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門
這是壹個「人」在時間和空間裏百轉千回,刨根問底的尋心之旅。 這扇大門通往的不僅是另壹個世界,更是命運,愛情,自我,和救贖。
語冰
我引以為榮的邊緣是不肯隨波逐流的態度,是無法同流合汙的審美,是風中孤單的鳥,是荒野獨立的樹。我將其視為自我存在價值的邊緣是和那個社會牢不可破,龐然大物的主流相對立的狀態。我清高自許,看不起我周圍的人庸俗的生活和電視裏的人虛偽的生活,我不能忍受無法突圍的結構和層層粉飾的太平。我沒有意識到,正是有這樣強勢的主流或者中央的存在,我才需要強調我是邊緣人,我才需要牢牢守衛我隨時可能被漩渦卷走的立足之地。
後來我遠走他鄉,踏上另壹塊大陸,站穩腳跟,四處觀望,我才會恍然大悟,原來社會並不必然分為中央和邊緣,每個人的小宇宙都可以是特立獨行的原子,每個人的靈魂都可以是自我中心任意綻放的星辰。
壹 鄉愁
1 鄉愁
那些離鄉後再也沒能回去的人,妳們的鄉愁是什麽樣的?
那些離鄉後再也不想回去的人,妳們的鄉愁是什麽樣的?
那些從來不曾離鄉的人,妳們的鄉愁是什麽樣的?
那些離開又回去,回去又離開的人,妳們的鄉愁是什麽樣的?
2 奶奶
那時候我剛在異鄉落足不久。
那時候電話費貴,壹分鐘要70分,這還是去華人超市買的電話卡的價格。那時候打電話之前要先寫信給媽媽,和媽媽約好時間,讓媽媽到時候到單位的電話機邊上去等。那時候媽媽家裏還沒有裝電話機。
壹個月才能打壹次電話,壹次通常隻說幾分鐘。也不是真的那麽說不起,但是心裏舍不得電話費。
那還隻是我出國後第二次給媽媽打電話。
媽媽告訴我,奶奶去世了。
我出國之前,奶奶已經在病床上躺了三年。所以奶奶去世,並不是壹件很突然,很讓人吃驚的事。
我的海外生活才剛剛開始。我的腦子裏龐雜沖突,被各種印象和刺激充滿,所以奶奶去世的消息,並沒有在我心裏激起多大的波瀾。
隻是覺得有點難受。奶奶畢竟還是走了。八十三歲,也算高齡。又在病床上掙紮了這麽久,大小便都不能自理。農村人,不可能住在醫院裏,虧得有嬸嬸照顧。嬸嬸每回到我家來,也總是要抱怨大冬天的弄臟了床單被褥,要換要洗。農村裏又沒有洗衣機。
走了也就不受罪了。
又過了壹個月。
有壹天我打工回來,已經深夜。
那天回來,我洗了澡,靠著墻坐進被子裏。
奶奶的麵容突然浮現在我眼前。
我小的時候奶奶打著蒲扇帶我坐在堂屋裏的樣子。奶奶偷偷領著我到田裏去摘豆角給我吃的樣子。奶奶在爸爸去世後整天淚流滿麵的樣子。奶奶生病以後躺在看不出本色的被褥裏認不得人的樣子。全部浮現在我眼前。
奶奶好像就在我身邊,抱著小時候的我。
我心裏突然感到既劇烈又遲鈍的疼痛。巨大的疼痛。我痛得不能出氣。
眼淚撲簌淌了下來。
3漢語鄉愁
「鄉愁」的中文釋義是對家鄉的眷戀情緒。
家鄉是壹個人出生長大的地方。那麽也就是說,中文裏的鄉愁是地理上的。當壹個人感到鄉愁,他思念的是土地,樹木,屋舍,家具。他的雙腳曾經壹遍又壹遍走過的街道,田間小徑,山路。門前的農田和屋後的丘陵,離家走路五分鐘遠的小河和河邊伸向曾經不知名的遠方的鐵路。
他思念的是那方具體的,可感可觸的,始終存在於遠方的,當他從遙遠的地方回去時,瞬間就恍惚穿越回了自己童年的水土。
可是如果我的家鄉已經不在了,我該怎麽辦?
不是說那個地方已經消失。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仍然在地球上的同壹個位置,仍然屬於那片行政區劃。那個地方壹切非人為的特征也並沒有改變。屋後的丘陵高度和形狀仍然和原來壹樣,不同的隻是曾經從山腳下可以攀援到山頂的石頭路已經被泥土和植被徹底覆蓋,單憑個人之力再也難以拉開缺口,上到山頂上去俯瞰全景。從曾經的家門口右邊的石階走下去,從幾戶同學家的門口經過,從水稻田間穿過去,那條河還在那裏。
河倒是經歷了壹個循環,我小的時候河水清澈。河水有附近公社的小水電站,站邊是水壩和公路橋。橋的上流河水清淺見底,可以戲水,下流形成小小的水潭,可以從橋上跳水。後來公社變成了鄉政府。小水電站不知何故荒廢了幾年,上流飄來許多汙物,大多是包裝盒,泡沫,塑料袋,排泄物,有時還有死豬的屍體。這些刺目的東西在水潭裏集結起來,把河變成了移動的垃圾場。比我們小壹代兩代的人,再也不會下河去遊泳了。這樣又過了壹些年,情況又變了。小水電站又開始工作,河邊生活的人們大概大多去了外地打工賺錢,也漸漸接受了不能把垃圾丟進河裏讓河水帶走的觀念。河水又清了。河麵由於無人翻攪,許多地方都被浮萍覆蓋了。
甚至我家住的那棟房子都還在。那棟幹打壘的壹間半筒子房形式的平房都還在。當年我們壹家四口住在壹排六戶的平房中間的壹戶。我們家門前有壹片小坪,坪下就是公社農民的水稻田。那時候我的家壹進門就是壹間大概十平方的房間,再進去是壹間八平方大小的房間,再進去是三個平方大小的廚房,廚房的角落裏有壹個木頭馬桶,馬桶邊上橫了壹塊當坐墊用的木條。整棟房子的屋後是壹片土坡,所以第二間房間和廚房都是黑洞洞的。
就是這棟在二三十年間就變得如同出土文物的房子都還在。還有人在住。現在屋前的小坪不見了,變成了菜園。住戶自己在坪裏種了白菜,絲瓜,豆角和辣椒。去年夏天,我又回到那棟房子前。磅礴大雨從天下傾倒下來,我看到屋前的絲瓜藤已經直接搭到了屋簷上。我曾經的家看上去黑洞洞的,六塊玻璃窗的窗戶破了壹塊,蒙了壹塊白色的塑料布。我站在寬僅半米的屋簷底下楞了壹陣,就聽見隔壁門響。壹名五十多歲的中年人開門出來看我。他問我找誰,我說不找誰,我就是隨便看看。我原來在這裏住過。他說哦。
我出生和長大的這個地方曾經是壹個工廠。這個工廠是這個國家當年壹場大布局的壹部分。那時候這個國家以為馬上就要和全世界開戰,於是把重型工業和國防工業都從北方的大城市和沿海經濟發達地區遷到南方的山溝溝裏。
每個工廠都有壹個代號,每個工廠都象壹個與世隔絕的小社會,裏麵有學校,食堂,醫院,托兒所,糧站,商店,澡堂,理發店,所有妳能想到妳日常生活需要的,這裏都有。工廠裏工人和幹部們的生活和周圍農民們每天掙幾分錢工分的生活比起來,就是天堂。
工廠裏的生活對童年的我來說,更是天堂,孩提意義上的單純的天堂。
對了,我應該說這個國家是我的祖國,不是嗎?但祖國這個讓人熱血沸騰的詞,竟然讓我覺得牽強。感情需要對象,但是對象是誰存疑。所以我想我還是把祖國這個詞放在壹邊。
工廠的美滿生活並不能壹直延續下去。我二十多歲時,整個國家經歷了大變局。最初我們大家都以為「改革開放」,每個人的機會都來了。可以不必在單位上困壹輩子,拿微薄的工資茍延殘喘了。大家都以為這樣的局麵不能錯過,這樣的大時代壹定要投入其中。
後來,過了十幾二十年,那些在海裏幾乎溺水,或者就算沒有溺水,但是也幾乎窒息的人們才恍然大悟。所謂的大時代隻是他們的大時代,開始是他們的,後來還是他們的,和妳沒有關係。有人從指縫裏分到了壹點湯湯水水,更多的人被大浪甩到沙灘上,張著大嘴等死。
我出生長大的這個工廠就是被從車上甩掉的包袱。工廠不存在了,房子荒的荒,賣的賣,無處可去的人們,仍然住在這些快要崩塌的屋簷下。
工廠裏的人們也都不在了。有些本來就是主人,他們換個地方繼續當主人。有些收到了壹筆實在不算太多的錢,餘生變不再屬於單位,而是屬於自己。也就是說,從此再也沒有工資領了,從此吃好吃歹,有沒有得吃,都是妳自己的事了。
地方還是那個地方,隻是那個地方上和人有關的部分都已經麵目全非。我還能說這是我的家鄉麽?我還能在回去的時候感到時光從未流逝的踏實和安慰麽?
我幾十年的人生已經夠曲折,可是我的家鄉經歷過的比我個人經歷過的遠更動蕩。
我該到哪裏安放我的鄉愁?
4 英語鄉愁
英語裏麵,鄉愁對應翻譯的單詞是nostalgia。這個單詞的簡單釋義就是懷念和不舍壹個人的過去。更詳盡的釋義裏才有不光是對壹個人的過去,還有對壹個人的家鄉和故土的眷戀和向往。
壹個人和自己的過去之間是無法跨越的時間距離,壹個人和自己的家鄉之間是並非不可跨越的空間距離。
也許我的鄉愁,隻是想憑借能夠抵達的家鄉,找回再也無法抵達的過去。也許家鄉隻是寄托,我思念的事物早已在風中逝去。
中文中和懷念過去想對應的詞很簡單直接,那就是懷舊。可是我不喜歡這個詞。我也從來不認為我是壹個懷舊的人。
如果我是懷舊的人,我不會心甘情願到萬裏之外的地方,我現在居住的另壹片大陸來生活。我當然不是懷舊的人。
但是我對這個詞的抵觸還有另壹種可能,那就是,那麽多的人在表現他們的懷舊,我不想和他們為伍。
我不想和那些覺得雖然窮,但是畢竟大家都窮的年代更好的人為伍。我不想和那些覺得所有的人都隻需要壹個頭腦,所以精神生活簡單不費力的年代更好的人為伍。我不想和大家為伍。
我害怕那些人。我想這樣的原動力必然作用於我自己的人生軌跡,所以我最終才會落腳在這個離我的家鄉萬裏之遙的地方。
可是我畢竟是壹個懷舊的人。懷舊的人才有鄉愁。
可是我為什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壹個懷舊的人呢?可是是什麽讓懷舊這樣簡單的情緒變得復雜了呢?
我喜歡聽我從小聽大的那些老歌。那些在我還住在我們廠裏的時候,廠裏的高音喇叭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會播放的歌,打開收音機都能聽到的歌,學校課堂上會學唱的歌。那些歌的旋律好美,歌詞固然都有特定的意思,但是那時候我還小,並不懂。
比方說,《唱歌山歌給黨聽》,《北京的金山上》,《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翻身農奴把歌唱》。
這些歌的旋律早就烙刻在我的腦海裏。我做飯時,拖地上,走路上,隨時都可能哼出來。有些時候,我哼著哼著,心裏猛然就憂傷起來。那種我想就叫做鄉愁的情緒又來煩擾我了。
從第壹次離鄉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那時候,我連打個電話都要先和媽媽約好時間和地點,在壹個單位僅有壹臺的電話機旁守候,短暫地說上幾句話,就匆匆掛掉。可是現在不壹樣了,現在不但有電話,而且有網絡。不考慮時差的話,隨時隨地想和媽媽說話就可以和媽媽說話。家裏裝了網絡電視,連國內的電視節目都可以想看就看。
於是山明每天下班回來都打開電視看中央四臺的《中國文藝》。我知道這是他想家的方式。山明和我不壹樣,他來這裏才短短三年。在重新遇到我和我結婚之前,他完全沒有想到過他會來這麽遠的地方生活。
我早就不看中央臺的節目,但是山明的母親在老家,天天都看中央臺。山明看節目的時候,就好像是和他的母親在壹起。
這檔節目就會經常播放老歌,就是我從小聽過的那些歌。
山明在客廳看電視聽歌,我在廚房做飯,歌聲本來隻是背景。然而歌詞卻不知如何顯得清晰突兀起來。又因為這檔節目播放這類老歌的頻率極高,哪怕隻是背景音樂,我都覺得自己不願意再聽下去。
這些看似民歌的歌不是民歌,這些很中國的瓶子裏裝的不是老酒。我在自己的家中,在離我的故國這麽遠的地方,仍然感覺到不自在。
我竟是不能單純地懷念我的過往。
過去的生活中,讓我懷念的唯有童年在我們廠度過的時光。
那時候的我們廠就是天堂。爸爸媽媽去上班,我們去上學。住房雖然簡陋,但是大家都壹樣,爸爸媽媽的工資雖然菲薄,但是和周邊壹天隻掙幾分錢工分的農民比,卻已經十分優越。我們有自己的子弟學校。我們這些孩子每天在壹起上學放學,玩耍遊樂。這個世界雖然縮微,但是卻因為封閉而安全。在大家都處在同壹條匱乏線上時,我們沒有憂愁。
而無憂無慮,就是天堂的代名詞。
當然長大後我才知道真正無憂無慮的,隻是我們這些孩子。大人們不管是物質生活,還是精神世界,都充滿兇險,不能不秉燭摸索前行。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這些巢中的幼鳥,確實享有了壹段自由,從容,任性的時光。
那是我所懷念的。
但我所懷念的,卻不是所有人都擁有的。我記得那時候我們的周圍都是農村,我們是工廠子弟,我們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在農民階級麵前,是可以驕傲的。我能清清楚楚記得,那時的我,心裏有自發的優越感。不是針對某壹個人,某壹個農村的孩子,而是當我生活在工廠裏,他們生活在我們周圍時,那種我們是中心他們是邊緣,我們是世界他們是荒野的感覺。那種感覺象墻壁上的野生藤蔓,不用人播種,會自己發芽和攀援。
所有事物都有對立麵。山明有壹次越了界。他跑出廠的邊界,到農民家去偷摘橘子。那時他還隻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剛上小學,嘴饞是壹方麵,本身又特別頑皮,不明白有些玩笑和破壞是來不得的。他被那家的青年農民抓到了。
橘子還在手裏沒有吃掉。可是那個農民把他用繩子捆在他家門口的小樹上,捆了兩個小時才放他走。
工廠的孩子都是放養的,幾個小時不見蹤影是常事。山明的父母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同學和鄰居更不可能註意到山明這段時間不在。那戶農民家和我們廠的邊緣隻隔了幾塊水稻田,直線距離還不到壹裏地。可是這壹裏地的距離就像是鴻溝。
對,就是在那個看似大家都壹樣的時代,鴻溝壹樣是存在而且不可跨越的。
對,山明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們是從小壹起在壹個廠裏長大的。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都是當時的大學畢業生。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就是在我們廠內部,人和人也都不同。壹個工廠裏麵有大學畢業生,有工程師,有技術人員,更多的是普通工人,還有半邊戶,就是丈夫壹個人是工人,妻子還是農村戶口。孩子的戶口隨母親,所以孩子們也都是農村戶口。是農村人。
後來有壹陣,是在我們廠徹底破產之前的前幾年,上麵發文件讓這些半邊戶都農轉非了。其實質就是,妻子帶著孩子來到沒有工作,沒有生活來源的廠裏,變成了非農人口,農村的田地被收回了。從此吃飯要到商店去買米,無法自己種了。現在他們擁有了壹張城鎮戶口,卻不再像原來那樣反正有飯吃不會餓死了。而且他們不知道,很快,這張城鎮戶口就什麽也不是了。農村人可以離鄉了。他們到外麵去打工賺錢,家裏留下老人帶著孩子。而這些終於農轉非的人們,卻被困在這個被拋棄的工廠的空殼裏,看著時代的列車疾馳而去。
居住在我家曾經住過的平房裏的人家,就是農轉非的人家。
所以我的懷念,也並不是純粹的。意識到這壹點讓人傷感。
而說起農村,其實我自己就來自農村。
而說起鄉愁,說起我的故國,傳統意義上的正宗的鄉愁的承載地,就是農村。準確地說,就是鄉村。我出生和長大的大地方,在幾十年前的壹兩千年,都是鄉村,人們在土地上播種耕種,給當時的政府納稅,壹代壹代這樣延續下來。而我出生和長大的小地方,那個廠,在我出生前十年才開始存在,在我不到三十歲時就已經瓦解。我的起點碰巧隻是那片土地上的壹個小小插曲,大人物的靈機壹動,棋盤上的壹步廢棋。
於我,卻是人生中最初的全部。
說我自己是來自農村,因為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來自農村。我的爺爺奶奶生活在農村,建國以前除了種地,爺爺是個殺豬匠。外公外婆生活在農村,建國以前除了種地,外公外婆打草鞋,磨豆腐,開客棧。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建國以後考上大學,變成國家戶口,跳出農門的。所謂農門,也是建國以後才有的詞。再早壹些,要跳出農門,大概就是科舉吧。如果回到那時候,或許我的父親也能中舉的,母親便不見得能讀書了。
我很想知道在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之上,我的祖先們都是什麽樣的人,他們生活在哪裏,他們怎樣度過壹生。我不想隻看到族譜上的名字,(去年,我兩邊的親戚不約而同都修了譜),我想知道他們人生的細節。但是當然不可能。我隻能追溯到和我重疊的上壹兩代。
所以雖然我不是農村孩子,意識深處,我對農村是有天然的親近的。後來我進入青春期,到外麵大城市去讀書,我發現我的很多同學都來自農村。就和我的父親壹樣,他們也考上了大學,也從此跳出了農門。那時候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大學還包分配。大學還是有用的,戶口還是有用的。大家都不知道風雲的變幻會那麽快。
但是我不喜歡聽他們和我說童年趣事。
總是有來自農村的男孩喜歡我,他們和我接近,找我說話聊天,他們所能說的內容千篇壹律,都是他們小時候下河遊泳,抓泥鰍,摸魚,上山采野果,抓知了,諸如此類的事。我對這些發生在農村的事既沒有感性認識,也覺得空洞單薄。那時候我十六七歲,正開始對我自己從小認知的世界產生巨大懷疑。他們和我描述的那些趣事不能吸引我,我覺得那些看似無憂無慮的快樂是建築在無知基礎上的虛幻的田園牧歌。農村生活困苦的壹麵就像他們踩在稻田裏抓泥鰍時兩腳深陷的淤泥。他們的腳大半截埋在裏麵,拔都拔不出來。
後來我知道我這樣想是不公平的。我懷念的我自己的童年,我們廠裏孩子們的天堂般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如光似電,如氣泡幻影。
我知道,我的鄉愁不在我的童年裏。
5 山明
山明說,如果沒有孩子,我還是要回去的。
有了孩子,就不壹樣了。
現在,這座我們兜兜轉轉無意中選擇落腳的城市是我們的孩子出生的地方,是我們的孩子的家所在的地方,是我們孩子的家鄉。這座城市不再是壹座隨機的,偶然的,無意義的城市。
我總是不願意聽山明說他想要回去。當他說,如果沒有孩子,他還是要回去時,我的第壹反應是,果然孩子是婚姻的門栓。有了孩子,妳就說妳願意在這座城市生活下去了。沒有孩子,妳就要回去。那麽就是說,我是留不住妳的。如果不是老天安排,給了我們孩子,光憑我是留不住妳的。
也就是說,我們的感情不足以讓妳為了我,選擇生活在這座城市裏。
然而我意識深處是清楚的。我的不快是所有女人,特別是有文藝情節的女人的通病。我這樣的女人,總是覺得愛情有力量戰勝世間萬物。我自己,總是希望聽到山明說,他是因為愛我才和我在壹起的,而不是因為其他。
當然,我們是相愛的。
現在我們在壹起已經多年。我們同居,閃婚,分離,等待,在這座城市團聚,工作,生下孩子,買下自己的住處。我們是相愛的。我們在無數次的分歧和和解之後明白,我們這輩子是註定要在壹起的。
雖然當我們最初再次相遇時,他正處在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境地。
而那時候的我,終於從過去巨大的黑洞裏掙脫,卻還不知道未來該往哪裏走。我在這座城市和萬裏之外,另壹片大陸上,我家鄉所在的城市之間來回遊蕩,無所依托,象冰原上失去雙腳無法降落的小鳥。
這時候我再次在網絡上遇到山明。這個和我壹起在我們廠裏長大,但是十五歲以後就離開了我的家鄉,從此失去音信的人。
他是和我在壹個地方長大的。他是和我壹起在我們廠裏長大的。
我想這足以擊中我心底裏最柔弱的部分。雖然那時候我對他的狀況壹無所知,但是我相信命運。
我不管他是不是因為沒有選擇才選擇了我。我隻管我自己。
我想那壹刻,我們就註定了會壹起回到這座城市裏。
6 我
當山明說如果沒有孩子,他還是想回去的時候,他重復的其實是我們倆曾經多次發生過的對話。
那就是關於在哪裏度過下半生的問題。
華人社區紛紛流傳的說法是,女人來這座城市以後就會很快安定下來,找到合適的或者雖然不那麽合適但是總能接受的工作,喜歡上這裏的氣候,節奏和風景,也喜歡上這裏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不再想回去。男人在這裏卻往往找不到和國內生活時地位和身份相當的工作,經常從坐辦公室的腦力階層變成在餐館和超市打工的體力階層。更不用說這裏不像中國,沒有賺大錢的機會,能拿到的工資也就夠養活自己。想發橫財,難,想躋身管理階層或者說像中國那樣的官員階層,更難。找不到好工作的原因壹個是國內學過的專業和技能不適應這裏的社會,另壹個是語言問題。中國人的英語往往不好。要改變,就要本地讀書,拿證書或文憑,但這又要求英語好,這就變成了悖論。
為什麽會這樣,大概就是因為女人不是社會和政治動物,更不是歷史動物。女人容易被天氣,食物,服裝,景物,城市布局這些看似和社會結構和社會層次無關的東西左右。諸如這裏的冬天並不冷,或者這裏的食物沒有添加劑,這樣的並非影響人生全局,也和人的社會和經濟地位沒有太大關係的小理由,就足以讓女人愛上壹個城市而決定不再離開。至於自己在這裏是不是社會中上層,工作是不是「體麵」,這樣的問題和女人沒有關係。在我的故國,女人從來都是隸屬於家庭的。盡管看似被解放,能頂半邊天,但是頂起的這半邊天是家庭的勞力和收入,卻不是地位。女人反而在這裏得到更多的自由,哪怕當護士,收銀,前臺,生活總是自由多過束縛,賞心悅目多過爭鬥。
我想這些理由對我也是成立的。但又有些不同。
那就是,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樣解決心裏這份想念。
對那些細節的想念。對壹個妳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那些從小就伴隨妳,浸潤妳,讓妳習慣的細節的想念。比方說天氣,妳會想念家鄉夏天的酷熱。妳小的時候,天氣預報從來都隻報最高39度,可是妳記得妳穿著塑料涼鞋踩在發燙的柏油馬路上,柏油軟綿綿地如同地毯。四周都是知了的叫聲。太熱,大汗淋漓,說舒服是假的,可是妳習慣了,妳反而對這樣的熱上了癮,妳如果壹個夏天都不用出汗,就覺得不痛快。比方說食物。中國人據說最大的鄉愁就在食物。但妳碰巧不是吃貨,妳對口味不挑剔,也從不拒絕嘗試不同的風味。但是妳還是會想念妳家鄉特有的,從小吃慣的那些食物。象臘肉,這種其實不隻妳家鄉,而是在中國各地都普遍存在的食物,總是勾起妳的愁腸。臘肉是熏製食物,不健康,是從前的人們沒有冰箱,為了保存食物而想出辦法來保存肉食用的。其實這邊也有類似的食物,有幾次妳買了培根,妳把培根在平底鍋裏煎熟,妳聞到那股香氣,恍惚中以為自己回到了老家的晚炊時分。但是家鄉的臘肉不是單吃的,是要和其他的配菜壹起炒著上桌的。最好的配菜是油豆腐。最好的油豆腐是農村家裏自己開油鍋炸的。油豆腐和臘肉壹起煮,豆腐的孔洞會吸收臘肉所有的芬芳,但是又不會油膩。這樣的菜和家鄉寒冷的冬天,實在是相得益彰。培根雖然口味接近,但是中國的古話說,橘子過了江就不是橘子了,變成了枳。看似相同,實則迥異。
比方說春天的桃花。那和這裏的櫻花很像,但是不壹樣。
比方說母親。
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樣解決心裏這份想念。我猜,也許她們畢竟也和我壹樣,她們的想念也不比我輕。她們也無非是接受或者忍受罷了。
而我還有壹份想念。那是對那份山水的想念。幾千年存在的山水,和幾千年來在文字和詩歌裏存在的山水。
光說山水這個詞很抽象,也無法概括全景。中國是個很大的國度,南方和北方,東部和西部的山水都迥然不同。我既然在南方中部長大,那麽我牽掛的按道理應該是我家鄉的山水。但事實上,我家鄉的山水並不算美。
家鄉以東壹百裏,進入平原地帶,處處可見稻田荷花,小橋流水,頗有小家碧玉的清秀。家鄉以西兩百裏,進入西部山區。大山拔地而起,林木蔥蘢,巖石陡峭,壹派古風盎然。但我的家鄉剛好在中間,屬於丘陵地帶。丘陵地帶的山是山包,缺乏氣勢,水不夠寬,多是枯瘦小溪。這樣的山水不大氣,也不豐潤。
我依然想念這樣的山水,道理不言而喻。「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
不過讓我真正割舍不下的卻是更南部壹些,彩雲之南,雲南的山水。這是我從異鄉再回到中國,四顧茫然時偶然找到的山水。這是我為自己找到的精神上的家園。
雲南的山水是可以稱為大山大水的山水。雲南的山大,從山頂乘車盤旋下到山腳需要六七個小時。天上的白雲在半山腰投下的影子小得如同斑點。山和山之間是深陷的峽穀。住在半山腰上的人們在斜坡上種玉米和土豆,下到山穀去全靠從小練就的健步如飛的雙腳。(這樣的生活,自然,並不容易,如果是從現實的角度來看的話。所以當山外的人紛紛到這裏來找尋世外桃源,山裏的人卻在唱:我要走出大山。)雲南的水遼闊。湖泊如同深海,同時又清澈,幾十米深都能見到湖底。河流奔騰壯麗,在山和山之間的峽穀中間,象翡翠的腰帶,象噴薄的激情。
雲南的山水是中國古典山水的最佳寫照,但雲南這個地方幾百年前卻被視為蠻夷之地,瘴氣遍地,隻居住著土著民族,天高皇帝遠,犯事的官員或被流放到這裏,或許壹輩子不能回家。
我不是少數民族,但是卻覺得自己是在這樣的山水裏出生和長大的人,我恍惚覺得這裏才是我的故鄉。
我恍惚覺得這裏的山水,才是中國古典詩歌裏幾千年滔滔不絕延綿不斷歌詠和贊美的山水。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嵌在我心裏的中國山水,我在自己的家鄉並沒有找到,但卻在彩雲之南的這片土地上看到真容。
所以當我說我想家,我想回國,我想在那片土地上生活,我心裏想的是,我想到雲南去生活。我想在大山腳下,海子旁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無雜念地虛度日子。
而地理意義上的中國山水,卻本來應該在更北壹些的地方。比如說黃河。這條九曲十八彎,孕育漢族祖先的河,現在許多河段經常幹枯見底,瘦弱憔悴,是時間的力量,也是人類的殘忍。不過那兩年,我還沒有和山明在壹起,我還沒有和任何人在壹起,我還不知道我會在哪裏生活的時候,我四周尋找,也曾找到黃河僻靜的臂彎,目睹深邃的河水以看不見的速度流淌。我也去仰慕了壺口瀑布的急流。親見並不寬闊的河床和並不懸殊的落差,混雜泥漿的渾黃河水從上方泄下時,卻震耳欲聾,撼人心魄。
如果我真的要尋找我的精神故鄉,也就是我從小在中國古代詩歌,小說,和散文中讀到過的故鄉,我應該去往北方。而我也確實曾經在北方的曠野上,在北方的小城街頭上,心理突然被那種這個地方我來過的感覺襲擊。心理學家說這種感覺不過是壹時大腦裏的記憶細胞發生了重疊,所以我以為那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早就儲存在我的腦海裏。但是那種熟悉感,那種親切到惆悵的感覺卻真切地令人心疼。
但如果要選擇生活,我卻不會想生活在黃河邊那片溝壑縱橫的蒼老土地上。那裏可以供人沈思和領悟,卻不適合日常生活。
我喜歡豐潤新鮮的雲南,雖然從物質生活的角度來看,這裏的人們和黃河邊偏僻鄉村裏的人們過得都壹樣貧瘠。但不同的是,這片土地還沒有被人翻耕百次,這裏的森林還沒有被人砍伐過。這裏是青春和成熟交織,理性和感性並存的樂土。
但是我這樣說的時候,我有壹種錯覺。我的描述其實也是適用於我現在生活的這片土地的。我現在生活的地方,和雲南非常相似。
這裏有世界上最溫柔,最幹凈,最不含雜質的藍天,這裏有世界上最美,最絢麗,最變化多姿的雲。這裏有長滿青鬆的層巒疊嶂。這裏有壹個又壹個撒落山坳如同上天眼淚的靜美湖泊。我在陽光下想念雲南的時候常常有突然穿越的感覺,我以為我就在雲南了。這裏的風景和雲南那麽像。就連天氣都像,從來沒有酷暑,也從來沒有嚴冬。雖然和我從小長大的家鄉的天氣很不壹樣,卻無比適合壹個想要安頓下來的靈魂。
這裏甚至還有海。海,是雲南沒有的。
所以,這裏畢竟不是雲南。
所以,這裏不會是雲南。
如果說雲南是我找到的故鄉,那麽這裏或許可以說是我找到的另壹個故鄉。
人不能同時生活在每壹個故鄉,於是每壹個故鄉都讓人憂愁。
7 山明
但山明和我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在孩子出生以前,這裏不是他的故鄉,或者說,這裏還不是他的故鄉。他的故鄉隻有壹個,就是中國南方那座他十五歲離開和我壹起長大的那座廠以後回到的他的父親母親祖籍所在的城市,就是那片他生活了二十五年,本來以為自己的下半輩子都會在那裏度過的城市。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時代,他不會離開那座城市。是這個讓他生不逢時的時代把他逼到了臨界點,而我恰好在這時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像壹條未知通往何方的小路。於是他就踏上了這條路。
這麽說,就好像又把我們的相遇變成了命運,而不是愛情。但我想我確實偏隘到耿耿於懷了。命運既然在那個時間點上把我們倆都放置在孤單的十字路口,又安排我們倆不早不晚,不前不後剛好遇上,那麽這既可以說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也可以說是非如此不可的選擇。這被動裏包含主動。命運的安排可以說成巧合,也可以理解成無法解釋的機遇和緣分,可以或原本就是天賜。「天作之合」。
最重要的是,壹時的選擇可以莽撞和盲目,隨之而來的壹天壹天,壹年壹年,才是真正的考驗和檢測。我想,我之所以能斷定我們倆天生就是壹對,我們兜兜轉轉,尋尋覓覓,早晚要走到壹起,就是經過這些年驗錯和磨礪後的結論。
說回到山明的城市,那是中國名列前位的大城市。
山明的父母和我父母不同。他們倆都出生在中國西部那座最大的直轄市,重慶。山明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都是城市人。
當然,隻是城市的平民。解放前,山明的爺爺替人粉墻,山明的外公自己做黃豆糕,挑著擔子大街小巷叫賣。但是雖然都是勞動人民,因為生活在城市裏,解放後就有了城市戶口,就安排了集體性質的工作。不像我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城裏人和鄉下人是兩個世界的人。
山明的父親和我父親壹樣,也是解放初的大學生,畢業後分去了北京。經人介紹,他和在老家工作的山明的母親戀愛結婚。山明的母親那時候是個高中畢業不久,在街道工廠工作的女孩,山明的父親很愛她。但是兩人兩地分居,北京和重慶之間隔著千裏路。
這樣牽著掛著過了兩年,祖國的三線運動開始了。壹個又壹個重型國防工廠從北方遷到西南的山溝溝裏,白手起家,重新打地基,建房子,重新開始生活。
山明的父親所在的廠,就是我父親畢業後分去的廠,也就是我和山明度過童年的廠。這裏和重慶是鄰省,中間仍然有上千裏的山水阻隔,但是山明的母親終於能夠得到國家安排,也從大城市調到這座壹窮二白的山區小廠裏。兩地分居的問題解決了。
他們倆在這座小廠生兒育女,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壹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時代不顯山不露水地變了。鐵板壹塊的社會結構出現了裂縫。山明的父親是工程師,重慶市裏的壹座工廠正需要這樣的人才。當時戶口還不能調動,工作關係和檔案也不能轉,但是那座工廠承諾,如果山明的父親過去上班,工資必然更高,還會給全家分房子,給家屬安排工作。
我想這是壹輩子兢兢業業老老實實的山明的父親人生中最大的冒險和賭博。壹個春天的早晨,山明的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去上班。同事到家裏去找,才發現,家裏單位發的書桌床櫃等等家具都在,鍋碗瓢盆都在,可是壹家四口都已不見蹤影。
山明的父母已經帶著那年十四歲的山明和比他大兩歲的姐姐連夜坐火車離開了這個他們貢獻和埋葬了青春的地方。他們壹家背著不多的衣物行李,先坐汽車到附近的縣城,再搭長途火車到另壹個省份的省城,又從那裏再轉火車回到重慶,回到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在翹首期盼的城市。他們壹家又變成了大城市的人。
從那以後山明就生活在大城市重慶。到我們再次邂逅之前,沒有離開過。
重慶原來不是直轄市,後來因為中央要發展西部,就把這座內陸城市樹成了龍頭,把周邊壹大塊地都劃歸它所有。這座城市,短短十幾年就變成繁華鬧市,機會之城。但就算沒有這樣的政策,重慶也是壹座有獨特氣息,自給自足,從來就像磁石壹樣隻凝聚,隻吸引,不流散,不吸收的城市。
這裏的人們不說在全國普及了幾十年的普通話,隻說本地重慶話。這種方言好聽,有古韻,但是又有爆裂感,性格十足。不明情況的人在大街上聽到,還以為說話的雙方在吵架。壹旦了解了,就會被這種不藏不掖的豪爽迷住。山明和朋友壹起喝酒吃火鍋時,就說著這種幾乎每句話都帶把的方言。他和我說話時,會說我們倆從小在廠裏說慣的塑料普通話。他的朋友,卻是幾乎無法捋順舌頭,想要說普通話,說不出來。
火鍋是這座城市的另壹個,也是最重要的壹個招牌。全城大街小巷星羅棋布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火鍋館。壹鍋牛油湯,上壹撥食客吃完了,下壹撥接著吃。各種各樣的食材都往裏麵丟。燙壹下撈出來,蘸醬或者不蘸醬就送入口中。無所謂烹飪,就隻要原味。味道也重口,蔬菜倒沒什麽特別,無非是藕片土豆豆芽菠菜之類。葷菜裏的泥鰍,鴨舌,毛肚等等,我也愛吃,但諸如腦花這種食物,我至今不敢嘗試。
還有茶館。不是那種茶盤小杯,壹泡二泡的文雅喝法,就是大杯沖泡。半杯茶葉,壹個開水瓶,社區壹角,壹張椅子,幾塊錢,壹個下午。
就是這麽座隻同化別人,不被人同化的城市。就是這麽座自己就是宇宙中心的城市。當然如果是從外地進城去覓食打拚,感覺會不同。或許他會覺得這座建在山坡上的城市攀緣起來太艱難,頭頂上天空中的薄霧又總是不散,不如躺在家鄉的小鎮曬太陽輕鬆愜意。但是山明和他的朋友們是在本地有房子有父母的本地人。房子雖然小,總足以遮風擋雨,父母雖然老了,什麽時候回去,壹口飯總是有的。這樣大城市的本地人,不想,不需要,不願意到外地,或者說更大的大城市去闖蕩拚搏,也是情理之中的。他們自己就是大城市的人。天高皇帝遠,他們自己就是皇帝。
但當然也有例外。山明的好朋友兼高中同學就在九十年代的下海潮中辭掉了工作,去了深圳。他並沒有發達。這又是壹個典型的案例,回頭再細說。
就山明本人而言,最重要的讓他幾十年生活在同壹個地方的因素,還是他自身的性情。
中國男人自古有兩種生活。壹種是入世。壹種是出世。入世,就是謀求功名利祿,為官為宦,美其名曰輔佐君王,兼濟天下。出世正相反,淡泊名利,隱居,吟詩作畫,漁樵耕讀,自得其樂,獨善其身,哪管它官場險惡,人海風波。我自穩坐泰山。
在對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幾千年的文化背景產生深度懷疑以後,在感覺自己的鄉愁竟會無所依托之後,是"出世"這壹股執著清流拯救了我。是的,「出世」也很中國。人生的價值並不需要體現在俗世的等級和當下的摔打攀爬中。幾千年的皇權中國後麵,還有另壹個獨釣寒江雪和林深不知處的中國。
山明恰好也傳承了這非正統的壹支。他能吃苦,能堅持,隻唯獨不願意為了升官發財去茍且鉆營。隻要有酒喝,有茶飲,他便可抱壹本《史記》,坐在陽光下,讀書終日,興致來了,就放嗓高歌。
隻不過在現在的中國,作為壹個男人,這樣的生活方式是要被看作廢物的。
妳要麽就必須是國家人,在體製內,那樣國家日漸富足,妳在船上,就少不了好處。妳要麽就要去創業,去打拚,去拉關係,去交際,開公司,做生意,賺大錢,才會有麵子,風光無限,受人景仰。
出世?這三十年的中國,偏巧就是我和山明離開校園進入社會後的這三十年的中國,不認識這個詞。
所以在諸般陰差陽錯後,山明終究成了被他熱愛的他想要背靠青山書酒人生的城市拋棄的人。他成了不合時宜的人。
在年滿四十,人生過半的時候,和我壹起來到了這個萬裏之外,原來從未曾出現在他視野的異鄉。
他不可能不想家的。他不可能不想回重慶去度過餘生的。雖然他在那座城市裏離了婚,失了業,越來越窮,雖然那座城市的燈紅酒綠和他沒有太多關係,那座城市的熱鬧和繁榮對他來說也如同平行世界,可是重慶這樣的城市有深刻的包容和各種不同規格不同尺度的避風港。小區的茶館裏總是有他的壹把椅子,四季拂麵的風都不要錢,壹起混了幾十年的兄弟夥在小巷的火鍋店裏聚首喝啤酒,壹口壹個日妳,不裝不藏,怎麽舒服痛快怎麽來。年輕時他英俊帥氣,睡過那座城市好幾個妙齡姑娘。後來他遭遇風波,成了那座城市無家無業自生自滅的混子。既算如此,他的瀟灑從來不減,他的容貌青春如故。他不在乎世人在乎的壹切,那麽所謂的喪失和剝奪就侵襲不了他。沒有錢,沒有工作,孑然壹身,這些都不被他放在心上。他心裏擁有的既有理想主義的火光,這火光照亮他在修煉和領悟的路上或說跋涉,或說徜徉,又有超凡脫俗的月光,這月光徹照白茫茫大地,古往今來,多少生死貴賤歷歷在目,了無分別,眼下雖然走投無路,又何足掛齒,怎會讓他在意。
最重要的是,那座城市裏有他最愛和最愛他的母親。山明多年運程不順,既未升官發財,甚至連家都沒有,年近四十卻無壹兒半女,山明壹生都是工程師的父親越來越看不慣他。父子倆的人生經歷天差地別。父親難免不困惑,也難免不像所有人壹樣,把山明的處境歸結於他自己不夠勤奮努力。
父親的失望並非不可理解,父親的傷心也正因為在意。但無論如何,他在正月初壹山明回家給父母拜年時對山明說的那壹句,妳回來幹什麽?!像用刀子刻在了山明心裏。後來山明壹次又壹次,看似不經意地和我聊起這件事,說明這句話並非無足輕重,這壹對父子的關係也有典型故事裏的典型特征。
但無論發生什麽,山明的母親從未批評或催促過他。
無論山明處在怎樣的境地裏,無論山明如何被父親苛責,無論山明在世人的眼中多麽壹無是處,他的母親總是壹樣愛他。如果山明在家,母親看電視就不看每日必追的連續劇,而是換到歷史節目,然後要兒子壹壹給她講解。那壹年山明失業,母親在他生日時前所未有地給他去買個壹個生日蛋糕,和年輕人壹樣送了他壹張生日賀卡。
母親在賀卡裏不僅說了生日快樂,還說了中國上壹輩的母親們不常說的話。媽媽永遠愛妳。
所以山明過去在故鄉的生活是渾然天成的生活,是天經地義的生活。不管順境逆境,壹切看起來從來就是如此,瀟灑和清閑同在,愜意和憤懣同在。
而且他永遠知道,永遠可以依仗,母親永遠在等他回家。
8 孩子
但是現在,孩子就是他的家。孩子就是我的家。
孩子是我們的家。
這個城市將是孩子的故鄉。
這座城市是溫哥華。溫哥華在加拿大的城市裏是異數,在氣候上比這個國家所有其他地方都更適合我和山明。而氣候在壹個人的日常生活中絕非無關緊要。
但這座城市成為我們生活的地方,成為我們安頓的地方,成為我的孩子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卻純屬偶然。最初,當初,那個和我壹起申請移民的人和我在表格上填寫的目標城市是多倫多。移民批下來以後我們準備買機票登陸了,臨時決定不去多倫多,就去溫哥華吧。
對那時的我和那時和我在壹起的那個人來說,多倫多,溫哥華,這些城市的名字都還隻是名字,抽象,飄渺,個性尚未顯現,共性就是代表了中國以外的廣大世界,代表了不被關在門裏的可能。
之所以決定改飛溫哥華而不是多倫多,僅僅因為溫哥華在西海岸,多倫多在東部。從中國去溫哥華,要少坐半天的飛機。
後來,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個偶然的決定或許就是命運的神奇安排。而壹個人的命運中,偶然占了這麽大的因素,大概偶然其實就是人生的必然。運氣和內心對人生的影響半斤八兩,勢均力敵。
壹座城市是地理,也是人物,是背景,也是時光。我想命運把我安排在這座城市落地,讓我在多年曲折周轉後再回到這裏定居,生下孩子。至少在孩子成年以前我們都會在這裏壹天又壹天,度過我們的人生,這樣的安排,我想我是被厚待的。我心裏充滿感激。
就溫哥華而言,最給人意外驚喜的是天氣。這裏居然和加拿大其他地方不壹樣。
溫哥華三麵環山,壹麵臨海。東麵和北麵如同屏障的高山擋住了來自北極的寒冷空氣,西麵的海上又吹來溫暖潮濕的海風。於是這裏雖然緯度和中國東北的沈陽壹樣高,氣候卻和我的家鄉,中國中南的內陸丘陵地帶類似。
我說的類似是說冬天。這裏的冬天沒有加拿大其他地方那樣滴水成冰的酷寒,沒有遮天蓋地封門堵路的大雪。這裏的冬天當然也會下雪,壹場或者兩場,雪甚至也會有壹塊磚頭那麽厚,正可以讓人賞。不過就是這樣了,不會再多,不會讓人厭倦。而我家鄉的雪,也正是這麽知分寸的。
今天的冬天倒有些不同,溫哥華從十二月入冬到二月中國農歷春節快要過去,先後下了四五場雪,雪久積不化,凍結成冰,這樣的景象終於和加拿大其他地方相仿。據說這樣的異常天氣七八十年也沒有發生過了。不用說我在這裏的十幾年。如果我剛來這裏那個孤單冬天遭遇這樣的連綿暴雪,想來我恐怕會憂鬱迷惘不知所以了吧。但是如今已不是當年。我會說,我壹生中經歷過最大的雪突如其來。這句話卻不是隱喻,也無關故事,隻是看山是山了。
溫哥華冬天通常多的是雨。海邊地界,雲層說厚就厚,冬天時風向不定,難散的雲無處可去,就變成淅淅瀝瀝,沒完沒了的雨。
很多人不喜歡溫哥華的雨。我也不那麽喜歡雨。我喜歡溫哥華的藍天白雲。
可是不喜歡是沒關係的。壹個地方,壹個人,壹段經歷,總有讓妳喜歡的部分和不喜歡的部分,關鍵在於妳的選擇和妳的態度,關鍵在各個部分的側重和比例。
我的家鄉春末夏初梅子熟時,會有梅雨。梅雨壹下就是壹個月,有時候壹分鐘都不停。十八歲那年,我那件藍白格子的抓絨外套終於沒有晾幹,產生無法消除的漚氣,隻好不要了。
我的家鄉秋冬時節也會經常下雨。壹下就是三日五日,把人困在家中,終於放晴時,滿街的人都歡喜。
所以雨是鑲嵌在我的成長記憶裏的,就像以後也會鑲嵌在孩子的成長記憶裏。
壹切事物既有負麵也有正麵,而其實其所有的方麵都相輔相成,不可分割。溫哥華有讓人憂鬱的雨,可是還有世界上最純凈溫柔的藍天白雲。
水洗過壹般毫無雜質的藍天。變幻萬千美得炫目的白雲。
和我童年時有壹天擡頭仰望從此篆刻在腦海裏那個瞬間看到的藍天白雲是壹樣的。和我最愛的雲南,那裏永恒的藍天白雲是壹樣的。
我對自己說,妳那麽愛雲南,現在妳在壹個和雲南氣質那麽接近的地方養育妳的孩子。命運真的厚待妳。
我對自己說,如果妳愛隱居,這裏和那裏是壹樣的的。雖然這裏太遠,隔了千裏萬裏,可是是壹樣的。
我想我在說給我心意堅定,神思清明後仍難以避免時不時泛起的憂鬱和惆悵聽。
在孩子沒有出生時,山明曾經說,如果我們有孩子,我們就回中國去,我們讓孩子在中國長大,讓他說漢語,認漢字,當個中國人。
他說的和國籍無關。他說的中國人,就是說祖祖輩輩在那片土地上生長的人,就是被叫做漢人,唐人,或者華人的人。他想要他的孩子和他壹樣說地道的重慶話,有重慶的江湖氣。他還想讓他的孩子讀史記莊子和唐詩宋詞,看三國和西遊,有俠氣,有正氣,有翩然出塵的仙氣。他想他的孩子長成他的知交和摯友。他想和他的孩子背靠青山,麵臨長水,斟酒對飲,笑談人生。
但是當孩子出生,當孩子壹天天迅猛成長。他明白,他的想象隻是想象。他的糾結也不再糾結。
他和我壹樣,不需多想就無比清醒地知道,這裏以後就是我們的家,孩子以後就會在這裏長大。他也許不會說很流利的漢語。他也許不會對他的父親母親出生長大念念不忘的那方水土有很深的感性認識。但是沒關係。孩子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人生。
不管是說漢語還是說英語,語言隻是載體,語言承載的是感情,是思想,是內心,是靈魂。說到人的感情和思想,人的內心和靈魂,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壹樣的。
愛都是愛。憂傷都是憂傷。思念都是思念。堅強都是堅強。高貴都是高貴,善良都是善良,平靜都是平靜,幸福都是幸福。
不管孩子說的是英語還是漢語,他都註定會長成他能夠成為的人。他都註定會擁有他獨壹無二的性情和精神。
他註定會深愛。他會經歷壹個人,壹件事,壹個地方,壹種過程。他註定會探索,會追尋,他也會痛苦和困惑,如論如何,他會壹直不停地行走。
這不管他說什麽語言,不管他在哪裏生活,都是壹樣的。
當然會有不壹樣的地方。很多不壹樣的地方。
比如他周圍的人群。
去年我們全家回中國去探親。山明父母家門外街上有壹座行人天橋。我站在天橋上看風景,看人。
那裏的人都和我壹樣,是黃皮膚,黑頭發,黑眼睛的人。在小區前空地裏跳廣場舞的大媽,都和我的母親年齡相仿,衣著打扮相似。年輕的男孩女孩從身邊掠過,就像當年欣欣然,不管不顧,不盡然美好順利,卻無所畏懼的我和山明。中年男女看上去要稍微尷尬些。衣著光鮮,開著車,拎著手袋的,往往有些傲慢氣。路邊開小店,街上開摩的的,市場賣早點的,又往往顯得心情不夠好,精神也不夠振作。按說我和山明也就屬於這個年齡層。我知道山明在中國難以歸類,我知道自稱邊緣人的我自己在中國也基本找不到位置,但是現在天橋上冷眼旁觀這個喧囂動蕩的天地,我的同齡人不同的處境和迥異的狀態,我全都能體會,能感同身受,就好像我也生活過他們的人生。如若不夠美好,便不可厚非,值得同情。
街上還有另壹種人。從四麵八方的鄉下湧進城裏來謀生的人。那些衣著寒酸,麵容滄桑的人,那些說話聲音大,舉止不優雅的人。他們中的男人不是當著棒棒軍,拎著根棍子幫人扛東西,就是在建築工地上搬磚砌墻。他們中的女人不是提著個籃子給人兩塊錢壹次擦鞋,就是出門入戶,給人家裏做衛生,當保姆。他們做最辛苦最臟的活,賺最少的錢。城裏人和有錢人看到他們,不產生優越感是很難的。
但我看到他們,就像看到我鄉下的叔叔嬸嬸,舅舅舅媽。他們觸動我心底的深情。
人們會說我這是做作。我隻是天橋上那個看熱鬧的人,我聲稱的感情是浮誇虛偽的。這裏的人們看不起鄉下人。中國的城裏人都看不起鄉下人。看不起的另壹個說法,就是歧視。
但我知道我是真誠的。那些走在城裏的有的突兀畏縮有的緊張警惕的鄉下人,有的小心和氣有的不懂分寸的鄉下人,如果我和他們中的個人打交道,我的感覺會不同,我十之八九又會像我曾經的那樣想要逃避。但是現在我離開後再回來,他們作為壹個整體出現在我的眼前,就像來自我童年的畫麵,我心底裏遊移不定無所依托的牽掛和憂愁泛了上來。
不光是鄉下人,還有城裏人,各種各樣的人,在這街上忙忙碌碌,來來往往,各自定位,各自熙攘的人,在我眼裏都是同壹種人。
他們都是和我長著有相似特征臉龐的人,他們都是和我說同壹種母語的人,他們都像我的親戚,他們都像我的親人。我置身他們中間,心裏充盈著巨大的天經地義和歸屬感。我知道這也是距離帶來的感受,但這感受如此強大,那壹瞬間幾乎壓垮了人流中佇立的我。
但是伴隨著孩子壹起長大的會是不同的人群。
也會有和我們的膚色五官相似的人,和我們壹樣在家裏說漢語的人,而且越來越多。
但再多,也是少數,再多,也隻是這個國家各種各樣人群中的壹支。和我們長得像的,還有韓國和日本人,還有菲律賓人,越南人,馬來西亞人。
都是亞裔,但是我們自己是能看出各個分支的區別的。特別是來自大陸的人,在人群中我壹眼就能分辨出來。但是對不是亞裔的人來說,所有的亞裔看起來都擁有同壹張麵孔,都長得好像兄弟姐妹,像模版製造,幾無區別。
就像剛開始時我眼中的白人全都長得壹樣,黑人全都長得壹樣,印度人全都長得壹樣,中東人全都長得壹樣。我當然知道他們內部是有分支的,就像亞裔。英國,德國,北歐,東歐,俄羅斯,那些地方來的都是白人。而非洲有那麽多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國家。
但這或許會是我這樣長大後離鄉的人才會遇到的問題。對孩子來說,和這個城市裏各種各樣不同膚色不同麵孔的人壹起共同生活,就是天經地義和本來就是如此。
他不會知道,至少在他開始問為什麽之前,他不必知道,這麽多族裔生活在同壹城市裏的情形並非本來就是如此。湧動的令人不安的對抗和偏見的暗流永遠不會消失。而誰是這塊地球上最後被開發的最後保留的絕美大陸的主人?這個結論不容易下。
而自從有了網絡以後,世界變遷如此迅猛。我剛踏上這塊大陸時,給媽媽打電話還要事先約好時間,現在拿著手機,任何時候都可以和媽媽視頻通話。那時我幾乎看不到想看的中文書,現在不光是書,國內電視都能看直播,自媒體信息鋪天蓋地,沒有什麽大事件不是第壹時間就能知道的。我說這個絕非不相關。孩子孩子才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等他長成大人,誰能預料這個加速發展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呢?誰知道那時候的社會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中國古話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們在壹個地方呆久了,看不到希望,就會自發流動到另壹個地方。階層從古到今都存在,就像在現在的中國,種族隔閡也不可能消失,就像在現在的美國。人群和人群特征不同,但本性卻是壹樣的,靈魂卻是相通的。我們有幸置身其中的信息時代,更是會纖毫畢露地揭示這壹點。
所以,當孩子長大,他會建立他心中的和諧,也會發現他眼中的困苦。但他不會像我長大時那樣,經歷那樣的盲目和坍塌。我對這壹點是樂觀的。
不壹樣的地方還有很多。太多。起碼,他不會像我那樣有那麽多親戚。我出生的年代,剛好在中國計劃生育的前夜。我的同學家裏,大部分都是兩個孩子。隻生兩個孩子,這在中國,已經算是自覺的計劃生育。我同學的父母都是廠裏麵的職工。要上班,生兒育女不易,工資又都很低。所以隻生兩個,幾乎成了大部分工作人員的選擇。我壹個同學的爸媽,在我們已經十壹二歲時,又生下第三個孩子。這個孩子挨了罰款。因為這時候,中國已經隻允許城市戶口的夫妻們生壹個孩子了。
但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生兒育女的時候,還是解放前。他們不會進行計劃生育,因為就和幾千年來歷史壹遍遍背書的壹樣,後代是頭等大事。不說不是每個孩子都能長大,如果孩子長大後,沒有足夠多的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他遇到困難,找誰幫忙呢?他人生中的喜樂,誰來慶賀呢?幾千年來在中國這個社會,沒有親戚,不背靠家族,是會孤單,弱勢,缺乏依靠,沒有保障的。最重要的壹件事是,如果沒有眾多兒孫,老了以後靠誰照顧呢?
所以我的媽媽有七個兄弟姐妹。我媽媽是年齡最小的壹個,生下她時,我外公已經六十多歲,外婆已經四十多歲。她出生時,她的大嫂也正要生孩子。事實是,她的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也都各自生個七八個孩子。
我的爸爸有五個兄弟姐妹。但是其實我的奶奶生育了十次,隻是其中五個孩子出生後就夭折了,沒能帶大。我的大姑媽,也生了五個孩子。二姑媽和我父親年齡相差不大,也在外麵讀書分配了工作,成了國家工作人員,所以她隻生了三個孩子。
小時候和媽媽睡覺前壹起數親戚,數到快上百個還打不住。但這也不過是中國家族的普遍情況。中國的人們,從來都是過的集體生活。
不是每壹個人都喜歡過集體生活。比如說我。而我的幸運或者說命運在於,我剛好趕上了壹個開放的時代。逃離和出走有了可能。
但我的孩子長大後的情景卻會完全不同。
他是我們唯壹的孩子。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在遙遠的另壹塊大陸上。當他長大,愛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恐怕就已不在人世。他有兩個表親,那是爸爸的姐姐和媽媽的弟弟家的孩子。爸爸的姐姐和媽媽的弟弟都趕上了僅僅隻實行了三十年的計劃生育,他們都隻有壹個孩子。等到計劃生育終於廢除,他們都年過四旬,孩子都已經進入青春期,再生二胎,已經不是那麽自然和必然的事。我的孩子和他的表哥表姐,年齡有差異,相聚太遙遠,就算每年回去探親壹聚,也不足以培養感情。他們之間,除了血緣,其他方麵也和路人相去不遠。
而我們,我和山明,我的孩子的爸爸媽媽,和他壹起在這塊大陸上成長的人,也終將老去,離開。那時候,我的孩子就是隻有他自己,形支影單的壹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已不再懼怕孤獨。但想起我的孩子也將經歷同樣的孤獨,我的心卻猛然痛起來。
我知道我的疼痛是母親的本能。我知道我可以用這樣的哲理來安慰自己,對自己說人生活在世界上就是孤獨。不過,對我自己,和對我的孩子,我無法用同樣的視角和態度。
但我仍然需要告誡自己理性。故鄉那麽多親戚,現在長輩紛紛離去,晚輩漸漸流散,妳不是很多連名字都叫不出了麽。妳童年時壹到假期就和父母回鄉下,走親訪友,妳覺得新鮮好玩,他們看到妳笑臉盈盈,還給妳好吃的東西,讓妳感到親近溫暖。不過那時妳是孩子,焉知妳的父母那時候沒有為人情和禮數發愁,焉知妯娌之間,甚至兄弟之間,沒有當麵背後的數落和紛爭。到妳長大,進入青春期,妳不再願意走親訪友,妳開始感到壓抑和局促,妳想到自己活著,恐怕就隻是這龐大網絡的壹個關節,妳的人生隻是壹場巨大的人生布局的壹部分,妳活著不是為自己,是為這盤大棋能夠勉強將就進行下去。妳開始覺得害怕和驚擾。妳生性不愛和別人寒暄敷衍,妳覺得人生最難做的事情就是要去求別人幫忙,就是那壹個壹個親朋好友,儲備在那裏應急的個人,就是那些妳遲早要欠下人情,回頭壹輩子都要不斷地還人情的妳所屬的圈子,妳所屬的小世界,妳所屬的幫會。妳無法想象自己的壹生就是這樣和集體壹起互助互愛互相利用的生活。
那時妳就知道,妳不可能在家鄉生活壹輩子,妳必定要逃離。
但現在用我自己的體驗來推測孩子的將來,卻是沒有意義的。孩子的性情會是怎樣的性情,我不知道。他會愛熱鬧,還是獨處?他會愛科學,還是文藝?他會喜歡戶外生活,還是喜歡居家度日?我不知道。我無法揣測,我的母親本能的擔憂和心疼就沒有出處。我無法預料這個加速發展的信息時代會帶給人們怎樣不可預料的生活方式,那麽現在就擔心我的孩子以後會在這片大陸上孤單生活,就是杞人憂天。
從最世俗的層麵上來說,他完全可能找到相愛的人,生壹大堆孩子,自己建立自己的家族。可是妳自己都不願意這樣做,妳不是壹直認為,自己的精神充實,自己的人生飽滿,才是壹生最重要的事嗎?而生兒育女,是自然的事,是命運的事。所以,孩子的人生是孩子的人生,和妳其實並不相關。
中國古話所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就是這種妳自以為現代的觀念的通俗版。
但作為壹個母親,這樣淺薄的擔憂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吧。
撇開時代的發展,還有太多不壹樣的地方。比如氣候和地理,比如和古代的中國和現在的中國都不壹樣的政治,以及不像中國那樣依賴家庭朋友熟人而是更依賴製度和社區的社會結構。比如語言。
語言是最大的不同。我的孩子不會隻說著漢語長大。我的孩子在學校裏學的是英語。如果我不教,我的孩子就不會寫漢字。就算他學會了漢字,幾乎可以肯定,我的孩子基本上看不懂詩經和史記,離騷和逍遙遊。
但他能讀懂莎士比亞,能欣賞葉芝,到後來,他會知道1984和動物莊園裏的是什麽樣的世界。他會在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裏體會到壹切細微中的深刻和痛苦,壹切找尋中的堅忍和深情。
如果世界上的人們僅僅隻是散居各地,說不同的語言,而不是長著壹眼就看出來路的不同的膚色和外貌,如果我還是十九二十歲時那個世界坍塌,人生觀崩潰的我,我倒願意我的孩子從小浸淫在英語和英語中包含的世界裏,我寧願他從來不會說漢語。
我說這樣的話,是壹件痛苦的事。然而語言不僅僅是日常生活的工具,語言不僅僅給人帶來物欲層麵的方便,語言還是思想和靈魂。
語言還是歷史和態度,價值和選擇。
我說這樣的話,越發感到心中的惶惑。就像曾經書中的壹句話,壹個場景,壹種結局,紮在心裏的抑鬱不解。
九歲就通讀《紅樓夢》是太早,變成了我的性啟蒙教育。但掩卷後這本書強大的氣場壹直籠罩了我十幾年。壹直到我去美國,唯壹攜帶的還是紅樓夢。
紅樓夢裏那壹家子像「烏眼雞」壹樣明爭暗鬥,十八歲時我寫日記,也矯揉造作地用了烏眼雞這個詞。我還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是這樣的,我還以為每個人都沒有選擇,必須在錯綜復雜的關係網裏生存。在青春期的盡頭發現這個事實,我還能記得我心裏的沮喪。
孫悟空是我的偶像。但我愛的是他自封齊天大聖,大鬧天宮的前半生,我不喜歡他被如來佛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不得不保護唐僧去取經,最後被封了勞什子鬥戰勝佛的後半生。
還有《水滸》裏那些英雄們,為什麽壹場轟轟烈烈的造反後要被招安?為什麽天不怕地不怕,卻要喝下皇帝老兒賜的毒酒?
《三國演義》是四大名著裏我唯壹壹本沒有在童年讀過的書,因為覺得無趣,看不懂。後來終於看懂了,卻覺得悲涼。那個所謂的帝王究竟有什麽了不起,那些指點江山的才子們和武功蓋世的豪傑們,為什麽壹定要搭上性命,去輔佐那個什麽也不會的人?
我二十歲左右,出國前那幾年,因為這些想不明白的道理,豈止困惑,簡直崩潰。
而這就是我青春歲月裏陰差陽錯沒有接觸過外國文學的人生。這就是我出生的那塊土地上延續了幾千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格局。
更不用說割下自己大腿肉給父親吃的孝子和丈夫去世就自殺的貞婦了。那麽無我,那麽扭曲,那麽不合情理,真讓人害怕。
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讀著這樣的文字長大,我不想我的孩子以為這個世界上隻有恭敬和服從,沒有獨立和平等,隻有爭鬥和猜疑,沒有超脫和距離,隻有糾纏,沒有自我,隻有出生就被設定在天造地設的大網裏不斷攀爬,沒有可能自我放逐,另辟蹊徑,走在自己踩出的道路上。
可是,我知道我又極端了,我又說氣話了。
可是,如果我的孩子真的不會漢語,他也就不會知道魏晉風度是什麽意思,他也會無緣體會「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的狂喜和「相看兩不厭 隻有敬亭山」的悠然。
他不會明白,莊子為什麽做夢變成了蝴蝶,他又為什麽在他妻子去世時擊鼓而歌。他不會了解,那個不肯折腰的陶淵明在南山下種著豆子,心裏有怎麽的恬淡自得。
他多半無從知道用了壹整夜劃船去探訪朋友,到了朋友家門口卻並不進門,興盡而返,這樣的人生有怎樣的酣暢淋漓。他恐怕也讀不到那個天才赤身裸體天地當衣裳,反說別人鉆到他褲襠裏來的狂放事跡。
更不用說認識離騷裏所有美麗得令人心碎的花草,也無從知道李白酒醉踉蹌的雙足踩過的所有絕世山水。
他也無法想象茅屋被秋風所破的悲愴,他更不可能讀懂努力加餐飯裏的絕望深情。
不,我說不想我的孩子學漢語是假的。我現在就想帶我的孩子回去,我現在就想讓他親眼看到他的父母出生長大的那片土地。
可是,我愛的是那片土地千年以前的麵貌。就算我現在帶他回去,又有什麽還在?又有什麽能讓我展現在他眼前?
本來可以放舟的千裏江陵上熙熙攘攘,擁擠喧嘩。奔騰到海不復回的黃河又消瘦又枯竭。鄉下沒有屬於我們自己的田地,想過耕讀生活就是個笑話。城裏沒有屬於我們的片瓦,如果我們自己都已經不在那個係統內部,又如何能逃避顛沛流離,又怎能保證讓我的孩子平安健全成長?
我知道壹切都在消失和扭曲,壹切也都在前進和出乎意料。我熱愛的那片浪漫灑脫,自由奔放的土地早就已經壹次又壹次套上枷鎖。這枷鎖有的來自外部,有的來自自己人,有的不由自主,有的渾然不覺。
我知道枷鎖終將脫落,很可能很快就會脫落,可是這很快,是以歷史的維度來計算。五十年隻是壹瞬,兩百年也無非片刻。但我們卻是有生之人,我們的生命沒有那麽漫長。
不用二十年,我的孩子就將成年。他會用他自己的頭腦,思考,判斷,選擇,建立屬於他自己的人生和未來。而這麽短的時間,短得如同眨眼,我來自的那片土地卻未見得能突然煥然壹新。
讓他回去上學嗎?讓他從小就被告知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生命嗎?讓他以為集體真的優先於個人嗎?讓他學習怎樣緊密團結,圍繞核心嗎?讓他背誦壹麵之詞的歷史嗎?
讓他的頭腦渾渾噩噩,讓他的心靈昏昏沈沈,到了該蘇醒的年齡再去痛苦困惑絕望求索嗎?難道我能忘記我曾經歷過的無言無形驚心動魄的掙紮嗎?難道我想我的孩子又去經歷壹次這樣扭曲的成長嗎?
或許我終歸沒有選擇。我在這片土地上生下他,我就應該讓他在這片土地上成長。我沒有權利為了自己的念想和幻夢就把他拽到正好遇到急彎和漩渦的那條大河裏去,我在那條大河裏都已經早就沒有立足之石,又如何能保障我的孩子安全,快樂,無憂無慮暢遊?
我想我在這裏生下他,他就註定要在這片土地上長大。他會說著英語長大,讀著英文書長大。他會從小就帶著問題長大,他會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長大。他會在建設自我和發現內心的旅程中長大,他會在追求真正有意義和有意思的人生中長大。他會有機會,像壹棵生長在野地和森林裏的樹,吸收他自己的陽光和雨露,長成他自己的姿態,擁有他自己的風采。而不必被修剪成別人想要的模樣,更不會變成綠化林中千篇壹律的傀儡,失落生命的本真和天賦。
而語言的意義,不管是哪壹種語言,不就是為表達和實現生命而服務的麽?
所以我的糾結是無意義和不必要的。既然我接觸到翻譯文學和外國電影以後,我眼前的帷幕揭開,新世界呈現,我的心靈依然能夠獲得洗滌,我的思維依然能夠重建,那麽,我以為我的孩子會無法體會我心底那壹片遠古的天地,不能夠領悟他的父母來自的那片土地上那永恒的詩意和曠世的浪漫,不是也太武斷了麽?
而其實,還有另壹個更應該讓我的孩子在這片大陸上成長的理由。那就是,比起現在的中國,這片還處在青壯年時期的大陸,更像我無限懷想的我的如今垂垂老矣卻還沒能夠化蝶重生的故土千年前年輕時的模樣。
而至於漢語本身,至於漢字本身,至於方塊字本身,至於字裏行間本身,至於詞匯本身,至於韻律和節奏本身,至於意境和氣氛本身,我的孩子,我知道,我想百分百地說服自己,其實還是不可能。妳長著東方人的麵孔,卻終究可能會無法完全探測到妳來自的民族所創造的深沈和輕盈同在,繁復和簡潔並存的語言令人心醉的美。
妳的媽媽沒有遺憾是不可能的。
但是沒關係,妳的媽媽會和妳壹起成長。媽媽會教妳怎麽寫包含所有的"壹"字,也會和妳講為什麽"羊大為美"。媽媽會和妳壹起尋找<楚辭>裏那些令人心碎的花,媽媽還會告訴妳為什麽媽媽的故鄉叫「湘」,爸爸的故鄉叫「渝」,媽媽會告訴妳,故鄉名字裏的那麽多水,是哪壹條河裏的水,那日夜流淌的河流,來自哪壹座高原上。
就像媽媽從小到大篆刻在腦海心底的字句和描述都來自課外,就像媽媽成為現在的樣子,其實是她自己自由散漫搜羅吸收,有心無意塑造雕琢的結果。我的孩子,妳的課外現在也會成為媽媽要讀壹輩子的書。
媽媽教妳認識漢字,妳帶媽媽書寫鄉愁。未知我們能走多遠,能攀多高,能遊多深,我們且壹路前行。
9 家
我隻是壹直不想說最讓人不適的那個話題。當我說到我的孩子在這裏和在中國生活的不同時,我已經輕輕觸碰到它,卻隻描述了外表,避開了內裏。
這裏的人們。來自不同種族的,膚色不同,發色不同,眼睛顏色不同的人們。
那個叫種族歧視的詞,太政治,太現實,太古老,太時髦,太概念,太具體,我曾經在壹次又壹次細小到幾乎無足掛齒卻又如芒刺背的遭遇中窺見它。我曾厭惡它,審視它,分析它,最終看破了它。我再不會被這個詞背負的虛張聲勢和無憑無據嚇到,但是我也十分清醒,時刻明白這個詞裏含有不講道理的炸藥和自私自利的刀槍。
這個詞,和階層隔離,階級對立,貧富差距等等詞壹樣,有不同的樣貌和相同的本質,都是伊甸園裏被欲望之蛇舔過的果子。
我的孩子,妳將在這片土地上長大,妳將在所有的土地上長大。讓人類蒙羞的陰影不可避免也會飄過妳陽光燦爛的天空,有時候還會久久停留,揮之不去,帶來嚴寒,降下雨雪。
我想說壹個小故事,這個故事看似和異族無關。
那時我剛來這裏不久。那時候中國的國門還剛打開不久,中國國內財富的聚集也還沒有那麽明顯,因為太有錢而出國找安全感的人群還沒有大規模出現。那時候來到這個遙遠異鄉的人,如果不是投靠親友,就是技術移民或者拿獎學金出來的留學生們。
那時和我在壹起的那人是後者。他曾帶我去紐約旅遊。他帶我去看自由女神像。
去看自由女神要坐船。那條有兩層甲板的遊船上滿滿都是遊客。來自全世界的遊客,說各種各樣語言,有各種各樣外貌的遊客。每個人身上都洋溢著遊客身上特有的歡樂,無所事事,和壹無所知的天真氣質。
我們樓上樓下,船前船後轉了幾圈,看了曼哈頓全景,看了海水,看了船,看了人,但是自由女神像好像還在地平線上招手,並不急著變大變真。我和所有的遊客壹樣,累了,想坐下來休息。可是船上所有的座位都有人,我找不到地方坐下來。
真是累了。我瞅見了從壹層甲板上到二層甲板的鐵樓梯。樓梯不算寬,大概比商場裏的電梯隻寬約三分之壹。我在樓梯第壹梯看著墻坐了下來。我隻坐壹小會。我的腳太累了。而且這會渡船行程過半,已經沒有多少遊客上下走動。
隻坐了壹分鐘。壹張華人麵孔出現在我麵前。來自大陸的女子,或者是來這邊讀書的,或者是和我壹樣來陪讀的。我很確定她的來歷。她身上不夠時髦和稍許書生的氣質很典型。我們就像來自同壹個羊群或者同壹個部落,憑直覺和氣味就能辨認彼此。
然而她並不是來認親。她是用有吐字過於清晰的口音的英語告訴我,這裏不能坐。不要坐在這裏。她臉上掛著的表情是痛心疾首,是恨鐵不成鋼,是怒氣沖沖,是嫌棄。
我馬上就站了起來。當時的我如芒在背。她成功地讓我感到了羞愧。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和她的思維體係是壹樣的。船上的人來自五湖四海,但是華人並不多,來自大陸的華人更是寥寥可數。她和我,就像那時候幾乎所有初出國門的同胞壹樣,以為自己代表了整個民族。我們如此自覺,把整個種族和整個國家的形象和印象背負在自己身上,唯恐自己做得不好,讓世界上其他種族的人看不起,唯恐自己沒有遵守這個世界這片土地的規矩,會害得「華人」被人嗤笑。
要很多年以後,我才漸漸明白,我就是我,我隻代表我自己,我不代表我的種族,我不代表所有的華人。
而「華人」這個種族,或者說華人這樣的標簽,和黃種人,白人,黑人這些標簽壹樣,具有的僅僅是分類學的意義,反映的無非是人和人不同的生理體征,不同的起源和來歷,不同的語言和文化體係。
除此之外,人和人之間,沒有區別。人和人,都是壹樣的。
壹樣生下來就會哭泣,壹樣本能地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壹位。壹樣離不開白天的食物和夜間的床。壹樣身體和心靈都充滿欲望。
壹樣要安身立命,壹樣要工作賺錢。壹樣有可能遭遇山窮水盡窮困潦倒的時候,壹樣曾經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如意時光。
壹樣想要被人愛,壹樣想要愛人。壹樣全心全意生兒育女,壹樣在父母百年以後才更加失落懷念。
壹樣會在成長過程中追問我是誰,壹樣會漸漸樹立自己的是非曲直和好惡對錯。壹樣要尋找自己的同類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壹樣要在壹生中不斷麵臨意義的拷問和立場的選擇。
壹樣有可能壹輩子庸庸碌碌,二十歲就看到歲月盡頭的樣子。壹樣有可能從未停止向內跋涉的腳步,從山腳到半山腰,到山頂,到無邊無際的高原,從未停止驗證壹個人的思想和心靈能夠比天空更寬廣。壹樣有可能遭受挫折,怨天尤人,誤入歧途,壹失足成千古恨。壹樣有可能從感性的沼澤踏入理性的沃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清世界上所有人的休戚相關和患難與共,把生命活成最高級的詩篇。
都是壹樣的。沒有哪個種族內部是整齊劃壹的,沒有哪個種族的人們不是既有長處,又有弱項的。沒有誰不需要理解。沒有什麽不能理解。
可是卻僅僅因為壹個人的外貌就區分高下,這究竟是有多幼稚和低級呢。
然而人類真的就隻是幼稚和低級嗎?
種族歧視這件事,壹樣擺脫不了中國那句毒辣的老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類並非無知,人類隻是天性自私罷了。
想要自己占有所有的優良資源,還要把本來不屬於自己的優良資源也據為己有。如果時代風調雨順,生活衣食無憂,尚可對異族表現出大度和友善。如果恰逢歲月動蕩,覓食艱難,最容易不過的推卸責任的做法就是把外族人當成替罪羊。
另壹個出處就在歷史深處。那時候本來大家各自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各自開發各自的文明,塑造各自的精神。有的民族走得快,有的民族走得慢,有的民族彪悍外向,有的民族溫順內省,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是那些咄咄逼人的,剛走出自己的地界,發現外麵有人可以欺負,有財物可以搶,還幾乎沒有抵抗,這時不胡作非為還等什麽時候?
好在沒有人願意被人任意欺淩。好在欺淩者也終於明白害人終害己的道理。
然而那樣令人類蒙羞的往事卻必然會留下傷疤和陰影。受過欺負的會很長時間無法擺脫自卑和手足無措,欺負過人的會潛意識裏以為自己果然生來高貴優秀,他們選擇忘記自己的祖先曾為生存和擴張四處霸占土地,如今以為自己真的就是當年搶來地盤的唯壹主人,朝著比自己來得晚的人們盛氣淩人或其實是氣急敗壞地叫喊: 回妳自己的國家去。
哪裏是我的國家?這裏就是我的國家。
這裏就是命運帶領我找到的第二故鄉。這裏就是我要度過餘生的地方。這裏就是我孩子的故鄉。這裏就是我的孩子要成長,要學習,要追求,要完美壹生的地方。
和那些在不同的大陸出生又隨著歲月流轉來到這裏紮根的人們壹樣,比方說穿著掛滿漂亮珠飾的傳統服裝的南亞人,比方說蓄著優雅的絡腮胡的中東人,比方說皮膚黝黑笑容燦爛的非洲人,比方說麵容質樸態度謙卑的東歐人,比方說和中國東北人長得很像的高大的韓國人,比方說和中國廣西人長得很像的熱情的越南人,比方說打扮新潮禮貌自律的日本人,比方說膚色偏黑內斂勤勞的菲律賓人。對了,還有那些比我們早幾代來到這片土地上謀生的高加索人和高盧人的後裔,還有那些幾千年來都在這片土地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生活,直到兩百年前才被不速之客闖入家園洗劫壹空的原住民的後裔。誰能說誰更有資格在這片土地上居住,誰有權利說誰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不過不是每個人都能想明白這件事。特別是那些書讀得不夠多,腦子不夠用的人,或者還剛剛上路,經驗不夠豐富的年輕人。如果想得明白還覺得自己比別人更優越,還僅僅憑外貌和民族來區別對人,那麽這樣的人,不是本能的邪惡戰勝了天性的善良,就是潛在的反社會者。
再說壹件小事。這件事是我和山明帶著孩子時壹起經歷的。
就是我在醫院生了孩子後出院的那天。
山明把車停在路邊上的免費停車位,然後提著汽車座椅走了三百米,到我的病房來接我和孩子出院。壹切手續都已辦好,他隻需要來接我。醫院停車場收費很貴,他不想為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就停進去,交壹整天的錢。
所以我們收拾停當,把親愛的第壹次出門的孩子放在汽車座椅裏,係好安全帶。我們提著給孩子當搖籃的汽車座椅走出醫院,我們到車裏去。我們帶孩子回家去。
那天陽光燦爛。壹絲微風吹在孩子的臉上,壹縷金色的陽光打在孩子的臉上。孩子的臉幹幹凈凈,純得不能再純。
隻是三百米,距離不遠。我們走出醫院大門,走下坡道,走到人行道上。我們沿著人行道朝我們的車走去。
突然街道上壹輛汽車從我們行走的方向迎麵呼嘯而來,從我們身邊掠過,呼嘯而去。
車不算好車,也就是豐田或者本田的低配版,看上去也有點舊了,至少也已經開了七八個年頭。車窗開著,裏麵有音樂和鼓點傳出。
車裏兩個人,都是精瘦的白人青年。乘客座上的這名青年壹頭金發,顯然也是棕發染的。他仰坐在座位上,手肘擱在車窗上。
壹切發生在瞬間,瞬間這輛車已經開遠消失,噪音消失不見。我不認識這兩名青年,這兩名青年也不可能認識我們。不過就是不早不晚,偶然又必然,在這片土地上擦肩而過。
在我們各自的人生擦肩而過。此時我以為我的心已經安頓,不再是新移民,不再玻璃心,山明雖然才來這裏三年,卻自有他自己的客觀和超然,像所有的歷史旁觀者壹樣,他對自己所處的位置有分析,有了解,也就能更快擺脫惶惑和恐懼。
而我們的孩子才來到這個世界上。他躺在汽車座椅裏酣睡,外界的嘈雜和他無關。
至於那兩名青年,臉上沒有書卷氣,十之八九並沒有上過大學。但也不會是叛逆或者藝術青年,他們的打扮很普通,無非就是在Old Navy或者H&M買的貨色。他們的工作據我猜測,如果不是在快餐店送餐,可能就是在零售店作銷售,也可能在哪家工廠裏當工人。
這隻是我事後的合理猜測。從我眼前壹掠而過的汽車的細節也都隻是我事後的回憶和揣度,甚至還有符合邏輯的推理和想象。
而我們之間發生的事件幾乎不能稱之為事件。
汽車壹掠而過。在交互的那壹刻,那個坐在乘客座上的青年朝我們豎起了中指。他的嘴裏吐出壹句罵人的粗話。
是壹句特定的用在我們華人身上的粗話。
我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將近二十個年頭。我工作,學習,和各個種族的人們都打過交道。我認為我已經窺見人際關係的本來麵貌,也基本消除了曾經如幽靈般驅之不散的不安全感。但是我沒有想到,這麽多年後,我還是會遇到這種我聽說過,但是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情。
我沒有聽錯。那壹瞬間我正好擡起頭,我正好看到了那名青年眼裏的鄙視和惡意。
這不是壹件愉快的事,恐怕這件事會和遊船上和同胞遭遇那件事壹樣,壹直儲存在我記憶裏。但好在,這些年我來來回回,尋尋覓覓,終於找到親人,找到家園,找到自己,找到遠方。但好在,這些年我已經經歷過孤獨,失落,背叛,無力,領會了邊緣化這個詞包含的主動和被動,消極和積極。
我抽身而出,能看到我自己的位置。我閉目內視,能觀望我自己的靈魂。我跋涉過的山水和歲月都成為我的念想,留下我的深情。我曾經的恐懼和無望如今已經轉化為踏實和安然。
那兩個青年不能再激怒我,卻讓我同情。因為我知道,他們的眼前有陰鬱的烏雲,他們的腳下有深深淺淺的泥潭,他們還沒有見到真正的藍天。
他們的話隻能代表他們自己,不能影響到我。
但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我知道他們的話,他們的舉動,並非和我沒有關係。相反,他們和我,和我們,千絲萬縷,息息相關。
我們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我的孩子會在這片土地上長大。我和山明終將老去。那時候,我的孩子會和所有人的孩子壹起,繼續在這片土地上開疆拓土,開枝散葉。
我隻希望,當我的孩子長到我現在的年齡,他回首往事,心裏溫暖多過寒冷,傷害敵不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