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可是這世上的事就是這麽奇妙,有的時候雖然你不去主動與人爭,但是如果你站的位置恰好擋了有心人的路,那麽鬥爭就會主動找上你。這個道理實際上與當下的政治革命並無關聯,這是千百年來人類社會相互傾軋的慣例,是人性無可辯駁割舍的一部分,而在現在這個時候它更是借著政治運動的手開始在人世間翻雲覆雨,亂上添亂。
貴平的大哥楊澤文就成了那個倒黴的擋了人家道的人。他如今正在印刷廠當廠長,當年他年紀輕輕被造紙廠收進去當了工人,因為腦子靈,做事穩當,很快就被提拔去了廠裏的采購科當科員,他從此便全國各地到處走,幫廠子聯係采買設備和原材料,工作做得有聲有色,也因為這樣他自己開闊了眼界,學會了如何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澤文既有東北人特有的豪爽和魄力,又學會了南方人的狡黠和變通,所以在談事情的時候七分商量三分強硬,手腕玩弄得遊刃有餘,這不但使他在采購上一再搶得先機,更讓他交到了不少商場上的朋友,使他之後的工作變得更加容易好做。
憑著這樣的能力澤文很快就當上了采購科的科長,再然後就是副廠長,廠長。後來一度又被調到化肥廠當了兩年廠長,把化肥廠的生產和效益搞好後,三年前才被調到了如今的這家印刷廠做了廠長。因為他聰明能幹,到了哪裏就能把哪裏的廠子在行業內做上去,所以在當時的煤城,澤文也可算得上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頗得市裏領導的賞識和器重,他還有三個好哥們:二輕局組織部副部長李紹玉,橡膠廠廠長胡鳳瑞,礦山機械廠廠長王開山,這三個人連同澤文一起被人們戲稱為“煤城四大金鋼”,可謂是年輕有為,春風得意。
可是就在他仕途順利,步步高升之際,文革來了,他作為廠長,當然知道穩定生產的重要性,所以對自己廠裏的工人多有約束,一心一意地盼望著這場政治風波像以往一樣刮個一兩年就過去。作為基層領導他比誰都清楚,工業和商業建設最終靠的還是生產,所以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保障了廠裏的生產任務。
但是廠裏的黨委書記卻跟他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他們兩個在很多問題上的想法都有分歧,這位趙書記作為黨委一把手當然是主抓思想意識上麵的黨性原則問題,但是他不甘停留在這些上麵,他想把自己的手伸得更長,在澤文負責的采購,生產和銷售的環節上都想插上一腳,或是安排個自己的親戚進來,或是做些沒有專業水準的指揮決策。
澤文雖然要受他領導,但是對他的種種做法卻很看不慣,覺得他任人唯親,不懂裝懂,胡亂指揮,最後還不付責任,經常一個本已計劃好了的工作一經趙書記的肆意更改就會變得麵目全非,很難再繼續進行下去,而一旦生產受到了影響,趙書記又會反過來把責任推到他身上,怪他這個廠長沒有管理好。澤文和趙書記合作的這幾年心中一直都憋著火,有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也會和他對著幹,所以後來他們兩個的關係就越來越僵,在一起研究個事情常常說不了幾句話就頂起來,最後不歡而散。
久而久之,澤文就成了趙書記的眼中釘,可別看趙書記比澤文官大一級,他要想輕易地整垮澤文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澤文這幾年在煤城越來越有名,他有魄力有智謀,為人處世仁義敢擔當,所以在市裏結交了不少朋友,而市裏的領導更是看重他,認為他是人才難得,還有繼續往上提拔他的意思。
趙書記之前就聽到一些風聲,說是市二輕局有意要調澤文過去當副局長,主管他最拿手的外聯工作。趙書記聽了氣得夠嗆,如果澤文真的升了上去,那就成了自己的領導了,讓他爬到自己的頭上去反過來壓著自己,這趙書記是萬萬忍受不了的,所以趙書記如今是絞盡腦汁想要拔掉澤文這顆釘子,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荒唐的機會悄悄地來了。
趙書記的小舅子在市公安局的組織部當科長,一天他到趙書記家來串門,在飯桌上偶爾提起了省裏剛剛發下了一份尋找緝拿當年漏網的國民黨特務的名單,他當時邊刺溜刺溜喝著小酒邊跟趙書記說:“姐夫,我這也就是私下裏跟你說說,你說,這麽些年都過去了,還上哪兒找那些特務去!也不知道上麵是咋想的,現在這修正主義還反不過來,還有那主義兵造反派和紅色保皇派天天在外麵鬧得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來,已經發生好幾起武鬥了,我們局領導現在還雞巴懵圈呢,不知道該管哪一頭,如今倒好又給派下來這麽個任務,這大海撈針的事兒可上哪去找去吧!”
趙書記不以為然地說:“別瞎說,你一個小科長,就跟著大流兒走就行了,組織上讓你幹啥就幹啥,管那麽多幹什麽!要我說,既然有了名單,你們就照著它在市裏和這十裏八村的找找,找到幾個算幾個唄。”
他小舅子聽了笑著說:“姐夫,你說得容易,那名單上就有一個名兒,別的啥都沒有,那些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找起來哪那麽容易!對了,我還記得上麵有個人名跟你們廠裏的那個廠長,就是人稱咱煤城‘四大金鋼’之一的那個楊澤文特別像,叫‘楊哲文’,我當時看了還跟旁邊的人逗悶子說‘這名兒不看字兒光是念著,我還以為是咱們造紙廠廠長楊澤文呢!要把中間這個字兒換一下,咱這不就抓著一個了嗎!’”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趙書記聽了澤文的名字,心中一刺,不過聽到他的名字跟特務的名兒接近心裏覺著解恨,也跟著他小舅子一起取笑起來,他們兩個說得高興,又喝了幾盅,他小舅子才搖搖晃晃地回家去了,趙書記也覺得酒乏躺倒在床上睡著了。
這本來就是個小小的插曲,原本不會引起什麽大的風波,可是當趙書記第二天酒醒後,細細回憶了一下他小舅子的話,忽然靈光一現,覺得此事完全可以拿過來為己所用。省裏沒頭沒腦地發下來這麽個抓捕名單,隻要名字能對上,就可以抓人,不需要任何證據,何況解放前的事如今誰也說不清楚,而且市裏現在正亂著,說不定自己這時能夠趁亂取個巧兒,想辦法架個橋把這事給安楊澤文身上。
這要是真能攀咬上,那可好了,重則夠給他抓起來槍斃的,輕則怎麽的也得隔離審查一陣子,那樣的話楊澤文還想正常工作肯定是不行了。退一萬步說,就算之後真的找到了這個真的特務楊哲文,那也得需要很長的時間,到時候印刷廠的廠長早就換人了,而楊澤文那時就算不死也得扒層皮,還能像現在這樣呼朋喚友,耀武揚威的?到那時他不信還有市裏的領導願意用這樣一個廢人,這麽著也算是徹底整垮了他楊澤文。
趙書記越想越覺得這個事情可行,他在家裏盤算清楚後,又把他小舅子找來了,兩個人躲在屋裏商量了一陣,他許諾事成後把他小舅子的老婆弄到廠裏很有撈頭的勞保科工作,讓他小舅子回公安局去舉報楊澤文就是名單上的那個國民黨特務楊哲文,至於名字同音不同字,可以說當時擬名單的時候很可能是根據讀音來的,所以差一個半個字完全有可能。然後他自己再去找幾個公安局跟他要好的領導,在他們麵前做個證,編織些澤文的罪名,這樣定能把這個屎盆子扣到澤文的頭上。
這個事情聽起來很荒誕,這樣張冠李戴地硬把罪名往澤文身上安的手法既可笑又極不靠譜,可是在那個混亂的年代,這看似拙劣的伎倆卻偏偏就有偷襲得手的運氣。
趙書記在澤文背後動了這一係列的手腳,澤文還毫不知情,他每天還在為怎麽不讓廠裏的那些小年輕的造反派上街去找別的派係武鬥而發愁,這陣子市裏麵的各派鬥爭越來越激烈,就在前幾天,在他家門口的煤校裏,一夥主義兵和一群紅色派就打了起來,當時把他媽都給嚇得夠嗆。
那天趙氏拖著小腳正想出門買菜,結果就看到一幫半大小子每個人手裏都拎著個棒子,還有拿鋼管和磚頭的,嗷嗷叫著從她身邊跑了過去,趙氏差點被他們給刮摔了,她趕緊往後退,靠著自己家的外牆捯了口氣。這時澤武的兒子球球聽見動靜咬著一隻指頭笑嘻嘻地從門裏跑了出來,倚在門邊看熱鬧。
球球今年剛兩歲,說話還有點含糊,這時他看著這些人一窩蜂似地往煤校院裏跑,就望著靠在牆上的趙氏說:“奶,主義兵拿,拿大棒打——人,看看去!”
說著就要拉著趙氏的手出去,趙氏氣得拽著他就往屋裏走,沒好氣地說:“看什麽看!都是不要命的!看一會碰著了打死你!還不老實兒擱家貓著!”
說完,菜也不去買了,拉了球球順手關上了門進屋去了。球球還不樂意,使勁兒甩開他奶的手,自己爬到窗戶邊上隔著玻璃興致勃勃地看起來。
到了晚上澤文回來趙氏就在飯桌上跟他說了這個事,澤文點點頭說:“我聽說了,這次武鬥規模不小,好像打傷了不少人,現在醫院裏都住滿了,貴平,是吧,你們醫院是不是也收了不少?”
貴平點著頭說:“可不,外科已經住不下了,有些傷得輕的,都跑到我們內科來包紮來了。我快下班的時候還聽說,好像二院那邊已經死了一個了。”
趙氏聽了瞪大了眼睛說:“啥!都出人命啦!這算是怎麽回事呀!你說說,我今天瞅著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呐,這可都是娘心尖兒上的肉啊!就這麽讓人給打死了,可怎麽是好!”
還沒等澤文和貴平接話,球球忽然從地下鑽了上來,笑嗬嗬地說:“我,我看見了,打得滿,滿臉都是血!”
說完又跑著玩去了。澤文,貴平他們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貴平放下了碗站起來追著球球抓他去洗臉洗腳去了。澤武和他愛人是一個單位的,都在礦山機械廠的會計科,結了婚單位給他們在礦上分了房子,離市裏遠,他們兩個平時工作又忙,就把球球放到了趙氏跟前,趙氏是小腳,年紀也大了,所以平日裏洗洗涮涮的事都是貴平管著他。
澤文看著貴平下了桌,自己也不想吃了,他看了看悶頭吃飯不吭聲的振興囑咐說:“你這幾天別出去瞎跑去,不管誰來找你去武鬥你都不許去,聽見了沒有?”
振興平日裏在家誰都不吝,但是唯獨就是怕他爸,所以這時也不敢說別的,就點頭說:“知道了,我不去。”
澤文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放下碗跟他媽說了一聲就上自己屋去了。他心裏想著,幸虧今天他把廠裏的那些個激進分子拘起來開會,才沒讓他們跑出去武鬥,要不然這會兒沒準都趴下幾個了。可是這樣也不是辦法,他長歎了口氣想,這亂糟糟的政治鬥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再這麽下去他們廠怕是也完不成今年的生產任務了,這要是大家都不搞生產了,那還不得又回到前幾年那樣,還得挨餓呀!一想起那時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日子,他就怕得心裏打寒顫,希望這陣風快點過去吧,不要越鬧越大就好了,澤文這樣毫無根據地盼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