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貴平和長水日漸親密的婚姻生活中流走,而大的政治運動也隨著時間的腳步一步步向他們逼近了。到了六六年的八月,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召開,毛主席發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的文章,指出中央有一個資產階級司令部,暗喻劉少奇和鄧小平等領導人,徹底激化了這場政治矛盾。
這次大會後,全國掀起了聲勢浩大的紅衛兵運動,這些由青年學生組成的“毛澤東的紅色衛兵”氣血方剛,誓死保衛黨保衛毛主席,他們從毛選裏找到了行動的理論依據和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在當時點燃了千千萬萬少年少女心頭叛逆的火焰,他們帶著無比狂熱的革命熱情開始了一係列推翻一切既有的社會秩序,價值觀念,最後甚至是支持國家正常運轉的行政體係的運動。
這一切聽起來瘋狂得不可想象,可是他們卻在短時間內席卷了全中國,因為黨的偉人毛澤東同誌給予了這些青年讚許和鼓舞。他從八月中旬開始連續八次接見了近一千萬的紅衛兵隊伍,這讓那些狂熱崇拜著他的人們徹底沸騰了!
全國上下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大串聯!中國大地上各個角落的年輕的紅衛兵們全都穿上軍裝,帶著鮮紅的袖標,包裏裝上紅寶書,扒上免費的火車一路慷慨激昂地奔赴北京,所有人那時都隻有一個夢想,就是能夠站在天安門廣場上向著那個立在高高的城樓上麵的偉岸身影揮舞手裏的紅寶書呐喊致敬。
貴平的小妹妹楊越這年剛好中學快畢業了,她雖然平日話不太多,但是內心裏主意卻很正,她不像那個比她還大一個月的侄子振興,總喜歡在家裏仗著自己是楊家唯一的孫子橫行霸道,而在學校裏卻好偷懶,什麽活動都退避三舍。
她幾乎和振興正好相反,在家裏麵對振興時不時的挑釁和欺負,楊越經常不發一言忍氣吞聲,可是在學校裏她卻是個活動的積極分子,倒不是她一到學校就變得八麵玲瓏,口若懸河了,而是她從來都不怕苦不怕累,總能默默地做好班裏交給她的任務,所以在學校楊越要比振興更得人心,更能和同學們打成一片。
這些日子學校的學生們都在沸沸揚揚地討論大串聯去北京的事,振興聽了不過是心裏激動了一會兒,之後一想到要一個人離開家,在外麵吃不好睡不好,路上隻有遭罪的份兒,就立刻熄了念頭。
後來學校開始停課鬧革命,振興除了天天跟著班裏的幾個人上街喊喊口號溜達一圈,剩下的時間就幹脆躲在家裏歇著了,上北京去見毛主席這樣的事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他想,那些鬧騰得最歡的也未必走得了,就算真走成了也未必到得了北京,就算是到了北京,天安門廣場上那麽多人,他們哪裏就真能看到毛主席了!所以他樂得在家逍遙,全然不去理會那些來約他一起商量去北京的同學。
可是楊越就不同了,她是真的動了心。在他們這個家裏麵,她是最小的孩子,完全沒有地位,即便是對自己的事情也沒有什麽說話的權力,她媽每天都和大嫂子一起忙著給一大家子人做飯,根本沒有時間理她,隻有指使她幹活的時候才能想起她來,要是她剛好沒聽見或是不在家,過後兒還要聽她媽罵道:“這個小死小越,要找你幹活了倒跑沒影了!”楊越嘴上不說,心裏卻忿恨極了,所以有什麽心事也不跟她媽去說。
而家裏的哥哥姐姐們都忙著上班,並且他們的年紀也跟她相差得太遠了,大家都把她當小孩兒,沒人真正注意過她的情緒,尊重過她的想法,全家唯一和她年齡相當的就是這個大侄子振興,可是從小到大振興除了欺負她,搶她的東西外哪裏會好好跟她說上一句話!楊越對這個家早就厭倦了,她從很小就盼著自己能快點長大,早點自食其力,離開這個家,去痛痛快快地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而現在就是個機會,雖然說隻是短暫的離開家,可是這是個有著冠冕堂皇理由的離家機會,去北京見毛主席,這個理由沒人能反對!所以這次楊越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從家裏走出去,去遙遠的北京,去鬧革命也好,去見世麵也罷,管他能不能見到毛主席,隻要能離開這個家出去透透氣也是好的!
她打定了主意,先在外麵和同學們商量好了,找好了搭伴的幾個人,然後才回家來跟她媽和哥哥姐姐們說了去串聯的事。趙氏沒想到自己的這個一直像個悶葫蘆似的老丫頭竟然這麽大膽,想要一個人跑到北京去見毛主席!
她想都沒想就說:“你做什麽夢呢?一個小姑娘家就想扒著火車上北京?!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你老老實實給我在家呆著,要是學校不上課了,你就收收心,我讓你嬸兒她們幫著給你找一門親事是正經的。”
楊越聽完也不著急,她知道她媽是個大字不識的老派女人,哪裏懂得革命和造反這些事,跟她說也是白說,所以她一聲不吭地又去找大哥和大姐商量去了。澤文和貴平聽了,開始也都不同意,他們都覺得妹妹太小,這樣跑去北京要是路上出點什麽事怎麽辦!
可是楊越態度特別堅決,表示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去,並且說已經在班上報過名了,同同學們也已說好,如果不去會被人看作牆頭草,當成是不支持革命,不愛戴毛主席的落後分子,甚至會被踢出紅衛兵的行列。
“要是那樣對以後升學和找工作都會有影響的。”她嚴肅地對澤文和貴平說。
聽了她的話,又看到她這個堅決的態度,澤文和貴平也有些猶豫了,現在的政治時局他們也吃不太準,如果真是因為這個事兒,落下不愛戴毛主席的口實那還真是不妙。
“可是,”貴平看著倔強的妹妹不無擔心地說,“就這麽讓你一個小姑娘走那麽遠,我們怎麽能放心呐!”
“要不這樣,”澤文說,“我讓振興跟你一起去,他到底是個男孩,這樣你們兩個路上也有個照應。”
楊越一聽連忙搖手,她想,帶上振興,那可就不知道是誰照顧誰了。她跟大哥說:“不行,振興又沒報名,怎麽能跟我們一起去?我們班都已經組織好了,我們分成三組,我和戴誌誠,黃穎他們幾個一組,在路上大家必須和自己的組在一起,不能自由活動,這樣既可以防止走丟了,也可以保證這次行動的純潔性,我們是去搞串聯搞革命的,不是出去遊山玩水的。這是嚴肅的政治任務,一切都是有指揮有計劃的,不是隨便哪個人可以做主多加一個人或是少去一個人的。”
澤文聽了和貴平對望了一眼,他們都沒想到,這些小孩子們搞得這麽嚴肅,這樣看來他們還真的是不好反對了,於是澤文隻好說:“既然這樣,也算是個政治任務了,家裏不好拖你後腿,我們可以同意你去,但是你得保證不能離開組織,在路上跟定帶隊的人,到了北京在天安門廣場更是不能亂跑,我去過那裏,那廣場賊老大,跑丟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楊越一見大哥鬆口了,高興極了,對她哥這些囑咐的話自然是滿口答應。澤文也知道這個小妹是個很穩當的人,心裏的主意也很正,所以斟酌了一下,覺著放她出去見見世麵也未嚐不可以。貴平見大哥答應了下來,自己雖然還是不放心,但是也知道攔不住妹妹,所以索性開始幫著楊越準備路上該帶的東西,又從自己的工資裏拿出了些錢給她,讓她路上用。
過了幾天到了他們約好的日子,楊越高高興興地和同學們一起坐上火車,平生第一次離開了煤城奔向了偉大的首都。他們滿懷激情,一路唱著革命歌曲,念著毛主席語錄,帶著最虔誠的心去覲見偉大的領袖。
楊越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這樣崇高的使命感,她坐在滿載紅衛兵的火車上,看著周圍這些和自己一樣年輕的充滿朝氣的臉,自豪極了,她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不再是那些庸俗的家庭裏沒有長大的孩子,他們都是領袖的紅衛兵,是無畏的革命者,是勇敢的造反派,他們將打碎一切腐朽的,狡猾的,走修正主義道路的敵人,他們將成為托起中國紅太陽的光榮的士兵!楊越像千千萬萬個青年一樣帶著這樣偉大的理想坐在火車上一路奔向了首都北京。
澤文和貴平送走了小妹,心中雖然都不大放心,可是也沒有別的什麽辦法,澤文因為一直負責廠裏的采購工作,經常全國各地走,所以這時寬慰母親和貴平說:“外麵也沒那麽亂,小越又是個有主意的孩子,應該沒啥事兒,再說了,現在他們紅衛兵最牛氣,平常人還真沒人敢惹他們呢!你們就放心吧。”
趙氏和貴平聽了這才稍稍放下些心,趙氏雖說平日裏對這個小女兒很少理會,但是哪個孩子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當娘的心對自己的孩子那都是心疼的。自從楊越走了後,她就天天守著話匣子聽毛主席是不是又接見了紅衛兵了,掰著手指頭算,小越是不是已經到了北京見過毛主席了,是不是就快坐著火車回來了。這些事情是正處在青春期的楊越並不知道也無法理解的,她這時隻知道一心一意痛恨著這個毫不重視自己的家庭,興高采烈地享受著外麵自由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