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經陰河的時期 - 第二十六章到第三十一章 (上部完)

來源: KateZ 2019-08-22 15:28:2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93564 bytes)

                    二十六

   

胡英才病懨懨地走上公路時,天空又下起了霏霏細雨。哀莫大於心死,所以身份破落了的他摒棄了乘車而心如槁木死灰地在霪雨下蝸牛般前行。這一路走去,冷風冷雨使他不停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淒涼、濕漉漉的大地使他又長久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哀傷。當他又一次確認自已已身敗各裂、無顏人世時,他不由得猛地將自己已無地自容的怒火發在了母親身上。當他腦海裏不斷地出現了一雙又一雙對自己表明了憎惡跟幸災樂禍的眼睛時,他便夢囈般反反複複地對母親念道:“你為什麽要隱瞞成份?你為什麽要隱瞞成份?媽媽!你把我害慘了……”

 

當莞煢孓影的胡英才在灰蒙蒙的蒼穹下又一次想到自己已無地自容、將終身離群索居時,他神智大亂,從而一下對母親的態度有了巨變,由怨恨變成了憎恨。

盡管胡英才步履沉重緩慢,但華燈初上時,他還是臨近了他又愛又恨的家。

 

胡英才的家在DZS十一中學的教師宿舍區裏。他母親是該校教師、父親是該校校工。教師宿舍的東、西、北三邊是學校區域,南邊是一道年代久遠、將宿舍與公路隔開的圍牆。大概是諳熟家的氣味的原因,昏昏沉沉的胡英才在指揮自己從昏暗的公路上跨到半明半暗的人行道時靠的不是大腦、而是腳的感覺。盡管人行道上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水窪在泛著刺得人心寒的燈光、自己且又兩眼茫茫,但不久胡英才還是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圍牆的一扇小木柵欄門前。他在光影斑駁的柵欄門前沒有絲毫時間的停留,而是徑直將右手伸進小門內做了一個撥動門閂的動作後就推開門走進了圍牆裏的教師宿舍。隨後他向前行了幾步之距就右轉身朝自己的家走去。

 

由於圍牆內的公共照明聊有餘無,所以整個教師宿舍區都被昏暗籠罩。現在胡英才的右邊是影影綽綽的圍牆跟沿著牆根處生長的一長排夾竹桃灌叢、左邊是一排教師宿舍;他的家就在其中。

教師宿舍是磚木結構,但已很陳舊,所以門窗大縫小隙多多。一路上,胡英才就是靠踩著從各家門窗縫隙透射到濕漉漉路麵的一條條光線走到自家門前的。他沒有馬上敲門,因為對其家陡生陌生感。他對著自己的家門愁苦了很久,遂才在深吸了一口昏暗中的潮濕空氣後敲響了門。

 

像是早有計劃,家門剛一打開,胡英才就埋著頭一聲不響地往屋裏鑽,對於給自己開門的母親卻視而不見。胡英才的家雖為教師家庭,但其家產與廣大工人家庭一樣窮酸,就四大件即床、衣櫃、寫字台跟飯桌。他家的照明條件同樣與工人家庭一樣窘,就兩盞白熾燈,廚房用一盞十五瓦小燈,內外屋通過隔牆上的一個方洞共用一盞二十五瓦的大燈。

一頭鑽進家裏的胡英才徑直跨到父親的床前坐了下來。他父親的床安置在外屋,個中原因是其父因腦血栓癱瘓多年。為了不看一眼母親跟也不願被母親看上一眼,胡英才還沒坐穩就伏下身去邊給父親掖被子、邊情切切地問道:“爸爸您冷不冷?”

 

胡英才的父親雖然沉屙纏身,但他聽見兒子的呼聲後一下就睜開了雙眼。見蒼桑的父親淚眼婆娑,胡英才便深伏下身去將嘴貼著父親的耳朵再一次說:“爸爸您冷不冷?爸爸我回來了。”

衰弱的胡父啜泣地對兒子說:“英才是你回來了?這幾天屋裏怎麽總是冷嗖嗖的?”

胡英才聽了父親的話先是心頭一緊,遂便一邊檢查著父親所用的被褥、一邊愔愔細語地問道:“爸爸您冷?”

 

“冷嗖嗖的,總覺得背心涼。”胡父目光哀憐地望著兒子說。

當胡英才檢查得知父親已用上了三九節氣的被褥時便猛有所悟,認為“冷嗖嗖”緣於霪雨跟潮濕的三合土地麵。於是他一邊將手伸進父親的被窩裏檢查熱水壺是否還熱、一邊寬慰地說:“爸爸。這段時間天天下雨,可能是空氣太潮濕了才顯得屋裏冷嗖嗖。不過天氣預報說明天就轉晴……”

 

就在胡英才盡力地讓父親寬心時,他的母親拿著一張幹毛巾從裏屋來到了外屋。盡管胡母是一副常年都神情黯淡、憔悴的模樣,但她用幹毛巾去擦兒子的濕頭發時卻不乏精神和幹勁。可是慈母之愛引發了天崩地裂,當胡英才感覺到母親的雙手伸到自己的頭項上時,他便猛地一抬胳膊一撇手,凶狠地將母親手中的毛巾打落在地。

盡管胡英才對母親如此的忤逆不道,但他卻還沒解氣。因此他不管母親還在可憐巴巴地發愣,緊接著就一衝而起,遂用力地拍擊著飯桌衝母親怒叫道:“你把我害慘了!”

 

兒子進屋時的一臉黑氣、剛才打掉自己手中毛巾的怒氣,這些本就使胡母揪緊了心,她想兒子是不是在學校遇上了不小的麻煩事,現在當胡母見兒子暴跳如雷地擊桌狂叫時,她不隻是揪緊了心,且還恓惶起來。就在胡母既恓惶又猜測著兒子犯了什麽事時,胡英才再一次擊桌吼叫道:“你把我害慘了!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英才,你遇上什麽事了?你……你怎麽啦?”胡母慌張地問,猶猶豫豫地向兒子伸出了關愛的雙手。

 

可胡英才卻又擊桌衝母親叫道:“鬼才!是你有事!是你把我害慘了!我沒臉見人了!我該怎麽辦?那麽多的人都會對我指指戮戮地罵。今後我怎麽辦啊!”

 

胡母從沒見過兒子這般絕望,因而就急得顫顫抖抖地說:“英才你到底遇上了什麽事?快說出來讓媽媽幫你想想辦法。”

胡英才劈頭蓋腦地對母親嗬斥道:“你為什麽要隱瞞成分?”

片刻間裏,胡母雖對兒子的突如奇來的發問感到發懵,但其心底還是有些明白是自己的成份造成了兒子有這般痛苦。不過為了保住兒子此前的不自卑心理跟今後不夾起尾巴做人的社會地位,她還是硬著頭皮假裝糊塗地對兒子說“喔!喔……成份?我們的家庭成份好啊!你不早已是紅衛兵了嗎?”

 

胡英才被母親的裝傻模樣氣得伸長脖子瞪著眼地咆哮道:"你還厚顏無恥?你已把我害得這麽慘,卻還在假裝沒聽懂我說的隱瞞成份是指的什麽事!你是逃亡地主!你為什麽要隱瞞成份?你為什麽要當地主?”

胡母的心雖然被兒子的一通活給深深刺痛,但她卻強裝平靜地說:“我不是地主。”

“你還在抵賴!誰會冤枉你?”胡英才擊著桌更加憤怒地衝母親叫道:“你現在害怕了?解放前你就知道當地主發財,可如今卻把我害慘了!

 

胡母麵對兒子的癲狂和憤怒雖感到害怕,但她還是瞟著兒子壯著膽量說:“我怎麽知道解放前不能當地主。再說如果按劉少奇在六三年製定的‘成份按解放前三年算’的政策執行,我就不是地主成份,因為我在四一年就離開農村老家來重慶謀生了。再說我在老家時還未成年,這無論如何你外公的地主成份也不能株連我。”

胡母說到此不禁一下抓住自己的胸襟停住了話,原因是她在心中討伐起自己褻瀆父親的無恥行為來。為了讓良心安寧和表示向父親賠罪,於是她就急忙搶在兒子有可能再向她咆哮前又說:“英才,你以為天下所有的地主都是劉文彩?其實你外公同樣是麵對黃土背朝天……”

 

“活該?"胡英才惡狼狠地打斷了母親的話。

這下胡母對兒子的絕情是眨巴起眼來淌出了淚。當她欲責問兒子時卻又因想到了兒子的苦難就忍氣吞聲了。然而胡英才的思想卻與他 母親的思想相反,他已病入膏肓,一心隻想著自己的前程已毀盡、自己已無地自容之事,把母親視為了孽障。

由此胡英才把母親的忍氣吞聲看成了猥瑣,因此他就懷著打擊母親的用心又叫道:“活該!活該!活垓!”

麵對兒子的“大義滅親”行為,胡母還是欲言又止、縮頭縮尾,一心隻體諒著兒子的苦難。不過與此同時,她還是感到了害怕,因為她看出兒子已進入乖張暴戾的狀態。為了不再刺激兒子,她便沉靜地彎下身去撿拾掉在地上的毛巾,以示自己馬上就離開。

 

可是就在胡母彎腰伸手麵對著地上的毛巾時,心中一直辛酸的她因再也不能完全控製住自己對父親的情感、卻又突然氣憤地對兒子嘀咕道:“你也活該。”

“我也活該?"嗬問間,狂怒的胡英才一腳將母親踢了個後仰翻。

倒地的胡母禍來神昧,她一邊摸著自己的粘糊糊下巴,一邊瘋了似的衝兒子叫道:“你也活該活該活該!”

 

氣瘋了的胡英才一腳踩向母親的肚子大叫道:“看我倆到底誰活該!”

“我們一家人都活該活該活該!”胡母衝著天怒吼道。

“好!我們一家人都死掉算了!”鼻孔怒火噴湧的胡英才一邊氣噎地叫道、一邊將其陰森森的目光投向了飯桌下。

 

輕車熟路之故,胡英才見飯桌下沒有自己要找的東西便馬上蹲下身伸手就從父親的床底下抓出來一具自己用來鍛練臂力的重達十三公斤的石鎖。貫性使然,緊接著已如困獸般絕望、狂躁的他抓牢石鎖一衝而起,遂咬牙轉身,再高舉起石鎖怒視著母親罵道: “你為什麽要隱瞞成份?你為什麽要隱瞞成份?好!就按你的話辦,我們這一家人都活該,都不必留在這個世界上了!”

 

不知是聽懂了兒子的絕命哀嚎還是瞟見了兒子高舉著的石鎖,這時胡父突然驚恐萬狀地疾聲呼叫道:“兒呀!使不得呀,她是你母親啊,兒呀!你不能這樣呀,她是你母親啊!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她是你母親,兒呀……”

然而胡父的淒涼哀求聲對胡英才沒起到一點遏製作用,已被隱瞞成份之羞恥事戕害得神智恍惚的他頓時產生了山崩地裂跟魂魄散去的感覺。由此他恐懼萬狀,遂目光一發直,將石鎖砸向了母親的頭。

 

轉眼間胡家世界死寂如淵,胡母頭破血流斷了氣,胡英才癱坐在地沒有了意識,胡父昏厥失去了聲音。

 

不久胡家浸沒在了寒徹的躁動中,聞胡父哀嚎聲而趕來的鄰居們的“嘖嘖”哀歎聲在胡家的屋裏屋處此伏彼起。

午夜時分,胡英才被公檢法人員帶走了。

 

大概是接管學校成功的大局已定,入冬後學校已風平浪靜,軍宣隊褪盡了進駐學校時的行“百廢待興”的威儀轉而追求起屍位素餐來;工宣隊甘做添頭之物;同時學生們不僅不再早請示晚匯報、且還呆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少,各自散漫開來。

 

不過隨著新年日益臨近,進校聚一聚的學生也就一天天更加少了起來。因此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孫仲雲跟大多數學生一樣,帶著不奢望早日複課的思想離開學校踏上了回家過年的路。

跨出校門不久,孫仲雲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情在漸漸地好了起來。因此他不由得抬頭望了望久違了的晴朗天空,爾後便認為自己在學校時的長久的壞心情是前幾天的壞天氣所造成。不過隨後不久,他又感覺到自己的心情並非真正的好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陰霾不是壞天氣造成。到此,在四下無人的情況下他直麵了自己的思想,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更知道自己仍在叛逆地思想著什麽。

 

盡管是自己的思想暴露給了自己,但孫仲雲還是警覺地朝四下睃了一眼,唯恐隔牆有耳。不過隨著離學校越來越遠,他不僅膽量大了,且還愜意地嘲笑、挖苦起使人們懦弱的東西來。

有了這一笑,孫仲雲不由得喜上眉梢、 原因是他一下認識到學校是奴役精神之地,自己何苦還要眷戀它。他有了不再在乎學校的思想後就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心靈輕鬆了起來。然而當他進入區大街後卻又皺起眉頭來放慢了腳步、直至慢到一步三瞧的程度。

 

來到街上的孫仲雲之所以放慢步伐神情大變,原因是他覺得目中的一切景物都如影如幻,諸物與自己不在一個時空。由此他有了自已與世界陰陽兩隔的恐懼,覺得自己不僅恍如隔世且還沒搞請楚自已與景物誰在陰麵誰在陽麵。不過他的這種恐懼感很快就消退了,因為他有了新發現及新感覺。他的新發現跟新感覺是市井中人的精神麵貌出乎了自己意料。

出乎孫仲雲意料的事是他本以為武鬥結束後至少有一半的人、即掌權派的人應該是喜形於色,然而卻大謬不然,滿街沒有一張真正的笑臉,有著的不是臉色陰沉就是目光陰鷙。

這樣的發現,使孫仲雲認為那些臉色陰沉神情木訥的人是革聯派、而那些腮幫子鼓起了棱角且又且光陰鷙的人便是砸派了。

有了這樣的認為,孫仲雲不由得有些高興了,因為他進一步認為人們都有所醒悟:革聯派明白了自己上了運動的當、舍生忘死地白忙碌了一場;砸派知道了自己受了宣傳的騙、披肝瀝膽換來的卻是人生跟前途的凶多吉少。有了這樣的思維,孫仲雲在加快步伐的同時竟竊喜地喃喃念道:“果然到頭來是當官的當官,搬磚的搬磚,露出原形了吧?”

 

在低頭走向渡口的一路上,與其說孫仲雲是在梳理過去的思維、還不如說他是在欣賞自已的見微知著的本領。當他感覺到臉被寒風連續割疼時方才意識到自己已臨近渡口了。不久,剛一走進沙灘和磧壩的他無意間又感覺到了自已在寒風中的嘴有些異樣。經過檢查,他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自己的右手要時不時地捏一下自己的嘴唇。由於明白自己捏嘴唇的行為是一種恐懼口出禍端的心病,所以他不禁舒心地嘲笑起自己的杯弓蛇影的行為來。回想起捏嘴之事,他自然就懷著無比慶幸的心情感謝起歐夢蘭來。他想如不是歐夢蘭先憋不住,那麽自已就很有可能完蛋了。

 

一想到此,孫仲雲不由得陣陣後怕地緊張起來。為了甩掉危險而又緊張的思想,他便似是而非地質疑、譴責起自己的自以為是的思想來。然而未了,他因明白了自己的所謂檢討是在自欺欺人,故爾就不由得先狡黠、自信地蔑笑了一下,然後才用手指撥動著嘟起的嘴唇喃喃地說:“你現在安靜了?你不憋氣不想發瘋了?哈哈老天真奇怪,好像冥冥中真有鬼魂神靈在往複穿梭,倒下了歐夢蘭,你卻獲救了。”

 

然而孫仲雲馬上就嚴肅地終止了慶幸,因為他一下就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行為會被上蒼誤認為自己的心靈齷齪。因此他的心立馬就解釋道:“我慶幸是假,諷刺才是真。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有什麽值得慶幸?我們遇上的全是倒黴事,暗中諷刺一下總可以吧?”

大概是至今還在時不時地思考著歐夢蘭被批鬥的事,隨後孫仲雲又喃喃自語地說:“歐夢蘭你還算幸運,你遇上了還算善良的雷副營長,因為你既沒有被關押、更沒有被送進看守所。”

 

之後的乘渡船、爬坡、路經鬧市及乘坐公共汽車的一路上,孫仲雲幾乎全在想著人的命運這件事。其間他第一次以為有些人的厄運並非完全來自上麵的政策,而是來自下麵的惡吏。由此他又一次想到了宿命論。他由宿命論一下就翻出了他早已批判過的老百姓的包公情結之事來進行又一次批判。簡單的說他替老百姓的包公情結感到悲哀,理由是包公一個人的能力能替多少老百姓主持公道,也就是說包公所不及區域的老百姓遭受了不白之冤或迫害就認活該了。這就是宿命,他這樣認為,遇上包公的人就幸運遇不上包公的人就活該。當然孫仲雲悲哀的不是人的宿命,而是每個老百姓都認為自己能遇上包公的自我慰藉的心理。其實對於包公之事,一開始他想到的而是還有一個皇帝把包公扣著呢。

 

離家不遠時,孫仲雲才把精力用在了擬想與家人團圓時的情景之事上來。然而孫仲雲是愁容滿麵地走進了自己的家,因為他在門外就

嗅到了家是凋敝、衰落的氛圍。

 

糟糕的氛圍使孫仲雲的預料正確,他一跨進家果然就看見父親在淒涼地靠著飯桌抽土煙

“回來了?”孫洪久不冷不熱地招呼了兒子。

由於妻子陳鳳珠至今仍杳無音信,所以孫洪久性情大變、終日都耷拉著頭沉默寡言。麵對憔悴、蒼老了許多的父親,知道父親是在為 母親失蹤而痛苦的孫仲雲沒有與父親談論家中之事,他而是很快就忙不迭地做起家務事來。

 

為了拖長不與父親坐下來麵對麵的時間,孫仲雲破天荒地第一次給父母的臥室做清潔了。 當孫仲雲發現父母臥室裏的一切都淩亂、隻有 母親的相片被擦得一塵不染、格外奪目時,他 佇立在母親的像前哭了。他哭得很悲痛,因為他既看見了母親昔日的身影又想到了父親的痛苦。

由於傷痛至深,不久孫仲雲哽咽著伏在父 母的書案上失去了意識。

 

在外屋的孫洪久聽見兒子的壓抑著悲傷的 哭聲後便放下煙杆抹著淚地走進了廚房。約十分鍾後,他將兩碗麵條擱放在飯桌上便轉身

走進了自己的臥室。進屋後的他沒有一下將目光投向兒子。他這樣做是為了不給兒子造成尷尬。他見兒子伏於書案上,於是就一邊輕輕地拍著兒子的頭、一邊語氣愔愔地說:“仲雲吃飯了……

孫洪久見到兒子的頭動了後,他便馬上轉身朝屋外走去。他走到門口時又停了下來。經過片刻猶豫後,他就邊啟步、邊強打起精神對兒子說:“你媽媽會回來……”

 

夜裏孫仲雲輾轉難眠,因為他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中。痛苦中的他初時是淚眼婆娑地思念著母親、爾後是擔心父親的身體、再後就思想起芸芸眾生的社會來。夜深人靜後他隻想著一件事:不良社會能使勤勞正直的男子漢醜陋潦倒、就像兵荒馬亂中的女子會被遭踏蹂躪。

即便是在新年這天,孫仲雲一家人也是在少言寡語中度過的。新年後,由於父親跟哥哥都因上班而早出晚歸、妹妹又因想在她學校成立革命委員會時能分得一杯羹而長住學校,所以在一段日子裏的大多數時間裏,孫仲雲都是獨自呆在家裏消磨時光。

 

為了多陪伴、服侍父親,孫仲雲決定等過了春節再回學校。一天上午,他在淘米時,腦海裏突然迸現出了母親祺福的火花。由此他心想失蹤未必就是死亡?此想法一出,他便立馬放下手中的活兒,鎖上大門,懷著既興備又思忐忑的心情大步朝母親的工廠奔去。

孫仲雲奔進母親的工廠時正置午餐時刻。當他望著飯堂內外的人頭攢動的場景時神智才有所清醒,心想自己去哪裏尋找自己的母親。此時與其說他是在憂愁無法打聽到母親的消息、還不如說他是在追循、緬懷母親在工廠時的音容笑貌。因此他癡視著在飯堂內外熙來攘去的紡織女工們潸然淚下,心想從此在那麽多的紛織女工中已沒有了自己母親的身影了。

 

一想到自己已與親愛的母親天各一方、人世間再也沒有母親的身影,孫仲雲悲愴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這樣深的悲痛中,他進一步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不過他這次相信人有靈魂的原因與過去有所不同——過去他相信人有靈魂的原因及根據是:人的能吹影鏤塵的思維就是靈魂的表現之一;現在他相信人有靈魂的原因是認為自己還能與母親在靈魂之家的天堂相聚。

 

隨著思維越來越空冥,不久孫仲雲不但聞不見周圍的嘈雜聲、就連自己已移步朝廠外走去了都不知道。不過他那飄離塵世的思緒很快就墜回到了地麵,因為其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遍如海潮翻滾般激烈的侮罵聲。

由於孫仲雲知曉身後發生的事是獲勝的革聯派女工在謾罵失利的砸派女工,所以盡管侮罵的場麵十分猛烈、混沌,他都沒有轉身回顧,隻是繃著臉憋著氣地站立下來豎起耳朵向後聽。

 

革聯派女工激烈地向砸派女工罵道:“*****婆娘,你們怎麽一見到我們就像烏龜一樣的躲;你們有本事就別跑……”

砸派女工邊遁邊厲聲反擊道:“偽革聯你們別得意早了,毛主席說還要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運動。到那時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的可恥幫凶就沒有好下場了……”

 

砸派女工盼望東山再起之話,使孫仲雲不由得渾身冒出了雞皮疙瘩。因此他便一邊迅速地朝廠外走去,一邊露出輕蔑、酸楚的神情自言自語地說:“哼!還有第二次?你以為中國老百姓會長久地愚不可及?你好福氣啊!曆史就是這樣安排,安排了當下就是一個矮人觀場的曆史階段。唉——”

俯仰間,新年逝去,一年最大的節日春節已臨近了。盡管人們早就感覺出一九六八年的春節一定是暮氣沉沉毫無喜慶可言,但大家還是在按照千年的傳統方式大力地準備著闔家團圓時要饕餮的食品。麵對能使芸芸眾生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有尊嚴的春節,今年的孫仲雲雖然是心中苦楚和對春節的不以為然,但他還是拿著一大卷名目繁多的食品供應號票、不辭辛苦地忙碌於各條購物隊伍中。

 

盡管因物資一天比一天匱乏而今年又多了幾種票證,但還好孫仲雲是個閑人,他隻用了兩天時間就將粳米票、糯米票、肉票、菜油票糖果票、糕點票、湯圓芯子票、花生票、煙票、酒票、豆腐票、蔬菜票、煤票、肥皂票、火柴票都用了出去。末了,他覺得還是該給陰沉沉的家換上一點新氣象,於是就用工業票買了一口銻鍋。

缺了母親的除夕夜,孫仲雲一家沒有守夜,家庭成員間隻是心不在焉地作了一些交談後就各自上床蜷縮起來。春節第二天的早晨,孫仲雲沒有呼喊悶睡於床的父親、哥哥及妹妹起床吃湯圓,他而是獨自索然寡味地用早餐。餐畢,他就擰上一個盛有湯圓的搪瓷盅精神萎靡地出了家門。

 

一個多小時後,孫仲雲乘公共汽車經過一片郊區再穿過城市一角便走進了沙區裏的紅衛兵陵園。陵園雖與外麵的世界隻有一牆之隔,但孫仲雲一走在墳場的甬道上就感覺到自己似乎是看見了河山帶礪的遙遠時光。隨後他就帶著天荒地老的感覺來到了楊娟等同學的墓前。

肅立在同學們墓前,孫仲雲先是閉目冥思,爾後才將盛有湯圓的搪瓷盅擱置於墳頭做起祭奠來。

 

盡管掃墓用品紙錢、紅燭、香早已被“破四舊”掃蕩得一幹二淨、絕世無跡,但這並沒有難倒孫仲雲,因為他有解決此困難的辦法。他的解決之道是將停電時用於照明的白蠟燭當紅燭、將香煙連接起來當香、將自己簡單加工了一下的解手紙當紙錢。

臉色陰鷙的孫仲雲從衣服口袋和褲袋裏取出兩支蠟燭、一包香煙及一疊自製紙錢後就哀而不喪地祭奠起黃土下的同學們來。祭奠時他是以領悟著萬籟俱寂、聆聽著天處之音的情懷來點上了燭與香、祭上了湯圓及燃燒起紙錢的。當紙錢都化為灰蝶時,他因再也承受不起失去楊娟、失去同學們之痛而雙手抱膝、頭伏於膝地坐在了地上。不久當痛苦陣陣的孫仲雲將身子緊緊地蜷縮成一團時,他突然覺得自己不僅在空中飄旋、且還清清楚楚的聽見了楊媚等死亡同學的心有不甘的淒瀝呐喊聲。在這遍眷戀生命的呐喊聲中,孫仲雲慟哭起來。

 

孫仲雲在昏昏沉沉中捱過了春節、走進了初春三月。三月上旬的一天上午,回家後一直牽掛並估計著學校情況、同時也害怕著自己又會離群索居的孫仲雲精神不振地踏上了回校打聽複課消息的路。

這天是個難得的陽光和煦的天氣,但這反而使孫仲雲悲憤、哀傷,因為一路上他眼前一直浮現出昔日楊娟登門邀他參加運動時的鶯飛燕舞般的倩影。因此,他思念楊娟的哀傷跟抨擊運動的義憤一直到他來到學校大門前的大路上時才因心有旁騖而減弱了。造成他心有旁騖的原因是返校的同學很少、氛圍且還冷清。

孫仲雲一跨進學校心情就沉重而複雜了,因為校園裏一遍駘蕩景象,本不多的人且還個個都在無所用心地東遊西逛,一眼看去無絲毫複課跡象。

麵對複課遙遙無期的現實,孫仲雲不僅步伐慵懶了,他且還心中苦笑著說:“我看國家要把咱這一代年青人撂下多久。哼!我們倒黴國家就不倒黴了嗎?大家都要倒黴,包括每一個人……”

也就在這時,也就在孫仲雲還行走在操場上時,已有三五成群的學生開始走出學校回家了。

稍許時,孫仲雲發現進進出出於學校的學生們或多或少地都帶有玩世不恭的習氣,這使他看出了人人都已在對軍宣隊陽奉陰違,大家隻是隔三插五地回一趟學校報一下到,至於複課之事早就不關心了。

 

孫仲雲走進自己的教室剛一坐下就想起身走了,因為教室裏不僅是隻有稀稀拉起的幾個人、且還大家都有些陌生感了。鑒於此,他一下就站了起來準備回家。不過他沒有馬上走出教室,而是假裝厭惡課桌上落滿了灰塵而嘀咕地走到了楊娟的課桌前。睹物思人,這時他不再顧忌自己軫悼楊娟的情懷被同學們看出,故爾就坐下頭伏在了場娟的課桌上。

不知過了多久,孫仲雲帶著淚水和鼻涕從迷糊糊中醒了過來。醒來的他還沒抹一下混著淚水的鼻涕時就感覺出教室裏已空無一人。隨後當他確認了教室裏隻有自己一人後就端坐著放任自己發呆。其實他這樣的發呆是在思考問題,所以一會兒後他就決定去教師大樓嗅嗅明天會是什麽樣的時局。

孫仲雲來到教學大樓外時校園雖已冷冷清清,但他還是走向了教師大樓。不過這一路上他是越走越慢,因為人跡寥寥。就在他快要止步時卻又倐地快速向前,因為他猛然看見教師樓的大門前正站立著範素芳。由此盡管他有些喜出望外,但沒有呼喊範素芳,因為他看清對方正獨自一人佇足注視著冷冷清清的教師樓大門旁的牆,像是在看通告類的東西。

 

孫仲雲靜靜地走到範素芳身後先是瞧了瞧範素芳所視之牆,然後才冷不丁地開口說:“範素芳你在看什麽?我看牆上沒有任何文告呀,就隻有革命委員會牌子。你莫不是在盯著革命委員會的牌子思緒萬千?”

驚了一下的範素芳轉身見到孫仲雲後便驚喜卻又是節製著高興地滔滔不絕地說:“嗨!我這次回校報到終於碰見了一位戰友!說來也奇怪,在這以前,我每次回學校報到都與同斑同學的戰友錯開,碰不上麵。現在想來咱們的戰友情義是多麽的珍貴啊!為了能見到戰友,初時我兩三天就來一趟學校。後來我見回校報到的學生一次比一次少,於是我也十天半月才回校一次。孫仲雲你多久回學校一次?”

 

孫仲雲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元旦後我還是第一次回校。”

範素芳有意無意地瞟著革命委員會的牌子說:“孫仲雲你算準學校會像現在這樣的無政府狀態?”

孫仲雲見範素芳如此關注革命委員會,於是就決定放下其它的話而要問對方何故對此感興趣。他這樣作,是因為從一開始,他就對革命委員名稱大有看法。由此他就偷偷地打量著範素若說:“範素芳,你為什麽目不轉睛地盯著革命委員會牌子?你不會是對革命委員會有什麽看法吧?”

 

範素芳低頭微笑著說:“孫仲雲。我們該回家了,邊走邊說。”

然而直到走出學校後,範素芳還沒說話,

因此心中有事的孫仲雲又說:“範素芳,你怎麽還不說呢?”

範素芳聽了孫仲雲的話先是納悶、後是恍然大悟、再是猶豫,最後才含糊其辭地說:“山寨了吧?”

 

範素芳剛閉上嘴就後悔起來,因為她擔心孫仲雲能聽懂自己的話。不過她很快又放心了,因為她相信孫仲雲怎麽也聽不懂自己那沒頭沒腦的話。

然而轉頭間範素芳又忐忑起來,因為她發現孫仲雲似乎在含著怪異之笑不時地瞅上自己兩眼。不知是不是已決定要跟孫仲雲挑明自己的“山寨”之語是何意,她一下放下顧忌而向對方說:“孫仲雲你好像在竊笑我?我有什麽怪異的地方嗎?”

孫仲雲避開範素芳的目光說:“範素芳你真不錯啊,竟然有思想說革命委員……誒!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認為革命委員會有山寨之嫌。”

“嘿!孫仲雲你竟然聽懂了我那沒頭沒腦的話?原來咱倆是英雄所見略同啊。”範素芳不由得目光閃亮地說。

 

 

孫仲雲也壯起膽子來滔滔不絕地說:“已然快二十年的‘人民政府’名稱卻被當今改成了革命委員會。這不是在開曆史的倒車嗎?為什麽打倒了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之後的無產階級新政權的名稱不叫什麽政府而要叫革命委員會呢?在我看來原因有兩點:一是革命委員會這個臨時名稱可以掣肘、阻礙那些進入了領導班子、但卻代表著對手意誌的人一步步登堂入室直至喧賓奪主;二是‘革命’本身就能達到既告訴了人們與資產階級司令部的鬥爭還沒結束、又呼喚了大家還要繼續進行激烈的兩條路線鬥爭的目的。這不會是自尋禍端、也不會是瘋了,而是劉少奇倒了後中國確實還存在著赫魯曉夫似的人物、也就是說老人家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並沒有達到他的目的,從而繼續鬥爭是無價可談的。由此革命委員會就是伺機再戰唄。

 

想一想都害怕,咱們這一生全是鬥爭,從上小學就聽見它感受著它,直至現在、甚至是到死都擺脫不了它。真要是從小到老的整個人生都需要靠鬥爭來求生存,依我看這‘革命’還是不要的好。因此所以說我一聽見非政府名稱的革命委員會就在感到安居樂業遙遙無期的同時想到了混世的山寨。”

 

範素芳接著孫仲雲的話說:“孫仲雲你怎麽想得那麽多又那麽複雜?我隻是覺得革命委員會這個名稱太—太……才想到了山寨這個詞。”

“革命委員會這個名稱太什麽?”孫仲雲似笑非笑地問範素芳。

“我說不出來。”範素芳盯著自己那邁動著的腳思忖地說,“我隻是對臨時的東西感到心慌和厭惡。因為‘臨時’就意味著什麽都得湊和著過。我的生活還沒湊和夠嗎?我從小都是湊和著過日子,可如今盼來的不是安定局麵,而是臨時性質的革命委員會。由此可從想象出我們還要湊和到哪個年月。當然,那些駕車的人不怕折騰、喜歡鬥爭,可我們拉車的人就慘了啊。”

 

孫仲雲見範素芳陷入了她過去的憂傷中,於是就抬高頭、加大步伐,裝出因樂觀而輕鬆的模樣說:“我也煩臨時的東西,因為它可以任意地對人玩朝三暮四的把戲。範素芳你的話說得很好,車上的人不怕折騰、我們拉車的人可怕折騰。不過高中生當個工人總不算好高騖遠吧?範素芳,我已做好了思想準備,不奢求上大學了,就當工人。我們隻要有了這退而求次的打算,就不求開辦學校的人盡快給大家複課。”

範素芳想了想說:“恐怕事到臨頭還是會由不得咱們小百姓吧?老人家說過文化大革命運動還要搞第二次、第三次,直至無產階級獲得最終勝利……”

 

“昏想!”孫仲雲苦笑著說:“誰還會那麽傻? 誰還會認為自己的爹娘不如毛主席親?哈哈。 範素芳你改變了稱呼就說明你已不再傻了。”

“我改變了什麽稱呼?”範素芳不解地問孫仲雲。

“老人家。”孫仲雲抿笑而說。

 範素芳也笑著說:“孫仲雲你還覺得這事稀奇?我身邊的年輕人十有六、七都這麽稱呼了。”

 孫仲雲明白這事是大家藏在心裏的鬼祟,不能戳穿,故爾就坦坦蕩蕩地說:“好!好!好!這樣稱呼好,因為革命歌曲也是這麽唱的。”

 

“當然好。誰敢說不好?”範素芳心不在焉地說。

接下來的一路上,孫仲雲和範素芳都刻意找些與運動、複課及前途無關的話題來說,直至他們跨進了區大街也是這樣。快到人來人往的區中心時,孫仲雲突然眼睛一亮,遂指著幾個穿著前衛的小夥子、真假參半地驚歎道:“難怪我突然覺得大街亮麗了,範素芳瞧,資產階級的奇裝異服又冒出來了!破四舊將資產階級思想才摧毀幾天,可現在資產階級的東西又冒了出來。難道資產階級思想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由於範素芳一是在前一段時間就熟睹了又出現在大街上的奇裝異服、二是覺得孫仲雲在挖苦形而上學的東西,所麽她就恬靜地說:“那些穿奇裝異服的人大都是毛操哥。孫仲雲你還別小看,穿著那小褲管、港式敞擺服還真是使人精神抖擻、青春煥發。”

範素芳見孫仲雲隻瞅著毛操哥而沒有回應自己的話,於是就又說:“孫仲雲你還記不記得武鬥期間我們上大街剪壞毛操哥小褲管時的滑稽情形?幹這事黃曉玲最積極、也最在行……”

話到此,範素芳驚慌地閉上了嘴,因為她突然想到了孫仲雲會因自己的話而思念起楊娟來。所幸孫仲雲仍在瞅毛操哥,因此範素芳就拍了一下孫仲雲的肩說:“孫仲雲該分手了。你什 麽時候再回學校一看?”

 

這一來,孫仲雲意識到了自己傻瞅毛操哥的舉止被範素芳看在了眼裏。不過他並沒有多大的難堪,他反而是假裝沉思地對範素芳說:“嗨!我終於有信心了。我從毛操哥們的身上悟出了一個道理,別怕,老百姓是綿延不斷的、而每人都會死的……誒!其實我是想說我從毛操哥身上看出今後可能還會有很多人給菩薩燒香……誒!範素芳。我該走這條路了。”

孫仲雲與範素芳分手時顯得既快又窘,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語無倫次了。

 

 一晃,時間又過去了一周,這使在家消磨時光的孫仲雲想到了又該回學校報一次到了。由於想早一刻見到同學們,這天他很早就出了家門。因此他來到學校前的大路上時,太陽才剛偏南。

由於返校的人少、學校氣象又冷清,所以孫仲雲一下就放慢步伐,在有意無意間向南抬頭將太陽納入眼裏、將陽光收入心中。就在他感歎著人間外還有溫暖時,他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在呼喊自己。轉身後看的他剛一睜大眼睛,就被來者的連呼帶叫的親熱勁搞得隻能笑容滿麵、無暇發出聲來。

 

來者是李華新。他奔上前來就將手重重地扣壓在孫仲雲的肩上喜不可支地說:“孫仲雲。我這次返校終於碰見你了!我好想你呀。”

在這片刻間,孫仲雲不由得佯蹙著眉笑嘻嘻地盯著李華新說:“嘿!我記得勾肩搭背不是你的性格?幾個月不見你怎麽就變活潑了?久不複課,你反倒高興了?”

李華新猛地捏著孫仲雲的肩誇張地笑著說:“是高興!是高興

!”

孫仲雲挪揄地說:“李華新你現在高興,如不複課,你今後就要討口。”

 

李華新將孫仲雲一推,遂不悅地說:“我是說見到你高興:誰還在關心複課之事。咱們常在一起時,我還對同學及戰友間的情義感受不深。可這才短時間不見,我就想念大家了。”

李華新怕孫仲雲說自己虛情假意,因而就觀察起對方的神情來。恰在這時,孫仲雲的臉色黯淡了,原因是他從李華新的“想念”之詞想到了自己的“思念”之事。

李華新將孫仲雲的臉色變化看在了眼裏,因而就半是關心半是調侃地說:“孫仲雲你的臉色怎麽比幾個月前又暗了一成?你都快成金剛像了。”

 

“我想啃人,”孫仲雲衝李華新發了火。

李華新被孫仲雲的發脾氣模樣逗樂,因而他就略微扶著對方的胳膊殷勤地說:“仲雲,你的腸子生鏽了嗎?別發火,邊走邊說。我見到你第一眼時就想到了要跟你說關於腸子不生鏽的事。可咱倆一抵攏就隻顧著班荊道故而無暇說出出此事。報了到上我家去,我給你的腸子除除鏽。”

“你給我除除鏽?”前行中的孫仲雲側頭盯著李華新苦笑著說:“你從長江裏打撈起瘟豬了?”

 

李華新頭一偏,既得意又苦楚地說:“哪容易遇上那麽好的事。農民都快肚皮貼著背脊了,他們能讓死豬逃跑嗎?孫仲雲你別再問,總之到時候我會讓你樂不思蜀。”

孫仲雲心不在焉地說:“李華新別畫餅充饑了。不過我還真想四處散散心,

“嗨!你要散散心就更好了。”李華新猛拍著孫仲雲的肩頭說,“現在我們那裏學武術蔚然成風,好不熱鬧。這熱鬧而紛亂的形態使我有時候覺得社會像退回到了有三教九流的解放前。孫仲雲你猜猜,當下誰最能使那些不甘沉寂的熱血青年趨之若騖?我說出來你會吃驚不小,是昔日國民黨的武術教官。我還有些覺得社會風貌在悄然地發生變化,很多人在開始對黑五類表示理解了。由此我認為階級鬥爭要糗了。”

 

一小會兒後,李華新見孫仲雲不理睬自己的過激言論,於是就又說:“哈哈!孫仲雲你倒裝正神了。你怎麽不說說自己對當下時局的觀感和認識呢?”

孫仲雲突兀地說:“不糗才怪了,誰願意生活在從呱呱墜地到老都是鬥爭的時代?這樣的事想一想都不寒而栗,因為在這樣時代裏的人猶如過眼煙雲,一晃就快沒了,再一晃來之不易的一生就糗了。隻叫別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想起都好笑。前不久,我還一直認為自已幸運、幸福,生對了時代……”

 

“讓我說說!讓我說說!”李華新興奮得眉開眼笑地打斷了孫仲雲的話說,“你我聲同氣投。隻叫咱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太不公道。我們死了我們的父母怎麽辦?老子從今後要怕死了?”

孫仲雲被李華新的最後一句話逗笑,因而就調侃著對方說:“你還怕不怕苦呢?”

李華新露出沒耐心的神態說:“咱不關心國家大事了。國家大事根本就不是咱小老百姓關心的事。孫仲雲咱倆隻到數室裏晃一下就走,其它地方就別去晃了。真的,我們那裏太好玩了,其社會麵貌與報紙上所說的完全是兩個樣。所以說我也知道了要跳出報紙看問題、思考問題。”

 

不過他倆走進教室後並沒有一晃就走、而是李華新跟幾個已顯得有些生疏的男同學泛泛交談、孫仲雲靜靜地坐了下來。等不多的同學們都走了後,李華新就走到了孫仲雲身旁。當李華新正要開口催孫仲雲走時卻又一下閉上了嘴,因為他猛然注意到對方坐的是楊娟的坐位。因此心情沉重起來的李華新就沒有打擾一臉悵惘的孫仲雲,他而是裝出眷戀課堂的樣子繞著一排排課桌東瞧瞧西看看起來。不過李華新這樣做並非是單一地等候著孫仲雲從悲傷中走出來、其自己也悲戚,因為他每走到一個死去同學的課桌前時都要停下來站一會兒。

 

大概是怕自己的心靈與孫仲雲的心靈相對而泣吧,李華新繞室一周後就走出教室到過道上等候對方了。李華新在空蕩蕩的過道上踱來踱去數遍後孫仲雲才從教室裏走了出來。

李華新像早有謀劃,他一見到孫仲雲就疾步上前去勾搭著對方的肩一聲不響地大步朝教學大樓外走。這一路上,李華新繼續用肢體語言安慰孫仲雲,他既頻頻矯情地打量著陽光、又不時地摩挲著對方的肩背。

 

孫仲雲感覺到了李華新對自己的關心也想到了不能讓同學繼續陪著自己悲傷,因此他也抬起頭來看天空。為了讓李華新完全相信自已的精神已恢複正常,他又倏地裝出驚歎的模樣說:“李華新聽說毛操哥們又紛紛出籠了?你們那裏毛操哥多不多?”

李華新一下就感覺出孫仲雲在高興,因而就愣神不解地說:“孫仲雲,毛操哥又冒出來了關你什麽事?你高興什麽?”

孫仲雲鎮靜地說:“怪哉。毛操哥們又出世了、我高興什麽?”

 

李華新突然眼睛一亮,遂大笑著說:“哈哈孫仲雲你是在幸災樂禍。我懂了,你是不是在嘲笑無產階級思想對資產階級思想沒有辦法了?”

孫仲雲含笑瞋著李華新說:“胡說。毛操哥與我思想何幹?”

李華新自認為看穿了孫仲雲的思想,因而就愜意地說: “孫仲雲你怕我給你上綱上線?你別怕,其實誰又沒有資產階級思想呢。*****的資產階級思想還真是陰魂不散,人人都舍不得完全擯棄他。”

 

“難啊!”孫仲雲佯裝歎息地說:“我單從毛操哥身上就看出要鏟除人們頭腦中的資產階級思想難啊!”

出人意料,接下來李華新乘孫仲雲話之興他驀地睜大了眼睛說:“嗨!這事難辦才好呢!我突然明白了暮氣沉沉的社會之所以一下就有了些生機,卻原來是因為毛操哥們又冒了出來。誰願意年紀輕輕時就被悶在鐵罐裏。因此這也不能怪人家有資產階級思想。”

不停交談的他倆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公路的林蔭道。大概是林蔭道使人思想雋永的緣故吧,倆人不僅放棄了乘車,且還放緩步伐、停止交談,像是進入了沉思中。這時,其實對於孫仲雲來說、與其說是沉思,還不如說是在再三掂量著接下來自己欲說之話的風險。因此他

數次欲言又止。不過最終他還是瞟著李華新說:“李華新你猜,我最害怕什麽?我不怕水深火熱,最怕暗無天日。李華新你認為一個人的思想能被他人控製、奴役嗎?我最恐慌成了思想奴隸。我情願被抽筋扒皮,也不做思想奴隸。我們好可憐,連給好朋友說正常的話也要躲躲閃閃。”

 

李華新也瞟著孫仲雲竊笑著說:“活該!孫仲雲你說話別戰戰兢兢。其實我有一個思想問題比你還——還反動。孫仲雲你說‘國家’是什麽東西?先申明, 我沒罵國家。我的意思是說‘國家’是怎麽一回事。我認為‘國家’就是一群人跟一塊地。這群人成立國家的目的原本是為了抵禦處來侵犯,從而使自己能安居樂業。可這事卻大謬不然,恰恰是‘國家’先輕蔑、玩弄、欺淩、迫害老百姓。因此我已對‘國家’這個東西不感興趣了。”

孫仲雲沒有馬上回應李華新的話,他而是沉默了一陣後才心情哀喪但又是釋然地說:“是啊!譬如慈禧就把老百姓當家奴對待。當然,

現在也是在比誰的官大,老百姓隻有逆來順受 的命。對!李華新你說得對,恰恰是‘國家” 在吃裏扒外。”

 

李華新半是氣憤半是高傲地說:“孫仲雲咱們蜷縮起來,不玩‘國家’這個東西了。現在想來難怪隻顧自己快活的毛操哥多了、 為另尋 價值而學武術的也多了。”

 

孫仲雲順勢轉移話題,所以就揶揄著李華 新說:“李華新。我看你既不像毛操哥、也不像 在學武術,那你憑什麽還快活了起來呢?”

 李華新不服氣地說:“我在偷學、自學武術。”

“現在你學會了什麽拳?”孫仲雲偷偷地笑著說。

“你別嘲笑我。”李華新笑睨著孫伸雲說,“我 學了少林拳、楊家拳、大洪拳、小洪拳……”

 “學的都是花架子吧?”孫仲雲用笑打斷了李 華新的話。

 

“胡說。”李華新睖著孫仲雲說,“我的蟠功可 練得不錯……”為了讓孫仲雲佩服自己,緊接著李華新收住活,倏地做了個抱肘

下腰的蟠功動作給對方看。

“這有何稀奇。”孫仲雲含著笑邊說邊也做了個抱肘下腰的動作。

“你也在學武術?”李華新驚喜地抓著孫仲雲的胳膊問。

前幾年泛泛的學過。”孫仲雲淡淡地說。

李華新繼續驚喜地問:“你的師傅是何許人?他是不是國民黨的武術教官?”

 

 

“胡扯。”孫仲雲拿開李華新的手說,“那時哪個國民黨的武術教官敢收徒?哪個又敢拜國民黨的教官為師?我隻是跟著鄰居朋友們瞎練了幾天。我雖然也是學的花架子,但憑自己的悟性還是有點收獲。”

“傳傳經,你有什麽收獲?”李華新用期待的且光催促著孫仲雲。

然而孫仲雲猶豫不決。

“你還對老同學、老戰友保守。”李華新急了。

“我何須保守。”孫仲雲含笑懷疑地瞅著李華新說,“你沒有取笑我的意思吧?”

“不取笑你。我取笑誰?”李華新生氣了。

 

“好好好,我說。”孫仲雲既認錯又鄭重地說 “李華新我們先說好,我動了嘴、你就要練拳 大家切磋切磋。”

“你不放心,我就先練拳。”李華新一挺胸, 笑睨著孫仲雲說。

李華新的話使孫仲雲一下慌了神,因為他 認識到在某些品質上自己不如對方。為了挽回 自己的品質,因此他就擺出思忖著拳術要領的 神態說:“李華新。我琢磨過一些拳術。我的收 獲是兔子雙蹬腿、岩鷹展翅、鐵門檻等。你讚 同我的看法嗎?”

 

李華新想了想卻心有旁騖了。因此他就靜 心而又詭祟地說:“孫仲雲到時候你要配合我一 下,這樣咱們肚子裏的油水就會更多一些。”

孫仲雲對李華新的話似懂非懂,因而他就 笑著說:“油水?什麽油水?李華新是不是給腸 子除鏽的油水?你叫我配合你?配合什麽?不 會是去偷去搶吧?”

 

李華新沒理會孫仲雲,他而是倏地立身抱 拳,遂一邊擺出練拳的架式、一邊說:“孫仲雲你別多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李華新改變了一些拳路,他練著拳幾乎是 一個勁地往前躥,這把孫仲雲撂在了後麵。當 倆人又並肩前行時,他們已快到達區大街了。

 

在區大街上,孫仲雲本想緩緩慢行,目的 是想仔細考察社會上的那點鮮亮跟生機是否是因 為少男少女的春心蕩漾才有的。可他沒能抗住 李華新的一個接一個的催促,所以就隻好快步前行。

 

行走在區大街裏,孫仲雲因再也關不住自己 的思想,所以就猛地附著李華新的耳朵說:“都 是‘性’在作怪。 ”

聞其孫仲雲的沒頭沒腦的話,李華新如墜五裏雲中。因此李華新猛地止步盯著孫仲雲 問:“什麽‘性’?”

這下孫仲雲非常不好意思了。因此他就躲 開李華新的怪異目光抿著笑獨自向前而去。當 李華新趕上孫仲雲時,李華新因似乎明白了孫 仲雲的思想而說:“孫仲雲,你是說毛操哥們都 是因‘性”才當毛操哥的?”

 

孫仲雲沒答話,仍是一副忍俊難禁的模樣。因此,李華新不僅是抿嘴晃頭地笑,且還指指點點著孫仲雲說:“你好狎俗。你怎麽一下就變成了流氓?”

竊笑而又不好意思的孫仲雲遠眺著前方、一本正經地對李華新說:“這是社會學,我思考過,真的。你不要談‘性’色變,就認為人家 是流氓。”

李華新訓斥著孫仲雲說:“你還好意思思考?你不要給自己的流氓思想辯護了。”

   

孫仲雲不管李華新不耐煩,他而是側頭笑指著對方說:“李華新。反正我倆的思想已不算紅了,所以我就索性向你說說我從‘性’這個個東西思考出來的問題。我發現無論古今中外的帝王們有多麽的暴虐無道,但還沒有一個敢禁止人們結婚……”

“你思考的是神經病人思考的問題。”李華新 不耐煩地打斷了孫仲雲的話。

孫仲雲見李華新不願聽自己自出機杼的思想,因而就擺出討好對方的姿態向對方說:“莫急。莫急。李華新。我思考的尖端問題在後頭。 我認為那些殘暴的帝玉首先應該感謝‘性’, 因為是‘性’使他們搖搖欲墜的王朝得以多苟 延幾年……"

“你隨便發神經。你隨便發神經。李華新又 打斷了孫仲雲的話。

然而孫仲雲繼續認真地說:“李華新你再聽 我說幾句。我的話雖醜,可是有道理啊。想想, 是什麽東西使那些時常吃菜咽糠、卻又是終年 幹牛馬活兒的人們還願意生活下去?這就是‘性’ 嘛。特別是豆蔻年華的少男少女們若不是憧憬‘性’,我想他們都願意夭折而不願意像其父 輩那樣過磨骨頭、養腸子的日子。若真是這樣 了,試問誰來承繼交糧納稅?若稅源斷了,帝 王們不就完蛋了嗎?所以說……”

 

“所以說帝王們首先應該感謝‘性’、而不能視‘性’為洪水猛獸,是吧?”李華新瞥著孫 仲雲,用告誡的腔調說。

 孫仲雲雖然從李華新的眼神、腔調以及“洪 水猛獸”一言中知道了對方已看破自己的詭異思想,但他還是笑嘻嘻地說:“李華斷,你為什 麽用這樣的目光盯著我?我的話不反動吧?誰 敢思想反動?本來嘛,我說的是‘性’,‘性’ 跟無產階級無絲毫關係。因此我何從思想反動?”

 

這下李華新真厭煩起孫伸雲來,因而就不客氣地衝對方說:“孫仲雲你怕就別說、說了就別怕。想想,你大可不必為自己的自出機杼的思想擔心,因為現在誰還沒有點叛逆思想。好,咱倆再也別談論國家之事,不能再傻。看,我家已到了。”

大約半分鍾後,李華新和孫仲雲走進了觀音巷。巧了,哥哥李華新剛看見家門,弟弟李華亮正在鎖上家門要外出。因此李華新趕忙用 兄長的威嚴口吻衝弟弟叫道:“毛操哥,別鎖門,我回來了。”

之後的場景有點滑稽,一邊是腋下夾著舊衣裳的弟弟怯懼而又警惕地從哥哥身邊溜過、一邊是哥哥目光凶狠地盯著弟弟訓道:“你又去裁縫鋪改製衣服?你還不覺得丟盡了臉嗎?你看看自己身上穿著的這套用舊衣裳改製成的敞擺服跟小褲管像個什麽東西?不倫不類,羞死先人。”

 

這時李華亮不僅已從哥哥的身旁溜過,且還已奔向巷口,所以他就扭頭無所畏懼地衝李華新吼道:“是羞死先人。誰叫咱家窮?”

隨後興奮中的李華亮奔向了大街,哭笑不得的李華新擺著頭大步跨向了家門。孫仲雲還沒跨進李華新的家就竊笑著說:“李華新,原來你家也有個毛操哥?”

李華新沒有馬上回話,而是等一隻腳跨進家裏後才心中酸酸地說:“羞死我家先人。我弟弟這個毛操哥也太糗了,敞擺衣服跟小褲管都是舊衣裳所修改而成。孫仲雲你都看見了,我弟弟像不像假洋鬼子?”

 

由於害怕自己的竊笑會得罪李華新,所以孫仲雲就趕忙喜笑顏開地說:“李華新你胡說。你弟弟的用舊衣裳改造的港服再怎麽不濟,可也比咱倆的這身衣裳精神多了嘛?”

出於迎合客人高興的目的,李華新接過孫仲雲的說嘻皮笑臉地說:“都是‘長醒’了惹的禍。”

想來李華新的狎褻之語又要使人談議“性”之事了。其實不然,孫仲雲和李華新同時乖巧地安靜了,一個忙著洗鍋、燒火進而熱飯、一個靜靜地打量起堆在牆角的那些諸如玻渣、骨頭、紙屑及廢棕繩等廢品物能賣多少錢。一會兒後,麵對牆角的孫仲雲轉身看著正將冷飯倒入鍋中的李華新說:“李華新,恐怕都一點鍾了吧?你媽媽是吃了午飯出去還是還沒回家吃飯?”

 

李華新一邊鏟動著鍋裏的飯、一邊若無其事地說:“我媽媽是神仙,她經常不吃午飯。我想她還沒有回來吧。”

已顯困乏的孫仲雲沒再說話,他而是靜靜地靠著陳舊的小方桌坐了下來。幾分鍾後,口中念念有詞的李華新歡快地將一碗青萊跟兩碗幹飯端上了小方桌。隨後當李華新在將筷子遞給孫仲雲時便說:“孫仲雲,這餐就將就吃。你放心,我保證幫你的腸子除鏽。”

“我有這麽庸俗?你不提這事我還忘記了。”孫仲雲不以為然地說。

 

“罷罷罷,你孫仲雲別裝君子了。”說話間,李華新忙匆匆地端起了飯碗。

兩口飯下肚後,恍然大悟的李華新又對孫仲雲說:“你喝不喝我媽媽的紅薯酒?”

“不喝不喝不喝!你媽媽就靠點酒來寬慰一下自己的辛勞,我怎麽能喝呢。”孫仲雲態度堅決地說。

“虛偽!虛偽!你孫仲雲本來就不會喝酒嘛。”李華新大笑著說。

孫仲雲先噗哧一笑,遂才一本正經地說:“即使我是酒鬼,也絕不會動你媽媽的舒筋解乏之物。”

 

“你小子更虛偽了。”李華新懶洋洋地白了孫仲雲一眼。

孫仲雲被李華新的白眼止住了嘴,因為他已明白對方止刻的心思是隻顧著吃飯而非說話。然而一小會兒後,隻顧著吃飯的李華新卻先變了樣,他突然驚慌地說:“糟了,孫仲雲。我剛才一不注意就做了一件蠢事,自己隻顧著在弟弟麵前擺威風,卻忘了我們的事要求他。”

 

孫仲雲慢悠悠地盯著李華新說:“我們有什麽事要求你弟弟?我又有什麽事要求你弟弟?”

禁笑模樣的李華新用筷子指著大門處說:“孫 仲雲你莫先感到委屈。對門鄔家兩兄弟是我弟 弟的關係……”

“我沒聽懂你的話。我無故有什麽委屈?”孫 仲雲不悅而又不耐煩地打斷了李華新的話。

李華新笑著說:“好好好,長話短說。鄔家 男主人是食品公司屠宰場司磅、實權人物;我 家近段時間之所以能隔三插五地吃上肉,其原 因是我弟弟把鄔家兩兄弟哄得好。所以說,孫 仲雲能幫你腸子除鏽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弟弟。”

 

 “嘿!嘿!原來是這樣?”孫仲雲猛地擱下碗 用誇張驚詫和佯裝不滿的目光直盯著李華新發 笑

李華新埋頭竊笑著說:“孫仲雲你原以為是 什麽樣?現在你覺得要沾我弟弟的光沒麵子了 吧?”

李華新不等孫仲雲答話便又笑著說:“孫仲雲。我才沒麵子。其實我才是哄騙鄔家肉吃的幕後策劃者和幕後操作者。哈哈哈哈……我才不管他媽的自己要不要臉,反正我是理直氣壯地哄騙鄔家的肉吃。因為憑什麽屠夫就可以任意侵占大眾的肉?誒!申明一下,我們可沒有少付一分錢,隻是占肉票的便宜。所以說,孫仲雲到吃肉時,你可不要有一點愧疚之心。本來嘛,屠夫侵占的肉就是咱們廣大民眾的肉。”

 

李華新說完話才發現孫仲雲像是早已在靜靜地看著自己。因此他隨即又發現孫仲雲已吃罷了飯。鑒於此,心中莫名空蕩起來的他便隨口說:“孫仲雲,你為什麽幹巴巴地盯著我?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該吃嗟來之肉?”

孫仲雲沒說話,他而是站起來略微伸了一腰、再拿出伍斤糧票來放在小方桌上後才慵懶地對李華新說:“像是豔陽天了?真困乏人,我去睡個午覺。李華新,這伍斤糧票是我在你家搭夥……不知道你們這裏到底有多好玩……如果時間久了,我再交搭夥糧票。”

 

“俗了!俗了!”李華新側仰著頭望著已走向樓上臥室的孫仲雲以極為生氣的態度、卻又是笑嗬嗬地說,“孫仲雲。我說起肉票你就拿出糧票。這是什麽意思?我在你眼裏是一點沒有義氣嗎?時間久了再說時間久了的話……”

“你才俗了。”踏上樓梯的孫仲雲扭轉頭來打斷了李華新的話。

李華新端起飯碗來笑嘻嘻地說:“好。孫仲雲咱倆都俗了。我洗了碗也要睡個午覺。孫仲雲,你小子就是這點好,你不但不嫌咱家像狗窩,且還顯得很愜意。”

 

從午覺中醒來的李華新和孫仲雲在外屋的小方桌旁剛一坐下,李華亮就抱著他的改製好的操哥衣裳跨進了家裏。這時因睡眼惺忪而欲再一次揉揉眼的李華新見弟弟一進屋便顧不上擦眼,而是立馬和藹可親地說:“華亮,你的衣裳改好了?又花了多少錢?看你穿一套、又抱一套,肯定花錢不少。如錢不夠,我這裏還有點。”

在對奇裝異服的態度上,李華亮雖然被李華新的前後判若兩人的表現感到十分驚喜,但重足側身的他還是十分警覺地對哥哥說:“你那點下苦力掙來的錢不是你的早餐營養費嗎?現 在你怎麽又舍得用它來支持我的資產階級行為 了呢?”

 

李華新雖然知道弟弟在狠狠地挖苦自己, 但他還是趕在弟弟再說話之前就一邊指著家對 麵的鄔家、一邊訕笑著說:“華亮,你看是不是 ……”

其實李華亮已明白哥哥是要自己找鄔家兄 弟買肉,但他還是裝糊塗地說:“請你把話說完。 是不是什麽?什麽是不是?”

對於弟弟的故意刁難跟拿架子氣人,李華 新盡管心中竄火,但他還是一邊安靜地指著孫仲 雲、一邊繼續訕笑著說:“華亮。你看我們家來 客人了……”

一旁的孫仲雲一直在竊笑李家兄弟的諧劇表演。不過當他被李華新指著說是客人時, 他便噗哧一笑,繼而就佯嗔道:“ 李華新,你別把要吃肉的事栽到我頭上。我何時向你說過我這個客人要吃肉?”

 

這下李華新真被孫仲雲的如此行為氣惱。因此他就瞪著孫仲雲氣憤地嗬斥道:“虛偽!”

如此一來孫仲雲不僅瞬間知錯、且更是麵 紅耳赤,一時間裏他既不知道自己該怎麽下台 又不知道該怎樣向李華新同學道歉。所幸還好 李華亮及時開了口,他不再跟哥哥矯情,而是 真誠認真地對哥哥說:“恐怕要過幾天才能找他 們幫忙買肉了。”

“為什麽?”李華新唰地將目光從孫仲雲身上 轉到了弟弟身上。 李華亮低聲說:“昨天有個法官才到過他們家。”

 

“喔——那就等幾天吧。”李華新無奈地說。

 這時因自己虛偽而一直愧臊得慌的孫仲雲 為討好李華新便急匆匆地說:“吃肉之事怎麽扯 到法官身上去了?我沒聽懂。是不是法院的法 官?”

 李華新沒回答孫仲雲的話,他而是倏地站 起來向正在上樓的弟弟吩咐道:“華亮,你煮晚 飯。我帶我的同學去逛逛街。”

 

剛一踏上街,早已不生氣的李華新就用酸溜溜的目光瞅著孫仲雲說:“你感到吃驚吧?就是法院的法官啊!起初我也對法官跟屠夫絞在一起之事感到十分驚呀。可後來轉而一想也就對此事不感到奇怪了,因為法官及法官的家屬也是人,如果肚子裏沒有油水,他們也會心慌氣短、腸子生鏽。由此我想法官一定會罵娘,他說媽的,我堂堂一個法官竟不如一個屠夫了。孫仲雲。據我觀察法官豈止是跟屠夫絞在了一起、而是卑微到了登門移樽就教的程度了。哈哈!現在成了什麽雞兒社會?國家、政府還有沒有點威嚴啦?”

 

由於感慨著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李華新一下安靜了下來。

孫仲雲覺得李華新的感慨在空氣中激蕩得殆盡時、就輕拍著對方的肩、麵帶笑客地說:“哈哈!你還說再不關心國家大事?是嗎?可為什麽你還要為雞兒社會生氣呢?

李華新略微一驚,他一邊拿開孫仲雲的手一邊板著臉說:“我生什麽氣?我才不生氣。孫仲雲你已清楚情況,要等幾天才能打牙祭。”

 

孫仲雲小有生氣地說:“我是餓死鬼投胎?我是衝著你們這裏的生活豐富多彩而來。”

“確實豐富多彩,從明天淩晨起你就知道了。”李華斯高興地拍著孫仲雲的肩說。

為了給李華新的高興加勁,孫仲雲佯裝懷疑地說:“李華新。我懷疑你在吹……”

誰料孫仲雲嘎然止步上語,他指著前麵人來人往的大街對李華新說:“李華新。前麵那個背大背簍的人好像你媽媽?”

 

更難料,孫仲雲還沒來得及定神將李華新一看,李華新已大步向前而去。隨後等孫仲雲跟上前去時,李華新已接過他母親的沉甸甸的

大背簍來讓自己背上了。不過李華新背背簍的時間也太短暫了,因為他剛走出幾步就被孫仲雲給擋了下來。李陣新對此還在發懵時,孫仲雲一邊接過他的背簍讓自己背、一邊低聲說:“李華新,你母親好像扭傷了腳。你去攙扶你母親。”

 

 

李華新遲疑了一下後就轉身回去邊扶著母親邊埋怨地說:“你今天都去了些什麽地方?你的腳又扭傷了?”

李大媽脾氣不好地衝兒子嚷道:“你們先走。你們先走。我又沒有求你來扶我。”

李華新也脾氣不好地向母親大聲說:“你快跟我走喲!你就想置我於不孝?”

這下李大媽才想起在外人麵前不能壞了兒子的名聲。因此她不僅是一下沒有了脾氣,反而是看著走在前麵的孫仲雲衝他後腦勺,用難禁自豪的音調說:“李華新,誰在說你不孝?如你都算不孝了、誰還有孝?你這孩子就是脾氣不好,不會說話。”

這樣一來孫仲雲含著笑加快了獨自前竄的步伐,因為他怕李家母子在外人麵前不自在。

 

李華新到家後的一個接一個的動作都像是經過礪煉,因為隻一會兒功夫,他就取來藥酒駕輕就熟地搓揉起母親受傷的腳踝來。

可能是自己的孝道已被孫仲雲同學看在眼裏的原因吧,吃完晚飯的李華新一撂下飯碗就立起身來氣派而又得意地對弟弟吩咐道:“華亮洗碗。我帶我的同學去體育場逛逛,看那裏有沒有散打比武。”

 

“等等我。我也要去。”說話間李華亮已加快 了咀嚼速度。

“今天不許你去。你在家伺候媽媽。”李華新一邊唬著弟弟,一邊給孫仲雲使了個出門的眼 色。

 

傍晚時分,李華新和孫仲雲在體育場雖沒有覓見散打比武的事,但倆人都不在意,因為他們逛體育場的初衷是散散心。這趟傍晚前後的散步,使孫仲雲久靡的精神為之一振,因為一路上,他從那些敢於穿緊臀褲、敢於哼著黃色歌曲招搖過市的青年人身上看見了人民生活的 強大力量。

入夜上床後,有如釋重負之感的孫仲雲冷不丁地對身旁的李華新說:“嗨!幸好每個人都會死喲。一個人再厲害就讓他活兩百歲吧,可這又能怎麽樣?在曆史的長河中,兩百年如白駒過隙,它奈何得了長河般的曆史跟人類的曆程嗎?死了就死了,奈何得了墳墓外的百花齊放嗎?喂。李華新,你在聽我說話嗎?”

 

“神經病,睡覺了,明天要早起。”李華新邊說邊踢了孫仲雲一腳。

淩晨雞叫二遍時,李華新家的大門突然被人敲響。隨即李華新邊起床、邊對孫仲雲催促道:“喂喂喂。快起床,練功了。”

待睡眼惺忪的孫仲雲跟隨著李華新走下樓來到燈光微弱的堂屋時,大門已洞開。因此孫仲雲便向李華新問道:“你弟弟怎麽就先走了?他也是去練功嗎?”

 

李華新邊關燈邊跟孫仲雲說:“可能是你跟我在一起的緣故吧,他跟鄔家兩兄弟就先走一步了。誒。他們是去練功。”

剛一跨出大門,孫仲雲又向李華新問道:“就是幫你家買肉的鄔家兄弟?他倆也在學武術?剛才是他兩兄弟敲門?”

李華新掩上大門再轉身走了幾步後才微笑著對孫仲雲說:“是的。他兩都是武術迷。哈哈。他倆若不是武術迷,我家怎麽能搞到鄔家的肉吃。”

 

孫仲雲綻著笑戲謔地說:“喔!如此說來你李華新是鄔家兄弟的師傅?他倆有多大?”

進入薄霧中的李華新抿嘴笑著說:“師徒之說一點也談不上。不過我是他們的大哥。鄔家兄弟都是初中生;鄔老大跟華亮是同斑同學。”

孫仲雲又戲謔地說:“喔——難怪吃肉要仰仗你弟弟?”

李華新微笑著說:“也不盡然,其實鄔家兩兄弟也賣咱的賬,我是因為要顧自己的麵子才沒有出麵。”

 

孫仲雲不禁嘲笑著李華新說:“你還要顧麵子?人家法官都不顧麵子,你一個高中生顧什麽麵子?”

李華新還是笑著說:“我既要給自己的腸子除鏽,又要顧麵子。好了,別說騙肉吃之事了,看,我們還沒追上他們呢。”

這時李華新和孫仲雲雖已步伐不慢地穿過了好幾條巷子,可他倆還是沒看見李華亮跟鄔家兩兄弟的背影。約十分鍾後,他倆走出了民房密集區而來到了城區的邊沿處。接下來的一路上,每當有練武人的展勁聲從各處傳來時,李華新都要向孫仲雲矜誇本地區學武術蔚然成風之事。

不久,李華新和孫仲雲終於看見了李華亮跟鄔家兄弟的在薄霧中的憧憧身影。又過了一會兒,孫仲雲跟隨李華新走進了一所沒有圍牆、三麵是菜地的小學校。李華新剛一踏上小學的硬土操場就抿著笑轉過身來對身後的孫仲雲說:“孫仲雲。昨天來我家的路上已說好,你要配合我 喲。”

 

“配合什麽?”孫仲雲大惑不解地問。

李華新沒有回答孫仲雲的話,他而是轉回身去一邊大步向前、一邊呼喊著鄔老大。少許時後,李華新在小學的操場中央與鄔家兄弟及自己的弟弟麵對麵地站立了下來,其情形像是在交談事情。十來秒鍾後,當孫仲雲剛走上前來,李華新就驀然興奮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接著李華新趁孫仲雲還是一頭霧水時,他就將對方推到鄔家兄弟的跟前笑嗬嗬地說:“鄔老大。我專門給你們請來了這位師事。這位師傅的師傅可是國民黨的武術教官喲!”

 

“真的嗎?太好了!”鄔老大難禁喜悅地叫了起來。

明白了事情的孫仲雲猛地甩開李華新的手氣呼呼地說:“李華新你在胡說什麽?我何時有過國民黨的武術教官師傅?你在玩什麽把戲?”

李華新對孫仲雲的如此激烈反應早有預料,因此他能鎮靜從容地對鄔家兄弟說:“你們怎麽辦?這位師傅不肯露崢嶸。”

鄔老大一著急,先是莊重地抱拳行禮,遂又心切切地對孫仲雲說:“師傅,您教我們幾個絕招吧!”

 

孫仲雲哭笑不得地對鄔家兄弟說:“嗨!你們怎麽會相信李華新的話?在武術上我連你們都不如……”

李華新急忙打斷孫仲雲的話,抿嘴抿嘴地笑著說:“注意配合!注意配合啊!還想不想獲得好東西?”

李華新的話原本是在提醒孫仲雲,可卻被鄔老大誤解了。因此鄔老大就趕忙對李華新說:“我配合。我配合。我盡量想辦法,爭取今天就讓遠道而來的師傅打上牙祭。”

這時李華亮不滿地拉了一把鄔老大說:“你今天能辦成這事嗎?法官剛來過你家,謹防你爸爸發火。我是說你家頻繁做好事會叫你爸爸發火。”

 

鄔老大自信地說:“我突然想到一個不讓我爸爸知道的好方法。”

“是不是偷出肉票來給我們?”李華新不禁喜滋滋地問。

    “不是。”鄔老大不由得蹙著眉頭說:“現在我爸爸把家裏的肉票看緊了一些,今後偷肉票需要把間隔時間拉長。不過你們放心,我剛說過我有了新辦法。”

“什麽新辦法?”李華新急切地問。

這下李華亮惱了,他一邊急急推著鄔老大往操場的東邊走、一邊扭頭不留情麵地對哥哥嚷道:“你好煩呀!天都快亮了,咱們還練不練功?

 

遭弟弟如此冒犯,李華新一下意識到自己真是俗不可賴了。因此他就訕笑著對孫仲雲說:“嘿嘿。我的廢話是多了一點,看,把華亮惹惱了。快走,我們去操場邊脫掉外衣。”

 

待李華新、孫仲雲一前一後地快到達薄霧中的操場東邊沿時,李華亮和鄔家兄弟不僅已脫去了外衣、且還轉回身向操場中央走了去。此情形使李華新感到了有點不好意思,因此他就對孫仲雲催促道:“搞快點,卸皮子,把皮子放到老人家的毛鐵上。”

“什麽老人家的毛鐵?”孫仲雲不解地問。

站立下來的李華新脫下外衣來邊往身前朦朧中的一小堆凸起物上扔、邊不耐煩地對孫他雲說:“你上前來一看就知道了。把衣服放在這毛鐵上不會沾上土。”

 

孫仲雲不再問,他隻好耐著性子朝李華新所站立的地點移動了過去。片刻後當孫仲雲站到李華新身旁時,他一下就明白了“老人家的毛鐵”是怎麽一回事。因此孫仲雲就用腳碰著朦朧中的一錠毛鐵笑嘻嘻對李華新說:“你小子怎麽說風涼話呢?”

 

李華新邊用手式示意孫仲雲快脫衣服、邊談定地說:“這有什麽奇怪?我們這裏的人都這樣說。”

孫仲雲邊脫衣服邊說:“還真是這樣,別怪老百姓說風涼話。這事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大躍進為了趕英超美,竟用樹木跟家中鐵件來大煉鋼鐵。結果呢,勞民傷財,煉出來的毛鐵沒有一點用。看,這堆毛鐵在這裏放置了十來年了吧?當年真是滑稽,連小學校也加入到了大煉鋼鐵的運動中來。”

“你若再說,你才滑稽。”說話間,李華新擱下孫仲雲走向了操場中央。

 

孫仲雲雖然脫掉了外、也走到了操場中央,但突然間他就沒有了練功的心思。不過出於禮貌的原因,他還是在一旁裝模作樣地壓腿練蟠功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時間好捱了一些,因為李華新等人的劈劈啪啪的拳腳聲吸引了他。

當薄霧籠罩中的居民區傳來了農民的此起彼伏的收糞聲跟收潲水聲時,孫仲雲走向了堆放衣服的地方,因為他估計李華新等人快要結束練拳了。

 

雞叫三遍時,東方已開始發白、山野已露出瞳矓、城市已惺忪醒來,由此李華新先結束 練拳而獨自走到了孫仲雲跟前。這時李華新雖 然還氣喘籲籲,但卻興奮,他先是威風地從毛 鐵堆上抓起自己的衣服,緊接著就氣派地說:“孫 仲雲走!吃早點去。”

 

 孫仲雲發懵地盯著李華新說:“吃早點?吃 什麽早點?不就是吃早飯唄?李華新你何時變 得文質彬彬,你為什麽非要把早飯說成早點? 你酸不酸?"

 李華新用力將孫仲雲一推,遂笑咪咪地說 “快走!到時候你就認為我的話不酸了。

“你弟弟他們呢?他們不去吃你的早點?”孫 仲雲揶輸著李華新說。

李華新連連推著孫仲雲說:“你少說風涼話, 我跟我弟弟各用各的賣力錢。”

 

孫仲雲有些羨慕地問:“你們的賣力錢是來自挑沙?挑磚?還是挑片石?”

“都有。快走。快去吃營養早餐。”李華新勾 搭著孫仲雲的肩頗感幸福地說。

晨曦微露時,李華新和孫仲雲來到了大街上。這時的大街還比較寧靜,這使一路走來都氣派十足的李華新又多了一份神采飛揚。幾分鍾後,他倆跨進了他們抄家時用免費餐的“三八”國營餐廳。像是很幸福,李華新跨到一張餐桌前還沒完全落坐就十分氣派地對服務員吩咐道:“服務員,來四碗豆漿、八根油條。”

 

李華新吩咐完服務員後再回頭對坐在自己旁邊的孫仲雲說:“這就是使人感到幸福的早點。一人兩碗甜豆漿、四根油條夠不夠?若不夠就盡管開口說。”

孫仲雲麵帶笑容地沉靜了一下後才說:“李華新你發財了?你幹什麽發的財?”

李華新握著筷子高興而又自豪地說:“嘿!殊不知不上學卻成了好事,這樣我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江邊、去采石場賣力氣……”

 

“譬如挑沙?挑磚?挑片石?”孫仲雲一下打斷李華新的話,頗顯出自己也是一個力行老手的神情說。

“你挑的最重的擔子有多重?”李華新饒有興趣地問孫仲雲。

 “一百六十多斤。”孫仲雲假裝心不在焉地說。

這時李華新似猛然想起了事,他先靜了靜 然後就一邊瞟著餐廳廚房裏飄蕩的油煙、一邊 思忖著事地說:“孫仲雲,你來我們這裏雖不是 時候,因為眼下沒有什麽下力的活兒可幹了。 但是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等一段時間咱們 就很有可能幹上掙大錢的活兒了。這掙大錢的 活兒,我媽媽正在找人幫忙…… ”

 

“現在我沒有掙錢的心情。”孫仲雲神情黯淡 地打斷了李華新的話。

李華新被孫仲雲的話搞得有許生氣地將對方戲謔道:“嗬!難道你還有關心國家大事的心情?你可笑不可笑?你看我現在的心情有多舒暢,因為口袋裏有幾十元錢。有了這錢,我不僅能天天吃上營養早餐,連走路也能挺直腰了。”

為了消消李華新的氣,孫仲雲伸出手抓捏 著對方的腰嘻皮笑臉地說:“李華新。讓我看看 你的腰到底挺了多直。”

 

就在李華新扭動著身喜滋滋地躲避著孫仲雲的抓捏時,端上豆漿來的女服務員在一旁緊急地招呼道:“你倆注意別燙著了。你倆怎麽這樣高興?是不是不上學能掙上零花錢了?”

李華新沒理會服務員,他而是急著對孫仲雲說:“饕餮!鬟餮!”

隨後油條也端上來了。

李華新一通饕餮後才緩緩抬起頭來感慨萬分地說:“唉!我也不奢求蘇聯老大哥的土豆燒牛肉了,隻要能經常吃上這樣的早餐咱就知足了。”

 

孫仲雲感受到了李華新的感傷。為了能使華新繼續他剛才的自豪感和幸福感,他便轉移了話題,佯裝出渴望的神情說:“李華新,你剛說的好事有幾分把握?我也想發了財來吃營養早餐。”

“我剛才說了什麽好事?”李華新愣神地盯著孫仲雲問。

孫仲雲笑嗬嗬地說:“李華新你也患了大人物患的健忘症?你剛才說你媽媽在找人幫忙攬能掙大錢的活兒、是吧?

李華新一下來了精神,故爾就神氣地說“誒!有這好事。這好事就是到江邊磧壩篩鵝卵石。聽說這活兒幹一季能吃大半年。誒!孫仲雲,這事我要給你解釋清楚,我們不是攬活兒,而掛靠在別人名下臨時幹一段時間。孫仲雲。這麽一說你該懂了我們篩鵝卵石是什麽樣的營生了吧?”

 

“懂懂懂!當然懂!”咀嚼著油條的孫仲雲連聲說,“就是說雁過拔毛的街道辦事處把持了篩鵝卵石的審批權,私人是無法與鵝卵石收購方做買賣、是吧?”

李華新覺得孫仲雲的話很解氣,因而就激動地笑著說:“對對對!雁過拔毛!雁過拔毛!*****的街道辦事處、誒,現在不叫街道辦事處叫街道革命委員會……”

“別罵了。罵有何用?”孫仲雲打斷李華新的話懶洋洋地站起身來說,“街道披上革命委員會龍袍就更加厲害了喲!李華新你睡不睡回籠覺?我想睡。”

李華新站起來抹著嘴說:“睡!”

 

李華新的回籠覺睡得正香時,李華亮卻奔 進屋來喚醒了他。因此他邊睜眼邊欲發火。但 當他看見弟弟手中拿著一件用牛皮紙包裹著的 東西時便立馬轉怒為喜、並一翻身就起了床。 隨即李華新就一邊伸手去拿弟弟手中的包裹、一邊喜出望處地說:“沒想到鄔老大的行動 有這麽快!”

 然而李華亮卻繃著臉對哥哥說:“你別隻顧 著高興,快拿錢來付給鄔老大。”

李華新邊掏錢邊向弟弟問:“媽媽不在家?鄔老大是用什麽新方法搞來的肉?”

 李華亮邊接過錢邊得意地說:“我陪鄔老大去屠 場買的。”

“這就是鄔老大的新辦法?那裏的人賣鄔老 大的賬?”李華新打開牛皮紙一邊打量著豬肉、一邊有心無心地問弟弟。

轉身離去的李華亮不耐煩地對哥哥訓道:“你 假操心。你快把肉煮好招待你的同學吧。”

 李華新受了弟弟的訓毫不生氣,他反而是 笑嗬嗬地走到床前對孫種雲說:“喂。別假裝睡了,快起來打牙祭。”

 

李華新沒有第二次催促仍閉著眼的孫仲雲,他隻是亨著小曲將肉懸在對方的眼前晃了幾下後便下樓去到外屋忙碌起來。

李華新正將回鍋肉炒得噴噴香時,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身後有點異常。因此他便扭頭向身後看去。當他看見孫仲雲正站在自己身後偷偷摸摸、且又是極為誇張地嗅著回鍋肉的香味時,他便佯嗔著對方說:“嘿!你嚇我一跳。你是鬼嗎?你走路怎麽沒有發出響聲?”

 

孫仲雲僖臉反訐道:“李華新是你的耳朵被回鍋肉的香氣給塞住了吧?”

李華新被孫仲雲的快樂勁感染,因此他就喜悅地向對方嗬令道:“趕快抹桌子,打牙祭了?”

孫仲雲正彎腰抹小方桌時,忽覺屋裏暗了一些。這一變化使他抬頭朝大門口看了過去。隨即他看清了遮擋大門光線的物體是李華新的母親。在這一刻,他還看清了李大媽臉色冷漠顯得不高興。待李大媽卸下自己背上的大背簍再爬上樓後,他才走到灶台旁附著李華新的耳朵說: “你媽媽好像不高興?”

 

孫仲雲說完話後往後退了一步,因為他認為李華新要罵自己心眼多。可殊不知李華新卻笑咪咪地靠近孫仲雲的耳旁說:“我媽媽怪聰明呢!她非旦不是不高興,相反卻暗暗高興著呢。你若是不相信,就上樓去看看,此刻她的臉一定是泛著微笑。”

孫仲雲見李華新和顏悅色,於是就大著膽子說:“剛才我見到你媽媽呈那種臉色時,還以為她是不高興我在你們家有肉吃時來作客呢。”

李華新一邊將一碗回鍋肉端上小方桌、一邊既笑卻又是認真地對孫仲雲說:“你別汙辱我母親。我媽媽有個特點,就是凡是吃鄔家幫忙買來的肉時,隻要有外人在場,她都是獨自一人在樓上吃。我說的外人包括鄔家兄弟。”

 

“這是為什麽?”孫仲雲問。

“這還用問?”李華新反倒不解地問孫仲雲。

孫仲雲想了想說:“你媽媽這樣作是為了顧自己的麵子?”

李華新沒急著回答孫仲雲的話,他而是走到大門口朝斜對門的鄔家呼喚道:“華亮,吃飯了。”

 

呼喚了弟弟兩聲後,李華新就轉身回來拍著孫仲雲的肩笑咧咧地說:“孫仲雲,你可別看我媽媽像叫花婆,可她卻十分顧自己的麵子。她躲到一邊吃肉的原因是為了避免別人認為她是在食嗟來之肉。”

孫仲雲呆了一下後才對又走向灶台的李華新說:“你媽媽怎麽知道今天的肉來自鄔家?”

李華新一邊盛著第二碗回鍋肉、一邊泛著笑說:“我家這個月的肉票已用完了。”

“媽的!”孫仲雲脫口罵道。

“你在罵誰?”李華新驚愕地盯著孫仲雲問。

“誒!別誤會,我在罵……罵我自己。”孫仲雲趕忙解釋道。

 

想了一下的李華新狡黠而又高興地說:“我明白了。孫仲雲你是在罵使我母親遭孽的人吧?”

這時孫仲雲也高興了。因此他就猛地抓住李華新的雙肩假裝嫉妒無比地說:“嘿!你小子如此聰明了?”

李華新扭擺著肩矯情而又性急地說:“喂。孫仲雲你的哈喇子還沒淌成河嗎?快鬆手,我媽媽正性急地等著我把回鍋肉給她端上樓去呢。”

李華新三通樓上樓下的跨步奔忙後終將母親的膳食安頓好了。隨後他就興衝衝地跨到小方桌前揮手對孫仲雲說:“快快的,大大的咪西。”

孫仲雲邊落坐邊對李華新說: “你弟弟還沒回來呢。”

李華新邊拈著肉邊氣呼呼地說:“不管他。這小子肯定又在鄔家吃肉丸子了。老子想起這事就想哭,憑什麽大眾的社會主義變成了少數人的近水樓台先得月了?媽的,現在成了納稅人遭罪、吃稅人反倒是大爺。”

 

為了不使李華新繼續生氣,孫仲雲一邊拿起筷子、一邊關心地說:“李華新你爸爸呢?我到你家都二十四小時了,怎麽還沒見到他一眼。咀嚼著肥肉的李華新睖著孫仲雲不滿地說“你是君子嗎?你是擔心我爸爸吃不著肉?你東問西問還吃不吃?我爸爸以廠為家,很少回來。

 

為了給李華新消氣、也是為了給對方麵子,孫仲雲一邊假裝迫不及待地將筷子伸進回鍋肉碗、一邊喜滋滋地說:“我怎麽不吃?你就想我不吃?美死你了!”

李華新連續吃了幾塊肉後才仰麵自豪地對孫仲雲說:“打這牙祭可舒服?這下你腸子裏的鏽總可清除一些了吧?”

然而孫仲雲卻答非所問地說:“一觸及到吃飯問題,現在我又一次思考起了過去到底有多壞的問題來。李華新,你認為過去有多壞?如說過去真的很壞,那為什麽 抗戰時期咱們四川能長時間的承受從全國湧來的那麽多人?我主要是說沒聽說過那個時期的人有多麽的缺吃、更未聞有過餓殍。”

 

李華新嚴肅地瞅了一眼孫仲雲說:“這麽肥的肉都不能使你不東想西想?你是政治家還是思想家?你危險!所有的官老爺都說自己好、別人壞。咱們別去管官老爺們的事。來,咱們隻管拈自己的閃閃;拈閃閃。”

這時孫仲雲雖對自己剛才的厚古薄今的言論是既後悔又害怕,但他還是強笑著外強中幹地衝李華新質問道:“我怎麽危險?李華新你莫胡亂理解我的言論……

然而孫仲雲的心虛跟害怕之心被李華新看在了眼裏。因此刹那間李華新就一邊接連往孫仲雲的碗裏塞肉、一邊竊笑著說:“孫仲雲你莫心虛、莫害怕,打自己的牙祭、除自己的腸鏽。

孫仲雲本還想繼續硬著頭皮替自己的妄言進行辯解或是狡辯,但當他看見自己碗裏被塞進了幾大塊回鍋肉後便發現了順坡下驢的機會。於是他就假裝埋怨地對李華新說:“嘿!你為什麽給我拈這麽多的肉?你想置我於自私和不義嗎?你弟弟還沒吃呢。”

 

“他小子可能在鄔家吃了。”說話間,李華新愜意地將一塊閃亮的肥肉塞進了嘴裏。

恰巧這時李華亮從外麵跨進屋裏說:“我還沒有吃。”

李華新沒看弟弟一眼,卻是態度生硬地說“沒吃就吃。怎麽這次你沒蹭著肉丸子吃?”

李華亮乜著哥哥十分不滿地說:“誰在蹭肉丸子吃?咱們是在談論什麽拳最厲害。”

“餓拳最厲害”李華新衝弟弟吼了一聲。

十來分鍾後,用完餐的李華新緩緩站起來故意腆著肚子,以心滿意足的派頭對即刻就要擱下碗的孫仲雲說:“走。咱們出去逛逛,以消消飽脹。”

孫仲雲瞟了瞟李華亮便訕笑著對李華新說“洗了碗再出去吧?”

“你洗碗?”李華新瞅著孫仲雲不滿地說。

“嗯。”孫仲雲低頭竊笑著說。

李華新終於生了氣,他一邊抓著孫仲雲往外走、一邊發怒地說:“你想在我家充正神?誰要你洗碗?別不好意思,快走。”

 

剛一踏上街,李華新就性急地呈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而得意地說:“唉!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一小會兒後,孫仲雲見李華新仍沒說出下文,於是就問:“李華新你為什麽鬆了口氣?”

 

李華新捋了捋思緒後說:“孫仲雲,今天就給你的腸子除了鏽,因此我也就不擔心你會說我誆你。”

“我有這麽不講理嗎”孫仲雲打量著麗日下午後的街景淡淡地說,“我來你們這裏的主要目的 是散散心,是否打牙祭,無所謂。”

“無所謂?”李華新氣不過地一邊撲上去掐孫 仲雲的脖子、一邊卻笑著說,“無所謂就吐出來 吐出來,把還卡在你喉嚨的回鍋肉吐出來。”

李華新的話還未落音,孫仲雲已認識到自 已的無情無義的話傷了同學的心。因此他趕忙 向李華新賠著笑臉說:“我錯了。我錯了。我虛 偽。我虛偽。”

 一時間裏,李華新反倒被孫仲雲的過度道歉弄得無所適從。因此他隻好強顏笑著說:“孫仲雲你認錯不該死,我就原諒你這一次吧。”

 

殊不知剛認了錯的孫仲雲這時卻來了勁,他綻著笑對李華新質問道:“李華新,你的好玩就是指吃肉嗎?”

行走中,李華新側頭狠狠地睖了孫仲雲幾 眼後才不悅地說:“怎麽就隻是吃肉呢?打拳練武、吃營養早餐,這些不使人心情愉悅嗎?你小子認為還要怎樣才算好玩?”

 

李華新見孫仲雲沉默不語,於是就想發火 了。然而還好,隨即他猛然想起了還有窺視少 男少女們追逐鏡中風花雪月之事也好玩。因此 他就笑盈盈地對孫仲雲說:“誒!孫仲雲。我突 然想起了眼睛打牙祭這事也好玩。每天下午四點多至傍晚時分,咱們這條街可謂是風花雪月,膽大的少男少女們溜達在大街上相互窺視、也就 是眼睛打牙祭。哪個男兒不多情、哪個女子不 懷春,這時還有誰記得有個毛澤東思想,大家都 隻顧著望梅止渴了。”

 

話畢的李華新還沒來得及打量清楚孫仲雲 對自己的話反映如何,孫仲雲已一把抓住他的 肩忍俊難禁地說:“李華新你越來越放肆!你像 是有刻畫無鹽之心?”

 李華新沒有被孫仲雲的話嚇住,他反而是 笑嘻嘻地對孫仲雲說:“我失學已久,已不懂何 為刻畫無鹽。再說我早就不關心政治,何來你 所說的刻畫無鹽之心。好,咱們別用開政治玩笑的方法來解氣了,好好逛街。誒!現在離少男少女們出來相互眼睛打牙祭的時間還早,我們去體育場的草地上躺躺。”

 

為了顧顧麵子,孫仲雲假裝漫不經心地說:“李華新。到時候我隻想看看毛操哥們的風彩。”

“你不想眼睛打牙祭?虛偽。”李華新愛理不理地睨了孫仲雲一眼。

 

 

 

   

 

 

                二十七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孫仲雲都隨著李華新淩晨習武、清晨吃營養早餐豆漿跟油條、上午睡籠覺或旁觀武術強人們帶有龍爭虎鬥性質的武術切磋、下午逛街觀賞由少男少女們構成的無邊風月、傍晚或去體育場溜達或欣賞被武術年攛掇來的壯年武術者間的散打比武。

這天在吃營養早餐時,神情怡然的李華新喝下一口豆漿後便抬起頭來得意地對孫仲雲說:“孫仲雲,這幾天下來你感覺如何?我們這裏好不好玩?我沒哄你吧?經過這幾天的體驗,你該認為我們這裏的生活豐富多彩吧?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天又有肉吃了。”

殊不知孫仲雲沉默了一會兒後卻對李華新說:“我想回家了。”

 

“什麽?”李華新衝著孫仲雲頗為生氣地說,“你想回家了?這才幾天,你就嫌我們這裏不好玩了?”

為了平息李華新的怨氣,孫仲雲趕忙胡謅道:“我回家取糧票。你說我那五斤糧票要吃你家多久?”

    “孫仲雲你在撒謊。”李華新由嗔轉喜地說,“你若真擔心我家的飯不夠吃,我可以去黑市買一些糧票嘛。”

孫仲雲被李華新的友情感動,因而他就呈出能恭維對方的恬笑模樣說:“我怎麽能老用你的苦力錢呢。”

李華新被孫仲雲的體貼、恭維之言激動得樂嗬嗬地說:“孫仲雲你小子太庸俗了。好,別再說這事,以免你把我也搞庸俗了。現在說正事,吃了飯,我們去瓦廠壩看龍虎鬥。”

 

“可憐。”孫仲雲不由得不屑地嘀咕了一聲。”

“孫仲雲你說什麽可憐?我們去看龍虎鬥可憐?”李華新吃驚地盯著孫仲雲問。

由於怕得罪李華新,孫仲雲不敢將自己對“龍虎鬥”的看法說出來。因此他就假裝忙於吃飯,而一聲不響了。

由於興奮,李華新想了想又說:“孫仲雲。今天的這場龍虎鬥我們一定要去看看,因為聽說一方老大的師傅是解放前的老和尚、另一方老大的師傅是國民黨警官學校的武術教官。”

 

不知是來了何氣,孫仲雲緊接著李華新的話冷不丁地說:“他們都想恃強淩弱當霸王嗎?不過他們在老百姓麵前再怎麽威風八麵又能說明自己什麽?可憐,他們鬥得過任何政府嗎?”

李華新不認同孫仲雲的一部份觀點,因而就搖著頭無奈地苦笑著說:“還有政府嗎?相對於老百姓被惡人欺淩、暴揍之事來說還有政府嗎?也就是說那些操碼頭的社會老大在當下還是有相當大的威力,並非可憐。孫仲雲你是知道隻要不出人命、哪怕是把人打廢、殺殘,凶手隻要跑出去躲上幾個月再回來就安然無恙了。”

 

孫仲雲有與李華新同樣的觀察,因而他立馬就激動地說:“對對對!隻要不被打死,老百姓就認為根本不須報案,因為報案也沒用,警察要叫你自己先去把凶手找到。什麽雞兒政府?依我看老百姓幹脆就將稅交給碼頭大哥。”

 

“小聲。”李華新站起來又氣又笑地說:“現在細細想起這事來真叫人不寒而栗,因為老百姓沒有人保護了。哈哈,真好玩,這段滑稽曆史一定會被後世笑談。孫仲雲快走,去晚了龍虎鬥就有可能結束了。”

孫仲雲和李華新出了餐廳就向東橫穿過大街而進入了如蛛網般交錯的背街小巷。在大大小小的巷道裏穿行了好一段時間後,孫仲雲感到了心煩。因此他便突然向走在前麵的李華新問道:“李華新,瓦廠壩還有好遠?難道我們非要去看龍虎鬥不可嗎?”

 

李華新扭頭用笑鼓勵著孫仲雲說:“不太遠了,走出居民區,見到了萊地就快到了。我們去看看有好處,看他們強在什麽地方。”

 

孫仲雲不屑地說:“他能安幫定國還是懸壺濟世?”

李華新又扭頭朝孫仲雲笑著說:“嗬!小子好氣派,你還想著安幫定國、懸壺濟世。”

“誌大才疏的人想一下總可以吧?”孫仲雲偷笑著說。

就在這時,孫仲雲倐地站下來有些驚愕地對走在前麵的李華新又是呼喊又是招手。

隨即轉身站住的李華新有些不耐煩地對孫仲雲說:“你賊頭賊腦地將我叫住了是要做什麽?”

 

當李華新見孫仲雲沒有說話、則是在指著他身後左邊的一座陳舊小院的朝門煞有介事地比劃著什麽時,他便往回走到對方的跟前低聲說:“啞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孫仲雲輕聲說:“我剛才經過那座小院時,好像看見了我們學校的那位因在苗圃公園犯了強奸罪而被關進了看守所的男生。他是同郭永泰一道進的看守所,想起來沒有?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也就是在衛東紡織廠召開的打蠻子嚇好人 的那場鬥爭會被抓進看守所的那個強奸犯同學。此時他在院子裏曬太陽。他是怎麽出來的?好像關的時間不長吧?”

 

李華新想了想後便不以為然地說:“喔。他好像叫劉衛國。他能早出來,可能是有關係。這是人家的本事,誰都隻有幹瞪眼。走,趕我們的路吧。”

孫仲雲趕忙說:“我不是懷疑劉衛國有關係。他好像奄奄一息了。走,我們去看看。”

孫仲雲和李華新在靜靜的巷道裏往回走了幾步後就來到了院子的大門前站立了下來。隨即孫、李二人被闃寂小院裏的情景嚇呆了。原來陽光照耀下的小院中央有一把藤椅,藤椅上癱坐著緊裹著軍大衣的劉衛國。劉衛國氣喘無力、目光呆滯奄奄一息。因此孫仲雲和李華新都蹙眉盯著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槁木死灰的劉衛國嘖歎心悸,沒敢跨進院子裏。

 

一會兒後,李華新突然惴惴不安地對孫仲雲說:“孫仲雲你認為劉衛國患了什麽病?我估計今天的氣溫在二十八度以上,可他還要裹著軍大衣。”

一直凝視著劉衛國的孫仲雲淡淡地說:“我有些明白了,劉衛國是保外就醫。”

“醫什麽?”李華新不滿地說,“都是要等到醫不好了才放出來;這就叫‘泡’。唉!難怪人人都願意被多判,隻要能盡快、不被關在看守所裏‘泡’。孫仲雲,你看劉衛國完全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氣色。不知怎麽的,此時我感到如芒在背。按理說我們不該憐憫強奸犯……”

 

孫仲雲打斷李華新的話說:“隻是批鬥大會說他是強奸犯。不知抓他是否與派性有關。”

李華新一邊轉身走、一邊齜牙咧嘴地對孫仲雲說:“孫仲雲我們走吧。經你這樣一說,我更加感到如芒在背了,因為我們還戴著武鬥份子的帽子呢”

然而就在這時,從院子右廂房裏靜靜地走出來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此婦女的臉色雖是異常沉寂,但其心像是在呐喊。她雖然一眼就看見了院門口的孫仲雲和李華新,但沒有問話,而是徑直走到了他們身前才沉靜地說:“你們快走,他患了肺結核、很嚴重,需要曬太陽”

“他是被看守所泡成肺結核的吧?”李華新盯著婦女略顯忐忑地問。

 

“你倆是劉衛國的同學?”婦女一下露出了羞臊而又不安的神情問孫仲雲和李華新。

“不是。”心明眼亮的孫仲雲看出了婦女的羞噪思想,因此他就一邊說一邊拉上李華新大步地離開了小院。

再走上看龍虎鬥的路時,李華新沒有了前一段時間的火熱幹勁。因此當他領著孫仲雲走出居民區、來到郊外時便躊躇地站立了下來。

對此孫仲雲不解地問:“李華新怎麽停下了?"

李華新吱吱唔唔了一陣後才指著四百多米外的一個長滿草的小土堆對孫仲雲說:“那個小土堆就是廢棄的瓦窯。我說的瓦廠壩就在那土堆下。走,我們回家吧。”

 

一時間裏,孫仲雲對李華新的回家之說沒有反應過來。當他反應過來後就用驚詫的目光盯著李華新說:“你說什麽?我沒聽錯吧?”

“我已看了,那裏一個人也沒有。”李華新邊說邊往回走。

孫仲雲跟上去觀察著李華新的神態說:“距離這麽遠,你能看清楚嗎?”

李華新極不耐煩地說:“我怎麽沒看清楚?我土生土長於此,再遠我也能看清楚。”

 

李華新的壞情緒使孫仲雲開始認為對方厭惡看龍虎鬥了,原因是受了劉衛國之命運的刺激。為了較好的證實自己的判斷,盡管李華新臉色不好,但孫仲雲還是裝傻地說:“李華新。我們還是轉回去走攏了看看吧?距離那麽運,我們就隻能看見瓦窯土堆。龍虎鬥總不能在窯頂上展開吧?”"

李華新果然發了火,他大聲對孫仲雲嚷道: “煩!快回家。孫仲雲是你熟悉這裏還是我熟悉這裏?我說那裏沒人就沒人。”

此後回家的前一段路上兩人都默默而行,無人說話。不過鑽進了居民區後,走在前麵的李華新有了要說話的跡象。果然,李華新磨蹭了一陣後就突然說:“孫仲雲還是你的話對,還是政府最厲害。”

 

“我何時說過政府最厲害?”孫仲雲又喜又怕又假裝生氣地問李華新。

李華新咬了咬嘴唇後又說:“孫仲雲是你的思想說的。唉!劉衛國的遭遇真使人感到如芒在背。劉衛國可能活不久了。”

孫仲雲沒接李華新的話,他而是低著頭上前去用手摩挲著對方的肩背默默地前行。到家後李華新的心情雖已不太沉重,但他還是因懶於與孫仲雲說話而一屁股就坐在了小方桌旁、顯得仍有心事。

 

然而這時孫仲雲卻活躍起來,他打來洗臉水擱在小方桌上笑嘻嘻地對李華新說:“洗臉。你還睡不睡回籠覺?”

看樣子李華新不想理睬孫仲雲,而是要讓自己靜一靜。可是這時,晏媽突然出現在了他家的大門口。晏媽還未站穩就焦急地對李華新說:“華新你有空嗎?你現在能幫幫我的忙嗎?我家晏豔跟我抬煤時崴傷了腳。”

第一時間裏,李華新沒有來得及思考晏媽求助之事,他而是在慶幸自己當初聰明,躲避開了抄晏媽的家。也就是說晏媽的求助使他感到驚喜、並樂意幫助對方。不過盡管李華新心中竊喜,但由於晏家畢竟是黑五類,所以他想到了自己要矜持。

 

在矜持思想的指導下,李華新裝得不冷不熱地對晏媽說:“晏媽,你家今天買煤?今天買煤打擠不?今天的煤質量好不好?”

然而,話音未落李華新就心慌了,因為他認為晏媽已看出自己對她的輕慢了。如此一來,李華新一慌張,故匆忙隨口而說:“孫仲雲你去幫晏媽挑煤。我腰有點疼.”

其實孫仲雲隻瞟了晏媽一眼就一直側身對著晏媽,原因是他抄過人家的家而心裏發慌。現在被李華新這麽一嗬令,他不僅隻是更加發

慌、且還更加將身子側偏。不過就在躲避晏媽的瞬間,他便猛地顧及到了對方的感受。因此他又回轉身子,遂動作連貫地一邊大步往屋外走、一邊泰然地說:“晏媽,走吧。”

 

跨出大門幾步後,孫仲雲賊溜溜地瞅了一眼在前麵帶路的晏媽後就一轉身箭一般似的躥回到屋裏含著笑咬牙切齒地對李華新說:“你故意整我;你明明知道我抄過晏家的家!”

由於擔心晏媽誤會,孫仲雲話音未落就又一轉身向外麵疾奔而去。盡管孫仲雲飛一般地離去,但李華新還是衝著他的背影笑嘻嘻地說:“正該你去,立功贖罪嘛。”

孫仲雲聽見了李華新的話,但沒有倒回去跟對方論理,因為他擔心晏媽倒回來找他。果然,他剛剛奔出李華新的家就看見走到巷口的晏媽正在轉身要往回走。因此他便急忙揮手向晏媽示意往前走。

 

接下來的路上,一前一後的晏媽跟孫仲雲一直保持著兩米多的距離前行。他們走過三八餐廳不久就從街道右邊的一個路口離開大街而

走上了一條連接上街與下街的石梯路。下完石梯路,他們又走上了一條通向江邊的蜿蜓砂石公路。他們沿著公路由高往低地行走了約一公裏後便來到了一片臨江的棚戶區。通過棚戶區的一個豁口,他們就看見了長江。由此他們離開公路從豁口處走進了棚戶區。棚戶區裏的一條由上往下、通向江岸煤店的石梯路上滿是挑煤的人,這使晏媽和孫仲雲的步伐緩慢了下來。順著人來人往的石梯路下行不久,孫仲雲突然眼睛一亮,一眼看見了晏豔正坐在路旁一戶人家的大門前。對晏豔的猛然一瞥,孫仲雲先是眼睛一亮、後是有心慌。心慌中,孫仲雲迅速垂下眼簾不敢再看晏豔一眼、而是裝著沒看見對方的樣子木納地跟在晏媽身後走。

 

十幾秒鍾後,微低著頭的孫仲雲跟隨著晏媽來到了晏豔身前。像是有避免窘臊的淮備,孫仲雲不等晏媽將自己來幫忙搬煤的事告訴晏豔,他就趕忙對晏媽說:“晏媽,那筐煤在哪裏?”

孫仲雲之所以一張口就說“那筐煤”,原因是他已知道曼家母女是抬煤、而不是挑煤,他隻暼見一筐煤在晏燕身前,而不是兩筐。

約五分鍾後,孫仲雲跟著手拿扁擔的晏媽擠進了人群湧動、嘈雜聲一遍的煤店。接下來孫仲雲再跟著晏媽擠過挑煤人流而來到了距過磅處隻有幾米遠的地方。當晏媽在一大堆裝有煤球的籮筐中找到自己的那筐煤後、就將手中的扁坦穿向籮筐的繩索。不過晏媽的扁擔沒能穿進煤筐的繩索裏,因為被上來的孫仲雲拿開了。這時的孫仲雲顯得格處的強健,他一邊將煤筐扛上肩、一邊故作輕鬆地對晏媽說:“人多太擠了,我扛著走。”

 

孫仲雲的表現使晏媽聲音發顫地說:“重!同學還是我倆抬吧。”

當孫仲雲一口氣將煤筐扛到晏豔跟前時,他才想起自己不該走這麽快,因為扁擔在後麵的晏媽手裏。沒有扁擔孫仲雲就不能挑起擔子來馬上離開晏豔,因此他有些發窘了。盡管孫仲雲有些不自在和心慌,但他還是知道用胳膊擦額頭上汗的辦法來將自己和晏豔的目光隔開。但是不太真實的擦汗動作總不能老做,因此孫仲雲有些手腳無措了。不過還好,手腳無措的尷尬狀況使孫仲雲隻難受了一小會兒,因為他靈機一動,便朝著還在石梯下端奮為追趕自己的晏媽奔了過去。

 

晏媽見孫仲雲急匆匆地來取自己手中的扁擔,於是就抖動著嘴唇十分感激地說:“小夥子別急,別累著了。”

“不累。”孫仲雲拘謹得憨癡癡地回應了晏媽一聲後、一把取過扁擔來轉身就走。

有了扁擔的孫仲雲回到晏豔跟前便一聲不響地挑起煤就走。不過他剛走了兩步還是想起了禮貌之事。因此他就急忙扭過頭去朝身後的晏豔說:“我先走一步了。你和你媽媽不要著急,慢慢地走。”

 

孫仲雲重又邁步後頓覺自己渾身有使不盡的勁,因此他一口氣就將一百斤重的煤挑到了晏家的上了鎖的家門口。

喘著氣、汗流浹背的孫仲雲一跨進李華新的家就誇張地癱坐在了小方桌旁。隨即聽見外屋有響動的李華新從樓上下來走到了孫仲雲跟前。不知是要挪揄孫仲雲還是想試著把孫仲雲和晏豔撮合到一起,李華新搶在孫仲雲開口前便快速彎下身去笑咪咪地瞅著對方說:“小子,你為何這般賣力?你有了精神原子彈吧?看你又是喘氣又是淌大汗就一定是沒歇氣吧?”

 

孫仲雲雖是聽出李華新話中有話,但因畢竟有點覬覦晏豔而心虛,所以他就不敢與李華新鬥嘴,而是乜著對方裝出因被對方拉了差而不高興地說:“我是沒歇氣。下這點力還不至於把我的心髒累熟。不過李華新我告訴你別再拉 我的差了。”

 

李華新直起身來仍笑咪咪地說:“孫仲雲你別裝蒜了,其實我已看出此時你的心正在暗暗地高興著呢。由此我可以斷定,你求之不得天 天都有這樣的差事。”

孫仲雲強裝鎮靜地說:“李華我被你拉差我還高興?憑什麽你拉了我的差我還高興?”

 

李華新指著孫仲雲的鼻尖得意地說:“你問憑什麽?憑我幫你拉的是美差。孫仲雲你別猶抱琵琶半遮麵了。晏豔可是我們這前前後後、

上上下下好幾條街的高回頭率靚女。自社會上泛起橙色後,時常都有毛操哥或操社會的大哥來她家門口淌著口水地打望、起哄。”

李華新在津津樂道,而孫仲雲的臉色卻漸漸地暗了下來。孫仲雲臉色變暗的原因是他想起了楊娟。因此孫仲雲便緩緩站起來一邊輕輕推開口若懸河的李華新、一邊蔫蔫地說:“李華新,等晏媽回來,你去幫她把煤挑進屋。我擦了汗想睡一下。”

 

李華新見孫仲雲臉色不好,因此他不僅一口就應承了搬煤之事、且還急忙去給對方打洗臉水。然而就在這時,孫仲雲卻走出了李華新的家,原因是他看見晏媽和晏豔回來了。

孫仲雲出門後就悄悄地跟在晏家母女身後,他的目的是要將煤搬進晏媽的家。孫仲雲在將煤倒進灶旁的煤坑時,雙眼一直跟著孫仲雲濕背轉的晏媽突然沒有底氣地說:“華新的同學,你把濕衣換下來讓晏豔給你洗了吧。咱們真過意不去,看,把你累壞了。”

 

 “沒事。沒事。我自己會洗衣服。”孫仲雲邊說、邊借擦額頭上的汗而半掩著麵快速地走出了晏家。

孫仲雲和李華新正在吃午飯時,晏豔突然走進了李華新的家。孫、李二人還在對晏豔的到來感到驚詫時,微低著頭的晏豔已像一陣清風拂來,她先從一小凳上拿起孫仲雲換下來的髒衣服、再將一件男式白色背心放在那小凳上,緊接著就一邊旋風般地轉身往回跑、一邊輕聲地說:“我媽媽說有汗漬的衣服易被痄爛,要及時洗。背心是我們的心意。”

晏豔剛一走,李華新就拿起小凳上的背心來十分誇張地咂著舌說:“嘖嘖!膽子真大!嘖嘖!膽子真大?”

 

“我怎麽膽子大了?”孫仲雲驚愕地盯著李華新問。

李華新用酸溜溜的目光捉弄了孫仲雲後才說:“我是說晏豔的膽子太大了。孫仲雲你是知道我們年輕人雖是敢革命敢鬥爭,但思想卻是與祖先一樣的封建、也就是說大家都要遵守男女授受不親的教導。正因此,在我的記憶中晏豔幾乎沒有進過我的家;然而現在她卻贈送你背心、給你洗臭衣服、甚至還說這些都是她的心意。嘖嘖!小子人家鍾情於你了。”

 

“胡說!”孫仲雲十分嚴肅地嗬斥了李華新。

這下李華新生了氣。因此他鄙夷地對孫仲雲說:“嗬!小子你還高傲了呢。誰不說咱觀音巷的晏豔鼻梁透著聖潔之光。她隻是家庭成份……誒!我突然明白了,孫仲雲你是不是不接受她的黑五類家庭成份?”

孫仲雲本就被李華新的頭一句話搞得氣炸了肺、現再被第二句話冤枉,因此他就擊案而起,遂驀地衝李華新叫道:“老子保護不了人!”

 

懵了且又心緊了的李華新結結巴巴地說:“孫仲雲你要保護誰?我被你搞糊塗了。”

孫仲雲沒回答李華新的話,他而是陰鷙著臉慢慢地又坐下了。這時不知李華新出於何因,他傾身抓著孫仲雲的胳膊笑嘻嘻地說:“你還不能保護人?笑話,瞧你的肌肉夠結實……”

孫仲雲心煩地甩開李華新的手說:“四肢發達就能保護人嗎?”

 

這時孫仲雲的話使李華新茅塞頓開。因此李華新又抓住孫仲雲的胳膊說:“哈哈,孫仲雲。我終於懂了你話的深刻內涵,你是說世道不好,亂世中你保護不了任何人?”

孫仲雲對李華新的話不予回答,他而是安靜地吃起飯來。不過不久,孫仲雲突然心情悒悒地望著李華新說:“華新。怎麽沒看見晏豔的父親跟她的哥哥?”

李華新搖著頭說:“悲哉!她的父親死了。她的哥哥瘋了後失蹤了。”

此後,孫仲雲和李華新是在沉默中用完了餐的。

 

由於情緒持續低落,第二天孫仲雲沒有去練拳,他而是等天亮後才獨自上街閑逛。情緒低落的他在大街上昏昏沉沉地走了一段路後才觀察起自己腳下的路是通往何方。隨後他看見了他已熟悉但又不願熟悉的三八餐廳。他不願熟悉的原因是三八餐廳在他的心裏打下了抄家的烙印。一提及抄家,他又回憶起晏家被抄家時的情形來。之後的一路上,他似遁世,感知不到世界,如行屍走肉。

 

突然從前麵街道傳來的汽車喇叭聲把孫仲雲從溟漾狀態中驚醒過來。隨即他抬頭一看,見一輛哭喪著臉的殯葬車在啃軋著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道搖搖晃晃地朝自己這頭駛來。由於能有汽車行駛進石板路街道本身就是一件稀罕之事,所以當來往於街上的人看見的又是一輛殯葬車時,眾人便紛紛提前避讓該車。

殯葬車駛過後孫仲雲繼續往區大街前行。緩慢的行走中,他漸漸地有了思維。隨著對往事的回憶越來越多、對楊娟等死亡同學的音容笑貌越來越清晰、再及越來越認為芸芸眾生就如螻蟻時,他驀地惱怒了。

因認為自己隻會思考、稍許,惱怒的孫仲雲就帶著瓦釜雷鳴般的羞愧焉了。他為何如此?因為他對瓦釜雷鳴有解釋,那就是無用卻好議,隻會想不會做。因此他就想到了回家,從而使自己蜷縮在角落為天下蒼生悲鳴悲鳴。在轉身走回李華新家的路上,他的步伐依然緩慢而沉重,心上總是有卸不下的擔子。

 

不久沉重的心情使低頭前行的孫仲雲對回家的事又躊躇起來,直到前麵傳來了一群小孩的戲鬧卻又是驚恐的呼叫聲時,他才放下思考而抬頭向前看去。隨即他看見了剛才駛進大街的那輛殯葬車就停在前麵不遠處。

當心中有些莫名忐忑的孫仲雲朝著殯葬車剛有所加快步伐時,小孩們又在呼叫道:“快躲開!快躲開!躲遠點!躲遠!肺結核傳染病就要來了!肺結核傳染病就要來了……”

在距殯葬車不遠時,孫仲雲看清了該車所停之地正是三八餐廳斜對麵的劉衛國家所在地的那個大巷口。因此他不由得一驚,心想難道昨天還活著的劉衛國就死了嗎?

 

果然是劉衛國死了,因為在孫仲雲快靠近殯葬車時,他看見有小孩在一邊指著由兩名殯儀館工作人員抬著的一具用白布包裹著的屍體一邊用力地向圍觀的人們疾呼道:“快離車遠點!快離車遠點!劉衛國來了!他是肺結核傳染病!快捂緊嘴!快捂緊嘴……”

孫仲雲走攏殯葬車時,正好看見被白布裹屍的劉衛國正在被塞進葬車的長方型鐵盒裏。不知是因為劉衛國是強奸犯身份之故、還是怕被傳染的原因,他不等裝劉衛國屍體的鐵盒子被推進車肚子裏就轉身走了。

 

不過當身後傳來了殯葬車引擎的發動聲時,他還是回頭望著該車傷痛地念道:“唉!十八歲呀!十八歲就被泡死了!”

孫仲雲一聲歎息後就回頭繼續走向觀音巷。在這段路上的時間裏,他是半閉著眼睛走路。他何以這樣?原因是他認為半閉著眼能使自己既敢用盡膽量又能潛心地評判諸如批鬥致死、冤枉致死、武鬥打死以及看守所泡死人等事算不算草菅人命。

 

接下來孫仲雲的心情處於了既為生命哀歎又為生命呐喊的悲憤中,直到走進觀音巷口聽見了巷子裏有說說唱唱的嘈雜聲傳來時,他才因急於想知道巷子裏發生的事而停此了悲憤。

孫仲雲之所以急於想知道巷子裏發生了什麽事,原因是他嗅到了事情有些不妙。觀音巷果然發生了事,孫仲雲向左剛一拐彎,一眼就看見有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社會男青年正堵在晏家門口手舞足蹈地說說唱唱。

現在孫仲雲不僅明白了那群社會青年是在登門強行欣賞晏豔、且還聽出了歌聲最大者好像是丁老六。

 

時下把強行欣賞靚女稱為que麥子,是時代風尚。que,類似?。

由於孫仲雲一直把丁老六類的人的?麥子行為視為邪惡借亂世之機來對人類良善的趁火打劫,所以刹那間他就豎起了眉。在這趕上前去的幾十米路上,他隻有一個信念,就是認為自己稟承的天下歸仁的道義絕不能輸給趁火打劫孽障者。

 

就在孫仲雲感覺到他已被自己的正義感造就成了披堅執銳的勇士時,晏豔的家裏響起了李華新的嗬令聲。

李華新厲聲嗬道:“丁老六。我已多次給你們打招呼,你們que麥子另去別處。”

然而丁老六一夥依然如故:有的覥笑著不停地呼叫著晏豔的名子;有的拍著李華新的肩示意對方給自己que晏豔的方便;有的惡言威脅李華新;老大丁老六兩眼盯著晏豔家的裏屋猥狎地唱道——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

 

就在李華新因忍無可忍而剛要跟用惡言威脅他的家夥動手時,孫仲雲趕到了。孫仲雲沒有虛張聲勢,他而是靜靜地站在丁老六一夥的身後,突然用錚錚氣勢吼道:“要拚什麽?要拚命嗎?”

 

孫仲雲的唬聲雖然使丁老六一夥怔了一下,但他們轉過身來看見了孫仲雲後、還是有兩個盛氣淩人的家夥向孫仲雲靠攏,一看就是要大打出手。這一刻孫仲雲的心很矛盾,因為他的一貫思想是要盡量避免與社會混混發生衝突,不能玉石同焚,否則就正中下懷,實在不值。

不過瞬間裏孫仲雲就改變了思想,因為他已認識到混混們趁火打劫時下的禁若寒蟬的良善,就是在嘲笑自己的正義、就是在挑釁自己的道德觀跟良知,自己死也不能輸、必須勝。因此他怒目戟指,一雙眼就黥著來者主動迎了上去。

 

心思詭祟且縝細的丁老六一見孫仲雲的威儀先是膽怯了幾分。因此他靈機一變,先急忙擋住了自己的嘍羅,再對著孫仲雲笑嗬嗬地說:“嗬!原來是老戰友!誤會。誤會。沒想到咱們老戰友別後會在這裏相見。你家在這裏?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們怎麽也不會來這裏que麥子……”

就在丁老六越說越意氣風發時,怒氣更盛的李華新從屋裏跨到門外來指著丁老六嗬道:“丁老六你今天仗著自己人多嗎?你以為武鬥結束了咱就沒有了槍嗎?”

 

“我已說了今天的事是個誤會。”丁老六傲慢地對李華新說。

丁老六的傲慢加重了李華新的怒火。因此李華新懶得再跟丁老六說話,他而是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後就大步地朝自家奔去。

孫仲雲沒有將注意力放在怒氣衝衝地奔回家的李華新身上,他而是想到了與爛龍丁老六的對峙應該點到為止,以避免玉石同焚。因此

他就說:“丁老六,既然是誤會,你們就該走了!”

    丁老六很聰明,他見李華新怒氣騰騰地跑回家、就一下想到了對方提到過槍。因此他就趕忙順坡下路,故對嘍囉一揮手,惡狠狠地嗬道:“該走了!還沒que夠嗎?不給我的老戰友麵子嗎?”

丁老六很老練,為了自己的麵子,臨走時他派頭十足地給孫仲雲施了一個武術的抱拳禮。

 

孫仲雲見丁老六一夥走得有些慌張,由此他也就想起了怒不可遏地跑回家的李畢新提到過槍。如此一來,孫仲雲就疾步走向李華新的家,因為他擔心李華新會拿著槍去與丁老六一夥較個高低。

 

孫仲雲剛奔進李華新家的外屋,李華新正罵罵咧咧地從樓上下來。由此孫仲雲細瞧著兩手空空的李華新說:“你在罵誰?丁老六一夥已走了。”

“那群地痞逃了?”李華新邊問邊大步跨到屋外察看情況。

片刻後,見丁老六一夥果然消失了的李華新跨回屋就一屁股坐下來氣呼呼地說:“肯定是華亮那小子把我的東西偷了。”

有九分明白李華新心思的孫仲雲瞅著對方平靜地說:“李華新,你弟弟偷了你什麽東西?你私藏了槍?”

 

李華新欲言又止。稍許後,他既所答非所問、又自言自語般地說:“今天算丁老六一夥命大……否則……丁老六你以為紅衛兵倒了黴就是你們的天下了?”

孫仲雲不由得衝著李華新的“天下”一詞笑了起來。李華新聽出孫仲雲的笑既含著憤慨跟無奈又帶著不屑,故爾就不滿地說:“孫仲雲你笑什麽?你在笑我?你笑我覥顏說到了紅衛兵搞武鬥時之勇、之威風?”

孫仲雲撒謊說:“我的笑是在讚美你李華新是男子漢。”

李華新迅速笑嗬嗬地說:“孫仲雲你小子不是在說假話就是在挖苦我。因為你說過當下中國沒有男子漢,原因是男人們自己都在被奴使。”

 

由於孫仲雲怕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會對自己和李華新都不利,所以他就一邊裝出困倦的樣子要上樓休息、一邊懶洋洋地對李華新說:“那是高要求。

李華新不滿地說:“如此說來我是低要求的男子漢?

孫仲雲安慰著李華新說:“我連低要求的男子漢都不是。”

“虛偽!肉麻!”李華新忍俊難禁地嗬斥著孫仲雲。

 

恰在這時,麵帶著不安卻又透著一絲喜悅的晏媽突然撞進屋來性急地向李華新問道:“華新,你倆剛才被那夥人傷著沒有?我和晏豔真沒用,一直躲在屋裏不知道你們受傷沒有。我心裏真過意不去,現在來看看你們。”

“沒有沒有沒有。”李華新拘謹地連聲作答。

晏媽從李華新的拘謹狀態上看出了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因此她就一邊再次說著感激之語、一邊走出了李華新的家。

晏媽剛一走,李華新就將手搭在孫仲雲的肩上一下顯得有些迫切地說:“走,上樓抽大煙。不知怎麽的我突然也感覺到有些累了。”

 

所謂的抽大煙就是橫躺在床上休息。為什麽這樣說?因為橫躺於床就像抽大煙的姿勢。為什麽要橫躺在床上休息?因為絕大多數的平民家庭都沒有椅子、更沒有沙發,人們若要較長時間地聊天或是較好的休息,那麽橫躺在床就是最好的方法。

然而孫仲雲和李華新肩並肩地橫躺在床上後卻沒有了倦意,他倆都靜靜地望著房蓋的椽子跟瓦各想心事,一言不發。不知屋裏沉寂了多久,孫仲雲突然聲音低沉地對李華新說:“劉衛國死了,剛才我在街上看見火葬場的車把他拉走了。”

然而李華新卻淡淡地說:“劉衛國今天就死了?又弱一個。”

孫仲雲不禁哼了一聲說:“哼。現在死個人是一點都不希奇,就像死了一隻螞蟻。”

 

談到運動中的種種不幸事,李華新一下想起了胡英才。因此他碰了碰孫仲雲的胳膊說:“孫仲雲你知不知道胡英才的事?”

孫仲雲靜了一會兒後才有氣無力地說:“知道。”

“嗨!”李華新歎息著說,“胡英才怎麽這樣傻?一般情況下,現在、不,從武鬥結束時,誰還在在乎自己同學的家庭成份?成份論早就失靈見鬼去了嘛!”

 

“他怕的是同學們說他隱瞞成份;他怕的是‘隱瞞之恥’。”孫仲雲邊歎息邊側身而躺。

接下來屋裏又靜了。寂靜了一陣後,李華新輕輕地捏著孫仲雲的膀子說:“孫仲雲你說得對,不是威猛有力、能打三個擒五個就是男子漢。如是男子漢,應首先是不被人愚弄。現在想當初,我們春風得意地鬥走資派、張牙舞爪地唱造反歌、肆無忌憚地抄別人的家及出生入死地搞武鬥,全是他媽的沒有自己思想的愚人行為。愚人再怎麽豪氣衝天、威風八麵,但都是在替別人做嫁衣裳。事實就是這樣,有些曾經被打倒了的走資派和被打入了另冊的幹部經所謂的革命三結合一結合,又蟒袍加身了;而我們革命的平民呢,卻得不到結合,隻得到白死、白殘,沒死沒殘的我們也不幸,成了敝屣。難道這是命中注定?誒!孫仲雲,你相不相信宿命呢?”

 

為了對長話一通的李華新表示尊重,孫仲雲轉過身來平躺著說:“我想墜茵落溷就是宿命吧?對於宿命我又信又不信,要我粗茶淡飯我信,要閹我的思想我死也不信。憑什麽安排我當傻子?”

李華新被孫仲雲的話逗笑了。因此他就對孫仲雲說:“安排你當皇帝你就高興?”

孫仲雲沒回應李華新的話,他而是先靜靜地將自己的右手舉致空中、再用該手的拇指跟食指拃開來比擬出了一個嬰兒的長度後說:“命運真是捉摸不透,每個人從娘胎裏出來時都是一樣的幹幹淨淨、嬌嫩如脂,小腳小手小臉蛋同樣的令人喜悅憐愛。可後來呢?人的命運就墜茵落溷,有的錦衣玉食纖纖細指、有的披星戴月一把老繭。我想哭了,但更想發奸擿伏。李華新,你還能回憶起我們那些死去了的同學的模樣嗎?

 

李華新沒回答,他反而是側過身去用背對著孫仲雲了。因此孫仲雲也沒再說話,因為他認為這般狀態的李華新不是在為母親的命運難過就是在軫懷死去的同學們。

不久孫仲雲發現李華新好像在偷偷地抹淚,因此他就假裝睡了過去。如此一來,屋裏像穴窟般的寂靜了。

然而這樣的寂靜很是折磨孫仲雲和李華新的心靈,因為他們彼此知道,大家都在為避免由“流淚”造成的尷尬而費著勁地假裝熟睡了。

過了一陣後,一身酸痛的他倆眼看就快要假裝熟睡不下去了,所幸這時大門口響起了晏媽呼喚李華新的聲音。

 

隨之李華新彈身而起,遂朝著樓下大步而去。這時孫仲雲也得以釋負,並豎起耳朵探聽起樓下的動靜來。

“華新你們還沒煮午飯?你同學的衣服幹了,我給他送過來。”晏媽聲音低沉地說。

李華新邊接過衣服邊匆忙地說:“馬上就煮。馬上就煮。不知怎麽的,今天我們好像都沒感到餓。”

然而晏媽好像並沒有聽李華新在說話,而是呆立著像是在為什麽不好開口說的事大犯躊躇。不過當李華新拿上衣服轉身時,她終於鼓足了勇氣說:“華新。你們還能不能再幫晏媽一個忙?”

 

李華新轉回身來偷偷地瞟了晏媽一眼後說;“要我們幫什麽忙?我們當然願意幫。隻要我們有這個能力。”

盡管晏媽聽出李華新的話有客套的應付成份,但為了抓住眼前的稍縱即逝的機會,她還是又鼓起了勇氣說:“這段時間天氣很好,晏豔聽人說這幾天有不少人天天晚上都在體育場看見了蘇聯的人造衛星。晏豔說她也想去體育場看看蘇聯的人造衛星。不過李華新你是知道很長一段時間來,社會上都不清靜,所以我就不放心讓晏豔獨自一個人去。華新。你們能帶晏豔去看看嗎?”

 

生平第一次要帶女孩處出,這使李華新一下懵了。因此他沒有馬上表態,而是莫名地撓著頭向樓上看,像是要找孫仲雲拿主意。然

而晏媽卻被李華新的遲疑不決的態度搞得難堪了,因此其臉上就泛起了赧色。

正當晏媽要匆匆謝過李華新對自己已有過的幫助而轉身離去時,孫仲雲及時地從樓上走了下來。下樓來的孫仲雲先是賊溜溜地瞟視了一眼晏媽的神態,爾後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晏媽似看非看地說:“我們帶她去,社會治安是很不好。”

突如奇來的喜訊使晏媽愣了一下後、才綻出喜出望外的笑容對孫仲雲和李華新說:“唉!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看衛星的事,我這就回去告訴晏豔。”

 

晏媽剛一走,李華新就一步跨到孫仲雲跟前將對方端詳來端詳去地說:“咦!小子,怎麽一下子就思想不封建了呢?”

孫仲雲一把將李華新推開,遂靠著小方桌坐下來裝出沒精打采的模樣說:“我們應當當仁不讓。我認為我們是在跟社會孽障搏鬥,不能讓人們心中殘存的一點良善被亂糟糟的世道摧毀殆盡。嘿!李華新你為何奸笑?我就是這樣想的”

 

李華新退後一步再指著孫仲雲笑嘻嘻地說:“你自己心虛反說我奸笑。嘿!孫仲雲不是我倆的當仁不讓,晏豔可是你一個人的當仁不讓。”

隨後孫仲雲不願再說話,因為他知道話越多,自己就越會被李華新調侃。為了使李華新斷了調侃自己的念頭,孫仲雲一下站起來假裝不滿地說:“李華新都什麽時候了,快煮午飯。我去看看劉衛國的家現在是什麽樣子。”

還不到六點,晏豔就微低著頭走進了李華新的家。晏豔雖然來早了一點,但這正是個好時候,因為晏豔一進屋就能馬上幫正在灶上忙碌的李華新煮飯,這樣一來,大家都少了許多不自在。此後不久,晏豔接管了煮飯的事,她叫李華新離開了灶台。

 

大約半小時後,孫仲雲和李華新坐在小方桌前吃起晏豔所煮的飯菜來。在孫仲雲和李華新像和尚般一聲不響地吃飯時,晏豔在安靜地做著灶台上的清潔。晏豔的這一操特,使李華新雖然感受到了從沒有過的溫馨、但也有了慚愧,因為他看見自家那像茅廝板一樣糟糕的灶台已被晏豔打掃得幹幹淨淨。

當李華新跟孫仲雲剛一擱下碗,晏豔就上前來收拾起碗欲洗。然而李華新卻阻止著晏豔說:“我們快走。碗留著,等華亮回來洗。”

晏豔捧起碗來又說:“讓我洗了再走吧。”

 

李華新一急,故奪下晏豔手中的碗說:“快走。快走。我媽媽回來就麻煩了。你和孫仲雲先走一步,我去拿鎖鎖門。”

從李華新拉大嗓門的那一刻起,孫仲雲就在擔心晏豔會因李華新的說話態度而感到委屈和尷尬。所以剛一走上大街,他就找話對晏豔說:“您叫晏豔?您很想看蘇聯的人造衛星?”

孫仲雲的主動、快速及熱情的談話,使晏豔大喜過望。因此一直都微低著頭的她盡管害羞,但還是大膽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孫仲雲後說:“我早就很想了,就是晚上不敢一個人出門。”

 

孫仲雲對晏豔的眼神跟話毫無思想準備,因此匆忙中的他就隻好含含糊糊地說:“噢!噢噢!晏豔你今天就不會害怕了?”

晏豔抬起頭來洋溢著喜悅說:“不害怕了!”

晏豔的喜悅使孫仲雲放了心,因為他已看出晏豔並沒有委屈或是發窘的模樣。

替別人的事放了心後、孫仲雲才倒回來考慮起自己的顏麵,他擔心自己會給晏豔留下了一個擅長討好女孩子的壞印象。鑒於此,他不再主動跟晏豔說話,而是假裝感興趣地觀看起來來往往的行人及餘輝下的街景來。

 

然而長久地裝傻不說話又使孫仲雲感到了不自在和考慮起晏豔的顏麵來。無奈下他突然對晏豔說:“李華新怎麽還沒來?”

晏豔看出了孫仲雲有些不自在了,於是就邊轉身邊說:“我回去看看。” 《

孫仲雲知道自己丟醜了,故而就趕忙氣勢豪邁地說:“晏豔別回去找他。我想他不會賴你的帳,會來。他要是真不來,也不會誤了你看衛星。”

殊不知孫仲雲的話剛落音,晏豔就喜悅地叫道:“華新來了!”

為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使人人都自在,孫仲雲待李華新距自己還有幾米遠時就假裝不滿地說:“李華新你是鎖門磨蹭還是走路磨蹭?走快!如果不是為了等你,這時我們已到體育場了。”

 

接下來仨人再行了十幾分鍾後就進入了黃昏中的體育場。體育場雖然異常簡陋、沒有觀眾台、隻有一座像城隍廟的邋逼主席台,但麵積大,除了一切比賽場地的長度和麵積都符合正規要求外、環型跑道的南北西三方還有大麵積的草地。其實人們傍晚時到體育場散步就是衝著這草地而來、在細煤渣鋪成的比賽跑道上溜達的人不多。

由於要莊重的原因,仨人沒有走向草地,他們而是耐著性子在有點刺腳的環型跑道上散步。當夜幕四圍、有無數的雌蜻蜓飛舞在空中覓食時,仨人才在一處草地上坐了下來。由於拘謹的緣故,坐下來不久就感到腰酸背痛的李華新就向孫仲雲提議還是去散步。

“你坐著腰痛?”孫仲雲竊笑著問李華新。

 

李華新對孫仲雲反訐道:“你怎麽認為我腰痛?你的腰更痛吧?”

不等孫仲雲回答李華新的話,晏豔已一下站起來說:“我去買冰棍……”

晏豔離開後,孫仲雲就批評、埋怨地對李華新說:“才多大難受,你就不能克已一下嗎?你要想到不能掃了晏豔看衛星的興趣。”

然而李華新卻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不自在啊!一個女孩坐在旁邊,我能躺下嗎?孫仲雲你敢躺下嗎?大家都拘謹,我坐一小會兒就腰脹背痛了。”

 

“你可以不拘謹嘛。”孫仲雲揶揄著李華新說。

“看!你也笑了。”李華新笑指著孫仲雲說,“你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咱們不可能不拘謹。”

孫仲雲抿著笑說:“克服。克服。咱們熬過這一兩個小時就好了。”

李華新仰望著繁星浩瀚的夜空說:“誰知道蘇聯老大哥的衛星何時才能出現。”

孫仲雲也望著星空說:“充其量咱們守過上半夜,因為晚了晏豔的媽媽也不放心。”

 

因望著星空而有了好主意的李華新沒有接孫種雲的話,他而是驀然驚喜地說:“我來假裝數星星。這樣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躺下了。”

說話間,李華新已伸展開四肢愜意地躺在了草地上。孫仲雲見李華新躺在草地上非常愜意,因此他也想躺下來。可就在這時,他看見晏豔步伐興奮地走了回來。因此他就隻好作罷。

手拿著冰棍回來的晏豔與剛才的自己相比判若兩人,她不但沒有了拘謹,相反卻是落落大方地一一將冰棍送到了孫仲雲和李華新的手中。由於想抓緊時間辦事,晏豔在將冰棍送到李華新手中時說:“華新,您怎麽還不給我介紹一下你的這位同學?”

 

已坐起來的李華新漫不經心地說:“誒!我這位同學姓孫,孫猴子的孫、名仲雲。”

隨即發生的事使孫仲雲和李華新都大吃了一驚。晏豔不滿地對李華新說:“什麽孫猴子的孫喲,是孫吾空的孫。”

晏豔對自己的維護使孫仲雲先是一驚、後是心甜如蜜。不知是要報答晏豔的情義還是要說出自己的一些思想,緊接著孫仲雲就佯瞋

著掩嘴竊笑的李華新說:“不是孫猴子的孫喲!是孫中山的孫。”

 

李華新看出孫仲雲是在特意地攀附孫中山,因此就既忐忑又大感奇怪。為了提醒孫仲雲要懸崖勒馬,李華新立馬鄭重地向對方說:“孫仲雲看你的神態你認為附著孫中山光榮?你要搞清楚,孫仲山是資產階級革命家喲!孫中山是哪年的皇曆了?你在無心中可以跟他拉一下家門。如果是搬弄或是追隨,我看是麻煩。”

孫仲雲對李華新的話不屑一顧,他而是平靜地說:“李華新你不要為我緊張。從過去到現在,我也認為資本主義不好。我隻是想說孫中山必定推翻了中國數千年的封建帝王統治,他給中國曆史開創了新紀元。”

 

孫仲雲止語後,李華新也故意不說話。李華新故意讓場麵安靜了一會兒後就突然生氣地對孫仲雲嚷道:“你怎麽不說了?你說呀!你呱呱呱地說呀!你不說了,我就躺下來數星星、看衛星了。”

孫仲雲明白李華新對自己發脾氣是在關心自己,所以他不僅沒有找對方撈回麵子,而是笑著說:“李華新,你看見了蘇聯老大哥的衛星就請告訴我們。”

為了讓李華新獨自躺得自在,孫仲雲就馬上回頭找出話來對晏豔說: “晏豔,你看哪團星雲最美麗?”

坐著的晏豔仰頭看了一會兒星空後卻是情緒消沉地說:“仲雲,您相不相信天上的一顆星就是地上的一個人之說?”

孫仲雲十分樂意談論晏豔提出的問題,因為他根據一顆星一個人之說沒有少琢磨過宇宙中到底有多少星星之事。因此他就思緒幽幽地對晏豔說:“我就希望一顆星是一個人,因為星宿下凡的人都是好人。不過我又老在想,宇宙中有那麽多星星嗎?如果沒有……嗨!我就不繞圈子直說了,我認為多出星星數量的那些人就是魔鬼轉世;所以說世上有壞人。”

 

靜謐的星空下,晏豔的思緒被孫仲雲的禪一般的話引向了深邃的夜空。因此她就難禁悲傷地喃喃自語道:“人死了真能變成星星有多好!因為人死了在天堂,不知道哪顆星星是我的父親、哪顆星星是我的哥哥。”

孫仲雲被晏豔夢囈般的話感染,因此他也痛楚地在浩瀚的群星中尋覓起自己的母親來。長久的沉寂,使孫仲雲和晏豔有了不同的感受,孫仲雲覺得自己聽見了天籟之音、晏豔覺得萬籟俱寂。

 

就在黑夜中的萬物都因星空的摩挲而快昏昏入睡時,突然昏暗的草地上響起了幾個人的呼叫聲:“看!看!衛星!衛星!蘇聯老大哥的衛星…… ”

十來分鍾後,當由南而北移動的衛星潛入一處無星鬥的灰暗天際時,李華新一下站起來一邊拍著自己屁股上的沙土、一邊如釋重負般地對晏豔說:“晏豔,看見蘇聯老大哥的衛星了吧?這下如了願該回轉了吧?”

當晏豔和孫仲雲都站起來後,李華新又望了一眼夜空便嘀咕道:“哼!過去我們吮癰舐痔般地稱他為蘇聯老大哥,可而今卻又叫他頭上生瘡、腳底流膿的蘇修,真好玩。”

 

孫仲雲厭惡李華新老調重談,因而就猛推著對方說:“快走!你不是急著要走嗎?你怎麽一下子又關心起國際大事來了?”

李華新假裝跟蹌了幾步後又假裝生氣地對孫仲雲說:“誰在關心球的個國家大事、國際大事?我隻不過是一想起蘇聯的衛星就來了大氣,因為他們連人造衛星都能製造、卻還要在饑荒年裏向我們逼債。*****的赫光頭、赫魯曉夫。”

孫仲雲雖然覺得李華新發火的模樣有點滑稽,但卻是暗暗地敬佩著他發如此怒火的精神。因此他就上前去拍著李華新的肩說:“深更半夜你還發這麽大的火?你是不是回憶起了饑荒年餓飯的事?”

 

李華新一撅嘴,遂一邊拿開孫仲雲的手、一邊誇張活潑地說:“我幸福。我願意餓飯。晏豔。我們快走,這麽晚了,你媽媽正心發慌呢。”

頭頂寂寥的夜空、腳踏闃無一人的街道,這使夜歸的仨人不再說話。最後當他們走進觀音巷裏時,其心也因潛入了萬籟中而溟濛了。

 

         

 

 

 

                     二十八

     

 

第二天,練完武術的孫仲雲和李華新又在 三八餐廳吃營養早餐時,孫仲雲又向李華新說 起了自己想回家的事。孫仲雲想回家的原因是 他覺得自己到哪裏都心神不寧。

 自有了“送背心”、“懾走丁老六”以及昨 夜的“看衛星”後,李華新就認為孫仲雲會找 理由粘在觀音巷了。現在當他又聽了孫仲雲又 說起要回家、便吃驚而又不滿地說:“嘿!孫仲 雲。我還以為你小子會粘在咱們觀音巷裏了呢。 回鍋肉留不住你、營養早點留不住你,晏豔總該留得往你吧?這事我才不相信。我問你,為 什麽她們不送給我背心?”

 

孫仲雲忍著笑說:“我幫她們挑了煤。”

李華新死盯著孫仲雲說:“你不覺得一挑煤 的力錢不能換一件背心嗎?小子別否認、別躲 避了吧!”

孫仲雲沉默了片刻後說:“李華新。你別隻顧著人家喜歡你就行。特別是人家喜歡了你,你就更要考慮到你能對人家負起多大的責。看! 我無拳無勇,能對人家負起多大的責?”

 

“你還無拳無勇?”李華新生氣而又鄙夷地對孫仲雲說,“你是在謙虛還是在笑話人?評判拳勇 我都要給你打九十分。”

“我是指那方麵的拳勇。”孫仲雲抿著笑說。

“哪方麵的拳勇?拳勇還有哪方麵的?”李華 新壓著氣說。

 

一時間裏,孫仲雲不知道該怎樣給李華新解釋。因此他隻好捋了捋思路後便簡要地說:“李華新。路線、方針、政策才是最有效的能對人負責。脫離了這些,我們的拳勇隻能是所謂的拳勇 ,毫無用處。”

 李華新沒在意孫仲雲的話,隻認為對方是執 意要回家,故而就再次生氣地說:“孫仲雲你要 滾就滾。其實我挽留你的目的是想我們能結夥 強大,就像丁老六他們、不,就像那些操碼頭 的青年一樣,抱成團揚眉吐氣。”

“你想成草寇王?”孫仲雲挪揄著李華新說。

 

李華新笑了。但片刻後,他卻繃著臉對孫 仲雲說:“孫仲雲,如果你真要走,就請您馬上 付糧票,夥食費我就不收了。”

孫仲雲大笑著說:“李華新你真要翻臉?真 要逼債?”

李華新也笑著說:“我就是要像黃世仁那樣 向你逼債。”

就在李華新和孫仲雲越說越鬥氣也越發笑 時,李華新的母親突然奔進了三八餐廳。李大 媽是呈匆忙且還有些焦灼的神態奔進餐廳的, 所以她一見到李華新就開口大罵:“李華新。原 來你龜兒子還在這裏悠戰遊哉的過好日子。老 娘一年到頭都沒有下過館子。快走!魏大伯在 我們家裏等你。”

 

李華新見母親嘰嘰喳喳不給自己留麵子, 於是就繃著臉態度凶狠地對母親說:“你跑到這 裏來嚎叫什麽?哪個魏大伯?我不認識。他找 我有什麽事?”

 李大媽壓根兒不在意兒子對自己的態度, 她而是興奮地拽著兒子的手邊往外走邊說:“還 能有哪個魏大伯?就是我們篩鵝卵石要掛靠在 他名下的魏大伯。趕快走!趕快走!我人拜托 人,費了好多勁才找到這個肯幫我們忙的魏大伯。”

 

李華新被母親的好消息刺激得欣喜若狂。 因此他就掙脫母親的手,轉身朝身後的孫仲雲 揮著手說:“快走!快走!咱們有掙大錢的機會了!”

十分高興的李華新見孫仲雲不僅在看著自 已微笑且還在向前走,於是就放了心,認為對 方願意放棄回家而要幹篩鵝卵石掙大錢的事。由 此心情甚好了的李華新立馬就恭敬地攙扶著 母親性急地朝自己的家奔去。

 李華新的家裏果然靜靜地坐著一位姓魏的 五十多歲的男人。剛一跨進家門,李大媽就急 迫、熱情、卻又是謙卑地將兒子介紹給了魏大 伯。魏大伯呈未老先衰貌,中等個子、骨凸肉 幹、頭發花白、腳大手糙、褐衣敝鞋,一瞥便 知他是一個長久沒有正式工作、常年靠下力來 養家糊口的社會最底層人。

 

 魏大伯說話雖然顯得力弱氣餒,但句句都 充滿了對李大媽家境的同情和關懷。由於大多 數市民都知道篩鵝卵石所需要用的各種工具和解決午餐的辦法,所以魏大伯先是匆忙地告知李華新要製備篩子、鐵鍬、掏耙、籮筐、畚箕 工具和帶上鍋、碗、麵條、柴禾諸物, 爾後才又一字一句地告訴對方製備好一切後就到大佛寺長江邊的鷂鷹磧找他。

 魏大伯向李華新交待完事就立馬起身往屋 外走,顯得很匆忙。不過他剛一跨出門口就又轉身回來對李華新說:“做篩子的複銅皮不好找, 因為市場上從來就沒有賣過它。”

如此一來,本是緊跟在後麵給魏大伯送行、 道謝的李大媽著了急,因此她停止道謝而改口 說:“魏大伯,這該怎麽辦?”

 

魏大伯皺著眉仍是說:“這東西真不好找, 隻有長江兵工廠才有。我家的那兩張篩子的複 銅皮是我大兒子找的;聽說找費了力。”

李大媽趕忙肯求著魏大伯說:“請你大兒子 幫我們想想辦法吧?我們買。”

魏大伯邊轉身走邊說:“比較懸。我隻是幫 你們問問。你們最好是自己多跑些地方找找。”

魏大伯剛一走,李大媽就急忙向兒子問道:“為什麽隻有長江兵工廠才有複銅皮?”

李華新不耐煩地說:“複銅皮是不是周身都是孔?複銅皮就是造子彈留下的邊角廢料。長江兵工廠就是造子彈的廠。這下明白了吧?”

 

“那就趕快去找吧!”李大媽蠻橫地催促起兒子來。

“我去哪裏找?”李華新一甩頭,十分生氣地衝母親吼道。

李華新這一聲冒犯母親之吼,使李大媽先是發愣、再是欲哭,最後就要抓扯著兒子大鬧。然而孫仲雲眼疾手快,他一步跨上去擋住李大媽微笑著說:“李大媽你不要心焦,搞複銅皮,我有很大的把握。”

轉憂為喜的李大媽盯著孫仲雲說:“你家有人在長江兵工廠上班?”

 

然而沒等孫仲雲答話,李華新已皺著眉說:“孫仲雲你在吹牛吧?你家哪有人在長江兵工廠工作?”

李大媽聽了兒子的話心又涼了半截。不過孫仲雲馬上就對李華新說:“李華新,你還記不記得教導主任曾馥碧的屁股?”

李華新想了想後就恍然大悟地驚歎道:“誒!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就是她的屁股讓複銅皮圍牆受了損的那個曾馥碧?好!這下做篩子的事解決了!”

李大媽聽了兒子的這一次話高興得一邊往樓上走一邊說:“我家這個月還有一個人的豆幹票沒用。我這就去把豆幹買回來。”

 

晚飯後李華新和孫仲雲帶上一把電工鉗子就出門朝自己的學校而去。他們走在大街上時日頭在西山,走出區大街時晚霞滿天,走到拱橋站時暮色降臨。由於這時能藏汙納垢的黑夜還沒籠罩大地,所以做賊的他倆經過商量後便開始在昏暗的公路上放慢了前進速度,借此消磨時光,等待黑暗來到世界。

在消磨時光中,李華新突然向孫仲雲問道:“喂。小子你怎麽一下子就想起了咱們學校的那段圍牆是用複銅皮做成?是不是曾馥碧屁股慘軋複銅皮的情景在你的心裏留下了烙印?”

 

李華新戲謔時代的話使孫仲雲笑著說:“是複銅皮把曾馥碧主任的屁股蹂躪得太慘了。由於那一幕我至今都記憶猶新,所以一下子就想起了咱們學校的那裏有複銅皮。”

李華新也笑著說:“如此說來我們還得感謝曾主任那一飛身墜砸複銅皮圍牆的壯舉?”

孫仲雲似乎對李華新的話不感興趣,他轉而是望著幾顆剛嵌入夜空的星星說:“李華新。我們要偷多少張複銅皮?”

 

李華新張口就說:“我算過了,就說做小一點的篩子也要偷二十四張以上。”

孫仲雲吃驚地說:“李華新。二十四張做兩個篩子還小?你是不是認為偷的東西不花錢?你是不是想鷂鷹磧的鵝卵石全歸你一家?我也算過,做兩個不大不小的篩子,十二到十四張複銅皮就夠了。”

“誰給你說隻做兩張篩子?”李華新愛理不理地對孫仲雲說。

 

“你要做多少張?”孫仲雲側頭盯著李華新略顯不滿地說,“據我觀察,幾乎家家都是兩張篩子,一個篩大鵝卵石、一個篩小鵝卵石。”

李華新微笑著得意地對孫仲雲說:“我就要做三到四張篩子。我媽媽早就說了,讓晏媽搭在我們名下、也就是說我們幫晏媽交貨。”   

聽了李華新的話,瞬間裏孫仲雲對李大媽肅然起敬了。因此,他隨即就懷著自愧不如李大媽的心情想起了自己早就想打聽、卻又一直 沒打聽的晏家母女靠什麽生活的事來。不過現在他已意識到自己似乎已不必向李華新打聽晏家的經濟狀況了,因為作為纖弱女人的她們也 要去江邊篩鵝卵石之事已足以說明晏家經濟很糟。

 

然而為了讓自己的心踏實一些,孫仲雲還是向李華新問道:“李華新。晏媽和晏豔真要去篩鵝卵石?我有些不相信,因為她們家在過去經濟還是相當不錯嘛!”

邊走邊觀察著夜色深度的李華新愛理不理地說:“孫仲雲你是裝糊塗嗎?我們說的是晏家現在的經濟狀況、而不是過去。”

 孫仲雲想了想又說:“我想她們過去的經濟好、現在就不會差到哪裏去,因為有積蓄嘛。”

 

盡管是在黑夜中,發了火的李華新還是瞪著孫仲雲說:“你這是什麽邏輯?你的人品怎麽 變成這樣了?晏家過去是比較好,但她家的二 十幾枚金戒指不是被抄家運動抄走了嗎?”

“她家的雞蛋總不會放在一個籃子裏吧?”孫 仲雲小心翼翼地繼續問。

這時李華新突然覺得孫仲雲有點古怪,因 而就湊過去與對方麵照麵地說:“嘿!神經小子, 你是不是認為晏家還藏有金子?即使這樣,那又能怎麽樣?你是知道現在的金子有名無實不許流通,不能換衣換食。”

 

 孫仲雲推開李華新搔頭思忖著說:“我是擔 心晏家母女被生活壓垮了。誒!李華新。晏媽有沒有工作?”

重又向前而行的李華新淡淡地說:“她在街 道辦事處辦的紙盒廠上班。不過這份工作聊有 於無,因為經常歇工。因此,我媽媽就想到了 要幫幫晏媽。”

“多多益善!”說話間,孫仲雲不禁挺起胸來 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初時李華新以為孫仲雲是在說幫助晏家要多多益善。但他琢磨了一會兒後又覺得孫仲雲的話另有所指,因而就問:“孫仲雲你說什麽多多益善 ?”

 

    孫仲雲盯著黑暗的前方說:“複銅皮多多益善。”

“對對對!”李華新喜滋滋地說,“聽說一張篩 子能賣四十多元錢,今夜我們要盡力地偷。”

 由於輕車熟路、則又基本上不擔心會被人 發現、再加有些理直氣壯,所以孫仲雲和李華 新在黑黢黢的複銅皮圍牆處既緊張又喜悅地忙 碌了二十來分鍾後就各自扛著一捆複銅皮慌張卻又興奮地凱旋回返了。

 

 出了校門,滿頭大汗的他倆已不再緊張, 因為他們認為此後已完全安全了。近午夜十二點時,他倆雖然是一路順利地回到了家,但卻 累得一擱下偷來的複銅皮就毫不耽擱地張落起 睡覺之事來。為了能睡好覺,入眠前李華新特 意將自己的新計劃告訴了孫仲雲,說從第二天 起不再練拳,而是要抓緊時間一心一意地掙大錢。

由於激動,第二天一大早,李大媽就起床 煮飯,目的是要兒子早吃飯早將篩子做好。飯 快煮好時,李大媽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李華新床 前十分和藹地呼喚道:“華新,快起床吃飯,媽 媽已煮好飯了。”     

 

呼喚了幾聲後,李大媽見兒子仍隻顧著睡 覺而不理睬自己,於是就變得態度強硬地說:“李 華新起床了,今天的事很多,既要做篩子,又 要整理所有工具,還要將籮筐的四股繩改為三 股繩。”

 

 不耐煩的李華新翻了個身背對著母親報怨 道:“哎呀!人家睡得正香,你好煩人。你去叫 華亮做篩子,其它的事等我睡醒了再起來做。”

這下李大媽氣大了,故而就嚷道:“華亮那 龜兒子天不亮就跟鄔家兄弟又去練那猴把戲, 至今未回來。華新,你們一個個都想氣死我嗎? 看你們一個個懶成這個樣子,我還要把你們養 到什麽時候才能脫手?才能沒有責任了?”

 李華新被母親的老生常談的喋喋不休氣得肚子都鼓了起來。因此他咬著牙、皺著眉,欲 怒氣衝衝地坐起來跟母親爭嘴。不過就在他猶 豫時,他家門口響起了晏媽呼喊他母親的聲音。

 “李大媽,好像飯煮糊了。”晏媽朝樓上呼 喊道。

 

聞晏媽之聲而慌張的李大媽剛一下樓去, 孫仲雲就慌忙坐起來搖晃著李華新既抱怨又威 脅地說:“你忍心讓你媽媽這般焦心著急嗎?你 再不下床,我就把你撂下床去。”

 孫仲雲見李華新仍是一動也不動,便欲發 火。然而這時他卻被晏媽跟李大媽的交談之言 給吸引了。 晏媽對李大媽說:“李大媽。我知道做篩子 需要木料,所以我就拿了兩根木料來。晏豔也 去買做篩子用的釘子和鐵絲了。李大媽。真感 謝你家華新,他真能幹,這麽快就找來了複銅 皮。”

 

李大媽見自己的兒子得到晏媽的誇獎,因 而就自豪得樂嗬嗬地說:“小事。小事。晏媽你 快別誇獎華新了,他吃了快二十年的飯,難道連這點事都不能辦成嗎?小事。小事。”

晏媽感歎地說:“李大媽。這事對我們來說 可不是小事。華新這孩子真懂事了,知道大人 們的不容易。李大媽。再過兩年等華新參加了 工作,你就有依靠了。”

李大媽高興得笑哈哈地說:“什麽依靠喲? 八字還沒見一撇呢,不知道我要等到什麽時候 才能靠上他。唉!靠不靠得上他都是小事,隻 要他自己有口飯吃就行了。”

 

晏媽欣笑著說:“快了。快了。光陰過得真 快,一眨眼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唉!我們也 就這樣顯老了。當然也好,孩子們快參加工作 了。”

晏媽和李大媽的談話及她倆惺惺相惜的酸 楚心情,使孫仲雲含著淚想起自己的母親來。 想到自己的母親、天下的母親是悒悒操勞一 生、含辛茹苦一輩子,他驀地暴發出披肝瀝膽 之勇,心裏隻想著絕不能讓自己的母親、天下的母 親委屈,而是要讓她們熠熠生輝。因此他先一 把抹掉自己的淚水,再一把抓住李華新的大腿繃著臉說:“我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當被抓痛的李華新一軲轆翻身坐起來時, 孫仲雲已朝樓下走去。 孫仲雲一來到樓下就換了臉色,他微笑著對李大媽說:“李大媽,華新太能吃苦了,他一宿都在思考怎樣才能把篩子造得科學一些……”

在氣頭上的李大媽一下打斷孫仲雲的話說:“你別替李華新那懶鬼打掩護了。下力漢用的篩子需要什麽科學?如照你這麽說科學家一錢不值了。你快吃飯……今天非得把事幹完不可。 氣死我了,華新那死人還在樓上磨蹭什麽?他 今天是不是非要逼我用棍子把他從樓上趕下來?”

 孫仲雲見自己弄巧成拙了,於是就趕忙賠 著笑臉對李大媽說:“我去。我上樓去把李華新 趕下來。我們保證今天把所有的工具都做好和 準備好。 ”

 

在這會兒李大媽生氣的時間裏,晏媽都顯得有點尷尬。因此她見孫仲雲剛一閉嘴就緊接 著說:“李大媽您別著急,今天他們一定會把事 幹好。你們先好好吃飯,我去街上看看晏豔把東西買好了沒有。”

孫仲雲和李華新吃飯時,李大媽卻顧不上 吃飯,她是忙著在堆放著亂七八糟東西的牆角 及床底翻找做篩子的材料。李大媽吃飯時,孫 仲雲和李華新已將複銅皮和木料搬到了門前的 空地上。當孫仲雲在鋸木料、李華新在將複銅 皮一張張攤開來從中挑選出好的來時,晏媽和 晏也將釘子和鐵絲買了回來。

 

不久,當晏媽從自己家裏給李華新和孫仲 雲端來代表著感激之情的茶水時,她一眼就發 現晏豔不見了。於是她馬上臉色有變,遂蹙著 眉向李華新問道:“華新。晏豔她沒給你們當下 手幫忙?她去哪裏了?”

李華新抬頭朝四下看了一遍後說:“誒!沒 注意,我們不知道她去哪裏了。”

“這孩子真是不懂事!”晏媽邊說邊焦心地朝巷口看去。

 當十分過意不去的晏媽邊意向性地給李華 新和孫仲雲當下手、邊躊躇著是否要去街上找 女兒時,晏豔一臉春風地從街上回來了。晏媽正對女兒的一臉春風既感到驚奇又感到無比的 欣慰和高興時,晏豔已一邊將一小卷一指寬的 醫用橡皮膏交到她手裏、一邊低聲說:“媽媽, 你看華新他們的手被複銅皮劃出了好多傷口。”

 

手中拿著女兒買來的橡皮膏、耳裏回響著 女兒的話音,晏媽不由得眼睛一下就潮濕了。 在這一刻,晏媽沒有馬上轉過身去呼喚李華新 和孫仲雲停下手中的活兒來用橡皮膏貼他們手 指上的傷口,而是想著自己那在風雨中飄搖的 家、端詳著命運不濟的女兒心潮起伏、思緒萬 千。

晏豔見母親發呆不語,因而就忐忑地又低 聲說:“媽媽。你沒聽見我的話嗎?我說華新他 們手上有傷……”

 晏媽沒回應女兒的話,她而是自憐地用指 尖擦了一下有滴淚水的眼角後就含著笑轉過身 去對李華新說:“華新。晏豔買來了橡皮膏,你 和你的同學快把手指上的傷口貼上橡皮膏吧。”

 

李華新放下手中的活兒,一邊接過晏媽遞 過來的橡皮膏、一邊舒心地說:“傷口是有點疼。不過也沒什麽……當然還是貼上橡皮膏好。”

這時誰都沒有想到靦腆、拘謹的晏豔竟突 然開口大聲說:“華新。不是疼不疼的問題,而是要預防傷口被細菌感染。”

李華新撕下一截橡皮膏來邊貼於傷口、邊 笑嘻嘻地對晏豔說:“昨夜受的傷,現在才來預防感染?不過這算不上傷口,隻是被複銅皮劃 破了手指的表皮。當然傷口還是有點疼,看來 今後再也不能在深夜做賊了。”

 

“那才不是表皮傷,我看得清楚。”晏豔邊說 邊上前去要察看李華新的傷口。

 李華新對晏豔的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生了 疑心,他認為對方的最終目的是想親手給孫仲 雲貼傷口。鑒於此,李華新沒有讓晏豔看自己 的傷口,他而是邊刻意豪爽地將剩下的橡皮膏給 對方、邊笑哈哈地說:“晏豔。把橡皮膏給那個 夜賊孫仲雲,你還是去看看他的傷口吧。”

現在的晏豔雖然膽量大到了不在乎李華新 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但她拿上橡皮膏後卻沒有 馬上走向孫仲雲、而是在遲疑。這時一旁的晏媽為女兒的遲疑不前著了急。不過還好,她馬 上就明白了女兒之所以猶豫不前,原因是自己 在場。因此她就急忙對還在埋頭貼橡皮膏的李華新說:“華新,你們別再受傷了。真是過意不 去,昨天我已計劃好,今天你們就在我家吃午 飯。我這就去買菜。”

 

第二天雞叫頭遍時, 雖然還是黑夜,但李大媽已在家門口的空地上死死抓住又要去練拳習武的二兒子李華亮的衣服氣勢洶洶地罵道:“ 華亮你真要不聽話嗎?今天你又要去玩你的那套 猴把戲嗎?堅決不行!今天你不去篩鵝卵石, 老娘跟你沒完!”

“不去!”李華亮掰著母親的手氣急敗壞地叫道。

李大媽抓緊兒子的衣領繼續罵道:“你不去 不行。你以為老娘能養你一輩子?你這樣懶, 我看你今後要一輩子討口。”

“你才要一輩子討口。”李華亮邊叫邊加大了掰母親手的力度

“我倒不會討口。”說話間,李大媽不由得為自己的勤勞露出得意之色。

 

然而就是這陶然於自己勤勞的一瞬間,李 大媽放鬆了抓牢兒子的衣領,從而使兒子掙脫 了她的手而逃掉了。如此一來,無奈的李大媽 就隻好望著消失在黑暗中的兒子的背影罵道:“華 亮,你有本事就不回家吃飯!”

太陽出山時,為大家的早飯忙碌了一早晨 的李大媽終於率領著她的掙大錢的勞工隊向長 江畔進發了。這支勞工隊隻有四人,李大媽背著一個裝有三把掏耙、三把鐵鍬、數個畚箕等 工具的大背簍走在最前頭;李華新和孫仲雲各 挑著兩張篩子及一副三股繩的籮筐走在中間; 晏豔背著一個裝有一隻篾竹籠殼水瓶、一隻銻鍋、數隻搪瓷碗及麵條和柴禾的背簍走在最後 麵。

 

出了巷,一上大街他們就向北、即長江 下遊方向而去。他們踏著上北邊的街道大約 前行了五百米後就出了城區而來到了遍種油菜、小 麥及蔬菜的郊區。此時他們是行走在一條山 梁上,所以他們能將左邊遠處長坡底下的長江及長江對岸的景物盡收眼底。此後他仍依然是輕車 熟路地踩著山梁左邊的一條由上往下斜伸向 長江畔的羊腸小道前行。

 大約二十分鍾後,他們不再下行,而是向 右一轉身,踏上了一條與長江平行的砂石小路。 他們沿著砂石小路前行了約四百米便進入了一 片雜樹林。這片雜樹林小有名氣,方圓數公裏 的居民大都對它有種說不清的情懷,原因是該 地是抗戰時期專門製造手榴彈的第二十五兵工 廠遺址。

 就因為雜樹林有著抗戰的印記、透射出久遠時光的雋永,所以人們從此經過時,每每都 要指著散落在林間的一座座被遺棄了的兵工 廠的小木屋說一說過去的歲月。

 

 穿過雜樹林又前行了數百米後,李大媽的 勞工隊就來到了江岸上。江岸一百多米下的右 前方數百米處的江畔便是當地著名的鷂鷹磧。鷂鷹磧頗大,長約三百米、寬約一百米。顧名 思意,鷂鷹磧就是鷂鷹落腳休息的地方。不過 今日的鷂鷹磧已沒有了昔日的杜甫筆下的“渚清沙白鳥飛迥”的原始美,而是被篩鵝卵石的 大軍掘得千瘡百孔。千瘡百孔即數百個大大小 小的人工挖掘成的鵝卵石坑。

 一路上都心懷喜悅的李大媽一來到數百人 正在“掘金”的磧壩上,一下就露出了急於掙錢的表情。為了能盡快找到魏大伯來最終落實自 己的掛靠之事,她不顧坑坑窪窪的鵝卵石路硌 腳難行,隻專心於繞著一個又一個的大坑尋找 人。一陣苦尋後,她終於在一個大坑裏找到了 魏大伯。魏大伯既熱情又真誠,他從坑中一上 到平地就領著李大媽徑直朝磧壩下方的末端 走去。來到鵝卵石坑與還未挖掘過的平壩的 交界處,魏大伯停下來指著一塊還沒有主人的 空地對李大媽說:“老嫂子。我已給你們看好了 這塊地。你們來晚了就隻好在這裏將就幹。不 過憑我的經驗來看,這裏也不是很糟,你們兩 男兩女四個人,一天至少能出三噸貨。”

 

 李大媽綻著笑連聲向魏大伯道謝地說:“真 是太感謝您魏大伯,我們知足了。”

出於對李大媽這個篩鵝卵石外行的關心,隨後魏大伯主動提出了要去看看李大媽的工具是否不太差。在李大媽的帶領下,魏大伯很快 就來到磧壩靠岸一邊的邊沿與在那裏等候消息的李華新、孫仲雲及晏豔見麵了。

魏大伯觀察了一會兒擺在地上的各種工具 後就向李大媽問道:“你們還有人來? ”

李大媽愣了一下後才對魏大伯說:“就我們 四人,再也沒有人來啊!”

 魏大伯微笑著說:“你們還真把篩鵝卵石當 成掘金了?這是重體力活,你們四人、兩張篩 子就足夠了。”

 

“我們是兩家人。”李華新衝口而說。

孫仲雲對李華新的可能會造成晏豔感到孤 獨、自憐的話反應極快,所以他緊壓著李華新 的話飛快地說:“李華新。我們仨用兩張篩子? 晏豔一個人用兩張篩子?”

恍然大悟的李華新搔著頭訕笑著說:“咦! 我怎麽這時才明白過來……本來從家裏出發時 我就應該明白晏豔隻能跟我們合夥幹。那就報 酬工分製,我們十分、晏豔八分。”

 

   “我隻要五分。”晏豔向前一步,喜悅地對李華新說。

李華新沒想到久已沉寂的晏豔這時會如此快活。因此他不禁心中也蕩漾起快樂之情來。出於小夥子本能,隨即他就想到了要在堪比陽光的少女麵前吹噓一下自己的男子漢品質。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已了解情況的魏大伯已開口對他的母親說:“李大媽。你們多出來的兩張篩子賣不賣?”

 

篩子還能賣錢,這使李大媽愣神了。不過竊喜的李華新卻反應極快,眨眼間他就急匆匆地對魏大伯說:“賣賣賣!多少錢一個?”

明白過來的李大媽紅著臉慌忙斥責著兒子說:“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東西,怎麽能見錢不認人?魏大伯需要,我們就送給他。”

“誤會了.誤會了!”魏大伯趕忙說,“不是我要,我是幫別人打聽。兩張篩子大概能賣一百元。你們賣不賣?如果願意賣,你們現在就挑上篩子跟我去那邊見買家。”

 

盡管這筆錢能使一家人過上三個月,但李大媽還是因顧忌魏大伯會另眼看自己,所以就沒有馬上表態。然而李華新卻與母親相反,他一下挑起篩子來就催促著魏大伯說:“走吧,魏大伯。我們家裏還有兩張篩子,希望您還能幫我們找買家。”

李華新正高興得飄飄然時,他母親上前來對他嗬道:“放下!”

李華新見母親神情古怪,因而就擔心母親不願意賣篩子。因此他一焦急,就皺緊眉、瞪著眼向母親問道:“你不願意賣篩子?你要把它煮來吃了?”

李大媽坦然地對兒子說:“你放下,讓你的同學把篩子送過去。”

“這是為什麽?”李華新綻著笑不解地問母親。

“不為什麽。”李大媽邊說邊看向孫仲雲。

 

孫仲雲不好意思拒絕李大媽的要求,因而就隻好抿著笑走到李華新跟前做出了要接過對方篩子的姿態。李華新見孫仲雲的笑意味深長,故爾猛有所悟。於是他就用驚愕的神情對母親說:“誒!我明白了,原來你是怕我跟你爭賣篩子的錢才不要我送篩子?我隻要一半的錢。

李大媽像是已計劃好,她張口就說:“十元。”

“三十元。”李華新氣呼呼地還了價。”

“十元。”李大媽毫不退讓地說。

“二十元。”李華新痛苦地退讓了一步。

“十元。”李大媽理直氣壯地堅持著自己的底線。

 

李華新火了,他猛地將篩了摔於地、怒氣衝衝地對母親嚷道:“不賣了!”

李大媽見兒子氣壞了,故不由得鼻子一酸,遂哀哀怨怨地說:“華新。你吃的喝的花不花錢?再說開學時你買不買套新衣裳?你在學校破衣爛褲不怕丟人、我還怕丟人。”

李華新賭氣地對母親大叫道:“我不買新衣裳,就是要丟你的臉。”

一旁的孫仲雲本就在竊笑李華新跟他母親鬥嘴勁的可愛象,現又見他像小孩般賭氣,於是就將嘴湊到對方的耳畔說:“難道你敢光著屁股上學?"

 

說時遲,那時快,怨氣騰騰的李華新不等孫仲雲閉上嘴,就一腳踹向了對方。

孫仲雲預先有防範、有計劃,他先閃身躲過了李華新踢向自己的腳,再上前兩步抓起被李華新撂下的篩子將擔子邊往肩上擱、邊笑著對李大媽說:“我們走吧,別把魏大伯耽擱久了。”

“魏大伯”三個字,使李華新猛地意識到錢還隻是一個影子。因此他沒有阻攔孫仲雲,而是一屁股坐在地麵的鵝卵石上假裝威脅地衝母親叫道:“我不篩鵝卵石了!”

這時魏大伯語重心長地對李華新說:“小李。不要生你媽媽的氣了。你媽媽操持一個家容易嗎?”

 

不知是知道自己錯了還是擔心買賣做不成,李華新一邊抓起一枚鵝卵石來朝江的方向擲去、一邊裝出一副已對錢無所謂的態度說:“賣篩子的錢我不要了。老子把這裏的鵝卵石篩光。”

魏大伯、李大媽及孫仲雲剛一走,李華新就擔心起自己剛才與母親爭錢的行為會讓晏豔見笑。因此他便偷偷地觀察起晏豔的神態來。他見晏豔在微笑、在專心地將背簍裏的工具一件件取出來擱於地上就放了心。不過片刻後,他又有些心神不寧了,因為他認為自己剛才的不孝道行為肯定被晏豔記在了心裏。為了消除晏豔對自己的不孝道印象,隨即他就一邊不停地擲鵝卵石假裝發氣、一邊豪情萬丈地喃喃念道:“世上的錢到哪裏去了?哼!今後我的最低要求是要當名工程師。到那時,我媽媽就享福了。李華新話音未落就迫不及待地朝晏豔看去,因為他擔心晏豔沒聽清楚自己的喃喃之語。不過他多慮了,因為晏豔已笑聲朗朗地對他說:“李華新,你降低要求不當科學家了?這樣也有好處,你媽媽可以早一日享你的福。”

 

殊不知李華新見晏豔已聽清楚自己的喃喃之語反而是悲從心來。因此他一邊猛地抓起—枚大鵝卵石來咬牙切齒地砸向身前的鵝卵石壩、一邊氣恨恨地罵道:“*****的還說我們生對了時代!什麽時候才能複課?我著急擔心子欲孝親不待呀!”

隨之是一遍沉寂,晏豔不敢妄言,李華新不敢再發出罵聲。在這一刻,李華新遠比晏豔不好過,因為晏豔隻是一聲不吭就行,而李華不然了,他要為自己剛才質疑了新社會的言論作強辭奪理的辯解;當下的人幾乎都這樣,發了牢騷就後怕、就後悔,恐懼被人揭發或出賣。

不過麵對身份為黑五類子女的晏豔來說,李華新又覺得不必非辯解不可。就在他猶豫時,從磧壩的下遊傳來了一隊纖夫拉纖的號子聲。纖夫的出現使李華新有了自我紓難的辦法,他一邊站起來裝出愜意的樣子朝被細浪白沙瀲灩得清新靈動的江邊走去、一邊大聲自言自語地說:“蝕本就倒著算,咱們總比台灣人民跟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幸福多了……”

 

李華新雖然如此說,但心裏還是有悲傷,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像條沙地裏的蚯蚓,生活得很艱難。一想到長期的艱難生活,他一下就想起了母親的苦難。因此他不由得先是鼻子一酸,隨即就作出了不要賣篩子的一分錢的決定。這樣的決定使他心裏充滿了幸福。他帶著幸福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隻擱於沙灘上、正被兩個木匠師傅修理的小柏木船旁。由於他見慣了這樣的勞動場景、這樣的時代風物及這樣的江畔風貌,所以一小會兒後他就離開小柏木船接著向江邊走去。他臨近江邊時卻停下來朝上遊一百多米處的江畔看去,因為那裏是一遍繁忙的勞動景象。在那裏停泊著幾隻運載鵝卵石的大柏木船。這些船有的空艙待貨、有的滿載待發、有的正在裝載鵝卵石。

 

由於對強體力勞動的痛苦深有體會,所以李華新第一眼就關注到那一長串挑著鵝卵石擔子正在往木船上上貨的力夫們。給木船上貨被力夫們稱為“上跳”。何以如此稱謂?原因是從水邊搭至船弦的木質跳板在受到力夫們運動著的腳的壓力下,上下閃動得非常厲害,沒有踏過此跳板經驗的人,一定會被彈落江中。

勞動者的慣性使然,不久李華新的目光從“上跳”的力夫們身上轉移到了卸貨於木船後的“下跳”的力夫們身上。隨後不久,他的目光跟隨著再次奔向磧壩的力夫們來到了磧壩中央的發貨點。發貨點是收購單位將已購買來的鵝卵石將其集中堆積之地。由於堆積的鵝印石

不僅有十幾座、且還座座都像埃及金字塔,所以李華新的心一下就沉重起來。就在他忐忑地思量著該不該把眼前的在磧壩上辛勞的人們與築壘金字塔的奴隸相提並論時,他聽見了孫仲雲呼喚他的聲音。

 

在走回堆放工具之地的一路上,由於李華新總覺得孫仲雲的洪亮呼喚聲鬼祟,所以他一回到堆放工具之地就立馬一本正經地說:“孫仲雲馬上開工。看,不知不覺我們就耽擱了這麽長的時間。”

孫仲雲果然心有祟意,他笑嘻嘻地對李華新說:“李華新你該放心了,買賣篩子的生意辦成了。看,你媽媽正在邊走邊數錢。”

敏感的李華新倏地睖眼盯著孫仲雲說:“喂!孫仲雲,一見麵你就對我說篩子賣錢的事是什麽意思?”

 

李華新的話也使孫仲雲敏感了。為了不被誤會,孫仲雲趕忙笑著對晏豔說:“晏豔趕快開工,李大哥在批評我們了。”

然而李華新卻要糾纏孫仲雲,因為他想向對方澄清自己並非要跟自己的母親爭錢。不過他沒能如願,因為這時他的母親距他隻有幾米遠了。

在卵石灘上高一腳、低一腳行走的李大媽一來到兒子跟前就一邊激動地將兩張十元麵值的鈔票遞給兒子、一邊滿心喜悅地說:“華新,給,錢。”

 

李華新大致瞟了一下母親手中的錢後說:“不要。”

“是你要的數,二十元。”李大媽滿麵笑容地對兒子說。

 

母親的長年憔悴及破衣爛衫還沒有使李華新心酸到過心靈發顫的程度;但眼下當他瞥見母親高興得像個小孩子時卻反而是鼻子一酸,眼睛蕩漾起了淚水。為了使母親的笑長久、安然,緊接著他一邊匆匆看向轉過身去的孫仲雲和晏豔而背對著母親、一邊語調愔愔地說:“媽媽,錢由你保管,隻是別忘了開學時給我買件新衣服。”

李大媽聽了兒子的話先是詫異、後才笑嗬嗬地說:“華新我兒,你連十元錢都不要了嗎?”

 

為了使母親能充分感受到她為人母的榮耀,李華新表麵生氣、實則撒嬌地衝母親嚷道:“你酸不酸?我是你兒子又怎麽樣?你才有兒子、不得了了。錢全由你保管。”

李大媽果然眉彎目笑地說:“你李華新不是我的兒、是誰的兒?在這事上我不得了又惹了誰?我這輩子就你這點東西……”

“煩!酸!”李華新猛地轉過身來打斷母親的話說,“你將一個沒有出息的兒子掛在嘴上有什麽用?你快把錢揣好,莫遺失了造成叫花子高興打爛砂鍋。”

李大媽知道兒子是在陪自己高興。所以她就幸福地一邊從褲腰裏掏出來一個用一根細繩連在褲腰扣眼的小布袋來裝錢、一邊也揶揄著兒子說:“我的兒你放心,媽媽的豆渣巴丟不了,我保證你開學時有新衣穿,不會使你在在同學們麵前光著屁股丟臉。”

 

李華新本想批評母親語言不雅,但他看見母親小心翼翼地收撿錢的樣子及她那層層疊疊像磨盤似的褲腰時便忍著心酸、佯裝出輕鬆愜意而又自信地說:“媽媽你別擔心,今後我當了工程師,你這裝錢的小布袋就要換成大布袋了。還有你這磨盤腰的褲子也該進曆史博物館,我要您過上好日子。”

由於從沒有向母親表達過如此深沉的愛,所以有些害羞的李華新緊接著就笑嘻嘻地碰了一下母親那實在是令人發笑的磨盤樣的褲腰。

被兒子的話陶醉了的李大媽笑盈盈地打開兒子的手說:“你笑媽媽穿得醜?這都是人世間養兒養女的成績。好!我就等著我兒當工程師的那一天……誒!華新,當工程師難不難?你要當工程師就能當工程師嗎?”

 

為了寬母親的心,李華新豪邁而又輕鬆地說:“不難,隻要能上大學。”

聽了兒子的話,剛收撿好錢的李大媽就信心百倍地說:“好!華新你就安心讀書,這幾年媽媽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完大學……”

李大媽話到止,頭腦裏倏地冒出來經濟問題。因此她話題一轉,立馬對兒子說:“華新。咱家裏的複銅皮還能做幾張篩子?”

李華新聽了母親的話愣神了。隨後當他認為母親又可笑又可憐及又可愛時便揶揄著母親說:“咦!你有了八倆想一斤、有了鐵鍾想銅鍾?你也太貪心了吧?

覺得委屈的李大媽不服氣地對兒子說:“我怎麽就貪心了?什麽鐵鍾銅鍾?我窮了十幾年想再輕鬆一點就過份了嗎?我可不是天生就窮苦命。實話告訴你,解放前我和你外公外婆做生意時可不是現在這副窮酸象……國家不允許私人做生意我有什麽法。”

 

由於母親的怨氣涉及到了對國家大政方針不滿的政治問題,所以李華新就急著要替母親打馬虎眼。他打馬虎眼的辦法是不耐煩地衝母親大聲說:“好漢不提當年勇。我們該開工了。”

李大媽不但沒有生兒子的氣,她反而是笑咪咪地說:“我就是要提當年勇。

為了使替母親打馬虎眼的事不節外生枝,李華新隻好不再理睬母親,他還假裝心煩地睖了母親一眼後就大步朝正在將地表上的大鵝石搬開的孫仲雲和晏豔。

開工的第一步就是將地表上的大鵝卵石搬走。這時的李華新心情很愉快,因為他還在品味著自己心疼母親時所產生的幸福感。不過他的這一幸福感很快就被人破壞,原因是當他彎下腰將一枚十幾斤重的大鵝卵石搬起來時,孫仲雲驀地躥到他跟前嘻皮笑臉地說:“李華新,你還是怕被雷打?”

 

李華新一下就聽懂了孫仲雲的話,因此他就猛地將手中的鵝卵石砸到對方的腳前以牙還牙地嗬叫道:“你孫仲雲才怕被雷打!”

孫仲雲見自己的信口開河重傷了李華新對他母親的情感,於是就急忙賠禮道歉地說:“李華新你這個傻子,難道你不明白我是在表揚你嗎?你知道體恤自己的母親,是個大孝子呀!一個人怕被雷打是件好事嘛,這說明他懂得要孝敬父母。”

李華新用不屑的口吻對孫仲雲說:“難道孝敬父母之事也值得誇口嗎?這事本身就是人之根本嘛。”

就在李華新來勁地用語言戲謔孫仲雲時,他的母親三腳並成兩步地來到了工場。李大媽見兒子站著未動,於是就性急地說:“華新,你有多少窮話說不完?你看都快中午了……你打算還要耽擱到什麽時候才幹活兒?”

 

接下來不僅是李華新為躲避他母親的目光和嘮叨而埋頭乖乖地幹起活兒來,就連孫仲雲也是如此。

不久磧壩上升起了無數的炊煙,因此晏豔也忙著壘灶煮麵條了。

太陽剛碰到江對岸的西山頭時,李大媽的勞工隊不僅清除完了地表上的大鵝卵石、且還挖坑篩出了半噸左右的合符建築要求的小鵝卵石。

西邊的天空湧現出火燒雲時,疲憊不堪的魏大伯前來關心李大媽了。魏大伯所關心的事有三:一是看李大媽的窯坑好不好,能有多少符合要求的鵝卵石;二是交待清楚鵝卵石有兩種規格,即零至二厘米的小鵝卵石和三至四厘米的大鵝卵石,小鵝卵石價格八元四毛一噸、大鵝卵石價格六元八毛一噸;三是告訴所有的工具不必天天搬回家,可花點錢顧人看守。

 

第二天西邊的天空又湧現出絢麗的火燒雲時,李大媽的臉上露出了欣欣笑容,因為她已有了價值約三十元的鵝卵石。這天在回家的路上,大家雖然都很勞累,但李大媽卻老是欣欣然地拿“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之語來給兒子鼓勁。

十幾天後,李大媽的鵝卵石雖已壘成了兩座小丘,但因甲方還沒有收貨的跡象,她便沒有了笑容。又過了兩天的一個上午,當李大媽和她的勞工隊正忍受著強烈的陽光汗流浹背地篩鵝卵石時,魏大伯給她帶來了“上跳”的好消息。之所以說李華新和孫仲雲能幹上“上跳”的活兒是個好消息,一是因為這活兒是魏大伯靠熟人關係爭取而來、並非人人都可從幹;二是工錢指日可待,大都不會使人“望穿秋水”。

 

“上跳”擔子有雙擔與單擔之分,籮筐壘尖為雙擔、重兩百斤;籮筐不壘尖為單擔、重一百斤。為了多掙現錢,興衝衝的李華新和孫仲雲挑第一擔便都是雙擔。在陸地上,兩百斤對於他倆來說雖是重了一點,但還能邁開步;但一踏上因有眾多力夫踩踏而顛簸得厲害的木質跳板,他倆就狼狽得邁不開腿,從而就被彈下跳板掉進了江中。如此一來,他倆就隻好退而求其次,挑單擔了。

 

不知是不是要為家庭多掙一些錢、還是要向晏豔顯示自己是個精壯漢子、再或是擔心今天的活兒僧多粥少,李華新和孫仲雲有過幾次上跳板下跳板的練就後、又挑雙擔了。

看來今天的活兒果真是僧多粥少,因為幾乎所有的力夫都連續幹、顧不上吃午飯。就因此不僅是李華新和孫仲雲在餓著肚子連續幹,就連負責裝筐的李大媽跟晏豔也是如此。

下午三點左右時,船載滿了、磧壩上也少了座鵝卵石金字塔。

李華新和孫仲雲在江裏洗淨身回到自己的窯坑時,李大媽同晏豔已煮好了第一鍋麵條。

進餐時,李華新無意中發現孫仲雲麵色陰鷙目光犀利,故爾就調侃地說:“孫仲雲,你瞪著眼像要吃人似的。是不是今天的活兒太重了?”

 

孫仲雲沒有馬上回答李華新的話,他而是側頭偷窺起正在煮第二鍋麵條的李大媽跟晏豔來。孫仲雲見李大媽、晏豔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煮麵條的事上,他於是就先用努嘴的動作將李大媽和晏豔指給李華新看,然後才低聲憤慨地說:“李華新你不想吃人?我就想吃人!李華新你看見她倆現在的這副模樣有何感慨?媽的,憑什麽我們親近的女士就該是如此的又髒又累像個叫花婆?如今淪落在社會底層受苦受難的人隻不過是沒有參加解放前的革命罷了。我不服,因為社會財富是勞動者所創造。”

然而李華新卻笑嘻嘻地對孫仲雲說:“你不服?你不服有什麽用?難道你想搬起石頭砸天?”

 

孫仲雲被李華新用的當下人老於世故的口頭禪氣得驀地叫道:“放你媽的屁!煩!隻要人家想說一下自己的看法就說人家想砸天……”

孫仲雲發怒到此一下閉上了嘴,因為他想起了李大媽就在旁邊。果然被順口罵了一句的李大媽有意見,她雖然正在盛麵條,但還是轉身佯嗔著對孫仲雲和兒子訓斥道:“你這兩個家夥還有力氣扳嘴勁?你們是撐飽了還是不累?”

自不待言,無意中罵了李大媽的孫仲雲雖然心中在笑,但他不僅不敢看李大媽一眼,且還借故靠灶近太熱而溜到一邊去吃飯了。緊接著李華新認為母親得罪了孫仲雲,於是他就倐地站起來一邊走向孫仲雲、一邊氣鼓鼓地對母親說:“煩!我倆扳嘴勁關你什麽事?我倆喜歡扳嘴勁。”

 

隨後李大媽在嘰嘰咕咕地抿著嘴笑,而李華新又靠近孫仲雲坐下來吃飯了。此後他倆就隻顧著吃飯,吃完後就隨手將碗撂於地,遂便伸開四肢仰躺在鵝卵石地麵上酣睡了起來。

由於心有掛欠,不久孫仲雲就強迫自己醒了過來。隨後他發現自己所掛欠之事是存在的,因為他看見已收拾好一切的李大媽和晏豔正坐在地上以精疲力竭的姿態打著盹地等自己和李華新醒來。如此一來,他便趕忙站起來一邊將李華新踢醒、一邊羞愧且又嚴肅地說:“李華新快起來回家了!你以為咱倆下了點苦力就是老爺了?就該自私地呼呼大睡一覺?你看你媽媽和晏豔累成什麽樣子了,她們在盼著早一刻回家休息呢。”

 

李華新還在揉眼時,孫仲雲已心懷內疚地走向了李大媽和晏豔。這次收工回家,孫仲雲埋著頭一聲不吭地搶著要背、此前天天都是晏豔背著來背著回的專裝食品、鍋碗及柴禾的小背簍,其意是向同樣勞累了且還沒有得到休息的李大媽和晏豔表示歉意。

就在孫仲雲彎下腰去抓晏豔也在抓的小背簍時,他看見晏豔的右手包紮著手絹。因此孫仲雲就不由得心頭一緊,遂蹙緊眉頭說:“晏豔你的手是磨破了皮還是打了血泡?很疼吧?”

晏豔邊縮回手、邊瞥了孫仲雲一眼後說:“不疼。不疼。你跟李華新的肩頭又紅又腫才疼呢,我想。”

既出於有晏豔悄悄關心自己而產生的感動、又出於要晏豔放心,孫仲雲一下放下背簍,轉而便摸著、看著自己紅腫的雙肩對晏豔說:“放心,我的肩頭破皮也不會嚴重,因為是老皮了。”

“讓我看看,我就擔心會破皮。”說話間,晏豔已用手指摩挲起孫仲雲的肩頭來。

 

然而孫仲雲沒敢繾綣晏豔的愛撫,因為幾米外、背對著他的李大媽已停止了對李華新的嗬斥跟催促,看樣子馬上就要轉身走過來。

就因此,孫仲雲迅速背上背簍率先踏上了回返的路。回返的路上,盡管孫仲雲跟大家一樣的疲憊不堪、步履蹣跚,但他還惦記著要找李華新嘲諷一件事。不過這事他久久沒能如願,因為在他與李華新之間隔著李大媽和晏豔。

又前行了一段路,由於腰酸肩疼、神疲力乏,孫仲雲就漸漸地淡忘了嘲諷之事。可此後久,李華新跨下路坎繞過母親和晏豔而特意到孫仲雲身前說:“孫仲雲,今天太累了,明我們休息一天吧?”

李華新的叫苦使孫仲雲想起了嘲諷之事。因此孫仲雲就似笑非笑地對李華新說:“誰叫你解放前不參加革命?你現在來叫苦了?”

 

李華新諳熟孫仲雲在調侃、挖苦什麽,因為這樣的行為是當下青年在家庭或自己遭受到困苦時常用的泄憤方式。因此李華新既不屑、

卻又是氣惱地對孫仲雲嚷道:“誰不想當幹部吃皇糧?你小子盡說廢話,解放之前我才兩歲。”

孫仲雲微笑著說:“李華新隻怪你命不好生不逢時。”

“你的命更不好。”李華新不客氣地對孫仲雲說。

孫仲雲被李華新的娃娃氣逗得一倡三歎地說:“是啊!還是參加了革命好……”

 

孫仲雲的話音雖然婉轉,但隻能到此,因為這時李大媽已光火地衝他質問道:“沒參加革命的人就活不出來了嗎?依我看如都參加了革命,全都要被餓死。”

 

李大媽自出機杼、不同凡響的論調驚得孫仲雲和李華新驀地駐足將她打量。對此李大媽雖然難掩驚恐,但她還是鎮靜而又剛強地對孫仲雲和自己的兒子說:“你這兩個家夥為什麽這樣盯著我?不許人說真話嗎?”

然而李大媽的驚恐多餘了,因為李華新及時臉色一變,轉而是笑嘻嘻地對她說:“嘿嘿!還真沒看出來你這個大老粗竟有這樣的高論!”

緊繃著臉的李大媽色厲內荏,因此她不敢重複自己的論調,而是急匆匆地唬著兒子說:“快走!你好意思在文盲麵前賣弄學問?”

接下來不知是李華新和孫仲雲加快了步伐還是李大媽和晏豔放慢了腳步,他們之間拉開了一些距離。

 

由於過度勞累,先回到家的李華新和孫仲雲一見到床連話都懶得交談一句、便倒床而睡。然而做母親的李大媽就不同了,她回到家沒有想到自己先坐下來休息一下,而是忙不迭地拿出自泡的藥酒來要兒子跟孫仲雲又喝又擦筋骨。然而她的舐犢之情沒能如願,因為李華新和孫仲雲都不理她,他倆而是一邊咕嚨地報怨、一邊翻過身去繼續貪婪地大睡。

就在端著酒碗的李大媽端詳著癱睡在床上的兒子又心疼又歎息時,大門口響起了魏大伯呼喚她的聲音。大概是感覺出魏大伯的呼喚聲帶有好消息,所以李大媽一聞聲便即刻就奔了出去。

果然有好消息,魏大伯一見到李大媽就激動地說:“李大媽,明天上寨,你們可要做好準備工作喲!你該知道上寨是什麽事吧?上寨就是甲方收貨。上寨這事說不清楚,有時時間長有時時間短,所以明天你們要全力上寨多交貨。

“如果貨沒交完就停止上寨該怎麽辦呢?”李大媽略顯困惑地問。

魏大伯說:“那隻好等下次上寨了。我之所以提前來叮囑你要集中起力量來交貨,是因為上寨沒有一定的時間,有時要等很久。”

“喔,知道了。魏大伯請吃了飯走吧?”李大媽望著魏大伯感激地說。

疲乏困倦的魏大伯邊道謝、邊就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淩晨,雞叫二遍時李大媽就帶著緊迫感起床煮早飯了。飯快煮好時,她就上樓去喚還睡在床上的兒子跟孫仲雲起床吃早飯。可是當她站在床前時卻又不忍心喚醒被勞累折磨得酣睡不醒的兒子跟孫仲雲。兩次猶豫後,她還是沒呼喚兒子。隨即當她無意中瞥見窗外天色曈曨時就歎息地朝樓下走了去。她這樣作是要讓兒子再睡一會兒

在李大媽靠著小方桌坐下來時而心酸、時而凝神時晏豔來了。因此她又上樓去站在了兒子的床前。這次她靜了靜心,再想了想什麽後才輕言慢語地說:“華新,有好消息,今天要上寨了。媽媽知道你很累,但我們得堅持啊,把貨交了,不然那麽多的鵝卵石大家都白篩了。你快起床,媽媽把飯都煮好了。堅持啊堅持,華新快起床”

其實李華新在稍早前已半醒,因此他聽見了母親的話。不過他仍渾身酸疼,所以就氣鼓鼓地一翻身,遂背對著母親連嘀咕帶嚷地說:“我渾身都疼,休息一天,叫華亮去上寨。”

 

一提到二兒子,李大媽勃然罵道:“別提那死龜兒了,他一夜未回家,不知道死在哪裏了。華新我兒,你快起床啊。媽媽見你累成這個樣心裏是很難受的。但是我們總不能放掉眼看就要到手的錢吧?華新。我們堅持下來就好了。乖,快起床。”

這時睡在李華新旁邊、同樣是佯裝熟睡的孫仲雲因不自在、也因擔心李大媽會在外人麵前失態而尷尬,所以就馬上揉著眼,呈現出要起床的形態。

 

果然李大媽被孫仲雲的伎倆影響,故爾她立馬就一邊側身朝樓下走去、一邊態度強硬地對兒子嗬道:“李華新快起床啊!誰不累?我就不累嗎?誒!人家晏豔就不累嗎?人家女孩子晏豔都知道要幫家庭減輕負擔。你呢?你動作快啊,晏豔在樓下已等了很久了。”

孫仲雲瞅李大媽剛一下樓,隨之便彈身而起。不過他的興奮不是急於下樓,而是搖晃著仍躺於床的李華新將其打趣地說:“乖,快起床。”

閉著眼的李華新微笑著說:“孫仲雲你學舌我母親有禮貌嗎?”

孫仲雲見自己弄巧成拙授柄於人,於是就改變語言佯裝嚴肅地笑著說:“李華新快起床。就你累、你媽媽不累嗎?”

 

這時早已在可憐母親的李華新不想沉寂了。因此他就用戲謔的腔調笑著說:“誒!還是參加了革命好啊!”

孫仲雲深知李華新此時的思想跟情緒,因此他也笑著說:“李華新你能參加什麽革命?你生不逢時啊!”

對於孫仲雲的戲言,李華新既無興趣、也沒生氣,他而是猛然坐起來怪模怪樣地唱道:“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李華新的歌聲立馬就招來了母親的雷霆脾氣。李大媽在樓下罵道:“李華新你這個死龜兒還有心思唱歌逍遙?今天你不去上寨,老娘跟你沒完”

 

“來了!來了!你別亂叫了。”李華新因心疼母親、害怕母親生氣便積極地回應著母親。

還好,由於一路上有“革命”與“沒革命”用來開涮,李華新和孫仲雲的精神一陣好過一陣,這從而使他們的體力恢複了許多。然而李大媽卻是焦灼心情,她為了不耽誤上寨,所以就跟晏豔快步前行,從而將兒子跟孫仲雲甩在了身後。

由於總擔心上寨比不過人家而交貨不多,所以李大媽剛一踏上江岸就性急地察看起遠處的鷂鷹磧上的情況來。她一看見鷂鷹磧上有

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就心慌了。因此她立馬就回頭衝著二十來米處的兒子大聲叫道:“李華新你像不像做事的人?看,人家已經在上寨了。”

 

李大媽很著急,她對兒子的氣還未發盡就帶著晏豔奔下了江岸。隨之李華新和孫仲雲也加快了步伐。當來到江岸上的李華新和孫仲雲也看見磧壩上的那群人時,他倆便一下就想到了上寨是件搶飯吃的事。因此他們也小跑起來。不過他倆才跑到江岸的半坡上,孫仲雲就一下放慢了速度而對李華新說:“李華新好像不對勁,難道上寨前還要開會?我看那些人聚在一起不是為上寨的事。我想你媽媽剛才是不是神經過敏了?”

“你才神經過敏了。”李華新凶狠地對孫仲雲說。

 

孫仲雲微笑著說:“好好好,我神經過敏,這樣總算給你的母親賠禮道歉了吧?”

接下來當孫仲雲和李華新踏上了磧壩的邊緣時,他們就確定了磧壩上的那群人並非在忙碌上寨之事,而是在圍觀什麽。他們之所以這

樣判斷,原因是他們已聽見有一個中學生女孩在神經質地大聲呼叫道:“殺!殺!殺!我們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今天我們來向廣大的工、農、兵宣傳毛澤東思想。殺!殺!殺!我們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由於近一年多來,學生瘋子急增,所以孫仲雲和李華新一見到這種場合下的宣傳就明白了宣傳者是個瘋子。因此李華新就既心情沉重又無所謂地說:“又瘋了一個……”

盡管李華新和孫仲雲都已知道那群人是在圍觀一個瘋子,但他倆還是上前去慢慢地擠進了人群要將那少女瘋子一瞅。在人群中央的空地上又舞又叫者果然是一個女中學生瘋子。瘋子女中學生手持一根比作紅纓槍用的木叉棍英姿颯爽地屹立於人群中央,她一身紅衛兵赴京串聯時的妝扮,即軍帽、軍衣、像章、軍褲、軍鞋、人造革軍用皮帶及紅衛兵袖章。引來人圍觀、逗得觀眾哄堂大笑的原因不是瘋子的妝扮,而是瘋子的表演。

 

瘋子女中學生是這般表演,她將手中的木叉棍比著紅纓槍使用,每攻步向前一刺,就大叫道“殺!”;若連續刺殺,就連聲叫道“殺!殺!殺!”。呼過幾遍“殺”後,她就筆挺著身子、揮動著毛主席語錄向圍觀的群眾宣告:“我們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今天來這裏向廣大工、農、兵宣傳毛澤東思想……”

由於瘋子老是周而複始著這兩項表演,所以有刻薄的圍觀者就嘻皮笑臉地向她問道:“喂。紅衛兵小將,我們看膩了你這樣的表演。你還有沒有新鮮點的東西?”

然而瘋子像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她沒理會過任何人,而是一味神經質地將“殺,殺!殺!”與“我們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今天來這裏向廣大的工、農、兵宣傳毛澤東思想”周而複始地表演著。

 

在圍觀者們的歎息聲、嘲笑聲增大了時,突然一個雙肩滿是繭疤的中年漢子咧嘴笑著對瘋子說:“喂。紅衛兵你宣傳毛澤東思想找錯了地方,我們非工非農非士兵,而是磨骨養腸子的下力漢。”

 

殊不知這時瘋子一改常態,她倏地一邊跳起忠字舞、一邊端著   叉棍刺向中年男子漢而唱道:“要是革命就跟著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罷你娘的官!就滾你媽的蛋!”

由於瘋子的咄咄逼人的步步刺殺使中年漢子連連後退,所以圍觀者們又哄堂大笑起來。

此情形下的中年漢子雖然顯得有點狼狽,但他退進人群中後還是嘻皮笑臉地向瘋子高聲叫道:“罷我娘的什麽官?我們沒有當官的爹媽。我們的爹媽怕死沒有參加革命把我們害慘了,隻有做苦力!”

中年漢子的牢騷話又惹得圍觀者們哄堂大笑。由於圍觀者都是苦力,所以他們都喜歡中年漢子的牢騷之語,從而也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官”的優越性來。

 

不過這樣的議論很快就被一個黑瘦青年的大肆譏謔之語中斷。黑瘦青年挖苦地對瘋子女中學生說:“紅衛兵你罷我娘的官吧。不過你要先封我娘一個官,不然我娘哪來官給你罷。”

此刻眾人本以為自己就要借黑瘦青年鋪墊的戲諷氛圍來渲泄一下心中的怨氣,可殊不知沒幹成,因為瘋子女中學生已搶在他們開口前已一邊揮舞著叉棍衝向黑瘦青年、一邊怒氣衝衝地反複罵道:“罷你娘的官!滾你媽的蛋!”

好在騷動了一下的圍觀者們剛一對瘋子女中學生起哄,有一個人突然驚喜的叫道:“街革委的人和甲方的人來了!媽的,終於等到上寨了……"

 

喜諷傳開後,眾人紛紛奔向了自己的窯坑,隻留下瘋子女中學生呆立在原地。

瘋子女中學生見自己的觀眾都散去後,她就口中念念有詞地朝江邊走去。孤伶伶的她來到江邊後就用叉棍劃著江水沿江而下,朝著人跡罕陟的磧壩的下遊煢影蒼茫地遠去。這一切孫仲雲都含著淚看在了眼裏。

 

孫仲雲上完第一擔寨就登上旁邊的一座鵝卵石金字塔眺望起下遊的江畔來。這時他看見的雖然隻是瘋子女中學生身體的輪廓,但還是能辯清瘋子仍在揮舞著她手中的木叉棍大跳忠字舞。

 

一想起忠字舞,孫仲雲就又對大眾的愚不可及憤慨起來。一想到大眾的愚昧,他再次感歎起共產黨真是太有福了。由此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琢磨,心想天老爺是不是特別眷顧共產黨,因為別的王朝摧殘老百姓都覆滅了,而共產黨卻無事一般。

就在孫仲雲仰天準備問天老爺是不是睡著了時,汗流浹背的李華新跑來不客氣地將他叫走了。

 

重又上寨後,孫仲雲一直沉默,直到躺下來等候即將開餐的午飯時,他也是臉色陰沉,不說一句話。然而李華新沒察覺孫仲雲的壞心情,所以他將一碗麵遞給對方時便愜意地說:“嗨!孫仲雲。咱們終於要吃飽飯了、要繼續吃營養早餐了。看,上午我們才上寨三個來小時,就交了不少的貨。”

心中喜悅的李華新見孫仲雲沒理睬自己,但毫不在意,他反而是和氣地說:“仲雲開飯了,快起來吃。”

殊不知孫仲雲卻是火氣大發地說:“放在地上,現在我不想吃。”

 

驚了一下的李華新彎下身去盯著孫仲雲似笑非笑地說:“嘿!你是不餓還是累過了頭?你在發誰的脾氣?哈哈!孫仲雲。我這才發現你變成了馬臉,這是因為什麽?”

孫仲雲猛地坐起來吼道:“瘋子太多了!”

嚇了一跳的李華新反映很快,所以就附合著孫仲雲的情懷半是愁半是笑地說:“對對對!這一年多來年輕瘋子太多了。有人大致統計過,就我們南區的北端區域就約有一個加強連的瘋子。這話雖然誇張了,但時代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學生瘋子多了。”

“唉!災難、各方麵的災難!”孫仲雲不禁搖頭歎息道。

李華新不喜歡孫仲雲的哀歎,因而就譏誚地說:“孫仲雲你嫠不恤緯?我看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即使有再多的瘋子,那也該國家著急。快吃你自己的飯。”

 

孫仲雲沒看李華新一眼,而是出奇平靜地端起了碗,原因是他對別人對自己的這類譏誚早已是嗤之以鼻。如此一來,李華新感覺到了孫仲雲心中不悅,因此他也假裝一門心思地吃起飯來。

就在他倆起吃越安靜時,晏豔端著一大碗麵條走了過來。晏豔一邊小心翼翼地將捧著的碗擱於一枚大鵝卵石上、一邊高興地說:“仲雲、華新,這碗麵條也是你們的任務喲。”

李華新得意地看著晏豔說:“這是自然,好大的勞動強度喲!”

 

由於注視了晏豔,所以李華新緊接著又說:“哈哈!晏豔你也成了花臉貓。”

晏豔不以為然地擦著臉、卻是認認真真地問:“華新、仲雲,我問你們為什麽把交貨叫上寨?”

李華新心不在焉地說:“我不知道。你問孫仲雲。”

“仲雲你知不知道?”晏豔放大膽端詳著孫仲雲問

 

孫仲雲停下進食,目光投到幾座鵝卵石金字塔上若思若想地說:“上完第一擔寨時,我到那金字塔上站了一會兒,其感覺就像站在山寨上。我想這就是‘上寨’之說的由來吧。”

晏豔不在乎孫仲雲的分析是否牽強,所以就附和著說:“啊!那壘成的鵝卵石山還真像埃及金字塔,給人山寨的聯想。啊!那麽多鵝卵石被人們從千萬年河床的沙地裏挖出來、篩選出來,再壘成山,人的力量真大啊!”

一想到人的力量,晏豔閉上嘴,遂又一次偷偷地察看起孫仲雲和李華新的紅腫得厲害的肩頭來。

太陽落山時,正是下力的好時間,但收貨方卻下了班,這使上寨的人們心裏憋氣。不過也有一個好消息,收貨方工作人員說第二天繼

續上寨。第二天太陽落山時,累得步履蹣跚的重體力勞動者們又有了好消息,翌日還收鵝卵石。

 

第三天上寨不久,磧壩上突然炸開了鍋,不管是挑擔的漢子還是打下手的婦孺和老叟都紛紛撂下活兒朝一個人圍了過去。原來這個能搞得世界雞犬不寧的人是街革委的一名中年女性幹部。她之所以有如此威力,原因是她對一顆汗水甩八瓣的強體力勞動者們說了決定管理費再增加百分之五之事。

不知是因為自己過度勞累而火氣太大的原因、還是因為為猶如服徭役般苦難的芸芸眾生義憤不平,孫仲雲義無反顧地衝在了痛斥“國家幹部”的最前頭。

“國家幹部”的強權、庶民的終歸逆來順受,這使孫仲雲視丹如綠。因此他在憂憤中就膽大氣壯地用了“口蜜腹劍”、“竊鉤竊國”、“專橫跋扈”、“盤剝勒索”、“巧取豪奪”、“弱肉強食”、“魚肉百姓”等大膽、犀利的言辭來痛斥了街革委。

 

從街革委來的中年女人頗顯政治優越感,她在苦力們麵前的舉手投足處處擺出顧盼自雄的架式。她這樣擺雄姿的目的是要嚇唬人,從而好使苦力們逆來順受。就因此,她發指眥裂地對敢於不屑、冒犯她的孫仲雲大叫道:“現行反革命!現行反革命!你敢攻擊、誣蔑社會主義,抓起來!抓起來……你知不知道,煽動鬧事,罪責難逃!"

街革委女人雖然氣勢洶洶、叫得厲害,但無奈被找她論理的苦力們將其與孫仲雲隔離著。

接下來可能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威望,聰明的街革委女人氣勢如虹地向孫仲雲撂下一句“你這個現行反革命份子好好的等著,回頭再來算你的帳”的話後就去跟圍著她的重體力勞動者們大聲爭吵起來。

 

這時孫仲雲雖然知道自己肯定會大禍上身,但他還是用傲慢且又陰鷙的目光瞅著正在跟苦力們爭吵不休的街革委女人。不知何因,他瞅著瞅著頗顯政治優越感的街革委女人就凝神了。凝神中他不由得眉頭越皺越緊,一下就想起了白居易《賣炭翁》中的“黃衣使者白衫兒”來。

在街革委女人的“無產階級專政”之語言的長久恫嚇下、逐漸地嚇退了一些苦力們時,而凝神悵惘的孫仲雲卻還在潛心地軫恤賣炭翁。這時他腦海裏是賣炭翁的“兩鬢蒼蒼十指黑、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及“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等淒慘景象。

孫仲雲的凝神被街革委女人看成了孫仲雲是在為自己剛才的反革命言論感到害怕了。因此街革委女人突然猛地推開身前的幾個還沒有被她嚇退的苦力而大步上前去衝孫仲雲厲聲嗬問道:“你是什麽家庭成份?你還是害怕了?”

 

街革委女人的話剛落音,有兩個沒被她嚇退的中年苦力就上前來不滿地站在了她跟前。兩人中,有一個人因怒氣特別大,所以就伸長脖子像鬥雞一樣地瞪著街革委女人說:“你管人家是什麽成份。難道下苦力還要政審嗎?”

街革委女人根本不把能挑兩百多斤重的苦力放在眼裏,所以她就一邊指著孫仲雲、一邊聲色俱厲地對苦力說:“他說了那麽多性質十分嚴重的反動話,難道就不該懷疑他的家庭成份嗎?”

苦力嗔著臉對街革委女人說:“我們隻關心自己的血汗錢。你們街革委憑什麽要多扣錢就多扣錢?你看,我們一個個曬得像臘肉,肩頭上繭疤重繭皰……”

“住嘴!”街革委女人嚴肅地嗬斷苦力的話說“你是在抱怨還是在針對誰訴苦?我們工作各異,是革命的分工不同……”

 

 

這時已被李華新和晏豔拽著轉了身的孫仲雲一聽見“是革命的分工不同”之語、就奮力轉回身滿腹怒火地對街革委女人大聲說:“既然都是革命工作,那你就與臘肉們對換!這句話最混賬!”

大概是街革委女人被孫仲雲的這句話擊中了要害,所以她就歇斯底裏地衝孫仲雲吼叫道:“你已沒資格談論這個問題。因為你已是現行反革命份子。你與人民已是敵我矛盾。”

孫仲雲被街革委女人的陳詞濫調氣得不顧天高地厚地罵道:“卵子敵我矛盾!你們吸老百姓的血又是什麽矛盾?”

這次街革委女人既反應快又興奮,她匆匆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就一邊大步朝江岸方向走一邊側身指著孫仲雲厲聲說:“今天是誰在這裏用反革命言論誣蔑革命委員會政府?是誰在這裏搞煽動破壞抓革命、促生產?這你很清楚。你等著吧

 

街革委女人剛一走,李華新就拽上孫仲雲往自家的窯坑而去;晏豔緊隨其後。一回到窯坑,李華新就一邊挑起自己的簍筐、一邊以無所謂的態度笑嘻嘻地對孫仲雲說:“上寨。上寨。接著上寨。管他媽的喲!錢多扣點就多扣點,反正大家是他們砧板上的肉。再說我們又不會長期篩鵝卵石。”

沒等孫仲雲對李華新的話作出反應,憂心忡忡的晏豔已上前一步說:“仲雲你快跑吧!你剛才的話夠十個人當反革命份子了。我敢肯定他們一定會來抓你。”

 

孫仲雲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該躲一躲還是該留下來繼續保持大義凜然之勢。就在這時,到各處人群中觀察了一下形勢的李大媽回來了。李大媽還沒站定就對兒子等人說:“上寨吧上寨吧。大家都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如不上寨,篩好的鵝卵石就一分不值。華新趕快上寨,你看大家又像在搶水飯了。”

聽了李大媽的話,孫仲雲先是舉目看了看又開始上寨的人們、再看了一眼身旁的一堆有可能是一文不值的鵝卵石,隨即就毫不猶豫地

挑起擔子上寨了。

 

當孫仲雲返回窯坑挑第二擔時,負責裝筐的晏豔卻不再給他裝了。隨即不等孫仲雲開口問緣由,晏豔已焦急地說:“仲雲你還是躲一躲吧,因為你剛才的話太嚇人了。”

孫仲雲聽了晏豔的告誡似乎是為逃還是留的事猶豫起來,因為他蹙著眉關注起江岸上的動靜來。不過片刻後,他又挑著擔子上寨了。

接下來大家都不說話,隻是一門心思地快上寨、多上寨。如此情形下,孫仲雲的雙腿在窯坑與堆寨之間一次次往返奔跑、晏豔的雙眼在頻頻地注視著江岸上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晏豔終於慌張地爬出窯坑朝奔走在上寨路上的孫仲雲追了去。晏豔一口氣就追上了夾在上寨人流中的孫仲雲。刹那間,晏豔已拽掉孫仲雲的擔子而拉著對方就朝磧壩的下遊方向跑去。由於孫仲雲估計到發生了什麽事,所以就順從地跟著晏豔跑了起來。

 

 

剛一奔出人流,氣喘籲籲的晏豔就驚慌地對孫仲雲說:“來了!來了!他們來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其中還有一名戶籍。”

戶籍即街道警察,所以孫仲雲就聽從了晏豔的話而獨自朝闃無一人的下遊荒灘跑去。

不過孫仲雲很快就心事重重地走了回來。因此晏豔就焦急地問:“仲雲你怎麽了?好像有什麽事使你不放心?”

孫仲雲沒理會晏豔,他而是義形於色地徑直回到李大媽的窯坑旁坐了下來。這時李大媽和李華新已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所以他倆就急忙上前去催促著孫仲雲快逃。

 

然而孫仲雲卻玩耍著一枚鵝卵石不屑一切地說:“笑話了,我為什麽要逃?我若躲了他們,勞動者就徹底一文不值了。*****的奸佞之賊,他們的拿手好戲就是狐假虎威,總拿國家來嚇唬良民。如此看來國家這個東西有時還不是一個好東西。”

接下來孫仲雲正要給李華新和晏豔說說自己不逃的原因,但就在這時街革委女人和戶籍等三人風塵仆仆而又張牙舞爪地跨到了孫仲雲跟前。

 

傍晚時,一身汗漬的李華新和晏豔在派出所打聽到了孫仲雲被送進了看守所。

 

 

 

 

 

 

二十九

 

 

自己能進著守所,孫仲雲似乎還有點高興,原因一是他早就想用蹲班房的方法來驗證一下看守所到底有多暴虐;原因二是他把進看守所也看成了自己的“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按照看守所規矩,進入看守所的人當天沒有夥食、也就是說孫仲雲要被餓兩頓飯。再按照舍房的江湖規矩,最後進入舍房的孫仲雲就該躺在尿桶旁。

舍房平房,磚木結構,麵積約二十平方米,地上鋪草席十餘張,羈押十來人,門旁擱置尿桶一個。當孫仲雲被推進舍房、看守鎖上門剛一離去,舍房的上端立馬就有一個人用既唬人又傲慢的腔調向孫仲雲問道:“你犯的什麽事?”

 

盡管孫仲雲對舍房裏的恃強淩弱已有思想準備,但事到臨頭他還是有些忐忑。不過他的忐忑不是因為畏懼舍房老大、而是擔心自己把握不好與舍房老大周旋的度——度若小了,他怕自己玉焚於石太不值;度若大了,他又擔心薰靡蕕荼、謬種流傳。就因此,他抬眼向問話者看去時,心中充滿了對時代的厭惡。

然而事情並沒有像孫仲雲想象的那樣艱難複雜,因為當他的目光與問話者的目光及問話者旁邊的看似舍房老大的目光一相碰,他立馬就感覺到如果不出意外,對方已懂得不能將自己當柿子捏

 

接下來孫仲雲的目光還停留在舍房老大的臉上時,問話者已又對他說:“喂。你犯的什麽事?你是眼科醫生吧?”

問話者剛一沾沾自喜,舍房老大就劈頭蓋腦地對他斥道:“你眼睛爆了?分明一眼就能看出這位兄弟是正派人、你卻要齷齪他。人家哪一點像強奸犯?”

不等問話者辯解,舍房老大已擺出江湖義土的派頭對孫仲雲說:“這位兄弟,你可以不睡尿桶旁,這中間的鋪任你挑選一張。”

 

孫仲雲本打算按先來後到的規矩去尿桶旁的地鋪坐下,但這時舍房老大又賣弄地對孫仲雲說:“這位兄弟,在社會上我的名字叫‘萬人’。今後你出去,若社會上有人欺負你,你就打出我萬人的旗號。在北半區,沒人敢跟我萬人作丁點對。誒!你莫笑,剛才我這位兄弟把你當眼科醫生實屬開玩笑。來來來,認識認識我這位兄弟,他叫‘小撒彌’。”

萬人見孫仲雲遲疑,於是就態度和藹地用江湖語言說:“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來來來,多個朋友多條路。”

 

孫仲雲向來輕蔑、厭惡江湖言語,所以就又準備走向自己尿桶旁的鋪位。但這時萬人又向他問道:“這位兄弟,你可能也是因為打群架才進來的吧?沒打死人吧?”

孫仲雲思量了一下後說:“政治犯。”

“什麽?你是政治犯?”小撒彌驚愕地盯著孫仲雲婉惜地說:“你怎麽要當政治犯?值不值喲!”

 

現在孫仲雲心中幾無牽絆地走向了自己的鋪位,因為他知道與自己聲不同、氣不投的萬人和小撒彌是不會再有熱情的話兒對自己說了。不過江湖人士萬人還是有奉勸的話要對孫仲雲說。所以他等孫仲雲靠牆坐下後就說:“那位兄弟,你這個政治犯也是口出禍端吧?你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了?你值不值?當政治犯有什麽好處,不但沒好的吃沒好的穿、沒好的玩及沒人尊重,卻反而容易被判重刑。再說你就是不要命地說又能怎麽樣,共產黨還是共產覺,難道他就不存了?

孫仲雲本想閉目養神,以嗤萬人等苟且之徒。但當他想到“重刑”,就想起劉衛國之死,進而就開口向萬人問道:“這位大哥,你已被泡了多久?”

 

萬人瞅著孫仲雲大笑著說:“哈哈!我看出來了,你害怕的不是被判刑,而是跟大家一樣害怕的是被無限期的泡。”

孫仲雲沒在意萬人所說非所問,因而就一一打量著舍房裏的其他人問:“你們中誰泡的時間最長?還沒有人染上肺結核吧?”

孫仲雲本以為自己的問話很正常,不會惹人生氣。可殊不知小撒彌立馬就對他嗤之以鼻地苦笑著說:“嗬!”你剛進來就擔心起自己會被染上肺結核了?你太可笑了!所有進來的人第一擔心的是自己會被無限期的泡。你問問他們大家都寧願輕罪重判、甚至是無罪也判,隻要能盡快地脫離看守所。沒有盡頭的泡比無期徒刑還可怕,因無期徒刑可以借勞動來活動筋骨跟多見見陽光、同時也比較能吃飽;而泡在看守所裏就不同了,猶如被淩遲一般。”

 

孫仲雲見自己的問話給舍房裏的所有人都帶來了恐懼和哀傷,因而就假裝困倦不堪地靠著牆閉上了眼睛。接下來還好,大概是聲不同氣不投的原因吧,此後就沒有人找他說話了。可是不久,閉目求清靜的孫仲雲又煩心了,因為他突然想起了看守所裏的另一個江湖規矩,“扣缽”。他想若按規矩,將看守所配給自己的頭三餐瓦缽飯奉獻給老大萬人,那豈不又是薰靡蕕荼、謬種流傳了嗎?

 

就在他不時地斟酌著與萬人的周旋度時,開晚飯了。

所幸孫仲雲這次多慮了,因為根本就沒有他的晚餐,由此就沒有“扣缽”一說。

由於第二天餓得頭昏眼花,所以開早飯時孫仲雲端起飯缽來就吃,全然把“扣缽”的規矩撂到了一邊。不過老大萬人也沒有找他這個敢於當政治犯的人的麻煩。

 

早餐後不久就有一名五十歲出頭的老看守來傳孫仲雲去辦公室。出舍房時,由於孫仲雲無意間看見有幾個獄友在盯著他皺緊了眉頭,所以他就認為自己此去有大麻煩。可殊不知卻大謬不然,老看守並沒有紅眉綠眼地唬他,更沒有傖俗地對他擊上一掌或是踢上一腳,相反辦公室裏的氛圍似乎還有些溫和。

孫仲雲的觀察屬實,老看守一邊往自己的辦公椅上坐、一邊用關照的語氣對他說:“你被扣缽沒有?”

孫仲雲望著老看守搖了搖頭。

 

老看守沒往下問,他而是慢慢地掏出煙來、再慢慢地點燃後才慢悠悠地指著辦公桌上的一個裝進尼龍網的由報紙包成的包裹對孫仲雲說:“有人給你送來了洗漱用具,你拿上快回去。”

孫仲雲身後的舍房門剛一關上,渴望著香煙的獄友們就湧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了。孫仲雲對獄友們的如餓殍一樣的舉動並不反感,因此他就回到自己的地鋪上坐下來當著大家的麵爽性地打開了包裹。包裹裏果然有幾包大前門香煙,但眨眼間就被眾人搶走了。眾獄友在雞飛狗跳般地爭搶香煙、在連呼香煙牌子好時,孫仲雲就接著察看包裹裏的其它東西。當他取出洗漱用具、遂又看見一件白色新背心及一件嶄新的海魂衫時,其心不由得“砰砰砰”地撞擊著胸膛來。

 

果然孫仲雲的心跳是有某種感應,因為接著他就在海魂衫裏看見了晏豔寫給他的一張紙條。

仲雲哥:我聽華新說看守所裏的人很凶,你不要跟他們硬碰硬,這幾包煙希望能幫你與惡人們改善一些關係。仲雲哥,你心要放平靜,我想這樣能幫你抵抗肺結核病。我一直在牽掛您,仲雲哥。自從認識了您,我就覺得自己的心已安身立命了,即使是垮下來的天埋歿了我,其心也甜也有了歸宿。誒!李大媽累倒了,華新要過幾天才能來看您。晏豔書。

 

看了晏豔的信,孫仲雲既義形於色又心情沉重情緒低落,因此他便頭靠著牆靜靜地淌下了淚。。

時光一天天過去,不久就進入了三伏盛夏。雖然饑餓、悶熱、蚊叮及尿臭而使舍房裏的日子痛苦難熬,但孫仲雲將這樣的境遇當成了“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來磨礪自己。

一天夜裏,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此後暑熱逐漸退去,從而進入了初秋。時至此,舍房裏的人已去的去來的來換了幾個,因此孫仲雲的鋪位也移到了排排鋪的中段。

禁閉的時間長了,孫仲雲厭煩了借思索政治問題來消磨時光、轉而是拾起了多年前就開始琢磨的工程問題來打發光陰。

 

他琢磨的第一個工程課題是怎樣才能使橋梁的跨度達到有裏程碑意義的長度;第二個課題是交通隧道能不能用大鑽一鑽而就。

由於有革新二項工程的繁多奇思妙想和樂此不疲的幹勁,所以他在好長的一段時間裏都心無旁騖,直到秋天過去,陰霾氣象多了起來,他想念家人的愁苦之情才爬上了心頭。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正當心情與天色一樣灰暗的孫仲雲席地而坐、頭靠著牆瞑目想象著普希金筆下的西伯利亞流放地的殘酷生存環境時,突然剛關上半個小時的舍房的門又打開了。此次開舍房門並沒有送來新犯人,隻有老看守一人。老看守一進屋就徑直指了指孫仲雲說:“喂。快收拾東西,你可以出去了。”

一時間裏孫仲雲發了愣,因為他對老看守的話似懂非懂。因此老看守提高了音量又對他說:“你還不走幹什麽?你想在看守所裏過年?快收拾東西走,外麵有人在等你。”

 

現在孫仲雲雖然已明白了自己十有八九是獲得了釋放,但他並沒有激動,而是呆滯地朝獄友們看去。因此老看守又對他說: “你還想吃了這裏的午飯才走嗎?快出去吃點好的……”

孫仲雲開始快速地收拾東西了。不過他在打鋪蓋卷時卻又放慢了速度。他為何如此?原來他一疊被子就想起了晏豔。他又為何如此?原來被子是晏豔所送。

當急於想知道是誰在處麵等自己的孫仲雲徑直朝看守所大門走去時,老看守卻大聲地將他嗬止住了。隨即他不聲不響地跟著老看守走向了辦公室。

 

孫仲雲這次進辦公室沒有按規定站立在屋中央,因為老看守破了規定,叫他在一張靠著牆、對著辦公桌的條椅上坐下。

接下來老看守露出了長輩的慈祥,他一邊伏案填寫著釋放被拘押者的文書、一邊神情愔愔地向孫仲雲問道:“年輕人你參加過武鬥吧?”

老看守估計到孫仲雲不會回答自己的問話因而就忙著寫完了一行字後又說:“年輕人,你不要害怕……我大兒子也參加了武鬥;不過他死在武鬥中了。”

孫仲雲感受到了老看守的慈祥、更感受到了老看守的悲傷,因此他就想不顧貽笑大方地安慰對方。可是他欲言又止,因為他突然想到了派別這個問題。

 

由於不知道老看守是何派,也不知道老看守死於武鬥中的兒子又是何派,所以怕弄巧成拙的孫仲雲就隻好憐憫地凝視著老看守的花白雙鬢發呆。

 

沉寂了一會兒後,仍在伏案書寫的老看守突然語重心長且又是聲音飄渺地又對孫仲雲說:“年輕人,出去後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別隻顧著發牢騷。你的事可大可小,若小就稀裏糊 地出去了;若大也稀裏糊塗地被判刑或是被無限期地羈押。誒!想起來了,前兩天又按節前要判處一批犯人的慣例,又槍斃了三十幾個,布告已張貼在大街上了。這次槍斃的罪犯與往 一樣,反革命犯占百分之九十以上,隻有兩個 強奸犯、一個貫盜犯。我說這事的目的是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你們年輕人是體會不到父母失去了兒女的痛苦。這次槍斃的一個大學生就不顧他父母的痛苦,他本身就因負現行反革命罪 而岌岌可危,但卻還要當著審訊他的審訊員撕 毀毛主席語錄。”

 

 老看守言語到此,突然眉頭一皺,表現出後悔自己把話說多了的樣子。因此他懶洋洋地朝孫仲雲揮動起了手,示意對方可以走了。

由於老心驚膽顫地想著大學生因撕毀語錄而被槍斃之事,所以當看守所的大門在孫仲雲身後吱呀作響地關上時,他才發現自己已走出了看守所。

 

來到處麵天地的孫仲雲並沒有重獲自由的喜悅,他反而是憂鬱地回頭看了看看守所那厚重而深沉的大木門。現在他看清楚了,看守所處在靠近山隅的一片落寞氛圍很重的民居區中,其看守所的主要用房是過去有錢人家的大宅第。由於他與生俱有軫恤重體力勞動者的品質,所以其目光一下就落在了大宅第的用青石砌成的高大圍牆上了。

接下來孫仲雲剛往看守所的右邊走了幾步,他就發現自己走在了一條兩邊全是高大圍牆的大巷裏。這是一條寬約三米、隻有圍牆沒有門戶、且又因有小彎而見不到端頭的大巷。這條大巷像一條時光口袋,瀝淌著歲月的蒼桑。孫仲雲一慣將歲月的蒼桑看成前輩勞動者的蒼桑,所以一路前行的他老是一邊用目光撫摸灰色的高大圍牆、一邊擬想出前輩們一顆汗水甩八瓣的勞苦場景。

 

漸漸的孫仲雲的步伐越來越慢了,因為這時他發現闃無一人的大巷漣灩著雋永的時光。

一觸碰到時光,心有創傷、心憂天下的孫仲雲開始抬起頭來惆悵地打量起一處處牆頭上的敗草及一條條從牆內伸到牆外來的寒枝來。接下來悵惘的心情又使他埋頭注視著地麵上的大遍落葉來。就因為埋頭而行,所以他沒發現自己已順著巷子向右拐了一個約四十度的彎。此後他依然是埋頭而行。可是不久,他突然站住了,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前站著一個人。當他抬頭向前一看時,刹那間他驚得張口結舌。像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驚喜無比地叫道:“肖——肖老師,原來是您在等我?”

    隨即孫仲雲的眼睛不由得潮濕了。

肖老師微笑著沒說話,而是上前來忙著要幫孫仲雲扛鋪蓋卷。然而孫仲雲趕忙後退兩步說:“老師你快站遠點,被子裏虱子多,我自己扛。”

肖老師雖是站著未動,但她卻溢笑地對到仲雲說:“欸!你瘦了。不過你也像成人了,看,上唇都有青茸了。”

 

對於老師的話,孫仲雲很少靦腆,因為他在注意老師那清冽的微笑。由此,他發現老師少了些過去的哀喪,轉而是有了些自信的微笑。隨即老師的微笑使他不由得一下就想到了老師與羅炳奎的婚姻之事。這時盡管他從老師的清冽微笑中感覺出老師的婚姻並沒有墜溷,但他的心仍有些誌忑。就在他猶豫著是否要問問老師的婚姻之事時,肖老師已開口說:“孫仲雲。你怕老師染上虱子?那我們就快走吧。”

 

出於禮貌和好奇,剛一啟步,孫仲雲就急急地向老師問道:“老師。您是怎樣把我救出來的?”

肖老師含著笑沉默了一會兒後說:“孫仲雲。你是在想我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怎麽還會有能力救你、是吧?

“沒——沒有。”孫仲雲吞吞吐吐地吱應了一聲。

肖老師側頭看了看孫仲雲,遂仍是微笑著說:“公、檢、法也並不是鐵板一塊。我父親的一個學生的父親是分局革委會成員,我去找了他。”

 

“喔——”孫仲雲帶著對老師的感激而自言自語般地說:“難怪老看守說我的事可大可小,自有了運動,也難怪老百姓就愛說‘鬼的胡子都是人栽的’這句話。”

孫仲雲剛一有些舒心,他卻又猛地蹙著眉說:“老師。肖伯伯還好吧?”

問話前一刻,孫仲雲就已在忐忑地觀察起老師的神情。現在他見老師低下了頭,於是就閉上了嘴。稍許後,肖老師抬起頭來先是表示歉意地看了孫仲雲一眼、遂才凝視著巷子的前端低聲地說:“我父親已去世了。”

 

肖伯伯在運動中去世,這基本上是孫仲雲預料中的事。因此這時他心中全是悲痛而沒有什麽驚訝。隨即他想到的是如何安慰老師,而不是假惺惺地對肖伯伯的死感到驚訝及問東問西。有了這樣的安排,他開始細心地觀察起老布的神情及步態,其目的是要在恰當之時將話題引開。

還好,使人拘謹的氛圍沒持續多久,因為肖老師很快就側頭看著孫仲雲關心地說:“仲雲。你在看守所裏沒被打吧?”

 

孫仲雲趕忙說:“沒有。沒有。老師你是怎麽知道我進了看守所的?”

“李華新告訴我的。”肖老師說。

“你們是怎麽見上麵的?”孫仲雲問。

孫仲雲剛閉上嘴且緊接著又恍然大悟地說:“誒!老師,是不是學校複課了?”

 

肖老師捋了捋思緒說:“從這個月月初起,學校天天都炸開了鍋。不過不是複課,而是要全體中學生積極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要上山下鄉。”

“什麽上山下鄉?”孫仲雲不解地問。

肖老師說:“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懵了一下的孫仲雲想了想說:“什麽?知識青年?什麽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中學生也算有知識嗎?毛主席不是說過‘現在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嗎?到底誰教育誰?誰該接受誰的教育?嘿!我老在替國家愁怎樣解決積壓了幾屆學生的問題,可殊不知我白操了心,毛主席一個號召就將學生們一掃光了。真是沒想到這事可以倒退著辦,把城裏的學生趕到農村去搶吃農民的飯。這真是無本生意。”

 

由於感歎深深,孫仲雲話音未落就側頭苦笑著看向了老師。恰巧,這時肖老師也側頭看向了孫仲雲。因此肖老師就倉猝而笑地對孫仲雲說:“上山下鄉還真是一個解決勞動力過剩的好辦法。不過這是好辦法嗎?”

“這顯然是在開曆史的倒車。”孫仲雲接著老師的話說。

這時肖老師卻變了臉色,她認真地說:“孫仲雲你可千萬不要在別人麵前說我們勞動力過剩,因為我們的政策從來就是不容人置喙的。”

為了不讓老師擔心,孫仲雲立馬就說:“老師您放心,我知道這句話會給自己惹大禍,是不能說。”

隨後肖老師又變輕鬆了,她微笑著說:“孫仲雲,前段時間你本可以在家裏練練小提琴嘛……我聽李華新說你去他們那裏篩鵝卵石了。”

 

孫仲雲聽出老師的話對自己有種殷切的希望,因此他就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老師的話。然而還好,就在這時他們走完了落葉一遍的巷子而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

此路口向左順石梯而下是通往區大街、向右登石徑而上是去向南山山麓。就在孫仲雲踏上左邊的道路時,像有計劃的肖老師果斷地指著右邊山坡上的石徑說:“孫仲雲,走這邊清靜。”

孫仲雲站下來不解地說:“老師。我回家該走這條路。再說你回家也該走這條路好呀。你爬坡不怕累嗎?”

 

停下來的肖老師先是一笑,遂才微有歎息地說:“仲雲,你先到我家去一趟。我父親叮囑我一定要將他的小提琴交到你手裏。也就是我父親要將他的小提琴贈予你。”

一聽老師的話,孫仲雲手心出了汗。因此他結結巴巴地說:“老師。我配嗎?”

“配!我們快走吧;走山路清靜。”肖老師邊說邊就登上了石徑。

登上山坡,展現在肖老師和孫仲雲眼前的是南山山麓前南北走向的丘陵長廊。冬天裏的農舍落寞孤寂、阡陌田疇瀟瑟冷清。當孫仲雲跟著變得沉靜了的老師向右轉而踏上逶迤向南的鄉間石板小徑時,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完全清楚老師跟羅炳奎的關係。不過因恐老師嫁給了羅炳奎,所以他心中忐忑,從而屢屢欲言又止。

 

沉默行走中,他久久盯著老師那在靜謐田野中的倩影時而惆悵時而義憤填膺。漸漸的他的心走進了軫恤老師的種種暇想裏。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心中一驚,遂偷偷摸摸地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了齷齪思想。由於隻顧著鞭笞自己的靈魂,他忘卻了軀體,從而腳下一滑,右腳插進了冬水田裏。

孫仲雲還沒搞清楚自己的狼狽程度,肖老師已轉身回來幫他了。蹲在田邊的肖老師一邊用田裏的水洗去學生鞋上的稀泥、一邊笑望著在旁邊洗腳的孫仲雲說:“你這麽久不說話在想什麽?你想得太入神了吧?看,腳都掉進田裏了。冷不冷?”

 

此時大概是孫仲雲的頭腦沒有了活動,所以他張口就說:“老師。我在想您結婚沒有。”

肖老師先是一愣、後是臉泛紅,最後才恍然大悟地說:“沒有!沒有!我聽了我父親的活,沒與羅炳奎結婚。”

暗暗鬆了口氣的孫仲雲說:“那是當然,我們決不能輸掉精神,哪怕是死。”

肖老師對孫仲雲的話似懂非懂,因而就有點窘臊。不過她反應快,遂一邊掏出手娟來擦學生的濕鞋、一邊瞟著正在用被卷擦幹腳的孫仲雲說:“孫仲雲,鞋擦不幹怎麽辦?”

 

抬頭看清情況的孫仲雲內疚不已地說:“哎呀!老師怎麽用你的手絹來擦鞋?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

說話間孫仲雲已從老師的手中拿過了自己的鞋。隨即他穿上濕鞋就率先走了起來。當穿過田埂,來到一個土坡前,孫仲雲就放下鋪蓋卷而爬上了土坡。土坡上有一個圍著一株柏樹而囤的稻草垛,孫仲雲就是衝稻草垛而去。來到稻草垛前,孫仲雲先是駕輕就熟地從稻草垛的中心處抽出來數把幹稻草,遂再利索地多次換用幹稻草來將濕鞋搌幹。一番忙碌後,孫仲雲方才穿上墊上幹稻草的濕鞋下了土坡。現在孫仲雲的腳上是很邋遏,但他卻矯顯出意氣風發。

 

重又前行不久,肖老師和孫仲雲又沉默不語了。不知穿過了多水田,繞過了多少山灣,走過了多長的石板路及翻過了多少個土丘,當肖老師和孫仲雲又爬上一個大土丘時,他倆幾乎同時站立了下來。隨即孫仲雲興奮地指著三百來米處的右前方對老師說:“老師看,那是我們的學校!”

肖老師望著學校沉默了一會兒後就一邊往土丘下走、一邊低聲地說:“孫仲雲你想念學校了?”

孫仲雲見老師的話音中帶著哀傷,因而就裝耳聾沒說話,因為他怕在此時談論起學校,大家都會心裏難過。

 

不過稍許後,肖老師又說:“真沒想到,自運動中一別,我就再也見不到董明明、楊娟、黃曉玲及楊長江等同學了……我聽說楊長江同學死得很慘,他是被兩輛卡車給搓死的……”

孫仲雲本想接著老師的話再說說梁鵬、趙文和及胡英才的事,但他見老師已在哽咽,因而就耷下頭閉上了嘴。

好一陣沉默的行走後,肖老師和孫仲雲幾乎同時抬頭向右前方看了去,因為這時他們都感覺到自己的學校已近在咫尺。然而肖老師馬上就說:“孫仲雲你聽見學校的嘈雜聲沒有?我們繞開學校走。”

 

盡管孫仲雲已表示了同意,但肖老師還是接著又說:“現在學校比較亂,大多數同學都對上山下鄉當知青的事表示忿忿不平並時常吵鬧,連軍宣隊都小心翼翼,盡量避開學生們的火氣。”

隨後師生倆繞過學校朝右前方向斜插而去,大約半小時後,穿過了無數農田的他倆來到了楊柳街上。這時雖正值晌午,但一因學校繼續衰落而無學生光顧、二因是陰沉潮濕的冬天,所以楊柳街上是異常的冷冷清清。當孫仲雲無意中看見寂寥街邊上的那隻標誌著親人、朋友可書信相連的郵政信箱時,他不由得先是悲戚地想到了自己此生與楊媚已無書信繾綣之幸福;遂又心中一顫,仿佛看見了楊媚、黃曉玲、董明明、楊江及梁鵬、趙文和等同學在楊柳街上追逐嬉戲;隨後有著錐心之痛的他由於老是不能從同學們芳華即逝的悲傷中走出來,所以就驀地大叫道:“憑—什—麽?”

 

瞬間裏,肖老師被孫仲雲的近乎癲狂的吼叫聲驚得倏地轉身麵對著學生發呆地站住了。見老師發愣,有所清醒的孫仲雲趕忙說:“老師我覺得自己蒼老了。”

肖老師想了想後再笑著說:“你都蒼老了?孫仲雲你是成熟了。你是男子漢了。我知道你心中在軫悼死去的同學們;假以時日,千秋義士啊!”

孫仲雲雖然也覺得自己有一些老師所說的義薄雲天的品質,但因羞於無拳無勇,他就急忙岔開話題,裝出驚訝的模樣說:“嘿!不知不覺已晌午,老師您餓了吧?”

 

肖老師知道自己剛才讚美學生之語使學生難為情了。因此她就馬上一邊朝楊柳街上唯一的一家麵館走去、一邊笑盈盈地對孫仲雲說:“是吃午飯的時候了,那就快走吧。”

老師徑直地走進了麵館而孫仲雲卻在麵館的大門前站立了下來。老師在開票老頭的櫃台前付錢買麵時,孫仲雲仍立在門前哀傷而又心潮起伏地將冷清麵館裏的那一張張曾是自己與同學們歡聚之地的柏木方桌心心念念地逐一觀看起來。神思恍惚中,他看見了一大群死去了的同學們在麵館裏歡叫著評論麻辣小麵跟酸辣涼粉的味道場景。當他伸出手去抓楊娟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將他喚回到了現實。

發出響聲的是開票老頭。起身站立的開票老頭似有滿腹怒氣地盯著孫仲雲大聲嚷道:“喂!站在門口的那位毛生席的紅衛兵吃不吃麵?你在當農民受罪前還是進來吃碗城裏的好味道麵吧。”

 

孫仲雲一下就感覺出開票老頭對國家有極大的怨氣,因為在當下,如此完整地稱呼人的身份是特別的酸溜溜。鑒於此,孫仲雲就一邊朝老師落坐的桌子走去、一邊似笑非笑地對開票老頭說:“老師傅你在挖苦誰?”

開票老頭一擊桌,遂氣呼呼地說:“沒有毛王席的紅衛兵了、隻有毛主席的知青!媽的!我有四個子女,全是知青。萬萬沒想到我千辛萬苦才跳出了農村、而我的兒女們卻又當了農民。暫不說誰來給我養老送終,我隻問我這點工資怎麽來負擔幾個知青。羞死他家先人,高中生、初中生也算知識份子嗎?”

“所以你就借我來挖苦國家甚至是政府?”已坐下來的孫仲雲故意氣息奄奄地問開票老頭。

 

開票老頭又一次發火地說:“我挖苦誰了又怎麽樣?我就是要……”

然而開票老頭慌張地閉了嘴,因為他害怕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外強中幹,轉眼間開票老頭就一邊抓起櫃台上的報紙、一邊大聲向廚房裏的炊事員吩咐道:“來了位知青,這兩碗麵豬油放多點。”

餐畢,肖老師出了麵館不是隻顧著向前走,而是看了一眼孫仲雲就學著開票老頭的腔調說:“來了位知青,這兩碗麵豬油放多點。”

孫仲雲被老師的話給驚了一跳,因此他就展開笑容向老師看了去。不過他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因為他從老師的濕潤眼眶裏一眼就看出老師活潑是假、辛酸是真。為了不使自己驟然失笑的神情給場麵造成尷尬,因此孫仲雲就就趕忙說:“老師,您覺得今天的麵是不是真的油水多了一點?”

 

專注著公路前方的肖老師微笑著說:“不知道,因為我極少進這家麵館。”

由於孫仲雲認為與老師在公路上並排而行最好是少冷場,因此他就信口而說:“真沒想到老人家有‘上山下鄉’的高招。這高招不僅一下子完全解決了多年來積壓的勞動力過剩的問題,且還大大的賺了一筆。想想,一千五百多萬的知青到農村去剮農民的飯吃,這要省下多少糧食啊!不過這些糧食肯定進不了城裏百姓的口,因為又會拿去支援國際叫花子日成同誌跟哈哈先生。中國人民無比悲哀啊!自己被強迫忍饑挨餓地支援了外人、卻還不敢吭一聲,隻有逆來順受。”

 

肖老師本要馬上接著學生的話發出幾許感慨。但她見孫仲雲的胸脯氣得一起一伏,於是就沒有開口。一會兒後,她見學生壓住憤慨、轉而是兩眼直勾勾地凝視著前方時才說:“仲雲,我們哪有什麽糧食來省,本身就是叫花子沒有隔夜之炊。私下傳說,我國的國民經濟已瀕臨崩潰。最近玉米也當細糧供應了。這還罷了,粗糧細糧無所謂,隻要不斷炊。使人氣憤的是我們祖祖輩輩都是吃苦耐勞的四川人卻被東北人罵成懶豬。當然這不能怪東北人要罵我們,因為他們也不夠吃,而我們卻還要去分他們的糧吃。”

孫仲雲一驚,氣憤地說:“我們天府之國,怎麽還要吃東北人民的糧食呢?這豈不怪哉?”

 

肖老師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說:“最近國家用火車從東北運來玉米支援我們四川。有人在列車車廂裏的玉米堆裏看見了‘支援四川懶豬’的紙條。所以說國民經濟到了崩潰邊緣之說是有依據的,因為糧食倒著運了。由此可想而知,東北老百姓就更苦了啊!”

“哈哈,好玩,就這樣日理萬機,糧食倒著運?"孫仲雲不禁苦笑著說。

 

孫仲雲的使人萬萬想不到的話使肖老師大吃一驚。因此肖老師就既驚懼又發愣地盯著學生說:“你在說誰?”

像賭著什麽而毫無懼色的孫仲雲捋了捋思想就英勇地說:“實事求是,我從不迷信誰。要沒有他作怪,就沒有文化大革命運動……就不會死那麽多的學生及工人的武鬥……就沒有“‘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後的一切荒誕不經之事……”

這時肖老師雖然有些高興,但她卻緊張地打斷學生的話說:“嗨!你快閉嘴。你怎麽在替劉少奇說話?”

 

孫仲雲停頓了一下後又說:“可惱的世人人雲亦雲。其實官越大越自私,劉少奇栽了,他上去了。不過用各個擊破的原理來推斷,我想總有一天他也會被人醫治。這個道理很簡單,為什麽對於國家機構來說是旁門左道的文革小組的氣勢卻遠在國務院之上呢?這說明還在鬥唄。老人家所說的黨內最大的機會主義者會是誰?我想不會是劉少奇吧,因為劉少奇已是黨內最大的走資派。那麽這頂黨內最大機會主義者的帽子該由該來戴呢?當然這要一個人物級身份的人來戴。四下瞧瞧,除老人家、劉少奇之外,還有誰算得上人物?”

 

不知是找借口來岔開孫仲雲的話題、還是真要向學生谘詢事,肖老師突然說:“仲雲。近來我在學校發現一個問題,為什麽越來越多的學生都將毛主席之稱謂改成了稱呼老人家?”

孫仲雲不想在這事上多費口舌,因而就匆匆地說:“我不知道。我是跟著郭永泰、李華新他們改口的。老師別再琢磨人們改口之事,老百姓心中有杆稱,這樣的曆史已行成,誰也不能將其改變。”

肖老師猶豫了一下後又說:“不少老百姓已心知肚明……誒!仲雲看,快到學院了。”

 

孫仲雲見老師不是走向公路左邊的教師家屬區、而是橫穿過公路走向了公路右邊的教學區,於是便驚奇地說:“老師,您……”

孫仲雲本是想提醒老師分神走錯了路。但剛張口,他才猛然意識到老師原來的家可能已沒有了,因為她的父親是牛鬼蛇神,其家被抄。

果然,孫仲雲還在自嘲自己的自以為是時,肖老師已指著音樂學院的大門說:“仲雲。運動開始不久,我們就搬家了;沒錯,走這邊。”

 

荒廢了兩年多的音樂學院落落穆穆、門可羅崔,一眼看去如世外之地。孫仲雲跟著老師一路踏著被枯枝敗葉載道的道路朝一所灰蒙蒙並又死氣沉沉的像禮堂一樣的房子走去。剛靠近門窗殘缺破爛且又汙漬斑斑的大房子的門前,孫仲雲就驚訝而又擔心地盯著老師問:“老師您現在的家在這裏?我擔心你住在這裏不安全。這是一座什麽房子?這房子使人感到恐懼,它像被魔咒封箍了千萬年似的。”

然而肖老師卻微笑著對孫仲雲說:“我住在這裏很安全、特別是心靈上很安全,你進去看了就知道原因了。這座房子在運動前是學院的演奏廳。自我父親去逝後,苦難使我似乎也有了些用心靈去摩挲西方古典交響樂的靈魂,這從而就使咱相信演奏廳的光焰不但不會被撲滅,而是會是天長地久。”

 

“我是說這裏的環境安全嗎?”孫仲雲又一次關心著老師說。

肖老師回頭朝學生綻放出欣慰之笑說:“你進了屋就知道了。”

老師的話及回眸一笑使孫仲雲對灰蒙蒙的演奏廳產生了一些神密感。因此他剛跨進屋就站下來匆匆地對演奏廳的前半部觀察起來。然而他所見到的情況使他更加替老師的人身安全擔憂了,因為偌大的屋空蕩寂寥,猶如廢墟。

 

就在孫仲雲準備走上演奏台一看時,他聽見了老師的呼喚聲。肖老師之所以用呼喚的方法來聯係學生,原來這時她不僅已走到了演奏廳的尾部、且還在與一位頭發花白的優雅女土交談著什麽。如此一來,轉過身來一步步走向老師的孫仲雲才看清楚了演奏廳的尾部有一排用舊木板搭建的簡陋住房。由此他才明白了老師不擔心自己人身安全的原因是她不是一個人獨住,而是還有幾個鄰居。出於要對老師的安全把把關的思想,走向老師的他就將注意力放在了數數那排橫貫整個房屋的木板屋有幾扇門,也就是數數老師有幾個鄰居的事上來。

 

孫仲雲在快靠近老師時,他才猛然感覺到老師與優雅女士的談話顯得有些躲躲閃閃,其形態像是在談論自己似的。鑒於此,心中直跳

的他就偷偷地將目光投向了那位花白華發的優雅女士。隨即他看出了優雅女士其實一直在慈祥而又目光閃閃地觀察著自己。

現在孫仲雲認為老師在優雅女士麵前鼓吹了自己什麽,因此就一下有些臉紅了。不過還好,他臉剛一紅,無意中就看見優雅女士手中握有一塊用於煮飯的木柴。有了這一發現,他就邊轉過臉朝木板房門前的那一個個用爛搪瓷洗臉盆和泥巴做成的柴禾灶看去、一邊恭敬地向優雅女士問道:“老師,您正要煮飯嗎?”

 

這時肖老師已看出自己的學生因拘謹而出現了笨拙而又有些滑稽的舉動。因此她馬上就忍俊難禁地給自己父親的同仁優雅女士和孫仲雲倆相互作了介紹。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學生會在音樂教授、自己父親的同仁麵前手腳無措得難受的原因吧,肖老師一作完介紹就立馬走向了自己的那間木板房。

孫仲雲跟著老師剛一跨進老師的木板房卻又立馬退出了屋,因為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染上了不少虱子的被卷不能擱在老師的屋裏。當

孫仲雲將被卷擱在門外再走進屋裏時,微笑著的肖老師已將一把藤椅擺正,以示接待他。

 

不等學生多打量自己的陋室,肖老師就拍著藤椅的靠背說:“仲雲快坐下來休息。被子就放在那裏,我來洗。”

    “我拿回家自己洗。”心有旁騖的孫仲雲一邊心不在焉地說、一邊情不自禁地端詳起眼前的藤椅來。

孫仲雲坐下後就氣色陰鷙地進入了冥想狀態,因為他從這把藤椅上既想起了那晚自己和楊娟在老師家作客聽音樂的情景、其腦海裏也浮現出那晚老師在她父親麵前的小鳥依人的幸福景象。一想到老師已煢煢孑然,孫仲雲就避開老師而偏頭麵對著大門,因為他快湧出淚了。

 

肖老師似乎察看出了學生的悲傷,因為她沒將倒好的開水給孫仲雲端上,而是在五屜櫃上磨蹭時間。一會兒後,肖老師怕冷了場,於是就將開水給學生端了上去。同樣是擔心冷了場的孫仲雲這時也回過頭來朝老師看了去。然而孫仲雲的這一看卻又使氛圍凝重了,因為他看見了木板牆上的肖伯伯的遺像及端放在五屜櫃上的肖伯伯的骨灰盒。望著骨灰盒的他正欲悲戚地發出感歎,但因突然考慮到了老師的心情就一下閉上了嘴。

 

接下來就在孫仲雲忙匆匆地思考著該與老師談論什麽話題才好時,肖老師已開口說:“仲雲,你這次來,我這裏連一塊糖都沒有。”

已對老師感激不盡的孫仲雲一心急,就笨拙地說:“我不吃糖。我不吃糖。我又不是小孩。”

孫仲雲的笨拙,引得肖老師一邊低頭微笑一邊走向了自己的小床。當坐於床沿的肖老師剛一張口欲說話、慌忙著要補拙的孫仲雲卻已隨口說:“老師。剛才與你交談的那位雅女士是什麽教授?她也是牛鬼蛇神吧?”

 

肖老師微笑著說:“她是學院的長笛手。住在這裏的人除了我都是牛鬼蛇神。”

“誒!真好。”孫仲雲若有所思般地應了老師一聲

肖老師不明白學生為何如此感慨,於是就問:“仲雲。你為何有這樣的感慨?

 

孫仲雲笑了笑說:“國家窮了,老百姓就這副德性,過去我老認為搞音樂的人太劃算了。譬如就拿吹長笛的人來說吧,他們靠吹一根輕飄飄的笛子其日子就遠比汗流浹背的工農過得好。後來我的這個觀點改變了,因為我在交響樂裏覓到了人的不可戰勝的精神力量。由此我也就想到了一件事,為什麽毛主席要說知識越多越反動;換言之知識越少越好唬、越好誆唄。不過事不遂人願啊!我發現越來越多的中學生已心向身份為知識份子的牛鬼蛇神了。”

 

孫仲雲話音剛落,肖老師就站起來感激地說:“仲雲。我正要說即使在運動初也並非每個學生都會被誆之事;抄家那一夜,若不是有個紅衛兵在抄家的前一刻來給我們通風報信,我父親的那幾件寶貝肯定是毀於抄家運動中了。”

由於有些激動,說話間肖老師已大步朝屋角的一口大木箱子走了去。這雖是一口作為臨時之用的粗糙木箱,但肖老師卻是激動地打開了木箱。隨即肖老師從木箱裏取出父親的小提琴來走向了屋中央的小圓桌。肖老師剛將小提琴放於小圓桌上卻又改變主意、將其抱起走了兩步後就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隨後她又走向了大木箱。這次她從大木箱裏搬出來了一台手搖唱機。由於一是喜悅、二是想讓學生盡快知道自己此時在幹什麽,所以她快速地將手搖唱機擱放於小圓桌上後、就又奔向了大木箱。肖老師第三次從木箱裏取出來的東西有些奇怪,是一個扁形的布包裹。

 

在孫仲雲盯著布包裹感到納悶時,來到小圓桌前的肖老師已一邊打開包裹、一邊喜滋滋地說:“仲雲。我們來欣賞古典名曲。這些古典名曲是我父親的珍藏。”

原來包裹裏是一摞賽璐略璐唱片,這無虞之喜使孫仲雲難禁喜悅地叫道:“啊!這麽多?全都是像《命運交響曲》那樣的世界名曲嗎?肖伯伯真富有,這才是精神原子彈。”

“不是原子彈,是精神食糧,是精神家園。”肖老師笑咪咪地說。

孫仲雲也笑著佯呈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對對對!不是原子彈。原子彈隻知道殺人。

 

這時肖老師不僅已將手搖唱機的發條上好並已拿起一張唱片來邊看邊對學生說:“仲雲。我們來欣賞莫紮特的名曲吧。”

大概是認為世界名曲都悲壯的原因吧,孫仲雲不禁顯出哀傷的麵容說:“莫紮特是什麽人?”

肖老師一邊將唱片放於唱機上、一邊笑盈盈地對學生說:“仲雲你別歎息,欣賞了名曲後我再給你講莫紮特是何許人。總之莫紮特是跟貝多芳齊各的音樂巨孹。好,穿雲裂石之音奏響,瞑目聆聽、陶醉吧。”

 

漸漸的、孫仲雲的思緒在音樂中飄旋起伏了。不久他的麵頰、額頭、眉臂及大腿的毛細血管有了一陣陣的酥麻感。當這如帶有電流的酥麻感傳導至心髒、手指尖及腳趾尖時,他一下覺得自己的靈魂穿過了一遍靜謐的時空而來到了寧靜的另一個世界。然而這使人心向往之的美麗世界並沒有使他樂不思蜀,因為他的心一直牽掛著他來時的那個世界上的人們的苦難。因此他的心靈就一直跟隨著哀而不喪的音樂起起伏伏、心潮澎湃。他心飄旋伏下時像是在祈禱、扶搖直上時又像是在怒問天公。

 

在時而悵惘、時而義憤填膺的作用下,當孫仲雲倏地升騰起豪氣幹雲的氣派時,他突然感覺到坐在自己左後側的老師將她的頭落在了自己的左肩上。如此情形使孫仲雲既緊張又慌張,因此他首先就想到了要用挪動一下身子的辦法來喚醒老師。但一瞬間他就取消了此主意,因為他猛然心疼起命運不濟、煢煢孑然的老師來。

 

之後孫仲雲不僅如此,且還想到了自己要像甘霖一樣的溫存老師。有了這樣的心,他就裝著仍陶醉在音樂裏,對身處之事渾然不知。曲盡後,肖老師的頭慢慢地離開了學生的肩頭。這時肖老師反倒是沒精打采了。隨後她看了一眼五屜櫃上的小鬧鍾就緩緩站起身來說:“仲雲,你該回家了,看,已四點鍾了。”

然而孫仲雲坐著未動,因為他發現老師情緒不好。因此他就裝出意猶未盡的模樣說:“老師。我還想欣賞。”

 

肖老師似乎看出了學生想慰藉自己的思想,故爾就微笑著語氣堅決地說:“仲雲,該走了,現在交通不正常,我擔心你趕不上輪渡。” 

“我可以搭乘車渡嘛。”孫仲雲邊說邊起身去換唱片。

然而肖老師卻上前去一邊收拾唱機跟唱片、一邊含著笑說:“仲雲。這唱機跟這一摞唱片也是我父親送給你的禮物。我想這手搖唱機正適合你在農村用。”

“這太好了!我有了最懂、最喜愛我的音樂作伴了!”呼叫中孫仲雲感慨得愣住了。

 

打著包裹的肖老師見學生沒有了下文,於是便抬起頭來看著孫仲雲說:“你怎麽不說了?你有了你最懂最喜愛的音樂作伴是‘一覽眾山小’了吧?”

孫仲雲擰著眉頭猶豫了一下說:“豈止。聽著諸如《命運交響曲》之類的心在天下蒼生、德高煌煌大義凜然且又是發奸擿伏的世界名曲,我就驕傲地有了視死如歸的精神。真好!這些世界名曲使我撥雲見日,從而知道了世界還有另一麵。”

這時的肖老師雖然喜形於色,但她還是催促道:“仲雲不早了,快收拾好東西回家。我正在愁這麽多東西你怎麽攜帶呢?"

 

然而孫仲雲卻接著自己剛過的話題說:“老師你懂不懂文藝複興是怎麽一回事?我一直對文藝複興之譯有疑問,也就是說它翻澤不準確。”

目光來來回回地打量著唱機、唱片及小提琴的肖老師匆忙地說:“仲雲你提的問題太稀奇了,還沒有人提出過這個問題。你還是快想想這麽多東西你怎麽拿吧。”

由於怕自己的稀奇提問會被老師誤認為矯情,所以孫仲雲略有思考後就立馬抱起圓桌上的那摞唱片走向了屋外。來到屋外的孫仲雲手腳很麻利,隻一小會兒功夫,他就用他那生滿虱子的被子將唱片妥妥貼貼地包裹好了。

 

孫仲雲動作迅速連貫,他不僅一抬胳膊就將被卷背上了、並還眨眼間就已轉過身來對老師說:“老師。我背上被子就不進屋了,請您將小提琴及唱機遞給我。”

不知是不要老師手負重、還是想自己顯得雄壯,孫仲雲一下從老師的手中接過小提琴及唱機來就雄赳赴地說:“老師。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戰士了。”

肖老師打量著一手提小提琴、一手提唱機的孫仲雲欣喜無比地說: “好!好!尊嚴屹立!那我們就快走吧,看,暮色將至。

 

臨近傍晚的校園雖然是寂寥蕭瑟更甚,但知道了還有另一個世界的孫仲雲不但沒有了來時的鬱悶心情、反而是步伐有了彈性。由此這一路走去,孫仲雲時而用歆喜的目光看一看手中的小提琴及唱機、時而偷偷地觀察一下老師的神態。快走出校園時,由於孫仲雲擔心此後老師的情緒會返回到她以前的憂鬱狀態,所麽就突然刻意喜氣洋洋地說:“老師,您桃李滿天下……”

匆忙說話使孫仲雲很傻,因為他說了半句就沒有了下文。不過肖老師很快就明白了學生的好意,故爾便含著無限欣慰之笑說:“當老師就是這點好,桃李芳芳,一生欣慰。”

 

孫仲雲恭維著老師說:“老師好、而桃李們卻因自貽伊戚給爛掉了。”

肖老師明白孫仲雲在斥責運動中的學生批鬥、體罰了一些老師的行為,故而就趕忙說:“這不能責怪學生,因為他們要完成自己的政治任務嘛。”

 

孫仲雲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盡然,我看還是人心靈深處的卑鄙在作祟。舉一例吧,我小學六年級時的數學老師就是在運動初被她的乘興作樂的學生、即小闖將給淩辱亡的。老師姓郭,亡時四十來發;她溫文爾雅,似出生書香門弟。她是湖北人,抗戰時隨武漢的一家紡織廠、也就是我母親做工的廠遷來重慶安身立命。解放初她在該廠教工人識字掃盲,稍後被調到該廠子弟學校教書。我母親說,她不羨慕有錢人,就羨慕像郭老師那樣的書書氣氣、知書達理的文化人。然而在運動初,她因在批鬥會上被她所教的學生狠狠地扇了耳光,所以當天夜裏,她就在自己的家裏懸梁自盡了。批鬥郭老師的理由荒延不經,一是說她的丈夫是右派份子、二是說她的丈夫在反右運動中懸梁自盡的行為是敵對人民、自決於人民。自決於人民的人就是反革命份子,自然郭老師就是反屬了。真的,巧了,郭老師的先生確實也是亡於懸梁自盡。郭老師的先生更有知識,他是建造武漢長江大橋的主要工程師之一。我母親和父親每每談及到郭老師夫妻的死亡時,眼裏都泛著一點淚光、心裏都悲戚辛酸。我曾幾次見我母親感歎,她說郭老師在給工人們掃盲的那個時期是多麽的幸福,因為她先生幾乎天天都來工人識字班陪伴她。郭老師真好啊!她從不說假、大、空之話,而總是像父母一樣的擔憂,焦心工人子弟學生們的未來,說不學好數、理、化,今後找工作就困難。”

 

突然間孫仲雲安靜了、凝神了,其心緒像是在追憶郭老師的音容笑貌。當他感覺到有一滴滾圓的淚珠終於溢出眼眶而滾落到嘴角時、且又感覺到了有一隻手在碰著自己的手。隨即他知道自己哭了,也知道老師給自己遞上了手絹。為了不讓大家都難為情,他便趕忙放下小

提琴來接過了老師遞來的手絹擦眼睛。

 

就在兩眼一直盯著公路的肖老師在接過學生送還回來的手絹時,她一下看見公路的南邊有一輛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朝音樂學院駛了過來。因此她便急忙呼道:“仲雲,車來了,快跑上幾步,這可能是最後一班車了。”

 

由於心中有諸多的莫名不安,所麽孫仲雲一上車就放下手中的東西而撲向了車窗。將上身伸出了窗外的他本想用力地揮手向老師告別,但當他看見微微揮動著手在蕭瑟天地中孓然的老師向自己投來的是倚門倚閣的情懷時、便不由得鼻子一酸,遂安靜了下來。這時義憤使他氣色陰鷙,心中直問著天老爺是不是瞎了眼。當他一聲歎息後再細細地看向老師時,老師的身形已模糊了。在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是該使勁地向老師揮手,以求老師會生活在她的桃李滿天下的榮耀中。隨即他就一個勁地向老師揮手告別,直至看不見老師為止。

 

 

 

 

 

 

 

三十

 

 

 

 

山城萬家燈火時,孫仲雲進了城:街上行人稀少時,他走進了自己家的那片居民區。

在潮濕的空氣中、昏黃路燈下行走的孫仲雲來到牙刷廠的隱隱綽綽的圍牆處時,他不由得心頭驀地一緊,產生了揣惴不安的感覺。果然他的感覺不是空穴來風,因為一會兒後,他看見自己家門前不僅是死氣沉沉大門緊閉、且還屋裏沒有一絲燈光從門縫透射到外麵來。此情形下,他站立在家門口首先是憂心忡忡地祈禱母親已回家、爾後再忐忑地猜測漆黑的家裏會是什麽情形、最後才舉起沉重的手敲響了家門。他沒敲響幾下就聽見了父親從屋裏發出來的虛弱的咳嗽聲。為了不讓父親煩心地猜測敲門聲是何人所為,他立馬就親切地大聲說:“爸 爸。是我。我回來了。”

 

他連續向父親通報了幾聲後,屋裏亮起了燈。在大門“吱呀”開啟的那一刻,他因進一步嗅到家事不妙而將心提到了嗓子眼。果然家裏的情況很不妙,因為他看見的父親不僅隻是精神萎靡佝僂著身,且還對自己不冷不熱,一轉身就返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冰涼、靜寂得如同有鬼魅的家、使孫仲雲 沒敢馬上向父親問詢母親是否回家之事,他而 是借放下鋪蓋卷、小提琴及唱機之機在堂屋裏 匆匆地調整著自己的心情。不一會兒,當他作 好了母親已遇難的思想準備工作後就安靜地走 進了父母的臥室。

 

孫仲雲才跨進父母的臥室一步,他一下就認為母親真的遇難了,因為屋裏近乎邋遢,一 眼就能看出房間已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做過清潔 了。一認為母親真已死,此刻的他悲痛得撕心裂肺,迷茫得隻覺天地混沌宇宙玄黃。本以為自己與母親的母子緣份還有很多很多光陰的他一想到自己與母親的緣份就這樣匆匆結束便淚如雨下、心有不甘,隨之魂魄就出了竅。他的靈魂在空冥中尋找著母親時,他半躺在床 上的父親孫洪久輕聲地說話了。

 

孫洪久帶著委屈,像小孩似地說:“仲雲你 好久沒回家了,不知道這段時間你在做些什麽? 你哥哥和妹妹也好長時間沒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倆在忙些什麽。”

由於孫仲雲感受到了父親的委屈、孤獨、衰弱及渴望貼近親人的心,所以他一把就抹幹了淚水,轉而扮出闊別回家的喜悅樣子,一側轉身就朝父親的床榻走去。不過他來到父親床前時、一下就知道了自己裝出來的輕鬆樣子並沒有起到使父親心情好轉的作用,因為他看見半躺在床上的父親其臉色依然是愁苦而又暮氣沉沉。

 

盡管孫洪久懂得兒子的孝心,但他沒有回應兒子的話,而是埋著頭心情沉重地抽著煙。當一團又一團的濃煙在孫洪久的頭頂上雲霧繚繞時,看著衰弱父親的孫仲雲欲哭無淚地坐了下來。在這時,孫仲雲知道自己不能再找父親說話,因為他知道這樣會弄巧成拙,會使父親繼續悲傷。不過與此同時,他也知道不能傻呆著,因為這樣會使父親更加消沉、更加痛苦。鑒於 此,坐下來的他馬上就體貼細致地給父親掖起 被窩來。為了不使屋裏冷清,他掖被窩的活兒 老也沒幹完,不是這裏掖一下、就是那裏摸一 下。

 

感受著兒子的愛的孫洪久突然揉了揉幹澀的眼睛,遂用懺悔的心情說:“仲雲。你媽媽肯定再也回不到這個家了,因為她已失蹤一年多了。當初我要是不跟她為派別的事大吵大罵該有多好啊!現在她不在了,我該怎樣向她賠罪 啊!她才是我們最親的人,可而今我們到哪裏 去找她啊!”

孫洪久話沒說完時就已潸然淚下。不過當 他發現兒子也淚水漣漣時便抑製住自己的悲傷、 轉而是想到了兒子的痛苦。他知道兒子沒哭出聲來的原因是兒子將痛苦憋在了心裏。為了讓兒子能找個無人的地方大聲地哭出來,他便裝出平靜的樣子說:“仲雲。你還沒吃飯吧?你先去煮碗麵條吃吧。”

 

孫仲雲很懂父親的心,因此他就掩著淚起身往房間外走。他先是奔進了廚房,準備在那裏放聲痛哭。不過他馬上就考慮到了自己的哭聲會使父親深陷痛苦,故爾便改了主意,遂大步跨出了家。

他出了家沒在意自己該往何處去,隻顧著一把把地抹淚。他在昏沉而又闃無一人的街巷裏神誌恍惚地走了一段路後,便來到了被路燈的微弱光線照得若明若暗的牙刷廠的圍牆下。他到此便一傾身,將頭抵在圍牆上慟哭起來。慟哭中他隻有一種心靈,一個情結,就是魂魄狂旋,滿世界裏找母親。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已疼得精疲為竭。盡管是這樣,他還是喃喃地念道:“媽媽。來世我還做您的兒子。媽媽。來世我還做您的兒子……”

 

他就一直這樣喃喃地念,自己是何時頭伏於膝地蹲在了牆根下都不知道。此後不多時,當天空飄下了霏霏細雨時,他才慢慢將自己的 尋找輪回的意念收了回來。

孫仲雲壓根兒沒想過要躲避雨,因此他迎著冬夜裏的霪雨、背蹭著牆緩慢起身後就靠 牆佇立了。接下來,就在他希望宇宙和自己的 心永遠像此刻這樣溟濛時,他卻偏偏感覺到了 家的方向飄來了父親的恓惶呼喚聲。一會後,他知道父親出家來找自己了。

 

這一夜,將心放在了可憐父親身上的孫仲 雲盡管輾轉反側,但第二天他還是早早地起了 床。煮早飯時,他一直在思考安慰父親的事。 因此在將吃了早飯上班的父親送到家門口時,他終於開口說:“爸爸。您……”

然而孫仲雲此時還是不知道該怎樣安慰父親, 所以就戛然沒有了語言。

孫洪久雖然看出說話吞吞吐吐的兒子是在 擔心自己的身體,但他卻是一邊摸著自己的憔悴了的臉、一邊強裝硬朗地瞅著兒子說:“怎麽?你怕我就這樣死了?”

 

孫仲雲果然是在擔心父親的身體,因為他 緊接著父親的話說:“爸爸。您開兩天病假休息 吧。”

“不用。過兩天就放元旦假了。”孫洪久邊說 邊拖著沉重的軀體走上了上班的路。

一晃,元旦過去了,因此接下來“知青” 之事自然就成了全民議論的焦點。這焦點之事, 使全民都帶著忿慨地惶惶惑惑。就因這樣, 無論是學生還是學生家長,他們都空前地關注學校的風吹草動。

 

"上山下鄉”陡然改變了社會麵貌,可謂校園熙熙學生恐淪為知青、工廠嚷嚷工人竊罵為何“知青”,一時間人心惶惶,民瘼成瘴。這 個時期最疼、最苦、最憂、最愁也是最無助的人是知青的父母,他們上班談知青下班談知青、 廠裏談知青廠外談知青、街頭談知青巷尾談知青、夫妻談知青遇人談知青、嚼飯談知青蹲廁 談知青,就連上床下床都還在談知青,真可 謂“知青”成魔,無時無刻不在齧食著知青父 母的心。

知青父母惶恐“知青”的原因諸多,一是 怕自己的兒女在菜當半年糧的農村吃苦受罪、 二是擔心如流放的子女在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不安全、三是怨恨自己的人生天倫一朝被毀、四是擔憂無子女送終,還有就是經濟負擔陡然大 大的加重。

 

不過也有少數中學生因隻想著要掙脫父母 的管束而對當知青之事持認可或是淡然的態度; 孫仲雲的妹妹孫仲霞便是這樣。

孫仲雲原計劃過了元旦新年就回學校 了解上山下鄉的事。但由於父親被妹妹氣壞,他 就在家裏多呆了幾天,以寬慰父親。女兒之所以能氣壞父親,是因為孫仲霞偷出了孫洪久深藏的戶口簿去派出所注銷了自己的戶口,報名成了第一批知青。

    元月八日的早晨,孫仲雲為了了解自己學校在當下的情況而終於走出了家門。然而出了家門的他所想之事並不是上山下鄉,而是追憶起母親的辛勞及音容笑貌。這時他的心情沮喪、神情木訥。他心情黯然的原因是他自己已明白了自已昔日的溫馨之家已隨母親的消失之難跟父親的垂暮狀態而灰飛煙滅了。

 

不過他有哀而越堅的特質。所以他很快就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前方來。想著荒延不經的時代,這時他為自己敢於有發奸擿伏的思想感到了驕傲、更為能生育自己的母親感到驕傲。

有了為母親感到驕傲的認識後,孫仲雲懷念母親的痛苦就輕了一些。由此他又想到了人要死得其所。一想到人的生生死死,再想到綿延不斷的榮與辱交替著沉沉浮浮的世世代代,他不禁有了喟歎。

在琢磨著人世的風風雨雨中,當孫仲雲又一次認為幾千年來的曆史其實很簡單、就是在一成不變地周而複始時,他突然眼睛一亮,遂抬起手來就要熱情地向正朝著自己這個方向走來的一個人打招呼。然而眨眼間,他不僅放下了手、且還放慢了腳步,顯得對那個人有所防備地縮手縮腳了。

 

這個人是誰?原來是陸大勇。孫仲雲為何對發小陸大勇都有了些防備?原來他按陸大勇的性格來猜測,他一直認為對方是砸派。由此也就是說,現在盡管學生間的你死我活的派別鬥爭思想雖已被“上山下鄉”的巨浪衝刷得聊有於無,但由派別鬥爭產生的恩恩怨怨仍存在。

 

陸大勇也是孫仲雲那樣的心結。所以他也是放緩步伐遲遲疑疑地靠近孫仲雲。說來很奇怪,自革命委員會成立後,一個人是砸派還是革聯派一眼就能看出:砸派是緊抿嘴、緊鎖眉、目光陰鷙;革聯派是目光恍惚、若有所失。

還有數米遠時,孫仲雲和陸大勇不約而同地將步伐又放慢了一些,這大概是他們相互已看出了對方的派別吧。待又靠近一些後,他倆都訕笑著麵對麵地站立了下來。這時他倆雖然都明白這次老朋友相見是不可能班荊道故,但彼此卻都在努為地將訕笑變成微笑。

微笑雖然有些勉強,但陸大勇還是真誠熱情地對孫仲雲說:“仲雲。你們學校走哪裏?”

 

“什麽走哪裏?”孫仲雲愣神地問。

陸大勇略有生氣,因而就不耐煩地衝孫仲雲大聲說:“我問你們學校被安排到哪個縣‘勞教’。”

孫仲雲雖然知道砸派的火氣大,但他還是假裝驚愣、害怕地說:“陸大勇。你敢說知青上山下鄉是勞教?"

殊不知這時的陸大勇一點不生孫仲雲的氣,他反而是關心地向對方說:“孫仲雲現在談談正事。我建議你到雲南支邊。我已打定主意支邊。”

“支邊比下鄉好?”孫仲雲問。

 

“那裏近。”陸大勇注視著孫仲雲低聲地說。

孫仲雲欲言又止。但他遂又說:“那裏什麽近?

“一腳就跨過去了。”陸大勇勇敢地說。

從一開始孫仲雲就明白陸大勇說的“那裏近”是何含意,所以現在他也來了點勁頭,故爾就暗暗興奮地說:“大勇。你跑出去後又怎麽辦呢?”

陸大勇既憤慨又信心十足地說:“到那時再說。總之不讓我呆在城裏,我就要打歪主意。媽的,到頭來還是當官的當官、搬磚的搬磚;不!連磚也不許我們搬、而是要趕我們去當農村,過喝椽子、瓦片的日子。哼!父母沒參加過革命的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的子女真的很賤嗎?我們饑荒年餓飯、運動來失學又賣命,現在又被始亂終棄。”

 

“非也!非也!還有另一麵。”孫仲雲驀地朗朗地笑著說,“周而複始。周而複始,一樣一樣的……”

陸大勇將孫仲雲的話思忖了片刻後也舒心地笑著說:“對對對!隻不過是周而複始罷了,他們也是穿水笆籠草鞋出生,現在來裝什麽高貴。現在該我們穿水笆籠草鞋了,這是命中安排。”

孫仲雲又笑著對陸大勇說:“周而複始唄,你也可以為你的後代參加革命嘛。”

 

陸大勇立馬謹慎地說:“我不懂革命之事。我隻求不當農民,不再當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的可憐蟲。”

孫仲雲見自小的朋友陸大勇說話對自己有防備,因而就不免一陣心酸。不過轉瞬間他就理解了陸大勇避談“革命 ”的謹慎行為,所以就笑嘻嘻地說:“大勇。我也想支邊。一想起要成為農民,我就不寒而栗。想想,從此有可能我們的子孫後代都是農民。我等成了農民的最大悲哀是意味著我們被人家輕輕鬆鬆地降服到了返回到猴子的程度。大勇。你說我們被返回到原始社會悲不悲哀?"

 

陸大勇拍著孫仲雲的肩頭狡黯地笑著說:“那我們也穿水笆籠草鞋吧。”

陸大勇這般模樣的笑使孫仲雲也抿嘴笑著說:“我不懂你的話。我還不了解上山下鄉及支邊的具體情況。我現在正是去學校了解情況。”

陸大勇麵帶忍俊難禁的神情一邊給孫仲雲讓路、一邊笑著說:“你快去吧,我等你的消息。最好我倆能一道去雲南支邊。”

已走出幾步的孫仲雲扭頭笑著對陸大勇說:“我倆在一起好去偷雲南農民的紅薯?”

 

“隨你怎麽說。誒!現在我更要偷紅薯了。”陸大勇一邊笑、一邊趕自己的路。

殊不知大步趕路的陸大勇突然又站住了。他略微思量後就猛地轉身跑上去攔住孫仲雲說:“喂。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過去是無產者並不等於現在還是無產者,過去是有產者也不等於現在仍是有產者,彼此早就對換了身份了,可為什麽還要雙方都沿用舊身份呢??”

“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你別害我。你別害我。”孫仲雲掀開陸大勇,半是喜悅半是驚慌地跑走了。

 

一路上孫仲雲的心情多是憂慮、沉重,因為他認為“上山下鄉”使新的一輪兵荒馬亂的年代來到了。他乘輪渡過了江,再乘共公汽車來到區大街時已近晌午。這時他才想起自己該在區大街吃了午飯再返回學校。不過他馬上又想到了不能浪費車費。就在他為“下車吃飯”還是“不浪費車費”而再三猶豫時,他通過車窗無意間看見了李華新和郭永泰正比手劃腳、有說有笑地走在人行道上。因此他急忙請求司機停了車。轉眼間他就興奮地跳下車朝李華新和郭永泰奔了去。

 

因憋久了而渴望著與同學們戲鬧一番的孫仲雲遠遠的就指指點點著李華新佯裝出怒不可遏的模樣嗬道:“好呀!李華新你小子還有心思在大街上悠哉遊哉……”

 

李華新諳熟孫仲雲與同學們嬉戲的伎倆,因此他也指著大步朝自己跨上來的孫仲雲大笑著說:“勞改犯,你終於出來了?你別緊張,你的那份賣苦力的錢我替你保管得非常好。”

這時孫仲雲才想起自己還有筆篩鵝卵石的下力錢。不過孫仲雲並沒有問錢之事,為了高興,他而是一掌擊向李華新說:“你怎麽叫我勞改犯?看守所給我洗禮你嫉妒了?”

李華新乘興地說:“嫉妒嫉妒嫉妒,你有了身份了嘛。”

 

接下來孫仲雲、李華新二人本該是進入忘形的帶著譏諷時代的嬉戲中,但這時郭永泰卻勾肩搭背地一邊推著孫仲雲往前走、一邊故意怪模怪樣地笑著說“孫仲雲。我告訴你一個特大新聞、不,是告訴你一個號外後你才要嫉妒。那時你還是勞改犯當然就不知道這個號外,豐腴白皙的歐夢蘭被雷副營長薅到手了。孫仲雲你非常吃驚吧?”

孫仲雲果真是先一愣、一驚愕,爾後才慢慢地展開笑說:“歐夢蘭就是那個在操場上公開大呼反動口號的資本家的女兒?雷副營長與她戀愛了?我就說嘛……一樣一樣的!”

 

“勞改犯,什麽一樣一樣的?別賣關子了,趕快說。”李華新不滿地催促著孫仲雲。

由於認為這樣的話題刺激,郭永泰一把推開孫仲雲而自告奮勇地說:“我來說。孫仲雲的意思是說雷副營長也是一個男人,他一見到豐腴白皙的歐夢蘭也會心旌搖曳,從而就隻想抱著白嫩嫩的美人歸而忘了自己的階級立場。”

郭永泰說到此一下就收住了嘴,他在考慮自己後麵的更加危險的話該不該說出來。

李華新見郭永泰發了呆,於是就調戲著對方說:“郭永泰。你怎麽將頭夾在褲襠裏走路?你是羨慕雷副營長還是嫉妒、氣憤雷副營長?”

 

郭永泰這時還真難過起來,因為他不但沒有反訐李華新、反而是厚著臉皮倔強地用雙手做出一個輕捋花瓶的動作說:“大家回憶一下,豐腴白皙的歐夢蘭是不是看著就舒服?唉!隻可惜被外來的雷副營長薅去了。一個革命軍人怎麽能娶資本家的女兒呢?”

“什麽薅去的喲!”李華新不服氣地嚷道,“分明是趁人之危擄掠去的。我們隻是不清楚毆夢蘭要當軍屬的原因是怕當知青呢還是要找個政治上的保護傘。我想二者皆有。我就嫉妒雷副營卡,他一支左就搞到個大美女。而我們呢?我們的命運卻恰恰相反,不是能工作了談戀愛而是要當他媽的窮得兩個月吃幹、十個月喝稀的農民伯伯!飯都吃不飽還有談戀愛的本錢和心思嗎?如有點也很可憐。”

 

本就心中埋藏著怒火的郭永泰此刻再受李華新情緒的影響,他也血性飆發,故挖苦、嘲諷地說:“雷副營長怎麽能一時糊塗就拋下毛澤東思想而拜到在了資本家女兒的石榴裙下了呢?他怎麽就做不到站穩自己的無產階級立場?堂堂的高覺悟軍官都做不到的事,那為什麽還要唬著、誆著、強迫著平民百姓做到呢?我看時間長了,越來越多的人會識破所有的宣傳都是誆人的把戲。不是嗎?根據眼前的雷副營長得實惠、而我們卻到農村當知青的事例來看,我預判,‘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老百姓會加速地一天比一天少。現在我才猛然感覺到這‘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好像是專為我們這些庶民量身訂製的?他們呢?他們就隻管發號施令得實惠?”

 

“不能得到雞巴實惠倒是小事。”李華新打斷郭永泰的話火冒三丈地說:“我總覺得我們被活生生地打劫了。我們是不是很丟臉?"

“咦”,郭永泰誇張地擺出恍然大悟的模樣說,“經李華新這麽一提醒,我也有了被打劫了的感覺。去年我們還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以為紅色的班在等待著我們來接。可殊不知卻大謬不然,而今我們卻被始亂終棄,一個個即將淪為窮鄉僻壤裏的所謂知青。我們有知識嗎?一個個大傻子,現在我們好悲哀,想一想都快要落淚。唉!媽的,什麽這樣革命那樣革命,到頭來……唉!我突然靈光閃現,對孫仲雲說的‘一樣一樣的’的話語有了新的認識。一樣一樣的話意是說從古至今的革命都是一樣的,就是城頭換了大王旗。”

 

由於郭永泰的話很使自己解氣,李華新便興奮地靠攏孫仲雲說:“仲雲。你的‘一樣一樣的’之語是不是郭永泰所說之意?英雄所見略同……”

這時郭永泰眼尖,他見孫仲雲臉色鐵青,於是就趕忙拽了一下李華新,示意對方趕快閉嘴。隨即李華新也看清孫仲雲正處在痛苦中,因此他便蹙著眉頭問:“仲雲你怎麽了?剛才我和郭永泰的話沒使你生氣吧?”

由於孫仲雲此時想到了楊娟等死去的同學而義憤填膺,所以他含著淚地叫道:“他們呢?”

 

李華新和郭永泰雖然不懂孫仲雲那怒氣很大的有頭無尾的話,但他倆都沒有催問對方、而是懷著體恤對方痛苦的思想,安靜地等待著後麵的事。

果然,行走中的孫仲雲深呼吸了一次後接著又氣恨恨地說:“他們呢?現在有人在喜氣洋洋地憧憬著自己的人生幸福,而我們的那些死於運動中的青年同學卻在陰曹裏哭泣;特別是那些含苞待放卻沒有來得及綻放的女生們。她們心甘嗎?叫她們就這樣匆匆地結束了自己的人生,這是多麽殘酷的事啊!這就是大吹大擂、聒噪不休的幸福時代嗎?”

 

由於明白孫仲雲思念起了楊娟,所以李華新就手搭在對方的肩上安慰地說:“仲雲。你不要去生吹鼓手們的氣,幸福不幸福咱們心中有數就行了。總有一天閻王爺會撕爛那些吹鼓手的嘴巴。再說我們何須要著急、要憂心忡忡,因為我想今後的很多事都會像你說的‘一樣一樣的’一樣一樣的。”

李華新說到此急忙向郭永泰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也趕快來勸慰孫仲雲。郭永泰很機靈,他不僅一下就懂得了李華新眼色的用意,且還一下就裝出了神清氣爽的模樣來大咧咧地過孫仲雲說:“孫仲雲。你是在跟著我和李華新走嗎?你怎麽知道我和李華新今天中午要打牙祭?”

 

郭永泰的伎倆果然起到了阻止孫仲雲繼續悲傷的作用,因為孫仲雲不僅馬上就暗暗地檢討了自己破壞同學們情緒的行為,且也裝出心無羈絆的模樣來粗暴地對郭永泰說:“我去哪裏要你管嗎?我去李華新家裏取錢。”

郭永泰也明白孫仲雲的“粗暴”伎倆,所以他就笑哈哈地說:“孫仲雲你自投羅網,那今天就該你請客,因為你的五十多元錢至今分文未動。”

孫仲雲想了想後對李華新說:“喔!李華新今天郭永泰跟著你屁股轉的原因是他要你請他打牙祭?”

 

加快了步伐的李華新微笑著對孫仲雲說:“是我主動請他。同學一場的我們很快就要各奔東西了;再說眼看饑荒日子又快要降臨,所以隻要有錢,我們就要抓緊時間將肉多裝一點在肚子裏。”

“肉票呢?還是去找鄔家兄弟?”孫仲雲問李華新。

“我打算買高溫肉。”李華新說。

孫仲雲不解地說:“高溫肉雖是一斤肉票買兩斤,但還是要肉票呀。”

 

兩眼直勾勾盯著前方的李華新信心不足地說:“可能有空子鑽,我觀察過。”

接下來孫仲雲想嘲笑一下李華新,因為他認為對方是在畫餅充饑。可是就在這時,李華新指著前麵的一家肉店興奮地對兩位同學說:“大家走快點,看咱今天的運氣如何。”

仨人雖然是疾步奔進了肉店裏,但他們獲得的卻是沮喪,因為肉已售磬,兩個五十多歲的屠夫老頭正在收拾工具準備下班了。因此孫仲雲不禁苦笑了一下、而郭永泰卻十分失望地喃喃念道:“李華新。我懷疑你在誆我,你既想掙麵子,但又不想花錢,故意挑這個時候來肉店。”

然而李華新卻很沉著、老道,他靜靜地踮著腳賊頭賊腦地朝被肉案桌遮蔽了一大半的一隻口徑足有一米的大筲箕裏窺視了去。盡管他沒能看見筲箕的底部,也就是說他不知道筲箕裏還有沒有高溫式的鹵肉就口氣硬朗地對兩位屠夫師傅說:“師傅。我買兩斤高溫肉。我最喜歡吃高溫肉,它雖然因疑有細菌而被高溫加工過,但有鹵肉的味道

。”

 

緊接著真是喜從天降,一個師傅馬上就聲如洪鍾地對李華新說:“恐怕你是覺得高溫肉是一斤肉票買兩斤劃算吧?還有兩斤多,隻收一斤肉票,全賣給你。”

這時忽聞喜訊的郭永泰和孫仲雲不僅又靠攏了頗大的肉案桌,且還洋溢著笑也踮起腳朝大筲箕裏望去。然而此時的李華新卻緊張、焦愁著,因為他沒有肉票。不過不須肉票也能買上高溫肉,因為他有耳聞,知道屠夫師傅可以將高溫肉變為高級肉售賣。所謂高級肉就是提高售價而不收肉票,所以李華新並非毫無把握。

 

李華新正在想著各種“厚顏”的辦法時,屠夫師傅已唱喏道:“二斤七倆,三元五角四,隻收一斤肉票。”

這時李華新盡管很緊張,但他一言不發,一心隻關注著師傅快將肉用牛皮紙包好後交給自己。當師傅將一包肉丟在案桌上時,李華新便一邊迅速地將這包肉抓在手、一邊訕笑著將一卷錢遞給了師傅。屠夫師傅見李華新的笑很怪異,因而不禁心生警惕。當師傅快速地打開錢卷看了一眼後就盯著李華新略有火氣地說:“沒有肉票?”

早有思想準備的李華新向師傅賠著笑臉說 “嘿嘿……師傅,早就聽說高溫肉可以變為高級肉賣,我多付錢。”

 

 “你胡說八道!誰這樣賣過?"屠夫師傅氣勢泌洶、盛氣淩人地衝李華新嚷道。

李華新本要繼續向屠夫師傅賠笑臉、說好 話,但郭永泰卻發火了。郭永泰憎惡屠夫師傅 的盛氣淩人,他先把李華新拉離案桌,遂 伸長脖子衝屠夫師傅說:“你就私自賣過高價肉 我有證據。我們若不是因要當知青了而無時間, 就要陪你慢慢玩。在武鬥中,我們什麽沒玩過 。”

 

屠夫師傅反應快,他馬上臉色一變,豪爽 地說:“好好好。別多說,看在你們是知青的份 上,我就破例一次,不收肉票,多收一元錢。”

 

剛一走出肉店,李華新就笑咪咪 地對郭永泰說:“小子。剛才你威脅人家了?”

郭永泰先是自豪地一笑,不過臉色馬上又大變,緊接著就憤慨地大聲說:“大家都 不要裝傻了,大家心中都有數,這是一個什麽雞巴社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羞死他家先人,現在的屠夫成了上層人,就連公檢法的人也向他們移樽就教了。由此看來,我們統統都成了他媽的笑柄……想當初我們是多麽的不得了的了不得,什麽都被我們踩在腳下;可而今呢,不如屠夫,成了憋屣。”

 “煩!聒耳!”李華新佯裝心煩地衝郭永泰嚷道,“你氣糊塗了嗎?你到底是悲哀自己不如屠夫還是成了憋屣?”

郭永泰氣呼呼地大叫道:“我看我們的國家、民族快垮杆了!他媽的!真神奇,有司法機關的人因怕家人跟自己的腸子生鏽而與屠夫稱兄道弟了。”

 

李華新手搭著郭永泰的肩幸災樂禍似地說:“好呀!這樣才公道,別全叫咱們老百姓受罪。國家的事咱們不管了,現在我們快回家吃自己的肉吧。”

郭永泰十分反感李華新認為自己還在關心國家大事。所以他一掌推開對方義正嚴辭地說,“李華新你別挖苦人啊,國家的事早就與我無關了。加快速度走吧,我關心的事是你手上的那包東西。”

李、郭、孫仨人一跨進李華新的家、屋裏頓時就熱鬧起來,因為他們不僅都在積極地張落喝酒吃肉的事,且還興致大發地說各種風涼話。隻一會兒功夫,他們就已圍坐在李華新家的那張年代久遠、似在紆尊降貴的大圓桌前推懷換盞了。說是推杯換盞,其實仨都是在學著借酒澆愁。

 

一會兒後,李華新真假參半地搖晃著身子下了樓。再過一會兒後,去了母親臥室一趟的他又搖搖晃晃地上了樓。隨即他將母親的一包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牌香煙往圓桌上一奶:“郭永泰、孫仲雲,今後我們要大大的抽香、喝酒。抽煙!抽煙!既然我們已被拋棄,那麽我們也不會循規蹈矩了。”

“我早就煙癮很大了。”郭永泰擺出一副老煙哥的架式說,“李華新買兩包好煙來抽,譬如牡丹、光榮、大前門。”

“沒有煙票了。經濟煙將就抽。”李華新愛理不理地對郭永泰說。

 

由於心中早揣有事,所以郭永泰不但沒見李華新的氣,他反而是精神一振,遂一擊桌而驚喜地說:“看來今天真是天遂人願,李華新、孫仲雲,今天我們也來個歃血為盟的桃園三結義吧?而今雖說不上天下紛擾,但也幾近荒時暴月。也就是說我們非常有必要結義團結,因為這樣能抗衡社會上的各種勢力及地痞,從而自保。”

“不結義我們就不能團結自保了嗎?”李生新懶洋洋地對郭永泰說,“我鄙視劉、關、張的桃園結義。郭永泰。你知不知道為什麽大多數人都喜歡趙雲趙子龍?人家光明磊落不拉幫結派嘛。然而那個黑張飛呢?動輒就呼‘奶奶的,誰敢跟我大哥過不去’。他大哥就是天條,別人沒理可講?”

 

郭永泰耐心聽完李華新的話、再喝了一口酒後才慢悠悠地說:“咦!稀奇了,李華新你何時有了這樣的思想?你是在拾人牙慧吧?”

 李華新大笑著說:“哈哈。笑話。我拾人牙慧?郭永泰你問問孫仲雲,是我拾他牙慧還是他拾我牙慧?”

郭永泰更是大笑著說:“哈哈!我明白了,李華新你已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李華新表情平靜,沒有與郭永泰爭辯著玩,像是一下有了別的心事。果然,他大喝了一口酒後就乜著郭永泰慢悠悠地說:“郭永泰你想操江湖?操江湖能有多大能耐?操江湖就可以不當知青了嗎?我們還是來談一談決定我們一生命運的知青政策問題吧。隻要一想到這個政策我都快要瘋了。這個政策傳聞很廣,大家都知道、誒!孫仲雲可能不知道,因為他剛從牢房裏出來。傳聞說,老人家的知青政策二十年不變。要我們在農村呆二十年是什麽概念?想想都嚇人,要把我們打成內人猿嗎?”

 

“是大嚇人了!”郭永泰接過李華新的話齜牙咧嘴地說,“我一聽到這個政策,就渾身冒汗發抖。我倒沒有想到過什麽內人猿跟石器時代,隻想著那時咱都快四十歲了。四十歲了咱都還是單身漢?反正我是堅決不在農村結婚。有人說,他若十年內走不出農村就上山站埡口。我想這就是古人說的驅鳥於林、驅魚於淵吧?

“別說了。別說了。”李華新忍不住笑地對郭永泰說,“什麽站埡口?你就直接說當土匪吧。”

郭永泰瞟著李華新小心地說:“你以為是當真正的土匪?那也是當政治土匪嘛。”

 

“我懂。”李華新假裝醉醺醺地說:“我們讀過幾天書的人會去當真正的土匪嗎?”

郭永泰對李華新的話已很滿意,所以他就移開話題說:“別說二十年,就是十年我也不願意等。誒!孫仲雲,這事你怎麽看?”

孫仲雲抿著意味深長的笑說:“怎麽?動員我站埡口當土匪?”

“不是。”郭永泰頭一偏,既笑又抱怨地說,“我是問你怎麽看老人家的二十年知青政策不變。”

 

孫仲雲不禁鼻子一哼,苦笑著說:“二十年不變?很多人還在犯人家說什麽就信什麽的毛病。二十年不變?解放才多少年?想想,解放還不到二十年,國家已發生了多少次遮天蔽日的災難?二十年?誰算得準今後二十年裏要發生些什麽事?又吹牛皮吧?”

由於豁然開竅,李華新一下站起來一邊舉起酒碗邀兩位同學幹標、一邊高興地說,“好!仲雲就像你說的那樣,一定會是一樣一樣的。我就不相信,曆史到了我們這裏,天老爺就改變了法則。”

由於心中一下少了許多憋屈,郭永泰舉起酒碗來對李華新說:“幹杯!隻要是一樣一樣的就好,這說明天老爺沒有忘記公道。”

 

就在仨人因心情有所暢快而一次次地碰碗飲酒時,李華新突然豎起了耳朵,他感覺到有一股風從外屋刮到了樓上。因此他立馬壓著嗓門對孫仲雲和郭永泰說:“注意,我媽媽回來了。”

果然,轉眼間李華新的母親板著臉上樓來就出現在了李、郭、孫仨人麵前。在這一刻,孫仲雲和郭永泰各有所慌張,孫仲雲慌張的原因是他覺得自己沒有禮貌、沒等主人回來一道用餐:郭永泰慌張的原因是他認為自己和孫仲雲喝了李大媽的緊俏的酒。

就在孫仲雲和郭永泰一邊緩慢而又拘謹地站起身、一邊望著李大媽訕笑時,李華新猛地拉下臉來對母親說:“今天你怎麽這個時候就回來了?”

李大媽保持著上樓來時的刻板麵色衝兒子嚷道:“老娘不該在這個時候回來嗎?”

 

見如此情況,機敏的郭永泰便一邊飛快地唬著李華新、一邊上前去挽扶著李大媽不遺餘為地笑著說:“李大媽。您快坐下來喝酒,今天的鹵肉特別有味道。”

這時李大媽由於已意識到自己的臉色已得罪了兒子的兩個同學,所以她就先放鬆了緊繃的臉,再輕輕拿開郭永泰手,最後才瞟了一眼圓桌上的鹵肉後下樓去了。接下來樓上的三個人還沒能靜下來說上幾句話時,李大媽已拿著一個髒兮兮的手絹包裹又上樓來了。

又上樓來的李大媽行事匆匆,隻片刻工夫她已在圓桌前坐下、再將手絹擱於桌上攤開、遂就從手絹裏拿出一卷錢來一邊遞給孫仲雲一邊說:“孫同學。這是你的那份篩鵝卵石的下力錢。你數數,是五十四元二角二。你的錢我一直小心地保管著,生怕李華新幫你用了。”

 

 “胡說。我說你才想用別人的錢。”李華新不滿地別了母親一眼。

李大媽邊收起手絹邊說:“我是說防萬一。”

李華新本想還要跟母親頂兩向嘴,但隨即 他的注意力被數著錢的孫伸雲吸引過去了。隨 之他就湊上去對孫仲雲說:“發財的感覺真好吧? 你數清楚沒有?”

孫仲雲一下收起錢來附著李華新耳朵說:“為了尊重你媽媽,我是在假裝數錢。”

李華新狡黠地笑著說:“孫仲雲。我不管你 是否數錢的事。我的意思是你的錢還分文未動, 可我的這一份卻花得差不多了……”

 

“別害羞,有話就明說。”孫仲雲邊說邊給了李華新十元錢。

 隨即郭永泰將手伸向孫仲雲笑嘻嘻地說:“嘿!真好。孫仲雲發錢了?”

 孫仲雲剛打開郭永泰的手,埋頭喝酒的李大媽突然聲音低沉地說:“華新。你仨還有什事扯不清?鹵肉快吃完了喲……”

這時注意力在錢上的李、郭、孫三人才發現母親或是李大媽早已是不聲不響地自斟自飲了。因此李華新就揶揄著母親說:“嘿!!你口中不說,陰悄悄在搞著。”

 

李大媽雖然沒斥責兒子調侃自己、也保持著萎縮的埋頭飲酒的姿態,但她卻態度十分強硬地說:“李華新。我這時回來是專門給你打個招呼,不許當知青。今天上午,有一個當媽的跟她的女兒為爭奪戶口在大街上鬧開了花。原因我就不多說你也知道,一個要當知青、而另一個死活也不讓自己的女兒當知青。我回來是藏……誒!我家的戶口簿我早已藏起來了,李華新你就死了當知青的心吧。”

聽了母親的話,李華新不禁搖著頭苦楚地笑了。由於覺得母親太無知,隨即李華新就站起身攤開雙手哭笑不得地對母親說:“嘿!咄咄怪事,你不許我當知青我就可以不當知青嗎?真能這樣那就好了喲!上山下鄉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號召,誰也跑不掉。”

 

“畢竟還隻是號召嘛,就可以不去。”李大媽以死也不從的態度說。

李華新觀察著母親的神情說:“號召就是命令。我們何時有過不是命令的號召?”

“是命令也不去。”李大媽蠻橫地說。

“你敢跟毛主席唱對台戲?”李華新抿著笑開始打趣母親了。

果然,李大媽被兒子的話震懾,使其憋著氣一下就閉上了嘴。這時孫仲雲和郭永泰都睨著笑咪咪的李華新忍俊難禁,片刻後其中的郭永泰還貼著李華新的耳朵說:“你小子想遭雷打嗎?你想用激將法害你媽媽犯錯誤?”

 

“滾!”李華新一側頭瞋著郭永泰說,“你才想害你媽媽犯錯誤。”

笑咪咪的郭永泰正要再調侃李華新,但這時似乎是鎮靜下來的李大媽突然又對兒子說“我養的兒我作主。我不許我的兒下農村踩了誰的尾巴?我隻要不偷不搶、不反對人民政府,誰拿我有法?”

李華新綻著笑,接過母親的話酸溜溜地說 “你養的兒子你作主?現在還有什麽東西是私人的?人人都知道現在連‘人’也是國家的了。”

這時李大媽雖然仍是低頭小酌慢飲,但她卻齜牙咧嘴地說:“李華新你莫拿國家來壓我、嚇我。我不管國家是什麽。我隻知道你是我兒。你如果跑遠了,今後誰來給我養老送終?"

“你不革命了?”李華新借調侃母親來挖苦革命。

 

“這才是多多怪事!”李大媽倐地瞪著兒子氣憤地大聲說,“我怎麽就不革命了?我不要我兒給我養老送終就是革命?我要把自己的兒留在身邊就是不革命?憑什麽非要奪走別人養的兒子?這才是多多怪事。”

聽了母親的這番話,李華新不由得心中猛然一驚,他這才認識到平時表麵上安安靜靜的母親其心中有多麽的悲涼。因此他一下臉色陰沉下來,開始思索起能熨熨貼貼地安慰母親的方法來。

然而李華新的思緒馬上就被郭永泰打擾了,郭永泰恭敬地對李大媽說:“李大媽。不是多多怪事,是咄咄怪事。

 

李大媽安之若素地小酌著說:“管它什麽怪事,反正這幾年盡是怪事。”

郭永泰本還想與李大媽說笑,但被李華新的不悅而又凶狠的目光製止住了。緊接著李華新就一邊殷勤地給母親斟酒、一邊含著笑說:“媽媽。即使我不顧一切、死不要臉地留在了城裏但沒有工作,我又拿什麽來贍養你?然而不僅如此,我又到哪裏吃飯呢?”

“我養你!”李大媽猛地擱下酒碗,憤慨而又雄壯地對兒子說。

李華新盯著母親笑著說:“咦!奇怪了,你剛才還在愁沒有人贍養你,怎麽一下子反倒還要養我了呢?再說你能養我一輩子嗎?”

 

由於扳嘴勁成了母子倆的一種交流感情的方式,所以李大媽不但不在意兒子對自己的質問,她反而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再神態愔愔地對兒子說:“李華新你別拿話來顛我。老娘願意養我兒一輩子,隻要能經常看見你。要是看不見你 我就心發慌;看見你 我心裏就踏實舒服。”

這時李華新有些擔心母親迷糊了,因此他就伸出手摸著母親的額頭真假參半地驚訝道:“嘿!嘿!誰是你兒子你都不清楚了嗎?你看我是誰?”

兒子的著急使李大媽心甜如蜜。因此她忍著笑拿開兒子的手說:“你不是我的兒嗎?你就是我的兒。”

為了讓母親能更加地感到幸福和自豪,李華新裝出不悅的樣子對母親說:“你才有兒子?你有我這個兒就很不得了了嗎?可惜是個叫花兒”

李大媽果真甜蜜蜜地說:“叫花兒也是兒。”

 

李華新從母親的話語裏更是感到了幸福,因此他一擊桌,倏地站起來假怒真樂地衝母親連聲叫道:“嘿嘿!我是你的叫花兒?我是你的叫花兒?

接下來就在李大媽抬起頭來要望著兒子笑時,晏媽突然爬上了樓來。晏媽顯得心事重重並十分焦急,因為她沒在大門處呼喊李大媽就直接登上了樓。晏媽雖然是愁眉鎖眼,有氣無力,但行事的動作卻十分迅速麻利,在人人都 還在用目光探尋她來有何事時,她已將三包大前門牌香煙分別放在了李華新、郭永泰及孫仲 雲的麵前。無虞之喜使郭永泰粗魯地抓起煙來 就邊打開,邊喜笑顏開地說:“嗨!好煙!好煙 孫仲雲、李華新,這樣的好煙我們還是武鬥中 抽過了吧?”

 

這樣的場景正好消除了晏媽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怎樣說出心中之事的窘況。因此她馬上 接著郭永泰的話而對李華新說:“華新。我看見你和你的同 學回了家就去買了煙……”

李華新打斷晏媽的話說:“晏媽。您不是早 就給我送過了煙嗎?”

晏媽微微指了指孫仲雲跟郭永泰說:“我還 沒有報答過孫同學他們呢。想想都慚愧,我們 還讓孫同學進了看守所。孫同學你什麽時候出 的看守所?我們一直都在說來接你,但就是不 知道時間。孫同學你出看守所後還是第一次來觀 音巷吧?還慚愧的是我家晏豔一個女孩子能有 什麽力氣,但她卻分得跟你們一樣多的錢……”

 

李華新又打斷晏媽的話而豪邁地說:“上山 打虎,見者有份,應該平分嘛。 ”

晏媽為了盡早地達到自己來此的目的,她 就緊接著李華新的話說:“華新你們真好。要是 晏豔能與你們在同一個地點當知青就好了喲。 華新。你們學校的插隊落戶地是哪個縣?”

李華新微弱而又癡呆地搖著頭說:“目前還 不知道。”

其實晏媽明白自己現在的這樣問話是沒有 多大作用的多此一舉,因此她坐下親仍以一張 愁苦已久的臉色來自言自語般地說:“晏豔當知 青的事我真是擔心死了呀/誰家的父母放心把 自己的十幾歲的女孩子放到那麽遠、那麽偏僻又那麽落後的農村去?我說農村落後,不是說 農村生活艱苦,而是說女孩子在那裏容易出問題。一想到我的晏豔是獨自一人背井離鄉、舉目無親地長久困在那黑黢黢的農村,我就做噩夢呀!女孩子使做父母的多一層擔心呀!再說現在的 社會治安又一踏糊塗、秩序一遍混亂,惡人毆 打人、欺負人是家常便飯的事,沒有人管。從這個方麵來想,我家成份不好的晏豔就更是顆草了,為這事我焦呀!愁呀!”

 

“晏媽。這事您多慮了,”郭永泰微笑著飛快地對晏媽說,“現在很少有人拿別人的成分來欺壓人了。”

“你一知半解。”臉色陰沉的孫仲雲睨著郭永泰說“現在學生是不利用‘成份’武器來欺壓人了、難道別的人就放棄了這件武器嗎?”

此情形下,一直偷窺著孫仲雲的晏媽一下盯著孫仲雲臉泛紅光、卻又是顫顫抖抖地說:“孫同學說得對,我也是為我的晏豔這麽擔心的。下到農村,學生就進入了社會。農村的社會對於我母女倆來說就像一口深潭,我們掉進去了不知道會成什麽樣。唉!晏豔的父親已不在世了、哥哥瘋了後也失蹤兩年多了,這真叫人心裏苦啊!”

 

“不苦不苦不苦。晏媽你不要苦。”李大媽匆忙安慰著晏媽說,“你怕什麽?反正你不讓晏豔當知青就行了,打死也是這種態度。”

晏媽垂頭喪氣地說:“我家成份不好,哪敢說一聲‘不’。”

李華新見老鄰居晏媽第一次如此心苦,故不由得一擊桌癲了似的吼道:“這個成份不好那個成份不好,就你的成份好?”

李華新呼叫到此驀然閉上了嘴,因為此時他既知道大家都在發懵地盯著自己、又知道一時間裏大家都還明白不了自己的話意。因此他趕忙換上笑臉對晏媽說:“晏媽你不要為晏豔當知青的事過份擔心了,因為我想,即使我們學校與晏豔學校所安排的落戶地不在同一個公社或是不在同一個縣,但我們可以攜武鬥者餘威去她那裏幫她嚇嚇她周圍的各種壞人嘛。”

 

郭永泰認為李華新在妄自尊大,因而立馬就說:“李華新。你認為我們的這點武鬥餘威能嚇唬農村人多久?依我看,不出半年,那些人就能識破我們已不是毛生席老人家的紅人、卻反倒是人家的敝屣。若到了那一步,我們反而要在別人麵前脅肩諂笑了,因為那是他們的地盤。”

“放屁!我們會變得那麽賤嗎?"李華新睖著郭永泰說。

郭永泰笑著對李華新說:“我的話可能是誇張了一些。其實我的意思是晏豔落戶的事能不能找人通融關照一下,比如像支邊那樣找人說說情。”

“說什麽情?”李華新不解地問郭永泰。

郭永泰想了想,沒底氣地說:“我想我們可以找段國成幫幫忙,讓晏豔跟我們學校走。”

 

 

李華新鼻子一哼,輕蔑地說:“郭永泰。我們找段國成幫這個忙?我看幾乎是天方夜譚。段國成和劉長傑是與軍宣隊靠得緊,但他們都還在為自己是否支邊的事自顧不暇呢。”

似乎是因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緣故吧,所以接下來李華新和郭永泰就擔心起自己的熱心腸會被尷尬的沉默煎熬。然而還好,沒等沉寂出現,心中有了點亮光的晏媽已拘謹地微笑著說:“華新。我來是專門請你們到我家吃頓晚飯,希望大家不要客氣。”

為了讓困苦中的晏媽能十分有麵子,李華新飛快地說:“晏媽。我不會客氣,這位好吃狗郭同學是求之不得;但這位孫同學就難說了,因為你看,他一直都是一張馬臉,想來是自卑而不敢去。”

 

“誰說我不敢去?當然要去!”恍惚中的孫仲雲驀然怒氣衝衝地對李華新吼道。

孫仲雲的積極態度使晏媽大喜過望。因此她沒時間去聽仨學生爭嘴、而是一邊興奮地起身下樓、一邊扭頭再三強調地對李華新等仨學生說:“華新。我們已說好了,等一會兒,我再來請你們。”

晏媽剛一離去,仍低頭飲酒的李大媽馬上就露出恬靜而又自豪的笑對兒子說:“華新。你小子終於有了一點憐憫人之心了!。”

 

李華新被母親的突兀之語搞懵了。因此他思忖了一下後才盯著母親不服氣地說:“嘿!媽媽。你這是什麽活?好像在這以前我一直都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似的?”

李大媽絲毫不在意兒子的氣惱,她而是心不在焉地呷了口酒後、便懶洋洋站起來神情倦怠地對兒子說:“我有點醉了,去睡一會兒。

華新呀!我提醒你們一下,等會兒,晏媽來請你們,你們一是要高高興興地去、二是要抬起屁股就走,不要讓人家請第二聲。”

 

李華新一邊攙扶著母親朝樓下去一邊極不耐煩地說:“媽媽。您不用再教我們了。我們知道該怎樣寬慰晏媽。你以為隻有你才有憐憫之心?我們就是鐵石心腸?”

出現醉狀的李大媽似乎沒聽清兒子的話,因為她仍抱著自己的情懷、話語飄飄蕩蕩地說:“眼下晏媽太難了,我們要多靠近她。唉!她家裏已沒有了男人……晏豔又是一個臉皮特別薄的女孩……想想晏伯伯在世時是多麽的疼愛晏豔,他比你父親好多了……”

“嘿!你怎麽把我的父親扯到晏家的事裏了?你是不是醉糊塗了?”李華新搖了一下母親笑嘻嘻地說。

 

步態不穩的李大媽繼續著自己的話說:“要是晏豔的哥哥還在就好了喲!她倆兄妹到同一個地方當知青,晏媽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沒日沒夜地擔心了。真是作孽呀!盤古王開天劈地以來,從沒有過這樣的事。天老爺就死了嗎?我就要看看老爺們的笑話能鬧多久。”

李華新在耐著性子聽完了母親的話的同時也將迷迷糊糊的母親扶上了床。接下來,李華新剛轉身離開母親的床榻、卻又停下來扭頭望著睡過去的母親意味深長地說:“嘿!沒看出來您老人家還有這樣的誌向,要等著看那些老爺們的笑話。您要看哪些老爺們的笑話?又是什麽笑話?”

 

李華新回到樓上時還在微低著頭抿嘴抿嘴地笑,原因是他在為終年都衣衫襤褸、卻能說出那麽意味深長之話的母親感到驕傲。然而眨眼間他又自罵起來,罵自己把自己的母親形容成了叫花子了。不過還好,在他抬頭看向兩位同學時,卻一眼情深深地看見了那張紆尊降貴的紅漆大圓桌。由此他一下就有了些自尊心,認為自己的家在過去還是相當不錯,並非窮坯子。因此,他不由得撇嘴“哼”了一聲。

這時郭永泰剛巧把李華新的“哼”的舉動看在了眼裏。因此他就眼睛閃亮地盯著李華新說:“嘿!李華新你撇嘴哼什麽?你也對孫仲雲的一聲不吭的馬臉行為嗤之以鼻了嗎?看,他現在居然還伏在桌上裝醉而睡了呢。”

“放你的屁。”李華新邊坐下邊不滿地對郭永泰說,“人家孫仲雲的心正在翻江倒海呢。”

 

“翻江倒海?孫仲雲的心何以要翻江倒海?”郭永泰不解地問李華新。

“人家要行俠仗義了。”李華新不耐煩地說。

“孫仲雲要為誰行俠仗義了?”郭永泰更加不解地問。

出現醉態的李華新邊將頭伏於桌麵、邊沒精打采地說:“郭傻子你說還有誰?剛才發生的事唄。我的頭也有些暈了,要睡一會兒。”

 

隨後郭永泰在若思若想中也伏於桌睡了起來。很快仨人都因酒精的作用而睡了過去。接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孫仲雲開始有了點意識,這使迷迷糊糊的他感覺出了四周一遍寂靜。隨後當他在開始回憶自己身處何處時,卻突然感覺到自己趴在桌上的胳膊被什麽給碰了一下。因此他就懶洋洋地抬起頭來察看是什麽碰了自己。當他看明白是晏豔在收拾打掃狼藉桌子時碰到了自己的胳膊,他便慌忙打起精 神來似看非看地打量著晏豔說:“嗬!晏豔。我 們這一攤子怎麽要你來收拾。”

 

“你們都有點醉了吧?”晏豔埋著頭低聲說。

“沒醉。”孫仲雲邊回答晏豔、邊急忙察看起 還在埋頭大睡的李華新和郭永泰來。

在這一刻,孫仲雲首先想到的是不能在晏 豔麵前發窘,所以他轉移了說話方向,立馬搖 動著李華新說:“李華新快睜開眼睛,看看,你 遇上什麽好事了。 ”

盡管李華新想繼續睡,但由於他實在是覺 得孫仲雲的話太莫名其妙,所以就還是邊抬頭 邊咕噥道:“孫仲雲你這時發什麽瘋?你睡醒了 就來打擾我……”

 

話到此,李華新一下閉上了嘴,因為他看 見了晏豔。不等李華新開口向晏豔打招呼,孫 仲雲已指著桌麵說:“李華新你看看,是誰把狼 藉一遍的桌麵收拾得幹幹淨淨了?”

不等李華新對孫仲雲的話作出反應,晏豔就微含羞色地說:“華新哥。我媽媽請你們現在就到我家去。”

晏豔的如此稱呼,窘得李華新一下就別過臉去假裝尋找起什麽東西來。就在手腳無措的他既心中甜蜜但又擔心郭永泰會大肆取笑、調侃自己這個“華新哥”時,晏豔又開口熱情地說:“華新哥你們快去我家吧。我媽媽說你們可能有些醉了,快到我家喝茶醒酒。”

 

這下李華新快速抓住了脫困時機,他猛地站起來裝出喜出望外的模樣既對晏豔又對兩位同學說:“晏豔你說什麽?你們還給我們沏了茶?孫仲雲、郭永泰快走快走,這真是太好了!”

接下來不到一分鍾,像是擔負著道義的李、郭、孫仨人在晏豔的帶領下進了晏家。由於怕“無產階級立場不堅定”的社會輿論會給李、郭、孫仨學生帶來麻煩,所以晏媽是躲在屋裏迎接著自己的客人。一進屋孫仲雲就被晏媽的那雙倚門倚間的眼神震撼,因此他的心就不由得湧起了辛酸、發出了憤慨。

 

此心情下,孫仲雲沒有去打量晏家家景的現狀,他而是惆悵地回憶起了天下布衣母親們 的種種苦難來。這時圍著廚用圍腰的晏媽在迎 接客人時也並非全是喜悅,卻還有兩分忐忑,所以她一開口不是招呼客人,而是匆忙地呼喚 著晏豔將客人們請進裏屋喝茶。

 

 由於心中既想著事且又回頭再看了一眼已 走向灶台的晏媽,所以孫仲雲後於郭永泰和李 華新進入裏屋。後進入裏屋的孫仲雲還沒顧得上看李華新和郭永泰的狀況時,晏豔已輕聲對他說:“仲雲哥。您就坐床沿吧。我這就去外屋取 開水來給你們續水。”

孫仲雲沒有對晏豔要自己坐床沿的話感到奇怪,因為轉 眼間他就看清了屋裏就隻有兩把竹椅 。就在孫仲雲欲將目光從竹椅轉向床鋪時,穩坐在竹椅 上的郭永泰和李華新已各自從兩把竹椅間的茶幾上端起 一杯茶來不約而同地對他說:“孫仲雲喝茶。 真叫人喜滋滋,還是一人一杯茶呢。”

 

孫仲雲沒理會兩位同學,他而是既憐憫地 逐一端詳著除兩把竹椅、一張茶幾之外的一張床、 一張書案及幾口藤箱,又靜心地嗅著滿屋的蕙蘭之香。不久,當郭永泰和李華新同時愜意地 舉起茶杯來邀孫仲雲喝茶時,孫仲雲想了一下 後就上前去彎下腰低聲對兩位同學說:“茶很香 吧?

“香!香!特別的香啊!"郭永泰和李華新異 口同聲地說。

 

孫仲雲瞅了一眼兩屋間的間門就苦笑著又對兩位同 學說:“你倆猜,這時我在想什麽?我在想我們 才十幾年的人生就經曆了滑天下之大稽之事, 現在大家來作客的晏家曾被我們無情地抄過家呀。 ”

殊不知郭永泰卻無所謂地說:“抄家之事能 怪我們嗎?我們隻是聽從革命指揮嘛。”

“你現在就不聽從革命指揮、甚至是要跟革 命唱對台戲了嗎?”

李華新微笑著狡黠地問郭永 泰。

郭永泰泛著笑鎮靜自若地說:“李華新。你 來這裏不也是跟革命唱對台戲嘛? ”

 

李華新知道自己馬上就會啞口無言,因此 他立馬就佯裝緊張地盯著間門對兩位同學說:“噓——大家快閉嘴,小心我們的談話被晏媽和晏豔聽見了。我們原本是來給人家寬慰、壯膽,可千 萬別一不小心就做出了南轅北轍的事來 。”

 

李華新的話還真嚇著了郭永泰和孫仲雲。 因此郭永泰便壓著嗓門說:“我們的說話聲這麽 小,她們不會聽見吧?不過也奇怪了,為什麽 晏豔還沒有取來開水給我們續水?我擔心莫不 是晏豔已聽見了我們的話而悲傷得不願再進屋 裏來?”

郭永泰的猜測不免使大家的心都有些端惴 不安了。因此最擔心會發生事與願違之事的孫 仲雲突然凶猛地拉拽著穩坐在竹椅上的李華新說: “我有個好辦法能掩蓋或是糾正我們剛才的不 良之言……”

 

失去了坐位的李華新此時自然就隻想著要奪 回自己的坐椅,所以他立馬就打斷孫仲雲的話說:“你別耍花招。你的好辦法就是強占我的坐 位嗎! ”

牢牢坐在竹椅上的孫仲雲一邊用雙手撐開 要奪回自己坐位的李華新、一邊忍著笑急匆匆 地說:“我的好辦法是我們三人輪流去晏媽家的大門前擺出耀武揚威的樣子來來回回地走上一陣子……”

到此,孫仲雲的話又說不下去了,因為在一旁一直笑嗬嗬的郭永泰也打斷孫仲雲的話說;“孫仲雲。我們這樣作是何用意?我們來這裏的目的是為晏豔當知青的事紓難,而不是撇著嘴、提著雙膀在晏家大門前裝流氓。”

 

兩次被打斷了話的孫仲雲這時有些急了,因此他倏地站起身來一邊緊張地瞅著間門、一邊壓低聲音有些焦急地對兩位同學說:“好。我先去裝流氓。你這兩個家夥真不懂我們首先是要給人家安全感嗎?再說我們剛才說了些什麽說?可笑可悲,我們竟然提起了人家被抄過家的事了!我先去裝流氓,總之我們要讓人家感覺到在這個世上,還是有人在真誠地關心著她們。”

李華新認為孫仲雲的話顛三倒四,因而就擋著對方的去路說:“嘿!我們裝流氓就能幫晏豔當知青的事紓難嗎?操社會的惡人及毛操哥與知青政策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嘛……”

 

由於越來越擔心晏豔會在這個時候走了進 來,所以孫仲雲一下推開李華新邊向外走邊說: “咱們別再說廢話了。簡而言之,我們是來給 晏家母女寬慰和壯膽的。孔夫子有句話是怎麽 說的?誒!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

 由於孫仲雲對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最後一句 話頗感自豪,所以走向外屋的他就隻顧著回頭對 同學們說話,而忘記了身邊的情況。就因此,他走到間門處時一下就撞 上了抱著保溫瓶正走進裏屋的晏豔。

在這一刻,孫仲雲緊張了一下,因為他懷 疑晏豔一直在間門處偷聽著自己和李華新、郭 永泰的談話。不過還好,孫仲雲還沒來得及尷 尬,晏豔已快步走進了裏屋。

 

 來到屋外的孫仲雲隻在晏家大門前來回踱了兩趟步,晏豔就端著茶杯來到了他跟前。 他倆這次麵對麵時都大方了許多,一個恬靜地 盯著對方將茶杯遞上、一個微笑著將茶杯接到 了手中。為了讓晏豔此時就能相信她自己是不 乏安全、是有真誠朋友的,孫仲雲就決定要活 潑、瀟灑起來。因此他品了兩口茶後就一邊將茶杯遞還給晏豔、一邊咂著嘴說:“晏豔,這茶 真香。這是什麽茶?”

“就是一般的茶。”接著茶杯的晏豔微低著頭笑盈盈地說。

 

 接下來是安靜的情形,孫仲雲有其用心地 不再說話、而晏豔卻是在靜候著對方繼續說話。 幾秒鍾後,當晏豔確定孫仲雲不會再說話就轉 身朝家中走去。然而就在這時,孫仲雲趕忙笑 著對晏豔說:“晏豔等一等,我還想喝口茶。”

 晏豔抿著笑沒說話,而是靜靜地又將茶杯 送到了孫仲雲手中。接下來孫仲雲故意麻煩晏 豔的事還沒完,當晏豔端著茶杯再次返回屋裏 時,他又開口說:“晏豔。我好像還有些渴。”

 

 晏豔再次被孫仲雲麻煩沒有生氣,她反而 是喜出望外。因此她再次將茶杯送到孫仲雲麵 前時就低著頭羞答答地說:“仲雲哥慢慢喝,我 高興地等著您。”

晏豔的這般狀態使孫仲雲放心了很多,因 為他相信晏豔的心已不再孤獨了。

孫仲雲、李華新、郭永泰仨學生對晏家母女的良工心苦沒有白費,吃飯時晏家的氛圍煥 然一新,晏豔笑口玄珠,晏媽暗含熱淚。

 

 晚餐的景象雖然光風霽月,時間持續到了 天黑,但告辭時,孫仲雲又一次看見了晏媽倚 門倚閭的憂傷。

 夜裏晏媽的憂傷久久地印在了孫仲雲的腦 海裏,使他輾轉反側。當李華新和郭永泰都因 醉而呼呼大睡了過去時,他卻思緒萬千了。

 在這一夜,孫仲雲的認識有了飛躍,他認 為自己現在才真正長大成人,真真正正地知道 了前輩們的苦難是多麽的深重。回憶起前輩們 磨骨養腸的種種苦難及前輩們蒿目時艱的眼神, 他溢出了淚。他雖然淚濕眼眶,但哀而不喪, 所以他是在困知勉行中睡了過去。

 

 

 

 

 

 

 

三十一

 

 

 

第二天天剛亮,孫仲雲帶著倦容強迫自己 起了床。由於想早一刻嗅嗅久違了的學校如今會是個什麽味,所以他就立馬催促李華新和郭 永泰快起床。然而李華新和郭永泰卻借故輕蔑 學校而不肯早起床。幾番拉拽後,他見自己沒 能將兩位同學趕起床,於是就邊下樓邊說:“李 華新、郭永泰你倆真是我的好朋友,知道心疼 我篩鵝卵石的血汗錢。好,我先走一步了。”

 

孫仲雲的這句話果然很靈,因為他剛一打 上洗臉水,郭永泰和李華新就連呼帶叫地起了 床。郭永泰和李華新下樓時,孫仲雲已跨出了大門。當郭永泰和李華新追到大街上看見孫仲雲 時,孫仲雲已站在三八餐廳前等候著他倆了。

 接下來李華新的舉動顯然胸有成竹,他來 到孫仲雲身前就一邊徑直往三八餐廳裏走、一 邊氣派地說:“孫仲雲你小子還知道報恩,有了 錢沒忘記請我們下館子吃營養早餐……”

 

然而郭永泰在此刻急忙打斷了李華新的話 說:“不行!孫仲雲如此有錢,他應該請我們去 星星餐廳開一次洋葷,那裏的牛奶、蛋糕才是營養品。”

郭永泰的要求自然使李華新又吃驚又生氣。因此李華新就繃著臉、手摸著郭永泰的額頭說: “你小子是不是發高燒糊塗了?我們是什麽 身份?星星餐廳是什麽地方?你小子的口氣也 太大了…… ”

 

就在這時,一直一聲不響的孫仲雲突然對 郭永泰和李華新大聲說:“走!”

孫仲雲這一聲嗬叫像是很生氣,因為他話 音未落就轉身獨自向前而去了。如此一來,李 華新就數落著郭永泰說:“這下好了,連豆漿油 條都吃不著了。”

然而郭永泰沒理會李華新的數落,他而是 追上去手搭著孫仲雲的肩笑嘻嘻地說:“仲雲,你別生氣,剛才我是在開玩笑…… ”

 

接下來發生了使郭永泰、李華新喜出望處 的事,孫仲雲拿開郭永泰的手氣色陰鷙地說“我 們這一輩子還是可以進一次星星餐廳吧?再說 我們就要當知青了,如今天不去星星餐開一次 洋葷,那我們這一輩子就很有可能別想這事了。”

大喜過望的李華新反應極快,他一掌擊向孫仲雲說:“我還以為你小子是守財奴……”

“我是守財奴?”臉色陰沉的孫仲雲打斷李華 新的話說,“明天我還要請你的媽媽和晏媽及晏 豔到星星餐廳開一次洋葷呢。”

 

 李華新和郭永泰的反應大出人意料,他倆 都沒有誇獎孫仲雲的深情厚誼之情,反而是都 一下蹙起眉來將對方端詳。因此孫仲雲就推開 兩位同學說:“你們瞪著我幹什麽?你們懷疑我 是在說假話?”

郭永泰盯著孫仲雲思忖著說:“孫仲雲。我 這才發現你從一起床就臉色不好,原來你是在替平民的夥食打抱不平吧?”

“昨夜我把事想多了。”孫仲雲侃切地說。

 

 李華新知道孫仲雲想的是一些天高地運的 事,所以他就動起了腦筋,要轉移對方的思緒 。殊不知他這時悲從心來,張口就對兩位同學說: “真是天不遂人願,在知青政策以前,我原本認為隻要自己參加了工作,就可以一個月或兩 個月帶上我的母親去星星餐廳喝一杯牛奶、吃 一塊蛋糕,讓我那含辛茹苦的母親也不時開開洋葷。可現在完蛋了,我們就快要成喝椽子、瓦片的農民伯伯了。如此一來,自然母親的牛奶也就成了泡影。 媽的,郭永泰的建議真好,今天我們就要去星 星餐廳奢侈一把,就算是與城市告別、與大家 曾經憧憬過的生活告別。”

 

由於被李華新的孝心感動,郭永泰就緊接 著對方的話又是讚歎又是喟歎地說:“哎呀!我還沒看出來,那麽邋遢的母親還有李華新這樣 的孝子。真是家貧出孝子呀。”

郭永泰還在說話時就向前躥了幾步,因為 他怕李華新揍他。不知是因已進入了區大街而 需要與大家和悅、還是見李華新沒有報複自己 的舉動,向前逃躥了幾步的郭永泰很快就覥著笑停下來等候著倆位同學。

不過郭永泰的笑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他突 然也心生悲哀。因此當他再與倆同學並肩前行 時就埋著頭說:“其實我連喝牛奶的意識都沒有。 我敢詛咒,打我記事後就沒有喝過牛奶;說不 定一次牛奶都沒有喝過。李華新、孫仲雲,我 們這一代人誰有喝牛奶的意識?幾乎全都沒有嘛!真是難能可貴,李華新想到了掙了錢要買 牛奶給他母親喝!”

 

李華新立馬苦笑著說:“這事已完蛋了,我 好想哭。”

孫仲雲從李華新的話中一下認識到了時下 男兒們的諸多辛酸,因此他就強裝笑顏地說:“不 會隻是我們哭……還好,一樣一樣的,曆史周而 複始。一葉知秋……誒!我們走快些,一葉知 秋,我怕牛奶會早早賣完,因為又像饑荒年 了。”

 

十來分鍾的快步行走後,仨學生終於跨進 了星星餐廳。星星餐廳自然不俗,因為它是西式糕點餐廳,始創於解放前。如今的星星餐廳 雖沒有過去光鮮,但它的基本西式風格猶存, 所以人們還高看它一眼。正因為星星餐廳過去 的地位仍在,所以它有一些能獲得牛奶供應的特 殊照顧。

由於星星餐廳的生意現在一般,所以孫仲雲、 李華新及郭永泰很快就喝上了牛奶、吃上了蛋 糕。三個大小夥子很可憐,他們舍不得大口地喝牛奶、大口地咬蛋糕,而是小嘬慢咬。好一陣後 當牛奶快喝完時,孫仲雲的心開始七上八下, 他猶豫著是否還請同學們再喝一杯牛奶。然而 他還沒有做出再請大家喝一杯的決定時,卻糊 裏糊塗地說:“李華新、郭永泰,你們還喝牛奶 嗎?”

 

郭永泰激動得張口就說:“當然還要喝!”

李華新與郭永泰的反應剛好相反,他飛快 地睖著對方說:“你是餓死鬼投胎?吃了這一頓 好去死?”

李華新的這兩句話是時代流行語,它是專門用來批評、嗬斥那些隻顧好吃而不要禮貌的 人。不過丟了臉的郭永泰很聰明,他知道此時 自己該以攻為守,所以就指著孫仲雲的臉而嘻皮笑臉地對李畢新說:“李華新你看,你看孫仲雲 的臉色,他好虛偽,明明是不願再請我們喝牛 奶了卻還要賣乖…… ”

 

“你怎麽不賣一次乖?”李華新劈頭蓋腦地打 斷了郭永泰的話。

郭永泰在好同學麵前真是好脾氣,他不但沒有跟李華新頂嘴,反而是一仰麵要大僖。然 而就在這一刻,他突然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大門 口說:“嘿!嘿!段國成?嘿!真是段國成,他 也來這裏開洋葷?”

如今的段國成雖是神情黯淡、臉色陰沉, 但他一見到郭永泰等仨同學就綻開笑大步走了 上去。接下來不等段國成與大家寒暄,好調侃 的郭永泰就說:“段國成,你也是趕在下鄉前來這裏開洋葷的吧?巧了!我們像開了會似的,都是今天來這裏開洋葷!”

 

段國成苦笑著說:“我要支邊了,就想著來 這裏開一次洋葷……”

“你是支邊?”郭永泰不由得吃驚地打斷了段 國成的話。

 沒等段國成回答、也沒等郭永泰繼續發問, 這時孫仲雲已端來牛奶和蛋糕放在段國成麵前 說:“段國成快坐下來開洋葷。嗨!真沒想到我 們在各奔東西前還能如此愜意地聚一聚。"

郭永泰見段國成坐下來喝了一口牛奶後便 接著自己剛才的話又問:“段國成支邊比當知青好吧?我聽說支邊不是很容易,多多少少都要 找點關係。”

 

 段國成看著大家略有赧色地說:“談不上開 後門,隻要努點力就行。我和劉長傑已報名支 邊了。”

大概是說到了關乎一個人命運之事,不想 說話的李華新這時也有了話,他瞅著段國成認 真地說:“段國成。你和劉長傑真認為支邊比當 知青好?這是何因?你說說這兩者間的不同之 處。這樣我們也好為自己的前程作出好一點的 選擇。”

 

 段國成苦笑著說:“前是崖,後是淵,都不 好,兩者都是被始亂終棄後的流放。” .

 “那你為什麽要選擇被流放邊疆、而不是農村呢?”李華新繼續問段國成。

沉默了片刻的段國成來了個所答非所問, 他打量著三位同學心中喜悅地說:“咦!奇怪了, 你們怎麽不說我剛才的話反動呢 ?”

出於要說明自己及很多人都已不再愚昧, 李華新馬上就生氣地對段國成說:“說你反動才奇怪。你以為隻有你才敢反動,別人都還是傻子?現在有幾個人不敢說上幾句反動話來發發牢騷?都要發牢騷嘛!你以為你說了‘始亂終 棄’跟‘流放’之詞就很勇敢了?人們發這樣的牢騷已是曆史的必然了;同樣的道理,在大 多數情況下,沒人願檢舉揭發別人的反動牢騷 也是曆史的必然了。”

 

 郭永泰見李華新進入了忘乎所以的狀態, 故爾就飛快地打斷對方的話說:“嘿嘿嘿!什麽 叫反動?沒有人反動嘛!怎麽炫耀起反動的牢騷來了喲?說正事。說正事。段國成,你還沒說 出支邊比起知青來有哪些好處呢。 ”

李華新含笑搶著說:“我知道支邊的好處,支邊容易跑出去唄!”

“跑出去?”郭永泰剛一問卻又立即恍然大悟 地笑著說“喔!懂了!懂了!李華新你是說段國成和劉長傑支邊的目的是想偷越國境,叛國 外逃 ?”

 

李華新輕蔑地乜著郭永泰說:“你大驚小怪的幹什麽?你不想跑出去?經過運動的人誰不想跑出去?這就叫驅鳥於林,驅魚於淵。這能 怪誰? ”

郭永泰絲毫沒在意李華新對自己的說話態 度,他反而是笑咪咪地說:“李華新,跑到越南 有什麽用?那不是找死嗎?越南與我們是一夥 的,要被引渡回國。唉!要是從那裏跑過去就 是香港就好了喲!聽說串聯時就已有人往香港 跑了。現在想來那些人真聰明,而我們一個個 卻像蠢豬。”

 

 李華新不滿地打斷郭永泰的話說:“你別隻 知道哀怨,我們現在是要向段國成取經,一是 問他支邊是不是容易跑出去、二是問他跑出去 後又怎麽辦。”

郭永泰自以為是地說:“跑出去了就在那邊 幫越南打仗唄!打仗總比當農民好,因為這樣 命運還有點變數。反正現在我們被始亂終棄成 了憋屣,爛命一條了。”

“我沒問你。”李華新撇下郭永泰而回頭對段 國成說,“段國成。你給我們說句實話,你支邊 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我們也想支邊了。”

 

段國成沒馬上回答李華新的話,他而是看 了看早點殆盡的餐桌後就站起身來轉移了話題說:“我們該走了吧?今天你們去不去學校報名 ?聽說當知青越走得早越好,走後麵的就隻有落戶酉、秀、黔、彭了。我要走了。”

 “別忙!別忙!”李華新憋著氣一邊不客氣地 將段國成按坐下、一邊不滿地說,“段國成。你 見利忘義了?想當初你用賣勸死文的幹勁來動 員我們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可如今我們落難 了,你卻回避大家,不肯說出支邊的好處。這 是何道理?”

 

 瞬間裏,段國成對李華新對自己的說話態 度有發火的衝動,但終歸沒發出來,他而是安 靜地坐著對三位同學說:“樹倒猢猻散嘛。你們 以為我不悲傷?你們理解錯了,我支邊隻是想 當農場工人。離鄉背井當一名農場工人雖然也 很可憐,但‘工人’聽起來總比‘農民’好聽 一些嘛?”

“誰信你這句?”李華新堅特已見地說,“段國 成按你的不甘苜蓿生涯的稟性來說,你不跑出去才怪了。”

 

段國成沒在意李華新怎麽說自己。因此他 又站起來似笑非笑地說:“李華新,要跑出去是 你的思想……”

在這一刻,李華新和郭永泰被段國成氣得 快發火了。但眨眼間段國成就倏地閉上嘴撂下同 學們大步朝餐廳的大門口處奔了過去。由此李華新 一咬牙要追段國成,但被郭永泰一把抓住了。隨即 李華新順從了郭永泰對自己衝動行為的製止, 因為他順著微笑著的郭永泰目光所指的地方看去、 看見了雷副營長攜歐夢蘭正走進星星餐廳來。

 

 李華新明白了段國成撂下大家的緣由後、就不禁氣憤地低聲罵道:“段國成這個向火乞兒,一有機會就跟雷副營 長套近乎。真可憐啊!誒!我們都可憐,我都想哭了……”

接下來,李、郭、孫仨學生是異常的安靜,他們誰也不說話,而是側著身目光躲躲閃閃地目送著雷副營長走向餐廳的深處。

雷、毆、段仨人坐下來有些拘謹地玩味著西式早點時,李、郭、孫仨人轉到了一下身子,仍是側著身繼續用躲躲閃閃的目光全神貫注地窺視著對方。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不久,郭永泰突然慌張地壓著嗓門對李華新和孫仲雲說:“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了!好像雷副營長也在偷偷地打量我們?”

“沉住氣!雷副營長很有可能不認識我們。”李華新暗暗惱怒地白了郭永泰一眼。

“怕什麽?如果雷副營長真認識我們並窺視之,那也隻是大家都尷尬一下罷了。”郭永泰不服氣地說。

 

雙方相互窺視到此時都沒有目光相遇,所以李、郭、孫仨人仍繼續裝著若無其事地坐著。然而不久,郭永泰突然有許慌張地站起來,彎著腰迅速細聲地對李華新和孫仲雲說:“糟了!糟了!我與雷副營長對上眼了!快走,不然好尷尬!”

自然,郭永泰率先奔出了餐廳。奔出餐廳後的郭永泰不僅馬上就恢複了常態,他且還倒回去幾步用手勾搭著後一步出來的李華新的肩說:“嗨!嘖嘖!歐夢蘭越長越迷人了!媽的,雷副營長才革命成功了!因此,我也想革命了。”

心中五味雜存的李華新拍著郭永泰搭在自己肩頭上的手說:“你為什麽咂舌?你咂舌為什麽?你革命失敗了?你想真革命了。當你的知青吧、別嫉妒雷副營長了。”

 

 郭永泰甩開李華新的手心有不甘地說: “老 子就是嫉妒雷副營長。媽的,到頭來我們當知 青、打光棍,而雷副營長卻撿了便宜。老子決 定了,也去支邊。”

 李華新拍著郭永泰的肩麵帶笑容地說:“你 真想去支邊?對!我也要支邊,因為這樣我們 的命運變數要大一些。好!我們這就去跟孫仲雲 商量如何走關係去支邊的事吧。” 。

 

李、郭二人說完話,才發現孫仲雲已不知什麽時候悶聲不響地走到前麵去了。盡管孫仲雲看起來似有滿腹心事,但追上他的李華新仍拍著他的肩笑嘻嘻地問:“孫仲雲。我和郭永泰要去支邊。你呢?”

孫仲雲態度堅決地說:“我不支邊。”

孫仲雲的異常堅決的態度使李華新大感意外。因此他又說:“孫仲雲你怎麽不考慮一下就 作出了不支邊的決定了呢?你認為支邊並不好?”

“你忘了昨天的事嗎?”孫仲雲不悅地對李華新說。

“昨天的什麽事?”李華新迷惑不解地問。

“反正我不支邊。”孫仲雲說。

 

接下來場麵雖冷清了下來,但還好他們已 來到了車站。候車時李華新還在琢磨孫仲雲的話和孫仲雲不願支邊的原因,所以當他恍然大悟時便抓著孫仲雲的肩又興奮又慚愧地說: "喔!孫仲雲你不願支邊的原因是你承諾了要關照晏 豔?慚愧!慚愧!孫仲雲我們就一道當農民吧。 盡管李華新是無意忘了晏豔之事,但他還 是有些害臊。然而還好,恰在這時公交車來了, 因此他就借機猛拍著郭永泰的屁股叫道:“車來 了,快準備上車。嗨!郭永泰。我倆一不注意 就差點成了見利忘義之人了!”

 

下車後剛一踏上學校前的大道郭永泰就注意到今天的學校似乎有些異樣。因此他就對李 華新說:“李華新。今天怎麽就隻有稀稀拉拉的 幾個人來學校?難道大家都為逃避當知青而不 來學校了?”

李華新一邊觀看著冷冷清清的大路、一邊 愛理不理地對郭永泰說:“能逃掉嗎?依我看是 我們來晚了,大家早就進入了學校。”

李華新所言果然不錯,因為須臾後孫仲雲 首先聽見了有一遍歌聲從校園裏傳來。因此孫 仲雲就不禁好奇地向李華新和郭永泰問道:“李 華新、郭永泰,怎麽還會有人高興得唱歌呢?”

 

郭永泰立馬笑嗬嗬地對孫仲雲說:“孫仲雲 你坐牢造成了孤陋寡聞了吧?當然那也算是唱 歌,不過唱歌的目的是發牢騷。”

“唱什麽歌能發牢騷?”孫仲雲淡淡地問。

“老桫萹。”郭永泰也淡淡地回答,

“什麽?”孫仲雲驀然驚愕地盯著郭永泰說, “敢毫無顧忌地唱?現在的人有如此大的膽子 了?”

 

郭永泰撅嘴笑著說:“大家很聰明,含糊其詞地唱。”

 不服氣的李華新抓過話來說:“郭永泰,什麽含糊其詞喲!我可沒有含糊其詞,聽,‘老桫萹’,不但戰士要吃,幹部也要吃。老桫萹說來 好吃,但是真正吃起來就不好吃了……”

“罷罷罷,別唱了。”郭永泰打斷李華新的歌 聲說,“光發牢騷有什麽用?我們還是逃不掉當 農民的命運。老子真羨慕雷副營長,他革命成 功了,抱得又白又嫩的歐妹歸。”

 

 由於郭永泰打趣歐妹的話似乎有些猥瑣,所以李華新就指點著他大笑地說:“你 革命失敗了?你心有不甘?你還心心念念著歐 夢蘭?算了吧,你隻有到農村抱母豬的命。”

 由於心靈受了極大的傷害,所以說時遲, 那時快,郭永泰一把卡住李華新的頸項一邊將 其推著往前迭迭撞撞地躥、一邊佯嗔地罵道: “李華新你這個大流氓。你才一直在陰暗的角 落裏流歐夢蘭的口水。你腦袋裏的資產階級思 想怎麽越來越嚴重了?毛主席真英明啊!你就該被流放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

 

李華新和郭永泰在戲鬧中進人學校後不久,孫仲雲也走進了使他又愛又怕的校園。今日的 校園雖如運動初造反時那樣人山人海、人聲沸騰,但今昔之比卻是一龍一豬的氣象——昔日 者龍驤虎步、豪氣幹雲:今日者一敗如水、怨聲載道。

 

如今學校土崩瓦解的景象使孫仲雲又憤怒又沮喪,因此他沒有去人群中尋找戰李華新和郭永泰,而是放慢腳步左瞧右看地打量起那一群群他認為像騾馬的學生們來。接下來不久,他在惆悵中跟隨著人流走到了人聲鼎沸的教學大樓底樓的門廳處。門廳處之所以嘈雜、繁忙,因為此地是學生們上山下鄉的報名處。報名處雖然被報名的學生圍得水泄不通,但這顯然不是學生們在積極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而是相反,他們在豕突狼奔,想早一日逃離殺妻救將的學校。何以這樣說?因為大多數人都是一張槁木死灰的臉色。

 

眼下孫仲雲沒有心思去考慮報名的事,因為他看見眼前的成堆的活人就想起了已死去的同學們來。因此他心如刀割,遂便離開報 名處而埋頭朝自己的教室走去。

 

 孫仲雲如影子般靜謐地走進了自己的教室 因為教學大樓的整個二層樓不僅又布滿了灰塵、且還闃無人跡。孫仲雲還如影子般空冥、憂傷,所以他摩挲著每一張課桌將教室巡了一圈後便 在楊娟的坐位上坐了下來。由於睹物思人,他 剛一坐下就軟綿綿地將頭貼伏在了楊娟的課桌 上。由於感覺到自己思念楊娟的痛苦有增無減 ,所以他就用手不停地摩挲著桌麵,像在將天邊 的楊娟拉回到自己的懷抱裏似的。此後他就一 直這樣不聲不響地頭伏於桌、手摩挲著桌,直 到失去了知覺 。

 

不知過了多久,失去知覺的孫伸雲迎來了 滿天朝霞。從朝霞中,他看見了自己的教室沐 浴在金輝中。從金輝中,他又看見了一個個同 學的憧憬著美好未來的笑顏。隨後當他看見自 已也坐在教室裏時,遂就看見楊娟手拿著一份 卷子朝自己歡天喜地地奔跑了過來。看見自己無不神馳的楊娟,他喜出望處,因而就一振身要站 起來。

 

 然而這一振身,馬上就給孫仲雲帶來了錐 心之痛,因為他既發現自己老是站不起身來又 發現楊娟總也跑不到自己麵前。由此他便明白了自己是在夢中。因此,緊接著他就望著夢中 的楊娟眨巴著眼要放聲慟哭了。可就在這時, 從窗外傳來的起哄、戲謔般的嚷鬧聲把他吵醒了。

醒來後的孫仲雲沒有馬上去想教學大樓處 突然發生了什麽事,他而是故意呈半眠狀態地 回憶著自己剛才夢中的楊娟的一顰一笑。情至軫痛時,他竟淚水婆娑地向前伸出了雙手、 驚慌而又急迫地做出了要抓住楊娟的手的動作。抓空後的他並沒有睜開雙眼,而是在操場上的叫嚷聲達到了此伏彼起的程度時才起身走向窗前。

 

 操場上的景像把孫仲雲驚了一下,因為他一眼就看清楚幾百名學生的人群中有幾個警察在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中學生正往操場的東邊走去。一會兒後,當圍觀的學生、被捆綁的中學生及警察在陸續地翻越操場東邊圍牆的豁口處而要去到牆外的菜地時,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麽事。他認為又是警察在押著罪犯到處尋屍挖屍。

 

之後,直到湧出學校的人群在圍牆外的一塊菜地裏停留下來好一陣後,孫仲雲才下樓踏上操場朝東邊圍牆的豁口處走去。他此去也是想知道那塊菜地裏是否埋有死於武鬥中的俘虜。不過當他距豁口還隻有幾米遠時卻一下止了步,因為這時突然反而有不少人從豁口處往學校裏魚貫而入。

隨後的片刻間,孫仲雲就從進入學校的學生們的青紫臉色上和嘖嘖的悲歎聲中知道了那塊萊地裏還真埋有一具武鬥人員的屍體。由於一是已知曉了菜地埋屍之事、二是又見學生們隨陡添了幾分危在旦夕的憂心,所以接下來孫仲雲就準備轉身離去。不過就在這時,圍牆豁口的外側突然出現了李華新、郭永泰及段國成的身影,因此他就靜候著仨同學進入學校來。

 

由於郭永泰在豁口處就看見了呆立不動的孫仲雲,所以郭永泰一進入校園就徑直上前去 一邊急急推著孫伸雲往操場西麵的學校大門外走、一邊真假參半地驚顫著說:“孫仲雲快逃之 夭夭,看來學校不是我們這些武鬥份子的久留 之地。我準備明天就報名,爭取第一批上山下 鄉當知青。”

 孫伸雲明白郭永泰在害怕被自己頭上的“武鬥分子”的帽子戕害,不過他沒有附和對方的 話,他而是不滿地推開對方說:“那塊菜地裏真 挖出屍體來了?埋屍之地是那位被五花大綁的 學生所指認?”

 

 這時一直蹙著眉像心事重重的李華新對孫仲雲說:“比白繼光師傅還慘,已是白骨一堆。我在想說不定哪一天他們為了敲山震虎或是殺雞嚇猴會找出一堆屍骨來說是我們所為。 如真這樣,我們就百口莫辯,因為混戰中誰敢保證自己射出去的子彈沒擊中人。郭永泰的主 意好,我們還是快逃之夭夭。”

孫仲雲沒說話,直至走出校園時他仍是低著 頭一副木訥神昧的狀態。因此早已不耐煩的郭永泰便拽了一把孫仲雲說:“喂,你是睡著了還 是傻了?你什麽時候報名?反正我明天就報名,因為早一天脫離學校就少一分危險。老同學、老戰友你說話呀!難道你不願同我們一道走?”

 

 由於心中正苦楚著,李華新就一腳踢向 郭永泰的屁股而斥責道:“放你的狗臭屁,孫仲雲 是無情無義的人嗎?恰恰相反,人家正在思 考著晏豔的事呢。”

 郭永泰認為李華新的話有理,因此就不但 沒有報複對方,他反而是關心、歉意地對孫仲 雲說:“仲雲。我們不是大致商量好了嗎,等我 們與晏豔到了農村後再書信聯係,到那時我們 再去晏豔落戶的地方給她撐腰。如我們能與晏豔 落戶到同一個地方當然更好,但這幾乎不可能 嘛。現在我們早逃離學校要緊,不信你問段國 成。如果我們被飛來的什麽橫禍給卡住了,大 家還怎麽幫助晏豔?現在風聲真的很緊,不信 你問段國成。”

 

孫仲雲雖然知道段國成與軍宣隊有一些關 係,從而就知道些比較隱密的信息,但他沒有問對方,而仍是默默地前行。不過段國成卻謙和,他 上前兩步與孫仲雲並肩而行後便說:“仲雲。 先要向三位好同學、好戰友申辯一下今晨我 在星星餐廳靠近雷副營長的事。我知道這事會使你 們鄙視我。其實我在做幫你們支邊的事。後 來我聽郭永泰說你們不願支邊而是選擇了上山 下鄉。仲雲。不管你們是支邊還是下鄉,總之 要盡快,因為近來幾乎天天都有外調人員來我校調查武鬥中的一些事。大家都知道我們的一切行為都是為政治服務的、也就是說如果政治不順,遲早會發生指鹿為馬、以力服人的事。上 山下鄉就是當前的最大政治任務。我不是危言 聳聽,連雷副營長也暗示我們早走為妙。想來也是,就算人家拿不出我們殺了人的確鑿證據,但為了政治大局,他們把我們泡在看守所裏還 是有些理由,因為我們畢竟搞過武鬥嘛。總之 下 上山下鄉這一煞,誰也躲不過去,還是早走為妙。  可能你們已嗅出學校的風聲緊了起來。”

 

孫仲雲等三人還真被段國成的這一番肺腑之言感動,因此孫仲雲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該開口說說話 ,以表示感謝、禮貌段國成。這時他們剛好走完了學校前的大道而踏上了公路,因此孫仲雲便習慣性地回頭朝學校看去。殊不知他這次回頭一望不僅是愣神了,卻還不禁悲歎地念道:“鍾鳴漏盡!鍾鳴漏盡!”

隨即李華新表示出對孫仲雲的歎息不滿,因此他就偏頭瞅著對方說:“嘿!你還在擔心人家鍾鳴漏盡?人家擔心過你什麽?擔心你父母老來無所依?擔心你……”

 

這時由於郭永泰厭惡李華新在說廢話,所以他就猛地打斷對方的話說:“你還是擔心一下自己吧。我見你對孫仲雲說廢話心裏就煩。”

李華新回過頭來不滿地盯著郭永泰說:“我有什麽可擔心的事?我當知青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還有什麽可讓我擔心?”

“你的戶口呢?”郭永泰笑咪咪地瞅著李華新說。

現在李華新才想起自己的戶口被母親藏起來了,因此他急得一咬牙,右拳擊著左掌地罵道:“媽的 ……”

 

郭永泰手搭在李華新的肩上取笑地說:“媽的什麽?為拿到自己的戶口,李華新你要跟你的媽媽大鬥一場了吧?對!今天回到家就跟你媽媽鬥它個天翻地覆,非叫她把戶口拿出來不可。”

李華新沒報複郭永泰,他隻是一掌將對方推開。他何以沒發火?因為他被戶口的事愁壞不了。然而郭永泰卻不知趣,他又將手搭在李華新的肩上嘻皮笑臉地說:“李華新你別為戶口的事發愁,我們現在就去把你的媽媽揪出來批鬥一頓,因為誰叫她敢跟毛主席作對。”

 

“把你的媽媽揪出來批鬥一頓!”李華新惡言一出就狠狠一掌將郭永泰推倒在了地上。這下郭永泰的麵子掛不住了,因此他爬起來就要糾纏李華新。當然還好,孫仲雲上前去懶洋洋地擋住郭永泰說:“難道還要紅臉?車來了,快走幾步趕到車站。”

這時他們的身後確實出現了公共汽車,所以大家在這一刻就隻關心乘車之事。在大步走向三十來米處的車站時,不知段國成出於什麽心思,他靠攏李華新說:李華新你剛才為什麽發了火?郭永泰剛才對你說的話不是大家貫常的開玩笑語言嘛。誰的媽沒被‘批鬥’用來開玩笑。你心裏肯定有別的事使你……"

 

 

李華新一下打斷段國成的話說:“你們當然幸福,不愁拿不出自己的戶口。而我呢?”

這時走在前麵的郭永泰雖然已靠近了車門,但他禁不住快意,還是匆忙回頭對李華新說:“你小子真不是個良民,還在挖苦人。誰幸福了?”

在車上大家都沒有說話,他們像各自在想著心事。車在區大街站停下時,孫仲雲就昏頭盾腦地跟著同學們下了車。然而他馬上就轉身又往車上爬,因為他一下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應該在渡口下車才對。不過這時段國成一把抓住他說:“嘿!現在你還往哪裏跑?”

 

孫仲雲淡淡地說:“我回家一趟。剛才在車上迷糊了,所以我就昏頭昏腦地跟著你們下車了。”

段國成一邊推著孫仲雲走、一邊情感真摯地說:“仲雲。我還有話對大家說。現在已中午了,我請大家吃豆花飯。”

孫仲雲在段國成的推動下勉強走了幾步後就主動向前走了起來。孫仲雲之所以答應了段國成的邀請,因為他感覺到對方像確實有事鯁在心裏。恰巧這時已是笑嗬嗬的郭永泰也上前來推動著孫仲雲說:“孫仲雲你小子怎麽就想跑了呢?李華新戶口之事,還需要我們給他出出主意呢。快走快走,我們邊吃豆花飯邊給李華新出主意。”

 

不久四學生穿過一條巷子便在背街的一家豆花館坐了下來。剛一坐下,李華新就迫不及待地問:“郭永泰你有了能使我媽媽把戶口拿出來的好辦法了?”

郭永泰先愣了一下再轉動著眼珠子想了一下、最後才邊給大家擺筷子邊胸有成竹地來了一聲叫:“‘嚇’!”

“‘嚇’?嚇什麽?我不懂。”李華新發懵地問郭永泰。

 

郭永泰又想了想才苦笑著說:“李華新你給你媽說你不久就要被抓了,因為武鬥的事。其實不是我們要嚇的母親,而是時局本身就這樣了。你也看見學校的很多公物被砸爛破壞,也聽見類似嘩變的牢騷不絕於耳。由此也就是說沒人敢保證自己近來不在學校幹點壞事、在牢騷太甚時冒出點反動話來。若要是這樣,你媽媽肯定會被嚇住,因為她擔心、害怕你被抓。既然你媽媽害怕你被抓,那她肯定是希望你能盡快地脫離學校。”

 

李華新搖著頭說:“我看這嚇不住我母親,因為她不知道學校已變成什麽樣了。”

郭永泰突然咧嘴一笑,遂揶揄著李華新說:“你媽媽是傻子嗎?是外星人嗎?你媽媽不會是傻子,因為她也會從學生們在社會上的不伏燒埋的表現上看出學校已是學生們的不祥之地。李華新。我敢肯定你媽媽不會是傻子。”

“你媽媽才是傻子.!”李華新瞪著郭永泰大吼了一聲。

恰好這時飯和豆花上了桌,因此郭永泰就借故不亦樂乎於豆花飯而避開了與李華新扳嘴。

 

由於食不甘胃,李華新最先結束了用餐。不過緊接著他就氣呼呼地對同學們說:“老子又要挖苦人,你們才幸福,能拿上自己的戶口逃亡。”

隨後李華新見沒有人附和自己行“挖苦”之事,於是便倏地站起身來要走。可是他馬上就被段國成給按坐下來。段國成知道心情不好的李華新馬上又要起身走,他於是便撂下剩餘的一點飯而急匆匆地說:“我有話對大家說……”

 

段國成見李華新坐著未動後就暫停說話而快速整理起心緒來。稍許,段國成雙手扶桌頭微低、心情沉重地接著對位同學說:“過了年我就要去雲南支邊了,到時候希望你們來給我送送行。我真舍不得離開大家,因為我們的一生中畢竟有同學之誼、有一道出生入死的戰友之情啊!我老在想我們這些行黃鍾大呂之事的學生的結局為什麽會這麽悲哀,落得個始亂終棄而又豕突狼奔的下場。好,不談過去的事了。唉!這一去關山萬裏、吉凶難卜,不知道咱們此生還能否相見……

 

由於擔心同學們說自己矯情、又由於自己的眼眶紅了,所以段國成話音未落就起身朝餐館外走了去。情見乎辭,自然孫仲雲等人就急忙上前去將段國成拉了回來。大概是認為此去關山萬裏,命運難料的原因吧,眾學生重新坐下來後就顯出了要促膝長談的神情。

接下來他們從高中時憧憬大學生活的事談到了初中時餓飯的事;喟歎時他們從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談到了父母撫養自己所遭受的種種苦難。

在眾學生的搖頭歎息中,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兩個多小時就過去了。

剛一走出豆花館,李華新就上前去手搭著段國成的肩邊走邊故意左顧右盼裝出一副輕鬆活躍的模樣說:“段國成。到時候你可別忘了通知大家來給你送行啊!哈哈!真奇妙,我們不僅是有同學緣、戰友緣,還有苦瓜緣。我們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啊。苦瓜?哈哈。真好玩,我們竟成了苦瓜?在這詭譎的變幻中誰又不是苦瓜呢?”

“依我看都是苦瓜。”段國成驀然開口說:“我看那些揮袂成風的人也越來越心勞日拙了。”

由於想借 “苦瓜”來譏笑什麽,這時郭永泰也上前來手搭在段國成的肩上說:“親愛的段同學,你的話很使我高興,因為我們的被蹂躪還是有些價值。好,別談這些使人神昧的活了,我們來說實正事,段國成如果你今後輾轉到了香港,可別忘了我們這些苦瓜兄弟啊?”

 

“香港就好嗎?”李華新望著郭永泰說。

    “不知道。”郭永泰淡淡地說,“不過為什麽串聯時就有學生往香港跑呢?再則我注意到一個現象,為什麽沒有香港人往我們這邊跑呢?這說明了什麽?”

“這說明我們這邊並不好唄。”李華新思忖著說。

郭永泰搔著頭若思若想地說:“我們這些傻子是該動動大腦了,香港可能比我們好,不然段國成為什麽要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往那裏跑呢?”

 

“誰要往那裏跑?”段國成猛地一轉身,擺脫李華新和郭永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嚴肅而又十分生氣地說,“你們這樣說不是要害死我嗎?”

這時郭永泰似乎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剛才說錯了話,因此他就覥笑著對段國成說:“對不起,我是假設、假設。”

此刻一直沉默不語的孫仲雲意識到自己該說說話了,一是他要回家取戶口簿,二是要防止大家搞得鬱悶而散。因此他驀地扮出不滿而又急迫的神態對同學們說:“我們該分手各自回家了,別還在大街上說廢話。段國成你可別忘了通知大家給你送行。好,在前麵的路口我就要與你們分手了。”

     不過段國成卻先與大家分了手,因為他回家的路就在身旁的路口。

 

接下來不久,眼見孫仲雲也到了與大家分手的路口,心中擱著事的李華新一把抓住孫仲雲說:“孫仲雲你不能見死不救,你幫我做做我媽媽的思想工作,叫她把我的戶口拿出來。”

孫仲雲略顯心煩地對李華新說:“現在我也要回家拿戶口啊!再說你媽媽的思想工作能被我們做通嗎?”

李華新見孫仲雲不肯給自己幫忙,於是就用另一隻手抓住郭永泰氣憤地說:“危難之際見真情!危難之際見真情啊!孫仲雲、郭永泰,你倆現在不去我家做我媽媽的思想工作,我們就絕交。”

 

孫仲雲被李華新的“危難之際見真情”之語給問住了,因此他隻好答應了對方的求助。走上一段路後,郭永泰突然傲慢地對李華新說:“李華新。事先說好,我和孫仲雲隻有一種方法幫助你媽媽的思想不再頑固,那就是批鬥她。”

“我批鬥你媽媽!”李華新對郭永泰還以顏色,

郭永泰嘻皮笑臉地說:“我媽媽又不藏戶口。”

“說正事。”孫仲雲不滿地對郭永泰說,“我在想我們首先要向李華新的媽媽說明誰都不敢不執行毛主席的號召……”

“沒用。沒用。”李華新立馬打斷孫仲雲的話說,“我媽媽雖然嘴巴不說,但她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你們應該說,我們這些武鬥份子多在學校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當仨學生走進觀音巷時,李華新的眉頭已舒展開些,因為他與兩位同學已想出了幾種對付母親的辦法。來到家門前,李華新見大門上了鎖,故隨口罵了弟弟不稼不穡後就快速開門將兩位同學迎進了家裏。

進屋後的李華新異常的勤快、乖巧,他先安排兩同學上樓睡覺休息,而自己卻要張落著煮晚飯的事。

 

然而孫仲雲沒有去樓上,他而是猶豫著對兩位同學說:“我們去把我們的決定告訴晏媽和晏豔吧?這樣她們也好心中有數,從而不心慌。”

郭永泰不以為然地說:“她們不會心慌,因為我們已說好,今後用書信聯係。誒!孫仲雲你是不是又想去蹭人家的飯?這也好,你就一個人代表我們去。我確實想睡下來休息了,因為這幾天我被亂糟糟的時局搞得頭昏腦脹。”

隨後孫仲雲去晏家了、郭永泰上樓睡覺了。由此李華新就坐在小方桌旁陷入了沉思。不知過了多久,當李華新因長久沉思而快打盹時,他的母親回來了。

 

母親的回來,使李華新莫名激動而又忐忑地一衝而起。為了戶口的事,他剛一站起身就忙不迭地與母親套近乎。他套近乎的方法是一邊幫母親卸下碩大而又沉重的背筐、一邊無比體貼地說:“媽媽。您餓了吧?您先喝著酒,我馬上就煮飯。”

疲憊的李大媽靠著小方桌坐下來才片刻,李華新就將酒放在了母親麵前。接下來李華新動作就更加快,轉眼間他就將母親的下酒菜泡豇豆從泡菜壇裏抓了出來。隨後他再習慣性地將一截泡豇豆扔進自己的嘴裏時且又念道:“媽媽。泡鹹菜特別剮油,您要少吃:我這就去趕 緊煮飯。”

 

煮飯時,李華新一直在賊溜溜地觀察著母親的神情,看何時才是向母親索要戶口的最佳時機。漸漸的他索要戶口的心情少了許多忐忑,因為他發現今天的母親雖然仍是疲憊不堪,但卻是推燥居濕的慈祥神情。母親的慈樣,使李華新一下就忘記了索要戶口的困難程度,他轉而是張口就對喝著悶酒的母親說:“媽媽。我們學校又要抓壞人了……”

殊不知李大媽的反應極快,她立馬就阻斷兒子的話說:“你又不是壞人,怕什麽?”

 

這一來李華新咬牙苦笑著搖了搖頭,因為他知道母親已看破了自己迂回著要戶口的伎倆。不知道是認為自己太難堪了還是真佩服母親的機敏,隨後他隻好瞟著母親嘰咕道:“你這個老黔首,說你是個大老粗呢卻又鬼精靈,我剛一 翹屁股你就知道人家是要屙屎還是要屙尿。”

不過李華新很快就鎮靜了下來,因為他發 現母親並沒有多說話。因此寬了一些心的他又 絞盡腦汁地思考起說服母親的辦法來。由此, 當他淘米時,他便又瞟著母親說:“媽媽。今天 上午,我們學校旁的菜地裏又挖出一具學生的 屍體來;好悲慘!又說是武鬥份子幹的。”

 

慢悠悠呷著酒的李大媽頭也不抬地對兒子 說:“你現在害怕了?那時我叫你不要當禍害, 可你就是不聽。現在鬼來敲門,你害怕了?”

李華新見母親入了自己的套,他於是就按 捺住興奮而討好著母親說:“那時我怎麽知道自 已是在當禍害害人?現在我後悔了,該聽你的 話,應本本份份地呆著 。”

李華新正起勁地阿諛母親時卻突然又閉了 嘴,因為他發現隻顧著小酌的母親根本就沒有 注意自己。因此他隻好不滿地乜了母親一眼後 就專心地煮起飯來。

 

過了一陣後,李華新瀝了米,所以他就盛了一碗米湯給母親獻上。這時由於他認為母親仍不同意自己當知青上山下鄉,所以就板著臉氣呼呼地說:“媽媽。剛才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我是一個武鬥份子……你不顧我的死活了嗎?我必須明天就報名。”

 

然而李大媽對兒子的話置若罔聞,依舊沉默地飲酒。因此無奈的李華新就隻好垂頭喪氣地回到灶台繼續煮飯。

此後的煮飯時間裏,李華新一直在思考著兩種使自己能拿到戶口的方法,一種是自己繼續討好母親、另一種是叫郭永泰和孫仲雲以革命的名譽“炮轟”母親。就在他對這兩種方法都越來越沒有信心時,他又突然一愣,似乎感覺到了母親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傳進了自已的耳朵裏。因此他便扭頭看去,見母親果然像在說話。

確有其事,低頭喝著悶酒的李大媽病懨懨般地說:“華新。你明天就去報名吧,當媽的就認命了。”

 

一時間裏,李華新沒有因母親的話而喜出望處,因為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後就在他 回憶母親到底說了什麽話時,埋頭自斟自飲的 李大媽突然又說:“華新啊/你就要離開家了… 你要走就走吧……你搞過武鬥,媽媽就不苦留 你了;再說也留不住。華新。今後媽媽不在你 身邊,你隻有自己照顧自己了。唉!自己養的兒子卻成了別人的了!”

 

李華新聽著母親的舔犢之語不僅是鼻子酸 了、眼框紅了、嘴癟著哭了,且更是疾惡如仇了。 為了能盡快地安慰母親,他顧不上悼影自憐,而 是加快了煮飯速度。旋即他就炒好了一碗白菜。 他在將白菜擱於母親的麵前時就強忍著哽咽說: “媽媽您放心,我已經不小了,一定會照顧好自己。”

 

然而這時,不知李大媽是不是因擔心兒子 會悲傷過久還是真有些醉了,她一下站起來 就搖搖晃晃地走向了自己的床。如此一來,李 華新就急忙攙扶著母親說:“媽媽。您還沒吃飯 呢!”

“不吃。我睡了。”李大媽醉熏熏地說。

李華新見母親的心情如此糟糕,因此他隻好將母親扶上了床。隨後在給母親蓋上被子時他久久地凝視著辛勞一生的母親,從而潸然淚下。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悟出了母子情愫,所以就咬著牙心潮澎湃,立誓要為母親披荊斬棘,奮勇一生。

 

由於改變了思路、產生了鬥誌,這使李華新將辛酸之淚變成了幸福之淚。就在他潛心地享受著緩緩滾動在自己臉頰上的幸福淚水時,他突然感覺到郭永泰正站在樓門口由上往下地看著自己。因此,他馬上離開母親的床榻而走向灶台接著煮飯。

 

直到吃飯時,屋裏的沉寂才被下樓來的郭永泰打破。郭永泰端上碗瞟了李華新一眼後才小心翼翼地說:“華新。你已跟你的媽媽談了戶口之事?還是沒成功?我好像聽見你媽媽同意了?”

郭永泰見李華新的臉色依舊陰沉,於是便趕忙又說:“嘿,孫仲雲這小子在晏家又蹭著飯了,看,這時都還沒有回來。”

 

李華新仍是沉默,所以郭永泰就知趣地閉嘴不言了。接下來二人像是在吃齋飯,因為都不說話。不到十分鍾,李華新就用完了餐。此後他兩次去觀察了睡在床上的母親。黃昏時,當他聽見了母親的鼾聲後就毫無表情地對郭永泰說:“你洗碗。我睡覺了。”

郭永泰洗碗時,在晏家吃了飯的孫仲雲回來了。孫仲雲一進屋就感覺到了屋裏的氛圍不好。因此他便瞟著樓上而低聲向郭永泰問道:“為戶口的事,李華新跟他媽媽鬧崩了?”

郭永泰沒說話,隻顧著快速洗碗。大約一分鍾後,洗完了碗的郭永泰蹙著眉猛地向孫仲雲一揮手,示意對方去大街上逛一逛。

 

為了不發出響聲,郭永泰的關門動作很慢。就因此,孫仲雲先一步到了暮色降臨的大街上。後行一步的郭永泰一來到大街上就大步躥上去將手搭在孫仲雲肩上略顯誇張地歎息道:“唉!孫仲雲你沒看見李華新與他媽媽的痛苦情景;我都想哭了啊!不!我真的哭了,是心在哭。孫仲雲你見了那情景也會哭。他媽的,我們都是天大的傻子!過去我們被解放全人類的信仰蠱惑,隻知道毫無私心地革命革命再革命,卻把自己的父母當成自鄶以下的東西,心不在焉。現在好了,所謂勝利了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反倒把我們搞成了破鞋、把我們的父母搞成了在寒風中飄零的敗葉。如今我們知錯了,但為時已晚,命運隻能如此。唉!不過還好,孫仲雲正如你所說,中國的曆史是周而複始、是一樣一樣的,我們就走著瞧吧。”

 

不知是因越說越憤慨而氣滯、還是真有了感冒,這時郭永泰猛地止語而揪起了鼻涕來。由於同樣感傷不盡,孫仲雲此時什麽話也不想說,而仍是埋頭踱步前行。直到街燈亮了,孫仲雲才神情黯淡地說:“郭永 泰。李華新要到戶口沒有?”

郭永泰沉默了一會兒後說:“李大媽好像應允了要拿出戶口。媽的!就是這像奴役奴隸的戶口才引發出了李華新和李大媽的悲痛。”!

孫仲雲揉著鼻子說:“我懂這悲痛之因,一是‘兒行千裏母擔憂’、另一個是‘子欲孝 而親不待’。”

 

郭永泰感慨於孫仲雲的話,因而他不禁捶了捶胸膛說:“所以說李華新和他母親難過時,我的心也在哭泣。媽的!我們過去有多麽的傻、多麽的滑稽啊!時常要慶幸自己的命撞了大運,生在了從夏、商、周到解放前的數百代祖先都沒有遇上的‘好時代’。哈哈!我也算是撞上了大運,因為生在了前無古人,也很有可能是後無來者的獨一無二的時代。我想隻要是獨一無二,我們這一代人無論有多大的犧性、無論怎樣的含垢忍辱,但都有點價值,因為給予了後來者警示。”

 

憤慨而又惶惑的談話,使他倆在不知不覺間快來到了區大街。這時孫仲雲站下來悵然地看了看暮氣沉沉的區大街後便轉身回走。由於不吐不快,所以他馬上就對郭永泰說:“你不要捶胸頓足,隻怪我們是傻子;當然也怪我們命不好,偏偏就遇上了他媽的這個盤古王開天劈地以來的第一個、或是永世唯一的一個獨一無二的時代。不過也不隻是我們命不好、我們倒黴,看得出,人家也心勞日拙了唄。當然,我們年輕人也要反省,怎麽就還不如隻知道油、鹽、醬、醋、茶的李大媽呢。李大媽之所以要主動拿出拿出戶口,我想她是看穿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政策和惡吏們的深文周納的本性,怕她的武鬥分子兒子遭遇不測。在這以前,我們這些人雲亦雲的小醜,有這樣的洞悉力嗎?”

 

“是啊!”郭永泰打量著半明半暗的街道甚為感歎地說:“革命不好。還是母親好、母親偉大。”

這時孫仲雲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因而他深呼吸後便哀而不喪地說:“是啊!為了母親,我們不能當臭狗屎,不然全都輸了。”

郭永泰接過孫仲雲的活氣勢洶洶地說:“這,我們堅決不答應!真以為我們這些羔羊沒有血性了?我們輸了也倒罷了,但不能讓我們的母親也輸了。哪位母親不希望自己能養出個有血性的兒子;我們不能當臭狗屎……我們就決定了明天報名,到了農村再說農村的事,反正咱們是爛命一條了。”

 

第二天天剛亮,李華新、郭永泰、孫仲雲三學生在相互呼喚中起了床。由於擔心母親一覺醒來會後悔變卦而不拿出戶口來,所以李華新衣裳還沒穿好就想到了要先去樓門口看看母親是什麽動靜。不過就在這時,他習慣性地頭一偏,無意中看見了自己的戶口已擺放在了大圓桌上

李華新盯著自己的戶口不由得先是鼻子一酸,遂便大步朝樓口走去。正如自己所想,他站在樓門口沒看見母親、也沒看見家中的大背筐;他知道母親已出門了。

 

凝視著沒有了母親身影的屋,李華新此時不僅是一陣陣鼻子發酸,且更是落下了幾滴淚。他快速地抹掉了淚水後就莫名氣大地衝郭永泰和孫仲雲嗬問道:“穿好沒有?該穿好了吧:快走!”

出了門,孫仲雲和郭永泰仍讓著李華新的壞脾氣,因為他們知道李華新的心還在他母親身上、也還在可憐著母親。

大概是都在想自己的知青遭遇使自己的家庭出現了破落景象的緣故吧,一路上三個學生都厭惡說話、都沒提吃早飯之事,直到來到區大街的丁字路口時,他們才張開口精神不振地分了手,李華新陪郭永泰回家拿戶口去學校報名、孫仲雲獨自回家取自己的戶口。

 

 

翌日上午,孫仲雲到學校報了名。離開學校時,他去跟自己的教室作了最後的告別。告別時,他始終伏在楊娟的課桌上抽泣。一出學校他就驟覺霜風撲麵、身心俱變,其神魚魚雅雅、其心遙岑遠目。

回返的路上,孫仲雲目光犀利、氣色陰鷙,像是在醞釀補天浴日。當他來到區大街時,不由得眉頭一皺,一下覺得該去看看梁鵬。不過他馬上就取消了此行,原因是他怕梁鵬見到自已這個功能健全的人後會更加痛不欲生。無奈他隻好朝觀音巷方向走去。然而他很快又轉身不去觀音巷,而是走向了渡口。

 

登上渡船、胸伏於船欄、俯視著匆忙流淌了千萬年的長江之水時,孫仲雲因還在疼惜殘廢了的梁鵬而神誌迷離恍惚了。

荒誕不經的時代,使大眾的頭腦也都迷離混沌,當一九六九年的春節降臨時,大家都沒有什麽感覺。這一年的春節落落寞寞,知青之

父者愁眉不展、知青之母者神誌恍惚、知青者或木訥或迷茫再或麵色陰鷙。

 

春節剛過,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知青”孽障更加將民瘼成瘴的氣氛彌散開來,知青家長的長籲短歎聲充斥著城市的大街小巷及工廠和家庭。

 

一眨眼時光進入了三月。在家過年的十幾天日子裏,孫仲雲的思緒天懸地隔,他時而因嫠不恤緯而思想縱橫捭闔、時而因母親還係失蹤狀態而又精神萎靡。

隨著知青即將開赴農村的氛圍在市井裏一天天濃厚,孫仲雲便想到了該回學校看一看本校知青下鄉的事有什麽動靜了。

 

三月初的一天早晨,孫仲雲踏上了返校的路。由於心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所以一路上他一直在惆悵地打量著彌散在城市中的知青風雲。過了江他沒有徑直去學校,而是又去向觀音巷。

孫仲雲去李華新家還有幾米遠時,就聽見了李大媽的哭哭啼啼聲。他即將跨進李華新的家時,就感覺到了屋裏有不少人。就在他對此感到納悶時,屋裏的李華新嚷道:“你不要哭了!就你的兒可憐?我們正在給支邊的同學踐行,你卻哭哭啼啼的大煞風景。”

 

李大媽繼續哭啼著說:“華新,你到了農村就離媽媽遠了,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喲!”

李華新不耐煩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煩不煩。等我走那天你再來對我嘮叨好不好?現在我要給同學踐行。”

“我現在心裏就難受,就要說。”李大媽哽咽著說,“老說你們生在了好時代,我看還不如我們。現在看來你們這一代人真遭罪,骨頭還沒長硬就開始下苦力、長身體時卻遇上了饑荒年、正該讀書時又搞起了撈什子的文化大革命;而今更懸,披著知青皮當農民了。唉!華新,隻有當媽的才這樣心痛你……過去餓飯的事就不說了……可如今你要離開媽媽去那麽遠的農村過缺吃少穿的日子……這叫我當媽的怎麽放心?”

 

“知道了!我知道了!”李華新沒好氣地衝母親吼道,“我不要你操心,你不要再挓開嘴亂說……”

“抓我去坐牢嘛!”李大媽反倒不哭了。

這時孫仲雲知道沒有哭聲的李大媽會更痛苦,因此立在門口的他一抬腿跨進了李華新的家。

由於外屋沒人,所以孫仲雲就一直朝樓上走去。由於心急,行走中,他一心隻想著盡快地趕到李大媽身前。

恰在這時,晏媽和晏豔扶著李大媽出現在了樓口。

 

晏媽邊下樓邊說:“李大媽先到我家去歇歇,華新是個懂事的孩子,你不要過分擔心”

由於考慮到與兒子吵了嘴的李大媽會尷尬,孫仲雲快速低下頭側身讓過李大媽、晏媽及晏豔後,才朝樓上而去。

已猜想到“踐行”是怎麽回事的孫仲雲來到樓上一看,果然是踐行的場景,因為不但郭永泰與段國成在場,而去圓桌上擺有酒菜。

 

郭永泰最機靈,他剛一見到孫仲雲就飛快地笑逐顏開道:“孫仲雲,你背有八卦?知道我們正在打牙祭?”

孫仲雲也聰明,他雖然沒笑,但卻是邊安之若泰地落座、邊睨著郭永泰說:“吃兩塊肉,還要背八卦算嗎?”

“孫仲雲你好大的口氣……”郭永泰笑嘻嘻地對孫仲雲說。

“喂!喂!你別瞪我!是你自己家住遠了……我們又不知道你的牢房在哪裏……”

 

郭永泰和孫仲雲的尖刻打趣果然有效,“踐行”場麵應有氛圍一下就恢複了。

為了補踐行氛圍中斷之過,李華新也行動起來,他裝出含哺鼓腹的喜悅端起酒碗來對眾同學說:“喝!喝!為我們的段國成同學能加入祖國的邊疆建設幹杯!祝我們的好同學一路順風!”

 

接下來四學生在推杯換盞中時而哀歎已逝的學生時代、時而又大發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牢騷。不久,初學喝酒的他們因酒量有限便漸漸地有些醉醺醺了。突然,酒酣耳熱的郭永泰一把抓住段國成的手說:“喂。段國成同學,你先去探路,反正我們已窮途末路,歿也無妨。”

頭腦還比較清晰的段國成慢慢拿開郭永泰的手說:“什麽探路?探什麽路?郭永泰你是不是喝醉了說胡話?”

郭永泰又抓住段國成的手說:“跑出去呀!”

“跑到哪裏去?”段國成假裝糊塗地說。

 

郭永遠晃蕩著頭、一板一眼地拍打著段國成的手背說:“段國成你裝什麽糊塗?你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跑?當然是往籠子外跑,我們知道你已把這看成了自己的新生之路了。”

不等段國成作答,已有八分醉的李華新就既不滿又挖苦地對郭永泰說:“郭——郭永泰你——你要搞清楚,我們現在是在我家給段國成同學踐行。你——你有本事也可以往外跑呀。我——我現在是欲哭無淚……我想你這條苦瓜此時也是欲哭無淚。段國成同學此去山高水險……”

 

一想到山高水險,郭永泰立馬端起酒碗來打斷李華新的話而高聲說:“來來來,苦瓜們幹杯!我們祝段國成同學一路順風、遂其心願。幹杯!幹杯!幹杯!”

郭永泰一飲而盡後又對同學們說:“苦瓜們別欲哭無淚,淚水湧出來好受些了。我來給大家唱一段《紅燈記》。”

 

郭永泰正要怪模怪樣的嚎叫,但因不勝酒力而感到了頭暈目眩、呼吸急促。不過他抹了抹彤紅的臉後還是得意地唱道:“有多少苦同胞怨聲載道。鐵蹄下苦掙紮仇恨難消。盼隻盼……盼什麽呢?誒!盼隻盼深山出太陽——。”

郭永泰的兩戲組合混唱之辭雖逗得同樣是幾近醉了的同學們大笑,但李華新還是不滿地對郭永泰說:“你懦弱了。你懦弱了。聽我來唱段《沙家浜》。”

 

“我來唱。我來唱。”醉醺醺的郭永泰爭先恐後地說。

然而李華新立馬就站起來雙手叉腰、挺胸昂頭地唱道:“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鉤掛三方來闖蕩。老蔣鬼子青紅幫——”

李華新的唱段很對郭永泰的心意。因此郭永泰便緊接著李華新歌聲的餘音而搖頭晃腦地也唱道:“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鉤掛三方來闖蕩。老蔣鬼子青紅幫——”

 

有八分醉的孫仲雲和段國成雖然沒附和著唱,但他倆似乎也覺得解氣、舒心。因此不久,他倆便頭伏於桌、聽著周而複始的“鉤掛三方來闖蕩。老蔣鬼子青紅幫”之聲漸漸地迷糊了過去。一陣後,李華新和郭永泰的歌聲變成了夢囈,因為他倆也趴在桌上了。

在眾學兄借酒澆愁、裝癡泄憤時,其實在一旁一直不言的晏豔也纏綿悱惻,因為她知道作為男子漢的學兄們心中很苦,苦在他們恨自己枉然無用,尊嚴盡失。晏豔為了讓學兄們能最小顧忌地派遣心中的愁苦,她就借將快要冷的白菜湯端回到自己家熱一熱的機會,離開一會踐行之地。當晏豔第三次端著熱燙的白菜湯回到踐行之地時,她發現趴在桌上的眾學兄已深睡了過去。

 

接下來晏豔心情悲戚地將醉睡的眾學兄凝視了好一陣後才轉身下樓朝自己的家走去。一會兒後,晏豔同她的母親來到了李華新的家。在晏媽的輕聲呼喚和攙扶下,不久,四位學生都睡在了李華新的床上。隨後晏媽和晏豔將狼藉的餐桌及帶有一點嘔吐物的地板打掃幹淨後便輕輕掩上李華新的家門而離去。

 

淩晨約兩鍾時,蜷縮於一床的四位學生在短時間裏陸續地醒了。醒來後的他們雖然都精神萎靡、不開口說話,但其心都在為同一件事而漸漸地貼近了。在這即將各奔東西的淒瀝前夜,他們都睜眼望著眼前的黑暗、都循著似有的天籟之音而回憶起往事來。在感覺自己已日暮途窮中,他們先是回憶了美好的校園時光,後是追思起死去的楊娟、黃曉玲及董明明等同學來。不知過了多久,長久軫痛死亡同學的他們在軫悼產生的疲憊中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雞叫頭遍時,段國成倐地醒了。由於心中牽掛著事,他便沒有再入睡。

雞叫二遍時,他便呼喚起同學們來。

出門時,孫仲雲才發現,原來段國成的行李已擱在李華新的家。

段國成的行禮跟所有離鄉背井者的行李相同,有三大件,即一個鋪蓋卷、一口木箱跟一個裝洗臉盆、搪瓷盅等小件雜物的紗線大網袋。

 

由於心情一敗如水,他們今天在路過三八餐廳時沒有進去坐下來用早餐,而是手抓著油條邊走邊吃。

由於心中蒼茫,在走向渡口的一路上,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到達渡口時,這裏已聚集了南區的支邊學生。約七點鍾時,支邊的學生在兩個工宣隊隊員點名清點人數後,就帶領著學生們走上輪渡向菜園壩火車站而去了。

 

今天的菜園壩火車站來了一千多名南區的支邊學生跟幾十個給支邊孫子送行的老太婆,所以今天的火車站不僅是特別的人聲嘈雜、秩序混亂,它更是被老太婆們的哭哭啼啼聲哭得“天荒地老”。

老太婆們之所以這般悲觀,原因是篤定要與家人守望相助觀念的她們認為自己孫子所去之地是天涯海角,從今後若想要再見上一麵,多是在夢中了。

 

由於一心感受著人們的悲戚,所以扛著段國成鋪蓋卷的孫仲雲是在恍恍惚惚中跟著候車室的人流湧擠進了站台。站台上人們的奔跑、喧鬧、忙亂及此伏彼起的呼喚聲,使孫仲雲才猛然發現自已跟同學們走散了。不過孫仲雲並沒有急於去尋同學們,他仍是以原有的速度邊向前走、邊用心地關注著那些婆孫們牽著手一邊走一邊泣的悲傷場景。

就在孫仲雲快要駐足憐憫一位眼淚婆娑的老太婆時,空著手的李華新從站台的前端逆著人流氣衝衝地奔到了他麵前。隨即李華新劈頭

蓋腦地衝孫仲雲厲聲嗬道:“你慢慢走是在躲殺嗎?快走!段國成已上車了,他生怕你把他的鋪蓋卷扛跑了。”

 

孫仲雲很喜歡李華新的頭一句話,因此他邊加快步伐、邊抿著笑說:“現在全國人民都在躲殺……快跑!快給躲殺的段國成送去鋪蓋卷。”

片刻後,孫仲雲就在人群中小跑起來,因為他已看見段國成正站在一節車廂的門口向自已使勁地頻頻揮手。不久,孫仲雲就穿過前麵的人群而趕到了段國成身前。

 

接下來正當孫仲雲將鋪蓋卷往上遞給擁擠在車廂門口的段國成時,劉長傑突然從人員密集的車廂裏擠到了車門處。就在這一瞬間,孫仲雲與劉長傑的目光對視上了。他倆的這一眼對視顯得很奇妙,大家都似乎先是一愣,遂又像有千言萬語,後才欲言又止,末了都嘴角挑著一絲笑地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如今的劉長傑雖沒有了運動中時的顧盼自雄的霸氣,不過他還是有些不同凡響,因為他剛一避開孫仲雲的目光就想到了要將自己的

思想變化間接地告訴對方。

 

恰在這時,發車的氣笛響了,因此他便威武地一隻手抓住車門的欄杆且身子前傾、另一隻手高舉而又揮舞,以卓爾不群的姿態向密集的送行人群高聲呼道:“同學們、戰友們,大家不必垂頭喪氣。我們雖然被始亂終奔,但支邊也是在響應老人家的革命號召嘛。大家要相信,老人家是為我們好,他是怕我們這些生活在蜜罐裏的工人子弟變修了。變修了就……就不聽使喚了……不聽使喚就……”劉長傑突然說話不連貫了,因為他身旁的段國成在緊張地頻頻阻止他說話。

 

還好,段國成沒有替劉長傑緊張多久,因為列車隨即驀地晃動了一下就無情地開動了。

載著一千多名支邊青年的無情列車剛一開動,站台上的老太婆們就呼天喊地、捶胸頓足地哭成了一遍。

 

當如黃鼠狼一般賊的列車剛一提速向前躥去,慟哭中的老太婆們也一下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此刻,凝視著痛不欲生的老太婆們的孫仲雲也將自己的心撕扯開了。

突然,一個老太婆因極度的絕望和憤怒,她便倏地坐在地上既用雙手癲狂地拍打著地麵、又不顧死活地叫道:“兒孫是我們養,到頭來都歸國家用!我們還有什麽?都拿去吧,我不想活了……”

 

孫仲雲雖然認為老太婆的話說得非常好,擊中了數千年來的封建社會的本質和要害,但他沒有喜出望外,而是心中流著淚,靜靜地凝視著在老太婆臉上縱橫的老淚。

不知過了多久,當凝神至極的孫仲雲快覺得老太婆的老淚像是要奔騰起來時,李華新和郭永泰耷著頭來到了他跟前。李華新和郭承泰並沒有馬上叫孫仲雲走,因為他倆已從對方的紅眼圈上知道了自己的孫仲雲同學正處於憤怒中。不過孫仲雲懂得不能讓同學因自己的情緒而尷尬地站著不動,因此他就默默地率先朝站台外走了去。

 

李華新和郭永泰見孫仲雲麵色一直陰鷙、心中難過,因此就隻好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走。盡管郭永泰是在沉默地走,但其心卻沒有靜下來,他在想此時的孫仲雲需要什麽來安慰。因此當仨人走到火車站的廣場上時,郭永泰就倏地躥到孫仲雲身前一邊倒退著走、一邊裝出氣呼呼的模樣向對方說:“*****的報紙、*****的吹鼓手們,他們明天肯定又要睜著眼睛說瞎話,把剛才在站台上發生的似孟薑女哭長城般淒瀝的一幕說成是鶯歌燕舞。”

 

“別假裝氣憤。”李華新一把推開郭永泰說“人人都習慣了謬種流傳,還何須氣憤。”

“這麽說老百姓就該活活的被強奸嗎?"郭永泰伸長脖子不服氣地對李華新說。

李華新愛理不理地對郭永泰說:“你現在才知道痛?你還被強奸少了嗎?”

 

行走中的郭永泰想了想說:“哈哈!我們都被人強奸習慣了!不過習慣了不等於我們願永遠被人強奸。水是堵不住的,哪怕堤壩築有萬丈高,但水終歸是要翻過堤壩奔湧向前的。還有哲言,先人說得好,不怕滿城風雨,就怕雅雀無聲。看,被長期強奸的人們如今就鴉雀無聲了。”

“聽你的話意你是想搬起石頭砸天了?”李華新乜著郭永泰抿笑而說。

 

郭永泰雖然被李華新的話搞得有點心虛、更有點害怕,但他沉默了一下後還是勇敢地說:“老子搬石頭砸天又怎麽樣?還是孫仲雲說得好、說得對,曆史是一樣一樣的,是周而複始的,我就不相信咱們這一代人會倒黴一輩子,會一輩子是替別人做嫁衣裳的命。近來我老有種想法,解放軍為什麽能獲勝,那是因為有天老爺的眷顧。天老爺為什麽要這樣眷顧,那是因為身為庶民或是人民的解放軍死多了;若這樣了都還不眷顧,那還有天理嗎?李華新我們還是要信一點迷信。後麵的話我就不說了,李華新你應該懂。”

 

李華新笑咪咪地又乜著郭永泰說:“郭永泰在表達你自己的思想時,別把人家孫仲雲扯進來了。”

郭永泰洋裝鄙視地對李華新說:“你別假裝正經。現在沒有假正經者的市場了。剛才在站台上時,就連劉長傑也說出了不恭的話。”

“劉長傑說了什麽不恭的話?”李華新居心不良地明知故問。

郭永泰知道李華新是在明知故問,故而就指著前麵的孫仲雲氣惱地大聲說:“你去問孫仲雲!”

 

經這一變化,這時李華新和郭永泰才發現孫仲雲已與自己拉開了一段距離。等李華新和郭永泰追上孫仲雲時,孫仲雲已站在了廣場外的人行道上了。

然而站下來的孫仲雲並沒有理會趕上來的李華新和郭永泰,他而是悵然地打量起城市裏的風物來。

郭永泰沒看出孫仲雲的心情很糟糕,因此他張口就說:“孫仲雲你不想去解放碑逛一逛嗎?咱們難得進一次城,還是去逛一逛吧。再說今後的很多年裏我們恐怕都難以逛解放碑了,因為大家都成了偏遠山區的農民了。”

 

李華新厭惡郭永泰還把解放碑掛在口中,因此他就不滿地說:“郭永泰。解放碑還有那麽神聖嗎?現在看來還不如不解放。”

由於已有同樣的思想或是同樣的思索,郭永泰被李華新的話逗樂了。為了借機發泄一下、揚眉吐氣一下,樂了的他立馬就拍打著李華新的肩開懷大笑地說:“哈哈!*****的反動鬼越來越多了、也越來越不怕死了。想來想去,李華新還真如你所說,還不如不解放的好。誒,安上解放的名就解放了嗎?哈哈!李華新你冒出來的這句話真是說在了不少人的心坎上了啊!”

 

然而抿嘴而笑的李華新卻是惡洶洶地踢向郭永泰說:“郭永泰你想害我嗎?我說了什麽話?我什麽話也沒有說。”

 

 

接下來郭永泰不再跟李華新嬉戲,他而是想到了要孫仲雲也來嘲笑著“解放”取樂。然而孫仲雲沒有附和兩位同學湊熱鬧,他反而是毫無表情地看了看郭永泰和李華新一眼後就朝著公路對麵的兩路口纜車站走了去。現在郭永泰和李華新已看出孫仲雲的心情非常不好,因此他倆就刻意靜靜地跟了上去。

出於要溫存一下家鄉、而不是省錢的原因,仨學生沒有乘纜車,他們而是登爬石梯而上。盡管連接下半城與上半城的石梯路又長又陡,但學生們對家鄉的石梯路卻別有情懷。由於生於山城、長於山城,所以當仨學生一口氣爬完三百餘級石梯而站在上半城的兩路口時,不但心不跳、氣不喘,卻反倒是一副人莫予毒的淡定神態。

 

隨後仨學生沿著人行道向東邊而去,因為開往解放碑的車站在那裏。不過仨學生並沒有乘車,因為他們心情沉重、思緒紛繞,十分想散散心,所以就一搖一晃地徒步向前而行。盡管他們一直行走在繁華的人行道上,但幾乎都不說話、不打量城市風物,像是在為自己隻是一個城市的匆匆過客而悲傷。

大概是受不了落落寞寞氛圍的折磨,也可能是要為自己被始亂終棄而泄憤,因此郭永泰突然陰沉著臉對同學們說:“還逛什麽解放碑?我們不逛了!李華新說得對,早知是這樣,還不如不解放。”

可能是很欣賞自己的話、也可能是膽子又大了一些,李華新沒有嗬斥郭永泰在用自己的反動話來做文章。

 

然而郭永泰緊接著又說:“李華新你是什麽時候有了這反動思想?是不是認識到自己被始亂終棄時?如此看來,今後你可真要站埡口了?”

這下李華新驚慌了,因此他就火速地衝郭永泰叫道:“打住!打住!你胡說八道想害我嗎?”

由於李華新的驚慌顯得滑稽而又有些可憐,所以郭永泰就苦楚地笑著說:“李華新你本身就要挨刀了,還害怕別人來害你嗎?”

 

由於心中發瘮,李華新猛地瞪著郭永泰說:“我怎麽就要挨刀?你不挨刀?”

郭永泰見李華新沒懂自己的話意,他於是就趕忙笑著說:“剛才劉長傑、段國成他們已挨刀了。李華新。要不了幾天,就該我們當知青的挨刀了。”

為了撈回麵子,李華新馬上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挨刀就挨刀,怕什麽?再說又不隻是我們的命苦,人家的命也苦。”

 

郭永泰雖然沒有揭李華新的短,但他還是好奇地盯著對方說:“還有誰比我們的命苦?死去的同學?我們的父母?農民?還是黑五類?”

李華新得意地瞅著郭永泰說:“你說的都不是。而是國家唄。我和孫仲雲早就看出了國家已心勞日拙了唄。你說心勞日拙的命苦不苦?”

 

微笑著的郭永泰本想叫住走在前麵的孫仲雲,其目的是想通過對孫仲雲的問話來調侃—下李華新。然而眨眼間他就改變了主意,轉而是意味深長地對李華新說:“是國家心勞日拙還是人心勞日拙?”

 

李華新知道郭永泰心懷鬼胎,因此就凶狠地瞪著對方說:“你說呢?你願意說誰心勞日拙誰就心旁日拙。我們的父母已疾痛慘怛了,咱還怕誰。”

然而郭永泰卻大笑著說:“公道!公道!”

“你說什麽?這還公道?”李華新咬牙切齒地瞪著郭永泰說。

郭永泰見李華新沒懂自己的話意,於是就趕忙笑嘻嘻地說:“我是說我們雖然疾痛慘怛,但人家也勞心日拙了,這公道。這是天意。我琢磨過一些曆史事件,那些都是天意。”

 

“你還笑?”李華新感傷地對郭永泰說,“你在農村泡上幾年就笑不出來了。”

這時郭永泰一下就安靜了,因為他被李華新的話嚇住了。蹙了一會兒眉後,他又憂心忡忡地說:“李華新。你真認為老人家的知青政策會二十年不變嗎?”

李華新沒說話,他而是加快了步伐要趕上走在前麵的孫仲雲。

 

然而郭永泰卻一伸手,急忙阻礙著李華新前行的速度說:“走慢點。走慢點。我們還是先說說咱們當知青的事。事到臨頭了,我才害怕起來,當農民這事想一想都嚇人,且不說一年到頭都吃不飽,就是那沒文化的如原始人狀態的社會環境就會把人逼瘋。”

“你不是要站埡口嗎?”李華新淡淡地說。

“那隻是氣話。”郭永泰苦笑著說。

 

李華新側頭盯著郭永泰說:“是不是氣話,這要看你在農村呆多久。”

郭永泰安靜地想了想說:“喂!李華新。如果知青政策真的會二十年不變,那我們就真的慘了。你是見過老農民的那副雞皮鶴發的模樣的。”

 

李華新驚慌而又憤怒地打斷郭永泰的話說:“你別說雞皮鶴發來嚇我,想起心就發瘮,我認同孫仲雲的話,他說不知道在二十年裏國家要發生多少事。他如此認識事物的根據是這才解放多少年、國家就發生了這麽多傷筋動骨的事。再說遠一點的事,抗日戰爭才八年、解放戰爭才四年,也就是說二十年裏可以發生很多事。我這樣揣測的理由是愚昧的人隻會一天比一天少。比如說,郭永泰你就沒有以前那樣的傻了。”

若思若想的郭永泰憂慮地對李華新說:“我不太關心自己是傻還是不傻,因為我已認為自已不會再矮人觀場了。我所關心的事是今後是變好還是變壞。”

 

李華新望著遠處,心情沉重地說:“邊走邊看唄!總之我決不肯淪為雞皮鶴發的命運。”

郭永泰見李華新像是在為自己的命運呐喊,於是他也想咆哮了。可是這時他無意中看見了前麵的孫仲雲轉身站立下來,故而便改口說:“李華新,快走。我們去問問孫仲雲怕不怕雞皮鶴發。”

然而孫仲雲先開了口,他泛著一絲苦笑對上前來的郭永泰和李華新說:“你們認為今天的我們像什麽?我們像不像影子?我覺得我們像豐都來的影子。”

 

 

“原來你說我們已一落千丈,落魄得像鬼影子了?”李華新一邊猛力地推著孫仲雲走、一邊不服氣地說“快走快走!解放碑快到了。媽的……媽的……”

郭永泰見李華新氣得既臉青麵黑又說不出話,於是就湊上去嘻皮笑臉地說:“媽的什麽?李華新你又想搬石頭砸天了?”

然而李華新卻瞪著郭永泰說:“這反動嗎?”

郭永泰見李華新此刻真的紅了臉,因此就趕忙陪著笑臉說:“嘿嘿。我們都成了鬼影子,還說什麽反動不反動。真反動了又怎麽樣?誰拿鬼有辦法?不過我要說說孫仲雲,他也真是想象力豐富,我們怎麽一下子就成了鬼影子?”

 

郭永泰話音未落,李華新就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說:“靜靜。靜靜。你靜靜地感受一下,家鄉的城市還與你有何相幹?你與你的父母及你 的家還有多少時間的親蜜?現在我也覺得自己 像條影子,因為兩眼茫茫。”

接下來仨學生真像影子一樣的逛解放碑, 因為他們一直兩眼茫茫、幾乎沒說話。

 

盡管學 生們心情沮喪、不言不語,但他們是帶著忿忿不平及心有不甘的思想來將解放碑遊逛。不知過了多久,仨學生倦怠了壞思想而放出了眷念家鄉的情愫,因此他們就心中酸楚地遊逛起三八百貨商場、群林市場、友誼商場、華華公司、長江文具店、會仙樓餐廳及和平電影院等給他們青少年人生打下了幸福烙印的地方。其實他們並不喜歡逛商場,今日逛商場全是為了觸類旁通地體恤一下父母撫養自己所付出的辛勞汗水。就因此,他們將主要精力放在了逛交電公司的事上。由此,他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走進了交電公司。

 

走進交電公司的他們雖然沒買一件電器元件,但個個都是在認真地逐一細看著一個個櫃台裏的各種半導體元件。他們這樣做 是在跟交電公司惜別,因為大家在運動前是無線電愛好者。

 仨學生真是在眷戀自己曾有的無線電安裝 事業,所以不久各自專心於不同櫃台的他們走散了。

 

當孫仲雲在銷售晶體三極管的櫃台前看了一會兒後、就低著頭走出交電公司而來到了該 樓大門旁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這時他快淌淚了, 所以就將頭深深地埋在了雙膝上。此時盡管他 身旁人來人往、人聲嘈雜,但其心卻飛向了灰蒙蒙的深邃天空。隨後他進入了幻覺中——他在冬天的深夜裏看見了母親, 母親在車間裏疲憊地紡紗;跟著他在燈光幽幽 的飯堂裏看見了母親,母親將夜班夥食津貼三 角五分錢省了下來;接著他在家裏看見了母親, 母親笑盈盈地將她兩天的工資四元錢給了自己; 隨後他在湛藍的天空裏看見了母親,母親笑 咪咪地看著自己在深夜裏安裝半導體收音機。就在這 一刻他欷歔了,因為他聽見母親在對自己說:仲 雲你的收音機不是還要添一隻三極管嗎?是三 元五一隻吧?拿四元錢去,剩下的錢坐車。”

 

 母親的聲音飄散後,孫仲雲的精神就呈現 出哀毀骨立的狀態。他之所以痛不欲生,是因 為他悲痛母親對自己的殷切期盼已永遠地成為 了泡影。

就在孫仲雲由恍若隔世的狀態轉入化悲痛 為力量的精神中時,李華新和郭永泰把他喚醒了。由於淚痕明顯,低著頭起身的孫仲雲一站起來就背著李華新和郭永泰獨自向前而去。為了始終不被同學看見自己的沮痕、也是想急於獨處的原因,很快孫仲雲就在一個不是分手地方的十字路口與李華新和郭永泰分手告辭了。

 

由於孫仲雲是背對著同學告辭,所以郭永泰就衝著他的背影嚷道:“喂!孫仲雲你怎麽了?你真成了鬼影子,連告辭時也背對著我們。”

李華新猛地拽了一把郭永泰說:“你小子沒長眼睛?你沒看出來孫仲雲自逛了交電公司後就像回憶起了什麽傷心的事?快走,我們也不逛了,該去渡口乘船回家了。”

 

可是剛走了幾步,郭永泰就自以為是地對李華新說:“李華新。我認為孫仲雲性情大變的原因不是回憶起了什麽傷心的事,而是事到臨頭,他也對自己即將到來的雞皮鶴發的命運感到了恐懼。”

李華新毫無心情說話,因而就不耐煩地叫道“活該,我們都活該!”

郭永泰愣了半晌才生氣地說:“李華新我們活該什麽?我們被始亂終棄了還活該?憑什麽我們要活該?”

 

李華新一聲歎息後反倒笑著說:“當然活該,因為我們快把國家整垮了,就該還債;還什麽債?還串聯時我們白吃白喝、白乘坐幾千公裏火車不付錢之債。哈哈!國民經濟崩潰了,我們就該當知青贖罪還債。”

然而此時郭永泰沒心情附和李華新的風涼話,他而是興衝衝地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張手抄的歌單來呈出大覺解氣的模樣說:“李華新。我們來學唱知青歌……”

由於有些驚訝和莫名的激動,李華新瞬間就既靠攏了郭永泰又抓住了歌單的一角說:“什麽?已有人編寫出知青歌來了?嗨!我看真像是新時代要來到了。”

 

 

“當然!”郭永泰用手指彈著歌單說,“知青是多大的事,是全中國老百姓都不得安寧的事,連盤古王都瞪大了眼睛關注著此事。”

由於急於想知道歌的內容,李華新不滿地捏了一下郭永泰的胳膊說:“別彈了。別彈了。我要馬上就學會這首歌。郭永泰把歌單拿正,

不然我就一個人看了。

 

接下來的一路上,李華新和郭永泰頭挨著頭、一人一隻手地拿著歌單學唱起知青歌來。盡管他們的識譜水平非常低,但卻是投入了全部的情感來學唱。盡管他們唱得結結巴巴,但一直是埋著頭唱到了渡口才停了下來。

停止唱歌後,李華新和郭永泰都眨巴著眼睛陷入了沉默,因為知青歌搗碎了他們的心。渡船駛至江心時,胸伏於欄杆、兩眼一直迷茫地盯著奔湧急逝而去的江水的他倆,突然又低聲唱起了哀怨、悲憤且又是悵惘的知青歌來。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春暉照耀下的朝天門沙嘴碼頭上集中了一千多名即將登船前往川東山區安家落戶的知青及數百個給知青送行的家屬。春天本是大地欣欣向榮的季節,然而在滿心憂愁的市民們的感覺中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卻是鍾鳴漏盡的氣象。在這日暮途窮的天地裏天空雲停風止、江水蒿目時艱、碼頭氣色黯淡、人群落落寞寞。

 

等候登船時,沙灘上處處淒淒悲悲,麵若秋霜的知青們在眨巴著淚眼靜靜地聽著長輩的 各種再三叮囑,欷歔的婆婆奶奶們在無休無止 地撫摸著自己的子孫。

 

在沙灘的一處,孫仲雲、李華新、郭永泰 跟前來送行的李華新的母親及晏豔呆在一塊。 他們處在一塊的情景有些與眾不同,孫仲雲和 郭永泰各自坐在自己的粗糙舊木箱子上一聲不 吭地凝視著江水拍打沙灘;而李華新卻老在跟他 的母親拌嘴。

 

當李華新又一次氣呼呼地頂撞了 母親幾句後,麵色如灰的李大媽也又一次倔強地對兒子說:“華新。你不要嫌媽媽說話囉嗦, 咱母子倆見一次麵就少一次了,誰知道咱母子 緣紛還有多久。古人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 人,華新你到了農村要安分,那裏沒有王法, 官大就是王法。華新。媽媽求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已不指望你給我養老送終,隻希望你不要出 事。兒呀!你不要嫌媽媽囉嗦,咱母子倆見一 麵就少一麵了,誰知道咱母子緣份還有多 久……”

 

對於年青人來說,誰都沒有去想過自己與母親的緣份時長,因為他們就認為母子緣份是無窮無盡。現在當李華新從母親的話中發現自己與母親的緣份其實是過一天就少一天時,他便一下跪在母親的腳前慟哭起來。由於痛徹心扉,他邊哭邊說:“媽媽。我一定聽你的話。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媽媽你一定要有信心,我肯定會回來的……”

 

隨即李大媽是又悲又喜,因此她就扶起兒子癟著嘴地說:“華新。是媽媽不好,你生在我家吃沒吃什麽、穿沒穿什麽……”

由於心中太苦,李大媽一下就說不下去了,轉而是一個勁地癟著嘴、一個勁地淌著淚。由於情感內斂,很快晏豔就照顧著李大媽坐在了李華新的木箱子上。與此同時,李華新也低著頭坐在了孫仲雲和郭永泰的身旁。

 

當沙灘上的人群有了些騷動時,一艘抗戰時所繳獲的日本登陸艇緩緩地駛進了朝天門碼頭。不久,一陣錨鏈的響動聲、一陣水手們的嗬叫聲及急促有力的哨子聲後,沙灘上的知青們開始拿起自己的鋪蓋卷、木箱或是藤箱等行禮登船了。也就在這時,偌大沙灘上的偌大人群沸騰了,與兒女、子孫難舍難分的送行婦女們所憋悶、醞釀已久的哭聲終於一起爆發,這使廣播發出的“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歌聲頓時被哭聲淹沒。

 

在這些哭哭啼啼的婦女中,不僅有一向足不出戶的老太婆,且還有下了夜班一早就直接來碼頭給子女送行的還穿戴著沾有棉絮的白圍腰、白帽子工裝的紡織女工。

送行的人在眼淚婆娑地哭啼,踏著浮跳板的知青在臉青麵黑、數步一回頭地走向登陸艇。這受欺壓的場景,使正走在浮跳中部的郭永泰突然又是探頭前望、又是扭頭後瞧起來。當他對長長的浮跳及長長的知青隊伍發出了感歎後,遂便扭頭對身後的李華新和孫仲雲說:“喂。你倆看我們這些腳踏跳板的知青像什麽?像不像炮灰?像不像電影裏的被國民黨抓來的壯丁?”

 

李華新張口就說:“這場景還真像,因為有登陸艇、有哀怨的江水、有沮喪的青年及還有在沙灘上哭哭啼啼的婆婆們和媽媽們。”

郭永泰見孫仲雲隻顧著頻頻回首翹望沙灘 上的送行人群而沒有回答李華新的話,故而又 說:“孫仲雲。你看我們這些垂頭喪氣的知青若 戴上鋼盔像不像當年的國民黨的爛丘八?”

 

孫仲雲仍沒說話,他而是掀了一下有些礙道的郭永泰繼續沉默地向前。 大多數知青登上高大的登陸艇後並沒急於鑽進像鐵匣一樣的船艙安頓自己,而是徑直地登爬到了寬大的甲板上。這些知青站在甲板上不是為了極目遠眺,而是為了與在沙灘上的親人揮手告別。

孫仲雲雖然沒有親人來給他送行,但他也 向著沙灘上的送行人群不停地揮手。漸漸的, 他眼裏露出了絕望的神情,隨之揮動著的手 垂下了、渴望的眼睛也飽含了淚水。這時他 何有這樣的神情及舉止呢?原因是他已從奢望 中醒來,知道自己先前在浮跳上的頻頻回首 翹望和此時在甲板上的不停揮手、是不能使自己 的母親從沙灘上的那些戴白帽子的紡織女工中 出現;他明白了自己的所謂失蹤母親已不在人間了。

 

 

一想到就此就與心心念念的母親永別,孫仲雲的淚珠在陽光下抖動了、其心也如被萬箭穿透。因此他癱軟地蹲下了身,頭也埋伏在了雙膝上。

孫仲雲蹲下不久,登陸艇就拉響了起航的氣笛。隨後登陸艇有了連續的輕微動,它開始緩緩地離開了碼頭。登陸艇在由南而北地調頭,而甲板上的知青們為了能一直正對著碼頭上的親人行揮手告別、卻是在不停地反轉著身保持著向西的方向。

 

當船頭轉向東南、船居擺向西北時,甲板上的知青們已在不知不覺的移動中快到了船尾。當一直在邊轉身邊又移步向前的郭永泰快來到船尾時,他不禁驚訝而又興奮無比地大叫了一聲。不過他沒有叫第二聲,而是激動地扭頭向後看。當然一時間裏他沒有看見孫雲,因為對方並沒有跟著大家走向船尾,而是還心碎地蹲在甲板的中段部。

 

這時蹲身伏頭的孫仲雲還在落淚,因為他在回憶自己昨天在楊娟、黃曉玲及董明明等同學墳頭上時的情景。由於時間緊迫而又自己激動,所以郭永泰一奔到孫仲雲跟前就一把拽起對方來邊跑邊說:“仲雲!仲雲!快去看…快去看……梁鵬來給我們送行了。”

當孫仲雲又喜又悲地奔到船尾時,由於船尾正對著低處的躉船,所以他扶著船欄向下一看,一眼就看見蒼涼的梁鵬正站在躉船的尾部仰頭向著登陸艇甲板上的人頻頻揮手。

 

梁鵬之所以形態蒼涼,因為他不僅還衷著軍大衣、且還佝僂著身架著雙拐杖。因此孫仲雲先是淚水奪眶而出,遂才將上半身探出船欄外使勁地向梁鵬揮手。片刻後,他知道梁鵬已看見了自己及郭永泰和李華新,因為梁鵬在跟隨著登陸艇船尾的擺旋而轉動著身子。

登陸艇在不停地左旋,孫仲雲、李華新及郭永泰在不停的右旋,他們這樣做是為了要一直正對著梁鵬同學。不久,當孫仲雲、李華新跟郭永泰因不停地轉身移步而來到登陸艇的左舷時,登陸艇已對準航線開始順流而下了。

 

為了能多看一眼梁鵬,孫仲雲立馬從船舷處又奔到了船尾。然而這時他已看不清蒼涼的梁鵬了,這一是因為距離遠了、二是因為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不久,當他垂下了對梁鵬揮動的雙手時,他的思緒突然落在了梁鵬所穿的軍大衣上來,因為他認為那綠色是對平民的無限嘲諷。

當梁鵬身上的那點綠色也消失後,孫仲雲便扶著船欄垂下了頭。此時孫仲雲本以為自己隻會惆悵跟哀歎,但當他無意中看見船尾水麵翻卷奔騰著巨浪時,便倏地陰鷙起臉有了雄壯的抗爭精神。

 

就在孫仲雲因疑神而將滾滾巨浪看成了萬裏關山時,他身後的甲板上突然響起了密集的射向天空的槍聲。緊接著他又聽見了混雜在密集槍聲中的憤怒呐喊聲。因此他便取消了回頭一看的念頭,因為他知道那槍聲、那憤怒的呐喊聲均由昔日的紅衛兵、今日的知青發出。當然,他還知道那些長槍、短槍是知青們借行李夾帶上船的。

當第二遍槍聲、呐喊聲響起時,仍立在船尾的孫仲雲看見了一艘警備區的巡邏艇在撞擊著波濤慌慌張張地朝登陸艇追了過來。

 

當巡邏艇還在萬傾波濤中顛簸時,登陸艇甲板上的知青們已拿出知青歌來悲憤地唱道:“離別山城不知會多少年,懷念故鄉;望了又望,眼前隻是一遍寂寞和淒涼;什麽時候,才能回到我夢中的家園。靜靜的夜晚,冷冷的夜啊,思鄉人斷腸;星光暗淡,唯有夜半起床,遙望故鄉;望了又望,心裏隻是一遍心酸和迷茫;什麽時候,才能見到我白發的爹娘;無盡的心酸,難言的惆悵,前途在何方?什麽時候,才能見到我白發的爹娘?無盡的心酸,難言的惆悵,前途在何方?前途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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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完

尊敬的讀者:上部已上傳完,感謝您對人文作品的支持,更感謝您關注芸芸眾生的不幸命運.可惜的是下部中途擱筆,其因是長期受到後顧之憂的嚴重擎撤肘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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