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暴利背後：公益墓地藏百萬豪華墓

荒山改梯田，打造經濟園，暗地裏卻成了碑墳成排的“公墓”。

河南省林州市，一家以“開發荒山 拉動經濟”為名頭的農業生態園，卻將流轉來的土地，按平方米計價，劃片區銷售，安葬逝者。

清明節前夕，新京報記者走訪河南林州、衛輝、山西運城發現，部分公墓陵園涉違規違法銷售，一平方米價格從數百元到上萬元不等，甚至有0.5平方米的墓穴標價高達10萬元，在部分不允許售賣的公益性公墓內，還有價格超百萬元的豪華墓地。

從業10餘年、曾在國內多地從事公墓銷售的紀先生向新京報記者介紹，對於非法公墓來說，賣出去的越多，民政部門將其取締的難度越大，所以經常出現非法公墓以低價、會銷等營銷模式進行銷售，“現在公墓亂象在逐年好轉，但暴利背後仍不乏有違法或打著擦邊球進行的違規操作。”

開發一期、二期 生態園裏暗藏“公墓”

在河南省林州市，占地45畝的九龍山陵園，各類手續齊全，但在當地人眼中，這處墓園並非安葬逝者的首選。即使是該墓園的工作人員也表示稱，因區位因素及火化等要求，“此處需求不大”。從2015年成立至今，該墓園售出墓穴400餘處。

“我們這是林州市最大的墓園。”相對於正規的九龍山陵園，沒有任何關於公墓建設、銷售審批手續的怡心生態園的銷售人員卻對外表示。

3月20日，新京報記者來到位於林州市龍山街道蒿園村附近的怡心生態園，進入062鄉道，遠遠便可看到的路邊矗立的“怡心生態園產業扶貧基地”的招牌。

基地簡介顯示：園區距林州市南三環一公裏，布局經濟林為主，種植核桃、李子等，帶動經濟，美化荒山。生態園大門右側牆麵貼示的“扶貧基地獎補項公示牌”顯示：2018年，該生態園獲安陽市級財政投資10萬元。



林州市怡心生態園，未取得任何手續，非法售賣墓地。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生態園怎會是墓園？新京報記者進入園區詢問，門崗值班人員將記者介紹給一位李姓墓地銷售人員。沿門崗左側寬約2米的道路沿山而上，道路兩側均可見已立碑、安葬的墓穴。

“這塊是一期項目，基本已經賣完了。”銷售人員稱，目前正在開發銷售的是二期。新京報記者注意到，一期的墓穴均已綠化，栽種了柏樹等植物，而二期大麵積黃土裸露，新栽種的柏樹苗僅一米左右高，還有挖掘機將山體平整為階梯式。

“現在二期每平方米是868元，可以優惠一些。”匆匆向記者介紹後，銷售人員又急忙招呼一位帶著風水先生已選定位置的客戶，該客戶因村中拆遷需要遷移一座墳墓。銷售人員最終幫其劃定了一處10餘平方米的地塊，用於下葬棺木。

“現在平均一天能成交三四單。”李姓銷售人員稱，目前很多地方在拆遷，墳也需要遷移，加上到九龍山陵園需要火化，很多人就過來買墓地，“咱們這唯一的要求就是為了山體開發整體效果，現在不能立碑了。”

非法公墓成規模 號稱“永久使用”

怡心生態園的墓地，對外宣稱擁有“永久使用權”。

銷售人員指著“墓地使用協議書”上“由於年代和甲方代表人的變更對本協議不受任何影響”的條款介紹，這個意思就是永久使用權。

在該園區的辦公室內，並未見到懸掛有任何關於公墓建設、經營的手續。室內一處展板介紹顯示：林州市澤源林果主題園（怡心生態園二期）改造荒山300餘畝，種植蘋果櫻桃等樹種，實現生態種植與生態采摘相結合的模式。

園區鳥瞰圖中顯示：園區分為幹果生產區、水果生產區、精品水果采摘區等區域，但卻不見公墓區字樣。



怡心生態園簡介顯示，園區布局經濟林，帶動經濟美化荒山。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公墓行業從業人士向新京報記者介紹，經營性公墓需要省級民政部門最終批複，並下發公墓經營許可證，之後可在營業執照的經營範圍內加上“骨灰安放、墓穴銷售”等字樣。

企查查顯示，怡心生態園於2012年成立，營業範圍為：種植、養殖。林州市怡心生態園微信公眾號及宣傳頁介紹：這處生態園以立體開發、綜合利用為指導思想，最終將形成“鬆柏蓋頂、核桃纏腰、逝者永安”的生態模式。

雖然在銷售墓穴，怡心生態園的銷售人員卻稱，“我們這不能叫公墓，咱這開設的是生態園，是以這種形式做的。”

對於是否可能被取締的擔憂，該銷售人員稱，這裏已經經營了六七年了，況且簽訂的有合同，有保障，其次這裏已經形成氣候了，“已賣了400處墓地，是林州最大的公墓。即使在幾十年以後，政府要在這建公園，咱們這合同也是生效的，它也得給咱們安置了，況且，政府也不會這樣弄，因為它賠不起，這墳墓太多了”。



林州市怡心生態園的宣傳頁顯示，園區內售賣公墓。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對於怡心生態園做墓地的相關情況，4月6日，林州市民政局殯葬管理中心一位紀（音）姓工作人員對新京報記者表示，領導出去開會了，她暫不清楚情況，待領導回來後，再予回複。

林州市雲頂夕霞生態陵園有限公司負責人郭明月告訴新京報記者，早在2018年，她就曾向林州市民政局反映過該情況，但怡心生態園並未受到任何處罰，至今仍在繼續售賣。

“我們是經過林州市政府、民政部門、國土部門同意批準可以經營的合法公墓，由於種種原因，未能經營。但怡心生態園一個沒有任何手續的違法墓地，卻沒有任何監管仍在公開銷售。”郭明月說。

根據殯葬管理條例：建設公墓，需經縣級人民政府和設區的市、自治州人民政府的民政部門審核同意後，報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民政部門審批。未經批準，擅自興建殯葬設施的，由民政部門會同建設、土地行政管理部門予以取締，責令恢複原狀，沒收違法所得，可以並處違法所得1倍以上3倍以下的罰款。

豪華墓現身公益墓地 每平方米售價過萬

跟林州市心怡生態園變“公墓”的問題相比，作為公益性墓地的衛輝市太行陵園的墓地價格高昂，每平方米單價動輒過萬，其中還不乏超標的豪華墓、家族墓。



太行陵園的門頭。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衛輝市太公泉鎮的太行陵園，是2003年經鎮政府批準建設的公益性公墓。

“太行陵園背靠壇山，麵朝玉岸山、官印山。”陵園一李姓銷售人員介紹，“你看前麵的左側的山，就像縣官的案台一樣，右側的山，像是一方官印，老話說：伸手扶著案，稅財千萬貫。左手扶案，右手掌印，有官有印才能掌權。”

由入口仰視陵園，可見黑黢黢的墓碑夾雜在油綠的柏樹間，沿陵園的主道一直向山腰處延伸。銷售人員告訴記者，顧客可根據自己需求，選擇位置，主路兩側每平方米1萬元，靠近山腰處矗立的佛像周邊每平方米1.3萬元。而據某大型房產平台數據顯示，衛輝市新房均價為每平方米6700元。

在跟隨銷售人員在墓區選購時，記者發現該陵園內不乏超標的豪華墓地及家族墓。在佛像腳下，一處占地約20平方米，鋪設著大理石板材的墓地，僅安葬了一位逝者。而在佛像北側，一處使用植物和大理石圍欄隔起的數百平方米的墓園，更為顯眼。

“這是一個家族墓。你看這處墓園門口石雕的獅子、大象。獅象把門，狀元成群。”銷售人員介紹稱，這是一位老板購買的，起先隻購買了目前麵積的一半，之後又進行了擴建，總麵積300平方米左右。

記者觀察發現，墓園內，大大小小設置了約30多處碑石，而碑石上已經刻字的僅10處左右。

“現在讓建豪華墓？”麵對記者的質疑，銷售人員先表示這是之前建的，而後當記者稱也想購買一處如此豪華的墓地時，銷售人員又表示稱“可以建”。



衛輝市太行陵園是被批準的公益性公墓，該陵園不僅違規售賣墓位，還存在超標墓、豪華家族暮等。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陵園內走訪期間，記者注意到陵園安葬的除衛輝本地的逝者外，還有新鄉、鶴壁、鄭州等地的逝者。“大部分是新鄉的，其次是鶴壁、鄭州的。”銷售人員稱，因交通，環境等因素，外地人來此買墓地的較多。

公益性墓地可以銷售嗎？銷售人員稱，“我們這屬於公益性墓地，不能說是賣，顧客總得出個成本吧。不過隻能開收據，不開發票。”

該陵園另外一位郭姓經理，對陵園的性質也不避諱，其向記者展示的一份衛輝市太公泉鎮政府的文件顯示，該墓地於2003年由鎮政府批複，在神頭村西南的荒山坡地占地50畝，建設公益性墓地。“最開始批了50畝，現在都已經建二期、三期了，又新批的地。”郭經理表示，一般農民家裏都有自留地，不會在這掏錢買墓地，主要是賣給城市裏退休的人。



太行陵園的合同。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衛輝市所屬的新鄉市民政局社會事務科工作人員稱，公益性墓地主要是本鄉鎮的人員在此下葬，即使收取費用，也隻能收取金額很少的管理費。

4月6日，衛輝市民政局殯葬管理中心一名工作人員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太行陵園確實屬於公益性公墓，根據民部部門的相關規定，公益性公墓不允許以經營為目的，且不能對外地人銷售。對於太行陵園目前在銷售的情況，其建議記者聯係領導反映，但記者通過其給予的電話撥打三次，均無人接聽。

新京報記者走訪衛輝市西山生態園林陵園、龍居山陵園、西陵福壽園、龍泉陵園等經營性公墓對比發現，太行陵園的售價與這些經營性陵園價格不相上下。

2014年，河南省人民政府辦公廳發布的《關於印發河南省農村公益性公墓管理辦法的通知》顯示：農村公益性公墓是為當地農村村（居）民提供遺體或骨灰安葬服務的，實行墓地實名登記，不得向其他人員出售或提供墓穴。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以營利為目的，進行農村公益性公墓建設和承包經營。

墓穴買賣合同變捐款回贈協議

除了生態園變身“公墓”、公益公墓變營利性公墓，還有未獲批銷售的墓園，打著捐款回贈的名頭銷售墓穴。

在山西省運城市，一家名為“天秀陵園”的公墓正在對外銷售。企業宣傳資料顯示，該陵園位於城區30公裏外的中條山，手續齊全，一期占地300餘畝，設有德孝園、佛聖園、民族園等。

3月29日，新京報記者剛進入該園區，門口的銷售人員向記者介紹，“墓地價位從2萬元到10多萬元不等。”

在緊鄰園區入口左側的區域，整齊排列著的200餘處墓穴，每處墓穴占地1.5平方米，“這是最便宜的，包含碑石的費用，共兩萬多元。”沿著園區的主道繼續向陵園背靠的中條山走，可見道路兩側成排的鬆柏樹後是成片的墓碑，墓穴的單價也逐漸上漲，至陵園最深處一處佛像腳下，單個0.5平方米的墓穴，售價10萬元。



未取得公墓經營許可證的運城市天秀陵園，已售出上萬處墓位。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走訪中，記者對園區內多個墓碑上未刻字的墓穴詢問，得知都已經出售。銷售人員稱，天秀陵園從2007年開始建設銷售，至今已售出約3萬處墓穴，下葬六七千人。

該園張姓負責人介紹，陵園手續齊全，購買墓穴簽訂合同並可開具發票。而對方最終展示給記者的發票，卻是一份蓋著公章的收據。墓地買賣合同，則成了一份物權合同：乙方繳納功德樂捐款，甲方回贈一處墓地為標的物。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天秀陵園的銷售方運城市天秀生態農業開發集團有限公司，經營範圍並不包括“墓穴銷售”等。那麽，銷售人員口中所謂手續齊全，是否屬實呢？

3月30日，運城市民政局社會事務科工作人員稱，天秀陵園隻取得了省民政部門允許的建設手續，但並未批準其經營，正在要求其補辦相關手續。

當新京報記者表示目前其仍在銷售時，該工作人員表示，“這個跟你沒關係，你可以到手續齊全的陵園購買墓地。”



天秀陵園擬訂的“物權合同”，變相銷售公墓。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山西省民政廳社會事務處工作人員向新京報記者確認，天秀陵園在未取得經營手續時，不能對外銷售，將向屬地民政部門反饋，責成查處。

供需矛盾突出導致亂象 多地推進公益性公墓建設

2020年，中國殯葬協會公墓工作交流會上，中國殯葬協會副會長王計生曾表示，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同比例也是逝世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每年逝世的人口將近1000萬，這個數字預計在未來二十年還將翻一番。

此前，王計生在接受央視新聞采訪時表示，我國經營性公墓有3000多家，這與我國龐大的人口數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比如說澳大利亞有2000多萬人，公墓數字將近1萬多，美國2億多人，公墓數字將近5萬多家。從這個數字就可以反映出，實際上現在中國的殯葬行業，供需矛盾是非常突出的。”

除此之外，民政部統計公報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底，全國共有殯儀館1677個，火化遺體522.7萬具，火化率52.4%，比上年增加1.9個百分點。王計生表示，用中國年均近1000萬人的死亡量和近500萬火化量為基數進行計算，也從側麵反映出，供需矛盾突出的情況下，造成了亂埋亂葬、治喪活動混亂、行業暴利等現象。

在殯葬行業從業15年的紀先生，對此現象深有感觸。他表示，在他入行初期的2007年左右，由幾位老板湊資百萬承包荒山建設公墓，2個月內，公司的銷售業績就達到了數千萬，可謂暴利，“那時候普通白領的工資也不過1000多元，而他們墓地銷售人員已能拿到上萬元的提成。”

紀先生稱，手續不全或非法公墓建設初期往往以低價、會銷或與正拆遷的城中村合作，快速地銷售一部分墓地，這樣有了客戶量，墓園內墓碑多，後續銷售便於取得新客戶的信任。“在給不合規的墓地做銷售時，我們銷售團隊最高時，能拿走75%的提成”。

一位經營性公墓負責人向新京報記者介紹，公墓的利潤主要是墓穴和碑石。公墓的選址往往都在荒山、荒地，當地村鎮無法開發利用的閑置、偏遠地帶，土地流轉價格低。“我們承包每畝每年500元，價格算是比較高，而綠化後建成墓地，後按平方米計價，確實有利潤”。

在碑石方麵，有河南某地的石材廠負責人向新京報記者介紹，碑石根據石材、雕刻等工藝的不同，價格也不同，“一般我們售價3000元左右的碑石，到墓地賣2萬元多的都很正常。”

據央視新聞報道，有人算過這樣一筆賬，一般每畝山地成本20萬元左右，可修建至少350個標準墓位，按照每個墓位銷售價1萬元計算，每畝銷售額可達350萬元。公墓是免收營業稅的，墓穴石料的錢和土地成本按每畝50萬元算，除去人力成本，墓地經營者的利潤超過600%。正是豐厚的利潤，使得一些人無視國家法規，肆意違規經營墓地。

為解決供需矛盾等問題。2017年民政部就製定並發布實施了《城市公益性公墓建設標準》，其中提到，長期以來，城市公益性公墓的缺位給社會帶來了一些問題，如城市經營性公墓壟斷了城市公墓市場，公墓價格虛高。通過本標準的實施，能夠進一步加強和規範城市經營性公墓的建設，引導城市公益性公墓向節地葬、生態葬方向發展，滿足城鎮居民的基本喪葬需求。

紀先生稱，近年來，隨著殯葬改革的推進，以及主管部門打擊力度的加大，殯葬行業亂象逐漸好轉。

據民政部官網，為保障和改善民生，國家“十三五”規劃綱要首次明確把基本殯葬服務納入基本公共服務清單，從國家層麵支持殯葬基礎設施建設。為加快農村公益性安葬（放）設施規劃建設，全國近三分之一的省份編製印發了包括農村公益性安葬（放）設施建設在內的殯葬事業發展“十三五”規劃。江西、河南等省加大財政投入力度，全麵加強公益性安葬設施建設，為滿足群眾安葬需求、治理散埋亂葬創造條件。

2019年，河南省委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印發《河南省推進移風易俗倡樹文明殯葬新風實施方案》，配套下發關於加強公益性安葬設施建設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到2021年，每個省轄市、縣（市）至少建成1個城市公益性公墓，每個鄉鎮至少建成1個示範性農村公益性公墓，實現省轄市、縣（市）、鄉鎮公益性安葬設施全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