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在他們的青春躁動中飛快地流轉,又到了放寒假的時候,大家都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過年。立人因為家離得遠,所以早幾天就先坐火車走了。扶林和長水也去買了車票,準備今天就上車一起回家了。他們兩個拎著帆布包,長水還帶了一個小藤條箱子,裏麵裝滿了書,來到了火車站的候車廳。候車廳裏長條的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接近年底,大家都帶著大包小包準備回家過年了。
扶林看著這麽多人,就跟長水說:“看來今天車上恐怕會很擠。偏偏你還多帶了件行李,你也是的,好容易放了寒假,不說好好回家過個年,還帶這麽多書回去做什麽?你是有名的大才子,還需要放假的時候補習不成?”
長水扶了扶眼鏡,說:“倒不是要補習的,我這次從學校的圖書館借了很多世界名著,準備這次拿回家,有空的時候讀。平時在學校裏,要麽是專業課太多,沒時間讀,要麽就是,常常借不到自己的想看的。正好現在放寒假,大家都忙著回家過年,顧不上這個,所以我就多借了點。”
扶林搖搖頭說:“還是你好,姐妹多,家裏的事全都不用你操心。回了家,就是完全的放鬆和休息。不像我,回去還要幫我媽安排過年的事,再還得檢查弟弟的功課,可有的忙啦。”
長水知道,扶林的父親是名解放軍,在遼沈戰役中,跟部隊攻打錦州的時候,不幸犧牲了。扶林的母親一個人很艱難地把他和弟弟拉扯大。扶林腦子聰明,學習好,考上了大學後,因為是烈士家屬,所以得到了國家的甲等助學金,這才得以順利進入了大學的校園。他是長子,卻離家求學,不能幫母親分擔家事,照顧弟弟,心裏也是愧疚得很。所以每次放假回家,他都會把家裏的全部家務接手過來,好讓母親休息幾天。
他弟弟資質不行,現在在中學學習很吃力,他母親就說,讓他讀完了中學就工作吧,也好給家裏減輕些負擔。扶林聽了心裏很難過,覺得有些對不起弟弟。他想,無論如何也要讓弟弟讀完高中。所以他平時常常寫信給他弟弟,督促他還是要好好用心讀書。扶林盼望,他弟弟沒準兒哪天開了竅,也許將來還能有考大學的機會,所以隻要是他放假在家,就務必會天天盯著他弟弟複習功課。
長水想,扶林真是不容易,同時他又很欽佩扶林。他雖然小小年紀就經曆了喪父之痛,又要照顧寡母和弱弟,可是扶林並沒有因此而壓抑自己的性格,他的心胸就像他鐵塔般的身材一樣,寬闊而堅實。他樂觀地過著每一天,認真地解決生活中所有的問題,不回避,不抱怨。他活得從容而篤定。長水知道,扶林注定會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對於他這樣的人,眼前的困難根本不算什麽,因為他堅信,用他有力的手臂和智慧的頭腦,他會為自己和他的家庭,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長水很為自己有這樣的朋友而自豪。
這時,他看著扶林說:“是呀,你回去是有的忙了。不過,這樣也好,不像我,在家裏就等同是個無用的人。什麽家務也不會做。是個吃白飯的。”
扶林笑了,說:“是呀,我們的大才子也有沒用的時候。”
他們正說著,就聽見車站喇叭裏廣播道:“從長春開往遼源的第五十三次列車就要檢票了。”這就是他們的車了。扶林忙拉了長水一起快手快腳地站到了檢票的隊伍裏。坐這趟車的人不少,大家都擠擠軋軋排著隊。這時侯也不知道後麵的隊伍裏是誰猛推了一下,推得前麵的幾個人都跟著往前撲。長水猝不及防,也被後麵的人撞了個趔趄,手裏的藤條箱子沒能抓住,掉在了地上,把箱子的扣鎖給摔開了,他的書就散了一地。
扶林手疾眼快地扶住了長水,然後對著後麵的人喊:“推什麽推!把人家的箱子都撞壞了!”長水顧不上去找罪魁禍首,要緊的是趕緊把書收好,他蹲下著急地撿著書。忽然旁邊伸過一隻細長的手,遞給他一本《複活》,然後他聽到一個柔和的嗓音對他說:“你的書。”長水微有點吃驚,他順著聲音望過去,在他的左邊,一個長頭發的女孩正伸手遞給他那本《複活》。
他連忙站起來,接過了書,向她點頭致謝。這時他才看清這個女孩的樣子。她留著披肩長發,用一根銀色的發帶箍住。細細的眉毛下有一雙溫和而安靜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睛底下覆蓋出小小的陰影。她很白,嘴唇薄而紅,她沒有塗什麽脂粉,所以看起來很清爽。
隻這一眼,長水就斷定,她是個出身富裕家庭的女孩子,因為她身上穿著上好的紅格子羊毛大衣,腳上還穿著黑色的半高皮靴。不過難得的是,她身上沒有那些家庭條件好的女孩們常有的傲氣,她看起來很穩重,很溫和。長水覺得,這是一個讓人感覺很舒服的女孩。
這時,扶林在一旁幫忙把書都撿了起來,重新放回了箱子裏。
那個幫了他們忙的女孩開口問道:“你們也是東北人大的學生嗎?”
她看到扶林和長水稍稍有些錯愕,便接著輕聲解釋道:“我看到你的書上有東北人大圖書館的標記。”
長水和扶林恍然。扶林便快口問道:“這麽說,你也是我們學校的同學了,你是哪個係的,幾年級啦?”
長水恨不得立刻把扶林的嘴堵上,哪有這樣對一個初次見麵的女孩如此刨根問底的!他拉了拉扶林的衣服,然後對那個女孩說:“你別見怪,我這個同學就是這麽個心直口快的性格。”
那個女孩笑著搖搖頭說:“沒事,大家都是校友。”之後就大方地伸出手來說:“你好,我叫方舒雅。東北人大新聞係二年級學生。”
長水輕輕地握了一下她修長的手,感覺到一點微微的溫暖,他說:“你好,我叫韓長水。數學係二年級學生。剛才非常感謝你的幫忙。”
方舒雅聽到長水的名字時,睜大了眼睛,然後笑著說:“你就是數學係有名的大才子韓長水!”
長水有些不好意思,忙擺擺手說:“哪裏是什麽大才子,我就是一個普通學生。”
方舒雅搖了搖頭說:“你不必這樣謙虛,你的大名我早就聽說了,你不僅被數學係的教授譽為天才學生,還是校刊的特約詩人。你的大作我可是期期都會拜讀的,說實話,你的詩我真的很喜歡。”
長水不太適應如此直接的盛讚,臉都有些發白了。不過,一個這樣美麗的女孩站在他的麵前,跟他說,喜歡他的詩,他的心裏當然是高興的。他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你這麽高的評價,我不敢當。不過,你喜歡我的詩,我很高興。”
這時候,扶林也從旁邊伸手和方舒雅握了一下手,自我介紹說:“你好,方舒雅同學,我叫王扶林,化學係二年級的。”
他話音剛落,誰知,舒雅就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調皮地拉長了聲音說:“王—扶—林同學呀,久仰久仰!你的,快板說的很不錯嘛!”話音一落,扶林和長水全都笑了。
扶林撓著頭說:“沒想到,我也這樣有名了。”他們三個站在那裏相視而笑,氣氛變得輕鬆又愉快。
扶林就問:“方舒雅同學,你也是要坐這趟車回家嗎?”
舒雅搖搖頭說:“不是的,我家就是長春的,我今天是來送我們宿舍一個同學的,她行李有點多。”
扶林遺憾地說:“原來是這樣,可惜,我還以為我們是坐同一趟車的呢,那樣的話我們還可以在車上好好聊。”
舒雅開心地笑著說:“今天很高興認識你們這兩個我們學校的名人。等開學了,你們有空可以來新聞係找我。”說完,她還特別向長水點了點頭說:“韓長水同學,我很期待有機會同你一起探討詩歌的藝術。”
長水很喜歡舒雅這樣大方,自然的態度。他回答道:“我榮幸之至。”
這時候檢票開始了,舒雅和他們道了別,轉身走向候車廳的大門。長水目送著她在陽光下的背影,心想,這真是個美妙的女孩。
長水和扶林上了火車,幸虧他們提前買的票,訂到了座位。這時候他們從擁擠的過道好容易擠過來,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行李架上放好行李,終於安穩地坐了下來。
扶林長出了一口氣說:“終於坐下來了。今年的人可真多!”
長水抬頭再次確認他的藤條箱安穩的放好了,然後回答說:“是呀!幸虧我們買到了座號,要不然一路站回家,可真是吃不消。”
扶林隨著他的目光也掃了一眼那個藤條箱,忽然笑著跟他說:“不過,今天有奇遇呀。虧了你的這一箱子書,讓我們遇見了那位氣質出眾的方舒雅同學。”
長水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問道:“怎麽,你打算改弦更張?”
扶林一愣,隨即會意,他推了長水的肩膀一下,說:“去!胡說什麽!我隻不過是很客觀地在評價一位不錯的同學而已,你想到哪裏去了!”
長水扶了一下被他推得差點滑下去的眼鏡,然後笑著說:“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不過,你說得對,這個方舒雅確實很獨特。她大方不失文雅,穩重不失自然。跟她說話讓人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扶林的眼睛亮了,他說:“評價很高嘛!能讓我們的大才子給這麽高的評語真是不容易。怎麽樣,開學的時候,你去新聞係跟她多接觸接觸?反正人家不是也特別說,要和你討論詩歌的藝術嘛!”
這回輪到長水數落扶林了,他說:“你說什麽呢!我也和你一樣,隻不過是客觀地評價一位不錯的同學而已。”
扶林投降說:“好好好,客觀,客觀。”不過他又立刻不死心地接著說:“可是,我覺得你們兩個很合適呀,簡直就是郎才女貌,天生···好好好,我不說了。”他看著長水警告般的瞪著他,終於笑著閉上了嘴。
長水想,這個扶林說話真是從來不過腦子,不過一麵之緣,他居然連郎才女貌都說了出來。不過,長水想起方舒雅那雙溫和而安靜的眼睛和她溫暖的手,他的心就像是被煨平了一般,裏麵隻有柔波蕩漾。
火車飛快地開著,長水和扶林看著窗外不停後倒的風景,隻覺得無聊。東北的冬天,冷得蕭條。到處都是枯樹荒草,青石頭上也結著一層冰霜。火車裏雖然人不少,可以擠著相互取暖,但其實也還是冷得厲害。長水和扶林都得不停地搓搓手,跺跺腳,慢慢地熬著時間。
後來覺得實在是有些難熬了,扶林就提議他們下象棋來打發時間。長水便點頭,可是還沒等他說話,坐他們旁邊的一個老大爺就笑了,說:“小夥子,這麽冷,你們還能伸出手來擺棋子兒?!再說,這兒也沒地兒放棋盤呐。你們咋玩啊。”
長水和扶林笑了。說到下象棋,他們還真有一個絕活兒。扶林笑著跟老大爺說:“大爺,您放心,我們能玩,不用棋盤也不用擺棋子兒。”
老大爺兩手揣著懷,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就看到長水揚了揚臉,示意扶林說:“你先走。”
扶林也不客氣,張嘴就說:“好,我先,炮二平五。”
長水點頭,然後說:“馬二進三。”
扶林接著說:“那我也馬二進三。”
長水就說:“車一平二。”
扶林想了一下說:“我馬八進九。”
這時候旁邊的老大爺才緩過味兒來,他瞪大眼睛說:“哎呀,小夥子,行啊!全靠嘴下!難怪你們說不用棋盤和棋子兒,這腦袋好使的,不一般呐!”
扶林和長水都笑了,這其實是他們有次在學校活動室想下象棋,結果發現去晚了,別人已經玩上了,他們兩個不願意等,就想了這麽個主意出來。一來是可以馬上玩,二來也是想考考自己的記憶力。沒想到一試還真成,所以以後兩人就幹脆這樣下棋了。立人開始看他們這麽下棋還驚訝佩服了一下,後來看得煩了,就說他們這純屬閑極無聊,兼帶嘩眾取寵。如今他們又在車廂裏亮出這個絕活兒來,經老大爺一嚷,大家都驚訝地看過來。長水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扶林卻不管這些,仍然聚精會神地想棋,殺招滾滾而來。長水隻好也不再理會左右,集中精神應付扶林。
果然下了幾盤棋,讓他們暫時忘了寒冷和這狹小車廂裏的擁擠。時間也覺得過得快了點。終於到了四平站,長水該下車了,他要在這裏再轉乘汽車回梨樹縣。而扶林的家在遼源的縣裏,所以他還要再坐幾站。扶林幫長水拿了行李,送他到車門口。長水和他道了別,就下車去了。
這時已經是下午,冬天的天黑的早,現在就已經有點灰蒙蒙的了。長水提了行李站在火車站前,長長的吸了口氣。冰冷而新鮮的空氣讓他的頭腦清醒起來。他想乘天黑前回到家,所以並不在這裏多做停留,快步地朝汽車站走去。還好他趕上了今天發梨樹縣的最後一班汽車。他買了票,因為擔心藤條箱裏的書再散出來,所以就把兩件行李都隨身帶了。幸好汽車上倒沒有太多人。長水不但找到座位,還能把行李放在過道。他暗自慶幸,攏一攏自己的厚呢子大衣,安穩地坐了下來。
等到汽車發車,他靠著車窗望著窗外揚起的灰塵,心想,終於快到家了。他想,母親現在一定已經在家裏翹首等待了。也不知道大姐和二姐都到家了沒有。他的二姐之怡一年前就已經從醫科大學畢業了,被分配到了牡丹江的一家鐵路醫院去工作。她也曾寫信給長水,說那裏雖然工作繁忙,不過生活過得很充實。而且鐵路上的待遇很好,她有時候也會把她們單位分的罐頭寄給長水,讓他增加營養,注意身體。
而他的大姐之華,在煤城的礦務總院裏已經被任命為了主治醫師,並且也如願以償的成為了一名共產黨員。她一直信守承諾,每月都會給長水寄錢,負擔了他一半的生活費,這樣也就減輕了他們父親的擔子。長水敬佩又感激這兩位姐姐,他想,扶林說得對,自己是幸運的,他的家庭溫暖,姊妹兄弟友愛。一時間他感到胸口熱熱的,他想快點回家,早點見到母親,父親和姐妹們,當然還有那個玩起來永遠不知疲倦的弟弟長空。
想到長空,他就想,也不知道他如今功課有了點長進沒有?他雖然沒有像扶林那樣,嚴密地叮囑弟弟的學習,不過他也是很盼望長空能像他一樣走進大學的校園。因為他知道,大學能給一個青年提供多麽寬廣的天地,讓他增長知識,開闊眼界。其實長空的資質很好,隻是不肯專心讀書罷了。
他想,這次在家他要好好跟長空談談,他既然喜歡玩,那就最好考到大學裏來玩。他可以在學校的各種球隊裏發揮自己的特長,可以認識更多誌同道合的朋友,當然更會擁有更廣闊的未來。這樣想著,長水就感到很興奮,他覺得他一定能說服長空,以長空的聰明說不定以後還能考到他們東北人大來呢。那樣可好了,他就可以帶著弟弟走遍校園的每個角落,給他介紹他熱愛的這所大學裏的一草一木,那將是多麽開心的事情啊。長水沉浸在自己對未來的想象中,不禁嘴角上翹,露出了微笑。
雖然外麵天寒地凍,汽車裏也是哈氣成冰,可是他內心很溫暖。是呀,他現在有親愛的父母,友愛的姐弟,知心的朋友和良好的學業,這些都讓他感到幸福,讓他對人生充滿希望。如果說還缺少些什麽,那麽也許就是他一直渴望著的,猜測過的,憧憬著的——愛情。
想到這裏,忽然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了那雙安靜的眼睛還有那個在陽光下穿著紅格子大衣的背影。這攪得他的心有點亂,會是她嗎?他愛的奇緣真的會發生在剛剛那一次不經意的邂逅嗎?方舒雅,他在心裏默默念著這個名字,一種滋味就慢慢地從心底裏升騰起來,那是什麽?他緩緩地抬起眼睛,透過車窗,望向遠處的夕陽,任由那種滋味漫過心髒,喉嚨,直到舌尖。然後,他感覺到了,原來,那是甜蜜的滋味。夕陽柔和的光線拂過他棱角分明的臉,他慢慢閉上眼睛享受這一刹那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