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經陰河的時期 - 第二十一章到第二十五章

來源: KateZ 2019-05-29 15:40:5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81371 bytes)

二十一

趙文和盲殘兩天後,四野紅衛兵就從區大街戰場撤回到了學校。原因是砸派放棄了對久攻不下的區大街的進攻,轉而是蟄伏在山裏謀劃著新的戰略戰術。

可能是趙文和成了盲人的緣故吧,這次四野紅衛兵們回到學校後個個都精神萎靡、少言寡語,人人都像是在想著有苦難言的心事。

回到學校的當天夜裏,李華新一想到趙文和要終身麵對黑暗,永不見一係陽光時就輾轉難眠。當他腦海裏出現了趙文和的母親抱著趙文和嚎啕大哭的畫麵時,他便決定第二天回家看看自己的母親。

 

第二天一大早,同學們還在睡覺時,李華新就走出宿舍踏上了回家的路。由於是專門回家看母親,所麽他越走越有欣慰感。不過他剛跨出校門,郭永泰就從後麵追上來擾亂了他的好心情。

郭永泰上前來就手搭著李華新的肩頭說:“華新。趙文和的慘狀使你心裏發瘮吧?你現在是去街上散散心?我跟你一樣心裏也發瘮,也需要去街上散散心。”

“我是回家看媽媽,不是散心。”李華新拿開郭永泰的手懶洋洋地說。

 

“我陪你去。我想去你家蹭頓飯。”說話間,郭永泰又將手搭在了李華新的肩膀上。

由於走出學校的目的是換換心情,所以李華新和郭永泰都同意步行去區大街。前行的一路上他倆雖然很少交談,但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想著什麽、害怕著什麽。因此,當區大街映入他們眼簾時,郭永泰因再也憋不住心裏的話便對李華新說:“華新。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又害怕著什麽。你是怕自己殘廢了吧?我也是害怕自已殘廢了。想想,如果我們殘廢了,那我們的 父母該怎麽辦?”

 

李華新神情黯淡地說:“殘廢了還不如死了好。不過我們既已騎虎難下,那就隻好硬著頭皮往前闖,不然就是出賣同學、就是不仁不義。”

郭永泰接著李華新的話說:“我還想到了如果退出武鬥,我們反而容易成為俘虜。”

李華新打量著越來越近的區大街感歎地說:“一切聽天由命吧!”

郭永泰看出李華新又有了樂觀精神,因此他就笑著說:“李華新。我跟你一樣,一切聽天由命。再說在這史無前例的運動中又不隻是咱們庶民的命不好,依我看那些大人物又未必就滿麵春風了。”

 

受郭永泰將命運舉重若輕的影響,李華新也笑著說:“我媽媽說我是禍害。依我看運動中的所有人都是禍害。郭永泰。我先給你打個招呼,若我母親今天罵你是禍害,你可不要頂嘴。”

郭永泰哈哈大笑著說:“我們本來就是禍害嘛。”

不過苦中作樂的郭永泰突然停止了笑,因為他一眼看見了自己的鄰居潘小安正在前麵的人行道上向前而行。巧遇潘小安,使郭永泰難禁喜悅地對李華新說:“華新,看,前麵那位初中生是我的鄰居。他就讀於廣播學校,與我們同派。走,我們去跟他打個招呼。”

 

一聽有廣播學校的學生,一瞬間李華新也興奮地說:“廣播學校的學生?郭永泰,你還有就讀於廣播學校的鄰居?走,我們當然要上前去跟他打個招呼。

 

廣播學校為何使青年學生關心或者說是感興趣?一個字,即“慘”。何為廣播學校?即通過廣播,一個老師在辦公室裏給數個班的學生講課。這是師資嚴重匱乏的產物。廣播學校發明於一九六四年。這年是小學升初中的高峰年,因而校舍、師資嚴重不足,從而造成包括民辦校在內的中學接納不了小學升初中的局麵。為了解決這一難題,就發明了幾乎是沒花錢的廣播學校。也就是說約兩個月就建成的新型的廣播學校比受歧視的民辦學校還低劣一等。廣播學校何以低劣得使人叫慘?原因是它就是一處專門收容那些家庭成份最黑的學生的場所,也就是對黑五類學生進行敷行。然而在市民們心目中,廣播學校的學生一點不低劣,因為他們智商高、學習成績拔尖,自己隻是輸在了家庭成份上。

 

李華新正是因欣賞廣播學校學生的聰明頭腦才跟著郭永泰上前去與潘小安打招呼。

郭永泰在前快步行走了一小會兒後,他就從後麵猛地拍著潘小安的肩頭喜氣洋洋地叫道:“嘿! 四小姐!潘小安!你還活著,我多高興!”

轉身後的潘小安見郭永泰身旁有個李華新,他於是便綻開笑說:“郭哥,你還活著,我更加高興……

 

潘小安本是小子,但因個子偏小、體質偏單薄,更因相貌清秀,所以綽號人稱“四小姐”。

潘小安、郭永泰二人還在樂嗬嗬地班荊道故時,李華新已掏出煙來給大家助興。1

郭永泰一邊給潘小安點煙、一邊瞅著對方說:“潘小安你哪裏還是四小姐,看你一身曬得默黑。唉!你怎麽一身機油味?”

 

潘小安徐徐吐出一口煙後再愜意地說:“我不僅會駕駛汽車,還會修理汽車的一些小毛病了,所以身上有機油味。”

“真的?你會開車了?”郭永泰既驚詫又激動地說,“小安,你是怎麽有機會學會開車的?”

潘小安的回話使郭永泰和李華新大喜過望。潘小安殷勤地拉著郭永泰的手、熱情地望著李華新說:“二位學兄,我教你們開車,快走吧。學會開車好,如果能活著走出武鬥、再加上有關係,說不定自己就能當上司機。”

 

“哪裏有車?快走吧!”說話間,喜出望外的郭永泰已推著潘小安走了起來。

出於自豪,一時步履趔趄的潘小安扭頭笑嘻嘻地對郭永泰說:“你別心急、也別擔心,我們學校長期有一輛道吉卡車……

“搶來的?”郭永泰按捺不住喜悅地問。

“為革命而搶唄!"潘小安愜意非常地說。

 

“當然當然!趕快走!”郭永泰不耐煩地嚷道。

由於郭永泰和李華新學開車的心情迫不及待、且潘小安又高高興興,所以二十幾分鍾後,三個人就走到了區大街東北角郊區的石子公路上。他們踏著坑坑窪窪的石子公路又向前行走了三百來米後就來到了廣播學校。廣播學校沒校門沒圍牆、四周是菜地,有一條寬約四米、長約六十米的土路將學校與公路相連。

 

廣播學校沒有丁點學校的模樣,它的所有資產就是兩棟相對而立的總麵積約三百平方米的土木結構的破爛平房跟平房間的一塊約兩百平方米的泥土操場及操場邊的一座邋遢廁 所。 

當李華新看清廣播學校的房屋是椽朽瓦殘牆壁多洞、操場上隻有一個自製的獨腿籃球架跟兩張用石塊砌成的乒兵台時,他不由得搖頭咂舌地感歎道:“慘!慘!慘!真是慘!這哪裏是學校!明明就是叫花子的破廟嘛!哈哈。不知道這個好辦法是哪位聰明人想出來的。”

 

然而徑直走向停在操場上的道吉卡車的潘小安卻扭頭看著身後的李華新不以為然地說: “無所謂了。無所謂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破廟就破廟吧!再說我已不想再讀書,隻盼著運動早一日結束。憑著自己已學會開車,運動結束 後我就去找關係當一名車夫。”

“你有這樣的關係嗎?”李華新不禁羨慕地問潘小安。

“好像有點關係。” 潘小安恬靜地說。

“你真不讀書了?”李華新略帶惋惜地問潘小安。

 

潘小安態度堅決地說:“我不讀書了。還是聽我舅舅的話,早點參加工作。”

潘小安的話引得李華新心情沉重地說:“真是咄咄怪事,本來廣播學校的學生大多數都是讀書的材料,然而呢,個個都像是被抽了脊髓似的,要放棄讀書。”

 

這時郭永泰見李華新說話失禮,故驀地衝出來向對方嗬斥道:“李華新你的話才是咄咄怪事。你才像被抽了脊髓。過去我也認為廣播學校的學生被釜底抽薪了。可隨著形勢的變化,我又認為潘小安已因禍得福,因為在不久的將來,他就有可能成為一名車夫。李華新,你敢保證你未來的前途能好得過車夫嗎?”

 

然而郭永泰的話又使潘小安哭笑不得。因此潘小安就假裝驚詫地對郭永泰說:“郭哥。看樣子你還羨慕我似的?我們是沒辦法。我們這破廟般的學校你已看了個明白,正像你所說的是釜底抽薪……”

李華新見自己和郭永泰的不慎之語使潘小安快陷入悲傷,他於是就趕忙打斷對方的活佯裝出樂嗬嗬的樣子說:“小潘,當車夫好啊!依我看全中國的學生都不要好高騖遠了,能當上車夫就很不錯了。小潘師傅,今天你一定要教會我們開車喲!唉!小潘,就是操場上的那輛車嗎?”

十幾步後,三個人便踏上了荒草叢生的操場。這時郭永泰並沒有將目光投向卡車,他而是打量著闃無一人的廣播學校對潘小安說:“小潘,你們學校怎麽沒有一個人?那些人不會是因怕在武鬥中白白送命及怕被秋後算帳而開了小差吧?”

 

這時潘小安雖已拉開了卡車的門,但沒有登上車,他而是站在地上想了想說:“我們雖因成份不好而特別怕秋後算賬,但還是在不服氣地向前衝,沒有人開小差。我想現在他們是出處各幹各的事了吧。好,上車,我們該幹自己的事了。”

 

一坐上駕駛室,潘小安就威風地將別在後腰的手槍拔出來別在了前腰。對此,李華新欣賞地看著潘小安說: “小潘,你用槍撂倒多少砸派?”

發動著車的潘小安淡淡地說:“我沒注意過自己的槍是否撂倒過人,隻關心自己有幾個戰友死亡了。”

李華新見潘小安的臉色開始不好,於是便趕忙說:“對對對!大家不要百分之百的大公無私了,還是要關心一下自己的事,比如自己的父母。小潘,你學會開車的最大目的就是想盡快地參加工作,這樣就能早日減輕你父母的家庭負擔,是吧?我跟你所想一樣。小潘,學開車不難吧?”

“李華新你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滑稽了?難道你在擔心小潘會對我們虛情假意?"郭永泰不滿地打斷李華新的話說,“小潘,你快給我們示範開車。此刻我的心已伸出爪子來抓方向盤了。”

啟動了車的潘小安高興地說:“郭哥。當初我學開車時跟你此刻的心情一樣,一坐上駕駛室,心就伸出瓜子來抓住了方向盤。”

 

郭永泰盯著潘小安的駕駛姿態說:“搞武鬥還是有好處,不然恐怕我們這一輩子都無機會摸一下方向盤。”

 

“好!今天我就讓兩位學兄學會開車。”說話間,潘小安已駕著車在巴掌大且又長滿雜草的泥土操場上轉起圈來。

潘小安駕駛著車剛繞場轉了一圈,郭永泰就用生氣的口吻說:“小潘把車開到我們學校去,你們廣播學校的操場也太小了。”

“這當然好,我還沒踏進過國家的正規中學校呢!”潘小安邊說邊已加大油門,使破爛的道吉卡車撒著歡地飆出了廣播學校。

 

在經過區大街時,他們下車在一家小餐館匆忙地吃了暑夏裏的大眾午飯,即涼麵和綠豆稀飯。下午一點多時,道吉卡車駛進了附四中學。

長久以來,由於學會駕駛汽車技術是李華新和郭永泰心慕手追的大事,所以卡車剛一在雜草遍生的操場上停下,李、郭二人便立馬向潘小安大獻殷勤,一個趕快獻煙、一個急忙桌火,全然不在乎駕駛室如蒸籠般悶熱。潘小安得到兩位學兄的恭維,心中十分高興。因此他一下打消了要下車透透氣的想法,轉而是重新發動了汽車。

 

此後潘小安嘴上叼著煙,一邊愜意地駕車繞場行駛、一邊神氣十足地給兩位學兄講解著駕駛汽車的技術要領。卡車繞場兩周後,潘小安跟郭永泰交換了位置。郭永泰一摸著方向盤就激動地連連按響了喇叭。因此李華新就火冒三丈地衝郭永泰斥責道:“白癡!你想叫同學們前來跟我們爭著學開車嗎?”

知道自己失誤的郭永泰趕忙訕笑著說:“李華新你別擔心這事,那些憨包同學午睡得正香呢。”

 

卡車在烈日炙烤下的操場上行駛了十幾圈後,李華新和郭永泰都學會了發動、啟步及緩緩前行的駕駛技術。當李華新駕駛著卡車又一次行駛到學校東邊圍牆的豁口處時,卡車一下就熄了火。對此,李華新就煩躁地叫道:“郭永泰。我們該去樹蔭下透口氣了。我的小腿都在淌汗了。”

接下來沒人說話,仨人都迫不及待地跳下火爐般的駕駛室而朝操場北邊靠東端的小樹林跑去。一身汗津津的潘小安剛在小樹林裏坐下,李華新和郭永泰又趕忙給他敬上了香煙。不過潘小安這次抽上煙後心情並不愜意,他反而是打量著偌大的附四中學而神情黯傷地說:“紅五類真好……

 

郭永泰反映極快,他知道潘小安是在為自己的家庭成傷悲哀。因此他就飛快地打斷潘小安的話說:“嗨!現在哪裏還在講究什麽紅五類黑五類,老百姓幾本不相信這套自己怎麽說就怎麽有理的鬼話了。潘小安,如今世態下,你大可不必感傷自己的成份了。再說毛主席說過矛盾是可以轉化的,即人民內部矛盾可以轉變成敵我矛盾,而敵我矛盾又可以轉變成人民內部矛盾……”

“轉變個球!”李華新惡凶凶地打斷郭永泰的話說,“你在何時何地見到過真正的‘轉化’?  郭永泰,你不這樣安慰人家潘小安還好些。你以為潘小安沒有一點頭腦?

郭永泰不服氣地盯著李華新嚷道:“哪你說我該怎麽安慰潘小?”

“你該說……”氣惱的李華新說半句留半句。

“我該怎麽說?”郭永泰咄咄逼人地追問李華新。

李華新思忖了一下說:“郭永泰你小子想誘我說反動話?”

 

潘小安見情形不對,於是就趕忙綻著笑對李華新和郭永泰說:“二位戰友別為我的事而鬧得你倆不自在了。其實我已習慣了自己的身份。初時我也很怨恨自己的家庭,心想我的父母在解放前為什麽不當工人或者是農民。後來我就漸漸地想通了,認為人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再後來我還有了因果報應關係的想法,認為自已是該替父母還一點什麽債。哈哈!我這樣說可沒有譏諷誰的意思,是真有些認為世間有因果報應關係;頭上三尺有神靈啊!我已做好了接受報應的思想準備,放棄讀書,等運動結束了就去當一名工人。”

 

大概是心有兔死狐悲之感吧,李華新一下將手搭在潘小安的肩頭上安慰地說:“別慪氣,還是多讀一些書好。”

 

潘小安低頭玩著煙蕭想了想說:“其實最讓我們幾兄妹受罪的原因是我母親。我母親不僅是偽校長,還是偽區議員。”

“議員是什麽?”李華新盯著潘小安不解地問。

“我也不懂。”潘小安情緒低落地說。

李華新沉默了一下後說:“議員這個名字聽起來挺文縐縐的,我想不會有多壞吧?”

“大謬不然……”郭永泰一下神精質地衝李華新叫了起來。

 

李華新知道郭永泰後麵的版版六十四的政治套話會傷害潘小安的顏麵,他於是就慌忙而又不客氣地打斷對方的話說:“什麽大謬不然?你想大謬不然?你是見過議員還是當過議員?

潘小安又怕李華新和郭永泰傷了和氣,因而就趕忙說:“他們說議員可壞了,屬於政治犯。還有人說議員是笑麵虎,感覺起來雖然沒有地主、資本家那樣凶惡,但做的全是殺人不見血的事。”

潘小安自以為非的話使李華新和郭永泰都沉默不語了。為了消除沉寂帶來的尷尬場麵,潘小安隨即就先仰躺在草地上一手枕頭、一手從身旁拔下一根狗尾巴草來送於口中慢慢咀嚼、再裝得達觀地說:“我早已習慣了自己的命運,因為一切都是天意。”

 

“你真這麽想,是天意?”李華新邊順口問、邊也躺了下來。

潘小安卻頗有興致地對李華新說:“你認為我想不通?其實讓人想通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回憶並思考曆史。遠的不說,就說唐、宋、元、明、清,一朝換一朝都是天意……”

“喂喂喂。你別把話赴遠了。”郭永泰似笑非笑地瞅著潘小安說,“你真的不在乎你讀廣播學校對你很不公道嗎?”

 

潘小安毫不思索地說:“不在乎了,因為我想通了,一切都是天意。”

“假話。”郭永泰邊說邊又給潘小安遞上了煙

然而抽著煙的潘小安卻神清氣爽地說:“郭永泰大哥,我說的是真話。你想過沒有為什麽共產黨能打敗國民黨?這是天意啊!並非何人有多大的本事。天老爺是公道的,他一看共產黨這邊幾乎全是在苦難中煎熬的窮人,於是就說我來幫忙,該讓那麽多窮苦了幾十年的人翻身出頭了。郭永泰你別笑,天意是真實存在的;天意是公道的;天意是懲惡揚善的。”

 

“罷!罷!罷!”郭永泰忍著笑、拍著潘小安的胸脯說,“你別聒噪你的天意之說了。我懂你的心思了。你在等待下一輪天意吧?”

潘小安本該對郭永泰的話感到緊張,然而他的“天意”觀卻使他一意孤行地說:“本來的事嘛,郭永泰你說為什麽在那個節骨眼上會出現老日和老張?難道這不是天老爺在幫那些窮苦了幾十年人的忙嗎?”

郭永泰哈哈大笑地說:“潘小安你別以為我們聽不懂你說的老日和老張是什麽意思。其實我們也小議過老日、老張現象。”

“這就是天意啊!”潘小安猛地坐起來說,“隻有‘天意’才能解釋這種現象。”

 

然而郭永泰卻冷冰冰地說:“好了,潘小安別再說這事了,免得話多有失,禍從口出。”

潘小安知道了該順坡下驢,因而就站起身來一邊望著偏西的太陽、一邊心不在焉地對兩位學兄說:“你倆是再休息一會兒、還是去學開車?”

郭永泰見李華新已酣睡,於是就沒精打采地說:“我也很困,先睡一會兒。”

潘小安見郭永泰閉上眼睛後便靜靜地走出了小樹林。由於早有心願,潘小安出了樹林便徑直朝他歆羨的附四中的教學大樓走去。然而踱步向前的他還沒顧得上對前麵的教學大樓端祥上一眼,其鼻子就不由得一酸,隨即就感覺到自己的瞳仁漾出了淚水。

 

不好的心情使潘小安一下沒有了對教學大樓的歆羨,他反而是回憶起了自己的不幸命運。回憶中盡管潘小安越來越感到辛酸和感到自己可憐,但他已沒有了對母親的怨恨。由此他又回憶起了母親在運動中所遭受的種種淩辱來。如此一來,他突然感覺到心敞亮了許多,自己已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味的惆悵、而是有了憐憫母親的幸福情懷。

當潘小安來到教學大樓前時,他並沒有急於去觀看氣派的磚混建築物,而是在用心地享受著自己為可憐母親而流的幸福淚水。

 

由疼愛母親之淚水產生的幸福感使潘小安有了立馬就回家看望母親的想法。因此他隻是泛泛地打量了一下教學大樓後、就側轉身走下台階、踏上操場而向曝曬在烈日下的道吉卡車走去。

盡管烈日炎炎,但行走中的潘小安似乎絲毫不感到熱,因為他不但沒有敞胸露懷,反而是佝僂著身子。他何以如此奇怪?原來他是在模擬著己夾起尾巴做人的形態。就在他譏笑、苦笑著,決定退出武鬥,甘願回家蜷縮起來接受逆來順受的命運時,從學校東邊圍牆豁口處傳來一群人的相互慌張催促聲把他驚動了。出於對武鬥敏感的原因,刹瞬間他下意識地在腰間邊拔槍、邊朝發出聲音的豁口處看去。

 

然而潘小安立即就驚慌了,一是因為他手拔槍時卻發覺腰間根本沒帶槍,才想起槍放在車上了;二是看見一群持槍砸派正從豁口處湧入學校的危情。不過眨眼間地就鎮靜了下來,因為他必定既是一個武鬥者、且更是一個義勇之人。

潘小安還很機敏,他趁自己還沒有被砸派發現的片刻間已利用卡車的遮擋而飛快地朝卡車奔了去。此時他雖十分清楚自已是迎著砸派奔去很危險,但為了用槍聲給附四中的戰友們報警,他隻想著自己該義無反顧。

由於車頭正對著圍牆豁口處,所以潘小安從車尾現出身來而朝駕駛室奔去時,他就與車頭前二十來米處的砸派們相對而視了。潘小安對此情形像是有預料的,因此他沒有躲避砸派,而是毫不遲疑地繼續奔向駕駛室。

 

潘小安順利地抓住了駕駛室門的把手,但還沒來得及拉開車門時,砸派們在看見他的瞬間也發愣了,情況瞬息萬變時有砸派率先向他開了槍。然而還好,潘小安不僅毫無受阻地爬進了駕駛室、且還抓起手槍來與車頭前的砸派們對射起來。對射中他沒用心而隻用耳,隻盼著密集的槍聲能早一刻給戰友們報警。

不知槍聲響了多久,潘小安突然失聰了。隨之他身子向前一傾,頭便聳在了方向盤上。現在潘小安一下想到了休息,因為他感到很累很累。有了休息的念頭,他馬上就覺得自己已仰躺在夜空下的一塊草地上像童年時那樣地數星星了。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這次躺在草地上其實隻是想哭、而不是想數星星。隨之想哭的他果真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他越哭越覺得心中的苦水越少,進而便又一次自慰起來。在自慰的作用下,他望著星空頑強地笑了。

 

此一笑,使潘小安不禁奮為一掙,似要掙脫一生的淩辱。然而他未能知曉自己身上的淩辱是否被掙脫,因為其胸膛的驟然巨痛使他的意識回到了駕駛室裏。

現在潘小安知道自己快死了。與此同時,他還明白了自己剛才的數星星隻不過是自己的魂魄在自己彌留之際時的彷徨。因此他傷心地落了淚。

不過潘小安很快就止住了淚,因為他想起了自己還不知道自己開槍給戰友們報警的目的是否達到。他一想到戰友們的安危,便不顧胸膛處槍傷的劇烈疼痛而將耷在方向盤上的頭緩緩地向上抬。然而他的頭沒抬多高卻又耷回到了方向盤上。不過他稍喘息了一下,便又心急火燎地將頭往上抬。這次他將下巴擱在方向盤上以支撐著自己的頭對著駕駛室的正前方。

 

接下來他鬆了口氣,因為他認為自己能通過砸派們在圍牆豁口處的行為表現來判斷戰友們是否安全了。然而他沒看見一個人,隻覺得校園一遍死寂。正當他對此怪現象感到奇怪時卻又猛然明白了一切。

他知道自己聾了,也知道自己身後十有八九正發生著激烈的槍戰。明白這些後,他就兩眼死盯著前麵,意在通過砸派們在經過圍牆豁口處的態勢來判斷偷襲者們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之後他一直期盼著砸派們是驚驚慌慌地從豁口處逃走。

 

不知過了多久,在寂靜中等待戰事消息的潘小安漸漸地有些分神了,因為他感覺到胸腹越來越空也越來越冷、下巴也被從口中湧出的

血粘在了方向盤上。這些感覺使他又一次落下了淚,因為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

麵對即將來臨的死亡,潘小安凝視著被槍彈擊碎的擋風玻璃而呆呆地回憶起自己的每一個親人來。在回憶往事中他突然淚如雨下,因為他怎麽也回憶不起自己有過真正快樂的日子。悲傷中,當潘小安不禁嘲笑起自己等待下一輪“天意”的可憐想法時,他突然眼睛一亮,看見十幾個砸派正荒張地湧出豁口。如此一來,他終於放下了心,因為他已知道砸派對戰友們的偷襲是以失敗告終。緊接著他更高興了,因為他突然恢複了聽力,已聽見戰友們追殺砸派的呐喊聲。

 

然而恢複聽力是潘小安的回光反照,因為他眷戀生命的目光越來越黯淡,最終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當天夜裏,潘小安被葬在了附四中學的烈士陵園裏。在這以前,烈士陵園就已擴展到了紅星亭之外,因為隻有這樣,後來者才有安息地

夜雖然很深了,但李華新因老懷念著潘小安而總不能入眠。當田野裏驟然傳來一大遍一浪逐一浪的急促而又沉悶的蛙鳴聲時,他感覺到了氣候已變得十分悶熱。這樣的悶熱氣候,預示著一場夏秋交季時的特有暴雨即將降臨。果然,下半夜突然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隨著“武鬥隨時都有可能結束”的馬路消息越傳越盛,兩派的武鬥者都著了急。革聯派著急的原因是若不打敗砸派,自己的政權就會被對手分去一半;砸派著急的原因是若不分出勝負,自己就隻有被秋後算帳。總之雙方都深知入主出奴的道理。因此雙方都加大了武鬥力度,砸派將渡船改建成的軍艦開入朝天門水域,用艦上的海三七炮炮轟了朝天門港務局大樓、革聯派動用了空壓機廠生產的坦克。

不過兩派的主戰場、也就是能標誌最終勝敗的戰場仍是南山山麓一線。如砸派成功打下山來就說明他們的繼續造反是無產階級的革命行為;如革聯派攻克南山就說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革命左派。

 

在如此攸關一生命運的決戰中,自然未能掌權的砸派比掌權的革聯派恐慌、著急。因此砸派對革聯派的攻擊也就越來越頻繁、越來越詭計多端及猛烈。砸派的詭計之一是不厭其煩地迂回包抄革聯派,從而一次次將攻擊點南移。

不過革聯派識破了砸派的戰術,故而調兵遣將及時,一直將對手死死地堵在山麓一線不得前進一步。

 

接下來不久,由於一則是砸派在輿情上跟力量上都一天比一天勢大、二則是即將結束武鬥的傳言一日比一日逼真,所以革聯派也就越來越感到自己一家獨大的好事很有可能成為泡影。鑒於此,革聯派不僅是步步將砸派抵擋在南山山麓,且還計劃著攻上山去將想分一杯的死對頭殲滅摧毀。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附四中學聚集了多個單位的革聯派武鬥人員,其中有白繼光的衛東棉紡織廠的工人戰鬥軍。下午兩點左右時,這群深諳入主出奴之道的武鬥人員乘著潘小安的那輛破舊的道吉卡車,搖晃著身子地出了學校。卡車上了公路雖是氣勢洶凶地朝南一路奔去,但卻是灰頭土臉;同樣,車上的武鬥人員雖是披堅執銳,但卻是神精木訥。

 

 

 

 

二十二

 

 

滿載著革聯派武鬥人員的道吉卡車來到楊柳街下了一撥人、來到音樂學院又下了一撥人,這兩撥人都是去南山山隅的兩個要隘分別執行預防砸派對革聯派遠距離迂回偷襲任務的。

之後卡車繼續前行,它來到三聖站便卸下了最後一撥人。這撥人便是附四中學的四野紅衛兵跟白繼光等三人的工人武鬥隊。四野紅衛兵跟工人武鬥隊也是去南山山隅執行與前兩撥戰友同樣的任務;不過他們執行任務的地點更向南、也就是更遠距離的預防砸派的迂回偷襲。

四野紅衛兵同工人組成的武鬥隊離開卡車後就踏上丘陵裏的蜿蜒小路一直朝南山方向奔去。不一會兒,每個武鬥者都汗流浹背且又眉頭緊鎖,因為夏末的太陽毫不遜於盛夏烈日,其光焰炙烤起大地來毫不留情。

 

武鬥者們在荒草夾道的羊腸小道上前行了近千米後便來到了名叫黃草山的山腳下。黃草山名符其實,因為武鬥者們爬上山舉目一望,隻見沒膝深的黃草滿山遍野,經風吹拂蔚為壯觀。不過黃草山隻是相對於低於它的丘陵來說是山、而相對於它對麵的南山來說卻隻是一個大山丘。黃草山與南山對峙,是紅衛兵們執行任務的地方。

黃草山是台原地貌,它的南邊是逐漸降低的逶迤深丘,西邊、即紅衛兵們來的方向是長長的緩坡,北邊是台階形山崖,東邊是南山。來到黃草山的紅衛兵們最傾心該山的東邊和北邊,因為東邊氣象萬千,北邊有他們的家鄉跟學校。

 

然而運動到今天的紅衛兵們其心情很不好,所以他們借烈日厲害為由既沒有去東邊觀察一下自己即將執行任務的地方、也沒有去北邊眺望一下山崖下遠處的家鄉跟學校,而是徑直朝山上唯一的一戶農舍走去。

農舍雖是蓬門篳戶,但好在作為主人的中年夫婦倆都是革聯派觀點群眾,所以紅衛兵們進屋後立馬就得到了休息。

 

由於有黨同伐異的思想,所以農民夫婦很快就煮好了南瓜稀飯來供紅衛兵們充饑解渴。

太陽落山時,紅衛兵們終於走出農舍朝黃草山的東端而去。隨後他們在一遍黃草中行走了一百多米後便來到了目的地。

黃草山是一天然的軍事要塞,它東端的對麵雖是高於它的南山,但兩山間卻是一道灌木叢生的山穀。山穀南北走向,南邊是崇山峻嶺北邊十來公裏處是長江。

 

由於黃草山的東端幾乎處處都是天然的戰壕,所以精神不振的紅衛兵們隻是泛泛地觀察了一下陣地後就回轉了。

紅衛兵們回到農舍的籬笆院子裏時,晚霞已失去光華。夜裏女生們睡在農舍裏、男生們以篾席、簸箕、木板以及竹棍排當臥具睡在院子中的草地上。

翌日,晨曦微露時,識事體的梁鵬強迫自已醒來了。他是院子中第一個醒來的人。醒來的他盤腿坐好後就揉著睡眠不足的眼睛語音不朗地向眾戰友嚷道:“喂!大家快起來了啊,在屋裏捂了一夜的女生們早就想出來換口氣了。可是我們都不雅觀,她們怎麽敢出來。”

在梁鵬的再三催促下,睡在院子裏的人才又揉眼又抱怨地坐了起來。坐起來的人沒有馬上起身收拾臥具,而是盤腿坐著發呆,一看就知道還半眠於睡夢中。梁鵬見此情況便又對大家催促道:“快起來啊!快醒來啊!要雅觀啊!女生們就要出來了。”

梁鵬催促了幾遍後才發現幾個工人戰友不見了。於是他又向大家嚷道:“懶蟲們快站起來收拾東西。看,工人師傅們早已起來去處麵吐故納新了。”

如此一來,大多數人雖是清醒了許多,但還是沒站起來,他們而是開始查看起自己身上的被山蚊子叮咬的傷痕來。對此,梁鵬一邊望著農舍的大門、一邊想發火了。

 

可是梁鵬沒時間發火,因為他回頭間無意中看見郭永泰竟又倒進簸箕裏睡了起來。鑒於此他隻好上前去壓著火邊用腳碰著郭永泰的身子、邊嚴肅地說:“喂。講雅觀啊。女生們快出來了。”

梁鵬見郭永泰未動,於是就又說:“郭永泰。我知道覺沒睡醒就被趕起來的滋味是十分難受……”

“知道就好!”郭永泰繃著臉猛地坐起來衝梁鵬嗔道,“我現在隻想睡覺。我情願坐三年牢現在也要睡覺。今年這個夏天,把老子搞得又黑又瘦,這全是因為沒睡上一個好覺。現在眼瞅暑熱已退去、蚊子也下班了……”

一提到蚊子,郭永泰頓覺渾身發癢。因此他一下放棄了發牢騷而隻顧著從口中蘸來口水抹擦起自己身上的那些被山蚊子叮咬過的皮膚來。

此時梁鵬已不耐煩了,故爾他也衝郭永泰吼道:“最數你邋遢。你快收拾好,女生們就要出來了。”

 

然而郭永泰卻毫不在意自己的邋遇,他反而是嘻皮笑臉地對梁鵬說:“自己的口水自己用就是消毒藥水。”

 

梁鵬不再說話,他而是假裝氣憤而又凶狠地一腳踢向郭永泰。就在郭永泰連滾帶爬地躲避梁鵬踢向自己的腿時,黃曉玲突然從外麵跑進院子裏呈驚喜之色地向眾男生呼叫道:“太美了!太美了!大家快出去看美麗無比的山野世界,大家一定知道現在是雲蒸霞蔚的時刻吧?”

當真有女生出現時,男生們就慌慌張張地起了床。不過黃曉玲並沒有發現男生們的狼狽像,因為她話音未落就隻顧著奔進農舍去呼喚女同學們了。不久,所有的紅衛兵都出了院子,遂穿過一叢叢掛滿了露珠的荒草,朝著東方走去。

 

 

不知是何原因,一路上都還在嘰嘰喳喳的紅衛兵們剛一來到黃草山的東頭就倏地沉靜下來。接著他們在有意無意間肅穆地麵對著雲蒸霞蔚的南山站成了一排。隨之在他們的心靈裏山野是更加的沉靜,因為大家都在靜靜地凝視著天際間的那如天堂般神奇、天堂般絢麗、天堂般慰藉心靈及天堂般彰顯靈魂的雲霞。

隨著雲霞越來越絢麗、越來越美妙,這使得一些紅衛兵不禁連連喟歎、連連咂舌稱奇。天光聖潔,山色如黛,淨得人靈魂一塵不染。凝視著天際間的涅槃世界,孫仲雲不由得感歎道:“太幹淨了!”

 

一時間裏,無人回應或是附合孫仲雲的自出機杼之語,人人都似乎在盯著“太幹淨”之音在飄向鍾靈毓秀的黛色南山。就在人人都似乎在凝神地擬想著“太幹淨”之音落在了某個山峰時,黃曉玲突然開口說:“孫仲雲,你是說天際間很幹淨吧?”

孫仲雲緩慢地說:“我是說天的那邊。

“天的哪邊?你跟我所說是一個意思嘛。”黃曉玲若思若想地問孫仲雲。

 

然而沒等孫仲雲作答,恍然大悟的黃曉玲猛地又說:“喔!我懂了。孫仲雲你是說天際的那邊還有一個天?啊!真是這樣,隻要虔誠地凝視天際的那一遍能喚人探賾索隱的雲霞,就會使人產生天的那邊還有一個天。啊!天際的雲霞真深邃,我都開始有些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了!”

 

 

孫仲雲見黃曉玲的有神論的叛逆之言竟然沒被人嗬斥,於是就耐不住自己對“靈魂”認識的心煩技癢而大膽地說:“我想人這個東西應該是有靈魂的。想想,人的思想是多麽的深邃精妙,不是什麽分子、原子能解釋清楚的。因此我想人死了,那些那麽精妙的東西是不會消亡,它可能會成為一束肉眼看不見的奇異之光而又回到了宇宙深處它原有的‘家’。”

 

“等下次投胎吧?"李華新真假參半地批評著孫仲雲。

然而孫 雲卻微笑著說: "差不多,肉體就是肉體,靈魂就是靈魂。若非要說靈魂不存在,那隻能怪我們的眼睛太粗糙、或是怪靈魂基粒太細小了。想想,什麽蛋白質啦、細胞啦、分子原子啦,它們能思想嗎?某些思想活動就是靈魂存在的一種表現……”

“好了!你還越說越來勁了。”郭永泰猛地打斷孫仲雲的話說,“你是不是見沒人批判你的資產階級唯心論就聒噪不休了? 難道你還沒看出大家早就對你的言論嘖有煩言了嗎?”

 

這時楊娟一下站出來頗為生氣地對郭永泰說:“你的假正經才叫大家嘖有煩言!郭永泰你不相信有鬼神嗎?不相信有鬼神的人就是想肆意地幹壞事。”

“嗬!楊娟,你這奇談怪論是聽誰說的? 這不會是你的思想吧?”郭永泰嘻皮笑臉地對楊娟說。

郭永泰在這事上的假正經已不合時宜,所以眾女生便佯嗔著對他斥道:“你就是想肆無忌憚地幹壞事!”

 

郭永泰萬萬沒想到反動的有神論之火會燒到自己身上,因此他就覥著笑假裝激動地對眾女生說:“喂喂喂!你們把事情搞錯沒有?你們怎麽反倒起哄我這個無產階級的無神論者來了。

看樣子李華新早就對郭永泰的聒噪不滿,因為他猛地打斷對方的話而氣衝衝地說:“滾滾!你小子這樣的貧嘴早已不合時宜了,叫人惡心、反感。”

“逗大家高興。逗大家高興。”郭永泰趕忙向李華新解釋道“當然我也知道這年頭人們已厭惡人說口是心非的話。我剛才的話是為了調侃什麽,從而讓大家娛樂娛樂。”

 

“我沒心思娛樂。”胡英才慢悠悠地站出來用狡黠的目光盯著郭永泰微笑著說:“郭永泰大家都知道你懂得很多革命道理。既然這樣,我有個提問,你說無產者會永遠是無產者嗎?反過來說過去的有產者如今還是有產……”

說時遲,那時快,梁鵬一巴掌火速地扇 著胡英才的後腦勺說:“你在胡說些什麽?”

     胡英才的鬼祟之語與他後腦勺響起的巴掌 聲、再及梁鵬的驚慌神情使眾學生麵麵相覷了。 不過還好,已知自已口出禍端的胡英才很機靈 也很有這方麵的經驗,他壓根兒就沒有想要報 複梁鵬,而是扮出恍然大悟的驚喜模樣說:“嘿!一提到鬼神之事,我突然想起了就在黃草山北邊的半山崖有座三聖廟。走!我們去看看那座三聖廟。”

 

“什麽三聖廟?”幾個女生同時用不感興趣的態度問胡英才。 1“就是給劉、關、張燒香磕頭的地方。”胡英邊說邊轉身走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那裏有三聖廟?”李華新站在原地似有興趣無有興趣地問朗英才。

“走吧走吧,我們就去看看劉、關、張的廟。”梁鵬笑咪咪地推動著李華新說。

隨即大家跟著梁鵬走了起來。在胡英才的帶領下,大家興致不高地沿著黃草山的北邊沿向西走去。這一路上不僅黃草稠密、且還有如火如荼的茅草一叢接一叢,所以大家的腳下就根本沒有路。就因此女生們抱怨起胡英才來。然而在前麵開路的胡英才卻得意地對女生們說:“嘿!咱們要的就是這種綠林氣慨!”

“你又在胡說八道?你被誰逼得想當綠林好漢了?”梁鵬劈頭蓋腦地嗬斥了胡英才。

 

不等胡英才說話,另有思緒的黃曉玲搶先向對方問道:“胡英才你是怎麽知道這裏有座三聖廟?這三聖是不是三國時代的劉備、關羽及張飛?難道這三聖廟沒被‘破四舊’砸毀?”

胡英才沒馬上回話,他而是先拔來一根茅草、並揮動起來後才慢悠悠地說:“大家知道三聖汽車站的由來嗎?該站名就源於我們現在就要去看一看的三聖廟,這是那對農民夫婦告訴我的。農民夫婦說三聖廟在解放前其香火很旺,解放後至運動前的這十幾年也還都有香火……”

 

    “喂!請你別說廟子的事了。”謝倩猛地打斷胡英才的話說,“你還越說越來勁了,我們不喜歡。我們女生能陪你們男生去廟子走一趟就已經很不錯了。”

 

黃曉玲立馬接過謝情的話用不屑的態度對胡英才說:“男生就喜歡諸如《三國演義》等把世界搞得峰火連天的事。”

郭永泰又打斷黃曉玲的話竊笑著說:“女生就喜歡《紅樓夢》。

一聽《紅樓夢》,謝倩不顧被同學們攻訐的危險而興奮地說:“幾乎所有該批判的書我都批判了,可就沒有批判紅樓夢,因為不曾碰到過。喂!誰有這本書借給我批判批判。”

 

郭永泰被謝倩的掩耳盜鈴伎倆逗得忍俊難禁,因而就不由得脫口而說:“謝倩你別找借口了,你明明就是想看最黃最黃的書。”

郭永泰的猥瑣心態及脫口蹦出來的意味著淫穢的話可謂石破天驚,震得人人都因心虛、害羞而耷下了頭。謝情更不敢申辯,隻有裝聾作啞,因為她知道在《紅樓夢》麵前標榜自己清心寡欲隻會事與願違、越來越糟。

 

不過還好,最為害羞的梁鵬趕在大家都還沒有手足無措之前便假裝十分惱火地衝胡英才嗬道:“胡英才三聖廟在哪裏?眼看太陽就厲害了,你能不能走快點?”

胡英才懂得梁鵬朝自已發火是一種給大家紓難的伎倆,因此他就配合著對方而指著前麵右邊的一處雜草不深的豁口說:“大家看,我想從前麵的那個缺口處走下北邊的山崖路就通往三聖廟"

 

然而當紅衛兵們來到通往三聖廟的路口時,大多數人卻在猶豫中站立了下來。對此,胡英才望著東方的天空而催促著大家說:"大家快走吧,快去快回,看來今天的太陽更厲害。”

李華新對胡英才的話置苦圈聞,他隻顧盯著左邊百來米處的農舍說:“大家還是回農舍吃了飯再去三聖廟吧?”

 

“吃飯?”梁鵬微笑著,立馬感到驚奇地盯著李華新說,“李華新聽你的口氣好像那對農民夫婦欠了你似的?然而我正在想我們今天是不是該回學校,因為我擔心那對農民夫婦的米壇子會因我們多吃了他們兩頓而見底了。”

黃曉玲十分讚同梁鵬的建議,因而就不禁喜悅地說:“對對對!今天就回學校,這裏的山蚊子大厲害了。”

這時很少說話的範素芳突然打量著大家的臉色吞吞吐吐地說:“今天就回學校可能不好吧?若這樣,我擔心有人會罵我們開小差。”

 

梁鵬一臉赧色地急忙辯解道:“我們當然不能開小差,而是要聽從上麵的調遣。我剛才的話是在挖苦把農民搞得很窮的人,而不是真要今天就打道回府。”

郭永泰見梁鵬辯解得有些辛苦,於是就想揶揄他。可是他剛要開口,無意中就看見白繼光帶領著他的兩個工人戰友出了農舍院子朝大家這個方向走來。

 

接下來紅衛兵們都閉上嘴靜了下來,隻等著白繼光師傅和他的戰友上前來跟大家聚攏。然而白繼光把他的兩位戰友留在了西邊的下山

路口,隻是自己獨身一人朝佇立在西北角的紅衛兵們走來。白繼光很亢奮也很離興,他一來到紅衛兵身前就迫不及待地對大家說:“我和我的戰友要回去一趟。剛才我去仔細地觀察了黃草山的整個地勢,這裏是最好的對砸派進行偷襲的地方。我們也要對山上的砸派進行迂回進攻,以趕在武鬥結束前徹底地消滅砸派。好,這裏就由你們先頂上一下,我和我的戰友現在就回去再組織些人來,再多帶些彈藥來。當然,我也想到了要多帶些大米和那些特意犒勞我們的高級幹糧,不然那對農民夫婦就要因我們的到來而斷炊很長一段時間。”

 

 

李華新很高興白繼光師傅的最後一句話,因此他立馬就一邊揮手催對方快走,一邊急躁地大聲說:“這裏有我們頂著,白師傅你快回去多拿些米花糖、雞蛋糕來給農民夫婦吃。”

 

白繼光剛一走,紅衛兵們也啟步朝三聖廟而去。這一路上紅衛兵們是在黃草山上北邊山崖的陡坡上由上往下行。長長的陡坡雖然很荒涼,但有一條由青石板鋪成的昔日官道卻留存著一些舊時代的興旺氣息。不過這是一條曆經滄桑的蜿蜒官道,所以路徑破敗、石板殘缺,更是荒草載道。

走在這亦幻亦真的空間,紅衛兵們都很安 靜,他們似乎在感受著、觸碰著或是穿越著時 空。在這似乎能摩挲時光的時刻,孫仲雲突然 不禁喜悅地感歎道:“嗨!隻在這山道上走一遭 就值。至於三聖廟就可去可不去了。”

 

 

“你怎麽這樣說?”胡英才又快又不理解地問 孫仲雲。

“我本來就瞧不起劉、關、張。”孫仲雲淡淡 地說。

出於活躍氛圍的目的,黃曉玲倏地站下來笑哈哈地嘲笑著孫仲雲說:“哈哈!原來你孫仲雲是個不講義氣的人?”

 

孫仲雲知道自己鄙視劉、關、張的特立獨行思想是冒犯眾怒的行為,所以就沒有吱聲, 而是隻顧著埋頭微笑。如此一來,更想使大家歡快起來的郭永泰一下蹦出來含著笑地衝孫 雲嗬斥道:“嘿!孫仲雲你哪來這種思想?說說你這種思想的由來。人家劉、關、張可是義薄雲天啊!”

 

這樣一來,孫仲雲反倒想說話了。因此他立馬聲音琅琅地說:“諸位女同學,三國人物中你們最喜歡哪一位?”

女生們幾乎同聲呼道:“常山趙子龍;趙雲“

“怎麽樣?郭永泰這下你該明白一些我的思想了吧?”孫仲雲愉快地問郭永泰。

 

“不明白。我一點都不明白。”郭永泰心不在焉地說,

然而其他的男同學卻是相繼帶著質疑和不滿的神情向孫仲雲問道:“孫仲雲你莫名其妙,女生們說趙雲好跟你說劉、關、張不好有什麽關係?

抿著笑的梁鵬更是命令般地衝孫仲雲嗬道“孫仲雲快把你所有的屁都放出來!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質疑桃園結義的劉、關、張。這是什麽原因?”

 

由於孫仲雲早就期盼著能有與人批判“桃園三結義”的機會,所以他就泛著笑,沉靜地說: “男同胞們,女生們為什麽喜歡趙雲?那是因為趙雲‘君子不黨”啊!然而挑園三結義的劉、關、張卻是結黨營私,行黨同伐異之道,不要公理。我最煩張飛的‘誰敢對我大哥不敬,就休怪我張飛對他不客氣。’他張飛完全不進道理,心中就隻有兄弟幫。”

 

對孫仲雲的古怪論調感到驚奇之故,胡英才綻著笑立馬向對方說:“張飛說過這樣的話嗎?再說張飛之話有什麽錯?”

孫仲雲靜靜地說:“桃園三結義給我的印象不好,他們就是結夥恃強淩弱。如此一來,諸葛亮、趙雲、黃忠、馬超等光明磊落之士就隻能是劉、關、張的奴仆了。” [

“人家劉備是皇族啊!他是正宗的漢室後裔。”梁鵬笑嘻嘻地對孫仲雲說。

孫仲雲以不屑的態度苦笑著說:“這就更滑稽了,皇族?正宗?他劉備賣草鞋時,怎麽不見漢室有人來認他?正宗?誰是正宗?漢朝對秦朝是正宗嗎?唐朝對漢朝是正宗嗎?宋朝對唐朝是正宗嗎?以此類推,沒有正宗。依我看隻有世世代代的老百姓才是正宗的冤大頭。”

 

好幾個人不等孫仲雲的話落音,便大笑著說:“哈哈!哈哈!冤大頭也有正宗的?”

孫雲也自覺好笑地說:“我是突發奇想。我也覺得有些好笑。我還想說一句,千年帝王走馬燈,萬年屹立納稅人。”

“不包括我們吧?”梁鵬思忖著什麽似的問孫仲雲。

“什麽不包括我們?”孫仲雲大惑不解地問梁鵬。

“‘正宗’冤大頭之說。”梁鵬說。

 

恍然大悟的孫仲雲趕忙裝出輕鬆的樣子笑嗬嗬地說:“當然不包括我們。我說的是帝王時代。”

雖然“納稅人”之詞在新社會幾乎已成不被人提及的廢詞,但有著別樣心思的範素芳卻緊接著孫仲雲的話說:“不知道哪些人算納稅人?哦!新社會不該說納稅人是納稅人,而應該說他們是國家的貢獻者。”

看樣子範素芳本還有話要說,但一時間她也因被自己的語無倫次的話搞糊塗了而戛然閉上了嘴。

如此一來,範素芳心中有了忐忑,因為她怕被同學們詰問。然而她多慮了,一是因為大家都對“納稅”事物毫無興趣,二是因為人人 都開始觀察起石板路的走向來了。由於一路上都在隻顧著風趣地“多難興邦”, 所以紅衛兵們在一處平地上站立下來後才發現 自己被蜿延的石板路引到了半山崖的東邊。不 過大多數男生都是由山野陪伴著長大,所以稍許 後他們就對自己所處的大環境了然於胸。現在 他們看清了東邊咫尺遠的石板路的端頭是一小片鬆樹林,路在樹林前麵一點向北急轉九十度 遂進入二道崖崖頂的一個豁口處陡然消失了。

 麵對如此情況,止步於半山崖的紅口兵們 開始議論開來,有的說三聖廟應該在二道崖下,有的說應該就在附近。然而議論的結果不是促使紅衛兵們怎樣去準確地判斷三聖廟在何處、而是形成了是堅持尋找三聖廟還是打道回府的兩種意見。就在大家猶豫不決時,範素芳突然指著南邊幾十米處的一長有雜草的壘堆對大家說:“嘿!大家看,那是不是三聖廟廢墟?”

接下來有人去了廢墟處查看、有人卻立在原地未動;查看的人的目的是想確認自己是否找到了三聖廟、站著不動的人是嫌堂堂的三聖廟太小且又成了廢墟,不值一看。不久,前去查看的人雖然帶回了廢墟就是三聖廟的消息,但大家對此都是一副索然寡味的麵孔。因此李華新不滿地對胡英才說:“胡英才,這就是你帶大家來看的三聖廟嗎?我原以為這座三聖廟是高堂大殿,因為三聖站站名就緣於它,殊不知隻是比土地廟好一點。”

 

笑嘻嘻的胡英才不慌不忙地說:“窮鄉僻壤的農民財力有限,不管大小,有座三聖廟就不錯了。古人說廟不在大小,有仙則靈。”

這時烈日已當空,所以沒人去理睬李華新和胡英才的拌嘴,大家都隻顧著朝二道崖的豁口處走去。大家都急於去豁口的原因是人人都認為那裏是山風過嶺的風口。

豁口別有天地,它是因一整塊黃沙石出現了凹陷而形成,其型如傾斜之盆,石板路從中穿過——路的上端搭在二道崖崖頂、下截近乎垂直於崖底地斜掛在崖壁上。

豁口之盆約十五平方米,它不僅能俯瞰崖下的廣袤原野而像個瞭望台,且潔淨如洗,連石頭的沙粒都能看個端詳。因此紅衛兵們一跨進石盆就爭先恐後而又歡天喜地地麵對著北方的空曠天空坐了下來。眺望著山下原野的他們此情此景本應該是愜意的感歎聲一遍,可殊不知卻是沉寂。

 

山下、烈日炙烤下的丘陵原野令紅衛兵們蒿目時艱,因為他們當下的思想和心情都覺得那灌叢和竹林掩映的小溪、若隱若現的農舍、星羅棋布的田疇及縱橫交錯的阡陌猶如海市蜃樓。

就在紅衛兵們各自靜靜地嗅著自己的悵惘心情時,郭永泰突然起身走到崖沿麵對著茫茫天際揮動著手做出一副偉岸的身姿對眾同學說:“諸位,你們猜,我在做什麽?”

李華新立馬就嘲笑著郭永泰說:“你在吃了牛屎發馬瘋。”

 

“我在指點江山。”郭永泰忍俊難禁地說。

郭永泰東施效顰般的舉動雖把大家逗樂,但李華新仍譏笑著他說:“你這副模樣也要指點江山?我認為你還是倒回到饑荒年指點黑砂缽吧。”

郭永泰一聽見使每個國人都刻骨銘心的“黑砂缽”,便立馬轉身上前去抓住李華新的雙手,裝出無限激動的樣子連聲叫道:“黑砂缽好!黑砂缽好啊!現在我都對它有感情。”

 

由於厭惡在這時嬉戲,李華新一把推開郭永泰說:“若真有感情,你就倒回到饑荒年餓飯吧。”

如此一來,大家都開始將目光投向李華新跟郭永泰。不過大家還沒來得及說話,滿麵深沉之色的孫仲雲倏地邊走向崖沿、邊莊重地對同學們說:“我來給大家唱首歌。”

眾學生對孫仲雲的話感到十分驚詫,其中郭永泰更是嘲笑地說:“孫仲雲你也會唱歌?這不會是天方夜譚吧?好像沒有人聽見過你唱歌。”

沒等孫仲雲作答,胡英才也不禁喜悅地說“孫仲雲,是什麽引發了你唱歌的激情?看樣子你是非唱不可了?”

 

又沒等孫仲雲開口,女生們已惡洶洶地嗬斥起胡英才跟郭永泰來。在女生們的維護下孫仲雲稍捋了下思緒便說:“站在這遙岑遠目的高台,我突然想起了一首俄羅斯民歌……

“什麽?你要唱蘇修的歌?”郭永泰驚懼地盯著孫仲雲說。

孫仲雲用不屑的態度對郭永泰說:“是俄羅斯民歌。”

 

“不是一樣的嗎?”郭永泰不滿地說,“蘇修就是俄羅斯,俄羅斯就是蘇修。”

孫仲雲平靜地說:“郭永泰你別替我擔心,該歌一點也不反動。難道我不怕死嗎?”

“不怕死你就唱吧。”郭永泰邊說邊懶洋洋地坐了下來。

 

隨之眾學生望著站在山崖邊、凝視著山下廣袤丘陵的孫仲雲同學安靜了下來。此情形下孫仲雲先莊重了神情、再感受了山野的神奇靜濫,遂才飽含深情而唱:“我要去看滾滾的河流,千尺懸崖我坐上頭,望一望祖國美麗的河山,無邊的綠野和青疇。您啊就是俄羅斯的自由, 田野牧場都沒有盡頭;您那土地廣闊無邊際,人們康樂,五穀豐收!”

歌畢,餘音繚繞之際,一臉正氣、滿麵悲 情的孫仲雲還心潮澎湃地屹立著一動也不動。他之所以有如此頂天立地的精神和情懷,是因為他是擬比著自己的祖國來唱的這首歌——他唱這首歌的目的是為了表達自己對多舛祖國的擔憂並及悲情。

 

由於孫仲雲的悲情營造出了鉤深致運的氛 圍,所以一時間裏沒人急著說話,大家都似乎在養神。

然而隨著時間一秒秒過去,沉寂就快要使人陷入尷尬了。就在這時,一陣山風過來,吹得滿崖枝條搖曳婆娑、樹葉翩躚,這使機敏的郭永泰抓住時機故作驚喜地叫道:“哎呀真好!今晚我們來這裏睡覺,風大,肯定沒有蚊子。”

隨即沉寂被打破,有人開始謾罵起蚊子來。 於可恨的蚊子,黃曉鈴另有心境,她沒有罵蚊子,而是驀然驚喜地叫道:“哎呀!我們差點忘了一件大事,全靠郭永泰提醒。現在誰願同我回學校拿驅蚊香?這裏的山蚊子實在是太厲害了。”

 

“我去!”正看著山下東張西望的李華新衝口而道。

接下來的場景使李華新大感意外,他見不僅場麵驟然雅雀無聲、男同學們且還盯著他露著意味深長之笑。

李華新雖然從男同學們的笑意中明白了自已一不小心就犯了“討好女生”的大忌,但他卻強作鎮靜,道貌岸然地批評著眾男同學說:“你們怎麽不自告奮勇地同黃曉玲回學校取驅蚊香?”

 

泛著詭異之笑的郭永泰第一個對李華新說“我們的心思慢了,沒有你李華新鬼祟。對此我真為自己的思路慢感到遺憾。”

胡英才緊跟著郭永泰說:“李華新你何時變得這麽精明了?大家一不留神,好事就被你搶去了。”

嬉鬧中,梁鵬也拍著李華新的肩抿嘴抿嘴地笑著說:“李華新,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快去陪黃曉玲同學取驅蚊香。”

 

李華新為了在“討好女生”的問題上徹底避嫌,他猛地打開梁鵬的手氣呼呼地說:“太陽已當頭,空氣快燃燒了,我要回農舍吃飯。”

李華新話音未落就埋著頭朝石盆上沿的石板路躥去。然而心中窩著火的謝倩比李華新的動作還快,她疾跨幾步後就將對方攔阻了下來。謝倩不等李華新抬頭看自己,就劈頭蓋腦地衝對方吼道:“你是不是心中有鬼?”

對女生的嗬斥,李華新隻好訕笑著對謝倩說:“什麽心中有鬼?我——我剛才做錯了什麽事嗎?”

 

然而謝情卻更加厲害地衝李華新斥道:“我看你是在自作多情吧?”

這下李華新驚慌了,因為他的心中之鬼、對黃曉玲的自作多情被謝情窺穿了。就在他暗暗叫苦時,謝倩又不客氣地對他說:“你以為與女生單獨走一段路就是談戀愛了?”

緊張的李華新語無倫次地說:“胡說!謝倩你胡說!我不願去嘛。我不願去,你怎麽反倒還說我——我——我有什麽?”

 

謝倩含笑睨著李華新說:“你是說你壓根兒就沒想過要靠近黃曉玲?錯!我看你的心早就伸出了爪子,恨不得一把將人家黃曉玲抓來吃 了”

一直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男生們不等像綿羊般可憐的李華新向謝倩發起抗辯就起哄起他來。其中郭永泰最來勁,他緊接著謝倩的話張牙舞瓜地大聲說:“對對對!李華新對我說過,他一直暗戀黃曉玲,隻要一參加工作,就立馬將她 一把抓過來。”

這樣一來,一直溫良麵對謝情的李華新氣得七竅生煙。因此他猛地一轉身,朝著郭永泰撲了過去。不過他沒能抓住郭永泰,因為被梁 鵬抱住了。

 

這時的梁鵬已擔心起一個問題,他怕男生們會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變猥瑣了。為了保護男生們的形象,他不僅是緊抱著李華新不放,且更是貼著對方的耳朵既焦急又威嚴地小聲說“你發現黃曉玲的奇怪之處沒有?一向口舌不饒人的她為什麽在此刻一聲不吭了?這種情況不是人家對你有心、就是你將人家傷重了。聽好。我給你創造個條件,你馬上去追求人家。”

 

梁鵬不容李華新說話,立馬就一本正經地對眾同學說:“回學校取驅蚊香是個好主意,因為這裏的山蚊子實在是太厲害了。因此我讚同由李華新同學護送黃曉玲同學回學校取蚊香。”

 

由於擔心李華新冥頑不靈,梁鵬不等自己的話落音就暗暗地踢了對方一腳,其用意是示意他趕快去“搶”黃曉玲。

然而李華新卻未動,像是在雲裏霧裏辨別方向似的。就在這時,郭永泰站出來豪邁地對大家說:“我不怕曬太陽。我就為大家頂著烈日跑一趟路吧。”

殊不知郭永泰還沒啟步,又被梁鵬暗中狠狠踢了兩腳的李華新突然躥出來慌不擇言地對郭永泰叫道:“我是第一個報名者。該我去。” 

   “你這才睡醒?你該去什麽?”好幾個人同時大笑起李華新來。

 

這時李華新確實已醒了過來,他認識到自已不能因害羞而坐失良機。因此他對同學們的調笑充耳不聞,隻顧著朝一直靜立在石盆下沿的黃曉玲走去。一直獨立一旁的黃曉齡見李華新走向了自己,於是就轉身跨出石盆而踏上了掛在崖壁上的石板小徑。

不過黃曉玲沒有馬上拾級而下,她而是轉回身來不高興地對李華新說:“你不吃飯了?”

“什麽不吃飯了!?”糊塗了的李華新糊裏糊塗地問。

“你剛才不是要忙著回去吃飯嗎?”黃曉玲麵無表情地說。

 

     “唉!當然是驅趕蚊子重更,我情願少吃一頓飯。”感到汗顏的李華新撓著頭邊說邊繞過黃曉玲匆匆地拾級而下。

盡管近乎刀劈釜斬的二道崖魑魅陰森,但為了縮短路程,先人們還是在崖壁上開鑿出一條路來。斜掛在二道崖壁上的石板路西高東低,大致成四十五度角地從崖頂貫到崖底。路雖有一米來寬,但景況有些使人不寒而栗,因為左邊是雜灌叢生的懸崖,右邊是因遍生了藤葛、蕨荊、毛草及雜樹灌叢而飄蕩著瘴氣的崖壁。使人一步一驚的原因不僅於此,還因石板路包藏著歲月的滄桑。如今的石板大道已名不符實,因年久失修,道上的石板所存無幾,無石板的地方不是黃草、敗葉跟鬆針成苫就是苔蘚、山水載道。

 

這陰森、蠻荒的山道反而使馳騁山野的斫輪老手李華新感到高興,因為他找到了能消除自已在黃曉玲麵前手腳無措的辦法。因此他剛一感覺到黃曉玲跟了上來、就立馬目光炯炯地找尋起山壁上的什麽東西來。還好,他沒有陷入與黃曉玲無話找話說的尷尬,因為他很快就看 見了山壁上的一叢鳳尾竹。隨即他手腳並用, 快速朝那叢鳳尾竹攀爬而去。一小會兒後,他 用匕首砍下了兩支鳳尾竹就縱身一跳回到了路 上。

 

   “拿著護身,用它趕跑路邊草叢裏的蛇。”李 華新目不看人地邊說邊將一支鳳尾竹遞給黃曉 玲。

一男一女獨處,李華新更加害羞。因此走 在前麵的他就借給黃曉玲示範“打草驚蛇”來掩蓋自己的窘臊。

 

漸漸的,李華新沒有了窘臊,因為他欣賞 起了自己手中竹條所發出的那一陣陣“嗖嗖”聲來。正當他將“打草驚蛇”的竹條揮舞得越 來越威猛、瀟灑及愜意時,黃曉玲向他生了氣。

“我怕蛇,要走前麵。”黃曉玲撅起嘴對李華 新說。

李華新像是受過扈從訓練似的,他馬上微 低著頭,一側身就做出了恭侯黃曉玲走到前麵去的姿態。李華新的這一表現使黃曉玲不僅高興、 且還有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榮耀感。不過不久, 黃曉鈴又開始不高興了,因為她見身後李華新仍是在一門心思地揮動竹條,根本就沒有與自 已交談的意思。因此她又撅嘴對李華新說:“我要跟在你後麵,走前麵我還是怕蛇。”

黃曉玲的話剛落音,李華新已跨到前麵擔 當起開路者來。接下來李華新依然如故,就是 不說話,隻顧著“打草驚蛇”。因此不久,黃曉 玲又嚷著要走前麵。盡管李華新被黃曉鈴折騰 來折騰去,但他始終是一副無暇說話的神態。

 

 

未了,黃曉玲見自己的“折騰”術終沒能使李華新多說話,於是便真要生氣。然而就在這時,走在前麵的李華新竟主動伸出手來要牽黃曉玲的手。在黃曉玲還是一臉驚訝之色時,李華新已牽著她的手說:“小心別摔倒了,這段路很滑,路麵不僅淌著山水且還有苔群。”

剛一走過濕滑路段,心中砰砰直跳的李華 新立馬就鬆開了黃曉玲的手。然而同樣心跳得 厲害的黃曉玲卻沒有害羞,她反而是堂堂正正地對李華新說:“你的手怎麽在發抖?”

 

李華新邊走邊假意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手說: “我的手沒有抖呀."

 

黃曉玲高興地說:“李華新要勇敢,就承認自己的手剛才抖得厲害吧。”

“胡說!我的手何時抖過?”心虛的李華新不 由得大張其嘴地說。

黃曉玲卻笑咪咪地對李華新說:“心虛了吧? 一聽你的大嗓門就知道你心虛了。”

    無奈的李華新想了想說:“黃曉玲,剛才到 底是我的手在抖還是你的手在抖?”

 

黃曉玲本要繼續揶揄李華新的害差,但瞬間裏她卻改口說:“李年新到底是誰的手在發抖 這馬上就能驗證出來。”

李華新微笑著毫不介意黃曉玲的話,因為 他認為對方是在故弄玄虛地恐嚇自己。然而須臾關間他就睜大了眼,因為前麵又出現了一段濕 滑之路。由此他也就明白了黃曉玲為什麽要說 “驗證”自己的話。

 

接下來在向前走的路上,李華新是既蹙眉又放慢了一點步伐,他在想還牽不牽著黃曉玲的手幫對方渡過濕滑路段。不過還好,李華新 沒有因猶豫不決失去男士風度,因為距濕滑路段還有兩米多遠時,黃曉玲驀然主動地握住他的手說:“李華新不管你的手發不發抖,我還 是要你牽著我走。”

惶惶惑惑的李華新連聲說:“當然當然!否 則我就在男同學們麵前抬不起頭了。誒!不對, 我的手何時發過抖?”

     黃曉玲沒理財李華新的話,她而是拿起對 方的手來邊瞧邊笑盈盈地說:“誒!這次好像還真沒有發抖。”

 

此後李華新不再與黃曉玲說話,因為他知 道自己咻不過對方。然而他的退縮並沒有使自 已消除麻煩,因為走過濕滑路段後,黃曉玲不 僅刻意地繼續緊握著他的手,且還義正詞嚴地 說:“李華新別耍滑頭,繼續握住我的手,時間短了,還驗證不出你的手到底會不會發抖。”

旋即李華新本能地緊握了一下黃曉玲的手。因為他意識到要體恤體恤一直都在渴望著什麽 的對方。哪個男兒不多情、哪個女子不懷春, 自然,黃曉玲感覺到了李華新對自己的體恤。 為了纏綿自己人生破天荒的第一次與異性的溫 馨接觸,黃曉玲竟不顧授柄於人的危險而精神 亢奮地對李華新說:“李華新你看過紅樓夢沒 有?”

 

     果然,李華新像被蜂蜇了似的猛地甩開黃 曉玲的手說:“誰敢看那黃色書籍?你是在刺探 我的思想吧?”

     如此一來,黃曉玲雖是變了臉色,但她並不是在生李華新的氣,而是思緒萬千。

然而李華新卻誤認為自己傷了黃曉玲的心,因此 他趕忙後悔不迭地向對方賠禮道歉。黃曉玲沒 注意李華新的道歉,她邊低頭拾級而下、 邊有意無意地輕揮著手中的竹條思忖般地說:“李 華新,你覺得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幸福嗎?”

 

     由於心思還在要好好給黃曉玲道歉的事上 所以未諳對方話意的李華新張口就說:“幸福幸福。”

黃曉玲哼了一聲說:“李華新你要對我說假 話嗎?”

清醒過來的李華新急忙苦笑著說:“大家隻 能說假話嘛。誰敢說真話?”

按著自己的思想,黃曉玲更加心有不甘地 說:“李華新你覺不覺得全中國人民像是在為一 個人活著似的?不知怎麽的,最近我老在想這 個問題。如此似乎不值啊!”

李華新卻輕鬆地說:“我是為我的媽媽活著。 我之所以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其原因是害怕自 已的檔案上會被記上思想不紅、不革命的汙點。 全國人民都知道檔案上有汙點的人休想上大學。上不了大學就成不了工程師;成不了工程就工資低;工資低就不能遂其心願地孝敬父母。總之我是有了上大學的私心才參加了文化大革命運動。”

 

“現在呢?”黃曉玲像想著心事似的問李華新。

“什麽現在呢?”李華新不解地問黃曉玲。

“現在你對運動是什麽態度?”黃曉玲不禁不 耐煩地說。

李華新安靜地想了想說:“咱們已是騎虎難 下,一切就聽天由命唄。哈哈!反正咱們已生 長在了史無前例的偉大時代,因此就隻好一直偉 大下去吧!”

 

黃曉玲盡管不讚同李華新的思想,但由於 怕被同學輕視,她隻好吞吞吐吐地說:“李華 新。我可是另有一些想法,一點都不想偉大下 去。其實我回學校取驅蚊香不全是真心,而是 想……想什麽呢?我也說不出來。不過我一直 在告城自己要顧忌同學們說我開小差。我想開 小差嗎?肯定不是!”

     李華新趕忙用寬慰及讚賞的語言說:“黃曉令你是想散散心,這我非常懂,因為我也被這河清難俟般長的武鬥及階級鬥爭搞得氣腫了肝、氣大了脾。”

    “還真是這樣!"黃曉玲驀然驚喜地對李華新 說, “剛才我想不出來的事就是你現在所說的事。 我們耗不起青春啊!也耗不起光陰啊!因為我父 母很早前就在馨香禱祝著咱家能出個大學生…

 

“快了!快了!”李華新強裝輕鬆地岔斷黃曉 玲的話說,“還好,咱們是參加了運動的,檔案 肯定沒問題……”

就在李華新的臉色由佯裝輕鬆變為喜上眉梢時,黃曉玲也打斷他的話說:“快了。快了……”

 

殊不知以為黃曉玲在質疑自己“快了”之 語的李華新飛快地又打斷了對方的活解釋道:“黃 曉玲。我不是在安慰你。我想武鬥真的快要結 束了,不然國家就真的日薄西山了;這是孫仲 雲說的。”

黃曉玲含著笑,讓場麵安靜了片刻後才佯 嗔著李華新說:“我是說快到崖底了。”

“誒!真是快到崖底了。”李華新搔頭訕笑著說。

接下來李華新和黃曉玲在轉過一個小彎、又經過兩叢竹林、再下行十幾步後就來到了崖底。黃曉玲剛向前走了幾步就抓住了李華新的手, 因為她一眼就看清楚了前麵小溪上的小石橋斷了。

 

李華新和黃曉玲過了小溪繼續沿著蜿蜒在 丘陵間的石板路朝北方走去,因為他們的學校 在北邊約四公裏的地方。午後烈日炙烤下的丘 陵萬籟俱寂、氣息奄奄,整個原野闃無一人, 如沒有一座座土丘上的枯黃玉米杆和一塊塊幹 涸了的田裏的稻子,就定會使人有天已荒、地 已老的感覺。

 

     頂著烈日的曝曬,李華新和黃曉玲一下就 沒有了交談的心思,他倆是微低著頭默默地前行。 由於天似火燒,地如湯灌,所以沒多久黃曉鈴 就大叫起自己的腳心被烤得發燙的石板烙痛得受不了了。 然而走在前麵的李華新對黃曉玲的痛苦呼叫聲 似乎反而覺得好玩,因為他轉身看著對方便笑 嘻喜嘻地說:“你這個傻瓜沒在這樣的烈日下走過這樣的路吧?看,這滾燙的石板能煎熟雞蛋? 你那麽薄的塑料涼鞋底,那麽嫩的腳心怎麽受得了。你要時不時地踩著路邊的草走,這樣腳才不會被烙得受不 了。”

 

   隨後黃曉玲雖是踩在了路旁的草上,但她 沒有馬上邁步、而是伸出手去對李華新說:“你 要牽著我,踩著草走容易摔倒。”

   李華新邊思考著什麽邊向黃曉玲伸出了自 已的手。可是他還沒有碰到黃曉玲的手就將自 己的手收了回來,轉而是朝旁邊的一座種植有 南瓜的土丘跑了去。不久,李華新在長滿荒草 的南瓜地裏拔了一大把官司草,便跑回到了黃曉玲身前。

回來後的李華新一下就蹲在了黃曉玲的身下。緊接著他一邊將官司草分成四股綁在黃曉 玲的兩隻腳上、一邊得意地說:“黃曉玲,你‘穿’上我給你做的簡易草鞋,石板就烙不痛你的腳 了。”

 

“您怎麽不穿這簡易草鞋?”大受感動的黃曉玲一邊低頭凝神地盯著身下的李生新、一邊呢喃地說。

心中喜悅的李華新連頭也不抬地說:“我這 雙腳板已是老皮了,感覺不太痛;再說我會走 路。”

俯視中,黃曉玲端詳著李華新的濃密烏發又說:“這麽說來,你的腳還是有些痛嘛。”

 

這時李華新雖然還是蹲著,但他已感覺到了黃曉玲投向自己的特別目光。因此他開始不自在起來。由此他邊加快手上的操作、邊裝得漫不經心地說:“這點痛正好鍛煉人嘛。誒! 黃曉玲,你有必要頂著這紅火大太陽來渲泄自己心中的鬱悶嗎?”

 

 黃曉玲若思若想地說:“散心是附帶的,主要是取驅蚊香。”

     “即使是取驅蚊香,也沒有必要在烈日下烤油。”李華新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而隨口說。

然而黃曉鈴卻認真地說:“非常有必要!你們男生皮膚厚當然不怕山蚊子咬。可我們女生就痛苦不堪了,山蚊子咬得咱們徹夜難眠,神經都快要崩潰了。”

 

這時李華新一下站起來邊向前走邊說:“黃 曉玲。我們男生還是被山蚊子咬得難受。我們 是懶,不願意跑路。”

跟在後麵走的黃曉玲笑嗬嗬地說:“我就希望山蚊子把你們這些懶蟲咬成麻疙瘩。”

“不會的,因為武鬥搞不了多久了。”李華新平靜地說。

“為什麽?”黃曉玲一下認真地問。

李華新卻淡淡地說:“憑直覺,不,看氣象。”

 

“看氣象?看什麽氣象?”黃曉玲愣神地問。

李華新聲音低沉地說:“我又看見饑荒臨近 時的氣象了。”

“不會吧?”黃曉玲既不屑但又有些忐忑地說,“李華新你是在故弄玄虛還是在危言聳聽?”

李華新沒馬說話,他而是扭轉頭看了一眼黃曉玲的腳後才說:“這下石板烙不痛你的腳了吧? 你再堅持一小會兒,很快就要開飯了。”  

 

黃曉玲露出驚詫而又喜悅的神情說:“開什麽飯?李 華新現在這裏哪來飯?”

李華新沒答話,他隻顧著豪邁地大步向前而去。幾分鍾後,一路上都懷揣著喜悅的李華新奔到了一塊荷塘前。等黃曉玲剛一趕攏荷塘,李華新就一邊將一張碩大的荷葉蓋在她頭上一邊說:“快戴上荷葉,它能遮擋毒日。你再等一會,馬上就開飯。”

 由於急於想掙表現,所以李華新不等自己 的話落音就再次跨進了荷塘。十幾分鍾後,他 就從稀泥裏挖出一整支藕來。用了不到一分鍾,他就將洗幹淨的兩截白生生的藕遞到了黃曉玲手中。黃曉玲含笑端詳著白胖胖的藕說:“李華新, 這就是你說的開飯?”

 

已向前走起來、並愜意咀嚼起藕來的李華 新略感詫異地對黃曉玲說:“這樣的夥食還孬嗎?這可是真資格的藕喲!不是藕腸子。” 

    “聽你說話的口吻,過去你老吃藕腸子?”黃曉玲麵帶笑容地揶揄起李華新來。

李華新聽了黃曉玲的話雖不禁有點心酸, 但更多的是感到幸福。因此他猛地一拍腰間的手槍說: “現在夠幸福了!誰敢來阻止咱挖藕?運動前就不同了,我等小夥伴去農村偷農民伯伯的可生吃的莊稼,那可沒少提心吊膽。”

 

黃曉玲笑著對李華新說:“李華新。我還沒 看出你是一個偷農民莊稼的斫輪老手。難道六二年以後你還這樣幹嗎?”

“主要是饑荒年裏才這樣幹。”李華新不以為 然地說。

     黃曉玲又笑著說:“李華新,剛才我從你偷藕的嫻熟動作上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斫輪老手。”

“黃曉玲,你是取笑我吧?”李華新也笑著說,“哈哈,我是什麽斫輪老手,賣油翁的手熟爾。誒!不對,是心熟爾。還是不對,是饑而肚熟爾。”

 

黃曉玲不僅被李華新的話逗得琅琅大笑, 她還將對方向前一推,說:“李華新,你胡亂搬弄賣油翁的‘手熟爾’,我聽不懂。什麽叫饑而肚熟爾?”

     由於這時李華新剛走到一道石梯的頂端, 所以他就被黃曉玲的那一掌推得踉踉蹌蹌地踏上了石梯。為了多享受一會兒女生給自己的溫馨,李華新步態剛一正常,他又馬上裝出踉踉蹌蹌的狼狽象繼續往石梯下躥。李華新陶然於溫馨時,黃曉玲也高興得笑聲如銀鈴。

 

然而黃曉玲突然停止了笑,因為她猛然發 現自己和李華新在不知不覺中被石板路引向了 朝南山方向去的正東方。因此她忐忑起來,故而便佇足觀察起前方的動靜來。

     此時黃曉玲和李華新處在一道淺穀西坡的 石梯道上。淺穀南北走向;穀東邊不遠處便是南山;穀底有一條同樣是南北走向的溪溝。 黃曉玲佇足憂心時,繼續拾級而下的李華新卻 在豎起耳朵專心地探聽著從蓊鬱穀底傳來的一 群男童的隱隱約約的歡叫聲。

 

當李華新用耳朵 辨清楚那群男童是在溪流裏戲水時,他便站下 來做出了有話要對黃曉玲說的樣子。再當李華 新發現黃曉玲是站在自己上方的石梯上發愣時, 他就隻好倒回去關照對方。然而李華新回到黃] 曉玲身前時卻是偷笑著說:“黃曉玲,等會兒過 溪溝你可要閉上眼睛喲!”

 

黃曉玲本想說出自己此時的擔憂。但她想 了想後卻說:“等一會兒我為什麽要閉上眼睛? 李華新快趕路吧,天黑前我們還要趕回黃草山 呢。”

隨即李華新轉身就走,因為他也感覺到了 時間緊迫。接下來黃曉玲踏石梯下行了幾十 步後便看見了掩映在幾叢竹林下的溪溝和一座 架在溪溝上的大石橋。又下行了幾步後,黃曉 玲突然站下來俯指著剛從溪流中爬上大石橋的 一群赤條條男童說:“李華新,就是因為那些赤條條男童我就要閉上眼睛嗎?”

     這時走在前麵的李華新雖然也站立下來,但已顧不上回答黃曉玲的話,而是漸鎖眉頭,一邊側耳細聽著男童們的呼叫聲、一邊流露出警覺的神情說:“黃曉鈴別說話,注意聽男童們呼叫的是什麽。我這才想起咱倆已進入了緩衝區,隨時都有可能與砸派遭遇。”

 

黃曉玲雖然見李華新在嗅著“風吹草動”, 但卻不以為然地說:“不必擔心,我已看清了, 在溪溝裏戲水的全是小朋友。我想在這流火爍金的酷熱之時,砸派們是不會輕意出來的。當然,過了溪溝如繼續走向山隅,那危險就增大了。”

然而李華新似沒聽進黃曉玲的話,他而是 繼續警覺地說:“注意看、注意聽,那群小孩好 像是小*****。 男童們戲水之地四周蓊翳景致悠然,低處 溪流寧靜,石橋古樸;高處蜻挺飛舞、蟬鳴於 麻柳樹上。古樸潔淨的石板橋長約十米、寬約 兩米;橋下不僅流淌著載有片片如有光陰附著的半青半黃竹葉的清流、且還有一口漂旋著竹 葉及草禾的深潭。男童們戲水的方式就是周而 複始地從石橋上跳入潭中、從潭中爬上石橋。 男童們為什麽會樂此不疲?原來他們在跳 入潭中前都要振臂高呼一句口號,從而顯示出 自己的政治觀點及思想覺悟。李華新就是從這些口 號中知道了男童們是小砸派。

 

     正當李華新欲問黃曉玲是否聽清楚男童們 的口號時,男童們又興奮地聚集在了石橋上。

“偽革聯必敗!”一個男童振臂一呼後跳入了深潭中。

“反到底必勝!”又一個男童振臂大呼後跳入了潭裏。

男童們燦爛地笑著、不亦樂乎地戲水,也一個接一個地高呼道: “偽革聯是新保皇派!”、  “反到底是真正的革命派!”、“反到底是偽革聯的爸爸!” 、“偽革聯是爛鴨兒!”、 “反到底必勝!” “偽革聯必敗!”

“……”

 

兒童的聒噪雖可當成謬語,但你死我活的 派別之恨、入主出奴的雌雄之爭還是使李華新 和黃曉玲臉皮緊繃,慍色森森。因此當他倆又拾 級而下、上了石板橋後就頻頻乜視起戲水的男 童們來。盡管男童們都並足側立,自己又是帶 著槍的武鬥者,但李華新和黃曉玲都顧忌著在 這個區域搞出動靜,因為他們還是害怕附近有 砸派。不過李華新最終還是沒能完全控製住自已的情緒,他在快走下石橋時還是低聲罵道:“小*****!”

 

男童們聞其罵聲後沒敢出聲。李華新和黃 曉玲也沒敢回頭一看,他倆而是快步走下石橋 大步地上了對岸。過了溪溝的石板路沿著山坡 爬升了十來米後就向左急轉九十度、朝正北方 向而去。現在的石板路與它左邊山坡下的溪溝、 右邊的一小塊一小塊月牙形稻田平行而行。李 華新和黃曉玲在這段平則彎曲的石板路快步行 走了兩百多米後才放慢了速度。

 

黃曉玲剛緩過氣就充滿自豪地扭頭對身後 的李華新說:“剛才我倆像八路軍的地下交通員似的。”

還有些莫名忐忑的李華新心不在焉地說:“黃 曉玲你是說我們剛才在穿越敵占區?"

黃曉玲又扭頭看了一眼李華新說:“那群小 砸派敢那般大聲地叫喊出自己的觀點,這說明 該區域是砸派的天下。”

李華新遲疑了一會兒後說:“我隻擔心會被 ‘點水’。我不該罵那群小砸派,因為我們暴露了身份。”

 

“點水”之語使黃曉玲頓時緊張起來。因此 她忐忑地說:“華新。我真有些後悔了……現在 想來被蚊子咬咬也沒什麽……”

     為了寬黃曉玲的心,李華新打斷對方的話 說:“我可不願意被蚊子吸血。取了驅蚊香,我 們走公路返回黃草山。”

李華新雖平靜了下來,但並沒有使黃曉玲 完全安心。因此黃曉玲就幾步一回頭地走著。 當黃曉玲又一次回頭一望時,李華新便佯嗔道: “黃曉玲你別再杞人憂天,我剛才的點水之說是 多慮了。”

 

黃曉玲微笑著說:“不知怎麽的,我還是有 些擔心我們會被那幾個小砸派點水。”

李華新也笑著說:“黃曉玲你快看,後麵有 鬼追來了,我可不是嚇唬你。”

黃曉玲噗哧一笑後說:“李華新。我的視線 有好幾次都被你擋住,看不遠。”

 李華新迅速側身站下來說:“黃曉玲,現在 你看得遠了吧?快看。看後麵有沒有鬼追來?”

 

殊不知李華新一語成讖,黃曉玲這一眼看 去,旦見七八個持槍的砸派正賊頭賊腦且又殺 氣騰騰地朝自己這邊猛撲過來。因此,黃曉玲 不由得驚叫道:“李華新,我們還是被點了水! ”

禍來神昧,驚恐中的黃曉玲和李華新雖然 都快速地作出了又拔槍又奔逃的動作,但沒想 到的是李華新在扭頭觀察砸派情況時,卻因一 隻腳卡進了兩塊石板間的縫隙而腳一崴,猝不 及防地栽倒於地,這使一串從李華新頭頂上方 飛過的子彈將黃曉玲一下擊倒。

 

 預感到事情不妙,李華新見黃曉玲倒地後 就立馬用雙掌撐起上身要爬起來。然而當又一串 子彈從他頭頂上飛過時,他隻好無奈地又趴下了。然而當他這一次剛趴下,就一下忘記了砸派對自己生命的威脅,因為他看見自已心心念念的黃曉玲趴在距自己兩米多處像是已被天奪其魄了。

緊接著李華新雖是做出了要忘命爬起來的 動作,但瞬間裏他卻癱瘓了,因為這時他看見黃曉玲的頭顱正汩汩汩地往外冒著殷紅而濃稠的血。

當李華新的迷眼看見,耳朵聽見黃曉玲的鮮血在熾熱石板上所發出的“哧哧”聲時,他一下昏厥了過去。

 

 

 

 

 

 

 

 

 

                      二十三

 

不知過了多久,漸漸脫離了昏厥的李華新不僅有了點意識,他還感覺到自己的頭疼且還流過血。頭的疼使他一下回憶起了自己昏厥前發生的事。回想起之前的一幕,他不敢立刻睜開眼睛,他認為砸派現在正在觀察自己 。

果然,一直閉上眼睛的李華新正愁著該如 何應對眼前的事時,一個童聲突然說:“反到底大哥,再舂這個偽革聯幾槍托,他剛才罵我們 是小*****。”

現在李華新確認了黃曉玲的隕滅跟自己的被俘,緣於童孩們的點水。正當他因此而憤恨著自己的“口出禍端”時,一個砸派一邊猛踢著他、一邊暴躁地叫道:“再裝死就一槍斃了 你!快爬起來走!”

 

睜眼後,李華新才發現自己被砸派拖回到之前那座石橋的東頭,而非躺在黃曉玲的旁邊。由此,無比悲傷的他盡管知道黃曉玲是孤零零地曝屍於烈日下,但也無奈,隻好在砸派的威逼下朝砸派的 武鬥大本營南山走去。

原來這夥砸派紅衛兵是屁股臉、黑皮及子耳朵等人。烈日下尤數黑皮精力旺盛,因為一路上幾乎隻聽見他一個人嗬斥李華新的聲音。

 

大的三十分鍾後,一行人走完了丘林中的田埂及羊腸小道而來到了南山的一處山隅前。 此時當李華新仰頭看見 麵前大山的胸膛上斜掛著一條像白蛇一樣的石灰石山徑時,他便又一次感到了恐懼;因為他知道此山的後山就是砸派的 武鬥指揮部黃山。

黃山是南山的一部份,位置北端頭。抗日 戰爭時期,黃山是蔣介石的官邸;文化大革命運動前,黃山是幹部療養院;而今,黃山是砸派的武鬥司令部。

 

     李華新十分熟悉黃山周周十幾平方公裏的地方。原因一是該山區的密林、壑穀、溪流、 深潭以及似有鬼魅出入的洞穴都是他童年及少年時的娛樂場所; 原因二是饑荒年時,該區域的幾座大山都是他挖蕨荊野菜和打柴的地方。

     黃山上的幹部療養院,使山下的市民覺得它高不可攀,猶如天上的瑤池。李華新和他同時代的人從知事起到文化大革命前,都十分羨慕那些能進療養院療養的幹部。這種羨慕的原因來自兩個方麵,一是療養院的人吃得好,不愁吃不上像豬肝湯一類的補品;二是療養院的人沒人敢怠慢他們,換言之,被朝三暮四是小市民的本命。

 

至於黃山是中國抗日司令部一說,李華新之輩聞所未聞。此事還不僅於此,李華新之輩中的想象力豐富者在讀過《桃子該由誰來摘》這篇政論文後,還義憤填膺地擬想出了蔣介石流淌著口水,伸出長長的雙瓜,坐在黃山官邸裏夢想著坐收抗戰勝利果實的寡廉鮮恥醜態。

李華新進黃山的次數雖然不少,但他隻去看過一次抗戰時守護黃山的戰壕。原因是他認為那戰壕隻是保衛民賊獨夫蔣介石,與人民無關,用不作徜徉於此。

 

一行人爬完前山的陡哨山路而來到一個山埡口時,黑皮突然拿出一塊黑布來要蒙上李華新的眼睛,但被屁股臉製止了。因此黑皮不解地向屁股臉問道:“這次怎麽不蒙住俘虜的眼睛?難道不怕咱們的軍事機密被泄露嗎?”

 

屁股臉不耐煩地說:“還有他逃跑的機會嗎?現在都什麽形勢了?到時候隨便找個理由就給他‘砰’的一槍;他們也是這樣的對待我們的戰友。”

黑皮被屁股臉的複仇情緒刺激,因此他也叫道:“對對對!隻要有點理由就給他“砰’的一槍。老子早就被與偽革聯決不出雌雄之事搞煩了。”

 

子耳朵似另有惆悵,因此他聲音低沉地說:“喂。諸位用不著心煩氣躁了,管他誰雄誰雌。依我看誰雄誰雌最終還是毛主席說了算。咱們眼下要關心、注意的是自己千萬不要成了俘虜。”

子耳朵的話使大家沉默了。大家在沉默中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前山與後山間的山坳。站在蠻荒的山坳仰頭看去,後山的山峰就在不遠處。突然山峰下的一個隘口處、冒出來一男一女的兩個手特半自動步槍的砸派武鬥者以威風八麵的姿態向山坳裏的屁股臉等戰友大聲問道:“喂,咱們又抓著一個俘虜嗎?”

 

屁股臉等人因困乏沒有答話,他們隻是懶洋洋地向上方揮了揮手,以示作答。接下來當屁股臉一行人穿過了山坳、再沿著一條暴露出白色山石的陡哨山道而登爬到隘口處時,從隘口旁的樹木掩體裏又冒出來一男一女的兩個一身戎裝的砸派武鬥者。倆人中的男紅衛兵武鬥者一臉戾氣,他輕蔑地踢著李華新而對屁股臉等戰友說:“媽的,我們就隻有抓幾個俘虜的本事嗎?唉!氣死人了,我們如再不打敗偽革聯恐怕就隻有被人家秋後算賬了!”

 

屁股臉和他的戰友們沒精神說話,大家隻是向把守關隘的戰友點了點頭就繼續朝山頂爬去。在經過隘口處時,由於屁股臉稍有停頓而走在了最後,所以他最先感覺到從身後傳來了殺氣騰騰的腳步聲。這帶著不祥之兆的腳步聲使他心中一驚,立馬就驚慌地扭頭向後看去。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後麵發生的事,另一個從樹木掩體裏冒出來的女戰友、握著手槍怒不可遏地已來到了他的跟前。驚愕中屁股臉本能地側身一閃,讓眼睛噴著怒火的女戰友從自己身旁衝了過去。然而轉 瞬間他既明白了要發生什麽事又覺得事情不妥,於是就急忙朝女戰友追了去。就在這片刻間,眼露凶光的女戰友已將槍口對準了數米外的李華新。不過還好,就在槍聲響起的那一刻,屁 股臉及時地將開槍女戰友的胳膊猛地向上抬, 從而使子彈射向了大山的天空。

 

忽聞槍聲的李華新還在糊裏糊塗時,屁股臉等紅衛兵已用身軀將他與要槍斃他的人隔離開了。接下來便是李華新驚魂未定及眾砸派紛紛安慰、勸說憤怒開槍者的場景。然而屁股臉等人在費勁地勸說憤怒的開槍 女戰友時,隘口處的兩個男戰友卻是跚跚來遲, 這兩個男戰友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其中 一個尤為色戾,他一邊輕推著開槍女戰友往下方的隘口處走、一邊安慰地向對方說:“這一槍 沒斃著就算了,今後有的是機會。”另一個滿不在乎的男戰友似乎還知道槍斃俘虜的事還是要掌握好分寸,所以他禮貌地對 屁股臉等戰友說:“諸位戰友,這不怪我們這位女戰友心狠手辣,她的弟弟前天被偽革聯殺死了。”

 

出於解釋和惺惺相惜的目的,子耳朵搶先而說:“這位戰友你放心,血債要用血來償。隻不過還是要講究一下策略為好。”

由於料定接下來的交談都會是版版六四的廢話,所以黑皮就邊啟步邊不耐煩地對大家說:“快趕路吧,現在我們還有什麽心思講究策略。我們隻想著自己能劫後餘生。快走!別想得太多。”

屁股臉一行人押著李華新上行不久,沉靜了一會兒的子耳朵突然對屁股臉說:“屁股臉你為什麽阻止我們那位女戰友斃了這個俘虜?你多多少少還是在擔心著什麽吧?我想如我們獲勝掌了權還沒什麽麻煩。若敗了呢?”

殊不知屁股臉一不小心卻略顯得意地說:“本能使然。”

“什麽本能使然?”子耳朵又驚又滿腹狐疑地問屁股臉。

 

清醒過來的屁股臉雖然知道自己的“本能使然”之語暴露了自己的“見死要救”的馬腳,但他沒有退縮,反而是強辭奪理地對子耳朵說:“俘虜必定是我們抓來的,若他真要是頭湧鮮血地在我們眼前死去,我想這難免不使人心裏有點……有點……”

“有點什麽?”子耳朵似笑非笑地追問道。

“好像什麽都有點。”屁股臉蹙著眉頭說。

“好像心裏有點發瘮吧?"子耳朵說。

 

屁股臉不由得眉頭跳了一下後說:“對對對!心中發瘮!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欠了命債,他肯定會是噩夢纏身。”

這時走在前頭的黑皮猛然轉過身來盯著屁股臉大笑著說:“屁股臉你好虛偽!難道你還沒有欠下命債嗎?”

“沒有!”屁股臉緊繃著臉斬釘截鐵地說。

黑皮指著山下仍奚落著屁股臉說:“別的不說,剛才山下的那位女偽革聯是怎麽死的?”

“戰場上亂槍打死的。”屁股臉強裝滿不在乎地說。

 

“我們中你的槍法最準。”黑皮咧嘴笑著說。

此刻,屁股臉愣了半晌後才奔上去抓住黑皮大聲說:“嘿!你小子是不是話中有話?聽你的話音,好像那個女偽革聯是我打死似的?”

子耳朵怕屁股臉跟黑皮幹起來,於是就急忙上前去邊將倆人拉開、邊裝得神情輕鬆地說:“誰都沒有打死人,在戰場上打死的人不算,因為你不打死他,他就要打死你。好了,別在俘虜麵前起內訌。看,我們快到達山頂了。”

然而屁股臉堅決反對子耳朵的話,所以他瞋著對方說:“誰說我們這是在鬧內訌?子耳朵你怕不怕自己明白無誤地欠下了命債?”

    “怕怕怕!我當然怕。”子耳朵邊敷衍屁股臉邊獨自加速朝山頂爬去。

後山之巔,清風拂嶺,砂石山脊白淨,疏朗喬木靈動。屁股臉一行人陟頂,便紛紛倒在被山風吹刷得白白淨淨的山石山小憩。小憩的他們如臥牛背,可覽四方風景。四方景致各異,北邊山峰雋永,南邊山嶺透迤,西邊田疇阡陌,東邊山坳裏的黃山幹部療養院鬆林蓊翳。

由於無人過問,這時獨自站立的李華新趁機心馳神往地朝西邊的山下望去,其心是在尋覓黃曉玲所躺的那條石板路。

李華新在哀悼黃玲時,斜臥在山石上的黑皮突然誇張地哀聲歎氣了。不過黑皮的哀歎是表達自己的不滿情緒跟調侃社會,所以他裝模作樣地苦笑著說:“哈哈!怪哉!昔日風平浪靜時,我們隻有眼巴巴地望著療養院進不去;而今我們進來了,卻是在烽煙滾滾中提著腦袋玩唉!偉大的紅衛兵就是這樣的命嗎?”

 

子耳朵耐心聽完黑皮的話後便坐起來嘲笑著對方說:“黑皮,你年紀輕輕進什麽療養院?”

黑皮理直氣壯地說:“我是說我媽媽為什麽 不可以進一下療養院?”

“什麽?你媽媽進療養院?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子耳朵對黑皮的話嗤之以鼻。

黑皮也嗤之以鼻地說:“我還覺得我媽媽比幹部更應該進療養院。幹部有那些方麵了不起。他們既不種田也不紡紗……”

 

“罷罷罷!”子耳朵怕黑皮的語言一謬再謬,因而就猛拍著對方的肩說,“快爬起來走!看,太陽已西沉了。”

黑皮不滿子耳朵對自己的態度,因而就挖苦道:“子耳朵你慌著回療養院吃營養夥食嗎?哈哈!幹部們早就被嚇跑,營養夥食也跟著他們跑了。”

 

這時屁股臉不僅是快速地站了起來,且更是踢著黑皮用告誡的語調說:“黑皮,難道你敢對革命幹部不滿嗎?快爬起來,走自己的路。”    

被踢了數腳的黑皮不僅沒發火、反而是心中愜意。因此他反而是笑嘻嘻地對屁股臉說:“留下來再開開玩笑……”

不過須臾間黑皮就停止說話而爬了起來,因為他的戰友們全都走了。

屁股臉一夥砸派武鬥紅衛兵踏著風清爾雅的山脊向南而去。山脊之路質樸、幽靜、雋永,風化的砂質路麵上鬆針、落葉如苫,人跡罕陟的路邊樹根盤結虯勁。他們在這段緊臨著天的路上前行了數百米後便脫離山脊而轉向東邊的山坳而去。

 

此後他們一直順著緩緩的山路一步步下行,朝著掩映在鬆林中的黃山療養院走去。當蒼山的獉狉氣息殆盡時,他們已看見了前麵鬆林邊的人工鋪成的石板小徑。一踏上人工石板小徑他們便感受到了鬆林中的草廬雅風。

療養院是由一個個鬆林蔥蘢的小丘構成。鬆林下多有青磚小樓,因而石板小徑進入療養院後就四處伸展開去,有的向山丘上的小樓房爬去,有的繞著山丘蜿蜒前行。”

屁股臉等武鬥者押著李華新雖是在繞著一個個山丘轉,但他們始終是朝著山坳低處的廣場走去。當連山峰上都沒有陽光時,他們踏上了療養院的廣場。

 

廣場氛圍迥異,空氣中充斥著武鬥的火藥味,一輛輛戰車風塵仆仆,一支支來去匆匆的武鬥隊披堅執銳。屁股臉等武鬥者對黃山環境已是輕車熟路,所以他們穿過了不大的療養院廣場就徑直踏上一條沉澱了悠悠歲月的石板大道續續朝療養院的東端走去。這一路上,沒人去看一眼大道兩旁的園藝,因為在紅衛兵庶民看來,那些嘲笑普通勞動者命運不濟的花卉早就該滾它媽的蛋了。

 

近十分鍾後,押著李華新的砸派武鬥者臨近了療養院東端的一座磚木結構的二層小洋樓。該樓坐東朝西,大門前有一長滿雜草的花圃,房後有一鬆林小丘。人們口中相傳,抗戰時期,此樓房是宋美齡的公館。不過當下時代的人都不願意談及宋美齡其人,原因是如說她不壞,但又怕被人攻擊自己立場有問題,如說她壞,可又舉不出一件具體的事例。

 

就在屁股臉一行人離開大道而走向右前方的傳說是宋美齡公館時,子耳朵一下抓住屁股臉,指著前麵公館的大門笑嗬嗬地說:“看!看大白天,陸大勇又跑到房後撒尿了!”

屁股臉望著急匆匆奔向房後的陸大勇而對子耳朵說:“這,你也大驚小怪?無聊。”

微笑著的子耳朵佯裝正經地說:“我怎麽是大驚小怪?夜裏去那裏撒尿還可以,但白天去那裏撒尿就不好了吧?因為這裏畢竟是幹部療養院。”

 

黑皮不喜歡子耳朵的話,因而立馬就抬杠似的說:“子耳朵你說不好就不好嗎?這是在山上,隨處都可以是廁所。”

子耳朵笑著說:“現在是圖了方便,但總有一天那裏的尿臭味會把大家熏倒。”

黑皮剛賭氣地說出“熏倒就熏倒”,可又馬上驚詫地說:“什麽?子耳朵什麽叫總有一天?難道你想在這裏安家落戶?你不想早一天消滅掉偽革聯?”

 

在這一會兒用閑聊來渲泄心中鬱悶的時間裏,眾砸派武鬥者已來到了兩層樓規模的小洋。按照貫常的要打趣一下不檢點人的習慣,眾人沒有往屋裏去,他們而是站立下來等候著陸大勇撒完尿回來。眾人中,黑皮的心最為鬼祟,陸大勇剛一出現,他就驚呼道:“喂!陸大勇你怎麽在人家宋美齡的公館旁撒尿呢?”

在大家都還在對黑皮的語言感到厭煩時,黑皮又對陸大勇大聲說:“喂,你聽了我的話有什麽感慨?”

陸大勇似乎很懂黑皮的話意,因為他上前來就用一副矜持得冰涼的麵孔對黑皮說:“沒感慨。遠去了鉦鼓雷鳴,那是何時的皇曆了?”

“管管自己的皇曆!”屁股臉不耐煩地打斷了陸大勇的話說,“我們抓到了一個俘虜,你看怎麽處置?”

 

臉色陰沉的陸大勇瞅了一眼李華新說:“吃了晚飯,就拿這個家夥來將就解解恨。”

傍晚時,吃了晚飯的砸派武鬥者們就將饑腸轆轆的李華新從底樓押到二樓開堂。給李華新開堂的房間邋遢不堪,紅色木質樓板上處處可見煙蒂、紙屑及口痰,桌椅也東倒西歪,就連一些床上也擱有飯碗,一看此地就是丘八的住所。

 

兩派鬥爭到今天,他們不僅是因有了深刻的入主出奴的思想而變得心狠手辣,且還有了要從精神上折磨、淩辱對手的各種手段。所麽眾砸派升堂時都表現得不急不躁,人人都先忙著將自己的軀體愜意地安放在椅子上或床上、而故意讓李華新獨自站立在屋中央承受著即將來臨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痛苦。

當恐懼不斷地在李華新的心裏上升時,忽然他又渾身冒汗了,因為他看見黑波和子耳朵都手握匕首似笑非笑地靠攏自己。

 

 

然而當李華新閉上眼準備承受災難時,耳朵卻用腳將一把木椅推到他身後溫和地說:“別怕,你坐下來咱們慢慢聊。哎呀!為什麽你我的革命都這麽難呢?不過當下你的革命更難,因為你成了俘虜……別怕。別怕。你坐下來咱們慢慢玩。”

子耳朵見李華新顫顫兢兢地坐下後,便悠然地點起煙來。隨即黑皮晃動著匕首登場了。黑皮似乎對征服李華新的意誌很有把握,因為他既沒有咆哮,也沒有呲牙咧嘴,而是用匕首輕輕地拍打著對方的臉慢悠悠地說:“唉呀!看來咱們都被派性造就成了堅貞不屈的革命戰士。小子,我們都知道你不怕死。不過不怕死算不了什麽,因為我們也不怕死。但你總怕卸零件吧?這一套我們是從你們那裏學的……”

 

由於“卸零件”含意獨特,所以眾砸派武鬥者不約而同地打斷黑皮的話而鼓噪道!“卸零件!卸零件!”

 

黑皮等戰友們的笑聲有所減弱後,便一邊用匕首在李華新頭顱的各處晃動、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割耳朵?不不不!割鼻子?不不不!把嘴割成豁口?不不不!剜眼睛?不不不!這些都沒有威力。卸哪個零件呢?”

此時黑皮戛然閉嘴,其目的是要戰友們注意自己接下來的動作。因此他剛一見喜不可滋的戰友們要向他呼叫出要卸零件的名字時,他就以閃電般的速度將匕首刺向了李華新的褲襠,給了對方一個猝不及防。

這一來,砸派武鬥者們是笑得前俯後仰、好不得意,而李華新卻是全身蜷縮、雙手捂襠、麵如土色。在眾人看著李華新捂檔的狼狽象而開懷大笑時,屁股臉突然忍俊難禁地說:“不知為什麽,公的就怕自己的生殖器零件沒有了。為什麽這樣奇怪呢?哈哈哈哈……”

 

受屁股臉興趣的影響,緊接著黑皮就盯著自己手中的匕首也興趣十足地大笑著說:“咦!怎麽沒有血呢?重新刺一刀,非把這個家夥的零件卸掉不可。”

在黑皮還沒有第二次將匕首刺向李華新的褲襠時,子耳朵趕忙笑嗬嗬地對他說:“黑皮,你這一刀一定要將這個家夥變成太監,不能隻是恐嚇著他玩了。”

黑皮盯著子耳朵想了想後便笑著說:“你看這家夥把他的褲襠捂得那麽緊,所以要大家齊動手才行。”

 

其實對於要卸李華新零件的事,砸派們還沒有下定決心。因此子耳朵知道黑皮說出此話是在給他自己找借口不真正動手。由此子耳朵不由得也遲疑了一下。不過轉頭間子耳朵又手一揮,鼓動著戰友們向李華新撲了過去。

正當被眾砸派按在地上的李華新一邊緊捂住自己的褲襠、一邊絕望地嚎叫時,黑皮突然停止了晃動匕首而站了起來。緊接著子耳朵不僅是站了起來,且還邊豎起耳朵對大家說:“聽廣場上的車又發動了,看來今夜又有任務。”

 

隨即屁股臉意味深長地笑著說:“還好,這家夥的零件沒在這個時候被卸下來,否則就……大家快準備出發,一會兒就會有不愛紅裝愛武裝的人來了。”

果然,就在砸派們為作好出發準備而有的抓緊時間喝水、有的檢查武器、有的性急地等待著任務及有的將李華新拖起來綁在椅子上時,樓梯上響起了一陣急促而又沉重的腳步聲。隨即趙中遠和一個一身戎裝的女學生砸派神情凝重地跨進了屋裏。

如今的趙中遠雖仍不乏龍驤虎步的氣度,但其眉宇間似已沒有了惜日的戒馬倥傯的豪邁、而似有望零知秋的忐忑。可能是此因吧,趙中遠一見到戰友們就匆忙而又嚴肅地大聲說:“偽革聯從筆架山爬上來了,大家快去那裏支援我們的戰友。”

 

砸派們聞風而動,因為打敗偽革聯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事。

這時雖已近午夜時分、大山上的星空也靜謐幽深,但砸派們卻是個個像心中燃燒著火,大勇大義地朝廣場奔去。一陣有序的忙亂後,趙中遠的人馬分別乘上一輛北京吉普跟一輛道吉卡車風風火火地出了療養院。兩輛車駛過一段幽靜小路、再翻過一個埡口便進入了前山與後山間的山坳裏。山坳裏的石子公路雖然凹凸不平,但兩輛車依然是加大油門地朝南邊約六公裏處的筆架山疾馳而去。

 

在這長夜中、在這搖晃顛簸的一路上,砸派武鬥者們似乎都很安靜。其實不然,這時他們是思緒萬千、心中莫名不安。這莫名不安又使他們不禁追憶起運動給自己造成的種種變化及自己在運動中的所作所為來。最終他們雖然感覺到了一些辛酸、認為真心保衛毛主席的自己總是被莫棱兩可的政策跟形勢推於山寨的危險地位,但仍固執地將仇恨隻對準影響自己掌權的偽革聯。

就在眾砸派因擔心自己掌不著權會被秋後算賬而臉色一陣比一陣陰騭時,前右方的黑暗山林裏響起了一陣槍聲。這陣從黑暗山林裏傳來的槍聲雖然不激烈,但很使人揪心,所以趕去支援筆架山戰友的趙中遠等砸派的臉色一下由悵惘、陰鷙變成了殺氣騰騰。

 

不過等趙中遠的人馬趕到筆架山山埡裏的公路上時,此處已沒有了槍聲、隻有隱隱綽綽的山峰跟使人感到惴惴不安的沉寂。盡管沒有

戰鬥的氣象,但砸派們還是以刻不容緩的態度跳下車、借著星光照路疾步朝右邊的筆架山奔去。

然而砸派們還沒有奔到筆架山的山峰下就一下放慢了速度,因為這時他們看見筆架山的山峰上突然出現了十幾束手電光跟隱隱約約的嘈雜人聲

一小會兒後,趙中遠已用耳朵辨別出山峰上的人正是自己隊伍要支援的戰友,因此他就立馬向大家命令道:“現在可以用手電光跟上方的人聯係了,他們是我們的戰友。”

 

又一陣跌跌撞撞的前行後,趙中遠同他的戰友們與從山峰上下來的幾個戰友在山峰下相匯了。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使趙中遠等人意想不到,從山峰上下來的戰友個個都脾氣暴躁、怒火燃燒,他們不僅沒有向自己的援軍熱情地打招呼,反而是一個勁地大罵著什麽。

由於諳熟在死亡線上求生求存的戰友們的心情,所以趙中遠等人沒有盲目地對失禮的戰友們發出斥問,反而是靜心一聽。果然,一

小會兒後,趙中遠等援軍一是從暴躁戰友們的罵聲中聽明白了對方怒火燃燒的原因,二是借著手電光還看見地上蜷縮著一個人、一顆鬆樹下坐著一個人。

 

此狀況出自何因?原來在有“革命老大”思想及有心煩技癢稟性的白繼光的慫恿下,黃草山的胡英才、郭永泰、梁鵬及孫仲雲等男生在今夜摸上了黃草山對麵的筆架山,其目的是有夜螺螄就摸夜螺螄,無夜螺螄就縱深偷襲砸派。然而事不遂人願,他們在接近筆架山山峰時,遭到了砸派的伏擊。一通黑夜密林裏的亂戰後,雙方遭難,白繼光被砸派俘虜、砸派的一個女生被偽革聯的子彈擊中要害。趙中遠他們看見的蜷縮於地的人就是白繼光、坐靠於鬆樹下的人就是受了重傷的砸派女生。

見又有戰友倒下,趙中遠和他的戰友們不問一下戰地情況就拔腿朝山上爬去。然而從戰地上下來的人馬上就將趙中運等人叫住了。經過短暫時間的商議,趙中遠安排一部份自己帶來的戰友與筆架山原有的戰友共同駐山防備偽革聯再度偷襲,而自己就與陸大勇、屁股臉、黑皮、子耳朵等戰友將受傷的女戰友及白繼光帶回設在療養院的武鬥大本營。

 

黑夜中,返回療養院的道吉卡車似因載有奄奄一息的武鬥女生而顯得一刻比一刻安靜。而這樣的安靜卻緊揪著趙中運等人的心,這從而使他們一直半跪在昏迷不醒的女戰友周圍不停地為對方的生命喃喃祈禱。

 

不知卡車奔跑到何路段時,趙中遠突然感覺到自己握住女戰友的手反被對方輕輕地握緊了一下。由此,驀然驚喜的他既一下握緊了女戰友的手,又睜大眼端詳起對方的臉色來。然而他立馬就心驚肉跳了。原來他看見女戰友雖是微微地睜開了眼,但眼裏卻蕩漾起了眷戀生命的淚水。果然當女戰友的淚珠泛著星光、天籟之音飄旋而至時,她慢慢地閉上眼咽了氣。

長夜裏,道告卡車是承載著趙中遠等武鬥者對殞命女戰友的悲慟哽咽回到了療養院。

 

卡車還未停穩,趙中遠和他的戰友們已跳下車呈出以牙還牙的凶狠模樣朝先一步回到療養院的北京牌吉普車奔去。緊接著如狼似虎的砸派們便凶神惡煞地將白繼光從吉普車裏拽了下來。自不待言,賡繼白繼光就被眾砸派的一路拳打腳踢給押送進了關押著李華新的那間屋裏。由於剛才的女戰友眷戀生命的悲戚淚水及她咽氣時心有不甘的表情還曆曆在目,所以此時的眾砸派根本就沒有以往的戲弄、羞辱俘虜的心情,他們而是立馬就劈頭蓋腦地暴打起白繼光來。

 

盡管白繼光被打得鼻青臉腫遍體鱗傷且還倒在地上,但他仍是一副師直為壯的革命派派頭。如此一來,白繼光的“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慢勁頭重重地打擊了一直處於流寇地位的砸派們的自尊心。鑒於此,砸派們就停止了對白繼光的毆打,他們轉而是泛著冷笑,輕蔑、鄙夷地向對方說:“寶器,你還在狐假虎威?走吧,你去西天狐假虎威、去那邊給咱們的那些犧牲了的戰友償命。”

砸派們的語調雖然乏力,但這正是他們決心要槍斃白繼光的表現。果然隨即就再沒有人願費口舌,眾砸派一擁而上,將白繼光抓起來就往樓下推。也就在這一刻,白繼光才看見了綁在椅子上的李華新。

 

同樣是在這一刻,黑皮已上前去給李華新鬆綁,其目的是要將李華新一並槍斃。不過黑皮的行動馬上就受了阻,趙中遠走到他跟前說:“別忙,一個一個地來。”

 

黑皮遲疑了一下後對趙中遠說:“好。一個一個地來。我去追戰友們,這個家夥就由你看管好。”

黑皮剛一下樓,趙中遠就又一次將目光投向了李華新。趙中遠和李華新四目相對後,顯然雙方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知道了彼此在前一段時間就認出了對方是自己的同校同學。不過隨即發生了奇怪的事,本該是威風凜凜的趙中遠卻先避開了李華新的目光而似心事重重地走向了窗戶。來到窗戶前,趙中遠像更是心情複雜了,因為他望著黎明前的黑夜陷入了沉思。就在他的思緒跌宕起伏時,樓房後的鬆林坡上響起了數聲槍聲。

 

槍聲還在大山的夜空回響時,趙中遠莫名心煩地扭頭又看了一眼等死的李華新。此刻,不知是不是意識到自己已是一個欠命債者的原因,趙中遠轉過身來時、就暴躁地將手中的煙蒂往地上貫去。就是這一扔煙蒂發泄無名怒火的舉動、使趙中遠緊鎖的眉頭舒展了一下,因為他看見了自己扔的煙蒂落進了一個裝滿穢物的痰盂裏,趙中遠為何舒展了一下眉頭,原來他見到痰盂後一下就有了能幫李華新死裏逃生的辦法。

就在趙中遠最終打定了幫助李華新的主意時,樓梯上響起了急促而又雜亂的腳步聲。不知是感到解了恨還是殺紅了眼,第一個闖進屋的黑皮顧不上向趙中遠打招呼就徑直奔向了李華新。接下來,就在黑皮同他的戰友們要將鬆了綁的李華新架起來往樓下去時,趙中遠一咂嘴便上前去對他的戰友們說:“大家還是想一想吧。”

 

屋裏安靜了一下後,黑皮才率先不解地向趙中遠問道:“什麽想一想?”

趙中遠故作若思若想狀說:“我想在戰場上打死人跟像現在這樣打死人必定還是有區別吧?

屁股臉立馬拉大嗓門說:“趙中遠,有什麽區別?真要如此說,剛才我們就不該斃掉那個俘虜?”

趙中運頓了一下後急忙說:“一比一,扯平了

“什麽扯平了?”屁股臉不解地問趙中遠。

“我懂趙中遠的話。”子耳朵略顯賣弄地搶先說,“趙中遠說剛才我們犧牲了一個女戰友、現在我們又除掉了一個偽革聯,一比一,扯平了。”

“賬不能這樣算,“黑皮不滿地說,“在這以前不知我們犧牲了多少戰友。現在我們麵前的這個家夥被我們抓住了就該他倒黴。”

趙中遠緊接著黑皮的話說:“是該這家夥倒黴,現在我們就來好好地羞辱、蹂躪這個家夥吧。

趙中遠剛說完話就一下擺出頭目的威嚴來向子耳朵命令道:“子耳朵去把窗戶下的痰孟端過來。”

由於一下就明白了趙中遠的好主意,所以子耳朵就一邊奔向痰盂、一邊樂嗬嗬地嚷道。“好主意!好主意!這家夥雖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

片刻後,子耳朵不僅將痰盂端到了李華新麵前,他還皺眉咧嘴地指著痰盂裏的東西說:“哦呀!黃的、綠的,不知誰感冒了、盡吐膿痰!打幹噦!打幹噦,”

接下來眾砸派就用死亡來威脅李華新將痰孟裏的穢物喝下,但李華新死活不從。麵對李華新頑抗,惱了的屁服臉驀地大叫道:“灌!”

然而子耳朵卻笑嘻嘻地說:“要他自己喝,豈有我們服侍他的道理。”

黑皮很懂子耳朵的伎倆,因此他就猛地抽出匕首來接著子耳朵的話對李華新說:“我們知道你不怕死,但怕被卸掉寶貴的零件。”

 

這下李華新恐懼得心速加快、渾身冒汗,由此就準備屈服了。恰在這時,心情一直複雜的陸大勇倏地站出來拍打著李華新的肩頭說   “你快乖乖地把它喝了。你喝了,我們立馬就放你走。”

 

不等淒苦萬端的李華新作出反映,黑皮已將匕首神向了他的褲襠。還好,趙中遠緊接著對李華新說:“我們說話算數,你喝了就可以立馬走。你要識相,我們卡車上的那位女戰友還等著我們去安葬她呢。”

 

由於李華新一下就從趙中遠的話中聽出自已要遭到“以牙還牙”的報複,所以他一閉眼一咬牙,雙手端過痰盂來就往嘴邊送。然而痰盂還沒有碰著他的嘴,他就連連打著於噦地將頭偏向一側。不過眾砸派飛快地對他下了手。在砸派們七手八腳的暴力下,他終究喝下了痰盂裏的令人作嘔的穢物。

接下來在施虐者們仰麵哈哈大笑、嘴角懸掛著濃稠涎液的李華新發愣時,趙中遠就趕忙一邊連連踢著李華新、一邊厲聲嗬道:“滾!快滾!咱們看見你這張嘴就作嘔打噦。”

 

 

然而被折磨得有些昏頭轉向的李華新還沒來得及向樓口逃竄時,子耳朵已大叫道:“不行!不能放這個偽革聯走,因為他不是自己將飲料喝下,而是靠我們服侍。”

還好,趙中遠一刻也不停地踢著李華新,直至將對方踢至樓梯、踢到樓下、再踢出小洋樓。

 

一晃武鬥進入了初秋九月。這時天氣雖已不再炎熱,但爭奪權利的兩派仍是在怒火熊熊地廝殺著。自黃曉玲殞命、白繼光被槍決、李華新受盡淩辱後,黃草山的革聯派與筆架山的砸派就一直處於對峙狀態。隨著“中央即將結束武鬥”的小道消息越傳越盛、越傳越真,兩派人士的心理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砸派是越來越恐慌,他們怕武鬥結束時自己還沒能將權奪到手、從而會被革聯派秋後算賬;革聯派是越來越心灰意冷,他們已意識到自己怎麽也消滅不掉砸派,因為中央才掌握著誰存誰亡的權力。

 

盡管不能遂其掌權心願,但那些沒有野心私心的革聯派人員還是感到寬慰,因為他們認為運動結束後、至少自己不擔心會被秋後算帳。

轉眼間又過去了十來天,但黃草山的革聯派與筆架山的砸派仍處於相持不下的狀態。盡管武鬥還在進行,但楊娟的心已不在戰場而是飛回了校園。

 

正因為有了不愛武裝愛紅裝的思想變化,這天清晨在大家都還在睡覺時,楊娟就少有顧忌地從農舍的裏屋來到農舍的堂屋、硬將睡在用少許稻草鋪成的地鋪上的孫仲雲連拉帶喚地邀出了農舍。剛走出農舍的籬笆院子,楊娟就溫柔地靠著孫仲雲的肩邊緩步前行邊既嗲又氣惱地說:“仲雲,我們哪裏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更不是國家的主人。我現在有些想明白了,自已的父母才是自己的太陽。等捱過這一段時間,武鬥結束了,從此我就再也不幹吠影吠聲的事了。”

 

孫仲雲沒有回應楊娟的話,因為他知道這類話不僅說來話長、且還必然犯禁。不過他還是想到了要安撫楊娟的心,所以他就刻意愉悅而又溫情地握住對方的手說:“真好,武鬥很可能快結束了,咱倆的事也用不著怎麽避人了。昨夜裏的那場大雨也真好,看,旖旎的山野風光真醉人心神,我都快要被這一塵不染的世界溶化了。”

   “我也快要被溶化了!”楊娟一下用雙手抱著孫仲雲胳膊親昵地說。

 

孫仲雲被楊娟的與自己聲同氣投的話感動,因此他就深情地摩挲起楊娟的手來。隨即他倆便進入了卿卿我我中。當他倆在發現晨曦微露、滿山沒膝深的黃草被山風吹蕩得如同大海的波濤時、也發現自己已走進了草叢的深處。由於孫仲雲和楊娟都知道自己是打著“巡視安全”的幌子出來親近的,所以他倆就沿著草叢中的時隱時現的小路朝山的東頭緩步走去。在這既是幽會又是巡視的漫步中,楊娟突然蹲下身來慢慢地將雙手伸進了路邊的草叢中。一小會兒後,孫仲雲見楊娟老是蹲著未動,於是就說:“楊娟,草叢中又沒有花,你蹲著幹什麽?”

殊不知楊娟哽咽著說:“我看見曉玲了,她變成了一朵花。”

孫仲雲知道楊娟是在托物思人,心裏很悲傷。因此他也蹲下身來安靜地朝楊娟雙手所在處的草叢看去。當他看見草叢中果然有一朵綻放著藍寶石光的風車花時,其鼻也酸了眼睛也濕潤了。

 

楊娟見孫仲雲也動了情,於是就說:“仲雲。我看這朵藍瑩瑩的風車花就是曉玲的魂靈。人真要有靈魂該多好喲!” 。

一提到靈魂,孫仲雲就一邊薅開風車花四周的黃草一邊說:“我來薅開草,讓曉玲能沐浴到陽光。娟,你看,花瓣上的露珠像不像曉玲的淚水?”

 

楊娟緩緩站起來僵立著身子說:“我看曉玲正昂著頭淚水汪汪地向天空發出心有不甘的呐喊呢。”

孫仲雲也慢慢站起來心情沉重地說:“是啊!大家都心有不甘。娟,我們走吧,同學們會緬懷曉玲。”

剛一重新啟步,楊娟就依偎進了孫仲雲的胸懷。孫仲雲知道此時的楊娟在恐懼死亡,因此他立馬就義形於色地摟住了戀人的腰。楊娟的止不住的微顫,又使孫仲雲的巍峨神情越來越疑重,但也越來越拳拳服膺。

 

此後的緩慢前行中,孫仲雲時而因自覺高大而目光犀利地凝視著對麵的蒼山、時而又因自覺藐小而眼神怫鬱地瞅著遍山的黃草。最終他的心歸於黯然,因為他又一次認識到無論私人有多大的力量,但在社會形態所形成的力量麵前都是聊有於無。因此接下來他就又想起了 “兵荒馬亂”、“紅顏薄命”這樁事來。

不知孫仲雲暗暗喟歎了幾次時,楊娟突然止步說:“仲雲。我真希望人有靈魂!”

孫仲雲邊走邊假意思付著說:“很久以來我都在思索人的靈魂擱在了哪裏。”

楊娟喜悅地說:“如果人真有靈魂就好了,這樣黃曉玲、董明明等同學就沒有死,他們隻不過是生活在了另一個世界裏。”

 

孫仲雲假裝深思地說:“我想靈魂、思想也是物質的反映,也就是說不等於科學家找不出來的東西就不存在。科學家就真的很厲害嗎?幹嘛要以他們現有的才識來斷定靈魂就是子虛虛鳥有?靈魂不會本身就是自然物質嗎?唉!娟。我還在想我們是不是把唯心主義理解得偏頗和庸俗了?”

 

楊娟沒心情談論她認為是三紙無驢的哲學,她就放眼朝遠處看去。就在這放眼一看,見一個人坐在前麵東山頭的一塊岩石上仰觀著對麵的筆架山。又前行幾步後,當楊娟看透了前麵的薄霧便略感驚詫地對孫仲雲說:“仲雲,你看在石頭上坐著的那個人是不是梁鵬?”

孫仲雲張口就說:“是梁鵬。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出來時,我們怎麽就沒有發現屋裏少了一個人呢?”

“你害怕了?”楊娟春風滿麵地問孫仲雲。

孫仲雲容光煥發地說:“娟。我倆的事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我害怕什麽?當下人心不安、人人自危的局勢就使我更沒有理由害怕。娟。我們快上去看梁鵬在幹什麽。他獨自一人出來,想必心裏也亂糟糟吧?”

 

由於想知道靜觀山色的梁鵬到底是什麽心情,所以孫仲雲和楊娟是靜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後。過了一小會兒後,孫仲雲才猛地對梁鵬嗬問道:“梁鵬,你觀風景怎麽不叫上我們?”

受了驚的梁鵬扭頭看清是孫仲雲和楊娟後才真假參半地嗔著說:“孫仲雲你嚇我一大跳,你要看風景,不知道坐下來看嗎?”

孫仲雲邊坐下來、邊微笑著說:“梁鵬,景致很美吧?看見山穀裏的青嵐,我就想起李白詩詞裏的‘青溟浩蕩不見底’來。”

 

 

 

“景致美有什麽用?”梁鵬側身盯著孫仲雲狡黯地笑著說:“我這個思想純潔的人真可憐!我也想像你孫仲雲那樣思想資產階級一點,薅個女生來戀愛。”

孫仲雲被梁鵬的“薅”詞逗得忍俊難禁,故而便說:“梁鵬,你是被什麽事逼得有些心慌了吧?”

然而楊娟卻不滿地說:“梁鵬,怎麽叫‘薅’呢?”

 

梁鵬連連認錯地說:“楊娟對不起,我嘴拙,不是薅,是追求個女生來戀愛。”

“您看上誰了?我幫你牽線搭橋。”楊娟笑瞅著梁鵬說。

楊娟見梁鵬還是有些害羞,於是又說:“嗬!全班第一才子還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是因為害羞而不好意思說吧?”

怕丟麵子的梁鵬倐地摸著自己上唇的青茸氣勢磅礴地對楊娟說:“誰害羞了?我的計劃是等武鬥一結束,咱便立馬戀愛。哈哈。其實我並不是為自己著急,而是在為那些含苞待放者著急。”

楊娟立馬笑盈盈地說:“梁鵬,你虛偽!虛偽!你的虛偽比害羞還逗人發笑。看你的氣色就知道你歆羨含苞待放者已久……”

 

恰在這楊娟越說越意味深長、梁鵬越來越心甘如飴時,他們身後響起了謝倩的聲音:“誰含苞待放了?”

扭頭後看的梁鵬和孫仲雲不僅見謝倩笑得意味深長、且還見同學們都來了,由此他倆便裝傻地躲到一邊去了。如此一來,謝倩就笑睨著楊娟說:“誰在想含苞待放?小資產階級思想又冒出來了?楊娟,你是在報怨自己這朵花為什麽怎麽也綻放不了吧?”

“是又怎麽樣?”楊娟含笑而說,“我可不隻是想待放

    “你是想馬上就鮮花怒放?”謝情性急地調侃著楊娟說。

 

然而楊娟卻笑咪咪地說:“謝倩。我看你比我還急於鮮花怒放呢。”

此刻,謝倩終因感到羞臊而一下撲上去將頭埋在楊娟的肩上忍俊難禁地說:“楊娟。如此說來我倆都成了女流氓?”

楊娟一下變了臉色,她一把推開謝倩而氣呼呼地說:“如說是流氓也可以,但這也比花殤強。”

謝倩不但不在意楊娟的憤慨心情,她反而是笑哈哈地說:“楊娟,你怎麽會迫不及待地想當流氓了呢?是不是當流氓的感覺很好?請你傳授……"

就在這時,一直替兩個女流氓同學著急的範素芳氣惱地打斷謝倩的話說:“謝倩、楊娟,你倆還越說越感到光榮了?看,男同學們都被你倆嚇得跑到一邊去了。”

 

隨即楊娟和謝倩不僅是立馬就閉上了嘴、且還害羞地麵麵相覷起來,原因是她們已發現男生們不僅是走向了一邊、且還顯得有些羞羞答答。如此情形下,女生們就不敢馬上跟隨男生們而去,她們隻好呆在願地裝模作樣地觀賞起風景來。為了不讓女生們尷尬,在梁鵬的引導下,男生們隻走出去十來米後就麵對著青嵐蒸騰的大山安靜地站立了下來。

清晨的風從山穀吹來,使遍山的黃草婀娜嫋嫋;雲蒸霞蔚的南山鍾靈毓秀,使人暝想著涅槃景致。沒有了酷暑的煎熬,紅衛兵們也恢複起了生靈的風彩。正當又現書生意氣的紅衛兵們由靜觀大山變為指點大山時,山穀突然槍聲大作,筆架山的砸派又一次盲目地向黃草山的革聯派開了槍。

自然,黃草山的革聯派在眨眼間就臥於地向砸派進行起開槍還擊。胡英才射出一梭子彈後就停止了射擊,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身旁居然還站著一個人。

 

自不待言,胡英才立馬就又急又氣地嗬斥道:“是誰還站著?你又不想活了嗎?”

然而胡英才馬上就驚得張口無語、兩眼發直,他看見梁鵬正彎著身用雙手捂著他那浸透了鮮血的褲襠。緊接著胡英才不再發呆,他而是一邊撲向梁鵬、一邊哇哇地哭叫道:“慘了!慘了! 這下慘了!梁鵬中彈了……”

胡英才的淒瀝叫聲一下就招來了同學們。須臾間含著淚的眾學生已抬起梁鵬來朝黃草山的西端急奔而去。由於人人都不僅擔心著梁鵬的生命、且還擔心著梁鵬中彈處會使他成為行屍走肉,所以大家都神情悲悲戚戚、步伐跌跌撞撞。就是這原因,楊娟的一隻鞋不知被誰踩掉了。待楊娟找回鞋來再穿上時,她與同學 們已拉開了二十多米遠了。當楊娟再向前奔去時,武鬥暴殄生靈的慘劇又發生,一顆從筆架 山飛來的子彈穿透了楊娟的胸膛。

 

不幸的楊娟轉身望了一眼飛來子彈的大山後才仰麵倒在了草叢中。由於意識到自已快死了,楊娟剛一倒下就望著雲彩飄動的天空淚水漣漣了。此刻她多麽地眷戀生命。一想到自己的年輕生命將戛然而止、光華之軀就要化為烏有,她的心就湧出了淒瀝而又憤怒的心有不甘之聲。當一陣山風吹來時,她開始微動著嘴唇呼喚起家中的親人和孫仲雲來。在不停的呼喚中,漸漸的她泛起了燦爛的笑容,因為她看見孫仲雲攜著瀲灩的時光朝自己飛奔而來。

 

然而當又一陣山風將一叢叢茅草搖曳得如火如荼時,楊娟已覺得天空深邃無邊、世界萬籟俱寂。此刻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處於消亡前的彌留之際,因此就強打起精神來。她這樣堅韌是在等待著孫仲雲到來。她的眼睛閉上了又睜開、睜開了又閉上,一直頑強地周而複始著。當她因快要堅持不住而流出最後一滴淚時,她感到了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因此她微笑著地睜開了眼睛。隨即她不僅看見了孫仲雲、且還知道自己正被戀人抱入懷裏。隨之她哭了,聽見了自己眷戀生命的聲音;接著她睜大了眼睛,看見淚如雨下的戀人隻有其形、沒有其聲。由此她知道自己失聰了。

 

盡管楊娟已氣如遊絲,但她還是抬起手來摸著了戀人的麵龐。末了,她在摩挲著戀人的淚珠中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見楊娟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孫仲雲心痛撕裂,他仰天長嘯一聲後便昏厥了過去。昏厥中的他在錐心泣血地嗚鳴,因為楊娟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自己進入了恍惚中。恍惚中的他一下又覺得天昏地暗了。天昏地暗中的他哭了,因為楊娟消失了。當他擦了擦眼再看向天空時,天空突然湧現了無數的藍瀅瀅的風車花。

 

孫仲雲麵對一朵朵在空中盤旋的如藍精靈般的風車花先是發愣後是驚喜,因為他突然想起一朵花就應該是一個犧牲了的戰友的靈魂。他想有靈魂就好,這樣死亡了的戰友們就能複活了。正當他在萬般用心地尋覓著是楊娟靈魂的那朵風車花時,突然眾風車花一邊加速盤旋飛舞、一邊驚喜萬分地同聲呼喊道:“武鬥結束了!武鬥結束了……”

 

        

 

 

 

 

 

 

 

                     二十四

 

楊娟殞歿兩天後,中央發布了結束武鬥的“九·一五”通知。武鬥的突然結束,使無權的砸派亂了陣腳,一時間裏他們隻好豕突狼奔於鄉下躲了起來。不過掌權的革聯派也並不風光,他們反倒是一臉被人炫玉賈石了的怒容跟愁容。

武鬥雖然結束了,但楊娟卻挨著黃曉玲長眠於學校的烈士陵園了、梁鵬也因失去了睾丸而成了生不如死的殘廢人了。

 

今日的四野紅衛雖然是心中悲傷、麵若冰霜且又精神萎靡,但他們還沒有忘記要將白繼光師傅的屍骸找回來之事。於是九月十七日這天早晨,男生們背著女生們悄悄地走出了教學大樓。可能是想安慰同學們,剛一穿行在雜草沒膝的操場上,段國成就故作輕鬆地對大家說:“‘九·一五’通知雖然沒有給我們戴上真正革命派的皇冠,但我還是能自慰,因為我們至少不會像砸派那樣擔心自己會被秋後算帳。”

“呸!”胡英才立馬氣憤地對段國成說,“我一點也沒有勝利者的感覺,盡管砸派被九一五通知打下了地獄。大家從報紙上看出不利於我們紅衛兵的苗頭沒有?也就是說近來被報紙渲染得如日中天的工宣隊將把我們紅衛兵取而代之了。”

 

“難道又要玩過河拆橋的把戲了?”郭永泰不由得大叫了一聲。

胡英才蔑笑著對郭永泰說:“你氣憤什麽?這事你問段副團去。”

段國成害臊於自己的職稱,因此就趕忙說:“我不關心國家大事了。”

“你不想當官了?”郭永泰挖苦著段國成說。

“誰在想當官?”段國成生氣中帶著羞澀地說

胡英才從段國成的羞澀中看出對方已沒有了往日的雄風而是一副失望、憂憤的神情,故而就真假參半地挖苦道:“喂!段副團長,你不想當官了?你不想當官的原因是不是也看出咱們紅衛兵要被工宣隊取而代之了?唉!看來紅衛兵的曆史使命已完,會越來越不是東西。”

 

段國成並沒有生胡英才的氣,但也不想說話,隻是自嘲地笑了笑。不過當他看出胡英才還要對自己說什麽時,他便趕忙說:“胡英才。我看不懂雲譎波詭的形勢,這事你向問孫仲雲吧。

郭永泰以為還處於悲痛中的孫仲雲此時根本就不願說話,於是就說:“是啊!真是變幻莫測,‘九·一五’通知一到,紅衛兵就快成了敝屣似的。”

殊不知段國成認真地批駁著郭永泰說:“郭永泰你的話也太誇張了吧?雖然看來紅衛兵如日中天的時代快過去了,但也並非一文不值。再說由工宣隊來領導今後的時代及學校,這也不是十分奇怪,因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嘛。”

 

“你信?”孫仲雲驀然開口對段國成說,“我看工宣隊也是在替人做嫁衣,因為後麵還有個支左的軍宣隊。”

“罷了!煩!”一直沒說話的李華新突然發脾氣地說,“你們別再談論國家的事了。他媽的,相信什麽會怎麽樣?不相信什麽又會怎麽樣?依我看咱們庶民百姓到頭來還是庶民百姓,沒人會正視你一眼、把你當回事。不是這樣的嗎?我已看出那些死了的人、殘廢了的人是白死了白殘了。還是咱們的父母最可憐,譬如梁鵬的母親,我要是梁鵬非瘋不可。從山上下來後,我什麽也不理睬了,就隻顧保護好自己的“卵”,哪怕說我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我也是這樣。道理很簡單,誰來贍養我們的父母?誰來賠梁鵬的卵蛋。”

 

郭永泰被梁鵬的髒詞逗得哈哈大笑地說:“李華新你就知道保護好你的那個東西…….”

“嚴肅!”李華新側頭睨著郭永泰說;“你別怪我火氣大。你現在拿‘卵’來開心取笑合適嗎?”

郭永泰一下想到了梁鵬,因而就急忙道歉地說:“我錯了。我錯了。”

 

接下來所有的人都神情發窘,因為他們的腦海裏都出現了梁鵬的麵孔。場麵沉寂了一會兒後,紅衛兵們已翻越過操場東邊圍牆的豁口而走進了田野中。由於忿懣仍在,走在田埂上的李華新接著前麵的話題突然又對大家說:“我知道大家的心都很難過,因為梁鵬。其實我更知道,我們的父母才是真正的冤鬼啊!”

 

“對對對!”胡英才激動地搶過李華新的話來說,“李華新你說得太好了!你這話從前沒人敢說。我也覺得我的父親是冤鬼,他癱瘓在床,我卻沒日沒夜、不惜生命地掙政治表現而不回家服伺他。”

 

李華新和胡英才的話使場麵又沉寂了,因為學生們回憶起自己父母的辛勞及辛酸來。此後的一路上,大家都很少說話,隻顧著朝南山走去。

 

秋高氣爽的丘陵原野本該使人心曠神怡,但一路上紅衛兵們卻總是難以打起精神,原因是他們老是對自己下一步的命運不怎麽放心。他們沉默寡言地走了約三公裏路後便來到了黃山前山的山隅下。接下來由李華新帶路,紅衛兵們徑直朝著黃山而翻山越嶺了。翻越前山時,紅衛兵們還有些小心翼翼,因為他們怕局勢並不像宣傳所說的那樣砸派被“九·一五”通知打擊得豕突狼奔了。登上前山後紅口兵們才放了心,因為一路上他們不僅沒看見一個砸派,看見的卻是砸派們在望風披靡、丟盔棄甲時所留下的狼狽痕跡。

在李華新的帶領下,紅衛兵們毫無耽擱地走完了向南的數百米長的山脊。隨後紅衛兵們轉身向東,朝著山坳裏的黃山療養院走去。當紅衛兵們穿過了療養院裏的幾片鬆林而來到一個小丘的邊沿時,他們因突然聞見處於低處的療養院的小廣場有謾罵聲而一下止步警覺起來。隻一小會兒後,紅兵們就笑著拾級而下、朝著小廣場而去,因為他們已從謾罵聲中知道了漫罵者們是自己的戰友。

 

紅衛兵們來到小廣場後就更是感到詫異,因為在小廣場上的謾罵者們不僅是他們的革聯派戰友、且還是他們熟悉的衛東棉紡織廠的革聯派。經過簡短的問話後,紅衛兵們知道了衛東廠戰友謾罵的原因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白繼光戰友埋葬在療養院的何處。

後麵的路才真正需要李華新帶領了。在李華新的帶領下,四野紅衛兵和帶上鐵鏟的衛東廠革聯派戰士很快就走到了傳說是宋美齡居住過的小洋樓前。此時李華新一下怒火中燒,他指著小洋樓後的鬆樹林對大家說:“槍斃白師傅的槍聲就是從那片鬆林裏傳出來的。我就是在這棟小樓裏被砸派灌了痰。”

 

接下來沒人說話,大家都隻顧著奔向小洋房後的鬆林坡。由於李華新估計白繼光被槍斃的位置準確,所以大家很快就在鬆樹林裏找到了一塊被翻動過的鬆軟而色新的地皮。眾人一陣忙碌地鏟土、刨土及指手劃腳後,鬆軟而新色的泥土被移開,從而白繼光的屍骸就出現在了大家的眼前。

白繼光的屍骸出奇的使人感到膽顫心寒,因為他像沒有死,而像是陰間與陽間的使者。為何這樣說?因為屍體沒有一點腐爛,隻是蔫癟灰黯,萎縮成像一個不足一米長的小孩。然而這“小孩”晦氣逼人,從頭到腳都散發著陰間的氣味。

 

麵對著這魑魅森森、蠱惑重重的場景,郭永泰抓著孫仲雲首先邊離開人群、邊齜牙咧嘴地感歎道:“嘖噴嘖!人死了就這副樣子?投胎變人真沒有意思。”

孫仲雲雖沒評說郭永泰的話,但也是一副齜牙咧嘴的惶恐模樣。不久白繼光的屍骸被他的同廠戰友們用白布包裹好了。在從鬆林坡回返到療養院大門的這一段路上,總有衛東廠的革聯派戰士在時不時地叫嚷道:“砸派罪責難逃,我們要把白師傅的遺體停放在大門口讓群眾來看。”

 

當衛東廠的一個戰友又一次說出此話時,李華新倏地生氣地說:“這不是曝屍嗎?”

幾個衛東廠戰友異口同聲地說:“不是曝屍。即使是曝戶,也要控述砸派的罪行。”

 

接下來再沒人說話,大家都隻顧著加快步伐趕路。在穿過山拗,來到前山的一個山埡口時,由於孫仲雲說出了去大禹廟看看的提議,所以四野紅衛兵就與衛東廠的戰友在此分路了。不過四野紅上兵們沒有馬上踏上左邊的羊腸小道朝大禹廟方向而去,他們而是站在埡口目送著被白布包裹著的白繼光師傅。當衛東廠戰友抬著的包有白繼光屍骸的白色包裹在蜿蜒的山道上越來越模糊時,李華新突然長歎道:“人就這麽回事,死了什麽都不爭了。孫仲雲你是不是看破了紅塵才叫我們去看大禹廟?”

 

孫仲雲有力地說:“哼!我們學生若著破紅塵,這豈不是把壞人們好死了?若很多人都看破了紅塵,那老百姓該怎麽辦?”

郭永泰最嫌孫仲雲的話囉嗦,於是就叫道“還去不去著大禹廟?如不去……”

“怎麽不去!”李華新邊抬腿走、邊怒氣衝衝地說,“我都要信神了。”

 

此後的一路上,學生們的步伐一陣比一陣輕快,因為他們的思緒回到了少年時代。沿著崎嶇的山路又前行了一會兒後,學生們似乎是為了要抖掉自己身上染上的運動晦氣、也像是為了要複蘇自己的青春光華,他們突然離開山道而走上了一條若隱若現的能使人跳躍和下躥的小路。果然,稍許學生們連小路也走得少了,他們隻要一見到坎就熱血沸騰,進而便縱身往下跳。不知學生們酣暢地飛躍了多少道坎和坡時,他們驟然停了下來,因為前麵出現了一道山崖。由於學生們知道山崖下就是禹王廟,所以他們就毫不耽擱地循著一條草叢中的小路朝禹王廟而去。

 

盡管大禹廟已被運動暴殄得麵目全非,但學生們殘存的一點“因果報應”的佛心還是使他們邊打量著廟宇的斷瓦殘垣、邊走了進去。麵對著狼藉的殿堂及既身首異處又缺胳膊少腿的一尊尊塑像,李華新突然說:“我怎麽總嗅到這廟宇裏還有一股佛的氣味。大家說說,這是我們的思想還存在問題還是我們的先人大禹真得道成仙了?

踱步中的郭永泰踢著散落在地上的稻草沒精打采地說:“李華新,你還真想拜佛了?依我看孫仲雲帶我們來這裏隻是想讓大家懷舊和散心。誒!大禹怎麽沒被批判?”

 

“就你一個人是好人?”李華新一氣之下凶狠地衝郭永泰嗬道,“別人全是壞人,就該挨批判?

覺得委屈的郭永泰趕忙說:“李華新你小子聽不懂人話。你真沒聽懂我的話中話嗎?”

“你是說你的心鬼祟?”李華新睨著郭永泰說。

“鬼祟是什麽意思?”郭永泰假裝糊塗地說。

“鬼祟就是思想反動的意思。”說話間李華新已不理睬郭永泰了。

 

郭永泰還想繼續假裝正經地詰問李華新,不過這時段國成已顯得不耐煩地對大家說:“我們該走了,咱們還在半山腰呢。”

     一見同學們要走,數次欲言又止的孫仲雲趕忙指點著千瘡百孔的廟宇對大家說:“喂。你們認為生命是用來汗什麽的?”

胡英才立馬就挖苦地說:“用來幹革命的。”

緊接著郭永泰卻笑哈哈地說:“生命是用來 結婚的。”

 

自然郭永泰的話逗得大家恐俊難禁,人人 都裝著糊塗一聲不吭地朝廟宇外走。由此,孫 仲雲就邊跟上大家、邊又對同學們說:“你們沒 聽懂我的話意。我是說把人類生命看成一件東 西、一種物質。想想,從盤古王開天辟地到如今地下已埋葬了多少人類的骨頭。我是說人來到地球上走一遭,變成白骨就了事嗎?鑒於此,我想人類生命是不是肩負著地球上或宇宙中的某種使命?”

 

“你是說還有一個上帝?”李華新扭頭嘲笑著孫仲雲說。

“不敢。”孫仲雲趕此說。

李華新本還想逗孫仲雲緊張,但這時胡英才已揮動著手向大家高聲呼道:“好久沒來這裏觀賞祖國的美麗河山了,快去占甲級坐位!”

 

何是甲級坐位?原來大禹廟前幾十米外有一碩大的砂質磐石,石頭下方就是懸崖。由於磐石因受了千萬年的風吹雨打而變得斜滑及凹凸不平,所以其上有的地方坐著愜意、有的地方則不然。在蒼山的磐石上真是極目遠眺的好地方,所以學生們一在磐石上坐下來就安靜地眺望起山下的家鄉來。

由於學生們對家鄉的情愫各有不同,所以他們的目光就落到了不同的地方:有的眺望長江、嘉陵江及朝天門碼頭;有的注視著工廠及工廠的高煙囪;有的凝規著監獄及礫石公路;還有的悵惘地瞧著櫛比鱗次的民房及力夫們謀生的碼頭。

 

李華新注目之地是簡陋的民房跟貨物集散地的碼頭,所以他突然感慨地對同學們說:“嘿!不知怎麽的,我一看見碼頭就要想起長輩們所說的解放前的‘帽兒頭”來。”

“你還在怕餓飯吹。”郭永泰愛理不理地回應了李華新一聲。

帽兒頭:壘尖了的大飯碗,其所壘尖部分如同在飯碗上扣了一頂帽子。

     李華新見自己的話題並沒有引發同學們來 議論,於是就隻好閉上嘴同著大家一道靜靜地 瀏覽起家鄉的山水來。不過當他腦海裏又裝滿了工人、農民、力夫、甚至是拉車黃牛等強體力勞動者的痛苦勞動形態時,他不由得失態地驀然衝同學們叫道:“我們來用‘芸芸眾生’說一樣事......."

“不懂。”郭永泰不耐煩地打斷了李華新的話。

李華新卻興衝衝地站起身說:“我來示範。譬如,芸芸眾生,早出晚歸。芸芸眾生,磨骨養身。芸芸眾生,焦愁最深。芸芸眾生,時常喝稀…”

 

此刻,郭永泰倏地來了興趣,他笑哈哈地截斷李華新的話說:“芸芸眾生,打屁拉稀……”

殊不知胡英才又截斷郭永泰的話而苦笑著說:“還有,芸芸眾生,無頭蒼蠅。”

胡英才如此一說,一下惹得大家都對“芸芸眾生”有了興趣。不過還是李華新搶了先,他說:“胡英才你說得太好了!不是嗎?芸芸眾生就是無頭蒼蠅,人家說什麽就信什麽,從來就沒有頭腦;包括我在內。”

為了將一聲不吭、一臉愁容的孫仲雲拉入到大家的議論中來,郭永泰等李華新的話音一落,遂便笑嘻嘻地說:“孫仲雲你還是不是人雲亦雲的大傻子?”

沒料到孫仲雲不僅頓時愁容消散,卻還略顯靦腆地笑著說:“我老在想一件事。”

“什麽事?”郭永泰略顯急迫地問孫仲雲。

孫仲雲還在猶豫時, 胡英才已十足自信地對大家說:“我們不要攛掇孫仲雲犯錯誤,一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就知道他的話帶著危險。孫仲雲,你不要把你老想的那件事說出來……?

“為什麽?”李華新生氣地打斷胡英才的話說“人家孫仲雲還沒有將話說出來,你胡英才就怎麽知道人家的話反動?”

 

胡英才堂堂正正地說:“我是好心。再說現在說些小反動的話既無意義又不起作用,因為大家已不像從前那樣糊塗了。”

李華新一下拉下臉說:“嘿!胡英才你還就認定人家孫仲雲思想有問題了?”

這時孫仲雲既不再猶豫、又為了阻止同學們鬥嘴,因此他就趕忙說:“嗨!大家說最值得咱們重慶人驕傲和自豪的是哪件事?”

“你說什麽?”反應快的胡英才既感到失望又似乎不滿地盯著孫仲雲說,“原來你老思想、老不敢貿然說出的是這件事?”

孫仲雲靜靜地說:“是啊。就是這事。你們說最使重慶人感到自豪的是什麽事?”

 

胡英才搶先而說:“我知道。應該是重慶是全國最大的軍工大本營這事吧?”

李華新興致不高地說:“我認為不是這事。我認為應該是重慶人像鋼筋一樣堅韌這事。不是嗎?咱們這些平民子弟十來歲就開始時常挑著擔子爬坡上坎、年年都要在火爐裏炙烤一番,大家躲都躲不掉,不想成鋼筋也成了鋼筋;特別是農民伯伯。”

“我也認為是這事。”郭永泰讚同著李華新的話說。

胡英才不服氣地說:“我認為我說的對,不信就問孫仲雲。”

 

當大家的目光投向孫仲雲時,孫仲雲又露出了說還是不說的兩難之色。因此李華新不由得一皺眉,遂關心地對孫仲雲說:“仲雲,你還沒說出來的那些活真的對你有危險嗎?我沒看出來,難道我們重慶人為自己的事感到自豪會有什麽錯嗎?這我實在是看不出來。”

 

孫仲雲抿了抿嘴、轉了轉眼睛後終於眺望著解放碑說:“抗日戰爭時期,咱們重慶一下就湧進來了那麽多的人,可卻沒聽說過有人被餓死。大家說這事能不能使咱們重慶人最感自豪?要知道咱們重慶可是丘陵跟山川地貌呀,物產並不富饒,也就是說咱們重慶人能供養驟然而至的如山如海的抗戰人,這實在是說明了咱們重慶人付出了能移山填海般的艱苦勞動。啊!我們的父輩使了多少蠻力啊!”

 

孫仲雲的話雖然使場麵靜了下來也使大家都有所感觸,但一小會兒後,段國成卻突然恍然大悟地一叫:“誒!原來你孫仲雲是在七彎八拐地說國民黨也抗日?難怪你有些戰戰兢兢。不是說蔣介石躲到峨嵋山上不抗日嗎?”

“罷罷罷!”李華新快速地嗔著段國成說,“段國成你是在裝怪嗎?人家孫仲雲是在討論吃飯的問題,哪管他蔣介石躲到什麽地方。當下咱們應該關心的是自己的氣泡卵。武鬥結束了,咱們紅衛兵也快糗了。接下來將是什麽命運在等待著我們?”

 

段國成不滿地對李華新說:“你也太過慮了吧?我想無論形勢怎麽變化,但咱們必定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嘛,誰敢把我們打下地獄。再說我們還是掌權派嘛,即使紅衛兵讓位於工宣隊或是軍宣隊,但大家至少也會是平安無事,而絕不會像砸派那樣,隻有等著被秋後算貼的命運。”

不高興的胡英才立馬對段國成說:“段副團長你是聾子嗎?近段時間來,社會上都叫我們是武鬥分子,而不稱毛主席的紅衛兵了。媽的!我們怎麽就成了似壞人一樣的武鬥分子?是我們活膩了想搞武鬥嗎?還不是為了保衛毛主席才搞了武鬥嘛!哼!近來大力吹捧工宣隊、軍宣隊而誣蔑我們紅衛兵,我看這裏麵有陰謀。其實我不在乎咱們紅衛兵不吃香了,而是在乎,不,是擔心著中央會給武鬥分子下什麽樣的定義。”

 

孫仲雲輕蔑地隨口而說:“兩種定義。”

眾人同時盯著孫仲雲大惑不解地問:“一個中央對一件事怎麽會下兩種定義呢?”

 

思維複雜的孫仲雲沒有因自已的思想詭異而慌張,他而是鎮靜得懶洋洋地給:“總的來說,國家的階終鬥爭並沒有完。由此,依我看中央給咱們下了兩種定義,一種是壞分子,另一種仍是紅衛兵。不過有利於我們的‘紅衛兵’定義恐快因國民經濟瀕臨崩潰而要暫時‘權宜’於‘壞分子’定義了。也就是說咱們紅衛兵要成敝屣了。”

 

孫仲雲話音剛落,李華新就邊走邊不滿地大聲說:“聽不懂。聽不懂。太陽已偏西了,大家快下山吧。”

 

夜裏,郭永泰因夢見渾身爬滿了蠱蟲的白繼光的屍體而驚叫著坐了起來。隨即冷汗淋淋的郭永泰又汗顏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驚恐叫聲引來了幾個同學的惶惑打量。為了不失麵子,他便一邊緩緩地重新躺下、一邊抱怨地說:“唉!白師傅倒是成了一堆白骨還不瘮人。可他卻偏偏成了充溢著陰間晦氣的蔫癟之屍。白師傅不想死的形態真是使人毛骨悚然啊!”

沒想到的是縱橫天下的紅衛兵們很快就被取而代之,兩天後一支由三名五十來歲的男性工人與一名四十來歲的工廠女幹部組成的工人宣傳隊進駐了附四中學。其實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工宣隊進駐學校宣傳毛澤東思想是假、占領學校陣地和製約學生才是真。因此派人單位的工廠,大都是將那些在生產上似乎是不中用的人員推出去當工宣隊隊員。進駐附四中學的三各男性工宣隊隊員雖然與世無爭、沉默寡言,但身為隊長的女工宣隊隊員卻拿著雞毛當令箭,一副趾高氣昂的 架式。”

工宣隊進駐學校的第二天,他們就督使四野紅衛兵們一是將自己設在教學大樓裏的宿舍搬回到原來的學生宿舍、二是拆除掉武鬥工事。隻此後的兩三天裏,百分之九十的學生跟老師都返回學校報了到。學生和老師這次返校不是因為“複課鬧革命”、而是遵從搞“革命大聯合”。然而絕大多數人返校的目的是為了應付時局,因為他們認為所謂的革命大聯合與已無關。就因為這樣,隻有工宣隊主持事務的學校波瀾不驚,很多人都抱定著默默捱日子的態度。

 

這天晚飯後,孫仲雲和他的男同學們都窩在了宿舍裏,其原因有二:一是這幾天來他們一直憋著氣,二是他們被連續幾天來的清潔大掃除勞動所煩、所累。由於氣憤難消,斜躺於床上的胡英才突然猛地坐起來向同學們嚷道:“媽的!毛主席的紅衛兵一夜之間就真的成了敝屣嗎?真沒料到昔日威風八麵的我們在眨眼間就落得個胡孫入袋的下場了。這就是階級鬥爭的複雜性跟殘酷牲嗎?早知道是這樣,我還不如當逍遙派。”

盡管人人都喜歡胡英才所發的牢騷,但沒有人附合他,相反大家卻仍斜躺在床上呈懶蛇狀。當胡英才又欲發牢騷時,郭永泰一下坐起來綻著幽幽之笑說:“喂。胡英才你別發牢騷了。發牢騷有什麽用?我們本來就不該發牢騷,因為早有人說過,到頭來還是當官的當官,搬磚的搬磚。”

 

“誰在想當官?”胡英才氣憤地盯著郭永泰說,“我們是在要公道!我看這所謂的革命大聯合有鬼,因為總不該就此將毛主席的紅衛兵一筆勾銷。如是這樣,毛主席成了什麽人了?”

 

郭永泰仍是微笑著說:“胡英才,已然是這樣了。人家孫仲雲已懷疑過大聯合是權宜之計,其裏麵有文章。現在我這個傻子也對如此大聯合有了不可信以為真的看法,理由是大聯合就大聯合唄,何必要在革命的大批判中搞大聯合呢?這不就是在摻沙子呢?為什麽要摻沙子?掣大聯合之肘唄。當然這樣好、不,也不好…孫仲雲你說……誒!我就不害孫仲雲了。我們還是想想還要批判誰?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反動司令部已被摧毀,還要批判誰?批判就是搞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要在批判中搞大聯合,這說明了什麽?”

 

“對對對!”驚喜的胡英才呈恍然大悟之狀說“難怪有不少人在說毛主席說文化大革命運動不會隻搞一次,若幹年後還要搞第二次、第三次,直至能確保紅色江山永不變色為止。”

“對對對!”郭永泰喜出望處地說,“如此說來咱們紅衛兵還沒有完蛋,在革命的大批判中促進革命的大聯合是種權宜之計,等喘過氣來……”

“等誰喘過氣來?你把話說清楚。”胡英才狡黠地問郭永泰。

由於話題十分敏感,所以郭永泰嗔著胡英才說:“你問我、我問誰?我怎麽知道誰需要喘氣。慢慢看吧,等到那時候咱們自然就知道了。

這時早已有話要說的李華新猛地站起來數落般地指著郭、胡二位同學說:“兩個白癡啊白癡!你倆還期盼著下一場文化大革命運動?你們以為中國老百姓還沒有黴醒?依我看即使還有下一場文化大革命運動,但不會再有老百姓響應了。因此還想搞運動的人做夢吧!你們以為芸芸眾生隻是為了做添頭之物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郭永泰和胡英才對李華新的訓斥不但沒有生氣,其中的郭永泰反倒是愜意而又笑盈盈地說:“李華新你何時不是白癡了?不過我們都知道你是在拾人牙慧。”

郭永泰的話還沒落音,郭、李、胡仨人已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仍靜靜斜躺在床上的孫仲雲。此仨人之所以在這時一致將目光投向了孫仲雲,原因是他們剛才所說的一些認識事物的觀點及“添頭之物”等語言是出自孫仲雲。

 

不過仨學生打量孫仲雲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娛樂一下,所以胡英才在打量孫仲雲的同時又輕輕地踢著對方的腳底故作驚訝、氣憤地說:“孫仲雲。郭永泰在害你!他說你就想不再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就讓紅衛兵完蛋……”

 

胡英才的調侃雖然逗得李華新大笑、郭永泰笑罵,但孫仲雲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因此郭、李、胡仨人很快就意識到孫仲雲同學還處在失去了楊娟的悲痛中。為了表示歉意,仨人換了一下眼色後就靜靜地朝宿舍外走去。

然而仨人剛走到宿舍門口,孫仲雲突然躍身站了起來。緊接著孫仲雲邊向宿舍處走、邊淡淡地對三位同學說:“我們去羅炳奎那裏看看。”

“看他什麽?”李華新露出既不理解又不情願的神情問孫仲雲。

郭永泰的神情卻與李華新的神情相反,他笑嘻嘻地拍著對方的肩頭說:“我們去跟羅炳奎套近乎,他小子以革命幹部的身份快進入革命委員會裏掌權了。”

 

“放屁!”李華新一掌推開郭永泰氣惱地說,“我們為什麽要跟羅炳奎套近乎?現在我們再怎麽不濟,但前身也是掌權派而不是砸派。再說我們的劉長傑團長也非常有可能進入大聯合領導班子裏呢。”

在李、郭二人一個瞪眼一個嘻笑時,孫仲雲已靜靜地走出了宿舍。鑒於此,本欲要參言戲謔一下時代的胡英才閉了嘴,他轉而是邊推著郭永泰和李華新往宿舍外走、邊笑嘻嘻地說:“我們快跟上孫仲雲。大家可別掉意輕心,因為我們羞辱過羅炳奎;特別是你郭永泰要特別小心。”

“為什麽要我一個人特別小心?"郭永泰無所謂地說。

“因為你的嘴最臭。”李華新欺壓著郭永泰說。

 

此時胡英才發現孫仲雲走遠了,因此他就加力推動著李華新和郭永泰不客氣地說:“快走”快走!你倆別隻顧著自己說得高興。看!孫仲雲好像很奇怪?快走快走!”

幾分鍾後,孫仲雲一行人來到了四下沉寂天光渾濁的教師大樓的大門前。四人剛一跨進大樓,其中的郭永泰就有許興奮地指著底樓過道的盡頭忿然地低聲叫道:“嘿!大家看,羅炳奎的屋亮著燈!這小子是什麽時候搬回了學校?這小子摘勝利果實還跑得真快!”

在與沉默的孫仲雲、嘰嘰咕咕的郭永泰及胡英才一步步靠近羅炳奎的宿舍時,李華新突然攔住    

孫仲雲說:“孫仲雲,我們去看羅炳奎的什麽?”

孫仲雲推開李華新說:“看了就知道了。快走。”

 

孫仲雲雖是以急切的心情跨進了羅炳奎房間,但他卻不急於去跟正在吃飯的羅炳奎說話,而是飛快地環視起屋裏的物件來。在這一刻,李華新和胡英才是另一種心思,沉靜的他倆仿佛是在掂量著當下的羅炳奎的能量。郭永泰卻與他的三個同學的態度不同,大概是仗著武鬥者的餘威,他一進屋就刻意擺出一副視察者的居高臨下的威風,遂才對羅炳奎呼道:“嘿!羅炳奎你夥食不錯嘛!吃雞蛋麵?”

緊接著發生了使四位學生始料不及的事,羅炳奎拍案而起,他指著郭永泰聲色懼厲地嗬道:“你們這些打、砸、搶、抄分子還猖狂什麽?小心點,馬上就要清算你們了。”

羅炳奎的惡毒語言跟他的狐假虎威的醜態氣得四位學生氣恨難消。因此李華新第一個指著羅炳奎的鼻尖罵道:“放你媽的狗臭屁!誰是打、砸、搶、抄分子?如非要說我們是打、砸、搶、抄分子不可,那也是毛主席叫我們做的。”

 

李華新的話驚世駭俗。因此羅炳奎立馬指手劃腳地衝李華新嚷道:“你!你你你,你這個反動份子居心叵測,竟敢誣陷到毛主席頭上了……”

羅煩奎的歹毒心腸氣得李華新和郭永泰對他舉起了拳頭。在這怪異而又緊張的情形中,胡英才怕同學們的拳鬥惹禍,因此他就匆忙上前去忿忿不平地對羅炳奎說:“羅炳奎你閉嘴!這就奇怪了,如我們不參加運動就要在我們的檔案上記上一筆不保衛毛主席的罪過;可保衛了毛主席,卻又說我們是打、砸、搶、抄份子,到底還要不要人活?”

 

“毛主席叫你們打、砸、搶、抄了嗎?”羅炳奎瞪大了眼說。

被氣得眼睛發紅的李華新瞪著羅炳奎不顧死活地大聲說:“當然!打倒劉少奇、打倒走資派是誰的號召?砸爛一切不符合社會主義的舊思想、舊文化、舊習俗及舊事物是誰的號召?抄黑五類的家又是誰的號召?”

 

話說到此,李華新驀然住嘴,因為他開始有些害怕口出禍端了。然而此時的羅炳奎卻來了勁頭,他氣勢洶洶地張大嘴,擺出了要撻伐李華新的架式。不過還好,此時一直不聲不響的孫仲雲一把拽著李華新就大步奔向了屋外。

由於怕時間長了自己的尊嚴會在羅炳奎麵前蕩然無存,所以緊接著胡英才和郭永泰就借罵孫仲雲窩囊為由而也奔出了羅炳奎的家。四學生步伐忙亂地走出教師大樓時,夜色已濃。在返回宿舍的路上,四位學生的神態各有不同,李華新是咬牙徹齒、郭永泰是自嘲自笑、胡英才是若有所思、孫仲雲是如釋重負。因此若有所思的胡英才驀地對如釋重負的孫仲雲說:“喂孫仲雲你叫大家來看羅炳奎的什麽?看樣子,你現在的心情好像輕鬆了?”

 

早有答話準備的孫仲雲立馬就說:“大家沒見到羅炳奎屋裏有女性的東西吧?”

胡英才反應極快,他呈恍然大悟之狀說:“懂了!懂了!原來你孫仲雲是在擔心肖老師嫁給了羅炳奎?現在你放心了吧?”

不服“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李華新接著胡英才的話厲聲叫道:“休想!我們絕不能讓‘癩蛤蟆吃天鵝肉’的事發生!如他羅炳奎真要仗勢欺人,老子就把他騸了!”

李華新誇張了的義憤填膺,使他的三個同學既欣慰又發出了笑。其中的郭永泰不僅是笑且還佯裝惡毒地說:“李華新,你還是先提防羅炳奎把你騸了。”

李華新以牙還牙,他一邊伸手去抓郭永泰一邊惡狠狠地說:“老子先把你變成李蓮英………”

李華新和郭永泰在笑罵的追逐中回到了宿舍。當孫仲雲和胡英才回到宿舍時,李華新和郭永泰已停止了戲鬥,他們轉而是各自仰躺在自己的床上直喘大氣。

 

進屋後的孫仲雲和胡英才也一下倒在了床上,因為他們的真實心情其實是沮喪。不知四位學生躺在床上悵罔了多久、靜默了多久,突然李華新身子一打挺,翻身坐起來罵道:“雞巴個大聯合!這‘軍、幹、群,老、中、青及左、中、右’的三個三結合的革命大聯合都沒有咱們紅衛兵的席坐。如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全麵勝利了,他們就像抗戰勝利後的蔣介石那樣趕回來摘桃子,而我們這些出生入死的紅衛兵卻靠邊站了。真他媽的要過河拆橋嗎?

 

李華新的情緒雖然很激動,但他的三個同學卻依然是靜靜地躺在床上一聲不響。因此李華新就對同學們罵道:“喂!你們怎麽不放屁出來?是,誠然我們庶民的命很賤,但總可以嚎叫一下嘛。”

為了安慰忿忿不平的李華新,郭永泰側轉著身懶洋洋地說:“李華新。我們已被始亂終棄用不著嚎叫。我們越嚎叫就越賤。今後我們再也不管是牛打死馬還是馬打死牛的事了,隻要自己能重新回到課堂就行了。再說我們比砸派幸運多了嘛,因為咱們畢竟是掌權派的爪牙,不至於像砸派那樣總擔心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份子.”

 

“錯!”胡英才猛地坐起來對郭永泰說,“你這認識日漸大謬不然,現在已沒有紅衛兵,隻有武鬥份子,也就是說我們未必能安然無事。”

郭永泰仍躺著說:“一夜之間我們就成了武鬥份子?眨眼間我們就不是毛主席的紅衛兵了?那毛主席到哪裏去了呢?”

“活該。”同樣躺著的孫仲雲快速卻是音調平靜地說。

唯獨李華新對孫仲雲的話敏感,因此他上前去推動著對方將其質問道:“你說誰活該?活該什麽?”

孫仲雲側轉身麵壁,遂仍是平靜地說:“依我看紅衛兵充當了當年的武則天的來俊臣。李華新你說我們活該不活該?”

 

李華新驚愕地說:“孫仲雲你這奇談怪論從何而來?你將紅衛兵比成了來俊臣,那麽誰又是……誰又是一是……”

李華新還在畏畏縮縮地不敢說出後麵的話時,胡英才已興奮地說:“孫仲雲你說的來俊臣之輩,我也認為當今時代有,可不該是紅衛兵,應該是……”

胡英才的話突然終止,這使李華新感到奇怪。因此李華新便轉身朝身後的胡英才看去。李華新這一看就愣住了,因為他看見胡英才居然倒於床像是入睡了。一時間裏李華新不知道胡英才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因此他便上前去拍打著胡英才說:“喂。你怎麽突然就倒下來睡了喲?你剛才想說什麽?你是不是不敢說出來?”

其實李華新說了頭一句話就想住嘴了,因為他聽見胡英才已發出了鼾聲。隨即當他又聽見了郭永泰和孫仲雲的鼾聲時,他便邊走向自己的床、邊嘰嘰咕咕地罵道:“幾個怕死鬼……我知道你們想說那個頭發很少的人是當代的來俊臣……老子也怕死,睡覺了。”

 

第二天上午仍是大掃除,學生們的任務是將滿操場的荒草鏟除。九時許,當學生們在操場上懶洋洋地除草時,有四輛空載解放牌卡車靜悄悄地駛進了校園。對於不是成為敝屣就是成為涸轍之鮒的學生們來說、由於時局風聲鶴唳,所以每個人都是用警覺的目光打量著不速之客解放牌卡車。因此學生們停止了除草,他們轉而是盯著停在籃球場上的四輛卡車紛紛議論開來。當除草的同學中有人說到那四輛卡車像是來載人遊街示眾時,李華新就接著此話說:“抓什麽人?學校現在又沒有砸派的骨幹武鬥者。現在那些頑劣的砸派武鬥分子還在四處逃亡呢。”

胡英才不讚同李華新的觀,故爾便苦笑著說:“李華新你還在自我安慰?九·一五通知是針對所有的紅衛兵。也就是說我們與砸派是一丘之貉,都是被清理的對象。”

 

郭永泰接過胡英才的話來笑嘻嘻地說:“不用他們清理,其實在我們心裏自己早把自己清理除了人人都趨之若鶩的大聯合隊伍。”

 

恰在這時,李華新無意間側頭看見了工宣隊隊長及羅炳奎和劉長傑步伐匆匆地從教學大樓裏走出來。因此李華新就聯想著郭永泰的話而壓低聲音向同學們說:“鴨子來了!鴨子來了!鴨子們步伐匆匆,看樣子是有事找我們。”

果然,劉長傑剛一跨上操場就揮動著手朝除草的同學們呼叫道:“大家停止除草,馬上乘車去衛東紡織廠開批鬥大會……”

四輛卡車剛一駛進衛東紡織廠大門,車上的學生就聽見了從大會堂傳來的高音喇叭的氣勢洶洶的嚇唬人的聲音。由於高音喇叭聲不僅氣勢嚇人,且還不厭其煩地反複大唱特唱“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份子靠我們組織起人民去把他打倒!打倒!打倒……”,所以學生們一下就明白了此次大會不是鎮壓反革命就是批鬥階級敵人。這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圍使諳熟“革命”手法的學生們不敢掉意輕心,他們下車後就隻顧著小心翼翼地走向會場,全然沒有了交談。

 

幾分鍾後,當學生們跨進大會堂時,他們就更加小心了,小心得連步伐也變得有些僵硬了。學生們為何如此小心和忐忑呢?一是因為容納了八百人左右的大會堂充斥著“無產階級專政”的肅煞氣氛、二是因為忙碌於主席台上的人幾乎都是中層幹部模樣的人;也就是說學生們或是紅衛兵們嗅到了這場批鬥大會是專門針對武鬥份子而召開的。

 

山雨欲來的氛圍,使多數四野紅衛兵懷著相互能給點精神力量的思想而挨著坐在了一起。在等待批鬥大會召開的時間裏,郭永泰的神態與眾不同,他不是疑視著人來人往的主席台遐想就是莫明地環視會場,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當一個五十來歲的男性幹部走到主席台上的演講桌前、反複地調試著桌上的電流嘯叫聲不止的麥克風的音質時,郭永泰趕忙搶在開會前將嘴附於坐在自己左邊的孫仲雲的耳朵說:“仲雲你覺得今天這場大會奇怪不奇怪?今天誰會是砧板上的肉呢?盡管台下的人都正襟危坐,但我還是沒看出來這場批鬥會的對象是誰。若說是砸派,可這不對,因為砸派骨幹份子還逃亡在處呢;譬如趙中遠類似的人。”

 

麵掛秋霜的孫仲雲先是不耐煩地指了一下主席台橫楣上的標語,爾後才壓著嗓門心情淚喪地對郭永泰說:“難道你還沒看見那幅標語嗎?標語已道明‘堅決維護社會秩序·嚴厲打擊打、砸、搶、抄份子’。”

“誰又是打、砸、搶、抄份子呢?"郭泰盯孫仲雲欲言又止、止而又欲言,但最終還是閉緊嘴佯裝出觀察主席台的模樣來。

郭永泰見孫仲雲說話有顧慮,於是又貼著對方的耳朵說:“說小聲點。說小聲點,沒人能聽見。”

已決定不說出自己思想的孫仲雲急中生智,他邊推開郭永泰邊說:“你去問胡英才,他比我還懂得誰該是打、砸、搶、抄份子。”

 

然而眨眼間孫仲雲就改變了主意,他一把抓住已側身向右的郭永泰小聲地說:“這場會還是打蠻子嚇好人,咱們不必過慮,隻要裝聾作啞就行。”

郭永泰想了想對孫仲雲說:“這場批鬥會是殺雞儆猴?是打蠻子嚇好人?那麽當下的蠻子又是誰呢?”

孫仲雲猶豫了一下後說:“過去的蠻子是黑五類,我們曾用他來嚇唬走資派和保皇派。當下的蠻子又會是誰呢?等一會兒可能就明確了。”

郭永泰不滿地瞅著孫仲雲說: “現在你是真不能確定蠻子是誰呢還是不敢說?”

 

就在孫仲雲又一次猶豫時,麥克風驀然炸響,大會主持人凶神惡煞地宣布道:“打擊打、砸、搶、抄份子大會現在開始。首先將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押上台!”

 

主持人的話還未落音,四十幾個牛鬼蛇神就被大會工作人員反扭著胳膊從大門外押進了會場。牛鬼蛇神的出現,使紅衛兵們鬆了口氣,因為他們認為這又是一場打‘死老虎”的批鬥大會,至於標語所說之事,是為了敷行中央。大會節奏非常快,當牛鬼蛇神們剛在主席台上低著頭成三條橫線站定時,主持人又大聲宣叫道:“將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的強奸犯劉衛國押上台來。”

 

隨即劉衛國在眾目睽睽下被兩名學生反扭著手按著頭地押上了主席台。四野紅衛兵們對劉衛國成了強奸犯之事感到很震驚、很丟臉,因為劉衛國曾是他們的戰友,隻因他怕死,才在武鬥初開了小差。因此四野紅衛兵中有人將劉衛國之事交頭接耳起來。

然而郭永泰卻另有心思,他將頭偏向坐在自己右邊的胡英才低聲而說:“我還真沒看出劉衛國那小子幹革命怕死,而幹那事就成了亡命之徒。”

 

雙眼一直注意著台上人員變化的胡英才口吻冷淡地說:“郭永泰,你我也隻是略聞劉衛國犯了那種事,說他在苗圃公園與他人合夥輪奸了一名少女。當然他是該被法辦,但不該在這樣的場合。把他用到這樣的場合,我認為是一種嚇唬好人的伎倆。再則,我曾聽說劉衛國是被屈打成招,因為有人痛恨他貪生怕死開小差。”

由於胡英才的嗓門在不知不覺中有所加大,所以郭永泰急忙抓緊他的胳膊低聲說:“小聲點,你激動什麽?還好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台上。”

 

也就在這時間裏,台上又多了幾名學生身份的壞人。隨著主持人一個接一個地宣讀著被專政對象的名字,台上的年青壞人就越來越多。當以強奸、殺人、打砸搶抄及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等罪名被抓上台的三十幾個學生低著頭齊刷刷的站在了牛鬼蛇神們的前麵時,台下的學生們已明白了這是一場打壓、恐嚇紅衛兵的批鬥大會、而非鬥爭牛鬼蛇神,牛鬼蛇神隻是用來把紅衛兵們抹黑。

 

批鬥會盛氣淩人,突然主持人加大嗓門切齒腐心地嗬道:“將武鬥幹將白斌、張魯渝押上台來!”

在南區白斌跟張魯渝是家喻戶曉的革聯派武鬥人物。將同派或是掌權派的有著馬首是瞻作用的紅衛兵抓起來後,會場倏地噤若寒蟬,人人自危的氣氛四下彌漫開來。

 

在麥克風凶神惡煞地宣讀著白斌跟張魯渝的一件件一樁樁的打、砸、搶、抄的罪行時,神情憤慨的郭永泰卻低聲對胡英才說:“*****的,狼要吃羊,何患無詞。我們又不想在眼下的大聯合、今後的革命委員會中分一杯羹,他們何苦要對學生玩這套不要臉的把戲。”

當郭永泰瞅了一眼亂哄哄的主席台再回頭繼續向胡英才嘰嘰咕咕時,麥克風突然厲聲嗬道:“將打、砸、搶、抄份子郭永泰押上台來!”

 

在這一時間裏,郭永泰還在向胡英才嘀咕,因為他沒聽清楚麥克風發出的吼叫聲。不過須臾後,郭永泰就驚愕了,因為他發現有很多人都在愁眉苦臉地盯著自己。

接下來頭腦嗡嗡作響的郭永泰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從過道上擠過來的兩個壯漢反扭著他的雙膊將其朝主席台上押去。

加上牛鬼蛇神、主席台上的各類壞人在快達到一百人時,麥克風才停止了抓人的雄壯吼叫聲。

 

一批所謂的形形色色的破壞社會主義秩序、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壞份子被抓上台示眾後,主持人就敷衍了大會後麵的內容,轉而是率領會場振臂高呼起以“加強無產階級專政”為核心的諸多恫嚇階級敵人的口號來。

氣勢磅礴的口號聲過去後就意味著批鬥大會即將結束。稍後批鬥大會雖然果真結束,但台下的有些人卻是眼睛發綠了,因為他們看見陪殺場的牛鬼蛇神們是輕鬆地從哪裏來回哪裏去、而台上的其他壞人卻是被押往了看守所。

 

步行回校的路上,四野紅衛兵們很少交談,大家都耷拉著頭有氣無力地前行。由於男生們深知看守所十分險惡,是“泡’死人之地,所以盡管大家都精神萎靡,但人人都在擔心著郭永泰的命運。由此,漸漸的大家就猜測、交談起郭永泰的命運來。

 

學生們何以專注“看守所”而不在意郭永泰冤不冤?大約自一九六四年以來,社會上有句話對看守所是這樣說:情願冤判、重判,隻要盡快判;不怕天、不怕地,隻怕在看守所遙遙無期地睡。

 

因此人們把被無限期地關在看守所裏之事稱之為“泡”。正因為“泡”能致人因建康受到損壞而死,所以被關在看守所裏的人情願被冤判、重判。

由於知道“泡”的厲害,所以一直沉默不語的李華新終於開口向孫仲雲問道:“仲雲,你估計郭永泰會不會被判刑?”

然而胡英才卻搶先說:“倒是判了刑還好,隻要盡快,因為在看守所裏呆久了是會被泡死的啊!”

 

“憑什麽要給郭永泰判刑?”李華新氣衝衝地對胡英才說,“若說郭永泰有罪,那我們也有罪。我們有什麽罪?”

胡英才氣憤李華新對自己的說話態度,因而就繃著臉說:“人家要判我們有罪,我們能怎麽樣?我們敢搬起石頭砸天?”

“搬石頭砸天又怎麽樣?”李華新也繃著臉氣衝中衝地說。

 

胡英才本還要發脾氣,但這時孫仲雲已特意停下來說:“大家不必對郭永泰同學過份擔心。他的事可大可小,大可以把牢底坐穿,小可以馬上放人,一切都取決於形勢需要。”

“那你看現在是什麽形勢呢?”李華新急忙問孫仲雲。

就在重又啟步前行的孫仲雲思忖著怎麽回答李華新的話時,一直在琢磨著事的謝倩突然氣呼呼地對男同學們說:“你們談論了這麽久,怎麽就沒想想是誰在陷害郭永泰同學?”

“當然是羅炳奎!”李華新陡然怒氣衝衝地說。

“我也懷疑是羅炳奎,因為他飽受郭永泰的挖苦。”胡英才淡淡地說。

 

然而這時一慣性情溫和的範素芳卻因胡英才的話而激動,她先逐一看了看每位同學後才說:“郭永泰進看守的主要原因倒不是他的嘴得罪了羅炳奎,而是工宣隊要完成上級攤派給他們的要湊齊罪犯數量的任務。也就是說,若郭永泰不進看守所,那麽我們中就得有一個人進看守所。”

接下來是沉寂,學生們無話可說,因為他們早就知曉有一項行政命令或是政治任務是“湊齊罪犯數量”

此後學生們陷入了驚懼及惆悵中,直至回到學校時也是如此。

 

由三結合構成的新局勢在緊鑼密鼓地撻伐著紅衛兵。第二天一大早,一輛挖掘機、兩輛卡車及七八個力夫為清除附四中學的紅衛兵烈士陵園而闖進了該校。掘墓前,工宣隊隊長特意在操場上對圍觀挖掘的學生們進行了訓話,她站在高大的挖掘機上道貌岸然地說:“正好同學們都在這裏,現在我來向大家宣布一道市大聯合領導小組的命令。此命令說要立即清除各地、各單位在武鬥期間建造的所謂烈士陵園。這些所謂的烈士陵園嚴重地損害了我們的社會主義形象,所以必須及時地徹底清除。

 

因擔心自己沒有威懾力,所以接下來工宣隊隊長就想到了要用屢戰不爽的“無產階級專政”之語來恐嚇學生們。可稍後,工宣隊隊長就改變了主意,因為她看見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是一副皈依服法的模樣。因此工宣隊隊長不再與學生們多費口舌,她轉而是與前來掘墳的領隊匆匆交談起來。

一小會兒後,挖掘機開動了、那幾個力夫也抱著幾匹用於裹屍的白布跟在挖掘機後走了起來。由於沒有大道供挖掘機到達烈士陵園,所以挖掘機就隻好先到達操場的東北角,然後再轉身向北挖其前麵的土坡,以邊築路邊前行的方式,一步步駛向烈士陵園。

駛出操場的挖掘機爬上坡剛一挖除、輾軋土坡上的葳蕤灌叢時,天空突然鳥雲厚重、天色變暗,像是要降下傾盆大雨似的。盡管快要降雨,但用這樣的態度、這樣的方式來刨同學的墓是無異於銼骨揚灰,所以沒有學生想到避雨,他們而是走校園裏的通道先期到達了烈士陵園。

 

在嘈雜聲一遍的學生人群中,孫仲雲、李華新、郭永泰及謝倩、範素芳等憂憤而又焦急的四野紅衛兵更是急匆匆地朝烈士陵園奔去。由於時下仍是指鹿為馬的高壓政治形勢,所以幾百號學生趕到烈土陵園後隻能是禁若寒蟬,沒人敢發出一聲表示質疑和不滿的聲音。不久挖掘機搖搖晃晃地在陵園東南角約八十米處出現了。接下來雖然是雜草荒蕪之地,但是緩坡,所以轉眼間挖掘機就到達了紅衛兵烈士陵園。

 

當挖掘機從紅衛兵的墳頭上挖起第一鬥土時,圍觀的學生們便屏住了呼吸;挖起第二鬥土時,人群中發出了一遍嘖嘖哀歎之聲;挖起第三鬥土時,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孫仲雲驀地跳下土坎不顧死活地衝向了挖掘機。說時遲,那時快,在圍觀的學生們都還在對孫仲雲的發瘋行為發愣時,挖掘機的鐵鬥已碰倒了孫仲雲。如此一來,場麵沸騰了,圍觀的學生們借勢起了哄、四野紅衛兵們也怒吼著衝向了挖掘機。

然而學生們知道在這削木為吏的時代,自已是不敢造次的,所以經工宣隊隊長稍許調停後,李華新和胡英才等人就抬著孫仲雲回到了大家原先呆的地方。不過還好,孫仲雲的右額頭雖然被挖掘機的鐵鬥碰傷出血,但傷勢不重,因為挖掘機在即將碰上他的那一刻已開始刹車避讓。

接下來在謝情和範素芳用她們的手絹給孫仲雲包紮傷口時,躺於地上的孫仲雲卻不顧頭昏腦疼地用耳朵關注著挖掘機的動靜。當孫仲雲聽見挖掘機又發出轟鳴聲時,他便翻動著身要坐起來。不過李華新馬上就邊將孫仲雲按下邊安慰地說:“仲雲你別擔心,現在是用人工刨墳了,挖掘機隻是起輔助作用。”

 

隨後孫仲雲閉上眼又躺了下來,原因一是李華新的話使他放了心、原因二是他的頭昏痛得厲害。

不知過了多久,空中飄起了霏霏細雨,由此昏昏沉沉的孫仲雲便睜開了眼睛。恰在這時一直與同學們關注墓地情況的李華新由於見從墳墓裏刨出來的十幾位戰友的屍骸已被白布裹好並開始搬運去操場,故轉身悲戚地對孫仲雲說:“仲雲你快起來,楊娟、曉玲及明明他們已被搬走了!”

 

由於“搬走”一詞使孫仲雲錐心泣血,所以他翻身站起來的動作近乎癲狂。大概是下雨的緣故吧,這時四下除了四野紅衛兵之外已無其他學生。孫仲雲等四野紅衛兵剛一來到操場上的卡車前就向司機索要卡車的蓬布。雖然隻有一張蓬布,但孫仲雲他們已很滿意,因為大家的心想著隻要楊娟等戰友的遺骸不被雨淋就行了。在給亡去的戰友們所躺的那輛卡車裝上蓬布時,四野紅衛兵們雖然被福爾馬林的氣味刺激得難受,但沒人在意,大家反而是淚眼汪汪地不時看看長眠了的同學及戰友。

 

當一輛載著紅衛兵屍骸、一輛載著活人的兩輛卡車剛一啟動,飄著霏霏細雨的天空又暗了一成。當卡車快駛出校門時,渾身被細雨澆濕了的範素芳突然轉身向後麵的那輛裝著同學屍骸的卡車邊揮手邊慟哭地呼叫道:“楊娟、曉玲、明明,你們趕快最後看一眼學校吧!出了學校你們就閉上眼睛什麽都不看,這樣心裏好受些……”

 

此後的一段路上,女生們哭哭啼啼,男生們淚水長流。末了,大家在悲痛中、在霪雨下, 蜷縮在車廂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大約兩個小時後,兩輛卡車都停了下來。卡車所停之地是沙坪壩公園的東南角,此處是全市最大的紅衛兵墓地,麵積二幹多平方米,武鬥結束後,很多埋葬於工廠、學校、港口及廣場等公共場所的紅衛兵、工人和其他武鬥殞命者被集中到了這裏掩埋。

淋著秋天的溟漾細雨,孫仲雲和他的同學們如斷了魂似的跟在收屍隊後麵欲哭無淚地走進了由獉狉灌叢辟成的專為埋葬紅兵的墳場。

 

 

         

 

 

 

 

 

 

                  二十五

 

有礙臨時新政權威嚴、有損社會主義形象的紅衛兵墳墓被鏟除了,校園也打掃幹淨了,從此工宣隊正式登堂入室,享受起“管製人”及“做人上人”的精神大餐來。

工宣隊享受的精神大餐是趾高氣昂地監督學生們“早請示,晚匯報”及煞有介事地指導學生們學習毛選、老三篇及頌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獲得了豐碩成果的報刊文章。

 

在被這樣管製的初期由於學生們的心靈還能忍受“老生常談”的折磨,從而也還能老老實實地呆在教室裏消磨光陰。可是十來天後,學生們就對此表現出了不耐煩。因此他們就擅自將學習場所搬到了陽光宜人的操場上。

工宣隊對此雖沒有反對,但他們仍堅持著兩點,一是學生們必須先在教室裏完成了“早請示”儀式後才能提著凳子或是椅子去操場上學習;二是沒放鬆監督,自己隨時都穿行在各個學習小組間作巡察工作。

 

無奈工宣隊隊員畢竟是工人,且還是工廠不看重的人,所以學生們學習之事進入十月時,他們就陷入了既要按照任務管束學生,但對此又力不從心的窘境。如此一來,學生們的學習紀律渙散了,他們既對“早請示”進行敷行,又在小組學習時談天說地,全然不認認真真地多看幾眼自己手中的毛主席語錄。

雖然天天風和日麗,但見不到複課希望的學生們卻心情沮喪、臉色陰沉。一天下午的學習時間裏,當孫仲雲和他的同學們又坐在操場上一邊百無聊賴地打發時間、一邊有心無心地感受著陽光的沐浴時,近來一直在大聯合辦公室躥進躥出的段國成興衝衝地來到了他們的學習小組。

 

胡英才雖然一眼就看出段國成來此是有事要告訴大家,但他還是搶先開口說:“段副團長,近來大聯合領導小組有什麽動靜?革命委員會什麽時候才能成立?大家都等得不耐煩了,什麽時候才能複課?”

“別挖苦我!”段國成略微生氣地對胡英才說“我哪裏還是什麽團長。紅衛兵不存在了,我是團魚還差不多。”

段國成的話把大家逗笑了,其中的李華新更是既調侃又泄憤地說:“哈哈!段國成,你成了王八,那我們又成了什麽呢?”

學生們又笑了。不過學生們借著笑還沒有將自己心中的苦水擠出來多少,胡英才已認真對段國成說:“段國成我們該說正事了。你是否看出革命委員會還要多長時間才能成立?複課之事有沒有點動靜?”

 

段國成想了想說:“我好像什麽都沒有看出來。劉長傑在大聯合班子裏混得可以,大家可以去問問他。”

李華新針對段國成的話立馬生氣地說:“劉長傑這個人煩,真煩!他是一個典型的向火乞兒,哪裏有仕途他就往哪裏鑽。我倒要看看最終他一個學生到底能不能進入革命委員會裏。”

“你的話太重了吧?”段國成不悅地盯著李華新說。

李華新立馬生愧,因而就側身裝出心有旁騖的樣子。然而段國成卻以為李華新在厭惡自已,所以便趕忙對大家說:“我是時常進出大聯合辦公室,但不是為了分一杯羹、當然我也沒資格分一杯羹;我是想幫助大家能盡量避免被傷害。”

這時謝倩湊上來含著詫異之笑對段國成說:“如此說來你是在幫大家做臥底?可你的臥底工作起作用了嗎?郭永泰還是被關進看守所了啊!”

 

段國成露出百口莫辯的窘躁象說:“事前我也不知道要抓郭永泰。再說事先我知道了、並告訴了大家,但我們又能怎麽樣?大家都已諳熟了每個運動的‘名額任務”,可為什麽還要對郭永泰被抓的事感到大驚小怪呢?”

話到此,段國成一下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故緊接著又說:“嘿!我一來就被你們鬧昏了頭!我是來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

然而急於有話要說的範素芳卻猛地打斷段圍成的話說:“喂!段國成。抓郭永泰湊數是工宣隊的主意還是羅炳奎的主意?據你觀察,是工宣隊狠毒些呢還是羅炳奎狠毒些?”

 

出乎大家的意料,段國成不僅沒有攻擊工宣隊或是羅炳奎,他反而是咂著嘴說:“大家對工宣隊有些誤會了。其實工宣隊成員大都像是你我父母那樣的大老粗,識字不多,知識很少,就會人雲亦雲隨聲附合。也就是說他們是糊裏糊塗地聽命於政治任務……唉!我不說了,大家還是聽孫仲雲對此政論一下吧。”

“政論什麽?”謝倩急忙斥責著段國成說,“誰敢質疑工宣隊?你段國成怕死、孫仲雲就不怕死了?”

 

段國成皺著眉連聲解釋道:“誤會誤會誤會!談不上政論。豈敢政論!再說大家現在都不像以前那樣神經了,沒人會出賣人。”

李華新聽了段國成的話興奮得眼睛一亮,故而感慨地說:“是啊!段國成說得對呀!不知不覺中傻子都快絕跡了,誰還會為掙政治表現而出賣同學呢?”

 

其實孫仲雲很願意政論工宣隊之事,所以他就接著李華新的話說:“現在傻子一天比一天少了,我就來說說工宣隊之事吧。其實工宣隊跟紅衛一樣,都是在替人做嫁衣裳,而真正的主人在後麵,那就是軍宣隊或是軍宣隊後麵的什麽。總之我堅信工宣隊一定會步紅衛兵的後塵,其道理很簡單,如工人、學生都能掌權了,人家豈不是……”

 

謝倩見孫仲雲越說越露骨,因而就擔心對方口出禍端。為了不讓孫仲雲繼續說話,謝倩就趕忙站起來胡亂舞動著雙手,語無倫次地向同學們嚷道:“嘿!嘿!喂!大家……大家該學習毛主席語錄和無產階級哲學了……”

 

謝倩雖然用搗亂的方法打斷了孫仲雲說話,但自己卻陷入了眾目睽睽中。其中的胡英才對謝倩的搗亂行為最為不滿,所以就盯著對方質問道:“你突然發什麽神經?你認為孫仲雲講得不好你就來講。”

眼看謝情就要張口結舌,但她急中智,遂便朝旁邊的一個學習小組跑了去。一小會兒後,謝倩拉著一個抽著土煙的近乎小老頭模樣的人回到了自己的學習小組。由於小老頭模樣的人是工宣隊隊員,所以回到自己小組的謝情立馬就振振有詞地對同學們說:“大家都知道,現在全國人民不僅在積極響應毛主席發出的學哲學的偉大號召,且已蔚然成風。毛主席說工人階級是學習哲學的主力軍。因此我們就請這位工人師傅來給大家講講什麽是資產階級的唯心論。”

工人師傅還真把自己當成了人物,他先將含於口中的煙杆取下,再往地上鏢去兩口口水,爾後才神氣十足地對學生們說:“什麽是資產階級的唯心論呢?也就是說唯心論是什麽呢?唯心論就是不顧客觀,隻憑著自己的心癡心妄想地辦事。打個比方,有人想用竹竿把月亮捅下來玩,這辦得到嗎?這就是唯心論。”

 

學生們不僅被小老頭的“竹杆捅月亮”逗笑,且還暗暗心花怒放。為了物盡其用,胡英才驀地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對工人師傅叫道!“哎呀!師傅,原來唯心主義的內涵這麽簡單?就如竹杆捅月亮這類事?真沒想到吹得玄乎其去的哲學居然會這麽簡單!”

 

小老頭對胡英才的話很滿意,因此他快速抽了兩口煙後就目光閃閃地又對學生們說:“過去的那些反動學術權威故意把哲學說得神乎其神的目的是不想讓咱們工、農、兵掌握哲學武器……”

     這時心中有事的段國成實在忍不住了,因此他就上前去扶著小老頭的胳膊和藹地說:“師傅,你現在去別的小組指導學習吧。我們這裏你過 一會兒再來,因為還有一篇報紙上的文章大家還沒有學習。”

     小老頭剛一走、段國成就快速地對同學們說:“好消息,郭永泰已放出來了!今天上午,我在大聯合辦公室知道了這個消息。”

然而學生們對“好消息”的反映卻有些怪異,沒人立馬歡呼,大家都木訥了。不過一小會後,李華新就驚喜地叫道 :“嗨!怎麽不把郭永泰那小子泡死。放他出來幹什麽?”

    

隨即人人都替郭永泰高興起來,大家都替他鬆了口氣。。大概是學生們又一次替自己、替郭永泰同學感慨起劫後餘生的慶幸吧,此後大家都沒有說話,大家都靜靜地坐在陽光下盼著學習結束。

 

不知過了多久,當有的學生開始在秋日的陽光下昏昏入睡、有的學生以困倦的姿勢懶洋洋地乜著自己手中的語錄書時,郭永泰突然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不等同學們為自己歡呼,舊性不改的郭永泰已搶先陰陽怪氣地對大家說:“大家又在吃老莎萹了呀?”

 

大家雖然在饑荒年時就知道用青萊幫子醃製的鹽萊叫老莎萹,但眼下的一時間裏卻沒明白郭永泰在此時使用老莎萹之語有何用意。幾乎是同時,微笑著的孫仲雲緊急地招呼著郭永泰快閉嘴,而郭永泰已輕聲地開始唱道:“老莎萹不但戰士要吃,於部也要吃。老莎萹雖說好吃,但是真正吃起來就不好吃了……”

 

現在所有的人都明白郭永泰在暗中譏諷《老三篇》,所以大家都顧左右而言它,裝著不懂諷刺者的話。話雖這麽說,但是場麵還是露出了緊張氣氛。郭永泰見同學們的神情不對,他自然也更為緊張,因此就趕忙說:“把老子跟強奸犯關在一起!媽的!好像老子也是強奸犯似的。”

 

範素芳最有心思,她立馬對郭永泰說:“郭永泰你被扣過缽(飯)沒有?你被打過沒有?牢房有多臭?你靠著尿桶睡過沒有?”

 

    由於突然想起自己已是一個受過看守所洗禮的人,所以郭永泰沒太留意範素芳的關心,他而是又忘形地對同學們說:“嘿!你們怎麽不問我、我說的那句話和改編的歌是不是在看守所學的?顯然是!”

為了使郭永泰不滑向深淵,孫仲雲趕忙引開話題說:“郭永泰。我還以為你不再回學校,而是回家蜷縮起來了呢。”

 

郭永泰果然被引開了話題,他挺了挺胸豪邁地對同學們說:“你們認為我被看守所泡得無情無義了?隻要我沒被泡死、就是泡殘了也要回到戰友們中來!”

“我看你郭永泰還是怕失學吧?”胡英才邊說邊提起凳子來做出要離開操場的架勢。

 

殊不知郭永泰卻是笑嗬嗬地說:“隻要是學生,誰不怕失學?再說即使是我們不怕失學,但我們的父母會答應嗎?哈哈!媽的!最近我時常在想,我們遇上了這個史無前例的時代是有福氣呢還是沒有福氣。”

 

“有福氣。有福氣。”李華新一下站起來拉長臉口是心非地說“郭永泰吃飯了,快走。”

看守所給郭永泰帶來的思想變化在第二天上午又有了新表現。當教室裏的學生們對“早請示”敷衍到“祝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萬疆”時,郭永泰卻控製著聲音呼道:“祝老人家萬壽無疆。”

“早請示”畢,當眾學生各自提著凳子又一次走向操場學習時,心中都竊爽著的李華新和胡英才均抿著笑靠攏了夾在人群中行走的郭永泰。隨即一副竊笑麵孔的李華新碰了一下郭永泰的胳膊後便低聲說:“小子,早請示時你呼的什麽頌辭?你小子是不是太詭了?”

由於早有防備,郭永泰泰然地看著李華新和胡英才說:“我的頌辭有問題嗎?你們都還記得‘祝福您老人家萬壽無疆’這句歌辭吧?人家稱‘老人家’沒問題,我稱‘老人家’就有問題了嗎?”

李華新根本不理睬郭永泰的強辯,他隻顧著指指點點著對方高興地說:“小子,你腹有鱗甲,就想降低人家的品級。”

 

沒等郭永泰再次強辯,已是竊喜不已的胡英才已豎起拇指來向對方說:“高明!高明!嗨!咱們總不能白白地被始亂終棄吧?”

然而此刻郭永泰反倒有些害怕了,因此他馬上一邊加速往前走、一邊嚴肅地對胡英才和李華新說:“你倆的話也太過份了!少說為妙!少說為妙!”

郭永泰的話使李華新發愣了。不過片刻後李華新就追著郭永泰說:“哈哈!原來你小子害怕了?你害怕了就倒打我和胡英才一耙?”

 

為了盡快撇掉危險話題,郭永泰沒回頭與李華新拌嘴,他而是再加快速度地朝操場上的學習地點奔去。李華新和胡英才很懂事,他倆來到學習小組後就馬上坐下來攤開了自己手中的語錄書,對於郭永泰,他們看都沒看一眼。

一仍舊貫,很快操場上的數十個學習小組集體朗讀起了毛主席語錄。十幾分鍾後朗讀完畢,學習進入了各小組自行決定學習內容的階段。

學習到今天,由於工宣隊自身已雄風不在,所以學生們大都是假學習真吹牛談天。隻自學了一會兒,謝倩就對同學說:“孫仲雲剛才說我們今天去看望梁鵬和趙文和。現在我們就拉開一點時間分開走出學校。”

謝倩很激動,她話音未落就提上凳子朝教學大樓走了去。約二十分鍾後,學生們在學校前的公路上聚齊了。一路上都心情沉重、精神不振的他們到達區大街時,已近中午。他們誰也沒有心情提及吃飯之事,所以就一直朝北邊走了去。

 

趙文和的家在區大街北邊的城市邊沿,此處是典型的工人居住區。該工人居住區猶如一個龐大的山寨,低矮簡陋的房屋依山而櫛比鱗次,小街七彎八拐,深巷曲折多變。走進山寨般的居民區後,由於小巷縱橫交錯且又怪異多端,所以隻知道趙文和家大致地點的學生們就開始詢問起路來。由於山寨般的平民區真像一座迷宮,所以他們每來到一處或兩個路口、或三個路口、甚至四五個路口的交匯點都要停下來問路。好在學生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山城人,所以在幽深小巷裏穿行的他們、有時行走的路盡管幾乎達到了南轅北轍的程度,但大家仍安之若素地前行。當然其間也有人嘀咕,他們後悔自己當初不該躲避趙文和母親的大罵,應該將趙文和送回家,這樣就能準確地知道趙文和的家了。

 

又一陣入巷出卷、出巷入巷的穿行後,當學生們鑽出一個巷子、再爬完一道石梯而來到山寨最高處的一排似公房的端頭時便停了下來。停止爬坡的他們看似要喘氣休息,實則不然,在體力上他們一點不感到累、累的是心。他們的心之所以累,是因為恓惶。他們恓惶的原因是認為自己馬上就要見到瞎子同學了。詢問來的信息告訴學生們他們身旁的這排單獨孤處一地的平房的其中一間就是趙文和的家。

這排磚木結構的平房不僅因年久失修而顯得暮氣沉沉,且還因它的東邊、即大門對麵兩米來處是一道約六米高的石壁而顯得有些晦氣。此地之所以顯得暮氣、晦氣,原因是石壁不僅是采石場遺址,其壁上且還遍生墨綠色苔蘚。

 

學生們由北端走進由一排平房與一道石壁形成的冷冷清清的巷子。由於心情沉重、心中忐忑,所以學生們沒有用呼喚的方式來最終確定趙文和的家,而是逐戶詢問。然而他們逐戶詢問的結果很糟,因為所獲的不是信息,而是惙愕。

學生們之所以惙愕,原因是本就不易看見的幾個居民不是借故有事鑽進了自家裏屋、就是裝糊塗不說話。當每每都吃閉門羹的學生們快走到巷子的中段時,突然從前麵的一戶人家裏衝出來了一個披頭散發的中年婦女。學生們還在對這突如奇來的事發懵時,披頭散發的婦女已一邊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淒瀝地呼叫著“賠我兒子的眼睛”、一邊朝他們撲了過來。對此摸不著頭腦的學生們就隻好慌忙後退,一直退到了巷口。學生們在巷口稍作停頓後就爬上了能通達山頂的窄石梯路,因為披頭散發的中年婦女仍在向他們追來。為了不讓中年婦女繼續追自己,學生們很快就離開小路而奔到了石壁之頂站了下來。果然中年婦女不再追學生們

了,她而是站在巷道裏仰頭望著石壁頂上的孫仲雲等人大罵。

 

學生們如此愴惶的原因是他們已基本確認披頭散發的婦女既是趙文和的母親且又是瘋子。由此俯視著屋簷下的趙文和母親的學生們是兩眼茫茫,心中產生了負罪感。

 

不知趙文和的母親向石壁頂上的學生們狂呼了多少次“賠我兒子眼睛”時,一個因上了夜班而正在補睡眠的四十來發的婦女穿著不齊地奔出家來將趙文和的母親攔腰抱住了。此婦女控製趙文和的母親是駕輕就熟。因此她在抱著人時,又抬頭向石壁頂上的學生們說:“你們是趙文和的同學吧?趙文和在上麵的防空洞裏。你們快走吧。”

在這一刻,學生們臉上的自怨自艾的神色更重了,因為他們剛有了新的認識,認為自己是趙文和母親的夢魘。

學生們用目光將趙文和的母親送回到她家後才轉身朝山上爬去。這一路上不再有人家,所以道上長有不少的雜草和灌叢。上行約五十米、再向左拐彎後,走在前麵的胡英才突然止步驚喜地對同學們嚷道:“嗨!那不是費靜嗎?”

 

學生們抬頭看去,果然看見前麵雜草夾道的小路上出現了費靜同學。隨即眾學生悲喜交集,範素芳和謝情抹著淚、含著笑迎著費靜奔去,男生們晃頭苦笑著加快了幾許步伐。在三位女生相擁而泣時,呆立一旁的男生們也眨巴著眼快哭了。

擠出心中的苦水後,十分憔悴的費靜便一邊緩緩地推開範素芳跟謝情、一邊有氣無力地說:“走吧,文和關在上麵的防空洞裏。”

 

接下來是痛苦的沉寂,因為人人都知道“防空洞”是什麽意思。因此費靜就更沉默,她從自己的腳旁拾起一個她剛才因為了擁抱同學而放在地上的裝有一個搪瓷盅的尼龍網袋來就轉身走了起來。由於隻顧著消除這揪得人心疼的沉寂,走在後麵的謝情就忘了動動腦,故爾就說: “費靜。文和的母親是不是瘋了?”

“是瘋了。”費靜既無氣又無力地說,“文和也瘋了,所以才關在防空洞裏。”

 

範素芳反應快,她先是上前一步揪了謝倩一把,緊接著就超過對方而急急地貼近費靜。範素芳心思縝密,她一邊體貼地從費靜手中取過裝有搪瓷盅的尼龍網袋、一邊體恤地說:“靜,你剛給文和送了飯?你吃飯沒有?

感受到範素芳關懷的費靜點了點頭、再搖搖了搖頭,最後卻不說話,她而是扭頭看著後麵的同學指著雜草叢生的前方。費靜此時為何有如此舉動?原來這時學生們已又爬完一段土質台階而站在了一塊平地上。這塊既有足跡又有荒草的平地約四十平方米,在此向西能遠眺長江、向南向北是灌叢和藤蔓、向東有一道數米高的黃砂石崖壁,崖壁上有一個手工鑿成的防空洞。防空洞約兩米寬、一米六高、六米來深,它是民間百姓用鏨子 一鏨一鏨地摳鑿而成。此類防空洞在全市眾多,是近年來倉促掘成,用途是躲避從越南飛來的美帝國主義的鬼怪式轟炸機的轟炸。學生們眼前的防空洞與全市所有大大小小、堅固或不堅固的防空洞一樣,人們在洞口兩邊的石壁上用紅油漆書上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跟“備戰備荒為人民”兩條毛主席語錄。

 

眾學生是懷著恐懼、忐忑和內疚的心情走向眼前的防空洞的,因為他們已明白趙文和同學就關在此洞裏。該防空洞有一扇與大多數防空洞所沒有的木柵欄門,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安裝上不久。費靜手握柵欄一邊目光呆滯地盯著洞內的趙文和、一邊用喃喃之音對同學們說;“我剛給文和喂了藥,他現在入睡了。”

“難道文和同學真的瘋了嗎?”由於敏感於斯,謝倩不禁顫抖著說。

謝倩的驚悸表現使場麵一下就陷入死寂,因此費靜道出一句“文和要打人”之語後就耷著頭移步到了洞口旁。

 

洞中狀況使眾學生辛酸落淚,因為他們看見的趙文和同學不僅是死一般地蜷縮在一張小木床上,且更是看見有一根使人心驚心涼的鐵鏈一頭固定在洞壁上、另一頭銬著趙文和的右踝。

凝視著趙文和同學的學生們鼻子酸了很久眼睛眨巴了很久後,他們才陸續轉身離開了柵欄門。李華新離開防空洞時尤為憤慨、激動,他攥著雙拳咆哮道:“怎麽不瘋?是我也瘋了,想一想都害怕,一輩子都泡在黑暗裏。真不如死啊!”

 

孫仲雲氣憤李華新隻顧自己生氣、發牢騷而沒有顧及費靜的感受,因而就瞪著對方說:“誰不想發牢騷?你發牢騷要看看周圍的情況嘛。”

李華新猛然知錯,所以就指著前麵低聲對孫仲雲說:“你別擔心,她們已開始下山,我想費靜沒聽明白我發的牢騷。”

 

下山的路上,男生們有意與前麵的女生們拉開了十幾米的距離,這為的是讓範素芳和謝倩能在安靜的環境中安慰費靜。

其實男生們也很安靜,因為他們像進入了思考中。不過不久,思想怪異的孫仲雲突然苦笑著自言自語般地說:“哼!還不稱霸?拿什麽稱霸?爾虞我詐的動蕩社會、走馬燈式的政局、人人自危的民情及更是黃皮饑瘦的公民能稱霸嗎?好高看自己!稱霸還得要有本錢啊!一點本錢也沒有……”

 

出於好心、也是揶揄,郭永泰既快又粗魯地拍著孫仲雲的肩說:“罷罷罷!你別說了,我們聽不懂你的話。我們不關心人家有沒有本錢。快走,看,好像女生們已停下來等我們了?”

生了氣的孫仲雲本要反詰郭永泰,但無奈李華新和胡英才已推著郭永泰跌跌撞撞地奔向了下方。很快男生們在趙文和家的那排公房端頭的小塊空地上與女生們聚攏了。像是各自早有辛酸的安排,麵容憔悴的費靜沒有提出送同學們一程、而探望者們也沒有提出去趙文和家坐一坐。因此費靜軟綿綿地向同學們揮了揮手後就走進了巷子裏、而探望者們目送著費靜進入趙文和的家後便轉身沮喪地走上了返回之路。

 

由於心中恐懼,還在小巷裏穿行時謝情就忙著對同學們說:“唉!真是不寒而栗,萬萬沒想到我們的費靜同學已憔悴得像一張抹桌布了!嘖嘖!我們還是少女嗎?”

沒人與哀歎連連的謝情說話,因為此時大家都心神黯傷、欲哭無淚。走出山寨般的平民區而來到大街上後眾學生不約而同地站立了下來。隨後學生們的舉動又很統一,他們先是麵麵相覷、遂是欲言又止,末了就蹙著眉、憋著心思又前行起來。

 

當學生向南走過一段長長的街道而來到一處大街與西邊的一條小街交叉成的丁字路口時,謝倩突然停下來對同學們說:“大家想過沒有我們還該不該去看望梁鵬同學?剛才見了文和和費靜的慘狀我都害怕了……我害怕我們的看望會使梁鵬和梁鵬的父母會更加痛苦。”

 

謝情的此番話就是大家剛才的“欲言又止”,所以學生們就站在丁字路口上為去不去看望梁鵬的事猶豫起來。這時學生們已神乏力疲,所以郭永泰就拿出煙來一邊散發給男同學、一邊氣呼呼地說:“媽的!好像我們反倒成了罪人?我們連自己殘廢了的同學都怕去看了。”

胡英才點上煙後既不服氣又漫不經心地說:“我們才不是罪人。我們隻是怕梁鵬的父母在看見我們這些健全人後會更加痛苦。”

 

孫仲雲點上煙後卻果斷地對同學們說:“走!見機行事;我們應該想著梁鵬早就在盼著我們去看他呢。”

 

     隨即學生們靜靜地走進了小街,因為孫仲雲的話觸動了他們的心靈。此後不久,他們在經過一家街道開辦的小麵館時買上了烤餅充饑。剛啃上烤餅,學生們已離開小街走上了長長的通往長江邊的石梯路。這一路全是下坡、全是櫛比鱗次的民房、也全是巷道。略二十分鍾後,學生們穿過了居民區來到了房屋寥寥的江岸上。踏著江岸往下遊方向走了一段路後,眾學生就來到了衛東棉紡織廠靠長江一側的青石圍牆下。沿著牆根又前行了一段路後,學生們來到了圍牆的東北角。到此他們又一次不約而同地站立了下來。

學生們這次停下來沒有相互觀望,他們而是朝前麵低處的一棟孤零零的磚木結構的陳舊樓房看去,因為梁鵬的家就在該棟樓房的頂樓、即二樓的某一間裏。一時間裏,他們誰也不說話,人人都像是又再為去不去看梁鵬的事猶豫起來。男生們似乎比較狡猾,他們為了讓自己的同學打頭陣走在看望梁鵬的最前頭,因而就借故休息、靠著雖已有風化、但仍雄壯的石牆不走了。為了使自己裝出來的休息不露出破 綻,他們又假裝瞅起行駛在江上的輪船來。

     由於必定感傷、落寞,所以不久學生們不 僅越裝越心虛、愧疚,且還神情悒悒了。這愁悶 不安,使謝倩突然負氣地一邊邁步欲向前、一邊 生氣地對同學們說:“大家快走啊!你們別隻想 著怕被梁鵬的父母罵,而忘了痛苦中的梁鵬正 望眼欲穿地盼著咱們去看望他呢。”

     謝倩的責備,使眾學生又前行了。他們下 行完一段三十多米長的土坡,便安靜地站立在 了梁鵬家的那幢樓房前。這幢孤立於江岸靠江 一側的房屋也很安靜,因為它的四周多是灌叢 或荒草地。由於實在是害怕見到梁鵬的父母, 所以學生們站在樓房又猶豫不前了。此情形下, 似乎是為了替大家的“怕死”行為進行辯解, 李華新搶在同學們難堪前就惱恨地說:“是啊! 不知道梁鵬的爸爸媽媽有多麽的恨我們。唉! 是啊!*****的武鬥使一個家庭落得一個這麽悲 慘的下場、並且看起來這悲慘還是活該啊!”

“活該就活該。”胡英才猛地氣惱地叫道,“我們雖然活該了,但也懂事了,不傻了。李華新,你哀聲歎氣是什麽意思?我們是前進還是後退?”

然而沒等李華新開口,謝倩和範素已同時走向了樓房。如此一來,既有些汗顏又想要挖苦一下時代的郭永泰便迅速而又威猛地向男同學們揮手嗬道:“戴上藤帽衝!”

戴上藤帽衝是武鬥術語。

十來步後,眾學生都走到了樓房的樓梯口。此樓房的樓梯設計得特別怪異,它大部分建造在了樓房外的山牆上,樓梯上麵建有蓬蓋。樓梯雖然建有蓬蓋,但由於長期處於室外,還是被斜風細雨侵蝕,所以它的木質骨架已開始腐朽了。

學生們踏著“嘎吱”發響的樓梯爬到樓梯上端的平台時又停了下來。他們覺得如果去掉欄杆和蓬蓋,就像站在了跳水運動員的十米跳台上。由於平台小卻人密,所以胡英才剛站下來就低聲向前麵的謝倩跟範素芳催促道:快進屋裏去,樓梯快垮了!”

然而謝倩和範素芳並沒有馬上走進樓房,因為她倆還在觀察著自己前麵筒子房的昏暗過道。過道上煤煙嗆人,所以郭永泰就半真半假地咕嚨起來。然而李華新將郭永泰的牢騷看成了矯情,所以他就小聲且厭惡地說:“郭永泰你家是高幹嗎?你在家時哪天不被煤煙熏?” e

         

“安靜!別打擾人家午睡。”郭永泰佯嗔著李華新說。

煤煙及無處不在的煙塵來自每家每戶擱在自家門旁的煤爐;過道便是廚房。由於過道兩邊的人家不僅都大門緊閉且還都沒有窗戶,所以學生們一進入過道便沒有了主意,不知道該用什麽方法來找到梁鵬的家。此情況下學生們顯得無奈,他們不敢去敲響人家的門,隻有一邊瞧著一扇扇因布滿煙塵而像沉睡過去了的大門、一邊小步小步地前行。就在感傷的學生們又添愁容時,前麵一戶人家的門突然發出了開啟的聲音。由此眾學生趕忙循聲看去,見得從過道底端右邊的一戶人家走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的老太婆。看情形,老太婆開門出來是去取置於自家煤爐上的黢黑銻壺。範素芳眼疾腿快,她及時奔上去向老太婆問道:“婆婆。請問哪戶是梁鵬的家?我們是他最好的同學。”

 

老太婆很謹慎,她不說話,而是指了指對麵的一戶人家後就快速地鑽進自己的家裏將大門關上了。隨即大家在靠向梁鵬家的大門時,郭永泰卻在計較老太婆對待大家的態度。因此他低罵道:“媽的!連老太婆也視我們如惡人了。她怎麽就認定我們是武鬥份子呢?”

不過沒有人跟著郭永泰發牢騷,因為大家的心都因快要見到梁鵬同學而七上八下了。然而學生們的心忐忑得厲害,所麽一時間裏大家都呆呆地立在梁鵬家門前,沒人敢去敲門。在如此情形下,學生們惱火而又痛苦了。就在大家越來越沮喪、消沉時,孫仲雲突然果斷地抬起手來要敲門。

然而孫仲雲的手卻停在了半空中,他沒有敲門,而是精神不振地將耳朵貼在門上探聽起梁鵬家裏的動靜來。稍許,李華新認為孫仲雲是膽小鬼,因此他一把拉開對方將耳朵貼在了梁鵬家的門上。接下來胡英才如法炮製,他又將李華新拉開而自己貼著門探聽起梁鵬家裏的動靜來。

 

又過了一會兒後,胡英才主動離開門而叫來郭永泰探聽。殊不知郭永泰剛將耳朵貼在門上、門就緩慢地開動了。在這一刻學生們都慌張地退了兩步,因為他們認為梁鵬的母親或是父親馬上就要看見自己了。門打開後,一個精神萎靡臉色鐵青的中年婦女從屋裏走了出來。學生們見中年婦女麵如死灰故再次紛紛倒退,一時間裏都不敢向對方問話。與此同時,中年婦女出奇地沉寂,她微低著頭走向自家的煤爐,對學生們看都不看一眼。

這時學生們才注意到中年婦女的雙手都拿著東西,右手提的是藥罐,左手拿的是一包中藥。等到中年婦女將中藥倒入藥罐中、再參入水、最後將藥罐安置於爐上時,備足了勇氣的範素芳終於上前去扮出唯唯諾諾的樣子說:“這位阿姨,您是梁鵬的母親吧?我們是梁鵬的同學,今天特地來看望他。”

 

中年婦女正是梁鵬的母親,所以一瞬間她就瘋癲般地大叫道:“梁鵬死了!”

“梁鵬死了”之語對於學生們來說雖算不上晴天霹靂,但他們還是驚呆了。稍許時,當清醒過來的學生們正準備麵麵相覷時,梁鵬母親進家後的摔門聲又將他們嚇了一跳。

 

摔門聲雖然隻響了一下,但它卻久久地鞭笞著學生們的心靈。現在由於學生們既明白了梁鵬的母親是非常地憎恨自己、又因梁鵬的殘廢而有了負罪感,所以他們就耷拉著頭離開了梁鵬的家。

沮喪而又狼狽的眾學生剛一回到地麵,謝情就欲哭般地對同學們說:“梁鵬怎麽就死了?我們早該來看他呀!”

 

“我想梁鵬沒有死。”胡英才思忖著說,“依我看梁鵬的母親是在借說氣話來解恨。”

郭永泰接著說:“我也看出梁鵬的母親是在說氣話。不過梁鵬跟死人又有多大區別了?”

 

郭永泰活音未落就向前躥了幾步,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為了不被討伐,他又急忙對同學們說:“他媽的!都是那撈什子‘檔案’的罪過。想當初咱們真像一群蠢豬,人家說什麽就信什麽,一點不動腦筋,隻擔心自己的檔案裏會留下紅疤黑跡。上不了大學就去他媽的蛋吧!哼!現在想來那些死了的同學跟梁鵬、趙文和及殘廢了同學倒是黑五類狗崽子還好了。”

 

這時學生們剛好返回到雄壯的圍牆前。因此,為了支持郭永泰的觀點,孫仲雲突然頭一低,頭像犄角般地朝著圍牆衝了過去, 儼然要一頭撞死在牆上的架式。然而就在猝不及防的學生們盯著狂野的孫仲雲大驚失色時, 頭發剛觸到圍牆的孫仲雲卻在霎瞬間已轉身用肩臂抵著牆,遂以一副軀體斜靠於牆的衰弱像麵對著大家。

 

    孫仲雲兩眼茫茫地斜靠在牆上片刻後,同學們都望著他笑了。盡管學生們被孫仲雲的滑稽動作逗笑,但他們深知孫仲雲的心裏很苦、故而人人競相說:

"孫仲雲你嚇出大家一身冷汗,我們以為你真要一頭撞死在牆上呢!”

“孫仲雲你的撞牆動作真是絕妙的雜技表演,但願你是在逗大家玩……”

“孫仲雲你的覓死表演是為了什麽?”

“孫仲雲,在那一刻你真的悲哀到了想要撞死的程度嗎?”

 

紛紛嚷嚷中還是胡英才的洞察為強,他咂著嘴扮出城府頗深的模樣對同學們說: "嗨!你們是什麽眼神?看,孫仲雲馬上就要笑了;因為他肇謔了我們的這個史無前例的時代。”

同學們不滿地盯著胡英才說:“我們不懂。”

胡英才怕大家笑自己自以為是,於是就趕忙指著孫仲雲說:“嘿!你們看孫仲雲在開始笑了。”

 

這時孫仲雲的臉上果然泛起了雋永的苦笑。 鑒於此,大家也皺著眉、似笑非笑地端詳起孫仲雲來。此情形下,孫仲雲不自在起來。因此他猛地將肩臂往牆上一撐,遂倏地挺立了起。為了不給同學們對自己的意味深長的苦笑有詰問的機會,孫仲雲還沒完全站穩就催促著大家說:“快走快走,時間不早了。”

 

李華新第一個跟上去肩並肩地對孫仲雲說: 胡英才剛才說的話不是信口開河,孫仲雲你 撞牆覓死的把戲是在向誰發出抗議吧?現在我 已看出你在怕什麽、躲什麽。”

孫仲雲側頭瞟了一眼李華新說:“向誰發出 抗議?你敢不敢?”

“老子敢!”李華新衝口而說。 盡管李華新的話音很洪亮,但還是露出了 膽怯。

因此郭永泰馬上就帶著取笑的心思對李 華新說:“李華新您真敢抗議嗎?你別吹牛了, 過去的事和未來的事我們就不說了,就說眼下的事你也跟大家一樣,隻有表現出俯首貼耳。”

 

“眼下什麽事?”李華新悻然地問郭永泰。

郭永泰笑嘻嘻地說:“大家不是被工宣隊治 得服服帖帖了嗎?”

胡英才抓過郭永泰的話來不服氣地說:“哪 裏是工宣隊厲害。明明是中央文件厲害。”

這時謝倩把男生們的舌敝唇焦視為了新亭對泣,因此她就悲傷地說:“厲害的人還在後麵, 到時候看你們怎麽辦?

男生們雖然明白謝情的生氣是在表示對自 已的絮語不滿,但其中的郭永泰還是厚著臉皮 向謝倩問道:“後麵還有什麽厲害的事?”

像早就準備好了話的謝倩張口就說:“軍宣隊!”

“喔!果然果然!”除孫仲雲之處的男生們不 約而同地蹙了一下眉頭。

     不知是沒有了話說、還是“軍宣隊”梗在 心裏,在接下來的一段路裏學生們都沉默無語了 。

在爬完一段石梯而來到一段平路時,孫仲雲掃了一眼同學們說:“大家忌憚軍宣隊了吧? 因為他們是槍杆子、真正真實的無產階級專政。”

由於孫仲雲見大家都沉默無語,於是他就繼續說:“按理說其實軍宣隊對包括砸派在內的 所有紅衛兵都有好處,因為他們進駐學校的任 務就是阻止……阻止……”

“你老是欲言又止!阻止什麽?”胡英才不滿地嗬問著孫仲雲,“你是說不上來還是害怕說?”

 

孫仲雲欣慰地盯著胡英才說:“你小子還不笨,知道我有些害怕了。

胡英才見自己看穿了孫仲雲的思想,因而就興奮地催促道:“孫仲雲你快說出‘阻止’之事,沒人會出賣你。”

孫仲雲略微思考後說:“我倒不擔心你們會出賣我。我是怕貽笑大方。”

 

這時郭永泰有些火了,因而就衝孫仲雲嚷道:“孫仲雲我一見你這副酸溜溜勁腰就發脹。你要說就說,不說就算了。”

郭永泰話音剛落,謝情就衝他嗬道:“你要逼孫仲雲犯錯誤嗎?”

 

由於本心就要說出自己對政局形態的看法,所以孫仲雲一聽了謝倩的話就趕忙對同學們說:“在我看來,其實軍宣隊進駐學校對咱們紅衛兵是有好處的。大家想過沒有,軍人進駐已沒有刀槍的學校豈不是在殺雞用牛刀?可為什麽老人家又要這麽做呢?我始終認為……”

“那個老人家?”郭永泰打斷孫仲雲的話狡默地笑著問。

 

不等孫仲雲回答,胡英才已生氣地說:“郭 永泰你別裝怪。孫仲雲你快繼續說。”

然而孫仲雲卻玩味地盯著郭永泰說:“郭永 泰你說還有哪個老人家?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我是在拾您的牙慧呀!”

郭永泰佯裝恍然大悟地說:“喔!原來如此。 這是個好詞;好詞!”

 

“老子踢你一腳。”李華新一邊踢向郭永泰、 一邊拉下臉說,“叫你別打岔,聽孫仲雲說,看 我們還有沒有救。”  

為了讓大家的思維連貫,孫仲雲立馬接著 先前的話說:“我一直認為軍宣隊進駐學校是為 了阻止某些人、甚至是某個人對紅衛兵犁庭掃閭;所以說可能對我們有些好處。”

“聽不懂。我們完全聽不懂。”李華新不耐煩 地對孫仲雲

 

孫仲雲假意思考了一下說:“我這是奇談怪論, 連我自己也是雲裏霧裏。讓我捋捋思路再給你們說。”

然而孫仲雲還沒開始歸納自己要對同學們說的思維要點,範素芳已吞吞吐吐地對他說:“孫仲雲,你的話聽起來好像有挑撥中央領導關係之嫌?”

 

發生了範素芳的質疑之事,孫仲雲沒有時間捋一下思維,他而是淡淡一笑後就自信地對諸同學說:“不是傳說若幹年後毛主席還要搞第二次、第三次文化大革命動動嗎?這說明了什麽?這說明鬥爭還沒完。為什麽還沒完?因為當下的運動的結局不是人所預測的凱旋,而是讓人怒發衝冠的‘貓翻甑子給狗辦’。長話短說,先人說道在屎膩中;大家不要一根筋地篤信什麽高尚無比。我想隻有自己的父母才高尚無比。”

 

由於激動,李華新一下搶過孫仲雲的話說:“對對對!運動一段時間後,我也認識到自己的父母才最高尚。若幹年後,還要鬥爭?還要搞運動?還要向我們賣勸死文?呸!我們還會天才地傻嗎?”

郭永泰覺得李華新的話很替自己解氣,因而就拍打著對方的肩頭似笑非笑地說:“哼!還真是這樣。媽的!勸死文總是勸庶民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而自己卻想長命百歲。哼!敝人從此也要為自己的父母作想,隻想複課、上大學及當工程師,而不再替人做嫁衣裳了。”

 

“真是美妙的想法!”胡英才立馬嘲笑著郭永泰說,“ 你想複課?上大學? 還有工作? 目前你不要想得太好太多了吧。依我看咱們能贖清武鬥之罪,從而不被扣上一頂武鬥份子的帽子就謝天謝地了。”

 

    一旁的李華新雖然對胡英才的喪氣話很生氣,但他還是強裝溫和地說:“胡英才你看出了複課很難嗎?”

胡英才想了想說:“我看河清難俟,因為軍宣隊還沒有入場,學校就被工宣隊搞得像騾馬市場了。如果軍宣隊進駐了學校,我看複課之事就更加南轅北轍了。”

 

“孫仲雲不是說軍宣隊對咱們有好處嗎?”謝倩急迫地問胡英才。

胡英才從容認真地說:“請大家注意聽我的分析。孫仲雲說的是軍宣隊應該對紅衛兵有些好處,而不是說對學生、學校有好處。再且說如果軍宣隊就一定對咱們紅衛兵有好處,那還 要看下麵的不諳鬥爭策略的低級軍人是否懂得 中央的謀略;如若不懂,軍宣隊進駐學校就是 弄巧成拙之事,也就是說紅衛兵的命運反而會 更糟。”

 

“別說了,煩!”李華新厭惡著胡英才說,“你 的那些什麽策略、謀略的話我們搞不懂。總之 我們隻盼著早日複課,至於神仙們要再打仗的 事,咱們老百姓一概不再理睬。”

李華新的憤慨反而使胡英才微笑著說:“李 華新你以為我是在異想天開,把軍宣隊當成了 救命稻草?其實我也是在拾人牙慧,所以這事 你可以問問孫仲雲嘛。”

 

     由於大家都對“救命稻草”懷著半是期望、半是調侃的思想,所以學生便挪揄地對孫仲雲說:“孫仲雲你快說,軍宣隊怎麽會對咱們紅衛兵有好處?我們可不需要您的好話寬心,而是要聽聽真知灼見。”

   “我不怕你們挖苦。”孫仲雲嗍著笑對同學們 說,“我老在想另一個問題,就是中央會用什麽高招來解決兩屆、有可能是三屆學生被積壓了的問題。”

 

孫仲雲說到此就埋下頭心中酸酸地竊笑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這個擔心會遭到同學們的譏笑。果然郭永泰馬上就對他說:“喂。孫仲雲你憂天下之憂是範仲淹轉世嗎?你還有心擔心中央的事?人家擔心過你的事嗎?如今還在考慮著國著大事的人也未免太虛偽了吧?”

由於孫仲雲不僅早已習慣了同學們對自己發出的冷嘲質問、且更是把同學們的質問當成了驗證自己的思維是否正確的方法,所以就沒有反譏郭永泰。

 

此後的路上,學生們很少交談,他們似乎在默默地厭惡著世界。他們回到學校時天也暗了、人也萎靡了。

 

轉眼間結束武鬥的“九·一五”通知已發布了一個多月。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人們在經曆了“殺雞儆猴”及工宣隊登堂入室的震懾後,社會安靜了下來。不過這“安靜”顯示的並不是太平,因為工人間的兩派其仇恨更大了,其中敗北的工人造反軍還念念不忘要跟著毛主席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運動,從而東山再起。

 

十月下旬的一天上午,當人手一冊毛主席語錄的附四中學的學生們正在操場上一如既往地敷衍學習毛主席語錄、中央文件精神及人民日報最新社論時,趙中遠和他的幾個本校戰友突然回到了學校。所幸趙中遠和他的戰友們避開了“殺雞儆猴”的風口,所以他們回到學校後就沒有遭到太大的麻煩。

十一月初,家喻戶曉的擔負著支持革命左派任務的軍宣隊終於走出軍營跨進了社會,其中一支進駐了附四中學。附四中學的這支軍宣隊由一雷姓副營長率五名士兵組成。上任伊始,作為專政鐵拳的軍人就更是要燒上三把火來唬住文化較高的學生,從而達到給自己立威的目的。

 

軍人身份、動輒版版六十四的專政訓詞以及唬人的大噪門使軍宣隊速起了作用,不幾天學校紀律就達到了使學生們噤若寒蟬的程度。然而學生們甘拜下風的表現還隻是雷副營長的小目的,作為鰥夫的他其最終想要得到的東西是希望自己能被學生們、特別是女生們視為見多識廣、威風八麵的上乘男士。雷副營長有了這樣的精神追求,自然也就想到了隻有用“打蠻子嚇好人”這一屢試不爽的法寶才能治眾而使自己崢嶸熠人。

雷副營長很有組織能力,很快工宣隊主持下的散亂的學校麵貌就大為改觀,一是工宣隊和進入大聯合領導的幾位教職人員跟兩位學生代表不再敷衍塞責,而是圍著他煞有介事地為成立革命委員會的事忙碌;二是學生們乖乖地恢複了“早請示,晚匯報。”。

 

軍宣隊進駐學校後的天氣特別好,天天風和日麗。因此,平時心中鄙視、怠慢學習的學生們不再在乎學習無聊,而是樂意帶上凳子拿著毛主席語錄去操場上沐浴著陽光學習。

一天下午,學生們在操場上邊沐浴陽光邊敷衍學習時,胡英才無意中又一次看見了孫仲雲又在遮遮掩掩地用拇指跟食指將自己的上下唇緊捏在一起。由於實在難禁好奇,胡英才便靠過去低聲說:“孫仲雲你在做什麽怪象?這段 時間來,我發現你在時不時地捏住自己的嘴。 這是為什麽?”

 

“我的嘴快要漏了;我真擔心憋不住了。”孫 仲雲賊頭賊腦地對胡英才說。

     胡英才和孫仲雲的交談沒有引起同學們注意,因為恰在這時郭永泰已掩著嘴笑嗬嗬地對 大家說:“看!小豌豆又要羞羞答答地轉到我們 這裏來了。”

果然,學生們朝旁邊的一個學習小組看去, 見小豌豆正在一邊假模假樣地督察著那個小組的學習、一邊磨磨蹭蹭地朝自己的學習小組移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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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豌豆”是郭永泰給駐校軍宣隊中的一個 小個子士兵取的綽號。從軍的小豌豆來自農村,他還是一張娃娃臉。小豌豆跟郭永泰等學生熟絡緣於兩相喜歡,學生們喜歡打趣小豌豆被他那肥大軍褲的腰裹著他胸堂的可愛而又滑稽的 樣子、小豌豆羨慕武鬥學生玩過許多槍。據小豌豆說他參軍兩年來不曾實彈訓練,因為一顆子彈能換兩斤多大米了。

遠遠的郭永泰就望著小豌豆笑了起來,可小豌豆卻裝著沒看見郭永泰。小豌豆扮著認真負責的神態在數個學習小組間蟠繞了一番後終於靠攏了郭永泰等學生的學習小組。郭永泰不等小豌豆站定,他就起身將自己的凳子讓給對方坐。幾乎是在同時,郭永泰就去摸著小豌豆的胸笑嘻嘻地說:“我發現你還沒有換成小號軍褲。”

 

小豌豆假裝生氣地打開郭永泰的手說:“給你說了很多次,我穿的就是最小的號碼。”

小豌豆的到來,使學生們高興、活躍起來。不過範素芬卻沒有馬上露出笑容,她而是先瞅了一眼對解放軍不禮貌的郭永泰後才關心地對小豌豆說:“你可以把褲子拿到裁縫鋪改小嘛。”

小豌豆滿不在乎地對範素芬說:“部隊不容許改軍服。”

 

今天的小豌豆看學生們的眼光有點異樣,但學生們沒有發現。因此郭永泰馬上又對小豌豆調侃道:“我非常懷疑你這個解放軍是開後門得來的,因為你的個頭就不合格。”

郭永泰的嬉言雖然使學生們抿著嘴笑了,但卻使謝倩黑了臉。謝倩瞪著郭永泰說:“人家開後門惹了你什麽?難道就不許農民子弟進部隊吃兩年飽飯嗎?”

郭永泰被謝倩的話驚醒,驀然認識到自己傷害了小豌豆的自尊,由此便慌忙擺出義薄雲天的姿態說:“我早就希望全中國的農民吃飽飯……”

 

話到此,郭永泰倏地閉上了嘴,因為他看見男同學們都在或側頭、或低頭地忍俊難禁。因此他不僅也笑了、且還故意現醜地對大家說:“嘿!我一說到吃飽飯之事,你們就嘲笑。你們覺得我的話是庸俗了還是吹牛了?”

     這時小豌豆有些急了,因為他見學生們還在打趣說笑、而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卻還沒有達到。因此他顧不得自己說話唐突,遂嚴肅而又匆忙地對學生們說:“誰是趙中遠?你們中有沒有趙中遠?”

 

小豌豆的話雖然突然,但一下就抓住了學生們的心。因此心情最先複雜了的李華新便即刻向小豌豆問道:“趙中遠怎麽了?他是我校的砸派頭子。”

小豌豆將神情凝重的學生們看了一遍後說:“昨天有兩個外調人員來學校調查趙中遠的情況,看來問題不小。”

“嘿!習慣了,不外乎說他在武鬥中打死了人。”郭永泰滿不在乎地對小豌豆說。

 

胡英才接過郭永泰的話說:“老伎倆了,趙中遠是否遭殃,這要看形勢 。”

“不一定吧?”李華新反駁著胡英才說,“槍斃俘虜可不是混戰……當然我也沒有看見白繼光師傅是被誰槍斃的。”

李華新說出了這樣的話,這使學生們難免要猜測一下趙中遠在武鬥中是否打死過人。就在這時,陽光燦爛的天空中驀然爆響起一個女生忘了命的吼叫聲:“打倒毛澤東!”

 

這位女生的吼叫聲雖然如燧石星火般短暫,但已驚嚇得雲停風止、人若木雞,一時間天地驚悚、萬籟俱寂。過了好一陣,操場上的人們才開始麵麵相覷、重新有了呼吸。之後全場依然鴉雀無聲,隻有極少數人開始緊張匆忙地走 動起來。當劉長傑帶著兩個女生將呼喊反動口號的女生從人群眾揪出來再押離操場時,幾乎 所有的學生都站起來一邊朝反動女生望去一 邊心驚肉跳地咂著舌說:“嘖噴責!好大的膽子 她是不是瘋了?”

 

     郭永泰的感歎卻意味深卡,他咂著舌說:“嘖 嘖!原來是她?資本家的女兒這下死定了……”

“你是覺得她可惜了吧?”胡英才將嘴貼在郭永泰的耳朵上低聲地說。

 

郭永泰沒聽明白胡英才的話就在點頭微笑,因為他的目光和心都被資本家的女兒抓走了。但瞬間後通過回憶胡英才話的他倏地臉色大變,遂惡狠狠地向對方說 “什麽可惜了?難道我就沒有階級立場了嗎?”

盡管這時大家的注意力和目光都放在了反動女生 的身上,但胡英才還是輕聲說:“郭永泰你小聲點。郭永泰你已不打自招。我在說你的立場有 問題嗎?如此看來你小子早就看上了豐腴白皙 的歐夢蘭了。”

 

“你才不打自招。”郭永泰瞪著胡英才說,“什麽叫豐腴白皙?你才早就覬覦人家了。你連人 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胡英才雖然知道自己也露了餡,但他卻鎮 靜地說:“郭永泰你連人家的成份都知道了……誒!郭永泰你怎麽知道她是資本家成份?”

郭永泰認為胡英才又在對自己使心計,故 爾就以攻為守,狡黠地笑著向對方說:“你又是 怎麽知道了人家的名字呢?”

 

如此一來,胡英才不僅臉開始泛紅、且還 辭窮了。因此,郭永泰窮追不舍地又說:“胡英 才,你連人家的名字都知道,這說明你……我 就不揭露你的鬼祟之心了。盡管如此,不過我 還是要再向你討教一次什麽叫豐腴白皙?”

這時一陣緊張思索後的胡英才突然精神振 奮地說:“郭永泰是名字機密還是成份機密?你 連人家最秘密的東西成份都知道,這恰恰說明 你才有鬼祟之心"

由於不想再與胡英才費精神,郭永泰一下 拉下臉來嚴肅地說:"胡英才。我倆打賭,到底 誰有鬼祟之心。”

 

然而胡英才卻提起自己的凳子來笑嘻嘻地說:“郭永泰回教室吧,看,大家都在離開操場了。媽的!郭永泰你看,怎麽人人都耷拉著頭呢?”

“人人自危唄!”郭永泰肯定地說。

 

第二天雖仍是沐浴陽光的好天氣,但早請示後大多數學生卻隻願呆在教室裏學習,因為他們提防著,怕歐夢蘭的“血”會濺到自己身上。然而學生們還在進行集體念讀毛主席語錄的例行開場白時,他們就接到了上操場開批鬥大會的通知。由於估計到今天的大會與昨日發生的現行反革命事件有關,所以有不少學生是帶著怵惕的目光走向操場。有人為何目光怵惕呢?因為這樣的大會經常行指鹿為馬之事——誰的心裏或是一不小心的隻言片語中又不曾有過怨氣或怨言呢。

由於是開批鬥大會,所以就不容許學生們帶凳子去躁場。當千餘名學生麵對磚石砌成的主席台站定時,主席台上的開會用具卻還在布置中。這時盡管主席台上威嚴森森、主席台下的人群中彌漫著忐忑不安的氣氛,但胡英才還是抓住等待開會的短暫時間、將頭偏到郭永泰的耳旁低聲說:“郭永泰你說奇怪不奇怪,昨夜我夢見了楊長江。楊長江至今都還沒回校,你以為他是回家了還是死在處麵了?

 

皺著眉雙眼緊盯著主席台的郭永泰神情暗黯淡地對胡英才說:“楊長江給你投夢了?他可能不妙吧!”

“你是說他死了?”胡英才不禁眨巴著眼說。

由於事說到辛酸處,郭永泰也眨巴著眼睛低 聲說:“胡英才最近你覺得我們學生像什麽?我 們像不像牲口?”

 

“英雄所見略同!”胡英才激動得拍打著郭永 泰的肩頭叫出了聲來。

盡管胡英才的叫聲很小,但郭永泰還是緊 張得觀察起周圍同學的反映來。他見同學們都 鎖著眉全神貫注於主席台上的動靜,遂才壓著 嗓子對湖英才說:“我們是英雄就好了,可惜遠遠不是。我們的可悲之處就在此,誰都可以揮 舞起什麽什麽大棒來欺負咱們。”

 “豈止是欺負……”胡英才又激動起來。

 

可就在這時,主席台上突然響起了麥克風電流發出的刺耳的嘯叫聲。麥克風的刺耳聲不 僅打斷了胡英才的話,且還使胡英才和郭永泰 慌忙認真地麵對主席台。然而還沒等胡英才和 郭永泰將主席台的情形多暼上幾眼,沒有開場 白的麥克風已聲色俱厲地嗬道:“將隱瞞家庭成 份的劉大碧押上台來!”

沒有開場白,一開頭就抓人的大會顯然使 用了恫嚇人的伎倆。這伎倆果然奏效,它使全 場的學生都噤若寒蟬。由於大家都認為劉大碧 是被從教學大樓與平房教室間的貧富巷押出來。 所以人人都翹首朝那裏望去。然而學生人群中 突然有了大動靜,這使學生們一下就將自己的 目光轉向了那裏。轉眼間學生們已看見發生騷 動的地方正有兩個虎虎生威的女生在反扭著劉大碧的雙臂將其從人群中抓出來押往主席台。

 

為何事先不驚動劉大碧、而是要讓被批鬥的她素往正常地與自己的同學呆在一起呢?原 來這又是大會主持者的一種震懾學生的伎倆。 此伎倆何以能震懾人?因為這樣能使學生們因 不知道下一個被抓的人會是誰而產生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惶恐跟發怵。

 

當被押上台的劉大碧剛一被倆女生反扭著 胳膊對著台下的全體同學做出彎腰低頭的認罪 姿態時,表克風又風風火火、氣勢凶泌地叫道: “將詆毀社會主義製度的階級異自份子林鴻堯 押上台來。”

    此一來,心中惶惶的學生們自然就環視四 周,看這個林鴻會是從哪片禁若寒蟬的人群 中被抓出來。如劉大碧之轍,當一處人群有了片刻騷動後,林鴻堯就被兩個男生反扭著胳膊 押往主席台。

 

林鴻堯剛一挨著劉大碧向人民低頭認罪, 麥克風又叫道:“將咒罵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 動的壞份子梅衛紅押上台來!”

第四位被押上台低頭認罪的學生被冠以流 氓罪;他也是現從學生人群中抓出來的。接下 來盡管麥克風還在連珠炮般的點名抓人,但胡 英才已不關心被押上台挨批鬥的後來者了。胡 英才之所以這樣,原因是心有旁鶩,他將目光 倒回去放在了披頭散發的劉大碧身上。他蹙眉打量、琢磨了一會兒劉大碧後就用肘碰著郭永 泰低聲說:“嘖嘖!那個女生何苦要隱瞞家庭成 份。成份不好就認命吧。這下好了,丟人現眼, 讓同學們戳脊梁骨,隻有鑽地縫的路了。”

 

 郭永泰白了胡英才一眼,遂不滿地低聲說: “胡英才你說得輕巧。如果你的家庭成份不好 你會怎麽辦呢?"

 胡英才滿不在乎地說:“我就離群索居、與世隔絕唄。但是我怎麽會家庭成分不好呢?”

“你是長著眼睛投的胎嗎?”郭永泰挖苦著胡 英才說。

胡英才“嘻嘻”一笑,正要反譏郭永泰時, 麥克風驀地加大氣勢、提高音量地叫道:“將現 行反革命份子歐夢蘭押上台來!”

 

歐夢蘭的上台挨批鬥,這使學生們屏住了 呼吸。學生們之所以有些緊張,原因是他們認 為自己馬上就要看見反革命證據確鑿的歐夢蘭在凶狠的批鬥中被蹂躪的一幕了。殊不知事情 的進展大出學生們意料,歐夢蘭並沒有被特別 虐待,她也隻是“低頭認罪”了事。對此胡英才吃了一驚,故低聲對郭永泰說:“這就奇怪了, 難道這場批鬥大會就沒有批鬥的主角了嗎?我 原以為這場批鬥會是專為歐夢蘭而召開,其他 的低頭認罪者隻是陪一下殺場。”

 

自以為心明眼亮的郭永泰先小心地瞅了瞅 四周、再遲疑了一下後才貼著胡英才的耳朵狡 黠地笑著說:“證據確鑿、有數百人作證,怎麽會沒有主角呢? 隻怪主角的魅力太大,人家下不了狠手。”

由於自認為很懂郭永泰的話,所以胡英才 也貼著對方的耳朵狡黠地笑著說:“郭永泰你一是說歐夢蘭就是這場批鬥會的主角、是吧?二是說雷副營長很騷,所以就憐香惜玉,舍不得 對歐夢蘭下狠手、是吧?”

胡英才的話還沒落音,郭永泰已“噗哧” 一笑。盡管郭永泰笑得很舒心,但他還是擔心 著會有危險。因此他便飛快地唬著胡英才說“你 小子胡思亂想些什麽?你竟敢褻瀆、質疑解放 軍?解放軍怎麽會喪失階級立場呢?再說雷副 營長也是人嘛。”

 

     胡英才見心中忐忑的郭永泰已語無倫次,因而就側手隱蔽地揪著對方的大腿笑嘻嘻地說: “郭永泰你是害怕雷副營長、還是理解雷副營 長?”

然而瞪起了眼的郭永泰還沒來得及對胡英 才對自己的“揪掐”跟話語作出反映,麥克風 突然聲高八度地叫道:"將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 革命運動的武鬥份子趙中遠押上台來!”

 

麥克風的這一吼聲,一下就使一遍竊竊私 語聲的會場寂靜了下來。會場再次安靜後,趙 中遠已被從人群中抓出來押到了台上。少許時 學生們就看出了昔日名聲在外的趙中遠才是這 場批鬥大會的被批鬥主角。學生們之所以能看 出趙中遠是大會的重點批鬥對象,因為他沒與 其他的“低頭認罪”者站在一起,而是被單獨 的安排在主席台前邊沿的中間地點低頭認罪。

 

    果然,趙中遠的後腦勺被押他的兩個男生一通狠劈猛抽後、手提著一張公文紙的劉長傑就跨到他跟前擺出了一副要大加撻伐的架式。這時 台下的學生們以為砸派頭子要被革聯派頭子狠 揍一頓了。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又有些出乎學生們的意料,因為劉長傑並沒有揍趙中遠。

 

就在大家感到奇怪時,劉長傑已邊將書有 字的公文紙伸到趙中遠的眼前頻頻抖動、邊厲 聲嗬問道:“‘竹子開花,改朝換代’是什麽意 思?你是說咱們的社會主義江山不可能幹秋萬 代嗎?”

由於人人都對改朝換代之語敏感而諱莫如 深,所以趙中遠一下就明白了劉長傑的沒頭沒 腦的話說的是那件事。盡管此犯忌的話非趙中 遠所說,但他並沒有申辯、而是用沉默來對抗 劉長傑的飛揚跋扈。緊接著劉長傑繼續嗬問道: “‘沒有千年的江山,隻有萬年的仁義’也是 你趙中遠的反革命奇談怪論吧?兔崽仔你太反 動,就希望無產階級專政不能天長地久!”

 

不久又發生了出人意料的事,劉長傑對趙 中遠的義憤而又嘹亮的控告聲響徹校園還不到 三分鍾,麵色矜持的雷副營長就上前采用頗俱 城府的手式停止了劉長傑的講話。接下來發生 的事就更出人意料,雷副營長祭“無產階級專 政"來恫嚇一番學生們後就草草行事、宣布批鬥會結束,沒有抓起來一個人。

大概是恫嚇起了作用,所以散會的會場呈蕭瑟 寂靜之狀。當人群有所疏散時,郭永泰就靠攏 胡英才低聲而說:“怎麽雷副營長沒有單炒歐夢 蘭?她歐夢蘭的反動口號可是人人親耳所聞呀! 這麽現行的反革命罪行雷副營長怎麽就不著急 上火呢?”

 

此時的胡英才本無心說話,但為了說說自 已剛有的新發現及新感覺,他便耐著性子對郭 永泰說:“白癡!雷副營長不跟大家較真難道不 是好事嗎?我發現雷副營長召開這場批鬥大會 的真實目的並不是要真正的批鬥歐夢蘭、也不 是要懲辦趙中遠,而依然是殺雞儆猴,從而樹 立個人的威風,使女生們崇拜他、男生們畏懼他。這也好,也就是說隻要我們裝得皈依服法,不防礙他雷副營長展示崢嶸,那如尚方寶劍般 的‘無產階級專政’就不易用在咱們的頭上; 看,歐夢蘭尚且如此,那沒有亂喊亂叫的我們 就更安全了。私心啊!我有些看穿您了;好事 啊!”

 

郭永泰不認同胡英才的觀點,因而就不屑 地說:“誰知道他軍宣隊要在咱們學校耍多久的 威風。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複課?”

胡英才認為在當下紛繁雜亂的時局下還提 複課一事是一種酸腐,因而就決定不再跟郭永 泰說話。可是就在這時孫仲雲微低著頭從後麵 走了上來,這使胡英才一下產生了要奚落一下 郭永泰的思想。因此他盯著郭永泰而對孫仲雲 說:“孫仲雲。郭永泰問你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複 課。”

 

     然而胡英才的計劃落了空,因為來了勁的 郭永泰先側頭瞅著孫仲雲似笑非笑地說:“孫仲 雲你為什麽不再時不時地捏緊自己的嘴唇了呢? 從昨天發生了歐夢蘭事件後,我就發現了你的 這一變化。我沒有胡說吧?”

胡英才雖然對郭永泰的話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他還是警覺而又佯裝生氣地說:“郭永泰你還 沒胡說?孫仲雲是否捏自己的嘴唇跟歐夢蘭有 何相幹?小子你怎麽將歐夢蘭與孫仲雲連係在一塊了?你可不能開這麽大的政治玩笑啊?”

 

殊不知孫仲雲沒領胡英才的情,他而是埋頭噗哧一笑後說:“有點相幹。”

一時間裏胡英才被孫仲雲的話搞懵了。因此當他見孫仲雲老是埋頭前行,於是就拍著對方的肩說:“你患了精神病?你捏不捏自己的嘴唇與歐夢蘭何相幹?喂!真是奇怪了,你把這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說清楚,別讓我們來煞費苦心地猜。”

 

孫仲雲雖然對胡英才的要求作出了遲疑、為難的反映。但少許後,他還是遮遮掩掩地說:“前段時間我就是患了精神病,嘴經常在掙脫大腦的控製而一心一意地要呐喊。那時啊!我惶恐緊張,時時刻刻都擔心著在某一瞬間,嘴會給自己闖下大禍。鑒於此,我就隻好用手將嘴唇捏住,以避免禍從口出。”

 

“現在不惶恐緊張了?”胡英才揶揄著孫仲雲說,“冒出了歐夢蘭你就不捏嘴唇了?這是何道理?這就是你跟歐夢蘭相幹……”

就在胡英才說得樂嗬嗬時,郭永泰猛地踢著他的臀部氣呼呼地說:“我的腳與你的屁股相幹。你居心何在?你非要把孫仲雲的事說穿了才肯罷休嗎?”

胡英才不但沒有發火,他反而是摸著自己的屁股一邊倒退著走、一邊更加笑嘻嘻地對郭永泰說:“人家孫仲雲都沒有害怕你害怕什麽?再說孫仲雲捏嘴之事還需要人來說穿嗎?傻子都知道他就是……誒!現在誰的心裏沒有小嘀咕?”

 

不知是厭惡了談話內容還是怕郭永泰追問自己所說的“小嘀咕”是什麽意思,胡英才突然轉身朝教學大樓跑去。

第二天早請示時,學生們顯得特別小心謹慎,因為他們在提防著昨天的批鬥會、會因要顯示它的持續威風而找茬對自己生事。不過學生們的提防似乎多餘了,因為一連幾天來,他們並沒有被鳩占鵲巢的軍宣隊或是工宣隊驚動過。

 

轉頭間秋去冬來,軍宣隊已不削木為吏,他們反而是追求起海晏河清來。這時學校紀律已聊有於無,學生們隻是上午才在教室裏聚一聚,至於早請示、晚匯報及學習之事,早就被大家棄之一旁了。

 

就在軍宣隊率領著工宣隊和教職員工代表及學生代表躊躇滿誌地籌建革命委員會、而學生們卻在百無聊賴地消磨光陰時,新年臨近了。接連幾天的黴雨使胡英才牽掛起癱瘓在床的父親來。因此這天夜裏,他決定第二天就回家看望父親。第二天他吃了早飯後沒有與同學們先去教室例行對學習的敷行,而是收拾起要拿回家漿洗的被套來。由於心中突然莫名惆悵,所以他將要洗的被套塞進軍用掛包後並沒有急著去教室與孫仲雲等同學告辭,而是坐於床莫名其妙地思考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來。

 

不知過了多久,胡英才不禁撇嘴一笑,遂抖擻起精神來走向了教室。他去教室的目的平常,隻是向同學們告辭、向同學們說自己第二天就返回學校。不過他沒能做到向孫仲雲等同學告辭,因為他剛一跨進教室就看見幾十個同學的目光已齊刷刷、冷冰冰地打量著自己。初時他對同學們的目光還隻是感到驚奇,所以就繼續前走。可是轉眼間後他卻倏地站立了下來,因為這時他已發現大家的目光不僅是在追著自己、其大多數目光且還在鄙視、饑笑自己。

 

就在胡英才緊張而又手腳無措時,一臉灰色的範素芳奔到了他跟前。範素芳顯得沮喪而又焦急,所以她一言不發地抓著胡英才就往教室外竄。來到空無一人的過道上,範素芳不等雲裏霧裏的胡英才問話,她就慌忙說:“剛才段國成來教室告訴大家有外調人員來學校革命委員會籌備組說你母親是逃亡地主。但是我們不信。胡英才你回家問問你的父母,看這事在什麽地方發生了誤解。”

 

胡英才聞了範素的話如遭五雷轟頂、霎瞬間就呆若木雞。等他的神智有許複蘇時,他就更害怕、更痛苦了,因為他發現連最敦厚的範素芳同學都不願與自己多呆一會兒,而是已跑回到了教室。

如此情形下,胡英才不由得全身一軟,遂身靠於牆,用後腦勺連連磕碰著牆壁苦不堪言地喃喃申辯道:“我沒有故意隱瞞家庭成份!我沒有故意隱瞞家庭成份!在這以前我真不知道我的母親是逃亡地主啊!”

 

在帶著呻吟腔的申辯中,胡英才緊閉的雙眼淌出了淚水。這時他開始有些自憐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申辯壓根兒就不會有人理睬。由此他腦海裏一下出現了幾雙對他既憎惡、又感到幸災樂禍的眼睛。當他回憶起那幾雙眼睛的主人是曾被自己屢屢嘲笑過的非紅五類同學時,他便意識到自己從此將無地自容,羞於人世了。

胡英才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一落千丈淪為笑柄、人生墜入深淵、人品人言嘖嘖時,他不禁滿腹辛酸、委屈,進而眨巴著淚眼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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