製造業的精密體現在以納米為尺度的芯片生產,也體現在對行業標準精確的理解與執行:按照眾多網友和機構的測量,很多衛生巾的長度完美的卡在了標準允許誤差值的下限。
衛生巾上一次在互聯網上掀起風浪,是因為一條有關“散裝衛生巾”的微博。麵對“三無產品也敢用”的拷問,“生活難”三個字戳中了無數網友的心髒,把“月經貧困”問題直觀的拋到了大眾眼前。
假設一名女性的經期為5天,睡眠時間8小時,白天每4小時更換一片衛生巾,那麽這位女性每天需使用4片日用衛生巾及1片夜用衛生巾。
以日用衛生巾每片1元、夜用衛生巾每片2元計算,這名女性每天需花費6元,一次經期即為30元,一年就是360元。
考慮到價格、更換頻次或更長的生理期,花費可能會更高。但衛生巾的價格卻在過去多年裏有條不紊地上漲。
按照Euromonitor的口徑,從2009年至2023年,全球範圍內的衛生巾平均價格從0.49元/片增長到0.9元/片。[1]然而,價格越來越貴的同時產品質量卻一言難盡,自然引發眾怒。
衛生巾是一個特殊的消費品類,其市場格局變化過程有許多反直覺的特點,這也是本文試圖探討的問題:
1.衛生巾的毛利率非常高,但淨利潤率低得可憐
2.國內衛生巾的市場格局極其分散,但從來沒有發生過價格戰
3.衛生巾生產幾乎沒有技術門檻,但長期沒有新品牌參與競爭
偽裝成品牌的白牌
2018年上映的印度電影《護墊俠》講述了印度草根企業家的真實事跡:主人公年少輟學,發現妻子買不起衛生巾隻能用破布後,頂著周遭異樣的眼光自搞科研,最終發明了平價的衛生巾生產線。
6年後,“護墊俠”的故事在國內上演。忍受不了衛生巾品牌“缺斤少兩”的女大學生組建起7人的團隊,創業做衛生巾品牌。[2]
這兩個故事很好的反映了衛生巾的特點:生產工藝極其簡單。
衛生巾的原材料主要是無紡布、高分子樹脂、絨布等,占據了超過80%的成本,生產過程可以無限逼近“把原材料壓在一起”。A股衛生巾第一股百亞(旗下品牌自由點)曾在招股書中披露,衛生巾出廠價為0.38元一片,其中原材料成本為0.21元。
也就是說,一次性片狀衛生巾的產品形態和生產工藝早在上世紀末就固定,同時衛生巾功能明確且單一,缺乏技術迭代空間,因此產品同質化嚴重。
無論是低門檻的生產工藝,還是高度同質化的產品,都意味著衛生巾無限近似於垃圾袋、手機殼這類白牌商品。
但另一方麵,由於衛生巾直接與身體接觸,會天然引起消費者對安全性的警覺,又使得其銷量高度依賴品牌知名度的塑造。
舉一個不恰當的例子:街邊小餐館和大型連鎖餐飲雖然用一樣的預製菜,但消費者會潛意識認為大品牌吃著更放心。
同時,衛生巾的市場格局極其分散,位居前列的蘇菲、七度空間和護舒寶的市場份額加起來不到30%,大量市場被小品牌瓜分,出售散裝衛生巾的廠家不在少數,這也符合白牌的特質。
因此,衛生巾是一個偽裝成品牌的白牌商品。反映到公司經營中,就是高毛利低淨利的特點。
衛生巾品牌普遍銷售費用高企,行業整體銷售費用會占據銷售額的20%以上。大部分品牌的毛利率都在70%以上,但剔除掉大把的廣告營銷費用,淨利潤率都會下滑到10%上下。
出於安全性的考慮,幾乎沒有消費者願意主動嚐試白牌衛生巾。在京東今年5月的消費報告中,女性在購買褲型衛生巾時,90.39%的消費會更關注品牌[3]。
在這種情況下,品牌會不遺餘力的通過營銷提高知名度,避免自己成為來路不明的白牌,但代價一定是售價的提高
即時性的詛咒
除了廣告公司和傳媒公司,經銷商是衛生巾加價鏈條上的另一個重要角色。
以上文提到的自由點為例,按照0.38元的出廠價,其終端平均售價在1.25元\片,加價率是3.3倍。其中大部分的附加值被鏈條上的經銷商層層分食。
衛生巾這類標準化生產、高度同質化的商品,本應非常適合電商平台大規模出貨。但衛生巾“即時性”的特點,卻導致其高度依賴線下分散的零售渠道。
2022年,有女乘客在高鐵上突然來月經,卻在高鐵買不到衛生巾,就是衛生巾需求即時性的一種體現。事後女乘客向鐵路12306客服反饋,得到的回應是:衛生巾屬於私人物品,高鐵上不售賣。
理論上來說,消費者可以在經期前提前囤貨,但問題是,大部分女性無法準確掌握自己的經期周期。需要衛生巾時,30分鍾都等不了。
昆明鐵路局是為數不多售賣衛生巾的鐵路局,2022年,在APP“昆鐵+”上,衛生巾銷量超過了12000包,僅次於盒飯、礦泉水、紙巾等熱銷商品[4]。
2021年,時任寶潔大中華區女性品類總裁在一次采訪中提到:衛生巾品類的特殊性在於緊急。通過在商店分銷、或是線上渠道能夠半小時一小時之內到達消費者,是一個蠻重要的承諾[5]。
這種特殊性,導致衛生巾的銷售高度依賴線下渠道,並且渠道高度分散。
過去14年時間,衛生巾在電商渠道的滲透率隻有30%。作為對比,做紙巾的潔柔2023年非傳統渠道收入占比達55%,維達電商渠道占比則為46%[6]。
考慮到美團配送一般也會歸類為線上,狹義的電商渠道滲透率可能會更低。
按照衛生巾品牌ABC在招股書中披露的數據,報告期內,經銷模式下的銷售收入占比超過70%。
和電池、電燈泡這種強即時性需求類似,衛生巾一般都擺在便利店最顯眼的位置。那麽對品牌來說,他們既需要維護多元化的渠道保證消費者的觸達,又需要為渠道留出足夠多的利潤空間,加價由此而來。
與衛生巾極其類似的對標是做插線板的公牛,插線板的特點也是強即時性,為此,公牛開創性的提出了“配送訪銷”銷售模式,用專車沿規劃好的固定路線,定期對終端網點進行配貨、送貨、拜訪服務和上門銷售。
截至2023年,公牛建立了75萬多家五金渠道,12萬多家專業裝飾及燈飾渠道及25萬多家數碼配件渠道。
因此,公牛可以輕而易舉地模仿小米的設計和審美,但小米卻很難複製公牛長期維護的渠道。
衛生巾品牌顯然缺乏如公牛一般對渠道的掌控力,在渠道和經銷商麵前反而是弱勢群體。大部分品牌的營銷費用並不用來打廣告,而是維護渠道關係。
根據景興的招股書,其銷售費用占營收的四分之一,但占比最高的不是廣告宣傳,而是市場促銷服務費,高達30.72%。
所謂市場促銷服務,即公司直接向提供市場促銷服務的人力資源公司采購導購、理貨、促銷等市場促銷服務,說白了就是外包的導購。
按照這個數字測算,半年時間,一家衛生巾公司要花7426萬人民幣,雇人在超市和大賣場吆喝賣貨。
百亞的招股書則披露了經銷商的加價幅度:每層經銷商加價率高達20%-30%,經銷商瓜分了大部分的利潤。
因此,衛生巾看上去是一門暴利的生意,但由於參與到鏈條中的環節太多,導致大家都不怎麽賺錢。
一眼望到頭的未來
2014年,蘇菲安心褲首次進入中國,紙尿褲的妙用成功解決了解決夜間睡覺側漏的問題。
這兩年,褲型衛生巾成為這兩年為數不多增長的品類。2023年,京東上女性護理購物用戶占比提升最高的正是褲型衛生巾,購買用戶數甚至超過夜用衛生巾,僅次於日用衛生巾[3]。恒安也在今年半年報裏,點名表揚褲型衛生巾為業績做出的貢獻。
今年年初,護舒寶和蘇菲前後腳推出日用褲型衛生巾,打算徹底替換片狀衛生巾。七度空間在去年下半年推出高端產品線“天山絨棉”,用世界上最好的新疆棉花做衛生巾。當然,目的也是為了漲價。
褲型衛生巾的價格是片狀的兩倍左右。淘寶上七度空間常規款隻要0.7元一片,新疆棉花版變成了1.35元。
作為女性的剛需商品,衛生巾的滲透率很早就已無限逼近100%,[7] 近4年,行業整體的增速都隻有3%。[8] 也就是說,除了經期女性的增加,市場增長的來源就隻有漲價。
有趣的是,安睡褲實質上是把紙尿褲的受眾從嬰兒和老年人換成經期女性,原材料和產線幾乎一樣。但改名帶來的好處是價格直接翻倍。
安睡褲的單片售價在2.3-9元之間,嬰兒紙尿褲2021年的售價在1.23-6.88元之間。
衛生巾的另一個尷尬之處在於,它的市場規模實在太小。因而即便貴為剛需商品,也很難吸引新的投資進入。
根據機構測算,2023年,整個衛生巾市場規模在963.78億元[8]。作為對比,以汽車銷量計算,小鵬(14萬輛)在中國汽車市場(2553萬輛)的份額隻有0.05%,但去年的營收高達306億元。海底撈在中國餐飲市場的份額恐怕不到1%,其2023年營收為414億元。
也就是說,即便在衛生巾市場實現壟斷,其回報也遠遠低於在其他市場哪怕占據很小的份額。
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什麽衛生巾品牌的競爭格局異常分散,但競爭卻並不激烈。
最適合與衛生巾進行類比的產品,是中國人非常熟悉的醫用一次性手套和口罩,兩者的特點極其相似:
一是生產門檻低。工業實力並不強的印度也能誕生護墊俠;同理,人民需要口罩的時候,做汽車的五菱和比亞迪馬上就能生產出來。
二是供需高度穩定。衛生巾的受眾有且僅有經期女性;同理,醫用手套和口罩也對應著總量長期穩定的醫護人員。
三是行業缺少競爭。醫用手套隻有Top Gloves和英科醫療兩家公司生產,長期缺少新的投資進入。
因此和衛生巾類似,醫用手套與口罩一直是一個缺乏競爭、增長幾乎停滯的市場。英科醫療隻在兩個特殊年份迎來利潤暴增,原因就在於供需短時間內的大幅失衡,其餘時間的業績都主打一個隨緣。
在近乎靜止的行業裏,要想靠商業公司主動變革,或者天降“救星”,怎麽想都有些難。
尾聲
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月事革命》中,當地女孩成功生產出便宜耐用的衛生巾,卻對另一件事無能為力——由於學校和家裏沒有幹淨的水源、安全的廁所,她們隻能躲避著男人們的目光,步行前往遙遠的公廁。
由於疊加了貧富差距、女性主義等議題,衛生巾很大程度上超脫了單純的商品,成為了某種價值主張的圖騰。
同時,有關衛生巾本身的討論也脫離了產品層麵,成為了與權利和尊嚴有關的象征。
商業是一個又一個個體基於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行為的總和,繼而構築了一個又一個行業運轉的規律。
衛生巾是一個高度成熟的消費品,映襯著商業世界沒有感情色彩的規則。但社會的進步,永遠是在呐喊、妥協與同理心中,不斷推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