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10年,造車的風口來了,我卻要被淘汰了

來源: 每日人物 2021-09-07 01:50:0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0490 bytes)

凜冬已至

徐采景感覺整個人的精神頭被抽走了。

這是今年5月的一天,在公司的小會議室裏,他握著手機,耳邊麵試官的話像鞭炮一樣劈裏啪啦地砸下來。

“你來麵試我們崗位?我們是新能源車企,和你根本不對口……學習?太晚了,我們要的是能立馬上崗的人,你再看看吧。”

徐采景不再爭取,掛了電話。會議室突然安靜,他把身體蜷縮進座椅,心也跟著沉下來。這是他今年投出的第30份簡曆,結局沒什麽不同。

33歲的徐采景,是一位發動機缸體開發總工程師,這10年,他都是圍著汽車發動機打轉,“你可以把它理解為是汽車的心髒”,讓它們排放更少的尾氣、發出更低的噪音。但剛剛,他麵試的是一個新能源汽車車身內飾的項目經理崗,和過去10年的工作毫無關聯。

徐采景迫切渴望轉行。新能源造車的浪潮一叢推著一叢,這些汽車沒有機械手刹,沒有變速箱,也沒有發動機,三電(電池、電機和電控,)取代了它們,就像新能源汽車領域的人才,在慢慢取代傳統的汽車工程師們。

早些時候,徐采景所在的公司,不少工程師和他一樣,在小會議室接過獵頭打來的電話——大家都渴望抓住一張開往新世界的船票。去年10月,組裏出現了第一位離職的同事,徐采景當時隻覺得那是個人選擇,沒有放在心上,緊接著,第二位出現了,來不及消化,很快,第三位、第四位同事離職了……

27歲的程鳴也感知到了時代的變換。今年是程鳴入職上汽的第三年,年初的時候,他聽說一位比他隻大一歲的發動機工程師轉崗了。離開前,這位同事對他說:“我才二十幾歲,但發動機一定活不過十幾年。”程鳴記起來,剛入公司時,好幾款發動機一起研發,但這些項目後來不是經費砍少了,就是整個都停了。

同事的話像子彈一樣擊穿了程鳴。“當時我真的感到,原來不是‘winter is coming’,而是‘winter has come’。”他立馬修改了自己的簡曆,掛到了網上。

遠方的鼓聲也在不斷傳來。

今年3月,百度和吉利共同成立的集度汽車正式注冊;同一個月的最後一天,小米智能電動汽車立項,投入資金達100億美元;等到了4月上旬,滴滴也開始籌備了。後來,僅一周的時間裏,美團、360、創維、OPPO,都相繼傳出了“造車”的聲響,甚至靠吹風機出圈的戴森,因無人機立足的大疆,所有與科技沾邊的公司,都要留下姓名。

一個更具象的現實是,今年春天的上海車展上,新能源汽車成了必不可少的名片。小鵬的P5、蔚來的ET7、威馬的W6,新勢力來勢洶洶,而傳統領域的奔馳、寶馬、奧迪等車企,也推出了純電車型和汽車智能係統。

徐采景陷在觀展的人群裏,他發現,傳統燃油車前,已經沒有人在宣傳講解了,耳邊傳來的詞匯換成了“電池快充”“電動懸架”“無線轉向”…… 智能、電動、無人駕駛,這些字眼在各個展台的背景板上被加粗、加亮。等他出了門,場館外擺放的四個白色大字又映入他的眼簾——那是這次車展的主題:“擁抱變化。”

時代巨變的氣息撲麵而來,所有的信息都在刺激這位33歲的傳統工程師,“新能源不是未來,就是現在”——徐采景也開始積極尋找船票了。



▲2021年上海車展的主題是“擁抱變化”。圖 /視覺中國

站上塔尖

顯然,徐采景的尋找並不順利。他麵臨的,是一種現實的錯位。

梁薇是一位在汽車行業沉澱了10年的獵頭,類似徐采景這樣的傳統汽車工程師,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聯係到她,請她引薦。她大都拒絕了,“因為真的沒有職位了。”早在5年前,她就勸過一批發動機控製工程師轉型去新能源領域,“那時人才儲備還不足,車企還是願意接受的。”但現在,她正忙著為車企尋找另一類工程師——懂芯片的、懂軟件的、懂自動駕駛的。

那是故事的另一麵,在新能源造車領域,“搶人大戰”已經打了起來。

有人把簡曆掛在網上,第一天就接到了20多個挖角的電話;有團隊一夜之間全被挖走,整個汽車業務都因此暫停;有公司為了留住人,每6個月會下發一份競業協議。

大廠毫不掩飾對新人才的渴求,小米6月發布的相關招聘崗位信息前,每一項都標注了紅色的“急”字;百度連Boss都親自下場了,集度汽車CEO夏一平在一次采訪中表示,自己每個周末都在麵試,從早上9點開始直至晚上9點結束,已經麵試了兩三百人。

需求的大口已經張開。BOSS直聘數據顯示,今年以來,在汽車行業,自動駕駛研發、智能座艙設計、軟件工程師等崗位的需求,同比增幅已經超過 1.8 倍。供給卻有些跟不上,2020年的《智能網聯汽車產業人才需求預測報告》說,相關領域的人才淨缺口就達到了3.7萬人。

為了搶人,獵頭們不得不放眼矽穀、慕尼黑,還有人從無人駕駛的相關論文署名處挖掘合適的對象。梁薇的一位獵頭朋友,甚至混入了美國一所頂尖大學的外賣群,去認識無人駕駛領域的學生。

高橋今年剛碩士畢業,就被時代的幸運砸中。從機械學院“智能汽車”專業畢業的他,算不上科班出身,當時學院裏的導師們懂算法的不多,但就算是偏機械工程,大家的選題也都開始向“智能駕駛”“新能源汽車”靠近。最終和高橋一起畢業的11位同學,有7位選擇了新造車行業。

大廠的閘門也順勢打開,一些和造車相關的崗位,從上一年的秋招一直開放到了今年5月,“這可是百度、滴滴啊,換做其他崗位,早招滿了”。

閘門變得越來越寬。去年秋招時,高橋的一位同學去滴滴應聘無人駕駛的相關崗位,一開始,連簡曆關都沒過,但到今年5月,還是滴滴,還是那位同學,還是類似的崗位,簡曆、筆試、初麵、終麵一路直通,最後拿下了offer。高橋也陷入了一陣“甜蜜”的煩惱,他手裏握著大廠、新勢力、新創公司、傳統主機廠的各種offer,給出的最高年薪已經到了35萬。

至於那些中高層人才,梁薇透露,其實他們是一個小圈子,不是同學就是前同事,彼此的薪資加上期權,可以達到數百萬,甚至千萬元。這也是新聞標題裏頻頻出現的惹眼數字:“200萬挖角”“500萬成矽穀挖人標配”“700萬一個高管”“年薪無上限”……在造車的新世界裏,錢袋子叮當作響。

林家駱就是被搶奪的那一類人。和徐采景一樣,他今年33歲,工作10年。但不同的是,他是一家造車新勢力的測試工程師,因為一直在新能源汽車領域,趕上了這波浪潮,每周,至少會有兩三個獵頭給林家駱致電,請他去理想、滴滴。

畢業那年,林家駱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他所在的吉林大學車輛工程專業位居全國第一,2011屆車輛專業就職的畢業生們,一半留在一汽,剩下的一半去了上汽、北汽——在當時,傳統合資車企是頂尖人才們的最優選項。

但林家駱不同,他想去朝陽的行業:新能源車企。

當時可供林家駱選擇的車企其實隻有兩家——長安新能源和比亞迪,其中比亞迪的崗位還包括了傳統汽車崗位,得等入職後分配,林家駱果斷選擇了更確定的長安新能源。

進入長安新能源的競爭並不激烈,用林家駱的話來說,“幾乎投了簡曆的都能進”。畢竟這是一支剛成立的團隊,麵試地點是在租借來的酒店,來麵試的領導才35歲,剛從中科院的象牙塔出來,林家駱記得,對方當時拿著簡曆的手和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

最終談下的薪資是4500元,連領導都承認,“工資低了一些”,隻能寬慰他,“3年翻一番,5年翻兩番,8年以後就看個人”。

那時,新能源汽車是一個距離普通人太遙遠的話題。造車新勢力們沒有出現,李想還是汽車之家的李想,何小鵬還是UC優視的何小鵬,李斌算是最早織夢的人,2011年一個冬天,他在一家小餐館,第一次告訴貝塔斯曼中國的CEO龍宇,說自己想造車,然而,等這個夢抽芽,已經是3年後的事了。

林家駱並沒有那麽介意薪資。對他來說,他押注的是這個行業的未來。現在看起來,他賭贏了。



▲圖 /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截圖

蹺蹺板人生

林家駱和徐采景的人生,就像蹺蹺板的兩端,一端上升,一端就會下沉。

10年前,傳統工程師徐采景坐的也是上升端。

2011年,徐采景念大四,一家頂尖的合資車企去他所在的高校做宣講會,學校最大的一間會議室座無虛席,連走廊外都站了一圈人,“感覺整個汽車學院90%的人都來了”。

去一家合資車企,幾乎是當時整個車輛專業學生最好的工作歸屬。畢業生們都聽說,這家車企一年發二十幾個月,甚至三十幾個月的工資。前沿的技術、體麵的薪資和穩定的晉升路徑,深深吸引著徐采景。和所有同學一樣,徐采景在網吧投遞了簡曆,那是他第一次網申,當時他甚至還沒有一台屬於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最終,整個學院隻有徐采景和另外4位同學進入了這家車企,成為令人豔羨的對象。入職的時候,徐采景離開武漢,到達上海,坐火車、地鐵、公交,最終站在公司園區前,看到方形的大樓、寬廣的草地,以及合同上寫著月薪5700元的時候,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這是徐采景所打聽到的這個行業裏應屆畢業生的最高薪資了,其他傳統車企隻給出了三四千。

“那時我就覺得車子(燃油車)是永遠賣不完的,市場是永遠不會飽和的。公司裏好多車型甚至還會加價售賣。”10年後的一個夜晚,徐采景再談起最初的選擇,話語裏多了很多感慨。

站在那個時間點上看,沒有人覺得自己選錯了。徐采景所在的團隊很快擴充到20多人,每位工程師手上的項目也從一款車變成了兩款,甚至更多。他的工作幾乎滿足了家人對“成功樣本”的各種想象,後來親戚家的孩子們要上大學,也總會問他,要不要選車輛工程專業?

即便是後來的新能源汽車迎來了井噴的3年,徐采景也還是有過一段光鮮的日子。

2014年,蔚來汽車成立,李斌的種子發芽了,兩年後,蔚來首款量產車型EP9在倫敦發布。與此同時,理想汽車的前身“車和家”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著“SEV”項目。比亞迪更是連著三年拿下來電動汽車的銷售桂冠。到2017年,國內共出現了200多家新能源車企。

那時,新能源車企苦於“如何造出一輛真正的車”,搶奪的對象還是像徐采景一樣的傳統汽車工程師。

同樣是瘋狂的“搶人故事”,在上汽、北汽等老牌車企的門口,新能源車企們已經支好了帳篷,每走出一個人,他們都會上前詢問:“你是做什麽的?”隻要是能給出工資條證明的工程師,車企們就開出兩倍、三倍的工資,並追問:“考慮去我們那兒嗎?”。

徐采景證實了故事的真實性。那陣子在公司後門,蔚來、鎣石、奇瑞路虎、沃爾沃都來了,徐采景被抓住問過幾次,對方給出的薪資漲幅達到了30%-50%,但他沒有任何心動。在他眼裏,兩三年後,自己所在的車企也可以給他同樣的薪資。

彼時的徐采景還處於自己人生的高光時刻。他所在團隊的研發成果在整個集團內得到表彰,喜報群發給每位員工。他參與研發的車,賣的最好的一款年銷量達到了40多萬台。很快,他又成為一個國際小組的leader,帶領著國內的、韓國的、巴西的、德國的工程師們一起工作……

聊到這些過往,徐采景的興致終於高昂起來,他講起自己熟悉的技術,陌生又繁雜的名詞頻頻出現。成就感最高的一次,是距離新車上市隻剩一周,公司測試時卻發現有幾輛車啟動時車身會抖,沒人能找出問題。當時的技術總監建議讓徐采景試試,他就帶了七八個工程師去檢查,判斷得很快,問題得到解決。他說這源自一種工程師的“common sense”,是時間和經驗饋贈他的禮物。

意氣風發的工程師,都曾篤信自己會繼續站在塔尖。徐采景和同事們私下討論起新能源電動車,都覺得那是未來10年、20年後的事。他們周圍還沒有人在用電動汽車,大部分人認為電池續航、安全性、充電樁等問題尚未解決,新行業難成氣候。甚至有人提出:“也許等我們退休的時候,它能發展到傳統行業的10% 、20%,或者30%就不得了。”

也有人選擇了另一條路,比如許良。許良是一位底盤工程師,觸動他的是一個機械手刹工程師的故事,“有同事害怕公司有一天突然宣布,後麵量產的車都不用機械手刹車了,風向變了,一個工程師十幾年的積累就灰飛煙滅了,隻能轉崗去做一個和技術無關的崗位”。

工程師們轉崗後,有做工程質量的,有做項目經理的,“實質上就是管文檔的、管流程的,和研發毫無關係”。許良把這段殘酷物語視作伏筆,他感到固若金湯的傳統堡壘已經開始搖晃,而他自己,得趕在堡壘崩塌前離開。

蔚來汽車的邀請出現得正合時宜。許良已經記不清具體的麵試細節。他隻記得,2015年的蔚來,還蝸居在一棟破敗的舊樓裏。

同一年,林家駱因為一萬多元的薪資誘惑,也差一點走進這棟舊樓。像那棟不起眼的建築一樣,當時的蔚來沒有什麽聲量。麵試前,林家駱在網頁上提問這家公司的情況,回答者卻寥寥。麵試後,他又詢問了認識的獵頭朋友,朋友隻能告訴他公司創始人是誰、在哪一年組建,說不出更多的背景。這也是林家駱沒有去蔚來的理由。

許良也沒有選擇蔚來,但他選擇了另一棟舊樓——新成立的新能源車企上海鎣石。當時鎣石的團隊裏隻有一百多個人,全擠在寶山的一棟老舊辦公樓裏,員工們連工位都要自己湊合著騰挪。許良“埋”在密集的辦公桌裏,卻忍不住想,也許某一天,這裏會長出更廣闊的天地。



▲圖 /電影《藍調傳奇》截圖

墜落

故事曾順延著傳統工程師們的設想發展過一陣。

新能源造車第一波浪潮襲來時,劉陽正在一所北方985高校就讀車輛工程專業。蔚來讚助了學校裏的“電動方程式”大賽,參賽車隊裏的一些學長畢業後去了蔚來,但還沒等到整車交付,一年後學長們紛紛離開。“大家當時都說,新能源車企是PPT造車。”

置身其中的許良也察覺到了新興水域裏的不穩定。2017年,鎣石開始量產首款車,是一款小型的電動物流車。售賣的訂單卻遲遲沒有出現,老板不斷畫出大餅,“與租賃公司達成了合作”“有了穩定的銷售渠道”,但始終沒有落地。

對一位工程師打擊最大的是,因為急於交付,傳統車企3年的流程,這家車企一年半就走完,很多評審流程被省去了——許良對自己的工作價值產生了懷疑。

公司有人開始離開了,另一邊,蔚來、威馬、小鵬紛紛拿到了BAT的融資,行業前三已經出來了,許良的公司卻陷在融資的困境。他感到“戰爭似乎要提前結束了”。

離開北汽新能源後,林家駱也曾去漢能汽車待過3個月,公司除了一輛太陽能樣板車的模型,並沒有實質性成果,同一批招進去的四五十個人,又在這3個月裏陸陸續續離開。

第一波造車潮褪去了,留下一些遐想,也留下一地泡沫。工程師們就像被丟進了迷宮,各自找尋一個看著正確的出口。

徐采景一度覺得自己選對了方向。去蔚來的前同事也告訴他,有兩個月工資發不出來了,最後連年終獎都沒下來,全靠手裏拿著的股票撐著信心。直到去年,疫情之下裁員潮四處湧動,徐采景仍為自己待在原公司慶幸不已。

但行業裏的一些暗湧,被徐采景忽略了。他是後來才想起來的,淘汰的大浪,其實早就一點點地靠近。

第一個掉落塔尖的信號是2018年,徐采景所在的車企作出決定,要成立電動汽車平台。“不是一款車、兩款車的立項,而是一口氣開了10個項目的平台建立。公司從各個部門抽走了2-3位工程師參與到新平台。但是我們部門一個人都沒有。”徐采景又強調了一遍:“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人家做得熱火朝天,但和我們無關,你就覺得很荒誕。”

一場公司內部的技術答辯大會,再一次證實了傳統發動機的“墜落”。徐采景花了半年時間,將一款發動機的尾氣噪音,從40分貝成功降至37、36左右。他在技術大會上興奮地匯報,領導卻當眾潑了冷水:“這東西都上百年的曆史了,你把它從90分做到91分有什麽意義?”

但在新能源領域,一切都是從0到1。徐采景公司的新能源研發團隊成功研製了一款電池無線充電,先後獲得了集團、市裏的表彰,而他的成果隻徘徊在高級經理、高級總監那一層。他意識到,公司已經把人員重新劃分了一遍,而他,已經從塔尖掉到了底端。

差距無處不在。傳統工程師們的薪資在這兩年也近乎停滯了,20%、30%、50%,這些漲幅數字發生在別處。

一些中年失意的片段在徐采景周身不斷閃現。他觀察到,轉崗後的工程師們,遠遠地瞧著,“就能感受到一種失落”,“都是從核心部門去了支持部門”。

有一位機油濾供應商公司的朋友,45歲了,“他兩年前就找新工作了,到今天也沒找到”。一次,他們在一起開會,意見有些不和,這位朋友發火了,言辭激烈地說:“這個行業本來就不好了,讓你們這幾個人一搞,我們公司馬上就完蛋了!”

“他不是那種不分場合的人,那一天肯定是太焦慮,才無意識地說了這些話。”這場中年人突然爆發的失態,留給徐采景極深的印象。

另一場尷尬的交流會上,做發動機的供應商的PPT前幾頁,講的還是傳統領域,中間卻話鋒一轉,變成了新能源,講起他們與特斯拉、蔚來的合作。

PPT越往後翻,徐采景和同事們的臉都有些掛不住了。一位工程師開玩笑說:“你這半年沒有來我們這兒,原來是給特斯拉搞新業務呀,我們都快失業了。”所有人哄堂大笑。

隻是很快,工程師們笑意流動的臉上又滑落出失意。大家都知道,燃油車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會上的玩笑話一語成讖,同事們一個接個離開,在入行的第10個夏天,徐采景也開始尋找轉型的出口。

他把自己推向各家車企的獵頭、HR,就在四五年之前,他們也曾主動把工作機會推到他麵前。30份簡曆投出,沒有太多的回音。偶爾會有一兩個offer,但都不在上海。徐采景放不下上海在建立的一切,這裏有他的妻子、孩子、房子。

作為家中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壓力全沉在他肩上。為了解壓,他一周會打三次籃球,揮汗如雨,也會在周六趁孩子上網課的間隙把自己關在書房,看一些史書。“沉浸在史書裏,就不會想到眼下。”也有難以排解的時候,他一天抽掉了一整包煙,還時常責怪10年前的自己,當初為什麽不慎重地選擇行業?

家裏人曾寬慰他:“實在不行,就待在原地吧。”連麵試官都勸他:“你就在這家公司幹到老就完了。”“但我不想再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這一次我想自己擁有掌握權。”徐采景說。站在35歲的危機前,這位工程師決定再搏一搏,“我還是相信自己的common sense”。



▲ 中年人換工作需要背負著更大的壓力。圖 /電視劇《小歡喜》截圖

沒有標準答案

汽車獵頭梁薇眼中,工程師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被爭搶的芯片、軟件、自動駕駛人才,“有10個崗位空著,卻隻能找到3位候選人”。第二類是在整車研發領域做到頂尖的人才,“有3個崗位招人,卻有10位甚至更多的候選人,競爭激烈”。而第三類是最殘酷的,傳統發動機相關的工程師們,幾乎沒有崗位在等待他們。

林家駱屬於第一類。他在2018年抓住了小鵬汽車的機遇,拿到了“目前學曆、經驗所值的最高年薪”和一些股票期權。

許良是努力躍升到第一類的工程師。關於無人駕駛的消息鋪天蓋地,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看到ADAS(高級駕駛輔助係統)工程師的招聘需求上,月薪已經上漲到了3萬。這個數字直觀地告訴了他,“無人駕駛才是未來”,他決定開始自學無人駕駛。

一段漫長而枯燥的旅程就此開始。許良剛開始寫代碼,一運行就出現幾百個error,一些bug遲遲無法解決,數次他都有砸電腦的衝動。在一整年的時間裏,許良幾乎沒有休息,連節假日都去公司自習。生活變得單調、枯燥,上班、上課、參加論壇,靠著一天兩杯咖啡,他自學完全部課程。後來,他在文章裏記錄下這段時光,寫道:“非常壓抑痛苦,無數次的懷疑自我,無數次的疲憊無助。”2017年年底,阿裏菜鳥的無人駕駛研究崗終於向這位年輕人伸出了橄欖枝。

而入行3年的程鳴和劉陽都屬於第二類。“如何成為一個被選中的人”是他們的共同難題。他們所在的領域與發動機相比,還不算被淘汰的那一塊,但與最前沿的領域相比,又有一定的差距。

3年是一個尷尬的數字,它稱不上經驗豐富,無法成為新一輪“搶人大戰”的對象;它又走完了研發的所有流程,程鳴和劉陽都有種預感,繼續守在原地,未來的日子不過是3年的反複、再反複。

程鳴翻看了知乎上各種傳授“轉型”經驗的帖子,去尋找未來的答案。在這裏,“傳統汽車工程師如何轉型”的問題被瀏覽了1.4萬遍,他想要從別人身上看見一些前路的指引。同學可能是他最直接的參考係,有人已經放棄了汽車行業,去了金融公司、去了互聯網大廠。幾周前,他跳槽去了一家造車新勢力。

殷瑋提供的正是這樣的服務。他是上汽一位無人駕駛領域的工程師,同時也是一位有著近3萬粉絲的知乎答主。目前,已經有110人向他付費谘詢,拋出的問題絕大多數都是關於“轉型的焦慮”。殷瑋認為自己開價也不算便宜,“88塊錢6個問題,但如此多的人願意支付費這筆費用,可見焦慮的普遍性”。

前陣子小米發布第一批崗位招聘時,劉陽去官網查看,“全是關於自動駕駛的,我連個機會都沒有”。後來第二批崗位招聘公開,涉及整車業務的,要求工作5年。此時,他心中的第一梯隊已經不是如今身處的泛亞,而是百度、小米這樣的大廠。為了追回丟失的3年,劉陽每天花兩小時自學軟件相關知識,希望未來可以跨賽道到智能化方向。一個讓他不安的細節是,他畢業後,母校新增了“智能車輛工程專業”。

轉型對徐采景來說,可能已經有些晚了。他屬於梁薇描述的最後一類工程師——傳統的、被大浪拋下的。“他們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寶能、恒大。”在梁薇眼中,這兩家企業已經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傳統工程師的回收站”。

徐采景也爭取過,他建議領導讓團隊去其他部門學習技術,或者說讓團隊研發更靠近新能源,最終被否決了。領導告訴他,公司的組織架構已經固定了,換崗不可能。

因為不願意像一顆螺絲釘被緊緊旋在老舊零件上,徐采景終於離開了原來的堡壘。他進入了一家跨界造車的企業,成為了一名項目經理。領導在麵試時就告訴他,公司需要的不是他的技術,而是他在上一家車企沉澱出來的“工程師的素養”“對流程的熟悉”。

出乎意料地,原公司領導沒有任何挽留,而是應了句:“你早該動動了。”散夥飯的宴席上,大家回顧著過去10年的光景,祝福語說了好幾輪,默契地沒有提起這一行的當下和未來。

累積10 年的技術,終究是用不上了。離開圍城後,徐采景覺得自己過得並不開心。他要麵對更大廠化的一套管理係統,新公司提供班車,把人固定在食堂、公司、宿舍的三點一線。他還要麵對從歐洲、美國、日本等合資車企跳出的同事,大家的文化背景不同,積累的知識不同,總有爭議。“在上一家公司待久了,做什麽都有一個標準答案,但現在,沒有了。”

但他對技術仍然有眷戀。直到最後,他才坦露,其實從去年10月開始,他就開始自學三電領域的相關知識,“我沒想過一定要站在潮頭,隻要不是潮尾就行”。

不久前的一個夜晚,林家駱發來一張照片,長桌上擺滿了燒烤、可樂、西瓜,一群人圍坐一圈,臉上堆滿笑容。他說:“今晚公司發宵夜,哈哈。”那是7月7日,小鵬汽車回港上市的日子。一個多月後,另一家新勢力理想汽車也回港上市。而許良也已經離開了阿裏,他正在創業,成立了一個名為“九章智駕”的汽車業服務機構。

與此同時,寶能陷入了欠薪、裁員的醜聞。而另一家“不被看好的”恒大,在今年車展上展出幾輛汽車模型備受爭議,最近又傳出了出售“汽車業務”的消息。

造車浪花依然堆疊起潮頭,也製造出泡沫,徐采景不知道它們的盡頭會去往哪裏。

但他確定,對一個傳統汽車工程師來說,有標準答案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 圖 /電影《飛馳人生》截圖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許良、殷瑋外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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