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的小妹跟著紅衛兵走了,楊家的其他人在各自的單位裏也都開始主動或是被動的加入了各式各樣的政治派別。政治鬥爭的戰火已經慢慢燒到了小小的煤城,他們一家子除了不識字隻能呆在家裏的趙氏和澤文的媳婦李氏,其他這五六個人倒分成了好幾個陣營,有什麽主義兵,紅色派,鐵血團等等,他們有時在家也相互爭論,彼此辯駁,常常吵得趙氏頭疼。
這中間比較激進的就要算是二妹愛新了,她是軍屬自然參加有軍隊支持的紅色派,在學校裏拉山頭和另一派對著幹,他們一個保校長一個保書記,鬥得不可開交。紅色派因為軍隊的背景,氣焰很囂張,他們保校長史蘭芝,堅決鬥倒黨委王書記。在學校和王書記家,紅色派貼了很多大字報,之後又定下了日子要去他家抄家抓人遊街示眾。愛新連日裏忙著這個事,孩子都沒功夫管,每天都風風火火地在外麵跑,連吃飯喝水都是忙忙叨叨的。
趙氏看了直搖頭,當著她的麵說:“作孽呀!你們這些個人不好好的上班工作,下班回家,天天琢磨著整單位的領導算是哪門子事!我就不信,你們那個王書記就真有那麽壞?你在他手底下也幹了六七年了,之前怎麽沒聽見你說他這麽些壞話!如今還要上人家抄家給人家遊街,都是爹生娘養的,你們這麽作踐人家,那就叫革命啦?我是真看不明白!”
愛新聽了氣得跳腳,她氣惱地對她媽說:“媽,你不懂就別瞎說!以前我們都沒看出來,現在知道了,他是修派,是階級敵人,對敵人就不能手軟!就是要把他徹底整垮鬥死,才不會讓他們又死灰複燃!哎呀,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媽,飯好了沒有啊?我這還等著吃完了飯去王家抄家呢,都跟同誌們約好了,不能遲到!”
趙氏搖了搖頭,挪動著小腳走去那屋了,邊走邊說:“我是聽不懂,你們就瞎折騰吧!我活了這麽大了,什麽稀罕事沒見過,就是這窩裏鬥最沒出息也最傷元氣兒!”
說著又不忘回頭告訴愛新:“你自己上灶上看看去吧,飯好了,我今天讓你嫂子燉了隻小雞兒,可能還欠火候,你開鍋看看,要是著急你就先吃吧。”說完拖著小腳搖搖擺擺地走了。
愛新連忙跑到廚房掀開灶台上的鍋,拿筷子紮了紮裏麵的雞肉,還有點硬,可是她等不得了,就從旁邊鍋裏盛了碗高粱米飯,然後舀了一勺雞湯澆上,又用筷子使勁扯下兩塊雞肉來放到飯上,就站在灶台邊飛快地把飯給吃完了,然後就急匆匆地拿上標語跑了出去。
這場抄家行動按時進行,王書記也被五花大綁押到了街上遊了一圈街,紅色派們高舉標語,喊著口號,成功地給他開了批鬥大會,最後誌得意滿地各自回家去了。可是這裏卻並沒有愛新什麽事兒,原來愛新緊趕慢趕到了王書記家,正想和別的同誌一起動手抄家,結果就覺得胃裏好一陣翻騰,一股雞肉的腥味湧了上來,愛新忍不住轉身跑到外麵哇哇吐了個幹淨,胃裏雖然吐幹淨了,可是那股惡心的味道卻還留在她的嗓子眼裏,讓她雖然吐無可吐,卻還是一個勁兒地在那兒嘔酸水,嘔得她頭昏眼花,好半天才直起腰來。
她扶著牆定一定神,隻覺得腿軟,看著別人在王家進進出出地忙活,她卻一步都走不動了。跟她要好的一個姐妹小娟剛才看她不對,緊跟著她跑了出來,一直在旁邊幫她捶背,這時看到她臉色煞白就對她說:“愛新,你是不是吃差啥東西了?這吐的!我看你今天就別在這兒跟著忙活了,還是先回家去歇著吧,哎呦,看看你那臉色兒!”
愛新雖然不甘心,可是她也確實是堅持不住了,這時連話都沒力氣說,隻好對著小娟點點頭。小娟又問她能不能自己走,要不然她跟著去送她。愛新扶著牆穩定了一會兒,強壓了壓那股惡心的味道,才對小娟說:“我能行,你去吧,抄家要緊,我自己慢慢能回去,你別忘了給我跟隊長說一聲,我是實在堅持不住了才走的。”
小娟一笑說:“知道了,你自己路上加小心,回家喝點熱水躺一會兒。”
愛新點了點頭,用手捂著胃慢慢回家去了。所以這次抄家的革命行動愛新很遺憾地沒能趕上,不過還有另外一件小事後來可能會讓她更加遺憾,那就是愛新從此後再也不能吃雞肉了,因為那股半熟的雞肉腥味一直都留在了她的記憶裏,讓她一想起來就惡心,所以終此一生,她再沒碰過一塊雞肉,也因為如此,這段她並沒趕上的抄家的故事永遠地留在了她的記憶深處,或許甚至比那位被抄了家遊了街的王書記記得更加深刻也未可知。
比起楊家這沸沸揚揚的政治生活,休完了假又獨自一人回到長春的長水就安靜多了。他們的廠還在正常開工,長水每天仍然像平時一樣照常上班,重複著他千篇一律的工作。政治運動的風潮當然也席卷了這裏,工人中也分成了很多派別,上班時還好,下了班尤其是那些年輕的還沒成家的工人就三五成群地開會寫大字報,也有個別極端的要打倒大廠的領導班子,不過因為人數不多倒還沒成什麽氣候。
機關和技術部門,還有後勤的職工大多數是保皇派,主張保護廠黨委和領導們,他們中很多都是中年人,有家有業,都不想把廠子搞亂,畢竟大家還要靠著這個大廠發工資養活一家老小呢。這時候造反派和保皇派雖然矛盾重重,但是因為工廠沒有停產,廠領導班子仍然在發揮作用,所以這些爭論和矛盾還隻是停留在互貼大字報上麵,並沒有發展到武鬥和抄家遊街的地步,一切都還算是平和。
麵對這些派別鬥爭,長水仍然是保持了置身事外的態度,他如今對於這些所謂的政治鬥爭連了解的興趣都不曾有了。他隻知道國家越來越亂,中國人的未來晦暗不明,可是他既不害怕也不失望,因為這些情感早在五七年反右,五八年大煉鋼鐵,五九年到六一年的大饑荒時,他已經全部都用完了。
如今望著這再次洶湧奔騰的政治洪流,他竟有了幾分想笑的心情,那些人真是精力充沛呀,每個人都以紅色和革命為最尊崇的理想,可是在這麵紅旗下卻相互打得頭破血流。這個國家到底該走哪一條路才符合現在中國人的訴求呢?或者說才符合偉大領袖的要求呢?
無論哪一種,長水都知道,肯定不是他和黃先生或是凡民想要的那一種,一個有著人文關懷的國家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了。這樣的政治廝殺最後會換來什麽樣的結果,長水不得而知,他現在甚至慶幸大家都知道自己是個精神病人,所以所有的政治派別都放過了他,讓他得以在夾縫間我行我素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真正的置身事外在當下其實是不可能的,長水雖然每天在政治運動中裝瘋賣傻,可當紅衛兵造反派們在破四舊的號角下挖墳掘墓,焚書坑儒的時候,他有些懵了。他每天都會從報紙上讀到很多喜訊,賀電和恢弘的革命成果,那些縱貫中國千百年的大名一個個閃現在他的眼前,“孔聖,老莊,王文成公,諸葛武侯,關夫子,嶽武穆,歐陽修,林和逋,張居正,袁崇煥,吳承恩,蒲鬆齡”等等,等等,他們留在中華大地上的那些遺跡被挖掘殆盡,屍骨,墓碑,古籍無一幸免全部被徹底革命地打爛焚毀了!
當長水看到這些的時候,他感覺頭暈目眩,這是怎樣的一個時代啊!這勇敢的人們,興高采烈地俯下身去用烈火燒斷了自己的根!相形之下“秦皇漢武豈輸文采,唐宗宋祖何遜風騷”!就算是“隻識彎弓射大雕的一代天驕”恐怕也無此無畏無懼的勇氣和這般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隻有一句話說得對,“俱往矣!”中華古國,千年文明,賢與不肖,俱往矣!長水在這樣的狂歡中顫栗起來,那些令他深愛的文化厚土,那些支撐代代中國人精神世界的柱石,難道真的要在這個時代終結嗎?焚燒完古人後,我們又將何去何從?
在一次廠裏的破四舊運動中,長水被迫交出了他多年的藏書,黃先生當年送給他的那套《雪萊選集》當然也在其中,廠裏的每一家每一戶都“主動”交出了家中所有跟“封,資,修”沾邊的東西,其中長水的師傅郝工的那些唐詩宋詞當然也不能幸免。這些東西最後由造反派一起堆在了工廠大院的空地上統一焚燒。
望著那冒著黑煙的火堆,長水仰天長歎,他想,有形的都燒了,無形的自然可以在我心中永恒不滅,可是我們的下一代呢?他們將會生活在怎樣一個荒涼的世界裏麵!雖然已經認了命,可長水還是忍不住地心疼,隻是如今大街小巷上都回蕩著亢奮的“向舊世界宣戰”的口號聲,誰又能聽見像他這樣的迂腐之輩藏在心中的哭聲。
運動以來長水一直很擔心凡民,不知道他的境遇如何,好在凡民後來來信說,目前一切都還好,除了每次開批鬥會會被拉去湊數陪鬥外,並沒有人專門針對他,他沒挨打也沒被關起來,行動還算自由。凡民平日裏卑躬屈膝的認罪這時候起到了保護他的作用,如今他們那裏的造反派忙著把當權派拉下馬,而保皇派正想盡辦法打壓紅衛兵,所以大家誰也沒功夫痛打他這個早就已經毫無地位的落水狗了,才使他能也像長水一樣,悄悄地躲在自己的角落裏不聲不響地過日子。當然他當年到西北後娶了一個出身好的妻子,這時也替他擋了不少禍事。長水看了凡民的信,心中也替他慶幸,看來掛在外麵的尊嚴出賣掉還是有價值的,最起碼它現在保全了凡民的人身安全,也使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性情不再受到二次的欺淩。
本來長水以為雖然這次運動來得凶猛,但是好在自己掛心的人都保得無恙,也算是大幸,可是沒想到就在一個星期後,他卻從報紙上一則報道哈爾濱市文化大革命成果的新聞中讀到了韓兆景的名字,兆景正是長水他們的四爺爺,韓家最有出息的人。不幸的是長水在他的名字前麵還讀到了“反革命走資派”的前綴,四爺爺被打倒了!
看到這個新聞長水先是很吃驚,之後細一思量,四爺爺早年的身份背景在當下的確是相當危險的,他一個從日本早稻田金融係畢業,又在解放前的資本家銀行裏工作多年的人,這時不被劃成走資派才是奇怪的,長水現在也會用這種文革慣性思維來衡量事情了,他想,四爺爺這次恐怕是有口難辯了,畢竟出身是原罪,他是無法從這樣的罪名裏脫身的。
長水對這位四爺爺一直以來都隻是耳聞,並沒親眼見過,但是他知道大姐之華當年在哈爾濱念書時曾得到過四爺爺的照顧,之華對四爺爺也很是推崇,所以長水提筆給大姐寫了封信,向她報告了四爺爺的情況。之華收到了長水的信後,就跟父親商量了一下,湊了點錢,然後向醫院請了幾天假去了哈爾濱看望了兆景一家。
在後來給長水的回信中她寫道:“四爺爺一家的情況尚可,好在四爺爺見機得早,一被帶上了走資派的帽子就立刻服軟認罪,向革委會做了深刻檢討,並且主動辭去了政府和黨內的所有職務,他找到革委會主任明確表示自己年事已高,如今隻以保命為上,革委會有什麽指示他都會配合,絕不會擋了新晉領導的道。憑借這樣的上下告饒,他才終於得以平安回家,現在就是個頂著走資派帽子的平頭百姓了,再礙不著別人的事兒,所以並沒有被狠鬥。隻是四奶奶在四爺爺剛開始被批鬥的時候受了驚嚇,她的身體本來一直就不太好,現在已經躺倒在床上動不得了。
我這次去見到四爺爺,他坐在四奶奶的床前一邊用濕手巾給她擦著手一邊對我說:‘之華,我當年血氣方剛參加革命時,萬沒想到會有今天,那會兒你四奶奶跟著我在城裏搞地下工作,不知擔了多少幹係,受了多少驚嚇,為了工作我們一輩子沒有要孩子,但我們都沒覺得遺憾,因為那時我們有信仰,內心結實得很,多麽難全都熬過來了。
沒想到,現在年紀大了反被自己的主義給打倒了,你四奶奶她扛不住啦,我恐怕她挺不過今年了,這時候我才知道那些理想,信仰,主義都不算什麽,我們曾經那樣用命去拚其實挺可笑的。人活著還是命最重要,自己的和身邊人的,兩個人都活著能摟在一起取個暖就足夠了,
可惜人心總是太大,太貪,總以為自己可以建功立業,救民於水火,直到最後連身邊的人都要失去的時候才會明白,一切都是空的,但是已經晚啦,你四奶奶她要走了,以後就剩下我一個孤零零的老頭子了。
你爸以前總說他不如我,其實我滿世界兜兜轉轉了一圈如今才明白,像你爸那樣與世無爭地過一輩子才是最高明的,‘身行萬裏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我這一生,也不知道所為何來呀!’說完這些話他長歎了一聲就再不言語了。
看到四爺爺這心如死灰的樣子,我的心裏也不好受,當年那個睿智又有魄力的人徹底地沒了,對此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世事變遷,壯誌磨滅,英雄遲暮也是無可奈何之事,當下隻好慶幸四爺爺尚能保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長水讀完之華的信不勝唏噓,沒想到曾經意氣風發的四爺爺最後就得了這麽個結局,說實話,這樣的境況長水真不知道保住了命對於四爺爺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想到這兒,他也不禁長歎了一聲。
鑒於當前的運動愈演愈烈,長水放心不下貴平,雖說楊家是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但是保不齊貴平哪句話說錯了就會惹禍上身,所以他又給貴平寫了封信,囑咐她不要太過快速和積極地加入這些政治鬥爭,當醫生的還是以看病救人為天職的好,那些政治上麵的事情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能夠弄明白的,所以盡量不要出頭,以免日後遇到不測風雲。
貴平雖然一直都是個積極分子,也在早幾年就入了黨,但是畢竟如今年紀漸長,也經曆了許多風波,所以她現在雖然參加了醫院裏的紅色派,但是對於各種鬥爭並不算全身心投入,看了長水的信,她也接受了他的勸慰,想著自己隻要大方向上忠於黨,忠於毛主席就行了,別的派係爭鬥就算了,還是多鑽研自己的業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