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餓的日子仍然在繼續,幸虧在牡丹江的之怡和煤城的之華常常給長水寄一些吃的東西,才讓長水能夠撐下去。
這期間他也聽說了有些同學的家裏有人餓死了,那些學生都哭著跟學校鬧,要回家去探親,可學校不放人,原因很簡單,這些學生回去了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會給他們的家裏增添負擔,給當地政府添亂。
於是有一些學生開始離校偷跑了,有的是回家了,有的甚至為了能掙點錢或是找點吃的去了礦山和林場。學校天天都接到當地政府的電話,之後隻好再派人去把學生接回來。總之局麵很亂,學校也隻能勉力支撐。
長水就是在這麽亂哄哄的情勢下參加完了畢業考試,七月份的時候領到了畢業證,同時也接到了工作分配的通知。學校把他分配到了長春一家做秤的工廠當技術員。長水拿著通知單,念著上麵工廠的名字“長春人民度量衡廠”,這就是他以後的單位了。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工廠裏麵做什麽,他學的高等數學對於做一杆秤真的有用嗎?不過無論如何他終於有了工作,可以自食其力了,這樣也還不壞,他歎了口氣想著,然後把通知單重新放回兜裏,回宿舍去收拾行李。
他之前已經給大姐之華打過了電話,告訴了她自己工作分配的情況,之華在電話裏也和他一樣,聽了後先歎了口氣,停了一下,然後才說:“這樣也好,你到了廠子裏後估計不會太累,應該就是做些數據統計和測量這類的活,這樣對你的身體還是有好處的。另外,不管怎麽說你留在了長春市裏,各方麵條件還是能有保障的。”
接著她又提議讓長水先回煤城來,她幫他重新整理一下行李,把家裏的東西再給他多帶上些,雖說是同城搬家,但畢竟是去工作單位了,和在大學裏還是不同的。
長水倒覺得沒這個必要,他說:“我就不回去了吧,單位肯定有單身宿舍和食堂,其實和在學校裏也沒什麽不一樣的,我現在的這些行李足夠用了,何必再來回跑,還要浪費車票錢。再說,我恐怕還要再回一次老家,係辦的人說了,以後我的戶口要落到新單位,所以讓我去報到的時候記得先回原籍去遷戶口。”
之華聽了,倒也覺得有理,就又想了想說:“那也好,不過你回梨樹縣去遷戶口還多少有些麻煩,因為爸的戶口當年調轉工作的時候就遷到了煤城,之文的當時也隨著爸一起遷了過來,現在老家的戶口本上就隻有你和長空的戶口了,
因為爸是戶主,遷出來的時候就把你們兩個的戶口留在了華姑和建業的戶口本上,所以你這回回去怕是要麻煩建業他們來幫忙。華姑的脾氣陰晴不定,我不太放心你一個人去跟他們打交道,我最近又太忙,實在走不開,這樣吧,我一會兒給你二姐打個電話,讓她請假回去陪你一起辦這個事情。”
長水聽了,覺得也可以。他知道華姑總是很自卑,所以常常都想在小事上同他們家擰擰勁兒,他也確實不耐煩同她去交涉,有二姐在一切自然就好辦了。
之華見他同意,就放下電話去聯係之怡了。長水這邊開始收拾行李辦理離校手續等一些事情。沒多久之怡就打來電話,說是請好了假,同長水約好了後天一起回老家辦理戶口的事情。
長水接完之怡的電話回到宿舍把兩件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到床底下,他眼睛偶然掃到右邊靠裏麵的床腳處,發現那裏好像有個袋子。他疑惑了一下,伸手進去把袋子掏了出來,拿到燈下一看就愣住了,那是裝著舒雅之前送給他的西裝的袋子。
長水抱著這個布滿了灰塵的袋子慢慢坐在了床上,他記得,當初他從係辦領回了行李拿到新宿舍裏整理的時候,在皮箱裏發現了這套西裝,那時他不敢打開袋子,也不敢再想,所以就把它拿起來撂在了一邊,之後就沒再見過了。原來它自己滑落到了床底下,而在長水即將離開這所大學的時候又重新找到了它
。此時長水仍然沒有打開袋子,仿佛是怕裏麵那些美麗的東西一見了空氣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隻是緊緊地抱著它,就像是抱著他和舒雅曾經的愛情。
不知過了多久,住他對床的薑兵小心地叫了他一聲:“韓長水,你還好吧?”
長水一驚,抬起眼睛看過去,結果卻發現眼前一片模糊,繼而他感覺到臉上也都濕了,他摘下眼鏡,用手抹了一把臉,然後衝著薑兵的方向沙啞地回答說:“沒事兒,我挺好。”
之後他把袋子放下,站起來找了一塊布仔細地擦拭掉袋子上麵的灰塵,然後把之前放在床下的一個箱子拽了出來,打開,把袋子小心地放了進去,才又把箱子重新推進了床下。
做完這一切後,他拿著臉盆去了水房,打開水管,接著冰涼的水,開始洗臉。一下一下,慢慢地洗去滿臉的淚水。可是不管怎麽洗,淚就是洗不淨。
長水最後放棄了努力,他把雙手插在盆裏,任由冷水漫過小臂,就那樣低著頭,讓淚不停地掉下來。在淚光水色之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穿著紅色長裙的舒雅,他們兩個人站在長長的光線裏望著彼此笑,那是時光留給他們的,最好也是最後的故事。
如今,連他也要離開這裏了,離開這個他們相愛過的地方,愛的氣息在空氣中慢慢消散了,經曆了千劫萬劫,他仍然是如此的舍不得!長水任淚水長流,他沒想到,從那他自認為已經空了的心裏竟然還能流出這麽多的淚,他也不知道,一會兒哭過了之後,他該怎樣去承受那揮之不去的空虛。舒雅,吾愛,我想念你!
這一夜長水睡得很不踏實,他做了很多夢,他夢見自己又在參加長跑比賽,他拚命地向前趕,不停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拿第一,因為他知道舒雅會在終點等著他,她會在那裏張開雙臂給他溫暖的擁抱,那是他夢想的天堂。
所以盡管他跑得很累,呼吸困難,感覺肺都快炸開了,可是他還是在飛快地加速,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舒雅,等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他很害怕,好像他隻要慢上一步,舒雅就會轉身離去。
他喘著粗氣,強迫自己像飛一樣地跑著,終於他看到了終點,也看到了那個摯愛的身影,他笑了,心中充滿了歡喜,他想大叫:“舒雅,我來了!”
隻是喉嚨好似被什麽東西梗住了,叫不出聲音。不過沒關係,他一步不停地向著她衝過去,已經能看清她明亮的眼睛和含著笑的嘴唇了,他笑著衝到了終點,贏得了比賽!
可是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麵前什麽都沒有,他轉了一個圈,周圍全是空的,舒雅還是不見了。整個世界安靜地可怕,可是他似乎並不吃驚,因為他早就知道,舒雅不會在那裏!是的,他早知道,所以之前才那樣害怕。
長水感覺頭頂的天空在旋轉,地也裂開了縫子,他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墜入黑暗的深淵。此時黑暗竟比光明更讓他覺得舒服,地麵上無處不在的陽光灼傷了他的雙眼,它至高無上的光環裏麵容不下韓長水和方舒雅的影子。長水閉著眼睛在虛空中一直墜落,直到晨光照到他的臉上,他才慢慢睜開了眼睛,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這天下午凡民來找了長水,他放了暑假,已經訂了明天回河南老家的車票,因為長水畢了業就快離校了,他過來跟他辭行,也算是給長水送行。他們兩個默默地在長水的宿舍裏坐了一會兒,兩個人心中都有些難過。畢竟這半年來,他們也算是相攜相幫地一起走過來的。
半晌,凡民歎了口氣說:“你走了,我又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每天對著些無知的嘲諷的目光,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到畢業。不過——”
他頓了一下,才接著說,“就算是畢了業,像我這樣的右派,估計也會被學校遠遠地發配走,總之,戴著這樣的帽子,走到哪兒都會被當作壞分子來對待的。我的腰是永遠都直不起來了。”
長水看著頹廢的凡民,也找不出什麽話來安慰他,最後隻好說:“外人怎麽看,你做不得主,但是至少在內心裏別再自責了,凡民。別再為當初選擇放棄人格而自責了,你隻是做了一個平凡的人能做的選擇,你撐得夠久,受的夠多了。
而且,我想說,你雖然選擇了放棄,可是並不等於你就真的失去了,你自己很清楚,你的心還在!別再折磨自己了,好好守著這顆心吧,就算是在我們的有生之年都不能為世道所容,我們至少也可以求得將死之時的心安。”
這番話讓凡民為之動容,他眨了眨眼想阻止淚的掉落,然後沉聲說:“如果這個世上人人都輕賤我,你真的覺得,我可以一直守住自己的心嗎?我真怕有一天,我會失去這樣的自信,到那個時候,我的人生就真的沒有希望了!太可怕了!”
長水無語,是呀,人生這樣長,如果一直到死他們生命的價值都不被世人接受,那麽他們可否還有力量去相信和堅守自己的內心?長水長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去書架上拿起長蕭,他對凡民說:“多想無益,未來會怎樣還是交給時間去回答吧。分別在即,我再給你吹一曲蕭,靜一靜心吧。”說著,他就把蕭放到唇邊吹起來。
凡民轉身走到窗邊,透過玻璃望向窗外的天空,是呀,未來還是交給命運吧,而當下,就如長水說的那樣,放過自己吧,我並沒有錯。他閉上了眼睛,專心地細品長水簫聲中的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