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長水並不知道大姐關於他未來婚姻的這些計較,他跟往常一樣回來和家人過年。早在兩年前他最小的妹妹之文也已經大學畢業了,被分配到了沈陽市第一中學當了一名物理老師,現在正放寒假,所以她早早就回來了。
弟弟長空這時參加工作都快四年了,他中專畢業以後就選擇回到了煤城,在市裏的燈泡廠做了一名機器維修員。現在他已經經人介紹和一位幼兒園的老師確立了戀愛關係,他的人生就此算是開啟了新的旅程。
當然,長空愛玩的性子並沒有因為成年而改變,他仍然是利用所有休息的時間去找各種新鮮的東西玩,甚至有一度還迷上了踢毽子。隻是現在他不再是一個人去了,總是會約上那位眼睛大大的幼兒老師一起騎著自行車奔赴各個場地。
這位小秦老師性子溫柔內斂,並不像長空那樣愛說愛笑,可是她喜歡看長空踢足球時滿場飛跑的樣子,或是長空打羽毛球時靈活跳躍的身姿,哪怕是跟著長空一起去踢毽子,她也願意耐心地在旁邊一五一十地給他數著個數。總之無論長空玩什麽,小秦老師都喜歡高高興興地陪著他,久而久之長空也習慣了這種陪伴,兩個人從此便形影不離了。
之華看了好笑,常跟父親說:“爸,你當年還擔心長空貪玩誤事,怕他將來生活艱難,你看看現在,他雖然玩心不改,可是老天就是眷顧他,不但讓他一切順遂,還給他留了這麽個可心可意的女朋友,你說,這孩子是不是癡兒反多福啊。”
建洲聽了也笑著說:“是呀,怎麽能想到這個當年最讓我和你媽頭疼的孩子,原來是自有自己命中帶來的福分,如今全不用我們操心了。”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神情暗了暗,然後低聲說:“誰又能想到,那個最聰明的,卻原來是個苦命人。”
之華聽了,心中一梗,這麽多年來,父親和長水再無半句交談,他們甚至都不願意在別人麵前再提起彼此。今天父親的這偶然的低語讓之華心酸,表麵疏離的父親內心深處怕是對這個大兒子藏著最深的愧疚和疼惜,還有最難言的感情吧。
之華沒有接話,她知道他們父子之間的矛盾已深,今生恐怕無望化解了,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多說無益。不過她想,如果她能竭盡所能讓長水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對老父親來說應該也算是一種慰籍吧。
長水在之華家跟家人又像往常一樣團聚著過了個年,今年之怡和則書因為單位裏麵事忙孩子又小就決定不回煤城來了,所以家裏人顯見得少,但是這幾年因為多了之華的一雙兒女,玲玲和小耀,有這兩個孩子吵吵鬧鬧的,這個年過得還是很熱鬧的。
小耀今年剛剛兩歲半,臉蛋胖嘟嘟的擠得原本細長的眼睛眯眯的,像極了年畫上麵的胖娃娃。他天生說話晚,這時還隻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話,奶聲奶氣的逗得大家哈哈直笑。他的姐姐玲玲已經快五歲了,常像個小大人似的領著他。玲玲的性格很像之華,說話幹脆,做事利落,人雖不大,主意卻不小,在小耀麵前儼然就是個大姐姐的樣子。
看著這兩個可愛的孩子,長水忽然發現自己老了。新的一代已經長了起來,他們正飛快地開啟自己的人生,進入那該扮演的角色之中,而我們,長水低頭看看自己,已經燃盡了光芒,慢慢地化成灰燼,一點點變得冰冷。雖然他隻有三十歲,可是他的人生卻好像已經走盡了,剩下來的不過是日子而已。
就在長水在心中妄自悲歎的時候,之華卻走來對他說:“長水,你有沒有空,陪我去趟第一人民醫院吧,我想先去見見之前幫爸看病的楊大夫,向她打聽點事情。然後再去商店買點東西,你幫著我拿回來。”
原來之華之前就一直打算找個機會自己先去相看楊貴平,剛巧那次建洲有些咳嗽不舒服,她就借這個機會帶著父親到了第一人民醫院找貴平看病。當時建洲還納悶,怎麽之華不帶自己到她工作的礦總院去?之華也不多做解釋,隻是說,早就聽說第一醫院內科的楊大夫不錯,想去看看。建洲雖猜不出之華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不過也知道必有緣故,所以就跟著她一起來見了貴平。
這次相看讓之華相當滿意,她發現貴平是個很認真負責的人,性格也好,對待患者很有耐心,最重要的是貴平長得還很不錯,團團的臉,明亮含笑的眼睛,半長的頭發順著耳後編成了兩條辮子,雖然已經三十二歲了,可是並不顯得年紀大,她微笑著同之華和建洲講話,聲音柔和低沉,讓人心生歡喜。總之,之華認定貴平便是長水今生的良配了。
在回家的路上她向建洲微微透了點意思,建洲心領神會,一路無語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扭頭對之華說了聲:“楊大夫,人挺好。“之華一笑,知道這是父親也很滿意。
所以現在她以幫父親問病的名義要帶長水去見貴平。長水聽到是與父親有關的事本不想理,可是又聽之華說還讓他幫忙拿東西就不好再拒絕,他穿上大衣陪著之華走去了第一人民醫院。
貴平今天正值白班,看到之華帶著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走進了值班室,她先是一愣,然後立即醒悟過來,這個站在之華身後的人應該就是韓長水了。上次之華帶著她父親來找自己看病,貴平就知道他們應該是特意來看自己的。那次她同之華相談甚歡,臨走時之華曾拉著她的手悄悄對她說,等過完了年就帶弟弟來見她,沒想到今天他們就真的來了。貴平雖然事先有了心理準備,不過乍一看到長水還是微不可察地紅了一下臉。
韓長水真的像小李講的那樣相貌英俊,身材挺拔。這時他穿著一件硬挺的黑呢子大衣,瘦削的臉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樣子非常斯文有禮,一看就知道是個有文化的知識分子。除此之外貴平還注意到長水隱藏在眼鏡後麵的那雙漆黑的眼睛,那裏麵就像是凝結著萬年的深潭一樣,很深邃,甚至可以說有些深沉,他望過來的目光仿佛漫不經心,但是其中包含著的滄桑和哀傷卻讓人心中一顫,這讓她想起了幾年前的胡潤,在他病重回上海去的前一夜也曾經用這樣令人心碎的眼神望過自己,想到這裏,貴平不自禁地對長水產生了一種憐惜。
這時之華已經開始給貴平和長水介紹認識,她特意把話說得慢些,好讓他們兩個都有時間好好打量一下彼此。長水並不像貴平一樣已知底裏,他平靜地望著麵前這位穿著整潔的白大褂,微微仰臉安靜地打量著自己的楊大夫,
他向她伸出了手說:“楊大夫,你好。”
貴平一笑,垂下了眼簾,也伸出手去同長水輕輕地握了一下手說:“你好。”
然後她禮貌地請之華他們坐下,等之華說明了來意,才微笑著開口向他們詳細講述了建洲的病情。當然建洲的身體並無大礙,不過就是尋常的著涼感冒,所以她很快就講解完畢,最後又說了些應該注意的事項,然後看著之華一笑說:“韓主任,您自己就是專家,其實這些不用我說,您也是都知道的,韓大爺的身體很好,沒什麽大事,我估計再有兩天也就差不多全好了。要是不發燒,其實藥吃不吃都行,畢竟‘是藥三分毒’嘛。”
之華立刻笑著說:“小楊,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雖說我也是大夫,不過‘醫者不自醫’,給自己家人看病心裏總是有顧忌。”
說完,她又扭頭對在一旁發呆的長水說:“長水,你不知道,小楊大夫在這裏的內科是出了名的細心,又是個熱心腸,對患者可好了,我聽說有很多患者最後都把她當親人一樣看待了呢,是少有的好醫生!”
貴平聽之華在長水麵前這樣盛讚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低頭。長水看到大姐忽然轉向自己誇了一通貴平,知道現在應該自己接話說些什麽,
他忙抬眼望向貴平客氣地點點頭說:“對患者好的醫生一定是好醫生。”
貴平感覺到長水溫和的目光,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回答道:“這是我們當大夫應該的,再說很多老患者後來也幫了我不少忙,俗話說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長水眨了眨眼,他覺得貴平這話讓人聽了心裏透亮兒,好像世界在貴平那裏變得無比簡單,我為人人,便人人皆可為我一樣。這樣自然樸實的處事哲學讓長水佩服,他不自覺地仔細打量了貴平兩眼。
貴平雖然沒有那種讓人驚豔的美麗,可是她的樣子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她的顴骨略有點寬,顯得臉圓圓的,可是她很瘦,眼睛也大,所以配上這樣的臉型倒並不顯得臃腫,她的眉很淡,鼻子不高,嘴唇薄而小巧,這時她輕抿著唇,嘴角稍稍上揚,看起來和藹可親,讓人不由地認定,她是個值得信賴的好人。
也許倒退十年,貴平這樣的樣貌會給人一種嬌小,俏皮的印象,不過現在,長水在她的眼角眉間看出了隱含著的歲月的滄桑沉澱,一切曾經青春飛揚的東西,這時全都落入了塵埃,現在的她多了一份沉靜和圓潤,使人望之心安。
貴平察覺了長水默默地打量,心中一跳,隨即對長水露出了微笑。長水看到貴平好看的牙齒,才驚醒過來,自己這樣盯著一位女同誌看有些不妥,他連忙也對貴平報以笑容。
之華在旁邊看著這兩個人的情形,心中滿意,看來第一次見麵兩個人對彼此的印象都不錯。目的達到了,她便帶著長水起身告辭,同時囑咐貴平,過兩天一定要到家裏來玩,自己要好好感謝她給父親看病。貴平雖然滿口謙辭,但最後架不住之華的熱情相邀,還是點頭答應周末的時候去韓家做客。一切可以說是非常圓滿,之華高高興興地帶著長水走出了第一人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