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經陰河的時期 - 第十六章到第二十章

來源: KateZ 2019-04-21 08:56:5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39519 bytes)

十六、

 

    已經身經百戰的趙中遠第一次率領人馬攻打母校的革聯派雖是以中途收兵告終,但他視乎並不在意,因為他認為把革聯派趕下台指日可待,理由是反到底派一天比一天強盛、也越來越師直為壯,率先打響全市武鬥的第一槍便是證明。

 

 

 

   卷卷死後的第二天,即六月二十八日,趙中遠、楊長江、屁股臉仨人受眾戰友委托,一大早就踏上了去全市武鬥第一槍發生地的建設兵工廠打聽槍支來源之事。由於兩派據點犬牙交錯,容易發生遭遇戰,從而有當俘虜的危險,所以趙中遠仨人這次出門就不露身份,將袖章扔在了學校。

  身藏匕首的他們從南郊區乘公交汽車到長江渡口後換乘了渡船,之後又乘公共汽車奔西區的建設兵工廠而去。當車中途停靠兩路口站時,趙中遠驀地叫楊長江和屁股臉跟隨自己下了車。

  “怎麽,不去建設廠了?”納悶著下了車的楊長江問趙中遠。
  趙中遠邊走邊說:“趁今天難得有點時間,我們先去看看雄偉的嘉陵江大橋。大橋通車都四年了,可我一直都沒有合適的時間去看看。趁今天還比較順路,我們就去一了心願;聽說大橋工程令人讚歎。”

  楊長江聽了趙中遠的建議,興奮地說:“對對對!走走走!我也沒有看過嘉陵江大橋。聽說大橋的路燈都非常漂亮,不知要花多少錢。”

  “雖然我已去看過,看來我隻好陪你倆去了。”屁股臉邊說邊懶洋洋地抬頭看了看光線強烈得刺眼的天空。

  他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向北步行了兩站路後就來到了嘉陵江大橋的南橋頭。仨人在橋頭站定後並沒有驚呼大橋的雄偉,隻是不時地點頭稱好。稍許後,趙中遠又啟步朝大橋中間走去。這時楊長江略為抱怨地對趙中遠說:“趙中遠,在橋頭就能觀賞大橋,何必去多曬太陽又耽擱時間。”

  仍向前走的趙中遠轉過頭來對楊長江說:“我要去大橋中間驗證一件事。我希望你和屁股臉來幫我證實此事;不要怕曬了一點太陽嘛。”

  “我才不相信你要搞科學實驗?”楊長江挖苦著趙中遠。
  “你不看要後悔。”邊走邊說的趙中遠扭頭望著楊長江發出了一笑。

  趙中遠這神秘的一笑雖然對楊長江沒起什麽作用,但屁股臉卻動了心。於是屁股臉就推動著楊長江走了起來:“走走走,我們去看看趙中遠究竟要驗證什麽事。”

  小跑十來步後,楊長江和屁股臉趕上了趙中遠。隨即楊長江用警告的口吻對趙中遠說:“趙中遠你可別逗我們玩啊!你看我們都曬得渾身直冒油,像油蚱蜢一樣了。”

  “不會不會。我也不想曬著太陽玩啊!”趙中遠笑著說。
  不久仨人就來到了橋中間。趙中遠剛一扶著欄杆站定,楊長江就急著問:“趙中遠你就在這裏驗證你的事?這裏能驗證什麽?”

 

     剛把頭伸出欄杆外的趙中遠又收回頭來對楊長江和屁股臉說:“我還是先把我要驗證的事告訴你倆。這樣你倆才好帶著明確的目標看我驗證這事。”

  “你要跳橋自決於人民?”楊長江調侃著趙中遠。
  趙中遠沒有理會楊長江的調侃,而是接著自己的話說:“我驗證這事的由來是、有幾個老師在辦公室大誇嘉陵江大橋時,當一個男老師對其他老師說他站在橋上吐向江中的口水、在

  水麵上砸出了一個淺淺的水窩後,其他老師嘩然道‘不可能喲’。鑒於此,那個男老師再不敢堅持自己看見了口水砸出的水窩。這事我一直擱在心裏,並決定一有時間定要來現場驗證。喂,楊長江、屁股臉,你倆說口水從幾十米的高空墜到水麵上能否砸出淺淺的水窩來?”

  楊長江若思若想地說:“輕飄飄的口水有多大重力?不能說砸,隻能說是飄旋而下。”
  “問題就在這裏。”趙中遠說。

  屁股臉也開口說:“問題是已有老師說他看見了自己的口水把水麵砸出了一個窩,隻不過是沒敢堅持已見。由此看來,大家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

  “哦!我突然想起來了,那個老師是幾月份吐的口水?”楊長江問趙中遠。
  “五月份。”趙中遠說,“楊長江我懂你的話意。你是說口水砸水窩還得看江麵平靜否?我讚同你的看法。今天江麵也平靜,還沒漲水,我就馬上驗證吧。誰來吐口水?”

  “當然是屁股臉,他的口水大砣些。”楊長江張口就說。
  屁股臉沒作計較,他扶著欄杆咯了兩下喉嚨後就一伸脖子將口水朝橋下的江麵吐了下去。在口水的引領下,仨人的頭逐漸垂向江麵、瞳孔越收越小,把口水牢牢盯住。當飄旋而下的口水果真將無風無浪的水麵“砸”出了淺之又淺的水窩後,仨人幾乎同時叫道:“哇!真是沒想到……”

  “今天的驗證真有意義……”趙中遠扶著欄杆略有陶醉地說。
  “該你得意。該你得意。”楊長江抹著額頭上的汗催促著趙中遠,“現在該去辦我們的正事了,快走吧。”

  仨人朝著來時的路向兩路口車站返回。沒走多久,屁股臉冷不丁地大發感慨:“唉!今天有關大橋的事還有一個重大意義:就是咱們六一年還在餓飯,六三年就將蘇聯老大哥撂下的半落子工程——重慶嘉陵江上的第一座大鐵橋給建成了!你們說這是技術問題還是錢的問題?”

  楊長江隻顧走路,沒有在意屁股臉的話,而趙中遠卻很在意,乃至於使他思緒萬千,一時間裏不知該如何抒發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就在趙中遠再三猶豫是否要將埋在心裏的話說出來時,屁股臉又說道:“昔日的蘇聯老大哥、今天我們罵他蘇修了,不知道蘇修罵我們是什麽?”

  趙中遠認為屁股臉的話與自己想說出來的話屬於一個範疇,於是膽子就大了些,故張口說:“唉!大人物就是不同凡響,未仆先知,杜魯門在五十年代初就說了中蘇會搞僵,而今果不其然!”

 

     “這有什麽不同凡響?”楊長江不屑地說:“如果那時我已成年,也會掐算出我們遲早要跟蘇聯老大哥搞僵。其原因很簡單,中、蘇兩國都是大塊頭,誰願被誰管住?我們能讓蘇聯借什麽共產國際化來給管住了嗎?我看這些都是花招,他們想當龍頭老大才是真實意圖。而我們樂意俯首稱臣嗎?由此一來,必然搞僵、甚至是鬧翻。”

  “你這樣分析問題是不是太庸俗了?”屁股臉對楊長江說。
  楊長江自信地說:“不庸俗。”
  屁股臉又麵向趙中遠說:“趙中遠你認為楊長江庸俗嗎?”
  趙中遠欲言又止。

  “怎麽,你認為楊長江不庸俗?”屁股臉催問趙中遠。
  “我在想槍的事。”趙中遠沉靜地說。
  “那就快走呀!”楊長江嘻笑著說,“眼下隻有槍才是真家夥,而其它任何金科玉律都是他媽的水貨。”

  不久仨人返回到兩路口車站重新上了車。他們在車廂裏悶蒸了約半個小時後總算到達了目的楊家坪車站。剛一下車楊長江就嚷道:“又熱又餓又渴,我們快去找綠豆稀飯喝吧!”

  “世人都說又冷又餓,你怎麽說又熱又餓?”屁股臉調侃著楊長江說。
  “別打趣,可能現在已快兩點鍾了,我們快去吃飯吧。”楊長江一本正經地對屁股臉說。

  接下來行走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的他們沒再說話,而是頻頻抬頭查看各家商鋪的招牌。隻一會兒工夫,楊長江和屁股臉幾乎同時看見了一家麵館,並同時加大步伐朝麵館奔了過去。同樣饑腸轆轆的趙中遠也跟了上去。不過趙中遠沒跟上幾步就猶猶豫豫地放慢了步伐,轉而伸長脖子專注地查看著前麵人群裏的什麽來。最終他還是撇下麵館,加快步伐朝人群趕了過去。

  他向前快奔幾十步後就帶著驚喜轉身返回麵館。他剛跨進麵館,就急匆匆地向已坐下來的楊長江及屁股臉招手叫道:“快!蘭軍長。”

  趙中遠叫出這聲後就火速轉身而去。緊接著楊長江和屁股臉也帶著驚喜奔出麵館,大步追趕趙中遠。

  蘭軍長何許人?他為什麽能使楊長江、屁股臉一聽其名就趨之若鶩呢?
  蘭軍長大學生,是全市家喻戶曉的造反派大頭目,文革前期造走資派的反奪權,一月風暴後又造革聯派的反繼續奪權。他姓蘭,中等身材,氣宇不凡,既威嚴剛毅又有號召力、親和力,起“軍長”之稱是反到底派戰友給他的榮譽。

  趙中遠急匆匆穿過人流、第二次走到蘭軍長身後幾米處正欲呼喊對方時,卻突然閉了口,其原因是怕自己的叫喊會招來革聯派人員。因此他大跨幾步來到蘭軍長身側才喊道:“蘭軍長,真沒想到我們在這裏見麵了!”

  在趙中遠喜滋滋地望著蘭軍長、蘭軍長又盯著趙中遠發愣的這一瞬間,蘭軍長的兩個警衛員一下冒出來猛地抓住了趙中遠的雙膊。不過還好,在趙中遠剛感到吃驚時,蘭軍長已回過神來。因此蘭軍長立馬綻開笑向他的兩個警衛員揮著手說:“快鬆手,他是我們的好戰友。”

 

     隨後蘭軍長又盯著趙中遠哈哈笑著說:“嗨!看你也曬得像非洲人了。”
  趙中遠也哈哈一笑,調侃地說:“這都是為了解放全人類啊!”

  蘭軍長和趙中遠正打趣之際,楊長江和屁股臉已經趕了上來。所以楊長江盯著蘭軍長也大發感概,說:“我們曬得比非洲人還慘,渾身被烤出了油,已然成了油蚱蜢。”

  蘭軍長哈哈一笑把目光從楊長江移到趙中遠身上後說:“這就是我們的戰友?好樣的,有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

  趙中遠點點頭後說:“聽說建設廠的戰友搞到了槍,今天我們專為槍的事而來。”
  “邊走邊說。”蘭軍長的臉色一下恢複了原有的凝重,“建設廠你們去不得了,因為那裏已是偽革聯的天下。建設廠六月二十六日那天的槍戰,我們雖然犧牲了二十幾個戰友,但還是被偽革聯給趕了出來……”

  “怎麽會是這樣?”楊長江激動地打斷了蘭軍長的話,“這樣說來,偽革聯比我們的槍還多?”

  蘭軍長想了想後說:“其實在武器上我們占優勢。不過…….不過…….”
  “不過什麽?”楊長江著急地催問道。

  若思若想的蘭軍長轉而說道:“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為什麽建設廠的偽革聯會突然發飆,能一鼓作氣地把我們的戰友從該廠趕了出來?這好像是有預謀、有計劃的行動。看來他們即將在全市範圍裏向我們發起最後的總攻。這事定是躲在幕後的原黑市委所策劃。”

  “不管這事是誰策劃,我們當下攸關的事是要搞到槍。”楊長江憂心忡忡地說。
  “這是當然的事。”蘭軍長露出一抹笑來,對趙中遠、楊長江及屁股臉說,“我那裏有幾支老式手槍,你們先拿去把自己武裝起來。誒!我現在就是要趕到西郊召開一個多單位的緊急會議。你們也前去參加吧,這樣好了解、掌握鬥爭的最新動態。會議的內容是我們也要集中兵力作戰。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粉碎偽革聯向我們發起的總進攻。”

  楊長江似乎並沒有聽蘭軍長的形勢揣測,因而就突然問道:“蘭軍長,你們的槍從何而來?”

  “兩個地方。”蘭軍長說,“一是大廠的人保處,二是武裝部。”
  “他們能讓你們拿?”楊長江繼續問。
  “不是拿,是奪。”蘭軍長說。

  “嗨!這位戰友你才參加革命造反嗎?”蘭軍長露出不耐煩的口吻對楊長江說:“誰能抵擋住革命造反派的革命行為?要知道我們是在保衛毛主席啊!我們還有下一步的武裝計劃,就是奪得全自動和半自動步槍。”

 

    “這兩種槍隻有部隊才有啊!”屁股臉吃驚地說。
  “部隊裏也有資產階級路線……”這時蘭軍長站立下來並拍打著身旁的一輛很舊的北京“212”吉普車的引擎蓋。

  “蘭軍長咱們繼續邊走邊說,邊走邊說。”趙中遠綻著笑向蘭軍長指了指車,其意是提醒他別碰壞了別人的車。

  誰知蘭軍長笑著又拍打了幾下車,說:“戰友們快上車,我們得趕去開會。”
  “什麽?這是你的車?”楊長江驚得瞪圓了眼睛。

  蘭軍長見戰友們很是羨慕自己 ,於是就抿著笑邊跨上駕駛室坐下,邊說道:“戰友們快上車吧,看看我自學的駕駛技術如何。”

  車向西已駛出好一段路了,但楊長江還在咂舌說道:“真好!真好!蘭軍長你是從哪裏搞來的車?你真厲害,居然有了小車。”

  蘭軍長笑而不答,似乎隻顧著享受駕車的威風和快樂。
  楊長江又說:“蘭軍長我真是羨慕死你了。有機會老子也搞一輛車來開。”
  “你開平板車吧。”屁股臉挖苦了楊長江。

  大概是坐上了小車的緣故吧,楊長江並沒有生屁股臉的氣,卻反而是笑嗬嗬地說:“屁股臉戰友,你怎麽對自己這麽沒有信心?說不定咱們有一天還能開紅旗牌小轎車呢!”
  “你夢吧。”屁股臉笑睨了楊長江一眼。

  不知不覺間,吉普車已駛出了楊家坪繁華地段,繼續向西郊而去。又過了十來分鍾,吉普車下了大路,爬上了一條蜿蜒狹窄的土路。當土路兩旁的樹木越來越茂密時,前麵出現了一幢綠蔭掩映的二層小洋樓。不久渾身嘎吱作響的吉普車在小洋樓前戛然停了下來。緊接著蘭軍長快速跳下車急匆匆地朝小洋樓裏奔去。

  尾隨在蘭軍長身後的趙中遠等人、還在樓外時就聽見樓裏有眾多人的憤怒的焦灼聲。 由於蘭軍長把把時間把握得緊,所以他剛一跨進設在底樓的會議室門口,就立馬揮手招呼著室內的幾十個男男女女戰友快安靜下來準備開會。由於與會者都是各單位的反到底頭目或是骨幹,所以地位不俗的他們沒有馬上安靜下來,而是紛紛向蘭軍長詢問起市

  總部的戰鬥計劃來。鑒於此,蘭軍長就開門見山而又扼要地向他的戰友們通告了市總部的戰鬥方針和作戰計劃。由於這是一個以解決具體作戰問題為唯一目的的會議,所以蘭軍長沒容戰友們再多發問、就逐個點名要求與會者匯報作戰計劃。

  當蘭軍長口中點到“陳鳳珠”三個字時,倚門而站的楊長江不由得一愣,心想此名有所耳熟。

  經過回憶,楊長江想起了孫仲雲的母親就叫陳鳳珠。接下來楊長江沒有去聽陳鳳珠那義憤填膺的講話,而是心中老念道:“這個陳鳳珠會是孫仲雲的母親嗎?嘿嘿,文化大革命真好玩,母子大戰黃鍾大呂……”

 

     會議結束後,猶豫了一會兒的楊長江還是決定去找工人戰友陳鳳珠問問她是不是孫仲雲的母親。可是這時與會者已四下散去,有的在會議室急迫地商議著什麽,有的在樓前的空地上激動地爭論著什麽,有的已爬上送他們來的道吉卡車準備離去,還有的爬上了樓。無奈之下,楊長江隻好逐個地方去找陳鳳珠。他在室內、室外及卡車上都沒看見陳鳳珠後就上了樓。他在樓上的一間辦公室裏找著了獨自一人的陳鳳珠。

  “阿姨您是不是……”楊長江剛一開口,又猶豫起來,不知道是問好還是不問的好。
  殊不知陳鳳珠竟接過楊長江的半句話答道:“是的。”

  這下把楊長江搞懵了,心想難道眼前的這位陳鳳珠會掐指神算,知道自己心裏的事。就在他搔著頭百思不得其解時,陳鳳珠又說道:“紅衛兵戰友,你也是來這裏等候蘭軍長安排特殊任務?”

  現在楊長江漸漸清醒過來,明白了陳鳳珠向自己回答的“是的”是指她在等候蘭軍長安排任務,而並非會掐指神算。

  楊長江見話題分了岔,於是就停頓了一下後才說:“我們是來拿槍的:這是蘭軍長給我們的承諾。”

  “你們?”陳鳳珠望著門口處對楊長江說,“你還有戰友同來?”
  “是的。不知他倆現在跑到哪裏去了,連槍都不要了。”楊長江假裝生氣地說。
  “你們是哪所學校的?”陳鳳珠問。

  楊長江沒有馬上回答陳鳳珠的話,而是裝得心不在焉地在一張沙發上坐下後才說:“附四中。”
  “附四中?”陳鳳珠的眼睛放出光來盯著楊長江問,“你認識孫仲雲嗎?”
  “怎麽不認識,我們是同班同學啊!”楊長江故作驚訝地盯著陳鳳珠。

  由此心喜的陳鳳珠反倒先向楊長江自我介紹道:“我是孫仲雲的母親。這位戰友,孫仲雲現在怎麽樣?他沒跟你們一道來?”

  楊長江剛要說孫仲雲是革聯派,但立刻就住了口,因為他想到了不能讓眼前這位忠誠的反到底戰友因她兒子的錯誤而受打擊。因此他轉而含糊其詞都說:“我跟孫仲雲有一段時間沒見麵了。”

  “你們學校的形勢緊不緊張?”陳鳳珠又問。
  “想來都差不多吧。”楊長江敷衍道。

  陳鳳珠再問道:“聽說南區的衛東棉紡織廠是我們跟偽革聯鬥爭的焦點地方,你知道嗎?”

  “那裏是經常很熱鬧。”楊長江邊說邊站起身來欲走。
  “你不等蘭軍長發槍給你?再等一會兒吧,蘭軍長快要來了。”陳鳳珠勸說著楊長江。

    不知是處於對陳鳳珠阿姨要有禮貌還是真想馬上就獲得槍,楊長江站在原地猶豫起來。稍許,猶豫狀態的楊長江搔著頭又想走了,因為他感到了尷尬。就在這時,走廊上響起幾個人急促的腳步聲。隨之蘭軍長帶著趙中遠、屁股臉和一個四十多歲而又胡子拉渣的大個子工人走進了辦公室。

  大概是大家都體諒蘭軍長心理壓力大、擔子重又百事纏身,所以都沒有說話,而是靜候著他的安排。確實也是如此,走進辦公室裏的蘭軍長一言不發地從一個木櫃裏拿出三支獨角龍槍和十幾發子彈放在寫字台上後才用低沉的聲音將趙中遠、楊長江及屁股臉催促道:“快!你們抓緊時間去吧,就按我們剛才商量的辦:這位工人師傅帶你們去。”

  在蘭軍長講話時,楊長江就已將槍抓在手中喜滋滋地把玩起來。因此等他跟著趙中遠、屁股臉及工人師傅走出辦公室來到走廊上時才想起自己不知道要去哪裏。於是他靠近屁股臉低聲問道:“喂,我們現在到哪裏去?”

  跟在趙中遠身後走的屁股臉頭也不回地對楊長江說:“去支援紅旗機床廠的工人戰友。”
  “是蘭軍長的指示?”楊長江問。
  屁股臉點了點頭。

  “這下可好了,”楊長江比劃著手中的槍大為高興地說,“咱們剛一拿到槍,就有了用武之地!叭叭——叭——”

  楊長江的興奮勁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他一下樓,來到樓前的空地上就突然想起明天必須得回家一趟,否則外婆要生自己的氣。於是他緊走幾步,來到趙中遠身旁說:“趙中遠,我們能否改天去支援紅旗機床廠的工人戰友?”

  聽了楊長江的話,趙中遠壓根兒就不想回話。因此趙中遠用詫異而又不解的目光愣了楊長江一眼後,就繼續跟在工人師傅後麵走了起來。

  這樣一來,尷尬而又臉上無光的楊長江就隻好低聲地辯解道:“我知道眼下的鬥爭形勢很緊張。可我回家一趟又不是耍滑頭。明天是我的生日,外婆要特意給我煮一碗三鮮壽麵。”

  “是革命重要還是你的生日重要?”屁股臉拍著楊長江的肩頭責備地笑著說。
  楊長江沒生屁股臉的氣,隻顧著要挽回自己的革命顏麵而豪邁地說:“為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徹底勝利,這個生日就算了吧!等革命勝利了,咱再好好吃外婆煮的壽麵。”

  “我聽起來怎麽不是滋味呢?”屁股臉似笑非笑地睨著楊長江說。
  “什麽不是滋味?”楊長江也似笑非笑地盯著屁股臉說,“你覺得我剛才的話有點酸?不合適宜了?”

  屁股臉隱著笑得意地說:“楊長江。我可沒有說你的話酸啊!你的哪句話酸?我怎麽不知道。”
  “滾滾滾!滾!”楊長江要假意對屁股臉發火了。

    屁股臉還想逗弄楊長江時,在前麵大步行走的趙中遠扭轉頭來對他倆毫不客氣地斥道:“快走!工人戰友正盼著我們的增援呢。看,在前麵走的那位師傅有多焦急!再看看,太陽已偏西了。”


  半小時後,接受了蘭軍長任務的陳鳳珠乘坐蘭軍長駕駛的吉普車也離開了已安靜下來的小洋樓。由於蘭軍長還有其它更重要、更緊迫的事要辦,所以蘭軍長隻能把陳鳳珠送到西區開往市中區的楊家坪公共汽車站。

  陳鳳珠此去的目的地是衛東棉紡織廠,任務是評估該廠兩派近期的力量對比,由此好使總部正確地未雨綢繆。

  陳鳳珠之所以會得到這個任務,一是她的廠與衛東廠同屬紡織係統,紡織工人之間好交流;二是她也認識幾個衛東廠的反到底戰士。

  陳鳳珠坐上公共汽車不久,就突然發現有一股甜蜜的滋味正從自己的心底沁出。稍想後,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甜蜜感來自於自己也乘坐了二兒子求學乘坐的12路車。接下來以為二兒子也是反到底戰士的她就更自豪了,因想到了二兒子的諸如“國家棟梁”、“國難忠臣”之類的才學和品質。

  陳鳳珠在解放碑下車步行一段路後便來到了太平門渡口。半小時後,她過了長江,踏上了南區地界。登岸後的她幾乎沒問路就知道了去衛東棉紡織廠的路徑,因為紡織廠那特有的鋸齒狀廠房老遠就能看見。

  陳鳳珠順著河街沿江而下,在太陽快落山時趕到了衛東廠的大門前。


  自運動一開始,衛東棉紡織廠西邊的第一大門跟廠東邊的第二大門的門衛就被撤除,東西兩道門之間有一條緩坡直路就成了市民們回家的捷徑,因這條路來往的人較多,慢慢就猶如大街,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

  今日的廠大門口雖仍人來人往,但大多數人都是默不作聲地徑直穿過廠區,原因是怕言有所失,招來禍事。這人人自危的氛圍,陳鳳珠已是嗅到,故不敢輕易向人詢問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一座瞭望塔。如是在前一段時間,陳鳳珠可以從瞭望塔塔身上的巨幅標語來辨認派別,可如今標語破爛不堪,已變成黑布條掛在塔身上,叫人看不清一個字。

  無奈之下,陳鳳珠隻好在大門處磨蹭起來,放下了要盡快走進戰友陣地的急迫心情。山城的暑氣異常的煎熬人,不久陳鳳珠就渾身汗膩,其豐腴的肌膚似被茅草割出了千道蹼痕。為此,陳鳳珠隻好離開還蒸發燎人熱浪的大門而向三十多米外的飯堂走去。飯堂裏果然使人好受些,因為它高闊空曠,人又少。盡管飯堂裏能使人消消暑,但心中有事的陳鳳珠隻呆了

  一會兒就又向外走去。之後她站在飯堂的大門口反複地打量起一東一西的兩個瞭望塔來。還沒等她把兩個瞭望塔看出個不同之處來,這時已有三三兩兩上中班的女工從車間方向朝飯堂走來。當一撥撥女工從她身旁經過時,她都是欲言又止,還是不敢冒險問路。突然兩個瞭望塔上的高音喇叭一前一後的響了,這使陳鳳珠在一秒鍾時間裏就辨清了兩個瞭望塔分屬於誰;原來兩派的晚間廣播大戰又開始了。

     就在鬆了口氣的陳鳳珠要拔腿走下飯堂前的幾步台階而向西邊的瞭望塔走去時,突然一聲“陳鳳珠”的喊叫聲把她嚇了一跳。驚慌中她邊緩緩側轉身朝發出呼喊聲的地方看去、邊心中因擔心而念道:“糟了!會不會是這裏的偽革聯認出我來了?”

  然而還沒等陳鳳珠完全側轉身站定,一個身著工裝,手提搪瓷盅餐具的中年婦女已奔上前來抓住她的左手興奮地叫道:“鳳珠,真是您!你是來看望我們這些戰友的吧?你不用擔心,大家都很好;咱們的鬥爭形勢更好!鳳珠,你廠的革命形勢如何?”

  陳鳳珠盯著抓住自己手的人糊塗了一下後才暗暗驚喜地說:“嗨!姚喳鬧,原來是您呀?你真是個喳鬧,把我嚇一大跳。你上中班?”

  “不上班了。走,該吃晚飯了。”說話間,姚喳鬧興奮地拉著陳鳳珠的手走進了飯堂。
  姚喳鬧先把陳鳳珠帶到靠角落的一張餐桌坐下,然後才去打飯。很快姚喳鬧就打來飯與陳鳳珠共進晚餐;陳鳳珠用搪瓷盅進餐,而姚喳鬧就用盅蓋進餐。

  陳鳳珠見姚喳鬧靜心用餐後才問道:“喳鬧你們不上班了?是所有的人都不上班了嗎?”
  誇張地咀嚼著食物的姚喳鬧說:“夜裏的班不上,因為要在公司大樓裏執勤,以防偽革聯偷襲。”

  “你們也感到了形勢緊張?”陳鳳珠問。
  姚喳鬧不以為然地說:“應該是偽革聯感到緊張,因為他們已意識到自己快完蛋了。”

  陳鳳珠正要細問衛東廠的鬥爭形勢,但姚喳鬧又激動地說:“鳳珠你聽,外麵的廣播叫得多有勁,那是我們的高音喇叭;而偽革聯的高音喇叭如何?像要咽氣似的。走。我們邊走邊吃,早一分鍾去公司大樓跟戰友們見麵。”

  幾分鍾後,陳鳳珠在姚喳鬧的帶領下走進了壁壘森嚴的公司大樓。同樣是在姚喳鬧的帶領下,陳鳳珠見到了 衛東廠反到底的頭目,並在頭目的帶領下巡視了公司大樓的防禦工作。

  公司大樓既像一個蟻穴又像一個欣欣向榮的山寨,裏麵的一百多號人在讚美自己的忠誠、勤勞跟欣賞自己的成功時,不免神情又有些緊張。

  夜幕降臨後,兩派的高音喇叭都停止了對敵對派的攻擊,取而代之的聲音是從一長排鋸齒形房頂衝著夜空發出的機器呻吟。漸漸的,昏暗斑駁的廠區有了鬼魅之氣;同時,公司大樓裏的長久枕戈待旦的反到底戰士也滿麵倦意。

  一直陪同陳鳳珠的姚喳鬧突然問道:“鳳珠,我們什麽時候向偽革聯發起總攻?我們老是跟偽革聯耗時間可不是個辦法呀!”

  “快了。”陳鳳珠沉穩地說,“喳鬧,你已看見眼前的大好形勢,我們不僅在隊伍上一天天壯大,而且在輿論上我們也已壓倒了偽革聯。”

  “這我知道。”姚喳鬧顯得有點憋氣地說,“可是偽革聯是不會自行退出曆史舞台呀!”
  “他們很快就會被我們趕下曆史舞台!”語調鏗鏘的陳鳳珠親切、有力地挽住了姚喳鬧的胳膊,“走,我們上瞭望塔看看。”

    瞭望塔的西邊江水橫流,江對岸燈光如天空繁星;北邊的廠房影影綽綽,機器嗚咽;東邊坡地上的民房鱗次櫛比,南邊街景冷清昏暗,高高的革聯派瞭望塔虎視眈眈著它對麵的反到底瞭望塔,市民怕被武鬥誤傷而十戶九閉。

  夜深至十一點時,衛東廠的水塔上又響起了喚醒工人上夜班的鍾聲。“哐鐺”的鍾聲還沒消盡,革聯派的高音喇叭就迫不及待地炸響,其間瘋魔般地唱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伴隨著在夜空中激蕩的語錄歌,革聯派大樓的門洞也一下大開。緊接著一百多號男男女女的革聯派戰鬥人員從大樓裏湧出,並旋即向洪水般徑直衝向了砸派的老巢公司大樓。在衛東廠革聯派還沒有完全包圍公司大樓時,南邊的大街上也有了大動靜,幾輛滿載著其它單位革聯派武鬥人員的卡車呼嘯著直奔衛東廠而來。片刻後,南區革聯派集中的優勢兵力已將砸派公司大樓圍了個水泄不通。

  由於今夜革聯派對砸派的襲擊是有預謀、有計劃的行動,所以進攻者一到達現場就馬上表現出了良好的攻城拔寨之態勢,紅衛兵學生徑直上了與公司大樓相鄰的棉花倉庫的房頂,逼近砸派的瞭望塔展開進攻、革聯派工人在大樓前又是搖旗呐喊又是狂砸門窗。

  倉皇應戰的砸派同樣英勇善戰。他們不僅快速地打開了高音喇叭向市民控訴偽革聯此時此刻的反革命暴行,而且還全副武裝及時地趕到了革聯派進攻的每個地點。

  伴隨著雙方廣播在夜空中聲嘶力竭的絞殺聲,兩派武鬥者都凶相畢露,非要將對方置於死地不可。

  高音喇叭的呼喊聲越急促,城市的大街小巷就越寂靜。因而隻要聽見廣播聲的人都感覺到自己的城市在風雨中搖擺。

  半小時過去了,革聯派對砸派的攻擊卻沒有取得一點效果。與此同時,盡管砸派一次次將革聯派擊退,但心中卻越來越恐慌,因為他們已知自己無援軍趕來,而革聯派的人數眾多和凶狠程度讓他們意識到對手要將衛東廠、要將山城的反到底消滅在今夜。

  果然,不久後氣急敗壞的革聯派調來了兩台消防車參與攻城拔寨,一輛用於地麵上的進攻,一輛用於房頂上的進攻。當一股高壓水橫著掃退公司大樓房頂邊沿的砸派時,倉庫房頂上的革聯派立馬將一把作為橋梁用的竹梯架在了兩房之間。

  在這之前,革聯派的數次進攻始終沒能跨過竹梯搭成的橋梁而衝上砸派堅守的房頂陣地,原因是他們掩護進攻的手段是效果不佳的拋擲磚頭石塊。現在在高壓水的掩護下,有幾個革聯派總算是爬過竹梯,成功地到達了砸派的陣地。可是這幾個革聯派的好景轉眼即逝,那些被高壓水壓製

  於樓麵的砸派不顧一切地爬起來衝向了他們。由於砸派人員深知自己此刻的意念攸關每個戰友的生命,所以他們不僅毫不遲疑地將幾個立足未穩的革聯派刺倒,而且還豪不心軟地將正爬行於竹梯上的另兩個進攻者連同竹梯推下了地麵。

 

    墜落者在空中發出的驚叫和摔於地麵上發出的慘叫聲,使革聯派人員氣得哇哇大叫。接下來,一時間沒有辦法的革聯派隻好在一支水槍的支持下又用拋擲磚頭石塊的辦法來抗衡砸派飛過來的磚頭石塊。

  大約十分鍾後,深夜的街上又響起了消防車的警報聲。很快前來增援革聯派的另外兩輛消防車加入了強攻砸派的戰鬥。

  當三支高壓水槍一齊向房頂上的砸派發起進攻時,巨大的水壓讓砸派開始無力招架了。
  當同樣頭戴鋼盔,衣衫濕透的陳鳳珠跟姚喳鬧又一次將一簍磚頭抬上房頂時,一個魁梧的學生急急地將他倆攔下說:“阿姨你們快撤,這裏由我們學生來抵擋。”

  “這樣做怎麽行?”陳鳳珠盯著學生大為生氣地說:“咱們反到底都是同生共死的戰友啊!再說我們怎麽能被偽革聯打敗!”

  “對,我們要跟偽革聯血戰到底!”姚喳鬧嚷了起來。
  “我們不是被打敗了,而是要保存革聯力量。”學生邊說邊心急火燎地把陳鳳珠跟姚喳鬧往樓口推。

  然而陳鳳珠卻一扭身避開學生的手含淚說道:“不行!為了捍衛毛主席的革聯路線,我們工人要與紅衛兵小將戰鬥在一起!看看,你們都成什麽樣子了,一身是傷,渾身濕透,我們能這樣丟下你們逃命嗎?要死咱們死在一起!”

  “胡說!”學生嗓門沙啞地大吼起來,“不是逃命,是保存革聯力量!我求你們快走吧,這是我們學生紅衛兵商量討論出來的最好辦法。”

  說話間,鋼盔歪斜於頭的學生將鋼釺往樓麵一頓,氣呼呼地又將陳鳳珠、姚喳鬧往樓口處推。恰在這時,又有幾個女工抬著磚頭上了房頂,這樣一來,學生勸女工們撤退的阻力就更大了,因為每個女工都嚷著要與偽革聯決一勝負。如此情形下,無奈的學生隻好轉身、帶著哭聲地朝正激戰於房頂邊沿的戰友連聲喊道:“王團長。阿姨們不肯走!”

  不一會兒,同樣是受了傷且又一身汙垢的王團長又氣又急地趕到了女工們跟前。王團長沒等女工們嚷開,就焦急不堪地說:“阿姨們!你們上有老下有小,求你們趕快走吧!我已作了安排,由在底樓作戰的戰友護送你們衝出去。”

  王團長的話還沒落音,姚喳鬧就嚷了起來,說:“王團長您說錯了,應該你們學生撤退,因為我們這些阿姨不想你們的父母哭幺兒。”

  “阿姨,你們的想法錯了!”王團長更加焦急地說,“我們學生光棍一個,死了就死了,沒有責任要我們負擔。而你們就不同了,上有老,下有小啊!”
    可是女工們仍然聽不進王團長的話,故紛紛嚷道:“該我們留下來掩護你們學生撤退。我們四十多歲已活得差不多了,而你們還很年青。”

  逃命的時間被無故地耽擱,因此王團長氣得將鋼釺一橫,邊推著女工們走、邊急迫地叫道:“阿姨你們看,那邊的戰鬥多危急啊!如果你們還不趕快走,我們就沒有時間安排撤退了。隻有你們成功地撤退了,我們才無牽掛。我們沒有了牽掛才有更多的機會撤離戰場。”

  “不行!不行!你們以為我們就不擔心你們了嗎?”姚喳鬧帶頭嚷了起來。
  望著眼前這群樸實的女工,王團長是既感動又發火跺著腳叫道:“阿姨,你們再不走就正中偽革聯的下懷。難道你們還沒看出來嗎,偽革聯企圖在今夜把我們消滅幹淨!你們快走啊!不然偽革聯的罪惡目的就達到了。”

  殊不知王團長這一通話的作用適得其反,女工們不但沒有一點撤離的意思,相反卻悶聲不響地要往前麵那磚石橫飛、水柱橫掃,且又一遍狼藉的前線撲去。這樣的情形,使王團長和魁梧學生本能地將鋼釺一橫,擋住了女工們的路。

  “要死咱們死在一塊兒。你們是攔不住我們的。”女工們叫了起來。
  就在這時,兩個鋼盔歪戴,手提鋼釺,一身肮髒的壯年男性工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了房頂。其中一個男工剛一看見女工們就大為光火地斥道:“你們怎麽還在這裏耽擱時間?大家都在底樓等著你們一起突圍衝殺出去!”

  王團長急忙抓住這一時機向大發脾氣的男工說道:“師傅,你快勸阿姨們走。剛才我說破了嘴,但阿姨們就是不撤。”

  現在發脾氣的師傅似乎清楚了眼前的事,因而就更加生氣地對女工們斥責道:“你們這些婆娘還不趕快下去,想幹什麽?你們想拖累我們的紅衛兵戰友是不是?真是糊塗!趕快下去。”

  不知是女工們敬畏她們的男工友、還是驀地對“拖累”恍然大悟,因此她們沒等男工友說第二遍話,就齊刷刷轉身,爭分奪秒地奔向了樓口。

  夾在人群中的陳鳳珠踩著昏暗的樓梯剛一下到四樓,就感覺到大樓裏的氣氛發生了變化,由前一刻的忘我禦敵變成了眼下的倉皇出逃。悲傷中,她沒有隨著人流繼續下樓去向底樓,而是沿著迴廊朝四樓一間唯一還亮著燈光的房間走了過去。然而她還沒走上幾步,其身後就響起了急促而又沉重的腳步聲。緊接著她又聽見有人在急迫地呼道:“阿姨,您……”

  “是在叫我嗎?”陳鳳珠邊想邊轉身回看。
  轉過身來的陳鳳珠借著樓外一盞路燈的微弱燈光,看見一個一身破爛戎裝的男學生跟一個武鬥服邋遢的男工友快跨到了自己跟前。

  “阿姨,趕快到底樓匯齊,我們要突圍了。”學生急急擺動著手,顯得緊張而又焦急地對陳鳳珠說。

  站著未動的陳鳳珠指著亮著燈的房間說:“我看那間屋還亮著燈,想必那裏麵的戰友還沒有走。”

   

    “阿姨快走,快走!”學生又催促起陳鳳珠來,“那間屋是廣播室;那裏的戰友跟我們一起最後撤離。”

  然而陳鳳珠還是僵立著沒走,像是在想什麽。
  “大姐快走啊!”工人邊說邊上前使氣地推了陳鳳珠一把,“你傻了嗎?你這樣耽擱時間,對咱們最後撤離的戰友不利啊!再說偽革聯的援軍有可能會越來越多。”

  其實在工友還沒說完話時,已知羞愧的陳鳳珠已抬腿朝樓下奔了去。她雖然是一心朝底樓奔去,但在經過三樓、二樓時還是有所分心地看了看大樓裏的漆黑跟死寂。就在她邊悲哀著革命造反派遭受的挫折、邊步履沉重地踏梯走向底樓時,突然底樓的大門處暴發出一遍“衝啊”、“殺啊”的癲狂吼叫聲。

  吼殺聲的歇斯底裏,使陳鳳珠打了個寒顫,她像是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因此她有些驚慌了。驚慌的她在漆黑中邊並步下樓邊感知吼殺聲方向的她突然猛地被絆倒,使之一路滾到了底樓。趴在地上的她,首先感覺到的是自己泡在了水裏,之後才感覺到疼痛的左肋骨壓著一些磚頭。

  陳鳳珠此刻毫不在意自己受了傷,因為她從底樓空蕩蕩的情景知道了戰友們突圍的第一步已獲得成功。因此她長舒了口氣後就準備站起來跑出大樓。可是身體的疼痛使她還不能馬上站起來,隻有抬頭觀察一下自己的處境是否危險。觀察中,她借著從外麵射進屋裏來的微弱燈光,知道了剛才底樓的戰鬥也異常的激烈、殘酷——多數封堵窗戶的磚牆被推倒,地上積了水,水中狼藉,有鋼釺、藤帽、磚頭、木棍及衣裳跟布條等物浸泡其中。

  當屏氣凝神的陳鳳珠嗅到水中還有血腥味時,認識到自己處境十分危險。因此她不顧疼痛地想站起來去追突圍中的戰友們,否則她就會成為偽革聯的俘虜。她忍著痛終於站了起來,並朝著被推倒的大門處挪動起步子來。可是她沒走上幾步,就被水中的一塊磚頭給硌了腳,使其身體一歪,險些又摔了下去。此時盡管她又焦急又心中慌亂,但兩耳還是豎著在聽大樓內外的廝殺聲。

  當陳鳳珠恢複了挪步能力又向前而去時,心卻反而咯噔了一下,原來她感覺到大樓外鋼釺的碰撞聲稀落了,叫罵聲、廝殺聲也似乎離自己遠了。因此她一下意識到突圍的戰友
  已一步步遠去,而自己十有八九就要成為俘虜了。

  但片刻後,陳鳳珠又轉憂為喜,理由是她想起自己可以退回到房頂,還能同那裏的戰友繼續轟轟烈烈地同偽革聯幹一場。當稍有思考的她正準備轉身上樓時,昏暗門洞處出現的一個黑影把她嚇了一跳。還好,她隻被驚了一下,原因是那個匆忙躥進大樓裏來的黑影馬上就呼道:“鳳珠。陳鳳珠大姐你在哪裏?”

  陳鳳珠聽出黑影者聲音是自己所熟悉的人後就急忙應道:“喳鬧,我在這裏。我受了點傷。”
  聽見戰友的回應後,姚喳鬧不再探頭探腦地探察昏暗的四周,而是大步地直奔陳鳳珠而去。在昏暗中,踏著積水飛步奔上前去的姚喳鬧沒好脾氣,她一把牢牢抓住陳鳳珠的手就往大樓外奔,同時還嗔道:“你真是叫人擔心死了!快走,再晚了就沒有命了。”

   

     對姚喳鬧的粗暴態度,陳鳳珠沒有還嘴,因為她知道戰友是在冒著生命危險倒回來尋找自己。因此她乖巧得一聲不吭,順從地由喳鬧拽著跑。剛一來到一切物體都影影綽綽的大樓外,陳鳳珠還沒來得及去看一看幾團絞殺在一起的人群時,就被鬼祟的姚喳鬧拽到大樓左邊的昏暗牆根下蹲了下來。

  “別動,”姚喳鬧揌著陳鳳珠的頭輕聲說,“一切聽我的;我才熟悉環境。”
  然而陳鳳珠卻說道:“我們不去支援戰友?”
  雙眼聚神觀察著前麵動靜的姚喳鬧說:“我們女人此刻去是拖累戰友。”

  陳鳳珠正有些許同意姚喳鬧的看法時,卻又突然指著右前方空地上的幾團黑影說:“喳鬧,你看那邊地上躺著的是人還是被棄掉的衣裳?”

  隻專注著自己觀察點的姚喳鬧沒精力往陳鳳珠指的地方看,因而就隨口說道:“能發出呻吟聲的就是人,否則就是破衣爛褲。”

  “要是人死了呢?”陳鳳珠說。
  “已鬥爭到這一步了,哪有不死人的!”姚喳鬧含著恨歎了口氣。

  陳鳳珠仍望著伏於地上的黑影說:“但願倒在地上的人不是我們的戰友。我真想過去看看……”

  就在這時 ,一直觀察著情況變化的姚喳鬧猛地抓著陳鳳珠的大腿,急促地說:“鳳珠,快跑到對麵的那個花壇去。看,消防車從新裝滿水又來了。如果我們不馬上離開這裏,等消防車一來,就會暴露在它的燈光下。”

  隨即陳鳳珠弓身跟著姚喳鬧跑到了漆黑的花壇下又躲了起來。她倆立足未穩,姚喳鬧又匆忙地說:“鳳珠,此地不可久留。我想不久這裏有可能會成為戰場。我們現在往北邊的生產區跑,一口氣逃出去。”

  “不能往其它方向跑嗎?”陳鳳珠問。
  姚喳鬧斬釘截鐵地說:“不行!隻有往北邊跑最安全。”

  “我們怎麽穿過前麵那條既有路燈照明,又偶有追殺聲的大路?”陳鳳珠問。
  姚喳鬧思忖著說:“其實 那幾盞像鬼火一樣的路燈倒不可怕,怕的是我們剛一跑上大路,就撞上了正在四處追殺我們戰友的偽革聯。”

  陳鳳珠不服氣地說:“走!今天我們就要從那條路闖出去,如撞上了偽革聯,就跟他們拚了。”

  “別忙,我還要把細節給你交待清楚。”觀察著北邊大路上情況的姚喳鬧按著陳鳳珠的肩頭說,“你千萬要記住,一直往北走。你走完整個車間前的大路後、就右拐彎順著一條不大不小的石板路往東走。東邊的圍牆上有一道晝夜都有人值班的小門;出了小門就是密密麻麻的居民區;我想到了那裏就比較安全了。”

 

    “怎麽!我們不是一道走?”陳鳳珠驚愕地問姚喳鬧。
  姚喳鬧說:“我隻是以防我們在路上走散後,好讓你心中有數知道該怎麽辦。”
  “怎麽會走散呢?又不是遊行人多。”陳鳳珠說。

  “煩!”姚喳鬧白了陳鳳珠一眼,“為了減小目標,我們分開跑到對麵去,你先走。記住,你到了對麵不要停下來等我,一直沿著大路、也就是廠房的牆根往西走......看清楚,你到了廠房的拐角處就拐向北邊一直走下去……”

  “喂,你別再說了。”陳鳳珠打斷了姚喳鬧的話,“聽你的話意,你好像要到別的什麽地方去?”

  姚喳鬧抓了一下陳鳳珠的胳膊,板著臉說:“現在這個時候我能到那裏去?你看今夜像戒嚴一樣,到處都有搜查隊亂躥。”

  “我以為你要倒回去。”陳鳳珠用歉意的語氣打斷了姚喳鬧的話。
  然而姚喳鬧仍口氣硬邦邦地說:“我倒回到哪裏去?我倒回去送死嗎?為了安全,你先走一步,我跟著就來。好,現在趁大路上沒人,鳳珠你趕快跑過去吧。”

  可是陳鳳珠卻沒動,像是沒聽見姚喳鬧的話似的。
  “你快跑過去呀!”姚喳鬧又催促起陳鳳珠來。
  “誒!我先過去?”答話間,陳鳳珠恍恍惚惚地弓起身來。

  陳鳳珠剛一邁腿,卻又被姚喳鬧一把抓住,姚喳鬧邊取下陳鳳珠頭上的鋼盔邊說:“
  看,我倆都被偽革聯的白色恐怖嚇糊塗了,快把鋼盔取下來。”

  在姚喳鬧把自己和陳鳳珠的鋼盔扔進身後雜草叢生的花壇裏時,陳鳳珠已躥出昏暗地帶,朝對麵的大路奔了過去。

  花壇距廠房旁的大路隻有五十來米,所以陳鳳珠一會兒就到了那裏。接下來,一路風平浪靜走著的陳鳳珠謹記喳鬧的叮囑,沒有絲毫停留,她向左一轉身,沿著廠房牆根,徑直朝西邊走去。她向前沒走出幾步,就小心翼翼地側過頭去看對麵的喳鬧戰友跑過來沒有。就在這時,嘯叫而來的消防車警燈起到了探照燈的作用,把公司大樓前的所有黑暗之處一一照射起來。也就在陳鳳珠側頭一瞥時,她竟無意中看見喳鬧被警燈光亮照到後背而慌張地爬回了花壇裏。這一來,同樣又驚慌起來的陳鳳珠知道不能指望喳鬧戰友來帶領自己逃離險境了。

  陳鳳珠在埋頭向前疾躥的過程中,仍然側耳細聽著左側公司大樓處的動靜。當呐喊聲、追擊聲、廝殺聲及咒罵聲在消防車燈光的作用下又此起彼伏時,陳鳳珠是疼痛鑽心,因為她認為又有戰友倒在了血泊中。淌著淚的她來到牆角處竟忘記了拐彎向北邊行。就在她清醒過來欲右轉身朝北邊而去時,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遍雜亂而又急促的腳步聲。她的心剛一“砰砰”亂跳,就聽見身後有人已惡狠狠地發出“站住”的命令。

     陳鳳珠略有遲疑後就裝聾作啞朝北邊走了去。
  “叫你站住,聽見沒有?”十來個全副武鬥裝的人凶神惡煞地追上了陳鳳珠。

  麵對凶神惡煞者,陳鳳珠反倒有了鬥誌,鬥誌使她馬上鎮靜了下來。因此她對命令聲置若罔聞,而是邊看左手腕上的表邊說:“快落紗了,落了紗我再出來看,今天真是大快人心。”

  陳鳳珠的伎倆立馬奏了效,使一個搜捕者對他的戰友們不耐煩地叫道:“別在這裏耽擱時間了,一看這位大姐就是咱們一派的。還是快去那邊搜查。”

  搜查者們離去後,陳鳳珠一閃身溜進了北邊光線昏暗、闃無一人的大道。眼前的深夜景物,陳鳳珠太熟悉不過了,因為她也是一名老紡織女工,知道北邊才是廠房的正麵。廠房坐東朝西,麵向長江,長略兩百米。廠房的對麵是一長排大小不一且又各自獨立的簡陋平房,

  該平房是服務於生產的各種工間。車間和平房中間便是大道,大道上鋪設有用於運輸生產原料和產品
  的軌道。稍有停留的陳鳳珠站在南端向北看去,生產區的幽深、晦暗使她再次緊張且又黯然傷神起來。因此她不想往前走了,因為搞不清楚幾乎完全是黑暗的北端會是什麽東西在等候

  著自己。猶猶豫豫中她轉回身去又打量起影影綽綽中的公司大樓來。現在她才注意到其實倆派的高音喇叭一直都在歇斯底裏的狂叫,搞得夜空發燒,搞得城市風聲鶴唳。片刻後,她突然感覺到公司大樓上的高音喇叭聲響異常,聲音不僅嘶啞、驚慌,而且還大喘著氣似的。

  “糟了,偽革聯的罪惡終於得逞了?”陳鳳珠不由得顫抖起來,“我們又有戰友要犧牲了?”

  果然,一小會兒後,公司大樓上的喇叭聲戛然而止,砸派的團部被革聯派攻陷了。

  含淚的陳鳳珠隻好又轉身向北,並橫下心來朝前一步步走了下去。不知是出於安全考慮還是心情頗糟,她沒有走大道的中間,而是靠著廠房的牆根走。可是她沒有走上多長一段路,其心情就更糟了。原來此處牆根下的幾台服務於車間恒溫和濕度的超大功率鼓風機所發出的嗡嗡聲攥緊了她的心。由於心中全是恨,所以她覺得那裹挾著黑暗的“嗡嗡”聲像來自陰間,是趁著黑夜來世上覬覦人生命的鬼魅。她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想盡快脫離有死神的地方。

  前麵的軌道上出現了斑駁的燈光,這使陳鳳珠想起了該抬頭來觀察一下那裏周圍的情況。她還沒抬起頭,就聽見了幾個女工愜意的說笑聲。對此,陳鳳珠不由得怔了一下,因為她清醒地知道那幾個愜意、激動的女工百分之百的是革聯派、再或就是革聯派觀點之人,否則她們在今夜就隻有躲藏起來的份,而不是高興,激動。

  麵對這樣的危險,陳鳳珠不是十分害怕,因為她有蒙混過關的辦法,因此她披著斑斑駁駁的燈光繼續向前而去。果然,如她所料,那幾個女工是側身站在車間大門外向南眺望公司大樓,而沒有在意自己的靠攏。接下來,諳熟紡織廠設施布局的她,徑直在靠女工們一邊

  的昏暗牆根處找到了一個水槽。現在她距那幾個在自己身旁的女工隻有三米來遠,所以就飛快地擰開了水龍頭。當水嘩嘩淌出後,她少了些緊張。緊接著她埋下臉,頻頻捧起水捂其麵,做出一副用水洗滌滿臉絮茸的樣子。她這樣裝扮是想讓那幾個女工把自己當成也是個正在

  上夜班的人。為了裝得逼真,她洗了臉後又立馬使勁地咯了起來,像是喉頭上沾滿了絮塵。隨後她又用水漱口腔,還打濕手捋了捋似沾滿絮花的睫毛,最後再用手掌沾上水抹起雙膊及胸襟處的擬想絮棉來。
 

     借著昏暗的掩護,陳鳳珠洗滌時一直在豎起耳朵監聽那幾個女工的談話,看是否有人在看自己。

  當一個女工說出“*****早該有今天的下場”時,陳鳳珠沒控製住自己的仇恨和怒火,竟側過頭去惡狠狠地瞪了眼。所幸那幾個女工沒有一個在注意她,而是全都在精神貫注地盯著公司大樓。當又一個女工突然難禁喜悅地拍手驚叫出:“聽!我們的廣播在宣告*****徹底完蛋了”時,陳鳳珠隻好壓著怒火和悲傷、靜悄悄地從女工們身旁溜了過去。

  之後,陳鳳珠踩著時明時暗的路又走過了兩道掛有棉布簾的車間大門。在經過第四道大門時,她注意到了車間裏的機器聲稀稀落落,生產處於半癱瘓狀態。她又向前走了三十來米,便穿行完了整個廠房而來到了廠區的北端。這時她想起了姚喳鬧的叮囑,忙向右轉身朝東邊而去。不久,她見前麵不但空曠、而且還更加昏暗後就焦急起來,心想前方那忽隱忽現的路能引領自己走出廠區嗎。因此她一步步慢了下來,也開始猶豫起來,不知道自己是該繼續走下去好還是想別的辦法好。

  就在陳鳳珠快要站立下來時,她突然感覺到前麵一團黑暗處似乎有幾個婦女的說話聲。她側耳一聽,果真聽到了紡織女工那拖著疲憊身軀在夜深人靜下說話時的特有音色。隨之她更加豎起耳朵一聽,聽清了那特有音色的聲音是在緩緩地由近而遠。

  現在陳鳳珠明白了前麵說話的人是上夜班的女工,此時她們是趁武鬥之機,早早地提前下班了。對此陳鳳珠似乎有了點驚喜,因為有人引著她向廠外走去。

  稍後陳鳳珠完全放了心,因為說話的女工已走出那團黑暗之地而將身影給她看見。為了安全,陳鳳珠始終與那幾個女工保持著相當長的距離。

  靜悄悄的尾隨中,陳鳳珠驀地心生悲涼,原來她從前麵女工們那一搖一擺的鴨步中看見了自己二十多年來生活的影子;這影子就是數不清的披星戴月的夜班生涯。不知不覺中,她因回憶紡織女工們的異常艱辛勞動而陷入了沉思中。不知過了多久,當她掙脫沉思而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跟隨的目標全都不見了。還好,這時她已看見前麵一道若隱若現的長長石梯上是一道隻

  是方便工人上班下班的小門,所以陳鳳珠一跨出此門,就立即進入了房屋擁擠且又簡陋的居民區。居民的房屋依山勢而建,鱗次櫛比、層層疊疊的遍布於山體。眼下陳鳳珠踏著兩排民房中一條三米寬的石板大路忐忑不安地朝高處一步步爬去。彷徨的行走中,萬籟俱寂的冥冥景象突然驚醒了陳鳳珠,使她知道衛東廠的高音喇叭早已停止了廣播,從而使夜的猙獰悄悄地蔓延開來。

  繼續的登爬中,陳鳳珠聽見了幾戶居民家的時鍾相繼敲響了兩下。聽著這幽深的鍾聲,此刻的她平身第一次有了無家可歸的蒼涼感覺。因此她似乎完全拋開了緊張,轉而要沉靜下來。就在她想要回憶一下自己結婚成家的景象時,突然就被右前方一處居民點所暴發出來追殺聲、咒罵聲給驚了一大跳。

 

    在這驚嚇中,她警覺地停了下來。她剛一站定,就看見一男青年屁滾尿流地從發出追殺聲的小巷裏奔出來向石板路的上方逃去。緊接著她又看見幾個頭戴藤帽、手持鋼釺的追捕者也從小巷裏跑出來邊繼續如狼似虎地追趕逃跑者、邊一路大叫道:“*****的*****,你們一個也跑不脫,今夜非徹底消滅你們不可!”

  見到這一幕,陳鳳珠不敢向前走了,因為她懷疑偽革聯已展開了對反到底的全麵搜捕。稍後,無奈的她還是硬著頭皮走了下去。接下來隨著石板路兩邊的居民區不時有砸門聲、辱罵聲及無數大頭皮鞋踏擊路麵發出的威武雄壯聲傳入陳鳳珠的耳朵裏,她便肯定了偽革聯正在搞白色恐怖,大肆搜捕自己的戰友。

  她急急而行,想盡早走出這段危險之地。為了安全,她每走到路燈下就埋下了頭。當她又一次埋下頭來避開路燈的照射時,不由心中一驚,聽見身後有人在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對此她緊張得不敢扭頭一看,因懷疑是偽革聯。不過她馬上就消除了緊張,因為聽見了姚喳鬧呼叫自己的聲音。

  跨上前來的姚喳鬧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搭在陳鳳珠的肩頭上喘著氣說:“陳鳳珠。我見到你就放下心來了。”

  “看見您,我也放心了。”陳鳳珠動容地端視起姚喳鬧來。
  “盯著我幹什麽?快走。”說話間,姚喳鬧沒能咽下口中帶泡沫的口水,因為口角掛上了涎絲。

  對此,姚喳鬧一笑,緊接著又說:“別笑。我跑得太累了。*****的偽革聯想在一夜之間把我們消滅幹淨;做夢吧!鳳珠,我們快走!”

  接下來的一路上她倆很幸運,隻是偶聞遠處有砸門聲傳來,而並沒遭遇一個偽革聯。隨著石板路越來越平緩,她倆緊張的心也似乎緩和了一些。在又經過了兩盞昏黃的路燈後,她倆終於爬完長達六百米的懶洋梯而登上了南區大街。

  一跨上大街,姚喳鬧就領著陳鳳珠徑直穿過死寂的公路朝丁南區區府丁字路口的東邊走去。
  “我們現在到哪裏去?”陳鳳珠禁不住忐忑而認真地問姚喳鬧。

  “你別過於緊張,現在到我家裏去。”姚喳鬧扭頭看了一眼陳鳳珠。
  “我不是緊張。”陳鳳珠端詳著姚喳鬧的背影說,“我是在想你可能也上了偽革聯的黑名單,也就是說你家裏並不安全。”

  “我上了黑名單?我也會上黑名單?”沒放慢步伐的姚喳鬧既像是問人又像是自問。
  “很有可能。”陳鳳珠說。
  “為什麽?”姚喳鬧問。

  陳鳳珠停頓了一下後說:“因為你跟我一樣是個喳鬧,十處打鑼九處都有你,偽革聯還不把你看成眼中釘,肉中刺嗎。”

 

    “是啊!”姚喳鬧猛地停了下來,“現在回家肯定是送死。走,到我母親家去,我母親的家緊靠農村。”
  性格風風火火的姚喳鬧話音未落,就一轉身朝北大街走去。

  “您母親家安全嗎?”陳鳳珠邊跟上邊問。
  姚喳鬧用自信的口吻說:“鳳珠你放心,我母親是含含糊糊的反到底觀點。”

  “我擔心的就是這點。”陳鳳珠思忖著說,“您的母親不常跟偽革聯唇槍舌劍吧?”
  “我母親三天難說兩句話,很多人都以為她是逍遙派。”姚喳鬧說。
  “喔——城鄉接合部?想來安全!”陳鳳珠自語道。

  接下來的一路上,陳鳳珠和姚喳鬧走得提心吊膽,因為全城處於戒嚴中。頂著戒嚴的肅煞之氣,她倆時而沿著路燈走、時而又隱身於屋簷下的昏暗中行,猶豫兩端,不知道哪條道安全——如在燈光下走,又怕老遠就被搜捕隊看見、如隱身於昏暗中行,同樣怕自己的鬼祟之態會招來搜捕隊的盤問。

  陳鳳珠和姚喳鬧走出商業區進入老街後就更緊張了,因為她倆不僅聽見街兩邊的背街不時有凶狠的砸門聲傳來,而且還看見有搜捕隊的黑影不時如豹追兔般、如狼吃羊般的從小巷裏躥進躥出。

  風聲鶴唳的夜在澎脹,陳鳳珠和姚喳鬧的心在砰砰直跳。她倆快來到觀音巷巷口時,姚喳鬧突然輕聲對陳鳳珠說:“鳳珠,你還迷信不?”

  步伐慢下來的陳鳳珠用詫異的目光盯了姚喳鬧好一陣才說:“無產階級造反派能迷信嗎?喂,你怎麽突然有心思問這個問題?你認為我們已脫離危險?”

  “隨口一問。”姚喳鬧指著觀音巷巷口說,“我隻要一看見觀音巷就會想起觀音菩薩來。”
  “這巷子裏有廟宇?”陳鳳珠問。

  姚喳鬧正要作答,卻倏地閉嘴豎起耳朵探聽著什麽聲音來,其神情十分緊張。
  “怎麽了?”陳鳳珠也緊張起來。

  已收緊眉頭的姚喳鬧邊繼續側耳偵聽著從觀音巷裏傳來的聲音、邊在加快步伐的同時低聲對陳鳳珠說:“快走!兩步跨過觀音巷,我們好像遇上了死對頭。”

  這時也聽見觀音巷傳來說話聲的陳鳳珠正在想遇上什麽死對頭時,姚喳鬧已拽著她的手幾步就跑過了觀音巷巷口。不幸的是姚喳鬧和陳鳳珠從觀音巷巷口的驚慌奔過、恰巧被快走出巷口的白繼光看見了。因此白繼光飛快地大叫道:“快追,有兩個*****跑過去了!”

 

    白繼光的大叫聲剛一掀動深沉的夜,就有幾個像抓越獄犯那樣氣恨恨的人從觀音巷裏衝出來、直朝北邊追了過去。

  姚喳鬧所說的死對頭就是白繼光。他倆因長期的相互齜牙咧嘴、唇槍舌劍,所以彼此都非常熟悉對方的聲音。從巷子裏衝出來的人也是一支搜捕隊,由工人白繼光和一部份四野紅衛兵組成。他們之所以去了趟觀音巷,完全是因為到李華新家喝水解渴。

 

    “站住!*****,今天你們休想逃掉。”衝在最前麵的胡英才一路大叫道。
  剛追了幾步的楊娟見追上去的人不少,於是就抓了一下黃曉玲手中的鋼釺說:“曉玲,我們就在這路燈下等他們把那兩個砸派抓回來。”

  “我們為什麽不去追?”黃曉玲停下來問。
  楊娟說:“看,越往那邊越黑,要是崴了腳,我們就又要減少戰鬥力了。”

  “對,讓男生們去追。”黃曉玲邊說邊伸了伸腰、挺了挺胸,顯得十分勞累的樣子。
  伸完懶腰,黃曉玲就軟綿綿地靠在了電線杆上。隨後她見楊娟心神不寧的樣子就說:“喂。楊娟你為什麽老往南邊看?是不是還在擔心孫仲雲的傷勢?”

  楊娟緩緩轉過身來麵對著黃曉玲輕聲說:“曉玲,你看見孫仲雲所受的傷了嗎?”
  黃曉玲展嘴一笑,睨著楊娟說:“嗬!看你現在把我叫得多親熱;就是為了知道心上人的傷重不重吧?”

  “看你說得多肉麻,資不資產階級?”楊娟有氣無力地矯情道,“你不說算了。”

  黃曉玲見楊娟非常不悅,就知道自己此刻調笑她十分不合時宜,於是就立馬笑嗬嗬地推了對方一掌,說:“孫仲雲沒有刀傷槍傷,隻是腳被一顆釘子刺了個半穿。砸派的公司大樓裏漆黑一遍,地上什麽東西都有,衝進去的人難免不被擦傷、掛傷、碰傷,或是被絆倒。”

  “那釘子有銹嗎?”楊娟問。
  “嘿!我怎麽……”黃曉玲剛一提高嗓門就變了調,“楊娟您放心,孫仲雲在衛東廠醫院打了破傷風針。他現在比你好,可能已躺在了學校的宿舍裏……”

  “那時我到那裏去了?”進入回憶中的楊娟自語道。
  “你到哪裏去了?”黃曉玲盯著楊娟不由一笑,“嗨!攻進大樓裏的情形那麽亂,誰知道誰在哪裏。楊娟您別揪心了,孫仲雲不就被顆釘子紮了一下嗎,再說我們掌權的革聯派夠好了,孫仲雲還能打上破傷風針,而砸派呢……”

  黃曉玲話到此,突然閉上了嘴,因為她聽見了胡英才、李華新等男生的吵吵嚷嚷的聲音。
  “吵什麽?難道沒抓住那兩個砸派?”黃曉玲激動地向男生們走了去。

  走動中,黃曉玲又朝前麵的昏暗中叫道:“抓住沒有?”
  “隻抓住一個。”昏暗中傳來了郭永泰那不以為然的聲音。

  緊接著,昏暗中又傳來了白繼光的罵聲,“*****的姚喳鬧太狡猾了,終究還是讓她逃了一命。”

 

    隨即黃曉玲望著眾戰友押著一個中年婦女從昏暗中走出來。這中年婦女就是陳鳳珠;在場的人都不認識她。

  在這被押解的一路上,緊張的陳鳳珠都是乖乖的走著。可一到了觀音巷巷口的路燈下時,她就陡然大變態度,用十分強硬的姿態對革聯派說:“我不走了。要殺,你們就把我殺死在這裏。我知道你們要把我殺死在你們的黑屋裏。我死也不走了,決不讓你們暗害我。我要死在亮處,讓山城的父老鄉親都知道我是為保衛毛主席而死的。我要讓人們知道我死得有價值。我更不能讓你們誣陷。”

  “誰要殺死你?你這個女*****還真會造謠。”郭永泰端著鋼釺捅了一下陳鳳珠的大腿。
  “我堅決不走了,你們就把我殺死在這裏吧,我知道你們私設有公堂。”陳鳳珠依然態度強硬。

  “嘿!你還潑起我們來了?難道我們還該聽你的指示?”胡英才在矯情恥笑陳鳳珠時也用鋼釺敲打了對方。

  “走走走!誰跟你囉嗦。”梁鵬黑著臉推動起陳鳳珠來。
  陳鳳珠沒有順從,而是十分抗拒地扭擺著身子大聲嚷道:“你們就把我殺死在這裏。我是不會讓你們陰謀得逞的。”

  這下革聯派人士火了,紛紛湧上前你一掌我一掌的猛推起陳鳳珠來。
  恐懼中,陳鳳珠不顧死活地猛然推開眾人的手,往旁邊跨出幾步,索性抱住電杆用死豬不怕漲水燙的架式,向著夜空大聲叫道:“你們就把我殺死在這裏。你們就把我殺死在這裏。我是為保衛毛主席而死的。我是為保衛毛主席死的……“

  陳鳳珠這樣做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想有同派人或是同觀點的群眾聽見她的叫聲,從而使世人知道自己是為保衛毛主席而死,而不被銷聲匿跡。

  陳鳳珠那劃破夜空、義憤中帶著絕望的叫聲使革聯派惱了。因此楊娟和黃曉玲不約而同的撲上前去指著陳鳳珠厲聲罵道:“你這個砸派一派胡言、倒打一耙,分明是你們私設公堂殺害我們的戰友。”

  然而男生們懲罰囂張對手的手法就不同了,胡英才和李華新一聲不響地跨上去各自抓住陳鳳珠的一隻胳膊猛地一拽一摜,眨眼間就將敵人拔離電杆摔倒在地。就在陳鳳珠狼狽倒於地上的那一刻,觀音巷對麵的背街的雜亂居民區突然響起了兩聲槍響。槍聲剛過,一條黑影從發出槍聲的居民區的一道黑巷子裏躥出,並隨即慌不擇路地朝觀音巷這邊跑來。當驚慌的奔跑者

  看見前麵的觀音巷巷口有一群手持鋼釺,頭戴藤帽的人後,就不由得咬牙頓足地停了一下。看得出,奔跑者被眼前的情形嚇得手腳無措了。不過他還是回頭瞥了一眼,想轉身回跑。可是這時他身後已響起了一遍追捕他的吼叫聲。無奈之下,他隻好高舉著手中的手槍,硬著頭皮依然朝觀音巷方向逃來。

  此時,正在觀音巷街麵揣測、觀測“槍聲”情況的李華新、胡英才梁鵬等四野紅衛兵突然見向自己奔來者竟手中有槍,便本能地閃至街邊,讓對方逃了過去。

 

    持槍砸派剛從李華新身前跑過,李華新就氣得哇哇大叫道:“太丟臉了!太丟臉了!他媽的太丟臉了!追!那*****沒有子彈了。追!快追……”

  李華新的大發脾氣,使四野紅衛兵個個頓覺無地自容,故言不由衷地誇張罵著、更是爭先恐後地直追逃命砸派而去。

  眾人追出一段路後,一心掛著兩頭的白繼光見楊娟、黃曉玲也在追捕者隊伍中,便猛地叫道:“大家怎麽都跑出來湊熱鬧?那個女砸派有沒有人看押?”

  楊娟感覺到白繼光很生氣,於是就拽住身旁的黃曉玲說:“對對對!我們該回去將那個女砸派押回衛東廠去;前麵的事,用不著那麽多人去追。”

  當楊娟和黃曉玲跟著氣呼呼的白繼光趕回觀音巷巷口時,陳鳳珠已不見了蹤影。
  “跑了?哼!跑了!”鼓著眼的白繼光輕蔑地泛著笑說:“今夜我看你往哪裏跑,到處都是我們的搜捕隊。”

  這一夜,整個山城天翻地覆,革聯派對砸派進行了犁庭掃閭。
  這一夜後,再沒有人看見過陳鳳珠,她從此失蹤了。

 

 

 

 

 

 

 

 

 

 

 十七、

 

 

 

     第二天.即六月二十九日,山城的天空似乎一下敞亮了許多,空中沒有了謾罵聲,地上沒有了聒噪聲,革聯派一夜之間一家坐大,砸派一夜之間逃遁得無影無蹤。

  在打出來的勝利麵前,革聯派自然又用起了被革命者奉為指南的魯迅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繼續大肆搜捕還沒能逃出重慶城的砸派。為了斬斷砸派逃往區縣的路,革聯派動用了行政權力,從六月三十日起,中斷了關乎民生的由重慶開往長壽、墊江、合川、江津、南川、永川等幾個區縣方向的班車達半個月左右。

 

     盡管革聯派用武力或者說是用以暴製暴的手段將砸派這個敵人趕出了城,但他們仍對砸派有揮之不去的惶恐感。他們之所以有這樣的夢魘,還是因為中央文件中的那句“兩派都是革命群眾”成了他們不能將敵人徹底消滅掉的緊箍咒。革聯派既然明白自己不能一勞永逸地幹掉有“兩派都是革命群眾”作尚方寶劍的砸派,自然也就刻不容緩地四處找尋起槍來。

  隻要一天不發出“‘反到底’是反革命組織”的最高指示或是類似該內容的中央文件,那麽砸派的東山再起,卷土重來就是必然要發生的事。

  果然沒幾天,各區縣紛紛傳來了反到底威震當地的消息,由重慶主城逃出的砸派控製了當地革命大局。砸派之所以打個滾又威風起來,其原因是他們中有槍的人與日俱增。他們的槍全是以革命的名義四處搶來的。

 

    知道此事後,革聯派眼下的事就是絞盡腦汁的搞槍。七月上旬的一天,一直愁眉不展的劉長傑和段國成終於笑了,因為他倆各自在區革聯團部領到了一支老式手槍。他倆雖然有了能讓自己感到安全一點、自豪一點的手槍,但並沒有完全高興起來,因為戰友們對他們大有意見。

  這樣的日子使劉長傑、段國成很不自在。不過這樣的日子沒讓他倆熬多久,因為幾天後,他倆就發現或者說是知道了一件能讓戰友們高興的事。 這天上午,當男、女紅衛兵又在男生宿舍七嘴八舌地感歎槍支之事時,劉長傑和段國成帶著一絲笑走了進來。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劉長傑還沒站定,就急著說了話。
  “有槍了?”反映最快的董明明高興得蹦了起來。

  董明明的高興勁使劉長傑和段國成麵呈尷尬地對視了一下。之後,段國成似笑非笑地對大家說道:“槍,當然會有的,否則我們怎麽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

  “算了算了,別說了,我就知道還沒搞到槍。”董明明嗆了段國成後,就坐了回去。

  劉長傑見氣氛不對,就急忙說道:“同學們!戰友們!你們以為我們不著急嗎?眼下是階級鬥爭最激烈的時候,我們豈有不著急的道理。別的大道理不講,誰願意淪為別人槍口下的可憐蟲?槍,咱們遲早會有……”

  “有槍就快拿出來呀!”李華新極其不滿地白了劉長傑一眼。
  “快了。快了。”劉長傑竭力露著笑說,“我們是同生共死的戰友,為槍的事,我真的天天都在著急。”
 

    突然間被人莫名強行推著走的董明明也惱了:“嘿!黃曉玲,推我幹啥,你怎麽把本該撒到劉長傑身上的氣撒到我身上了?”

  “活該。”竊笑著睖了董明明一眼的黃曉玲轉過身來就說,“劉團長,快講好消息吧。”
  怕錯過良機的劉長傑稍有思忖後,張口就說:“好,時間不早了,長話短說,我和段副團長跟衛東廠的戰友已說好,今天我們去他們廠裏自製土手榴彈……”

  “什麽?自製手榴彈?”郭永泰苦笑著問劉長傑。
  “別打岔!”幾個女生不約而同地責備了郭永泰。

  被迫停頓了一下的劉長傑接著又說:“手榴彈雖然隻能近距離作戰,但殺傷力大;主要是能解我們的燃眉之急。當然,手榴彈沒有槍氣派,可它是我們工人戰友冒著生命危險試製成功的。大家想想,那些拖家帶口的工人師傅在困難麵前都能繼續心紅膽壯地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而我們呢…….”

  劉長傑後麵的話有些使李華新感到肉麻,因此他咕噥出一聲“煩”後,就衝著對方吼道:“那就快走吧,話說多了有什麽用。”

  劉長傑也意識到自己的有些話極不合時宜,因此就隻是為了麵子才又匆匆說了幾句後、就叫著段國成帶領大家出發了。

  自然,早已是很多人忌憚的武鬥紅衛兵又是在公路上一招手,截下一輛卡車把自己送到了衛東棉紡織廠。趕走砸派後,如今的衛東廠革聯派已入住公司大樓,成了衛東廠獨一無二的主人。

  懷著幾分得意心情的段國成帶著戰友們跨進公司大樓裏、還沒好好領略一下大樓裏的新桃換舊符的新氣象,就被白繼光催著快去鑄造車間。

  在路上,段國成瞅著白繼光說:“白師傅,我們怎麽慌著去鑄造車間?”
  顯得有一饋十起之忙的白繼光說:“鐵疙瘩產量不高且又要的人多,所以你們最好是到生產現場守著,有一個就拿一個。”

  “不能多安排些人做嗎?”段國成問。
  白繼光說:“我們的鑄造車間隻是為維修本廠機器建的,隻有兩台鐵水爐,所以一次熔煉不了多少鐵水。”

  “我不懂你說的東西,隻要今天能做出幾十個手榴彈來就行。”段國成說。
  紅衛兵們離鑄造車間還有幾十米遠時,白繼光突然像舒了口氣似的對紅衛兵們說:“你們運氣好,剛一到,彈體就生產出來了。”

  “白師傅,彈體在哪裏?您怎麽知道?”幾個紅衛兵同時問道。
  白繼光指著前麵一座既破爛、房前又亂七八糟的堆著廢鐵、焦炭、礦石、砂等生產物資的房子說:“看,房子冒白煙就說明已有鐵疙瘩給澆鑄出來了。”

 

     “鐵疙瘩從哪裏給澆鑄出來了?”又有紅衛兵問道。
  “從……”白繼光無奈地笑了,“嗨!你們進了車間就知道了。”

  紅衛兵們一走進白煙彌漫的鑄造車間,就看見幾個衣衫破爛的工人正用鐵鉤從嫋繞著青煙的沙地裏將一個個拳頭般大小的還透著一點火紅的鐵疙瘩掏出來。

  眾女生見到一個個冒著熱氣、有的甚至還是半身彤紅的鐵疙瘩,不禁稀奇地叫道:“這就是鑄造車間?從沙地裏挖出滾燙的鐵疙瘩就叫鑄造車間?”

  “這就是鑄造車間。”一位汗流浹背且又花臉的工人師傅露牙笑著對女生們說:“鑄造車間就是又髒又累又熱。你們要小心,可別被燙著了。”

  由於紅衛兵們都是工人子女,所以他們很快就拿上鐵鉤同工人師傅一起幹活兒了。
  在嫋嫋青煙中,謝倩帶著笑靠到董明明身前說:“董明明,我們交換鐵鉤吧。”

  隻專注著地麵的董明明連頭也沒抬,就與謝倩交換了鐵鉤。可是謝倩沒使用幾下董明明的鐵鉤就又向對方說:“董明明。我還是覺得我原有的那把鐵鉤好用點。”

  仍是低頭看著如青嵐一遍之地麵的董明明又與謝倩交換了鐵鉤。可是沒一會兒,謝倩又找出理由來要與董明明交換回鐵鉤。這一來,董明明抬頭正視著謝倩說:“你是來娛樂的嗎?”
  “隨你怎麽說,我就是要和你換來換去。”謝倩撒嬌般看著董明明說。

  謝倩的撒嬌使董明明心顫了一下。董明明雖然在腦海裏還眷戀著謝倩的笑,但在思想上就馬上壓製住了自己的想入非非。隨之董明明又膽怯起來,故避開謝倩的目光,欲全神貫注地幹活了。

  就在董明明要側過身去的那一刻,像痙攣了一下的謝倩冷不丁猛地向對方叫道:“嘿!嘿!董明明,你的臉好花喲!”

  謝倩的如此吼叫,使董明明心中竊喜。因此他強裝鎮靜地看了一眼謝倩後、就訕笑著邊擦額頭上的汗邊說:“我還不知道……就你眼尖,看見我的臉花了”

  “更花了!更花了!”謝倩邊笑邊伸出手去欲給董明明指出臉上所花之處。
  然而董明明卻避開謝倩的手指,半窺著對方的臉笑嘻嘻地說:“謝倩,你的臉也很花。”
  “真的?”謝倩綻放著笑抹起自己的臉來。

  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此刻董明明拔腿就朝車間外跑了去。董明明徑直來到車間大門旁的一個水槽,擰開水龍頭就彎下身,用功地洗起臉來。每當他直起身來邊抹著臉上的水珠、邊欲啟步返回車間時,卻又彎下身去再洗起臉來;這樣反複了幾次。他反複洗臉,是想洗出自己原有的雅致,好讓謝倩繼續喜歡他。就在他決定洗最後一次時,就感覺到有兩個人邊低聲說話、邊步伐沉重地來到自己身旁不遠處停了下來。隨即他聽出說話者之一是白繼光師傅。他再側頭一看,見白師傅正在跟一個個子墩實但卻機敏精神的男性師傅在商議著什麽事,其神情顯得嚴肅。為此,他裝著繼續洗臉,想聽聽兩個師傅到底在商議什麽事。

    “......最好不要叫學生們裝藥”,白繼光說“少做點就少做點,多幾個、少幾個我看沒有什麽,隻要有一些手榴彈,我們就能震懾住砸派。”

    墩實師傅顯得又著急又有些意見地說:“白師兄,依我看選幾個心細的學生去還是可以的,不會出問題,我們學著做也沒出事嘛。”

    白繼光想了想說:“還是不叫學生去好,萬一出了問題,我們怎麽向他們的父母交待。”

    “你這樣考慮也好。”墩實師傅對白繼光說:“不過今天來的紅衛兵戰友很可能會空手而歸。”
 

    “師弟,這事由我來想辦法。”白繼光親切地對他師弟說,“你們也要細心,你回去忙吧,等我把這裏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就去你那裏看看。”

  兩位師傅分手後,董明明邊目送著墩實師傅朝北邊的一座非鋸齒形房頂的車間走去、邊想著要不要把裝填手榴彈火藥人手不夠之事告訴戰友們。

  “董明明,你發神地看著那邊幹什麽?”謝倩突然出現在董明明跟前說。

  仍舊盯著墩實師傅背影的董明明泛泛指了指自己的臉,隨口對謝倩說:“洗臉。”
  “我也是來洗臉。”謝倩邊說邊走到了水槽前。

  “謝倩你想不想去參觀那邊的車間?”董明明扭過頭來問謝倩。
  “好啊!”剛將水澆上臉的謝倩離開水槽一步跨上前就靠攏了董明明,顯得很興奮。

  謝倩爆發出來的興奮勁使董明明始料不及,因此被嚇了一跳。
  “快走啊!”謝倩帶著笑輕輕地推動起董明明來。

  在這一瞬間裏,董明明想得很多且又複雜。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個女生為參觀一個鐵疙瘩車間怎會如此高興?她是真想參觀還是想與自己單處而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不管怎樣,有女生願意和自己待在一起還是很高興的。董明明感到了榮耀,榮耀感使他容光煥發且又害羞。榮耀的是自己似乎就要戀愛了,害羞的是沒戀愛過的自己還不會戀愛。

  “快走啊!”謝倩開始用鶯鳴燕昵般的聲音催促起董明明來。
  這下董明明真害羞了,因而機械地說道:“我在走啊!”

  “怎麽你害羞了?為什麽害羞?”謝倩頗為得意地將自己的臉湊到董明明麵前故作刻意之態端詳起對方的慌張神情來。

  “胡說。”董明明別過了臉去。
  “我看見你臉紅了。”謝倩繼續愜意地說,“你畫那麽多的仕女畫怎麽不害羞?”

  “你們女生膽子真大!”加大了步伐的董明明竭力避開著謝倩的目光。
  “心中無鬼唄,怎麽叫膽子大。”謝倩抿著笑說。

 

     “我心中就有鬼了?”董明明說。
  “有鬼才好呢。”謝倩洋洋得意地說。

  “什麽?”董明明盯著謝倩驚詫不已。
  這一來事態驟變,知道說漏了嘴的謝倩一下意識到自己心中的“鬼”快要露餡,於是就立馬一繃臉,對董明明佯嗔道:“你還要不要人家陪你去參觀車間?要是不想,我就走了。”

  心中納悶的董明明正要批駁謝倩的“陪你”一說,卻又猛地閉上了嘴,心想自己怎麽能坐失眼前這位心儀的女生呢?這可是單獨相處的大好時機。於是他立刻說道:“要去。要去。”

  謝倩抿嘴一笑,瞥著董明明說:“不害羞了?”
  “誰在害羞?”心虛的董明明一下就強硬了態度。
  “不害羞就加大步伐走吧。”說話間,謝倩偷笑著使勁推了董明明一把。

  這時的董明明雖然在由衷地感謝著謝倩對自己的親昵,但還是窘態明顯。為了在女生麵前顯得瀟灑,他便把能親手製作手榴彈的事想得很美很自豪,故驀地對謝倩說:“喲!墩子師傅已進了車間,謝倩我們走快點。”

  “什麽墩子師傅?”謝倩不解地問。
  “他是製作手榴彈的。”董明明說。

  “人在哪裏?我什麽也沒看見。”謝倩問道。
  董明明指著前麵的車間說:“剛走進車間了。”

  “還有沒有菜刀師傅?”說話間謝倩已靠緊了董明明。
  董明明知道謝倩在調侃他,於是就微笑著說:“我想有,他們正在給手榴彈裝藥。”

  “就在前麵的車間裏?”謝倩問。
  “進去就知道了,我想。”董明明說。

  然而車間裏一個人也沒有,這使董明明和謝倩都感到奇怪。
  “怎麽沒有一個人?”謝倩問董明明。
  “誒!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日,難怪整個廠區都冷冷清清。”董明明說。

  緩緩行走中,董明明在用目光四處尋著墩子師傅時,觀看著五花八門機器的謝倩突然問道:“董明明,你認為當工人好不好?”

  “當然好。”董明明說,“隻要技術好,還是有麵子。”
  謝倩感覺到董明明的心沒有在講話上,於是就窺視著對方的清秀麵龐喜悅地說,“董明明你為什麽什麽事都要想到麵子?”

  “麵子就是本事。”東張西望的董明明淡淡地說。
  “你覺得工人有麵子嗎?”謝倩問。
  “當然。”董明明說。

 

    謝倩猶豫了一下後說:“我看工人沒麵子,還是幹部有。”
  “我就看不起幹部;還是像我父親那樣既有技術又天天實幹的工人好。”董明明認真地說。

  “你家裏沒幹部就說幹部不招人喜歡吧?”謝倩笑了起來。
  “胡說。”董明明認真了,“幹部別的事我不說,就天天呆在辦公室裏就母兮兮的……”

  “什麽?”吃了一驚的謝倩大笑起來,“董明明,我還沒看出你這個斯斯文文的畫家還有金剛之氣,竟敢批判幹部母兮兮的!”

  董明明瞪了眼,盯著謝倩說:“嘿!原來我在你心目中沒有多少陽剛之氣?你冤枉人了吧?哪一場武鬥我沒有參加?我虛過誰?誒,我身上的肌肉還沒長成疙瘩就……就……”

  謝倩見董明明生了氣,於是就慌忙打斷對方的話,小心翼翼地笑著說:“嘿!董明明。我可是在讚美你。你當然是個有血性的男子漢,就單拿你的那幅張飛殺嶽飛、殺得滿天飛的畫就可以說明這點。再說看一個人剛強否,並非看他身上的肌肉……”

  “那要看哪裏的肌肉呢?”董明明開始調侃了,因為他已檢討了自己的小氣。
  然而不知道是調侃的謝倩卻認真地回答道:“是心——心——”

  “是心肌嗎?”董明明邊說邊側過頭去笑了,“你是說我心肌長疙瘩?我豈不是患上心肌梗塞了?”

  這時謝倩已看出董明明在捉弄自己,於是就瞋目一笑,賡即邊推打著對方邊說:“你們這些男生都跟郭永泰學得油腔滑舌了。”

  在這還帶著生澀的嬉鬧中,董明明感覺到自己和謝倩有點拘謹。由此他擔心和謝倩會出現麵麵相覷的尷尬場麵。

  就在謝倩也感覺到自己的嬉鬧有點別扭而準備收手時,董明明一下顯得很無辜地說:“謝倩,今後不要再挖苦人了啊!這次我就原諒你了。”

  摸不著頭腦的謝倩愣了好一會兒才說:“董明明,我挖苦你什麽了?”
  “誰是畫家?”董明明裝著不高興地說。

  謝倩皺著眉,打量了董明明一會兒後才驀地大笑著說:“誒——原來你董明明還在計較我稱你畫家這句話!你本來就有畫畫的天賦呀!”

 董明明見自己這一招果然好,大家都放鬆、自然了,於是就隨口說道:“再有天賦又怎樣?我還沒有進美術學院的門呀!但願今後我能成為畫家。”
  “這是當然的事!”謝倩高興得推了董明明一把,“我等著您!”

  董明明對謝倩的最後一句話又有了自作多情,因而有些臉紅,故借著謝倩的一推,裝著悠閑地觀看起車間的機器來。謝倩似乎看出了董明明的“鬼祟”之心,因而也裝出了一副悠閑的樣子。這樣的悠閑,使謝倩一陣陣心花怒放,隨後就將身旁一台機器的按鈕按了一下。謝倩的這隨意一按,立馬破壞了她正在進行中的美好憧憬,該機器兀地旋轉起來,其發出的響聲,打破了車間的寧靜、也驚住了她和董明明。

  就在謝倩和董明明盯著旋轉的機器不知所措時,十來米處的一台機器後麵冒出一個人來向他們嗬問道:“喂,你們是從哪裏來?為什麽亂動機器?”

  聞見責備聲,董明明側身一看,見嗬斥者正是墩實師傅。隨之董明明放了心,便側轉身,正麵迎著一臉黑氣的墩實師傅走上前來。

  雙手握著數件工具的墩實師傅上前來關掉機器後,不高興地衝著董明明和謝倩問道:“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毫不緊張的董明明笑著說:“師傅,我們是附四中四野兵團的。白繼光師傅跟我們是老戰友了。”

  “嗬!原來是老戰友!”墩實師傅笑了,“今天你們是來拿手榴彈吧?”
  “是的。是的。”董明明含著笑連連點頭。

  此刻墩實師傅微皺起眉,像是在為什麽事作思想鬥爭。末了,他略顯鬱悶地對董明明和謝倩說:“你們還沒見過這些機器吧?剛被你們啟動的機器叫鐵床。你們慢慢看吧,可千萬別再動開關,免得機器咬手。如不是今天忙,我可以陪你們看看每一台機器。好,我忙事去了。”

  董明明目送著墩實師傅走向車間的北門後就對謝倩說:“那就是墩子師傅,現在你該相信了吧?”

  “你怎麽沒對我說製造手榴彈的事?”謝倩問。
  “工人師傅不讓我們參加製作。”董明明說。

  “為什麽?”謝倩問。
  “他們怕出安全事故。”說話間,董明明咂了下嘴。
  謝倩想了想說:“不會吧?工人師傅也是學著做吧?”

  “就是啊!”董明明大步走了起來,“謝倩,我們去追墩子師傅。工人師傅處處為我們學生作想,怕我們的父母哭‘幺兒’。而我們呢,太不仗義了,就不擔心上有老下有小的師傅們有個什麽閃失嗎?我們不能心安理得,快走,謝倩。”
 

    緊跟著董明明的謝倩問:“你認為墩子師傅現在是去做手榴彈嗎?”
  “十有八九。”董明明急迫起來。

  “看你這麽急,是想參加做手榴彈嗎?”謝倩問道。
  “總得去看看吧。”董明明說。

  不久,他們一路尾隨著墩實師傅靠近了一幢磚混結構的兩層小樓前,這幢樓的樓梯修建在房外,樓梯緊靠牆壁旋轉而上,董明明和謝倩看見雙手拿滿工具的墩實師傅正向二樓而去。

  “一看這房子就像是製造手榴彈……”董明明邊說邊扭頭看了謝倩一眼。
  話到此,董明明盯著謝倩驀地笑了:“嘿!我這才看清楚,你的臉還花著呢!”

  謝倩衝董明明一撅嘴,嗔笑著說:“就是慌著陪你,剛才我連臉都沒有時間洗幹淨。”
  董明明笑指著說:“這個車間門口也有個水槽,你再去洗洗吧。我先走一步,上樓去看看。”

  謝倩遲疑一下後就轉身走向了水槽。好一陣搓洗後,正當謝倩直起身來時,一聲突如其來的爆炸聲震得她呆若木雞。惶恐中她硬生生地將自己拽醒,並火速轉身朝小樓房看去。這一看,她不僅看見了小樓房的門窗都向外冒著濃煙,而且還聞到了硝煙味,隨即她哭叫了一聲“糟了”後便飛速朝小樓跑去。這一路上,她多麽想看見董明明,可是沒能如願。直到她撲進冒煙的屋裏後,才看見已倒在血泊中的董明明。

  望著血肉模糊的董明明,謝倩呆了好一會兒才癲狂地撲在董明明身上嚎啕大哭道:“董明明,你不能死!你剛才還跟我有說有笑啊!怎麽會這樣!不……你快起來”。

  陸續趕來的紅衛兵們看著躺在地下死去的董明明都在震驚中帶著負罪感不敢說話,黯然低頭中隻有少數紅衛兵喃喃念道:“明明死了!明明死了!”

  太陽落山時,董明明被裝進了一個戰友們為他趕製的木匣子裏,木匣子被送到附四中紅星亭卷卷的墳旁入土。正當大家要往董明明的木匣子上蓋土時,一路奔跑來的謝倩淒苦地叫道:“別——別呀!”

  跌跌撞撞奔到董明明木匣子前的謝倩展開手中的一副十六開大笑的畫,淚水漣漣地凝神了。許久後,同樣是悲慟萬分的女生們才上前去邊撫摸謝倩、邊看起她手中的畫來。這時一幅“花木蘭紡紗”圖,大家一看,就知道此畫出自董明明之手。這會沒人說此畫是“四舊”之物,更沒人批判謝倩藏匿封、資、修黑貨——恰恰相反,大家都覺得眼前的這幅畫是董明明瀲灩目光,沐浴著同學們心。

  在男生們幫助開棺後,謝倩將畫緩緩地放在了董明明的胸膛上。封棺後,當一鏟鏟泥土落在董明明的木匣子上時,回了趟宿舍的郭永泰也拿著一副十六開大小的畫急急返到烈士陵園。由於大家都懂得郭永泰回到烈士陵園的心思,所以沒人說話,隻是靜等著他將畫展開。展開後的這幅畫使男生們尤為悲痛,因為董明明生前的笑口玄珠般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了他們眼前。這是一副董明明畫的“趙雲戰馬超”圖,馬超腰間赫然別著一支駁殼槍,此景笑煞人。

 

    郭永泰將手中的畫放入董明明的墓穴後、已是暮色四起。麵對似有天籟之聲縈繞的戰友的墳塚,遇事的紅衛兵們已不像過去那樣“滿城風雨”的吼叫,而是“鴉雀無聲”地有了不懼死的決心。

  在女生們的哽咽中,劉長傑和段國成拔出獨角龍手槍來,將僅有的幾發子彈射向夜空,以示憤怒和悲傷。

  砸派在周邊區縣的勢力及動作一天比一天大,大有卷土重來之勢,這使革聯派坐立不安。為了永保主人的寶座,革聯派加快了用槍炮武裝自己的速度。

 

     七月上旬末的一天,晚霞如火燒般時,一輛破舊的道吉牌卡車駛進了附四中學。卡車還未停穩,車上就有兩個興高采烈的人縱身跳到地上;他們便是劉長傑和段國成。在外頂著烈日奔走了一天的劉長傑和段國成回到學校後沒顧上在水龍頭下將一身的斑斑汗漬衝洗一下就大步直奔男生宿舍。腳下生風的他倆剛一跨進沉悶的男生宿舍就迫不及待地大叫道:“有了!有了!咱們終於有槍了!”

  然而宿舍裏的情形大出劉長傑和段國成意料,原來男生們的反映並不熱烈。劉長傑略微思忖後便明白了大家都還沉浸在董明明犧牲了的悲痛中。因此劉長傑立馬收起興奮,用體貼人的語調說:“大家快穿好衣裳,等一會兒女生們就要來了。我們終於有槍了,今夜就去取。”

  “到哪裏取?”李華新偏頭盯著劉長傑說,“是取?是偷?還是搶?”
  “解放軍支左。”劉長傑邊說邊踱步,以示激動。
  “誒!懂了。”李華新也激動起來。

  這時室內的氛圍開始有了生氣,因此劉長傑拍著李華新的肩頭親切地說:“華新,你先到操場上陪陪司機吧,我們開完會馬上就來。”

  “司機?什麽司機?”李華新驚奇地問。
  劉長傑得意地推動著李華新說:“好事,你快去吧。今夜我們乘車去取槍。”

  李華新正要拒絕此事,但他猛然想到先去者能坐上副駕駛室後就一聲不響地走出了宿舍。剛一出教學大樓,李華新就一擊掌興奮了,遂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向了停在操場上的道吉卡車。遠遠的,李華新就看見卡車車頭旁有一人在抬肘旋腕地玩弄著什麽。近了後,他看清楚那人是中學生,正以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態玩弄著手槍。於是他加速跨上去招呼道:“喂!戰友,您搞到槍了?還是手槍?真叫人羨慕死了!”

  中學生停止轉動手腕、遂打量了李華新一眼後說:“你是四野紅衛兵?”
  “是的。”李華新積極地回答了話。

  “久聞四野大名。”說話間,中學生又迅速地從口袋裏掏出煙來,“來來來!同一條戰壕的戰友,抽煙抽煙。”

  隻盯著槍,沒接煙的李華新有許窘臊地說:“羞愧羞愧,我們到現在都還沒有槍,那來什麽大名!”

 

     “今夜不就有了嗎?抽煙抽煙。”中學生又將煙遞給李華新。
  李華新遲疑了一下後才接過煙來尖著嘴試著抽了一口。

  “你還沒抽過煙?”中學生挺胸抬頭地笑起李華新來,“嗨!你們四野枉有名聲在外……”
  “我們是落伍了;就是沒有槍啊!”李華新喟歎道。

  “你們豈止是沒有槍才窩火。”中學生感歎地對李華新說,“這位戰友,你有同學戰友犧牲了嗎?”

  李華新用力地點了幾下頭。
  “嗨!你們既然有了這樣的悲痛,為何還沒開竅?”中學生歎息道:“我也有同學犧牲了。我們要有虎狼之心啊!否則隻會被砸派消滅掉。”

  李華新被中學生的話逗笑了,說:“何必要有虎狼之心?咱們跟砸派真槍實彈地幹不就行了?”

  中學生一撇嘴,搖晃著頭說:“這位戰友,社會是很複雜的。我不知道你們的頭頭是怎樣領導大家。看,我不隻是學會了抽煙喝酒,還學會了開槍開車。這位戰友,您笑我年紀青青就像個兵痞了吧?”

  李華新抿著笑連聲說道:“戰友,你言重了,言重了。我一看,您還是個中學生。您是哪所學校的?”

  “古佛堂民辦中學。”中學生撅嘴苦笑了一下。
  “你校沒改名,還用四舊之名?”李華新隨口問道。

  中學生一聳肩,泛著輕蔑之色說:“改名有什麽用?反正我們民辦校的學生都被社會歧視。”
  “我從沒有過這樣的思想。”李華新竊笑著說:“誒!是誰發明的民辦中學?真有點滑稽。”

  中學生拍著李華新的肩頭氣派地說:“哈哈,你愁什麽?滑稽是滑稽我們。老子想好了,運動結束後,我就不讀他媽的這哄人騙鬼的書了,開車去。”

  “你是怎麽學會開車的?這輛車從何而來?開車很神氣吧?”李華新羨慕地連連問道。
  中學生得意地說:“開車豈有不神氣的道理。至於是怎麽學會的,基本是自學成才。”

  “車從何而來?不會是搶來的吧?”李華新麵帶笑容,卻十分專心地問。
  “也可以說是搶來的、也可以說是借來的。”中學生不以為然地問。

  “我們確實很傻。”李華新大為感歎起來。
  “別歎氣,”中學生頗顯城府地寬慰著李華新,“今夜取到槍後,你們什麽東西都可以有了嘛。”

 

     這時李華新才想起最重要之事,故向中學生問道:“我們去哪裏取槍?”
  “清溪。”中學生說。

  “真是取槍嗎?”李華新盯著中學生問。
  “你還不相信?”中學生一偏頭,咂舌說道,“解放軍支左,這該相信了吧?”

  “已秘密商量好了?”李華新又問。
  “差不多吧。”中學生說。
  李華新思忖了一下後又說:“我看是半取半偷吧?否則不會半夜三更去。”

  李華新激動的憨勁使中學生一皺眉,一咂舌,不想說話了。不過中學生馬上又掏出煙來邊遞給李華新、邊覥著臉用玩世不恭的語調說:“你管是取還是偷還是搶,隻要能搞到槍就行。戰友,毛主席說革命鬥爭要講究策略!”

  心中似乎還有疑問的李華新還要問什麽時,中學生兀地抓住他的肩頭關照地說:“戰友你快上駕駛室,他們來了。”

  四野紅衛兵爬上卡車後,天已黑了下來。卡車上了公路便左拐,一直朝南方駛去。卡車經楊柳街、音樂學院、三聖殿、來到清溪站後就又左拐,遂慢慢地朝南山山隅下的一座小兵營開去。下車後,紅衛兵們藏伏在兵營前公路旁的草叢中受了兩個來小時的蚊蟲叮咬之罪後、終於等來了兵營裏發出來的“取槍”信號。接下來隻花了二十來分鍾,紅衛兵們就得到了“解放軍支左”的槍支,大家如願以償“偷”到了半自動步槍、全自動步槍、五四式手槍及不少子彈。紅衛兵們回到學校時,已是淩晨一點鍾了。

  有了槍的四野紅衛兵在有意無意中產生了霸氣,特別是走在大街小巷時,這股要指鹿為馬的霸氣就更加明顯了。

  如今的市井景象與前大不相同了,當有持槍的人過街穿巷,周圍便是一遍寂靜,即便是同派、同觀點的人也小心翼翼,唯恐自己這個不參加武鬥的人被已搞武鬥的人修理。

  眼下雖說砸派武器精良且強悍,但他們卻遠在天邊,一時半會還不能給一家坐大的革聯派構成威脅。因此漸漸的革聯派享受起了散漫的愜意生活。

  一天上午,閑不住的郭永泰對他的同學們說:“我們好久沒聲援館子了,大家今天想不想去?”

  “聲援不起。”毫無興趣的李華新懶洋洋地說。
  “不吃肉,就吃兩碗小麵。”郭永泰鼓動著大家。

  “你請客?”胡英才揶揄著郭永泰。
  “說些屁話;你不去就算了。”郭永泰白了胡英才一眼。

  “去吧!去吧!”顯得慵懶的梁鵬說了話,“大家都出去透透氣吧。這段日子大家就像是懷了孕似的,隻守在學校養身子。”

 

   

     梁鵬的話喚醒了同學們的青春活力,故大家就帶上槍擺出占領者的英姿走出了學校。
  “聲援”是大辯論時期同派間在氣勢、輿論上相互支援的行為;後來學生們把“下館子”也調侃為“聲援”。

  今天的天氣雖然仍舊是早早地就露出了暑氣逼人的征候,但好動的學生們並沒有放在心裏,而是談笑風生地前行。學生們走進蓊翳的林蔭道後一下活躍起來。這“活躍”透著幾許占領者的驕傲。這“活躍”表露出占領者對倜儻不羈的渴望。這樣的意識郭永泰表現得尤為突出,他後背橫挎著槍,將雙手達在槍的兩端,裝出醉醺醺的樣子,左搖右晃地將《林海雪原》的土匪小調拿來唱道:“想起那宋老三啦,兩口子賣大煙呀……”

  郭永泰模仿土匪的滑稽動作不僅把大家逗樂了,而且還有人仿效起來。梁鵬雖然沒有仿效,但他卻嬉鬧般地將郭永泰使勁一推,滿嘴溢笑地嗬斥道:“郭永泰你學壞的就來勁,怎麽不學學好的?”

  郭永泰趔趄了幾步後,仍舊橫挎槍,斜竄步,咿咿呀呀地唱到:“想起那送老三啦,兩口子賣大煙……”

  由於一路上心情還不錯,紅衛兵們來到區大街時,並不覺得很熱。接下來經過一番爭論後,紅衛兵們統一了意見,決定不吃麵而吃豆花飯。吃豆花飯是去小街的好,原因有二,一是便宜幾許且又量多,二是不用怕因消費小而遭人竊竊恥笑。

  找小街豆花館貧窮學生是行家,所以他們走出大街,第一次鑽進一條背街就找到了一家看起來就實惠的豆花館。紅衛兵們剛一跨進豆花館,就被幾個正圍桌就餐的年青人的光鮮衣著吸引了目光。巧的是他們馬上就認出了其中一人是丁老六。

  紅衛兵們對丁老六的態度各不相同,除郭永泰和胡英才外,其他的都沒理丁老六而張羅起自己的豆花飯來。

  “丁老六,操碼頭了嗎?”胡英才大咧咧地走到丁老六身旁挺著肚將腰間的手槍顯示給對方看。

  丁老六側過頭來驀見胡英才後,馬上堆上笑說:“誒!戰友,請坐,請坐。”
  “誰跟你是戰友?”胡英才乜視著丁老六說。

  對胡英才的鄙視,精明的丁老六毫不生氣,相反卻更加親熱地說:“兄弟,來來來,坐下喝酒。”

  說話間,丁老六已用不可抗拒的手勢招呼他的弟兄們起身給胡英才和郭永泰讓座敬酒。本還想調笑一下丁老六的胡英才見有數杯酒同時向自己擁來,便有些不知所措了。不過一旁靜觀的郭永泰微笑著上場了。他慢慢拂開眼前的酒杯,彎下身盯著一桌的菜說:“丁老六,操出名堂來了?嘖嘖嘖!我來看看多讓人垂涎三尺的佳肴,有回鍋肉,有炒豬肝,有炒腰花,有宮保肉丁……嘖嘖嘖!丁老六,這要花多少錢喲!”

 

     端著酒杯的丁老六陪笑著說:“不多,不多,這位兄弟,快坐下,快坐下。”
  “我是淌了很多口水,但不想坐下來。”郭永泰故意酸溜溜地睨著丁老六。

  胡英才緊接著說:“丁老六,你這幾個狐朋狗友中有財神吧?”
  “沒有財神。沒有財神。”丁老六連聲否認。
  時下市民把扒手稱財神或財扒。

  丁老六一夥盡管受盡了胡英才和郭永泰的無情戲謔,但仍隻有唯唯諾諾地陪著笑臉,其原因是他們哪敢跟已有搶的紅衛兵較一下勁。

  “我一看你們這夥人中就有財神。”郭永泰接著胡英才的話說,“不然你們哪來這麽多錢?看,你們吃得好,穿得好,又沒有工作……”

  就在這時,丁老六的一個聰明兄弟裝出著急的樣子對丁老六說:“大哥,電影時間快到了,咱們快走吧。”

  心有靈犀的丁老六馬上一揮手,就帶領著他的一夥人朝餐館外走去。
  丁老六的突然離去,使胡英才覺得自己大傷麵子。於是他就奔上前擋下了丁老六問道:“真的去看電影嗎?”

  “真是去看電影。”丁老六竭力笑著說。
  “什麽電影?”胡英才繃著臉問道。

  “《列寧在一九一八》”丁老六答道。
  一聽電影名字,胡英才“噗哧”一聲笑後說:“這電影你丁老六還沒看夠?”

  丁老六一聽胡英才這麽問話,雖然心裏有點虛,臉上有點臊,但仍舊一本正經地說:“我還沒看過呢。”

  “誰信?”胡英才直盯著丁老六說,“花兩大毛錢隻看幾分鍾吧?”
  “俗了。俗了。”丁老六忍不住笑了起來。

  胡英才也遮遮掩掩地笑了。
  “你笑什麽?”心虛的丁老六問胡英才,他在轉守為攻。

  授柄於人的胡英才隻好說:“我沒笑什麽。”
  丁老六專注地打量一下胡英才後說:“你也隻看電影中小天鵝舞白花花的大腿那一段吧?”

  “放你媽的屁!你快滾!”由於有點害臊,胡英才話音未落就轉身徑直走向同學們的餐桌。
  胡英才還沒落座,有幾個同學就同時問道:“胡英才,氣出夠了吧?”

  片刻間裏,胡英才沒明白大家的話意。但在開口之前,他還是從同學們的得意笑顏中明白過來,故英雄般地說道:“氣,出得差不多了。想,複課鬧革命時期,他丁老六仗著拳頭大,有把蠻力,就在咱學校稱霸王……今天我和郭永泰就是為咱附四中的全體同學出這口氣的。大家都看見了吧,他丁老六今天多溫順;他還是怕咱們的槍啊!”

 

     “喂喂喂,你可別借丁老六抬高自己。”梁鵬抿著笑對胡英才說,“丁老六一個社會混混用得著咱們上心嗎?”

  郭永泰對梁鵬的觀點有意見,於是不滿地嚷道:“喂喂喂,梁鵬你這話差也,想當初丁老六在咱學校威風八麵,可不是小混混喲!”

  梁鵬對郭永泰抬舉丁老六的行為很是氣憤,故爾倏地欲張嘴要嗬斥對方。不過他並沒有開口,而是麵對著孫仲雲說:“孫仲雲,你來批評批評郭永泰,這小子怎麽能把丁老六與咱們這些堂堂正正的學生相提並論了!”

  在丁老六問題上,孫仲雲正想談談自己的觀點和想法。一經梁鵬邀請,故而他便張口說道:“據我對丁老六這類人的觀察,他們可聰明了,而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是個魯夫。這樣的人有兩大不同於常人的顯著特點,一是‘私勇’之力巨大無比,二是在法律與強暴問題上拿捏得特別好,也就是說他們總是能在恰當的時候、恰當的事上,既表現了自己老大的凶悍及義氣,卻又不易觸碰到法律;而那些小弟們就傻了,他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或自由還以為自己是一個對得起江湖義氣的好漢。大家可別小看丁老六之流,他們可精著呢!大家可以這樣想想,他如果拿捏不好,哪裏還有機會和時間當老大,早被抓了。”

  這時守候一旁的老太婆服務員催促起紅衛兵們來,說:“拿捏好了就快點菜吧。”
  郭永泰不滿地對老太婆說:“點什麽菜?沒看見我們是學生嗎?一人一碗豆花飯。”

  “就這樣?”老太婆問道。
  “那就一人還來一碗不要錢的河湯。”郭永泰又說。

  “你們幾個不合夥炒份回鍋肉?”老太婆又說。
  “沒錢。快去把豆花飯端來。”郭永泰對老太婆生氣了。

  “我是在關心你們。”老太婆繼續說道,“我想再過一段時間,恐怕你們上館子想吃肉都吃不著了。”

  “為什麽?”郭永泰有心無心地問。
  “食品公司供應館子的肉開始限量了。”老太婆邊說邊走向了廚房。

  就在紅衛兵們吃飯時,突然一隻小鐵桶從外麵飛進店堂裏在地上打著滾地發出了聲響。吃了一驚的紅衛兵們還沒摸著頭腦時,一個中年婦女已走進店裏來氣呼呼地大罵道:“又沒打到菜油,我都去了好多次了,還是沒人維持秩序,全憑誰的力氣大。媽的,我再也不去了,今後咱就隻賣沒有油碟的豆花了。”

  中年婦女生著氣一路將那隻油桶踢進了廚房。現在紅衛兵們明白了那中年婦女是豆花館的員工,她冒火是因為數次前往油臘鋪都沒有把菜油買回來。
  
  “有油票還打不上菜油?”梁鵬衝著廚房方向問道。

 

    梁鵬連問幾聲後,老太婆服務員從廚房裏鑽出來,隨即激動地奔到紅衛兵們跟前說:“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打菜油困難都好長一段時間了。”

  “有人偽造油票?”胡英才非常認真地問老太婆。
  “你這個紅衛兵想到哪裏去了?”老太婆苦笑著說,“打菜油困難是因為菜油來少了。聽說區縣武鬥搞得厲害,運輸受阻後,全靠軍車運點菜油來救急。”

  “大家非要湊到一個時間來打嗎?”郭永泰問。
  老太婆一拍桌一蹙眉一咂舌說道:“過期作廢呀!本來半斤菜油就不夠除腸銹,要是作了廢,我看大家都要製備香香棍了。”

  “製備香香棍是什麽意思?”幾個紅衛兵們同時向老太婆討教。

  老太婆欲言又止,轉而說道:“大家在吃飯……更氣人的是江北區的人也跑到我們這邊來打菜油。他們說江北區快三個月沒供應菜油了。打油的場麵一塌糊塗,全憑誰的力氣大,婦孺老殘全都靠邊站。還氣人的是每次運來的菜油都不多,兩個來小時就賣完。”

  “我們去維持一下秩序。”胡英才向大家提議道。
  “這是當然的事。”梁鵬一臉嚴肅地說,“我覺得我們對社會秩序負有一點責任,因為我們是代表政權的革聯派。”

  “是該去。”一心吃著飯的李華新說,“但不急這一會兒,吃完飯再去。”
  餐畢的紅衛兵們不急不慢地走出豆花館後、又略顯悠閑地邊信步於小街上邊尋油臘鋪。此時間裏,心中還裝著事的郭永泰突然向大家問道:“香香棍是什麽?它有何用?為什麽豆花館的老太婆不願意說清楚?”

  “說清楚了你會吃不下飯。”孫仲雲笑著接話說道。
  “說香香棍,怎麽還吃不下飯?“郭永泰認真地問孫仲雲。
  “不說。”孫仲雲說。

  這時一直少語的趙文和說道:“我知道香香棍……”
  “說來聽聽。”說話間,郭永泰靠攏了趙文和。

  趙文和靜了靜後就抿著笑說:“香香棍就是香之柄……”
  “什麽香之柄?”郭永泰追問道。

  “紙錢、蠟燭、香,迷信時燒的香,這該懂了吧?”趙文和看著郭永泰說。
  “懂了,懂了。香柄可以幹什麽呢?”郭永泰繼續問趙文和。

  趙文和猶豫了一下後說道:“它是用來掏肛門的。”
  “惡心惡心惡心!”郭永泰吐著口水連聲說,“難怪老太婆不願意在我們吃飯的時候細說它。”

 

    “我婆婆說人到了那一步就一點也不覺得惡心了。”趙文和說。
  “那一步?”郭永泰問。

  經郭永泰這麽一問,一時間裏趙文和還犯了難,因為他不知道怎樣才能三言兩語地把“香香棍”說清楚。不過趙文和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後說:“簡單地說吧,隻要你聽見老年人說香香棍掏*****,那就是時下老百姓遇上了十室九空的饑荒年。剛才豆花館老太婆的話就是這個意思。”

  “饑荒跟香香棍掏*****有什麽關係?”郭永泰問。
  “嘿!我說得這麽清楚了,你還不懂?”趙文和有許不理解地盯著郭永泰。
  “我沒聽懂,你再往下說。”郭永泰拍著趙文和的肩頭催促起來。

  趙文和又捋了捋思路後說:“為什麽要掏那點?不就是屎拉不出來唄!為什麽拉不出來?不就是遇上饑荒沒飯吃而吃野菜、觀音土些唄!吃這些腸道就沒有油,沒有油水潤滑,你拉得出來嗎?拉不出來你就得掏唄!”

  “喔!懂了……郭永泰沉靜地說:“其實我早就知道這種事古來有之,特別是解放前。不過我就是不知道香香棍……”

  這時李華新兀地打斷郭永泰的話說:“近在眼前的六零年、六一年也有這種事……”
  “喂喂喂!”一臉嚴肅的梁鵬慌忙截斷了李華新的話,“誰說那兩年有?李華新你得注意自己的臭嘴啊!”

  李華新不卑不亢地閉上嘴。梁鵬怕還有不懂事的人說李華新之語,於是引開話題又說道:“郭永泰,你剛才說自己不知道香香棍什麽?”

  郭永泰想了一下後說:“誒!我不知道香香棍是掏屎的常用工具。剛才聽了趙文和的一席話,我知道了‘香香棍掏肛門’是寓意餓殍遍野的饑荒年;真是言簡意賅啊!”

  “為什麽人們偏要用香香棍呢?”胡英才問趙文和,“是不是香香棍特別適合參加那裏的工作?”

  胡英才的這句事先本無意俏皮之語逗得眾紅衛兵憋著氣“噗哧噗哧”地笑了好一會兒。
  “香香棍有講究嗎?”忍著笑的胡英才又問趙文和。

  “沒有一點講究。”趙文和說,“聽我父親說……誒!這樣說吧,越是饑荒年,人們就越是燒香拜佛。大家想想,那個時候什麽東西最順手又不花錢?就是香香棍嘛!”

  “喔!懂了!懂了!”好幾人同時茅塞頓開。在同學們的感悟中,孫仲雲不禁喟歎道:“誒!我真不明白,為什麽人類的香香棍總是周而複始?看來這是人類的宿命。”

  “錯!”胡英才張口就批駁孫仲雲,“孫仲雲,你這話說得太大了吧?這不是事實,香香棍怎麽是人類的宿命呢?人家蘇聯就土豆燒牛肉了,已沒有香香棍。”

  孫仲雲本想說胡英才話不對題,但沒說出來,而是敷衍道:“對。我論題不嚴謹,一點概全了。”

 

    “有些事可以一孔窺豹。”梁鵬接過孫仲雲的話說,“譬如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幾乎年年都要用香香棍。”

  梁鵬的話剛一落音,郭永泰就深埋下頭“噗哧噗哧”偷笑不止。
  梁鵬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因而死盯著郭永泰說:“你傻笑什麽?難道我說的話不對?”

  “對對對。”郭永泰藏頭縮腦地說,“我——我是在笑洋人用香香棍的情景。”
  郭永泰的如此想象,又把大家逗得忍俊難禁。

  梁鵬忍著笑說:“郭永泰,你的話好像有點問題。”
  不以為然的郭永泰說:“梁鵬,你盡管說,我不怕你給我上綱上線。”

  梁鵬佯嗔著說:“現在誰還在給誰上綱上線?我是說從你的話給人一種這樣的感覺,就是洋人用香香棍好像是一件很稀奇的事,而中國老百姓用香香棍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換言之,用香香棍是中國百姓的特權?”

  大概是郭永泰還在擬想著洋人用香香棍時的情景,所以他還在不時的偷笑,故爾簡單地對梁鵬說:“不知道。”

  梁鵬側轉身又問孫仲雲:“你怎麽認為?”
  孫仲雲想了想說:“我正在想人相食的齊大饑之事。”

  由於“齊大饑”是一篇課文所述之事,所以人人皆知孫仲雲所說之事。文章說戰國時期,齊國鬧饑荒,活人吃餓殍。

  孫仲雲的“齊大饑”之說使大家不理解,所以人人向孫仲雲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孫仲雲,你怎麽擔憂起古人的事來?”梁鵬好奇的問。

  “我知道孫仲雲的思想。”胡英才緊接著梁鵬的話說,“孫仲雲你是不是在想‘周而複始’……”

  眾人沒聽到孫仲雲的回答,因為此時有十來個人像風似的從他們身旁跑過,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吃了一驚的紅衛兵們匆匆朝前一看,見急急奔跑者們是他校紅衛兵。緊接著大家再仔細一看,見他校紅衛兵不僅全是男生帶著槍,還人人手握皮鞭。

  “他們一定是去油臘鋪維持秩序。”胡英才猛地提醒大家。
  “對對對!慚愧慚愧,我們快跟上。”李華新催促起大家來。

  幾分鍾左右後,紅衛兵們剛拐過一個四十來度的彎,前麵街上的景象使他們吃了一驚。那裏人聲鼎沸,黑壓壓的人群軋斷了大半條街,提著油瓶的人群在油臘鋪門前洶湧澎湃擁擠著。油臘鋪隻開了一扇門——準確地說是隻開了一扇門的半截。何來半截門?即門的下半段被一張大方桌堵上,使此扇門猶如一個窗戶,打油者就在此窗戶購油。由於人人都擔心菜油隨時都有可能售罄,所以大家都憑著力氣擁擠在“窗戶”前,壓根兒就沒有排隊的意識。麵對像一個大疙瘩的人群,更有霸道者趴在疙瘩人群的頭上,連爬帶蹲地將手中的油瓶硬塞進窗戶。

 

     麵對如此混亂不堪的秩序,手持皮鞭的他校紅衛兵一聲不吭地撲上前去就對人群一陣劈頭蓋腦地猛抽,片刻間就抽打得那些力大者和市井頑劣者抱頭鼠竄。不過也有不怕抽打的,他們邊摸著自己身上的鞭痕,邊擠進在皮鞭下漸漸成形的購油隊伍。

  盡管購油有秩序了,但滿街散落著的很多提著油瓶的人不願站到購油的隊伍中去。原因是他們認為菜油不多,不久就會售完。但他們又不願馬上離去,因心有不甘。

  附四中紅衛兵也參加了維持秩序的工作,不過他們大都在打油隊伍的四周巡視,以震懾那些還想插隊的人。當孫仲雲慢悠悠地逛到油臘鋪對麵的街邊時,不由得心中猛地一咯噔,看見了一張熟悉但又不敢輕易相認的麵孔。原來使孫仲雲不敢上前打招呼的人是晏豔。晏豔沒看見孫仲雲,因為提著兩個空油瓶的她此刻正與她身邊眾多提空油瓶的人一樣,眼巴巴地盯著打油隊伍。
 

     孫仲雲想轉身離去,但難下決心,因為晏豔的憂傷麵容已浮現在他眼前。緊接著他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晏豔家的黑五類身份。想到晏豔的這一層關係,他又想到了一個隻有逆來順受資格的黑五類子女如要買到油就是件更加困難的事。為此,他沉著臉微低著頭朝晏豔走了過去。在走向晏豔的短短十幾步裏,他心中直打著鼓,還在為是否幫助晏豔的事猶豫著。他來到晏豔跟前雖還有些瞻前顧後,但已成騎虎難下之勢,故硬著頭皮伸直頭,伸出手就去拿晏豔手中的油瓶。在自衛本能的作用下,被嚇了一跳的晏豔剛一護住自己的油瓶,就認出了跟前的孫仲雲。孫仲雲感覺出晏豔認出了自己,但他仍不說話,而是伸出另一隻手,示意對方將錢和油票交給自己。此時晏豔已明白孫仲雲的用意,因此就一言不發,賡即將油瓶、錢和油票交到了對方手中。

  大約五分鍾後,孫仲雲提著兩瓶菜油向晏豔走來。不過孫仲雲沒有在晏豔跟前停下來,而是示意了對方一眼後仍繼續朝大街的北邊走去。孫仲雲這樣鬼祟是怕“眾目睽睽”。向北大約走出四十米、來到行人不多的街麵上後孫仲雲才轉身停了下來。如孫仲雲所想,他轉身就看見了跟隨而來的晏豔。隨著晏豔的一步步靠攏,孫仲雲的目光就一點點垂向地麵。當晏豔剛一走到孫仲雲跟前,孫仲雲就快速地將油瓶遞給了她。接過油瓶的晏豔還沒來得及用感激的目光看上一眼孫仲雲,孫仲雲已轉身大步離去。

 

    自男生們去區大街“聲援”館子後,女生們便嚷著要同道而去。時下的這段時間裏,一家獨大的革聯派過得比較悠閑,盡管砸派叫囂著要東山再起,卷土重來。

  一天上午,又是百無聊賴的附四中男女紅衛兵們又相邀去區大街“聲援”館子。一路上大家別樣的談笑風生,像是在偷偷地醞釀著風花雪月的情調。其實他們聲援館子隻是一個借口,而要的是兒女相處時的溫馨氛圍。

  他們來到區大街時,離午飯的時候還早,因此就閑逛著散起心來。不久郭永泰和胡英才嫌逛街沒趣,於是就建議又去苗圃公園玩。帶著槍的紅衛兵在街上閑逛雖說是散心解悶,但也起到了綏靖的作用。突然,走在前麵的幾個女生愣神地站了下來,像是被什麽東西嚇住了似的。女生們的不安狀態,立馬就被走在後麵的男生們發現,男生們以為前麵出現了砸派,所以就像雄獅般地奔上前去。男生們原以為奔上去要與什麽來一個拚鬥,可殊不知他們也傻眼楞神地站住了,原來學生們是被兩個向他們迎麵緩緩走過來的人弄傻了。這一男一女中,男的是羅炳奎,女的是肖子鶯。羅炳奎與肖子鶯並排而行,兩人手中擰著剛從商店裏買來的諸如瓷盆、銻鍋、水瓶、毛巾等日用品,一看就像在籌備婚禮。

    一步步朝著矗立的學生們走過來的羅炳奎和肖子鶯各有心情,肖子鶯始終低著頭不敢看她的學生們;而羅炳奎老遠就朝學生們露出了皮笑肉不笑的麵容。

    在肖子鶯和羅炳奎還沒走攏之前,一臉疑惑的郭永泰不滿地說道:“這才叫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倆在戀愛?”

    “呸呸呸!”黃曉玲衝著郭永泰吐出了口水,“你別打胡亂說,肖老師怎麽會看上羅炳奎?”

    “我看羅炳奎是在趁人之危......”李華新憂心忡忡地皺了下眉頭。

 

  
  謝倩也有了感傷,說:“肖老師有什麽事要求羅炳奎?肖老師是在跟羅炳奎談戀愛嗎?”

  “有這樣的戀愛嗎?”梁鵬喟歎道,“一看就知道肖老師被‘綁架’了。”
  “是呀!”郭永泰搔著頭說,“一看就知道是不相匹配的事!*****的羅炳奎。”

   
 
  “會是成份問題嗎?”楊娟說。

  “不會不會不會。”李華新肯定地說,“第一,肖老師情願死,也不會因自己是黑五類子女而讓羅炳奎糟踏,理由是她已習慣了自己的身份。第二,如不是心懷鬼胎,現在還有多少人去借攻擊別人的成份而從中獲利?”

  就在學生們替自己的老師鳴不平的這點時間裏,深埋著頭的肖子鶯已從學生們的眾目睽睽下默不作聲地走過。 當一直都望著學生們訕笑的羅炳奎經過時,李華新突然上前一步,凶狠地抓住他的肩說:“羅炳奎,革命還未成功喲,你怎麽就急於謀私利了?難怪學校不管製黑五類後就很少見到你的身影了。”

  羅炳奎急忙陪著笑臉:“誤會誤會。同學們誤會……”
  楊娟一聽到“誤會”,高興得打斷羅炳奎的話,問:“你沒跟肖老師談戀愛?”

  楊娟的問話,搞得羅炳奎很窘。因此羅炳奎紅著臉說:“我——我是說同學們誤會我不繼續革命,我永遠都會革命。”

  羅炳奎間接地告訴學生們自己與肖子鶯戀愛了的話,氣得眾學生聲氣哽阻,臉色難看。
  “這麽說你還真與肖老師談戀愛了?”黃曉玲禁不住疼惜肖老師之苦,衝著羅炳奎吼了起來。

  羅炳奎知道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自己都是一個遭男生們恨的人。所以他不敢正麵回答學生們的問話,而是一個勁訕笑著吱吱唔唔,答非所問。

 

   在同學們找羅炳奎麻煩時,遠離一旁的孫仲雲側著身,不時地瞟上一眼停立在距人群十來米處的肖老師,痛苦至極。他不知道肖老師踐踏自己的原因,他不知道肖老師遇上了什麽災難,他想上前去阻止肖老師的行為。他在心中吼到,肖老師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難道我們就這樣認輸了嗎?

  當孫仲雲又一次難過地向老師看去時,他的目光碰上了對方苦楚的眼神。老師的苦難使孫仲雲義憤填膺至視丹如綠。稍後他沒精打采地靠到同學們身旁低聲說道:“我們走吧,再這樣下去,受痛苦的是肖老師。”

  隨後紅衛兵們雖然去了苗圃公園,但心情依然沉重,因為他們都還牽掛著苦難中的肖老師。同樣是因為心情不好,紅衛兵們回到學校後都露出了很深的倦意。

  傍晚時,因自覺受辱而一直心中懷恨的孫仲雲找來李華新和郭永泰商量了去羅炳奎宿舍搞清楚肖老師為何踐踏自己的事。在商量時,胡英才無意中聽到後也加入了進來。早已是落拓不羈的他們,而今又多了些變化,其中最大的變化是用性情粗野來衡量自己的力量和社會地位。因此四人還行走在路上時,就一副凶狠的麵孔。

  四人一頭闖進羅炳奎的宿舍,把羅炳奎嚇了一大跳。進屋來的四人各有表現,孫仲雲一言不發,而是用目光黥著羅炳奎;李華新大咧咧地倒在沙發上玩弄著手槍;胡英才悠然地東瞧瞧西碰碰,像是在搜尋什麽違禁物品;而郭永泰卻別樣麵孔,用似笑非笑的模樣頻頻湊上前去端詳羅炳奎的麵孔。

  羅炳奎知道闖進家來的四個凶神惡煞者是為肖老師的事來找自己的麻煩,所以就倍加小心。

  “來來來,同學們,我這裏還有點好東西。吃,不要拘禮。”說話間,強裝笑臉的羅炳奎將一個盛有花生、瓜籽的果盤放在了兩把單人沙發間的茶幾上。

  郭永泰瞟著果盤慢悠悠地坐在另一把單人沙發上說:“嗬!還真是點好東西,我都快七八年沒吃過花生了。”

  “吃吃吃,我拿出來就是給你們吃的嘛。”羅炳奎滿臉堆笑地說。
  胡英才靠攏來坐在郭永泰的沙發扶手上說:“羅主任,怎麽不把你的喜糖也端出來?”

  “到時候一定請大家吃喜糖。”羅炳奎笑著說。
  郭永泰用兩根手指玩弄著果盤裏的花生、瓜籽說:“羅主任,這麽說你真要結婚啦?新娘又是誰啦?”

  羅炳奎訕笑著說:“見笑了。見笑了。今天上午同學們都看見了。”
  羅炳奎的話剛一落音,李華新就去擊案而起,指著對方的鼻子嗬問道:“聽你的口氣,我們的肖老師還高攀你羅主任了?”

  羅炳奎慌忙說道:“同學們又誤會我的話了……”

 

      李華新被羅炳奎的狡猾氣得要撲上去揍他,可被郭永泰拉住了。李華新雖然被郭永泰按在了沙發上,但胡英才又蹦起來指指羅炳奎又指指屋裏的陳設說:“你*****的羅炳奎還真聰明,大家都還在舍生忘死地保衛毛主席,你卻築起資產階級的安樂窩了!你看看!你看看!你*****的窩還搞得真不錯,連書記的牛皮沙發也搬來了。”

  經胡英才提起沙發之事,郭永泰便細看起沙發來。隨後他撫摸著沙發真假參半地感歎道:“難怪我一走進這屋就感覺到某種氣派,原來是書記的牛皮沙發使然…..”

  這時陰鷙著臉,一直矗立在接近門口處的孫仲雲兀地大發脾氣,打斷了郭永泰的話,衝著羅炳奎叫道:“羅炳奎。肖老師有什麽事求你了?”

  一時間裏,李、郭、胡三人雖然沒聽懂孫仲雲的話,但他們也立馬衝著羅炳奎吼道:“羅炳奎,你對肖老師使用了什麽手段?”

  羅炳奎對“手段”一詞十分氣憤,故一下忘了危險,張口就申辯道:“怎麽叫我使了手段呢?我們是兩廂情願。你們不信就去問肖……”

  “還兩廂情願?”李新華一伸手就對羅炳奎劈頭蓋臉地打了起來,“你*****的癩蛤蟆占了大便宜還賣乖。你是不是在笑話我們?”

  郭永泰也來了氣,因而踢了羅炳奎兩下後罵道:“你*****的想侮辱我們吧?老子早就想揍你這個愛體罰學生的家夥了。”

  羅炳奎似乎不服,因為他對學生們睖了眼。

  羅炳奎的不服馬上遭來了一陣凶狠的亂拳和使他心驚肉跳的恐嚇。其中胡英才用手搶抵著他的頭威脅道:“羅炳奎你不服嗎?不服你就試一下,反正武鬥已死了那麽多人,再添你一個也不多。我數三下就開槍。”

  “服服服,服。”羅炳奎淌著汗急忙答話。
  “你綁架了肖老師還反倒不服?”氣恨恨的李華新用槍把砸了一下羅炳奎的頭。

  這時孫仲雲走過來,壓著怒火再向羅炳奎問道:“肖老師有什麽事求你了?”
  衣衫不整,頭發淩亂的羅炳奎隻好乖乖地說:“肖老師父親的心髒病很嚴重,她求我買藥了。”

  “你能買到好藥?”孫仲雲問。
  羅炳奎說:“我有個本家親戚是一個幹部,他也有心髒病,能吃上進口的內供藥。”

  “肖老師怎麽知道你能買到進口藥?”孫仲雲又問。
  羅炳奎說:“我看見她整天愁眉苦臉,就主動問的。”

  “不對吧?”郭永泰插言說道,“除我們外,學校已好久不見其他人的影子了。”
  “是肖老師在學校做廁所清潔時問的。”羅炳奎低聲說道。

 

     “你*****的在那個時候就打起肖老師的壞主意了?”胡英才拍著羅炳奎的後腦勺譏謔道,“這就是你保衛毛主席的實際行動?”
     “我看你小子沒說實話,你是不是用要鬥死肖老師父親的手段來要挾肖老師屈服於你。”胡英才說。
  隨即李華新也上前來氣恨恨地搧了羅炳奎一耳光,並大罵道:“你*****的真會趁人之危。我們鄭告你,不許再纏住肖老師”
  
  “這也要肖老師同意啊!”羅炳奎不死心地說。
  羅炳奎的這句話氣得 幾個學生七竅生煙,一時間裏還真拿對方無法。不過幾個學生沒讓能買到進口藥的羅炳奎囂張,他們又向羅炳奎動起了手腳。

  突然一個小木凳飛起來撞在了牆上,這把除孫仲雲之外的人嚇了一跳。等被受了驚嚇的人搞清楚踢飛木凳的人是孫仲雲時,孫仲雲已憋著怒火走出了屋。隨之李、郭、胡三人也跨門而出。

  在過道上,郭永泰追上孫仲雲問:“喂,你怎麽突然發了瘋?我們不正在替肖老師出氣……”

  “老子早就想發瘋了!”孫仲雲扭頭睖了郭永泰一眼。
  “嘿!你才怪了,”郭永泰不滿地嗬問孫仲雲,“又不是我得罪了你,你衝我發什麽脾氣?”

  未停步、氣衝衝往前躥的孫仲雲沒搭理郭永泰的斥問,而是仍大發脾氣地叫道:“這不是肖老師一個人的事,我們都被大大地侮辱了!”

  受了莫名之氣的郭永泰衝著孫仲雲也叫道:“莫名其妙,我……”
  郭永泰怨氣未能繼續下去,因為李華新和胡英才不約而同地上前勸阻了他。


  當夜孫仲雲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心裏老悲痛著肖老師降誌辱身之事。

  第二天一早,孫仲雲悄悄走出學校,獨自一人向音樂學院而去,目的是要見見肖老師。一路上,暮氣沉沉的他幾次欲放棄見肖老師之事,但都終因不忍眼睜睜的看著肖老師被毀而又繼續走了下去。之後,他在設想著肖老師被一群醜陋的豺狼撕咬的情景中、不知不覺地走進了荒蕪已久的音樂學院。他先去了肖老師的家,但那裏是陳年的枯枝腐葉載道,小屋陰森如塚,一副天荒地老景象,一看便知人去屋空。

  孫仲雲沒有馬上轉身離去,原因有二:一是不知道肖老師的新家在哪裏,二是漸漸地他沉浸在“天荒地老”的淒美中凝神落淚了。不久,他仿佛聽見《命運交響曲》在被塵封了的小屋裏響起。由此他想起了自己和楊娟在肖老師家作客的情景。肖老師和肖伯伯的多舛命運,使他的臉色由呆癡變為陰鷙、再變為惆悵。在悵惘中,他踏著一地的枯枝敗葉繞屋而喟歎。

  突然他想起了“牛棚”,認為在那裏至少能找到肖伯伯。隨後他到了牛棚,可那裏也成了廢墟,已無一人。對此,憂心鬱悶的他隻好離開山丘下的被荒草包圍的牛棚又爬上了平地。麵對凋敝的校園,他未能覓見一人來打聽肖伯伯一家的情況。盡管如此,他不想馬上離開音樂學院,而是又去了他認為有成仁取義之悲壯美的肖老師家的小屋前。他坐在小屋前那被落葉覆蓋的台階上、頭伏於雙膝,讓自己的魂靈飄旋起來。在空冥中,他聽見了驚慌的《孤雁》聲、穿雲裂石的《命運交響曲》聲、肖伯伯的呐喊聲及肖老師的求救聲。不堪悲痛中,他突然覺得自己聽見了肖老師的淒惶聲,故猛地抬頭四顧。

 

    憂傷中,他環視著四下的凋零,漸漸的銅駝荊棘的景象出現了他的眼前。
  這次孫仲雲從音樂學院回到自己的學校後沉默寡言了。原因是他認為自己也被糟踏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盡管砸派氣勢日盛一日的消息從縣區頻頻傳來,但革聯派似乎並不在意,原因一是他們認為自己也有了槍,原因二是他們認為對手還遠在天邊。

  又一天,無所事事的附四中部分男紅衛兵帶上槍又去區大街閑逛了。如今的他們又有了一些變化,把某種惹事生非看成了頂天立地,把某些惡作劇看成了瀟灑氣派。誒!還有一重要變化,這就是在關注、在意異性的原因下,他們有了虛榮心。因此他們好表現自己了。

  今天他們裝模作樣地溜達了一條街後就直奔苗圃公園而去——因為那裏再怎麽不濟,也比街上強,即便是沒有一對情侶來讓他們養養眼、潤潤心,但也能嗅到空氣中的風花雪月,哪怕是一絲絲。

  來到公園大門口的他們,還沒來得及敞開遊蕩的心扉,就看見公園裏的大道上有一團看似很騷亂的人群。因此郭永泰難禁興奮,衝口就叫道:“捉奸?大家快去看。”

  激動的郭永泰剛向前大跨了兩步就發現情況不對,見同學們不但沒有加快步伐,相反卻用抱怨的目光盯著他。因此已有所心虛和赧色的他硬著頭皮對同學們說:“你們怎麽啦?裝正神了?”

  梁鵬卸掉抱怨的麵孔,轉而竊笑著對郭永泰說:“你丟不丟大家的臉喲?”
  “怕丟臉就別去看。虛偽。假正經。”說話間,郭永泰欲向前走去。

  “你怎麽一看見人群就認為是捉奸?”李華新叫住了郭永泰,“你還叫得那麽大聲,真是丟大家的臉。”

  “這是在公園啊!”郭永泰生氣地作了解釋後就大步朝前而去。
  其實大謬不然,紅衛兵們上前去看見的並非捉奸,而是“耍猴戲”。原來騷動的人群中有幾個背著槍、手持皮鞭的它校革聯派中學生正用鐵鏈套住另一個中學生的脖子、牽著遊街示眾。

  “六耳猴,快宣傳自己。”手牽鐵鏈的紅衛兵在嗬令的同時將手中的鐵鏈重重一扽。
  六耳猴是被鐵鏈所鎖的中學生的綽號。六耳猴雖清瘦了一點,但很是標致,身高也有一米七五左右。盡管他的脖子在鐵鏈無數次的扽勒下已非常紅腫,但他仍強著頭,繃著臉,緊閉嘴,就是不說話。
 

    看得出六耳猴情願受痛也不願屈從的原因是他害怕自己的標致麵孔在有少女的眾目睽睽下失去光彩。不過還好,蹂躪六耳猴的紅衛兵並不在乎他非要當眾認罪不可,而在乎自己的嘩眾取寵。因此,眾施暴紅衛兵頻頻向圍觀的人們展示著自己的強大,其間有吆喝人們前來觀看者、有撫弄著被虐者腦袋咧嘴大笑者、有不時對被虐者抽上一皮鞭者及邊施暴邊替被虐者的宣傳者。

  當牽鐵鏈的紅衛兵看見又有一群人上前來,便冷不丁地將手中的鐵鏈又一猛地一扽,隨即對六耳猴嗬罵道:“你這個*****還反不反對毛主席?這就是你的下場……”

  六耳猴被鐵鏈牽著漸漸遠去後,郭永泰突然向同學們大發感慨,說:“誒!我們真傻。我們也該抓幾個俘虜來排遣這無聊的日子。”

  胡英才也一下來了精神,因此接過郭永泰的話說道:“走,我們現在就去找砸派。”
  “你現在才睡醒了?”李華新用眼瞥著胡英才說,“砸派都跑到縣區去了,你到哪裏去找砸派?”

  梁鵬也來了興趣,故抿著笑說:“大家的手兒癢了?我也是。想想,我們有槍這麽久了卻一直沒排上用場、再則我們又犧牲了兩個戰友,就該抓兩個砸派來消消氣。孫仲雲你說呢?”

  孫仲雲苦笑而不答。
  梁鵬對孫仲雲的不陰不陽的笑來了氣,故盯著對方又說道:“你奸笑什麽?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孫仲雲隱著笑,微低著頭說:“我就是有屁要放。大家看看,我們都快成從威虎山下來的人了。唉!真是環境改造人啊!”

  “什麽?你說我們成了土匪?”梁鵬嗬問著孫仲雲。
  “我們還是原來的學生意識嗎?”孫仲雲心情沉重地反問著梁鵬。

  孫仲雲沒想到自己的這句並不十分上心的話會馬上招來同學們的強烈不滿,其中李華新衝他叫道:“滾滾滾!你這個怪物,大家不想跟你說話了。”

  孫仲雲對李華新的態度不但滿不在乎,卻反而是笑嘻嘻地說道:“不想說話就好好走路吧。大家還想不想在苗圃逛?”

  “不逛了。不逛了。”郭永泰說,“這段時間真沒勁,我們有了槍,反倒不男不女的了。不知怎麽的,近來我總有找人來驗證一下自己還是不是公的的衝動。”

  “你想犯流氓罪?”胡英才笑著,驚愕地盯著郭永泰說。
  胡英才的話使郭永泰自己也驚愕了。他思忖了一下後說:“誒!媽的,沒想到我那句話還有作流氓的解讀。哈哈哈哈,我那句話的意思是要驗證一下自己是不是男子漢;這點我是向孫仲雲學的……”

  “怎麽扯到我頭上來了?”孫仲雲帶著笑佯嗔地打斷了郭永泰的話。
  “孫仲雲曾教唆你去當流氓?”梁鵬笑嗬嗬地問郭永泰。

 

    “慢,慢。”郭永泰用優雅的手勢招呼同學們停止笑靜下來,“我剛才的話一是有點混亂,二是根本就還沒有開始說,所以讓大家誤解了。孫仲雲曾對我說,你以為長了那個東西就是男子漢了?他說男子漢可不好當,那是要負大責任的。鑒於此,所以我剛才就把‘男子漢’改為‘公’了。”

 

    “有什麽講究?”胡英才問。

    郭永泰搔起頭來,他想找個具體的人來說明“男子漢”跟“公的”的區別。不過還沒等他多想,李華新就厭惡地猛推了他一掌,並同時說道:“你別矯情了,走快些。”

 

    隨後紅衛兵對逛苗圃公園也感到乏味,於是就懶洋洋地返回了。回到大街上的他們正越來越忍受不了百無聊賴的苦悶時,突然郭永泰指著前麵人行道上的一個人,用莫名驚喜的語調向同學們叫道:“大家快看,小分頭!”

 

    紅衛兵們順著郭永泰所指的地方看去,便毫不費力地看見了小分頭。紅衛兵之所以能一眼辨認出人來人往中的小分頭,這實在是因為小分頭是人群中的亮點之故。

 

    “*****的小分頭好像日子越過越滋潤似的?”胡英才略有愣神地盯著前方說,“大家看,他衣著依然光鮮不說,還手提菜籃子優哉遊哉地招搖過市。老子想起這事心裏就不平衡,我們不僅在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出死入生,而且還失去了董明明同學。而小分頭呢,大家看,他好像越過越精彩了。”

  “他能過得精彩?”梁鵬笑著說,“大家別看他衣著舒朗且又總是一副顧盼自雄的模樣,其實心裏苦著呢!再說又不是他要逃避運動,而是我們不要人家參加嘛。”

  梁鵬的話使李華新搔著頭說:“咦!細想起來還真是這麽回事!算他*****的小分頭命生得好,不像我們這樣九死一生的大幹革命且窮,相反卻是優哉遊哉的還富。”

  “你就跟他交換命運吧。”梁鵬笑咪咪地對李華新說。
  “有這樣好的事就好了喲!”李華新真真假假地感歎道。

  “李華新你在逗人家小分頭好玩吧?”梁鵬說,“再說你就不怕自己未來的前途黯淡嗎?”

  “不怕!”李華新頭一偏,斬釘截鐵地說。
  “我看你口是心非。”梁鵬拍著李華新的肩頭說,“你知不知道小分頭的父親是資本家的高級職員?聽說他父親還有股票。”

  “總不是資本家。”李華新說,“誒!股票是什麽東西?”
  胡英才說:“有種說法是有股票就算資本家。因為有了股票就可以不勞而獲,坐享其成,也就是剝削勞動人民。”

  郭永泰聽了胡英才的話一下興奮起來,說:“走。我們去教育一下小分頭。”
  “走!”胡英才一揮手,率先大步奔向小分頭。

 

    孫仲雲見所有的同學都奔上去了,自己也隻好跟了上去。恰在這時,走在最後麵的孫仲雲似乎聽見身後有人在叫自己。於是他回頭一看,果然看見段國成從一輛道吉卡車的駕駛室裏伸出頭來叫著自己。

  卡車剛一駛到孫仲雲身旁停下,段國成就打開車門,探出半截身來對孫仲雲說:“孫仲雲你一個人也有心思逛街?太陽快當頭了,快搭車回學校吧。”

  孫仲雲指著在前麵奔走的同學們對段國成說:“他們在前麵。我去叫他們。”

  就在孫仲雲往前追趕同學們時,走在最前頭的胡英才不僅已奔到了小分頭身後,而且還悶聲不響地飛起一腳,將小分頭手中的菜籃子踢飛出去。大為受驚的小分頭沒看一眼滾落於地上的西紅柿、茄子、青椒等蔬菜,而是氣洶洶地轉身向後看。當他看見跟前的胡英才等紅衛兵後,便繃著臉嗬斥道:“難道 你們在大白天也要搶人嗎?”

  小分頭的氣勢和傲慢大出紅衛兵們所料,因而一下子就氣得他們七竅生煙。因此紅衛兵們馬上就放棄了原本隻是想戲弄一下小分頭的想法,轉而一聲不吭地直接對小分頭飛出了暴風雨一般的拳腳。片刻後,鼻青臉腫的小分頭就倒在了地上。小分頭雖然狼狽地趴下了,但仍是罵聲不斷,傲氣不減。這樣一來,紅衛兵們被徹底激怒,他們在怒斥資本主義的同時對小分頭下了狠手。

  胡英才向小分頭的頭部踢去一腳時罵道:“嘿!你*****的要造反了嗎?睜開你的狗眼看一看,這是誰的天下。這是無產階級的天下……”

  郭永泰一腳向小分頭的頭部踢去時罵道:“嘿!老子還真沒搞明白,你一個資產階級的肖子賢孫敢蔑視無產階級專政!現在咱們就讓你嚐嚐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有多厲害……”

  梁鵬對小分頭也邊踢邊罵道:“小分頭,你仗誰的勢這般傲慢?你認為你家裏有錢是吧?*****的,我們無產階級應該把你家剝削來的錢收個精光才對……”

  連一向溫順而少言寡語的趙文和也對小分頭罵道:“你這個家夥還真恬不知恥,自己的家庭有問題本該脫胎換骨才對。然而你卻非常抗拒無產階級專政……”

  小分頭被踢得再也吭不出聲、再也不打滾後,紅衛兵們的氣也消了許多。正當紅衛兵們快停止對小分頭踢打時,突然圍觀的人群被幾個人掀開了一個豁口。這幾個人上前來對準小分頭的肚子就是一陣凶狠的亂踩亂踏加重踢。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紅衛兵們搞懵了。當反應最快的胡英才看清楚躥上前來對小分頭施暴的人是丁老六一夥社會青年後就大叫道:“丁老六,這裏的事與你們不相幹,快滾。”

  丁老六昂著頭,慢悠悠地說:“我也是革聯派,難道不該懲罰小分頭這個資產階級的公子哥兒?上次在你們學校,老子就想揍死他。”

  丁老六突然變得囂張,這使紅衛兵們感到驚詫,這時李華新走上前去直盯著他說:“你想揍死誰?”

 

    丁老六看出眼前的紅衛兵是在鄙視自己後就強壓著怒火,心中懷恨地說:“戰友們別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了。前幾天你們的劉團長找過我,他希望我能再回到你們組織,助大家一臂之力……”

  “放屁!”梁鵬繃著臉嗬斷了丁老六的話。
  然而丁老六沒有把梁鵬放在眼裏,所以就酸溜溜地對梁鵬說:“喂,這位戰友,請你說話注意文明,不要把‘屁’掛在嘴上。”

  丁老六表演到現在時,紅衛兵們知道和看出了丁老六是在仗著劉長傑的關係來故意挑釁大家,其動機是一雪曾被紅衛兵們鄙視之恥。

  不過紅衛兵們不僅不能讓丁老六如願,更重要的是要替梁鵬大哥百分百的爭回顏麵。就因此,在場的紅衛兵猛地齊刷刷地拔出手槍來對著丁老六嗬令道:“你他媽的快滾……”

  然而老奸巨猾的丁老六像是吃定了紅衛兵們似的,他不但沒滾,卻反而是側轉身去猛踢已是一動也不動的小分頭,以示進一步挑釁。這一來,紅衛兵們愣住了,他們一是不敢對丁老六開槍,二是不知該用什麽理由來製止他體罰小分頭。

  一直呆立一旁的孫仲雲起初看到小分頭遭受同學們的毆打時,他不敢上前去阻攔,因怕自己的右傾行為遭到同學們的批判。不過當他看見丁老六對梁鵬出言不遜和對小分頭下手時,就不由得輕蔑一笑,心語道:“丁老六你的心計我很清楚,你不就是想借挑釁紅衛兵來向你的嘍羅們顯示自己的勇敢和強大嗎?我勸你不要鋌而走險,小心玩火自焚。”

  接下來他看見丁老六對同學們的挑釁到了肆無忌憚的程度時,就氣憤的雙眉一揚,大步跨上去將毒莫與我的犀利目光刺向對方。

  當丁老六看見孫仲雲那雙犀利得能穿透他五髒六腑的目光時,不由得一驚,賡即放下了狂妄自大的架子,轉而微笑著說:“嘿嘿。這位戰友怎麽了?請別誤會了,我們可是一派的喲!”

  這時梁鵬衝丁老六吼道:“什麽一派的?熏蕕豈能同器!”

    就在丁老六抽動著臉感到尷尬時,突然有人驚呼道:“糟了,小分頭好久都沒有動了。”
  大家一聽這話,便驀然驚醒,隨之驚慌起來。在紅衛兵紛紛俯下身去呼喚、搖晃小分頭時,丁老六說道:“好,不同器,不同器,不同器我們就走。”聰明的丁老六向他的嘍囉們一揮手,一夥人趁機溜之大吉了。

  不久,紅衛兵們帶著恐慌之色站起來麵麵相覷,一時間誰也張不開口說話。
  “好像真死了,你們怎麽看?”梁鵬惴惴不安地先開了口。

 

    “但願小分頭是裝死。”郭永泰說。
  “一點都不像。”趙文和邊說邊心中不安地觀察著同學們的臉色說。

  李華新對同學們的惶恐表現不滿,於是就用嗆人的腔調對大家說:“你們驚慌什麽?又心虛什麽?快把人往醫院送唄。”

  “送哪家醫院?”趙文和問。
  “當然是積極支左的一八九醫院。”李華新說。

  在大家焦心地商量著如何應對小分頭之事時,孫仲雲卻一言不發,像癡呆了似的。因此李華新十分生氣地衝他吼道:“孫仲雲,你去負責截車。”

  孫仲雲被嗬斥的聲音震醒後,這才想起段國成還在卡車上等大家返校。於是他朝幾十米外拐彎處停著的卡車跑去。不久卡車駛來,載上小分頭和眾紅衛兵便朝一八九醫院開去。

  “一八九”是一家團級陸軍醫院,坐落於南山山隅。紅衛兵們之所以將小分頭送到那裏,原因有二:一是認為支左的解放軍與己同路線,自然會黨同伐異而掩蓋真相;二是認為軍隊醫院醫治槍傷、刀傷及骨傷的技術高。

  果然,當紅衛兵們將因脾破裂而死亡的小分頭留在一八九醫院的太平間後,他們沒有受到任何盤問、像毫無過錯的走出了一八九醫院。

  回校的一路上,紅衛兵們縮身坐在車廂裏誰也不說話,人人都像有負罪感。卡車在學校的操場上剛一停下,各懷心思、不相招呼的他們就急著爬下車、一心要用最快的速度鑽進教學大樓裏去。可是他們剛走了兩步,就被從駕駛室裏鑽出來段國成叫住了。

  “喂,你們不稀罕汽車?”段國成向戰友們叫喊道:“今天我好不容易借來了這倆車又請來了師傅,你們就不想踩一踩油門,轉一轉方向盤?”

  段國成見沒人理會他,就又大聲說:“嗨!你們還把小分頭的事掛在心上?我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大可不必嘛!運動初期公安部長安子文就說過,壞人打好人是反革命,而我們好人打壞人呢,卻是革命行為嘛。是革命行為我們就沒有錯嘛。”

  段國成郎朗暢快的開導之語仍沒起作用,因為梁鵬等學生仍半低著頭大步朝教學樓走去。走進大樓,梁鵬就徑直奔劉長傑的辦公室而去。眾同學知道梁鵬去團部的用意,所以都跟了上去。

  梁鵬跨進辦公室,還沒看清楚劉長傑在做什麽事,就衝著對方吼道:“劉團長,你怎麽能讓丁老六那夥人加入我們的組織?小分頭死了!”

  劉長傑被梁鵬的話搞得一頭霧水,一時間裏既沒有聽懂對方的話,又對眼前的戰友們的灰臉色感到詫異。

 

   “小分頭被丁老六一夥打死了。”機敏的胡英才將梁鵬的話編撰後對劉長傑說。
  “這——這——我還是沒聽懂你們的話。”劉長傑說。
  “小分頭死了。”胡英才又叫了一聲。

  此時,劉長傑臉色一沉,說:“我聽懂了小分頭死了這句話。但我不明白大家為何要衝著我發火。”

  “你為什麽邀丁老六一夥加入我們的組織?”梁鵬用頂撞的態度又一次問劉長傑。

  劉長傑不高興地說:“這裏麵有什麽問題嗎?大家都這樣做,這樣能多一份打敗砸派的力量。況且丁老六還沒有進入我們的組織、我現在已取消了這個打算,可大家為什麽要衝著我發火?”

  “可惜已晚了一點。”郭永泰苦笑著對劉長傑說,“如不是丁老六說你邀他加入我們組織,我們能讓他暴打小分頭嗎。”

  現在劉長傑像是明白了戰友們衝他發火的原因了。於是他一下就展開眉頭說道:“誒!原來大家是在為小分頭的死感到內疚和恐慌?嘿!我就不明白了,小分頭死了你們為什麽感到緊張?又不是你們打死的。”

  “我們也動了手。”梁鵬說。

  “丁老六也動了手嘛。”劉長傑漸露出團長的穩重氣派說,“誰知道小分頭是誰打死的?呸!你們為什麽要害怕?我們的董明明戰友、卷卷戰友不也死了嗎。可誰又在為他們的死感到了內疚?感到了害怕?”

  梁鵬又說:“可小分頭畢定不是死在戰場上啊!”

  事情清楚到這種程度後,劉長傑不耐煩地一揮手,說:“大家完全不必為此事忐忑不安了,他小分頭自身也有問題,誰叫他一慣對我們這個社會有抵觸情緒。我敢保證地說,如有風吹草動,他小分頭定會跳出來反對人民,反對我們這個社會。像他這樣的階級異己份子,死了也是活該。同學們,戰友們,他是死在運動中啊!如要是追究打死他這個人的責任,那就是在追究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責任。誰有這麽大的狗膽?”

  劉長傑的這一通話似乎寬了大家的心,因此就沒有人再說話了。

  劉長傑見場麵靜了下來,於是就趕忙話鋒一轉,嚴肅地對大家說:“戰友們,今天是幾月幾日了?今天是七月二十四日了。大家算過砸派被我們趕出山城多久了沒有?再過幾天就是一個月了。在這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山城的革命形勢有什麽變化?樹欲靜而風不止啊!近來有幾股砸派從西邊永川、合川方向的縣區躥回到我市西郊地區頻頻騷撓我們,大有卷土重來之勢。因此市總部發出了警告,每一位革聯派戰士都要提高革命警惕,隨時準備真槍實彈的跟砸派幹”

  “再怎麽警惕,都不如把他們消滅幹淨。”胡英才略顯不耐煩地打斷了劉長傑的話。

 

     “我後麵的話就是這個意思。”劉長傑接著說,“市總部又要用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的策略,也就是說隻要一發現某處有砸派躥回來,我們就要相互支援,至少也要把他們趕出去。”

  “隻把他們趕出去有什麽用?”郭永泰不滿地說,“這樣下去何時才有個頭?”
  劉長傑稍有停頓後又說:“我想砸派堅持不了幾天了。”

  “為什麽?”幾個人同時眼睛發光地問劉長傑。
  “我想快有最新最高指示下來了,說砸派是反革命組織。”劉長傑帶著思忖的神情說。

  “誒!原來空歡喜一場,我還以為有什麽不虞之喜從天而降。”郭永泰邊說邊往外走,“還是隻有靠我們自己來打敗砸派了。”

  李華新不讚同郭永泰的觀點,故轉身邊尾隨對方邊說:“打敗砸派本來就是咱自己的事嘛。虧你郭永泰竟有坐等花開的思想。”

  劉長傑見眾戰友紛紛往外走,於是趕緊補充道:“從明天起,大家不要再外出了,因為有可能隨時都有戰鬥任務。看看,你們就為了排遣一下憋悶的心情,一個個曬得多黑!”

  走在最後的梁鵬,扭轉頭帶著幾分欣慰的笑對劉長傑說:“我看被趕到鄉下的砸派曬得比我們還黑;可能都曬成臘肉了。”

 

 

 

 

 

十八、

 

六月二十八日這天,趙中遠、楊長江和屁股臉本是去建設廠搞槍,但途中生變,沒能去成建設廠,而是被蘭軍長派去支援紅旗機床廠的工人戰友了。剛過晚飯時,一身汗漬的仨人風塵仆仆地趕到了紅旗機床廠。在該廠砸派的堡壘般的團部大樓裏,仨人不僅受到到了男、女工人師傅的熱烈迎接,而且還感受到了師傅們如父母般的溫暖。

 

  由於已過開飯時間,所以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師傅從自己在工廠旁邊的家裏給趙中遠仨人端來了飯菜。趙中遠仨人在狼吞虎咽時,女師傅盯著他們腰間的槍捂著胸暗暗鬆了口氣地說:“小將,你們一來,我們又放心一些了,因為我們有四支槍了。那些偽革聯越來越張牙舞爪,恨不得要把我們一口吞掉似的。”

 

 咀嚼著飯的屁股臉隨口向女師傅問道:“你們這裏誰還有槍?”

  “陸大勇小將。”女師傅說。

  “哪個陸大勇?”屁股臉又問。

 

  女師傅說:“他也是中學生。他是前兩天來我廠支援我們的。他說我廠裏西區的什麽標誌,我們絕不能敗。”

 “杞人憂天。”屁股臉咧嘴笑著說,“我們怎麽會敗呢。被打敗的該是偽革聯。”

 “怎麽是杞人憂天?”女師傅問。

 

  屁股臉仍要用使人不踏實的大咧咧的方式跟女師傅說話,但被趙中遠睖了一眼。緊接著趙中遠微笑著對女師傅說:“阿姨,您別擔心,我們一定會打敗偽革聯。”

  “這事自始至終我都相信。”女師傅說,“因為我們的路線是正確的嘛。”

  “對對對!”楊長江激動得噴出了飯,“這位阿姨路線鬥爭覺悟高。山城的革命造反派之所以能日益壯大,靠的就是路線正確嘛。”

 

  “你有沒有個吃相,把飯都噴出來了。”屁股臉用肩頭撞了一下楊長江,“再說我聽了你的酸話就想作嘔。”

  楊長江訕笑著附著屁股臉的耳朵低聲說:“我是假裝激動。那酸話我是說給阿姨聽的,目的是讓她高興。”

 

 女師傅見楊長江附著屁股臉的耳朵說話,於是就不由得麵露赧色地說:“小將,是不是飯難吃?我去給你們打開水來。”

  女師傅話未落音,就拿上桌子上的一個搪瓷盅走了出去。女師傅離開屋子的時間似乎久了一點,但她回來時不隻是打來了開水,重要的是還帶來了一名精明強悍的中學生。

 “這就是陸大勇。他也有一支手槍。”女師傅一進門就喜滋滋地給學生們介紹起來。

 

 

  四位中學生一見麵,先是相互一瞥,爾後才端詳起對方來。大概是相互欣賞,隨之他們後笑逐顏開,彼此拍著肩露出了相見恨晚的喜悅。自不待言,眼下的緊張形勢使他們一開口就談到了組織的生死存亡及個人的前途問題。這樣的談話大約隻進行了半個小時,因為大家都認為是老生常談。之後他們談論起槍支的事,並商量著到哪裏去搞到更好更多的槍。由於一心想著的是搞到好槍,所以午夜十一點多鍾時,他們還呆在如蒸籠般的屋裏,直到外麵驀地傳來革聯派的地動山搖的衝殺聲時,四人才慌張地奔了出去。

 

 

  有預謀有計劃的革聯派來勢洶洶,全然一副要將砸派犁庭掃閭的陣勢,所以紅旗機床廠的砸派很快就陷入重重包圍之中作困獸之鬥。無奈力量懸殊,不久砸派的巢穴就被革聯派攻陷。砸派接下來的命運就隻有豕突狼奔。

 

  在一遍咒罵聲、嚎叫聲、悲憤聲及鋼釺磕碰聲中,趙中遠等四位紅衛兵仗著槍才成功護送著幾個工人戰友殺開一條血路逃出了大樓。逃出大樓的砸派仍是驚魂未定,所以各自尋路四散而去。趙中遠等四人在兩位熟悉環境的男性工人戰友的帶領下在廠區的黑暗處穿行,最終翻越過一道圍牆,成功逃出工廠而來到了烏煙瘴氣的大街上。他們一行六人,在深夜的大街上沒行多遠,就從市井裏此伏彼起的追殺聲、嗬令聲、辱罵聲及砸門聲中嗅出了戒嚴的氣味。由此,在熟悉西區環境的陸大勇的提議下,六人直奔鐵路而去。途中兩個工人由於惦記家中出事,所以返回了城裏。

 

 

  趙中遠、楊長江及屁股臉在陸大勇的帶領下誠恐誠惶地疾奔過半明半暗的街道、心中憋火地穿過一大片昏暗的居民區,再摸黑連溜帶滑地滾下一麵灌木叢生的山坡,最後既狼狽又疲憊不堪地來到鐵道上。他們逃到這裏大約用了半個小時。

 

  一身帶著擦剮之傷的四人剛一來到鐵道上就雙腿一軟,隨即坐在星光照耀下的鋼軌上直喘起氣來。楊長江氣還沒喘勻,就大罵道:“*****的偽革聯你記住自己今天所犯下的罪行,咱們砸派總有一天會跟你們算總賬。”

 

  “現在不是發誓言的時候。”陸大勇微喘著氣對楊長江說,“再休息一會兒,我們就繼續走。”

  “往哪兒走?”楊長江略顯煩躁地問陸大勇。

  “隻有往成都方向走。”陸大勇說。

  “走路去?”楊長江驚訝地問。

  “坐火車。”陸大勇邊說邊站起身來。

 

 

  “哪來火車?”楊長江生氣地說,“早知道是現在這個樣,就不該朝這個方向逃。”

 

  站立著的陸大勇平了平氣後對楊長江說:“這位戰友,請相信我的判斷沒有錯,根據眼下的事態分析,一直腹有鱗甲的偽革聯早有今天的行動計劃,其目的是要在一夜之間徹底消滅全山城的造反派,也就是說目前城裏根本就沒有我們生存的地方。因此我們就隻有避其敵人的鋒芒,先到縣區去,再從長計議。”

 

  隨後趙中遠站起來說道:“大家快走吧。”

  “我們去哪裏坐火車?這前後都黑燈瞎火的。”說話間,屁股臉也站了起來。

  “前麵不遠有個小站,我們去哪裏爬貨車。”陸大勇剛張口就沿著鐵道走了起來。

 

 

  楊長江邊跟上戰友們、邊嘀咕道:“媽的真倒黴,偏偏在我要吃壽麵的今天趕上了逃亡。哈哈,咱真還有點大革命家的待遇。”

  他們大約走了兩公裏再拐了一個彎,就看見前麵的夜空下出現了幾點燈光。一見到遠處的燈光,陸大勇就指著遠處的燈光對大家說:“那就是小車站,我沒騙大家吧?”

 

 

  “差不多還是騙人。”楊長江說。

  “為什麽?”陸大勇問。

 

  楊長江說:“那麽小的車站哪來客車停靠?”

  “坐貨車。”陸大勇說。

  “也隻有這樣了。”楊長江情緒低落地說,“否則天亮後,就隻有等偽革聯來抓我們回去坐他們私設的牢房了。”

 

 “豈止是坐牢房,”陸大勇咬牙切齒地說,“被他們秘密殺害是完全可能的。大家都知道,現在連人被打死了都無人過問,或況是失蹤了的人。”

 

  “哎呀呀!”屁股臉真假參半地驚懼叫道,“在這以前我還沒有想到過這一層,現聽陸大勇這麽一說,還真使人冷汗淋淋,想一下都害怕。大家想想,失蹤是什麽概念?失蹤就意味著你白白為無產階級幹了一場革命,死後都不被人知、不被人承認。這樣不行,我們務必要繼續轟轟烈烈地與偽革聯鬥爭下去,如犧牲了總比失蹤強,因為你不會被人世遺忘。”

 

  “聽你的話語,我們好像是因騎虎難下才繼續革命?”楊長江問屁股臉。

  “我可沒有這樣說啊。”屁股臉故意輕鬆而又大咧咧地對楊長江說,“你如要這樣說,我是不會批判你的。”

 

 

  楊長江一笑,不以為然地對屁股臉說:“我還怕你批判嗎?現在是靠武力說話,誰還在賣嘴皮奢談‘批評’?其實大家心裏都很明白,不管是騎虎難下也好,還是革命到底也罷,總之隻有消滅了對手,才有活路,否則將永無出頭之日。”

 

 

  “是啊!我們怎麽一下就掉進了爐火熊熊的鼎鍋裏了?”屁股臉半是調侃半是後怕地說。

  這時一直神情威嚴且又長久沒說話的趙中遠開了口,說:“屁股臉你覺得自己在夢中了吧?我也有些覺得咱們像釜底遊魚……不過還好,我似乎有點清醒了……可是,可是咱還得在現在的道路上走下去,否則清醒也沒用,隻有坐以待斃。”

 

 

  楊長江對趙中遠的話不滿,因而就對著夜空一聲大叫:“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下一步我們非得去搞好槍不可。”

 

  接下來,邊走邊商議著搞好槍之事的他們在不知不覺中靠攏了燈光昏暗的小站。在陸大勇的帶領下,他們借著黑夜的掩護,躡手躡腳地爬上了 一列看起來是快要發出的貨車。四人剛一倒坐在廠廂裏,就頓覺身心疲憊,誰也不願動嘴說話。於是乎,他們誰也不關心一下列車何時發出,而是隻顧用進入夢鄉的辦法來消除疲憊。

 

 

  陽光普照大地時,他們才睜開了眼。睡眼惺忪的他們首先感覺到的是太陽的熱力,然後才感到饑腸轆轆。大概是鬱悶加饑餓的原因吧,他們既沒有相互招呼,更沒有力氣爬起來察看一下列車外的情況,任由火車帶自己去向遠方。

 

 

  漸漸的、他們雖然完全恢複了意識,並邊聽著車輪輾軋鐵軌的聲音、邊望著天空中若有若無的白雲,但仍一動也不動,像是在想著心事。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楊長江第一個爬了起來,並急匆匆地察看起鐵道兩旁的情況來。隨後他帶著一絲莫明的擔心對戰友們叫道:“嘿!嘿!你們快起來看看我們到了什麽地方。”

 

 

  鐵道兩旁是綿延的丘陵。在火車上瀏覽烈日下丘陵中的稻田、農舍、小溪及竹叢,會使人難禁喟歎,一下想起沉重的日子來。站起身來的屁鼓臉剛一看見一個勁往後移動的田野就心煩地說:“陸大勇,我們到哪裏才能下車?現在我們到了什麽地方?”

 

 

  陸大勇不情願地說:“不知道。火車在什麽地方停,我們就在什麽地方下。”

  “我們幾個不會掉在專縣的偽革聯手裏吧?”屁股臉有許擔心地說。

  “決不會。”陸大勇語氣肯定地說,“專縣是我們砸派占絕對優勢。”

 

 

  接下來他們很少說話,因為各有心情:有的一直盯著前方,急迫地盼著火車快停下來;有的時不時瞅上一眼當空烈日暗暗地罵著什麽;有的凝視著田野,越來越昂首挺胸地思考著去哪裏搞到又好又多的槍。

 

 

  直到太陽過頂一個多小時後,火車才在一個異常簡陋的小站停了下來。剛爬越車廂時,四人以為自己的身手還很靈便。可殊不知,他們翻身騎上車廂邊沿準備往路基上滑去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腳有些僵硬了。手腳僵硬的屁股臉一失手,屁股先著地,這逗得他的三位戰友大笑不已。其間楊長江最為歡快,他邊笑邊指著屁股臉的屁股說:“底盤大了!底盤大了!”

 

 

  坐在路基上又是呲牙忍痛又是揉捏屁股的屁股臉對楊長江取笑自己的話既生氣又感到有趣,於是就抑製住痛和喘氣,咧嘴笑著說:“楊長江快來扶我,不然老子就要報複你。”

 

  楊長江笑嘻嘻地走上去扶著屁股臉說:“我底盤又不大,你能報複我什麽?”

 

 

  一瘸一拐的屁股臉摟著楊長江的脖子說:“你自己是猴子屁股不好看、卻反說我底盤大。當然,跟你的猴子屁股比,我的底盤是大了些,但這才是最標準的屁股。”

 

 

  楊長江反手捏著屁股臉的屁股哈哈笑著說:“你的屁股還標準?哈哈,誰不說你的底盤大。”

 此時屁股臉有許生氣地將楊長江一推,繼而嗬問道:“你是不是越說越來勁?”

 

 

  楊長江對屁股臉的突然變臉始料不及,因而就發了愣。好在走在前麵的趙中遠這時扭過頭來不客氣地衝著楊長江和屁股臉發了火,這才使楊長江脫離了窘境。

 

  他們是隨意從火車的左側下車,所以下車後就自然而然地朝著南邊的丘陵地帶走了去。他們出了車站,抬頭望了望火辣辣的天空後,又繼續朝有著一片片綠油油稻田的南邊前進。他們來到第一塊稻田時,就迫不及待地湧到靠田埂一角的水氹裏暢快淋漓地洗滌起渾身的塵埃來。一陣爭先恐後的清洗後,四人都突然放慢了洗滌的速度,似乎全在用心感受著自己的肚子。

 

 

  屁股臉第一個直起身來一邊抹著臉上的水珠、一邊環視著赤日焰焰下的遍地稻田對戰友們說:“喂,現在我們去哪裏搞點吃的?我怎麽覺得心慌起來了。”

 

  這時楊長江站起身來邊用一雙濕手推著屁股臉走、邊說:“那就快走吧,你可能是快中暑了。”

 

 

  接下來四人頂著烈日,踏著稻禾覆蓋的田埂繼續向南邊走去。赤日下。一直很少說話的趙中遠因長久感受著田野的寂靜,故突然感歎地呤道:“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苗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曠野裏響起先人的悲天憫人的詩句時,似乎有天籟之音從空中飄來,進而是被烈日炙烤得奄奄一息的大地更加寂靜而又肅煞。不知是能觸及靈魂的天籟之音使然還是對古詩所描繪的情景身有同感,四位中學生紅衛兵不隻是沉寂了下來,而且還像是有著什麽心思。

 

  他們又穿過一衝稻田便爬上了一道小山梁。剛一下山梁,楊長江就驀地驚喜叫道:“大家看,小溪!嗨!我一身還漿著呢,快去用清水再洗洗。”

 

 

 

  楊長江話未落音就朝山坡下的小溪跑了過去。隨即趙中遠和陸大勇也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溪流。仨人在用清澈的溪水痛快地洗滌汗膩的軀體時,都嘲笑起自己剛才用稻田裏的熱水洗身的事來。洗淨身、再跑到小溪上遊的趙中遠在愜意地喝下兩口溪水後就突然感到似乎有什麽事不對勁。於是他帶著一絲莫明的驚慌查看起人數來。果然,他的目光在溪流中沒找到屁股臉。驚慌中,他再向身後的山坡看去,見屁股臉倒在了草地上。對此,他邊拔腿朝山坡跑去邊大聲朝陸大勇和楊長江叫道:“快!快!屁股臉好像出事了。”

 

 

  由於心中忐忑,趙中遠奔到屁股臉跟前沒顧得上細看、就慌忙問道:“你是摔跤了還是中暑了?”

 

  有氣無力的屁股臉摸著胸膛喃喃地說:“我心慌氣短,還冒虛汗。”

  “真是中暑了?”趙中遠蹲下身來掐起屁股臉的人中穴位來。

  然而屁股臉一個勁地說“心慌!”

 

 

  戰友的危情與痛苦,使心慌的趙中遠快速側頭向小溪看去,欲衝著楊長江和陸大勇發脾氣。可是他沒能發出脾氣,因為楊長江和陸大勇已快到跟前。

 

 

  楊長江以為屁股臉隻是累了,所以就調侃地說:“屁股臉,你怎麽成了虛哥?你要休息,也應該到那邊的樹蔭下趟才好嘛。”

 

  趙中遠沒等楊長江話落音,就一瞪眼衝對方嗬斥道:“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楊長江雖被趙中遠狠狠地嗆了,但沒敢頂撞,原因是此時他已看出屁股臉的臉色很不對勁。

 

 

  可是陸大勇卻是不慌不忙地對趙中遠和楊長江說:“你倆先把屁股臉抬到那邊的那棵桐子樹下消消暑氣,我去給他找藥來。”

  趙中遠見陸大勇似胸有成竹,因而就有所放心地問道:“陸大勇。屁股臉是中暑了嗎?”

 

 

  沒等陸大勇回答,楊長江緊接著就說:“陸大勇你是醫生嗎?你去找什麽藥?你別心不在焉,謹防把屁股臉的命搞丟了。”

  “放你的屁!”趙中遠氣恨恨地揍了楊長江一拳,“你發音的東西是嘴還是肛門?你怎麽就想到戰友要死了呢?”

  楊長江笑了笑沒開腔。

 

 

  陸大勇沒回答兩位戰友的問話,而是擺出高傲的姿態朝山梁上爬去。

  這時屁股臉似乎病情加重,他呻吟道:“心慌得厲害……”

 

 

然而楊長江仍不忘調侃屁股臉,故笑著說:“屁股臉你真成了虛哥?你別心慌,陸大勇給你找藥去了。”

  “閉嘴!”趙中遠瞪了楊長江一眼。

 

  楊長江不在意趙中遠的瞪眼,而是微笑著說:“今天我就要看看陸大勇能找來什麽仙藥救屁股臉。”

 

 

  十幾分鍾後,陸大勇抱著二十幾根直徑不足二厘米粗的玉米稈從山梁上一溜煙地往下奔了來。楊長江望著既矯健又從容的陸大勇對趙中遠說:“陸大勇真帥,像個綠林好漢!”

 

  趙中遠沒有理會楊長江,而是心中疑惑地盯著陸大勇邁著大步心滿意足地走過來。陸大勇來到桐子樹下、就將除一根之外的所有玉米稈往草地上豪邁地一扔,爾後才對趙中遠和楊長江說:“你倆快剝去皮、給屁股臉吃吧。”

 

  “怎麽這就是您找的藥?”楊長江大惑不解地問陸大勇。

  陸大勇毫不理會楊長江,而是先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然後才邊啃著留於手中的那根玉米稈、邊自信得意地說:“楊長江,你快把玉米稈給屁股臉吃吧。我是老經驗,所掰的玉米稈堪比甘蔗。”

 

 

  “你說屁股臉是因低血糖而心慌氣短?”趙中遠恍然大悟地問陸大勇。

  陸大勇沒有馬上作答,而是先快速咽下口中的甜液,再吐出了渣才說:“我是老經驗了,先試試吧。”

  “試試看吧。”趙中遠邊說邊彎下身替屁股臉拿玉米稈。

  “我也趕快來吃點,不然也要患低血糖了。”楊長江邊說邊坐了下來。

 

 

  屁股臉果然是因患了低血糖而心慌氣短虛汗冒,所以他吞下幾口玉米杆甜汁後就漸漸恢複了元氣。

   “唉!老人的話真是不假,”繼續咀嚼著玉米杆的屁股臉說,“人是鐵,飯是鋼,三天不吃就倒樁。可是······可是我們都是餓過飯的,不應該這麽不經餓······”

 

 

  “閉嘴,哪來那麽多話。”楊長江用手中的玉米杆敲了一下屁股臉,“你趕快多嚼點玉米杆醫治自己的低血糖吧,不然一會兒後玉米杆就被我們啃完了。”

 

 

  大約半個小時後,草地上鋪滿了吃過的玉米杆渣。大吃一頓的紅衛兵在蟬鳴的催眠下展開四肢,慷懶地躺在樹蔭下的草地上昏昏欲睡了。

 

  盡管趙中遠同樣像戰友們那樣疲乏不堪,但因心事重重,不能入睡。

 

 

  由於鬥爭形勢風雲突變、砸派命運瞬間變壞,所以在此時,趙中遠時而閉目有許自憐地回憶起自己在運動中所遭受的種種苦難、時而睜大眼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望著無一絲雲彩的天空籌劃著下一步的行動。可是他怎麽也不能聚神考慮問題,相反卻是思想倒退,又陷入了對運動的回憶。一陣消沉後,他突然回憶起羅大剛和朱麗慘死的事來。就在他因羅大剛和朱麗的慘死而鼻子陣陣發酸難受時,小溪上遊對麵的羊腸小道上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五音不全且又胡亂跑調的歌聲:“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趙中遠聽見中年男子的歌聲後、不由得皺緊眉頭苦著臉地咕噥道:“農民伯伯,我求您別唱了;你真是在糟踏、譏諷樣板戲。唉!不過……哈哈,還真沒有人拿你有辦法!咦!真還有點妙!”

 

  趙中遠一想到“妙”,就想馬上見到唱歌者,因此也就訕笑著馬上站了起來。他向發出歌聲的地方望了過去,但未見到人。不過他知道唱歌者此刻正被一片小樹林遮擋,所以就靜候著目標出現。

 

 

  稍許後,當目標從小樹林裏走出來時,趙中遠被嚇了一跳。原來趙中遠看見的目標是兩個人,而且兩人都還背著長長的步槍。因此他急忙邊踢著仍迷迷糊糊躺著的楊長江和屁股臉、邊壓著嗓門喚道:“快起來!快起啦!有情況。有兩個背著槍的人走過來了。”

 

 

  一聽見趙中遠的警報,躺在草地上的三個紅衛兵反映不一,楊長江是一翻身站了起來、屁股臉是慢悠悠地坐了起來,而陸大勇既不慌張也不懈怠、是從容地靠近趙中遠問:“背槍的在哪裏?”

 

 

  “就快到我們正對麵了。”趙中遠指著小溪對麵說,“聽,一副公鴨嗓子還唱著紅燈記呢。”

 

  陸大勇思忖了幾秒鍾後就對三位戰友說:“你們就在這樹下等著,我先出去看看。”

 

  陸大勇話音剛落,就跨出樹蔭,沿著山坡而下,朝小溪走去。在去探看唱歌者的一路上,陸大勇嘴刁一根狗尾巴草,上身略微後仰,手姿擺動,步伐搖晃,全然一個山野刁小子的架式。彰顯著桀驁不馴神彩的他走到距小溪還有十來米處先停了下來,轉而全神貫注地盯著小溪對岸的唱歌者一步步朝下遊走來。

 

 

  不久,唱歌者戛然閉了嘴並止了步,原來快走到陸大勇正對麵的他看見了陸大勇。因此唱歌者有所警惕起來,他在死盯著陸大勇的同時就邊慢慢由背槍變為持槍、邊低聲對身後的同伴吩咐著什麽。接下來相距二十多米的陸大勇和唱歌者夾溪對視,誰也不敢輕易先開口說話,雙方都警覺地觀察、揣測著對方的身份。

 

 

  還好,這樣使人忐忑的對峙持續不久,原因是唱歌者的同伴向唱歌者說了幾句什麽後、唱歌者就挺起胸朝陸大勇說道:“喂。溪溝對麵的人,你知不知道榮昌的金猴農民造反軍?”

 

 

  陸大勇知道對方是在打探自己的派別身份。因此他為難了,原因是運動組織名稱多如牛毛且又有不少名稱共用,從而根本無法從組織名稱上知道該組織是何派。不過轉眼間陸大勇已從“為難”變成了泰然,因而就威風凜凜地雙手一叉腰,繼而漫不經心又含糊其辭地對唱歌者說道:“哈哈,誰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金猴農民造反軍……”

 

 

  陸大勇話到此,便有其用心地閉了嘴,轉而邊觀察著溪對岸的人的反映、邊繼續用“哈哈”聲來刺探對方的派別。

 

  唱歌者馬上就讓陸大勇遂其心願,他興奮地向陸大勇呼問道:“喂——對麵的戰友,你是不是被偽革聯追殺出重慶城的砸派?”

 

 

  陸大勇思考了一下後才又對唱歌者含糊其辭地說:“我真的很狼狽嗎?讓你一眼就看出我是……”

 

 

  這時唱歌者已確認陸大勇是自己的戰友,所以就帶著同伴邊淌水過溪、邊張開大嘴向陸大勇說:“我一看你就是重慶城裏的人。今天上午,我在咱縣城裏看見了很多昨夜從重慶城裏逃出來的戰友。我一打聽,才知道重慶的革聯派對咱砸派下了毒手。因此我也就想到了你是從重慶逃出來的戰友。”

 

 

  完全放了心的陸大勇應答了唱歌者的話後就轉身朝山坡桐子樹下的三個戰友招了招手。

 

 

  唱歌者對陸大勇的舉動感到驚奇,因而就感歎地說:“你還有戰友藏伏著?你們城裏人真機警。”


    已轉回身來的陸大勇假裝不以為然地說:“談不上機警;這都是階級鬥爭的複雜所造成的。”

  隨後,陸大勇與唱歌者沒談上幾句,趙中遠、楊長江及屁股臉已走上前來。

 

 

  楊長江上前來就摸著唱歌者的老式步槍笑嘻嘻地說:“農民戰友,你這老套筒槍還真把咱幾個人生地不熟的人嚇了一跳。這裏是什麽地方?”

 

  “榮昌。”唱歌者答道。

  “榮昌?”楊長江帶著驚奇和不服氣的模樣叫了起來,“一夜之間我們就被偽革聯趕出家門這麽遠了?嘿嘿,老子還真不服氣。”

 

 

  唱歌者見楊長江怒氣不小,於是就笑嗬嗬地安慰道:“這位戰友你何必生這麽大的氣。真理掌握在咱們砸派的手裏,何愁沒有翻身的一天。再說榮昌是咱砸派的天下,等你們在這裏重新招集好人馬、再殺回去不就解決問題了嘛。”

 

  楊長江僵硬地挺了挺胸說:“殺回去是肯定的事、當然的事……”

  “吃了飯再殺回去。”屁股臉不滿地打斷了楊長江的話。

 

  屁股臉的壞脾氣吸引了唱歌者。唱歌者見屁股臉麵色發黃、呼吸困難後恍然大悟,遂抱著歉意急匆匆地說:“戰友們快走快走,我帶你們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等到了公社,我再好好給大家接風洗塵。唉!我一看戰友們都是好幾頓沒吃飯了吧?快走快走,我在前麵帶路。”

 

 

  在這點時間裏,趙中遠把唱歌者與唱歌者的同伴細看了一遍。唱歌者四十來歲,短發;他身高雖然隻有一米七左右,但腰圓膀壯,孔武有力,一看便知是一把種莊稼的好手。唱歌者的同伴十六隨左右,個子偏小頭發淩亂垢膩;他雖然稚氣未脫,但粗糙的皮膚和粗手指、大腳掌已向世人告之他已是稼穡多年。

 

 

  穿塑料涼鞋的腳涉進小溪裏後、趙中遠才想起城裏人對鄉下人太不禮貌。因此他趕忙向走在自己身前的唱歌者微呈套近乎狀問道:“農民戰友,您叫什麽名字?”

 

  唱歌者似乎感覺出趙中遠的親切,所以就朗聲說:“我叫袁捍東。與我同行的這位老薑疙瘩是我的侄兒,名叫袁衛東。我倆都是砸派。”

 

 

  袁捍東話音剛落,楊長江就咂著嘴說:“嘖嘖,怎麽農村裏也盡是些東東。這俗不俗?再說袁捍東戰友也不年青了,怎麽也取個年青人的名字?”

 

  袁捍東被楊長江的話搞得有些不自在,因而就隻好自我解嘲地說:“現在想來我取這名字年齡是偏大了一點;不過在當時來說,也似乎是有些身不由己,因為隻想著怕比不過別人,而沒想到玩了花俏。”

 

  趙中遠見袁捍東窘臊,於是就趕忙說:“不花俏。不花俏。革命者永遠年青。

  殊不知趙中遠的話並沒有起到安慰袁捍東的作用。因為已踏上溪岸的袁捍東仍扭頭望著身後的趙中遠頗顯窘臊地說:“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的名字好笑。年青人取這名還可以,可我……“

 

  “快走快走。”趙中遠笑盈盈地打斷了袁捍東的話,“你的名字是革命的名字怎麽好笑?普天下的人都取這名字、別人不好笑,你怎麽就好笑了?捍東戰友,我們還是盡快地找到點吃的吧,不然咱屁股臉戰友的低血糖毛病又要犯了。”

 

  步伐已加快袁捍東吞吞吐吐地問道:“屁股臉……屁股臉戰友是什麽意思?”

 

  問完話、卻仍在納悶中的袁捍東等來的不是城市戰友的回話,而是他們遮遮掩掩的“噗哧噗哧”的笑聲。因此他回頭看去,想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麽事。當他瞥見四名城市戰友中、有仨人在怯懼地瞟著一名憋著怒氣且又臉大的戰友、一個勁地忍俊難禁時,心中全明白了。

 

  因此,袁捍東不敢多看一眼新認識的戰友,因為怕得罪他們。不過轉回頭來繼續前行的他還是忍著笑低聲念道:“嘿!真沒想到世上還有人的綽號叫屁股臉;真是好玩。”

 

  可能是有的人太餓、有的人太疲憊、有的人怕場麵越來越尷尬,所以接下來一行人都不再說話,隻顧著前行。他們一直朝南邊的丘陵深處走去,早已把西東流向的小溪丟在了身後。

 

  隨著稻田越來越小塊、越來越少,貧瘠的坡地卻越來越多,這使在烈日下長久行走的人產生了“天荒地老”般的恐懼感。由此屁股臉突然衝袁捍東嚷道:“袁捍東戰友,你帶我們去哪裏?什麽時候才能搞到飯吃?要是十分鍾內再吃不上點東西,我看不餓死也要被曬死。”

 

 

  袁捍東靜等著屁股臉囔完後才不慌不忙地說:“這位戰友全靠您這一嚷,不然吃飯的地方還不出現。”

  “在哪裏?”屁股臉和楊長江幾乎同時問道。

 

  在這前一點時間裏,他們已離開鄉間的石板大路,轉而踏上田間小路向東南方向走去,所以袁捍東指著左側東北邊土丘上的一戶農舍說:“就在那裏。戰友們,不過我先要給你們打聲招呼,到了那裏完全有可能沒有飯吃……”

 

 

  一聽說不一定能吃上飯,屁股臉急了,因而就發了火:“喂,農民戰友,沒飯吃你為什麽還帶著我們漫山遍野地轉?你們農民不怕曬我們可怕曬啊!”

 

 

  袁捍東笑著說:“沒有米飯吃可有別的東西吃嘛。你們不是說餓得心慌嗎,到那裏隻是先隨便吃點東西接上氣,等到了公社再吃白米飯。”

 

 

  “喔——”屁股臉明白過來,“這就放心了,就是屎我也要先吃上幾口來接上氣。”

 

 

  楊長江見屁股臉如此狼狽、可憐,於是就將對方輕輕一推,說:“虛哥,要想活命就走快。”

 

 

  “虛哥”稱謂使屁股臉很不滿,因此他扭轉頭來睖著楊長江說:“你說我是虛哥?天下人誰餓了都是虛哥……”

 

 

  楊長江不想跟屁股臉糾纏,因而就打斷對方的話、自貶道:“我也是虛哥。你快走,不然要找人給你收屍了。”

 

  由於屁股臉太餓也太累,所以他沒有回擊楊長江的刻薄話,而是積極地朝山坡上的農舍走去。突然有兩條瘦小的土狗從屋裏躥出來衝著不速之客們大吠。對此,走在最前頭的袁捍東就停下來朝農舍大喊道:“徐篾匠,快把你的瘦狗招呼住;來稀客了。”

 

 

  袁捍東接連呼喚了幾聲後,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就出現在了農舍的大門口。該男子就是徐篾匠。看得出,徐篾匠開先隻是想在家門口迎接熟知的袁捍東。可當他看見袁捍東身後的幾個不同於鄉下人的年青人後,就趕忙跨出家門邊驅趕著兩隻還在吠叫的瘦狗、邊笑盈盈地對袁捍東說:“袁司令,今天的事忙完了?天氣熱吧?快進屋裏坐。”

 

 

  “我們來是找口飯吃。”說話間,袁捍東向農舍走去,“徐篾匠,這幾個是我重慶城的戰友;他們今天剛到我們這裏,肚子餓壞了。”

  “稀客!稀客!快請。你們來得巧,我們剛端碗吃飯。”側身恭迎著客人的徐篾匠邊說邊習慣性地抬起手來讓客人們看自己手中的筷子。

 

 

  楊長江聽了徐篾匠的話大惑不解,於是就問道:“徐師傅,現在多少鍾了?你們是吃午飯還是晚飯?”

  在城裏人麵前,徐篾匠帶著笑,有些拘謹地說:“大概三點鍾了。鄉下都這樣,我們是吃午飯。”

 

 

  “哇!你們現在才吃午飯?不餓?”楊長江幾乎叫了起來。

  “習慣了。習慣了。我們鄉下人……”徐篾匠說到這兒一下閉了嘴,遂丟下客人大步奔向自家大門。

 

 

  眾紅衛兵被徐篾匠突發的怪異行為搞懵了,因而目光就追隨著對方而去。紅衛兵們還沒看清前麵的情況,就聽見大門口傳來兩個幼童呼叫“叔叔”的聲音。紅衛兵們剛看見門檻上騎著一男一女的兩個幼童時,大步奔在最前麵的徐篾匠已揮著手衝兩個幼童吼道:“快進屋去,別擋住叔叔們的路。”

 

 

  “不——不——我們要看叔叔。”兩個幼童稚聲稚氣地嚷道。

  轉眼間,紅衛兵們就來到了大門前,並馬上明白了徐篾匠突發怪異行為的原因。原來出現在紅衛兵們眼前的情景真是讓一家之主的徐篾匠掛不住麵子,騎在門檻上的兩個幼童不僅一臉肮髒、上身赤裸、下身赤腳,隻穿著已辨不出顏色且又是手工縫製的短褲,而且還腆著如鼓般的大肚子、各自歪歪斜斜地端著一個比他們頭還大的盛有清如水般的菜稀飯的土巴碗,其形態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

 

 

  大概是為了轉移紅衛兵們的注意力,徐篾匠騎門檻而立,邊用身體遮住門檻上的兩個幼童邊用雙手將客人們往屋裏推送。然而屋裏的情況同樣糟糕,除因諸如風車、犁、耙、鋤頭、釺擔、扁擔、繩索、簸箕等農具和篾貨、竹子、竹篾的亂擱亂放及雞、豬崽的走來竄去而使滿屋一遍狼藉外,屋中央的柏木大方桌上還趴著兩個年齡更小的同樣如同叫花子般的男童。

 

 

  麵對一眼就能看出自家是日削月朘的尷尬家景,徐篾匠忙碌開了,他邊偏著脖子衝著左邊隔壁的廚房叫道:“王大珍,快出來管管孩子,來客了。”

 

 

  徐篾匠話音未落、就又趕緊邊招呼客人們圍桌坐下邊將桌上的一個缸缽端起來欲轉身搬進廚房。針對徐篾匠的行為,袁捍東一把按住對方的手、瞅著缸缽裏清稀飯說:“擱下。擱下。不就是椽子瓦片一起吞嘛;將就吃,將就吃。”

 

 

  “嘿嘿,這怎麽行。”徐篾匠似笑非笑地說,“不過這比饑荒年好多了,因為還能見上幾顆米嘛。但是我還是不能讓大城市來的客人吞椽子瓦片呀!”

 

 

  屁股臉對袁捍東和徐篾匠的“椽子瓦片”一辭感到很奇怪,於是就問道:“什麽椽子瓦片一起吞?”

  沒等袁捍東和徐篾匠開口著答,陸大勇已擺出見多識廣的架式對屁股臉說:“你把頭湊過去,看看缸缽裏有什麽東西。”

 

 

  屁股臉懷疑陸大勇在捉弄自己,因而沒有馬上去瞧缸缽裏的東西,而是用發問的目光直盯著對方。由此,陸大勇顯得不耐煩地又對屁股臉說:“你盯著我幹什麽?我叫你往缸缽裏看。”

 

  這一來,屁股臉又遲疑了一下後才將頭湊上去往缸缽裏看。稍許,兩眼瞪著缸缽的屁股臉心中納悶地對陸大勇說:“缸缽裏不就是清湯寡水的菜稀飯嘛,除此之外我可沒看見別的什麽東西。”

 

 

  “你這個睜眼瞎,看不見農民的苦難……”陸大勇佯裝生氣地邊批評屁股臉邊站起來朝缸缽裏看,大有指著缸缽裏的東西來將屁股臉訓斥的架式。

  可是陸大勇沒能將屁股臉訓斥,因為當他往缸缽裏看了幾眼後就不得不閉了嘴,轉而是抬頭看了一眼屋頂後才再對屁股臉說:“你把缸缽端到右邊的房間看看,我包你長見識。”

 

 

  屁股臉想了想對陸大勇說:“好!我就再忍著餓長見識吧。”

 

 

  為了既長見識又能早一刻吃上飯,屁股臉端起桌上的缸缽就大步朝右邊的房間而去。這時陸大勇也有了時間來細瞧一下頭頂上的屋頂。坐下來的他瞅著茅草屋頂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有話於人地說:“嘿!我還沒有注意到這堂屋變成了茅草頂。看得出這原本是多好的一座青瓦房啊!可悲!可悲啊!”

 

 

  正裹著土煙的徐篾匠見陸大勇連聲歎息便有些麵子掛不住,故訕笑著對客人們說:“丟人!丟人!這房子過去是地主的,確實不錯。看,多大的柱子;看,雙房梁。丟人!丟人!饑荒年我把這房子的一部份椽子、瓦拆去賣錢買糧食吃了。自那後,這堂屋和廚房就成了茅草屋頂;就剩右邊的臥房還是瓦房。”

 

 

  “丟什麽人?這能怪你嗎?”陸大勇大聲安慰了徐篾匠後又衝屁鼓臉吼道:“喂!快把缸缽端出來,大家的肚子在鬧革命了!”

  其實陸大勇的吼叫是多此一舉,因為已搞明白椽子瓦片是怎麽一回事的屁股臉已端著缸缽從隔壁的房間走了出來。

 

 

  陸大勇還沒等屁股臉將缸缽放回到桌上就問道:“這下總該搞明白了吧?”

  “搞明白了。搞明白了。”屁股臉顯得興奮地說,“原來‘椽子瓦片一起吞’是說稀飯清得如水,頭頂上的椽子和瓦倒映在了稀飯裏,所以一喝稀飯就連同椽子、瓦片的倒影喝了下去。”

 

 

  “聰明。聰明。”陸大勇拍著屁股臉的肩頭得意地笑著說,“屁股臉這下你知道農民的痛苦了吧?當然你更知道了農民伯伯的風趣。”

  “吃不飽還風趣什麽?”屁股臉懶洋洋地說,“快拿碗來。快拿碗來。我要喝椽子瓦片。”

 

 

  然而徐篾匠卻快速起身將缸缽端起,隨即十分認真地說,“我怎麽能讓城裏來的客人吃椽子瓦片呢!大家等一會兒,我想我老婆已在給大家煮麵條了。”

  “你想?”楊長江盯著徐篾匠問,“這麽說煮麵條的事還不一定?如是這樣,我們就將就喝菜稀飯吧。”

 

 

  徐篾匠趕忙說:“我想我老婆肯定在煮麵條,一是因為這是我們鄉下人的待客之道,不用人吩咐;二是因為我剛才叫她出來管管孩子,但她沒有出來,這說明她在廚房裏忙。”

 

 

  徐篾匠用話語安頓好客人後就馬上端上缸缽朝廚房走去。可是不一會兒,他將缸缽又端回到堂屋,並擱於桌上後又返回了廚房。他再次從廚房裏走出來時,雙手有了一摞大土碗和一把筷子。來到桌前的他邊擱碗於桌上、邊麵帶愧色地對客人們說:“如果有人餓得受不了了,就先喝半碗稀飯墊墊底,因為吃麵條恐怕要等一會兒。”

 

 

  “怎麽?嫂子借麵條去了?”問話間,袁捍東朝徐篾匠微微一笑。

  徐篾匠邊隱隱點頭邊給客人們盛起稀飯來。

 

 

  大概是每人隻有半碗稀飯的緣故吧,袁捍東就借故吃了稀飯流汗而沒有吃。這尷尬而又不體麵的場景使徐篾匠馬上給袁捍東遞上了土煙。然而袁捍東沒有接徐篾匠遞上的煙,而是輕輕推開後將自己的牡丹牌高級香煙拿了出來。

 

  徐篾匠一見高級香煙,不由脫口叫道:“喲!袁司令,你抽上這麽高級的煙了?看來你造反造對了。”

 

 

  聽了徐篾匠的近似恭維的話,袁捍東有點飄飄然了。因此他先慢悠悠地抬起雙肘來擴了擴胸,然後再擺出自認為雍容的姿態來晃動著手中的煙對徐篾匠說:“你知不知道這包煙有多貴?能買四斤半米!”

 

 

  “什麽?”徐篾匠瞪直了眼,“我看抽這煙的人是發了神經病。”

 

  “我也這麽認為。”袁捍東拉長臉撇著嘴邊遞煙給徐篾匠邊說:“抽抽抽,咱農民也抽抽好煙,反正沒花錢,是城裏的戰友送的。”

 

 

  “你榮昌城裏的戰友很有錢?”徐篾匠問。

  袁捍東一撇嘴說:“他們不是學生就是工人,會有多少錢,我想他們是用造反的手段強行搞來的,沒花錢。”

 

  徐篾匠點上了煙又說:“想來也是這樣,誰敢阻擋毛主席的革命造反派。”

  “誰有這麽傻?以卵擊石。”袁捍東望著自己吐出的嫋嫋煙霧說。

  “那倒是,誰會睜著眼睛去挨刀。”徐篾匠說。

 

 

  仍然盯著嫋嫋煙霧的袁捍東沒回應徐篾匠的話,而是突發感慨地說:“唉!人與人的生活水平差距怎麽會有這麽大?不過幸好來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不然咱這一輩子過得窩囊死了!”

 

 

  抽著如此價高的香煙,徐篾匠也似乎有了感概。他眯著眼有力地抽了兩口後、就用自己那多繭而又粗壯的拇指跟食指輕輕撚著煙說:“我這幾口煙霧吞下肚,就吃掉了二兩多米。二兩多米啊!”

 

 

  袁捍東被徐篾匠的感歎逗笑了。因而袁捍東瞟著徐篾匠說:“你認不認命?”

  徐篾匠微微側身,避開袁捍東的目光說:“不認命又能怎麽樣?咱黃泥巴腳杆隻有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命。”

 

 

  “那不一定。”袁捍東微微一笑,神情愉悅地說,“你看今天的大官有好多都是泥腿子出生的。”

  “人家那是命好啊!”徐篾匠說出此話、頓了一下後又說,“可惜……可惜當了官也不一定命好,因為有好多官都被打倒或是被關起來,他們還不如老百姓。”

 

 

  袁捍東立馬反駁徐篾匠的話,說:“我不讚同你的話。第一,誰叫他們反對毛主席;當一個什麽時候都聽毛主席話的官不就什麽事情都沒有了嘛。第二,當一個再倒黴的官也比咱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強,因為是鐵飯碗,天幹水澇餓不著。”

 

 

  “要是當死了呢?”徐篾匠陰笑著說。

  袁捍東被徐篾匠口中崩出來的話搞得心中不爽、哭笑不得。他頓了頓說:“徐篾匠。我看你注定就是個苦寒命,因為還沒下水,就害怕起死來了。”

 

 

  聽了袁捍東的話,徐篾匠欲言又止。不過他點上自己的土煙後就微微向袁捍東傾過身去麵帶神秘微笑地低聲問道:“袁司令,你真以為造反能當官?你真看懂了這裏麵的文章?”

 

 

  袁捍東正要作答,但馬上意識到不妥,於是就邊用手指頻頻點著徐篾匠、邊看著紅衛兵們說:“你們看,農民的覺悟就是低,幹革命就是為了當官,一點都不關心國家大事。”

 

  在紅衛兵們麵前,徐篾匠對袁捍東的口是心非沒辦法,因此隻好咧嘴笑著:“嘿嘿。沒覺悟。沒覺悟。我書讀少了。”

 

 

  知道農民日子長期不好過的陸大勇見徐篾匠快在客人麵前陷入尷尬,於是就馬上插話說:“其實農民的革命覺悟高,盡管是迫不得已。”

  陸大勇剛一停嘴,本能地驚了一下的楊長江就馬上問道:“陸大勇,你的話怎麽理解?既然是革命覺悟高,怎麽又是迫不得已呢?”

 

 

  陸大勇沒有急於回答楊長江的話,而是先故意矯情地抹了剛喝完稀飯的嘴,然後才暗暗發指眥裂地說:“自己一家人餓倒、餓死,卻還要把糧食提供給城裏人吃,這樣的行為革命覺悟高不高?然而他們願意在死亡線上掙紮嗎?這是不是迫不得已?”

 

 

  楊長江擺擺手,做出不願老生常談的樣子說:“別扯過去的事了。陸大勇,看來你對農村很了解?”

  “我可以算半個農民。”陸大勇帶著一點自豪感說。

  “此話又怎講?”楊長江問。

 

 

  陸大勇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才說:“饑荒年,我經常去偷農民的莊稼。”

  “嗬!原來你還是個老賊?”楊長江揶揄起陸大勇來。

  “不算偷。不算偷。”徐篾匠趕忙笑著說,“那年頭我都餓得快要啃人了、就更別說正在長身體的年青人!”

 

 

  此刻袁捍東也笑了,並說:“徐篾匠你這個人就是膽小,情願當一輩子的苦寒人,也不肯起來造走資派的反!”

  袁捍東的話雖然使徐篾匠的心很酸楚難過,但他還是微低下頭“嘿嘿”地笑著說:“我膽小。我怕死。這是我的命。”

 

 

  “恐怕你的話不全對吧?”袁捍東斜目瞅著徐篾匠笑嘻嘻地說,“我 看你終年呆在家裏不出門、就是為了看住自己的大奶子媳婦吧?”

  “她有什麽好讓我看住的?”又裹起土煙來的徐篾匠似笑非笑地說,“你看我家庭負擔有多重,顧上四個小孩的吃,就顧不上他們的穿。袁司令、紅衛兵們,你們是看見的,我的小孩穿得跟叫花子差不多。再看看我這茅草屋頂,落大雨大漏,落小雨小漏……”

 

 

  不知何故,屁股臉這時突然來了勁,他打斷徐篾匠的話、用教導的語氣說:“嗨!徐師傅你少生兩個孩子不久負擔輕多了嘛。依我看,你隻要少生兩個孩子,你這茅草頂堂屋早就跟臥室一樣,改建回瓦房了。”

  “你說什麽?”愕然了的徐篾匠盯著屁股臉哭笑不得地說,“大城市來的紅衛兵,在這以前你沒到過農村吧?你沒看出我這用百年柏樹建造的房子是……是……唉!別說了,免得一不小心就成了思想反動者。”

 

 

  “你還是清醒過來了?”一直乜著徐篾匠的袁捍東忍著笑說,“我還以為你今天吃了豹子膽。”

  徐篾匠訕笑著,連聲檢討、悔過般地說:“醒過來了!醒過來了!誰有那豹子膽?”

  “我卻糊塗了。”屁股臉大聲地說,“兩位農民大哥,你們在說些什麽?好像在怕著什麽?我剛才那句話有錯嗎?錯在什麽地方?”

 

 

  陸大勇怕兩位農民大哥被屁股臉纏問得難過,於是就冷不丁地衝屁股臉吼道:“你真是無知無畏!我要是把你剛才說的那句話的毛病說出來,你也會嚇得噤若寒蟬。幸好在座的不是生死與共的戰友就是老實巴交的農民。”

 

 

  “你說吧,我不害怕。”目光晃動著屁股臉 硬著頭皮說,“陸大勇,你不說出來,我怎麽知道我那句話的毛病在哪兒。”

  陸大勇立馬就說:“屁股臉你把順序搞顛倒了,是先有瓦房而後有茅草屋。”

 

 

  一時間裏,屁股臉還沒明白陸大勇的話意。不過稍許的思忖後,屁股臉恍然大悟過來,並笑哈哈地說:“喔!原來我把順序搞顛倒了就是在說今不如昔?你們是這樣認為的吧?”

  “誰都會這樣認為。”陸大勇說。

 

 

  可能是為了消除自己因無知而發生的嚴重失誤,屁股臉就邊搔著頭煞有介事地仰望著茅草屋頂、邊自言自語般地說:“我真是沒想到……我真是沒想到會扒了青瓦蓋茅草……”

  陸大勇見屁股臉不識事體,他的自言自語正戳痛著徐篾匠的心,於是就猛地打斷屁股臉的話:“扒瓦換草都是肚子的過,你屁股臉老鬼念什麽?屁股臉你剛才不也嚐到饑餓的滋味了嗎?‘餓’呀!真是世界上最凶惡的魔鬼……”

 

 

  恰在陸大勇說道‘餓’時,廚房與堂屋的門口處響起了幾個幼童嚷著要吃麵條的叫聲。這叫聲使圍桌而坐的紅衛兵們迅速地朝幼童們看了過去。這一看,眼前的情景使紅衛兵們立馬有些心酸了,原來一手端著一碗麵條的徐篾匠的媳婦王大珍正被幾個嚷著要吃麵條的幼童抱住腿難以前行。

 

 

  鑒於此,王大珍邊適度地頻頻抬動起大腿來驅趕纏住她腿的孩子、邊厲聲說:“等一會兒。等一會兒。鍋裏還有。等我把客人招待了就來給你這幾個喂不飽的狗盛麵條。快走開!快走開,別擋路……”

 

 

  盡管王大珍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大、因加大了抬腿的頻率和幅度而使雙乳一陣比一陣顫動得厲害,但她還是前行困難,其手中的碗最終還是由丈夫接過去放在了桌上。

 

 

  王大珍返回廚房後幼童們才停止了吵鬧。在幼童們圍著母親、圍著灶台安靜的這一刻,往返廚房兩次的徐篾匠也給所有客人及自己的麵條端上了桌。不久,四個幼童也各自端著一小碗麵條歡歡喜喜地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來到堂屋裏的幼童、有三個去了大門口,而一個四歲多的男幼童卻反其道而行之,洋洋得意地朝袁捍東走了去。雙手捧碗的男童走到袁捍東跟前就左右交替踏腳、左右搖晃著身子,遂又滿臉得意洋洋地說:“袁叔叔。我也有麵條。袁叔叔。我也有麵條……”

 

 

  幼童的長久叫喊,終於使袁捍東側過身來用手指刨著他的臉佯呈討厭地笑著說:“徐二娃,你拽什麽拽?你的水鴉雀都吊到外麵來甩了。”

 

 

  “你的水鴉雀才吊出來了。”徐二娃嗔笑反擊了袁捍東。

  徐二娃的反擊逗得滿屋人哄堂大笑。因此袁捍東更來了勁,故傾下身去用筷子去拈徐二娃那在破爛短褲裏時隱時現的像一顆小螺絲釘的生殖器。

 

 

  這一來徐二娃發了怒,因而就邊急急避開袁捍東的筷子、邊氣急敗壞地罵道:“你這個二流子。你這個二流子……”

 

 

  徐二娃的罵聲又逗得在場的人開懷大笑。大人們的笑聲使徐二娃脹紅著臉要去打袁捍東。在口中咿咿呀呀的徐二娃用筷子不依不饒地打袁悍東時,楊長江也湊過身來用筷子頭杵著徐二娃那圓鼓鼓肚子上的肚臍笑嗬嗬地說:“天啦!徐二娃你吃了些什麽東西?我看見你的牛肚子就心驚肉跳,可別突然爆了啊!”

 

 

  因此,徐二娃又舉著筷子、側過身去打楊長江。袁捍東見徐二娃側轉身去找楊長江撒氣,於是就不想再惹事生非。可是當他瞥見徐二娃那掛在屁股墩上的爛朽小短褲後,便又有了逗玩對方的心。緊接著,袁捍東就大笑著扒了一把徐二娃的短褲,並同時說:“你這抹桌布還勒著胯幹什麽?看,你的水鴉雀還是露在外麵甩。”

 

 

  “二流子。二流子”徐二娃一隻手勉強端碗,另一隻抓著筷子的手提著褲子衝著袁捍東大哭起來。

  徐篾匠見此,便急忙下桌摟著兒子嗬護起來。然而兒子還是仰著頭“哇哇”大哭。

 

 

  “幺兒別哭別哭。叔叔逗你是喜歡你。”徐篾匠邊說邊替兒子提起褲子來。

  “我不要他們逗。”哭鬧間,徐二娃帶著委屈,淚眼汪汪地盯著父親。

  “好。幺兒乖。幺兒乖。”徐篾匠邊安慰兒子、邊將自己還沒來得及吃完的麵條倒進了兒子的碗裏。

 

 

  徐篾匠的這一招還真靈,兒子的哭聲立馬一聲比一聲小了。由此,徐篾匠抓住時機,輕輕地拍著兒子的屁股說:“幺兒,去姐姐、弟弟那裏吧。”

 

 

  徐篾匠重新上桌後沒有馬上說話,而是微紅著眼卷起土煙來。稍許,他似乎感覺出場麵的沉寂,因而就快速卷好煙,並馬上銜在嘴裏點燃。當他吐出第一口嗆鼻的濃煙後,就強作輕鬆、甚至是有許愜意的神態說:“小孩穿破舊點沒什麽,不會生病。這兩年比饑荒年不知好到哪裏去了,不僅不吃樹皮草根了,我還積蓄了幾百斤糧食,準備秋後將茅草屋改回瓦房。”

 

 

  徐篾匠話音剛落,楊長江就用不屑的口吻說:“我才不幹,為了幾片瓦,竟搞得一家人天天、頓頓都吃湯湯水水。徐篾匠,你看你那幾個孩子誰不是死肚羅漢,肚子大得都快要爆了,真是嚇人!”

 

 

  “肚子脹得連肚臍眼都沒有了。”屁股臉接過楊長江的話笑嗬嗬地說。

  徐篾匠沒有生兩位紅衛兵的氣,他在偷瞄了一眼孩子們的大肚子後,卻反而是忍著笑說:“農村人祖祖輩輩都是吃湯湯水水過來的。再說過去的地主誰不是吃湯湯水水才積攢了家業……”

 

 

  “胡說!”袁捍東趕緊一擊桌,打斷了徐篾匠的話,“劉文彩是吃湯湯水水積攢的家業嗎?”

  袁捍東表裏不一的發怒,使徐篾匠含著笑連連認錯:“剝削來的。剝削來的。有哪個地主不剝削人?”

 

 

  受“剝削”一辭的啟導,這時屁股臉兀地站起來,邊將筷子徑直戳進陸大勇碗裏,邊嘻嘻哈哈地說:“我都想剝削人。陸大勇。我看你一直都沒有動雞蛋,就給我吃吧。”

  然而屁股臉的筷子還沒有碰著雞蛋,就被放映敏捷的陸大勇用他自己的筷子給打飛了。由此屁股臉隻好望著陸大勇訕笑著說:“您別發火嘛,我隻是嚇嚇你。誰不需要吃雞蛋?”

 

 

  陸大勇沒有理會屁股臉,而是起身端上碗走向了大門口。陸大勇去大門口的目的是要將自己不忍心吃的一個煎雞蛋分給四個幼童吃。陸大勇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他熟知農民的待客之道,即隻有客人的麵條裏才能放進一個煎雞蛋,而主人家的人一律沒有,即便是老人、孩子也是如此。

 

 

  陸大勇正將雞蛋分給四個幼童時,就被徐篾匠發現了。處於男主人麵子的原因,徐篾匠沒有親自上前阻攔陸大勇的行為,而是呼聲急迫地朝廚房裏叫道:“王大珍!王大珍!你快出來管管孩子們!”

 

 

  幾秒鍾後,王大珍用手背匆匆擦著可能是正吃著麵條的嘴、抖動著一對大乳房及帶著莫名其妙的神態從廚房裏奔到了堂屋。她剛跨進堂屋,就習慣性邊朝丈夫看去、邊問道:“什麽事?又是什麽瘋發了……”

 

 

  王大珍話沒 說完就已將目光轉到了大門口處的孩子們身上。隨之她一下閉了嘴,急急奔上去阻止陸大勇分雞蛋給自己孩子的行為。

 

 

  “哎呀!你這個重慶城來的稀客怎麽會這樣?”王大珍紅著臉、強笑著邊急迫地拉住陸大勇、邊結結巴巴地說,“我家……我家經常吃雞蛋。這次……這次是孩子們自己不吃……”

 

 

  殊不知徐二娃馬上就戳穿了母親的謊言,連聲嚷道:“媽媽。我要吃雞蛋……”

 

 

  緊接著,四個幼童齊聲嚷道:“媽媽。我要吃雞蛋……”

  陸大勇自然知道王大珍在說謊話,因而就繃著臉使勁打掉對方的手,再用身體將其牢牢擋住,爾後繼續分雞蛋。對此,王大珍隻好手腳無措地立在陸大勇身後發愣。

 

 

  片刻後,有了感觸的王大珍揉了揉鼻子輕聲說:“唉!還真沒看出來,這位大城市來的客人還這麽仁慈!”

  陸大勇聽見王大珍對自己的讚揚後怕戰友們麵子掛不住,於是就馬上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桌前,隨後伸著懶腰對大家說:“飯已吃了,我們該趕路了吧?真困!袁捍東還有多遠的路?”

 

 

  袁捍東沒回話,而是徑直站了起來。眾客人起身朝屋外走去時,袁捍東第二次掏出他舍不得抽的牡丹牌香煙來又遞給了徐篾匠一支。然而心有盤算的徐篾匠堅決推謝,說:“袁司令,您就別讓我糟蹋這麽高級的煙了吧!想想都害怕,幾口煙吞下肚,幾斤大米都沒有了!袁司令,您是司令了,自己留著抽。不過……不過……不過袁司令您是知道農村人的生存之道,如果一個人沒有幹部或明或暗的照應,那他事事都要受夾磨。嘿嘿,我的意思是……袁司令,您相當於公社書記了吧?”

 

 

  袁捍東沒有回答自己是否相當於公社書記之事,因為心中有莫明的忐忑。直至離開徐家、走上田間小路,再踏上鄉間石板大道,他的心都還在為自己到底是個什麽角色的事而糾結著。

 

 

  太陽西沉時,繼續東行的趙中遠、袁捍東等砸派戰士走在了一道映襯出了時代蕭瑟、荒涼的山梁上。一行人還行走在山梁時,他們身後西山上的天空已出現了火燒雲。當與晦澀光陰形成強烈反差的洪晟火燒雲減弱變幻成令人遐想涅槃世界的絢麗晚霞時,他們已開始走下山梁,朝著腳下一個隻有四十幾戶人家的小鄉場趕去。

 

 

  “終於到了吧?”楊長江指著山梁下的鄉場有怨氣地問袁捍東。

  “就是那裏。”袁捍東謙恭地笑著說。

  “你們鄉場叫什麽名?也是公社的名字吧?”趙中遠也問起袁捍東來。

 

  “戰旗公社。”袁捍東答道。

  “過去呢?”趙中遠又問。

  “迴龍公社。”袁捍東說。

  “也叫迴龍場囉?”趙中遠繼續問。

  “對。”袁捍東點頭而答。

 

 

  天色又弱一成時,一行人已下了山梁,來到了淺丘地帶。隨後不久,疲憊的他們踏上了一條由雞蛋大石子跟黃土築成的三米多寬的土公路。踩著公路上硌腳的石子、厭煩地望著三百來米外的迴龍場或是戰旗公社,楊長江突然向袁捍東問道:“袁司令,您從縣城回公社怎麽不走公路?”

 

 

  “公路硌腳。”袁捍東簡短答道。

  “你不知道攔車嗎?誰敢拒載砸派?”楊長江用教導的口吻對袁捍東說,

  “哈哈!”袁捍東笑了,“鄉下的公路經常是四個小時難見一輛車,你這個戰友以為是在城裏?”

 

 

  “我看這裏就像一個鬼都不生蛋的地方。”精神萎靡的屁股臉插言說。

  袁捍東又笑了,並拍著屁股臉的肩安慰道:“戰友,請消氣,看,公社就在眼前了嘛。”

 

 

  暮色臨近下的戰旗公社的所在地迴龍場靜謐、溟濛,精神疲憊的人看它、它如同逡巡的落日那樣迷茫,陰陽兩端。迴龍場是由上百年的青石板路和街兩旁飽經風霜的土木穿鬥房組成。走進鄉場,足悠悠地踏著凹窪的青石板、眼緩緩地瀏覽著蒼涼的街道,這使人有觸碰到光陰的感覺,更有能溯望到過去的莊嚴歲月。

 

 

  蒼老的鄉場像浸沒在有魂靈徘徊的瀲灩光陰裏,使人心靈恍如隔世。因此偶爾出現的一個在自家陳舊大門前蹣跚的老人或是不時躥到街上來諸如雞、鴨、鵝、狗、豬等牲畜就像鏡中之物,有形無聲。

 

 

  “袁司令,你又去了縣城?”一個牽著一頭大水牛的老頭帶著揶揄之笑,盯著袁捍東一搖一拐地走了過來。

  袁捍東也露出笑來看著老頭,可沒馬上答話。袁捍東等自己與水牛交錯而過時、才拍著牛的背對老頭調侃道:“汪老頭,你把牛喂飽沒有?”

 

 

  側頭後望著袁捍東的汪老頭帶著笑嚴肅地說:“袁司令你今天說些什麽話?我能昧天良嗎?難道我連草都不讓牛吃飽?咱莊稼人全靠牛吃飯啊!唉!現在的牛也造孽呀!”

 

  就這樣的兩句話,兩個老鄉算是打過了招呼,各自而去。

  楊長江見汪老頭走遠便向袁捍東問道:“牛遭什麽孽?牛不就是吃草嘛?”

 

  袁捍東在走出一段路後才沒精打采地說:“那才不是呢!過去的牛在犁田耙田時要吃雞蛋、胡豆呢!你以為牛光吃草就有力氣耕田?”

 

  “ ‘過去’是什麽時候?”楊長江問。

 袁捍東想了想說:“人民公社以前。”

 “ ’以前‘是多久?”楊長江又問。

 

  “以前幾千年。”袁捍東張口就蹦出話來,顯得心中不悅。

  袁捍東的不悅腔調使場麵靜了一下。幾秒鍾後,屁股臉蹙著眉若思若想地對袁捍東說:“喂,好像你的‘幾千年’之說不對喲!若按你的話理解,那豈不是……”

 

 

  “罷罷罷!煩煩煩!”陸大勇十分生氣地打斷了屁股臉的話,“屁股臉你的意思是說袁司令是在汙蔑新社會說今不如昔?而你要批判之?”

 

 

  “誰要批判誰?”來了氣的屁股臉瞪著陸大勇說,“神經病,我的意思是說袁司令不能那樣說話,他的話讓人聽了就有今不如昔的感覺。”

  “要聽什麽話感覺才好?”陸大勇也瞪起眼來。

 

 

  袁捍東見兩位戰友快要紅臉,於是就急忙趕在屁股臉反擊陸大勇之前、哈哈大笑著說:“嘿!你倆還有精力談感覺?你們還不累?快走。快走。看,前麵就是公社了。”

 

 

  戰旗公社坐落在迴龍場東端的北邊。公社與鄉場間有一片幾十米寬的樹林;有了這片樹林的相隔,似乎就劃出了莊稼人與公家人的尊鄙界線。公社所在地是一座很大的舊式院子。院子的大門及院內的房屋盡管有著諸如招牌、宣傳畫、標語及通告欄等表明新時代的東西,但院子故有的鄉紳氣派仍散發著幽深的儒雅氣息。

 

 

  袁捍東沒有帶戰友們去還染上一抹晚霞的公社辦公屋,而是徑直走進了辦公屋的偏房。此偏房是公社的夥房。夥房雖是偏房,但卻寬闊整潔。袁悍東剛一跨進夥房,就露出了作為一個主人的激動而又熱情的心情,故邊取下身上的步槍來往屋中央的一張柏木大方桌上放、邊用充滿豪氣的聲音叫道:“王大娘,來貴客了,快煮飯。”

 

 

  然而袁捍東隨即就發現夥房裏空無一人。因此他不由得拉長臉來對自己的侄兒袁衛東命令道:“老薑疙瘩,快去把王大娘找回來煮飯。”

 

 

  袁衛東去後,趙中遠邊打量夥房、邊泛著笑對袁捍東說:“袁司令,你怎麽叫自己的侄兒是老薑疙瘩?”

  袁捍東笑哈哈地說:“農村人有幾個不是老薑疙瘩?他們一年四季不是擔就是抬,從來就沒有伸直過腰;再則一年吃了幾頓老幹飯也能數出個數來。”

 

 

  “真有這麽造孽?”屁股臉漫不經心地說。

  “嘿!你……”袁捍東欲言又止,隱忍了心中的不悅。

 

 

  緊接著陸大勇替袁捍東出了一點氣,他粗暴地將屁股臉往前一推,說:“你小子以為自己的命生得好,不是農民?我看你如當了農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可惜我不是農民。”屁股臉得意地說。

  此刻怕戰友們爭吵起來的袁捍東邊請大家圍桌坐下、邊故作詼諧地說:“就算是咱們農民伯伯前世做了孽,今世活該受罪。”

 

 

  袁捍東話未落音,就已將牡丹牌香煙掏出來散發給已坐下來的戰友們。戰友們仍然不抽。他也仍然沒有勸,而是獨自抽了起來。

 

 

  場麵出奇地靜了下來。在戰友們伏首於桌上休息、而袁捍東卻昂頭凝視著自己噴出的一縷縷煙霧時,一直觀察著環境的趙中遠突然向袁捍東問道:“袁司令,你的人馬呢?他們都外出了?”

 

 

  趙中遠遠以為袁捍東或多或少要陷入某種尷尬。可殊不知袁捍東卻非常坦然對趙中遠說:“你看出來了?”

  “我看出什麽來了?”反問間,趙中遠反倒有了點尷尬。

  “我幾乎就是個光杆司令。”袁捍東落落大方地說。

  “怎麽會這樣?光杆司令怎麽理解?”趙中遠望著袁悍東小心地笑著問。

 

 

  袁捍東沒有馬上回答趙中遠的問話,而是不由得歎息一聲後又瞅起飄旋在自己頭上的煙霧來。

  趙中遠見袁捍東一下泄了氣,變得萎靡不振後就又小心地說:“袁司令。我的問話有錯?”

 

 

  袁捍東思忖了一下後才露著笑對趙中遠說:“沒錯。一點都沒錯。我就是個光杆司令,手下雖有十幾個人,但經常是集中不起來……”

  “一個公社才十幾個造反派?”趙中遠驚訝地打斷了袁捍東的話。

 

 

  “哼!還難以見到他們的人影呢!”袁捍東苦笑著對趙中遠說,“你以為像你們大城市那樣造反派猶如洪水。鄉下人呀就是鄉下人,什麽都怕,就是不怕被奸……”

  “你這樣說可是在糟踏農民啊!”趙中遠忍著笑又打斷了袁捍東的話。

 

 

  “真是這樣。”袁捍東帶著氣繼續認真地說,“有句話是怎麽說的?誒!是這樣說的、整死啞巴不開腔……”

  “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忍俊難禁的趙中遠用一連串的竊笑再次打斷了袁捍東的話。

  也噗哧笑了的袁悍東說:“本來就是這樣的嘛,農民的生存狀態就如‘整死啞巴不開腔’。”

 

 

  趙中遠和袁捍東之所以對“整死啞巴不開腔”之語來勁,其原因是時下的大多數中、青年男性都喜歡該語生動形象地或罵了人或揶揄了人,從而感到既出了氣又得到穢娛。

  仍隱隱娛笑著的趙中遠接過袁捍東的話說:“農民是太能忍受了,但你袁捍東也不能拿那種語言來糟蹋廣大農民同胞呀!”

 

 

   “這樣比喻太恰當不過了嘛!”袁捍東半笑半生氣地說,“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第一,沒獲得上級批準,你農民自己養的豬不能擅殺自食;第二,不管你農民雞蛋多寡,首先要完成統購任務;第三,你農民就是吃菜咽糠也必須交齊皇糧;第四,不管你農民傻子生多大的病,赤腳醫生就把你打發了;第五……不說了!不說了!唉!越說越氣大。總之,為了供應城裏人吃飯,農民把所有的苦難都默默忍受了。這位戰友,你說農民是不是‘整死啞巴不開腔’?”

 

 

  沒等趙中遠對自己的話有所反映,袁捍東卻又先笑了起來。接著趙中遠也半遮半掩地笑了。

  “你也覺得咱農民啞巴好笑?”袁捍東忍著笑繼續對趙中遠說,“不過還好,農民造反者雖然太少,但毛主席的威力實在是太大了。就拿我們這個偏遠山區的公社來說吧,我就隨便找幾個人來打起造走資派反的大旗、再隨便地那麽一鬧,他公社書記就靠邊站了。哈哈,咱真像是在做夢,一夜之間就城頭換了大王旗!不過我心裏還是很虛,因為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我看你至少不是啞巴了。”趙中遠揶揄著袁捍東說。

 “那就更糟了,如果造反到頭來還是當官的當官、搬磚的搬磚,還不如一直當啞巴。”袁捍東皺眉哭笑不得地說。

 

  戲說間,趙中遠本是還想拿“整死啞巴不開腔”來調侃袁捍東,說他自願被奸死不開腔。但緊接著,他意識到了袁捍東的悲觀情緒,於是就佯裝嚴肅地說:“袁捍東,造走資派的反不能有私心。再說眼下咱砸派隻一心一意做一件事,這就是徹底消滅偽革聯,否則到頭來咱恐怕連磚也搬不成。”

 

 

“連磚都不要我們搬,那還能請我們做什麽?”袁捍東笑咧咧地譏諷道。

 

“坐牢!”趙中遠一鎖眉頭叫了起來。

“坐牢?憑什麽要弄我們坐牢?”袁捍東大惑不解地問。

 

  趙中遠苦笑著說:“袁司令,你被偽革聯打敗了不就成了現行的反革命份子?反革命份子不坐牢還能讓他做什麽?”

“有這麽嚴重?”袁悍東惶惑地問。

 

 

  趙中遠微皺著眉想了想又說:“袁捍東你忘記了毛主席的話了嗎?毛主席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剮’喲!‘剮’說明了什麽?‘剮’說明了咱們砸派與偽革聯的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也就是敵我矛盾,而不是人民內部矛盾。既然彼此成了敵人,那戰敗一方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殊不知袁捍東對趙中遠的這一通話並沒有完全聽入耳,原因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自己至今都還沒有搞懂的怪事來。因此他笑咧咧地把趙中遠所談之事丟到一邊,轉而用心盯著對方輕聲說:“戰友,你們大城市的造反派見多識廣,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您剛才不是說到敢把皇帝拉下馬嗎?從一開始我都不理解這句話,因為此話非常怪異而又矛盾。想想,這不是在自己嚷著把自己拉下馬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總覺得一切都很混亂,到底誰是中國的皇帝?”

 

 

  趙中遠不隻是被袁捍東的提問給搞得忍俊難禁,而且還被難住了,因為他還從來沒想過此問題。為了不使自己發窘,更是為了避免袁捍東禍從口出,他迅速一笑後就裝著心不在焉地說:“你們農民啊!就知道皇帝最大……”

 

 

  “難道還有比皇帝更大的官嗎?”袁捍東理直氣壯地打斷了趙中遠的話。

  “別說了。別說了。”趙中遠抿著笑對袁悍東揮起手來,“看,天都快黑了,我們到底還吃不吃晚飯。”

  “還早嘛。”袁捍東邊說邊起身走到靠灶台的牆壁拉動開關打開了電燈。

 

 

  開燈後返回到桌旁的袁捍東還沒來得及坐下,同陸大勇、屁股臉一樣一直頭伏於桌上似睡非睡的楊長江猛地抬起頭來向袁捍東大聲問道:“還早?天都黑下來了,還早?”

 

  袁捍東近乎賠笑地說:“這位戰友,農村的晚飯時間在九點鍾後。當然,今天的晚飯盡可能的早開,隻等炊事員王大娘會來煮。”

 

 

  大概是聽見晚飯還遙遙無期的緣故吧,麵帶倦容的陸大勇跟屁股臉就抬起頭來慢慢將上半身伸直。伸腰間,屁股臉正欲發什麽牢騷時,卻兀地一鎖眉,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袁捍東見到屁股臉的既狼狽又滑稽的模樣後不由得一笑,遂趕在對方罵人之前哈哈大笑著說:“農村的蚊子厲害吧?”

 

 

  被蟄的屁股臉見大家看著自己,就用右手的拇指跟食指輕柔地撚著蚊子的屍體,其狀態像是在細細地感受著蚊子的胖瘦。就在他一鬆一緊地撚著蚊子時,耳畔一下響起了“劈啪劈啪”的巴掌聲,屁股臉扭頭一看,原來其他人也被蚊子蟄了,正在各自拍打著胳膊和腿上的蚊子。

 

 

  這時,袁捍東已找來幾把蒲扇一一交給大家驅趕蚊子。

  “這就是農村啊!”屁股臉邊搖扇邊轉動著頭察看起廚房四角的昏暗處說“嘖嘖!老子情願死也決不當農民。”

 

 

  “農村是地獄嗎?”袁捍東笑嘻嘻地問屁股臉,“咱這裏還是照電燈呢,因為是公社所在地。如你到了點煤油燈的農舍裏,我看你是情願不活。”

  陸大勇看不慣屁股臉的假模假樣,因而就搖著扇慢悠悠地站起來乜著對方說:“農民就不活了?屁股臉你是公子哥兒嗎?你一個工人家庭出生、又五大三粗的人裝什麽嬌貴?老子睡覺了,不吃飯了。”

 

 

  陸大勇剛轉身離開桌子就帶著一點怨氣對袁捍東說:“袁司令。我們睡哪裏?”

  “還是吃了飯再睡吧。”袁捍東不自在地笑著說。

  “睡了!睡了!”趙中遠和楊長江帶著無奈而又疲憊的神情也起身離開了桌子。

 

 

袁捍東看出來戰友們的不悅心情,因而就趕忙笑著說:“這樣也好,大家先睡一下,等會兒飯煮好了,我來請你們。”

已走到廚房大門口的陸大勇一下意識到自己跟戰友們的不悅麵容有可能得罪主人,因而就刻意用溫和的話調說:“袁司令。如果我們睡著了就別喊吃飯。唉!逃亡真累人。哈哈,沒想到咱們也成了革命逃亡者。”

“別品味了,快去睡吧。”從後麵趕上來的屁股臉佯裝報複地推了陸大勇一把。

一下被出門外、來到黑夜中的陸大勇沒有生屁股臉的氣,卻反而是邊向前走、邊轉頭笑著說:“屁股臉你不能現在就去睡。”

“為什麽?”屁股臉有所警惕地問。

果然,陸大勇挖苦道:“你不吃晚飯,不怕低血糖的毛病又犯了?”

雖然是調笑著好玩的挖苦,但屁股臉認為陸大勇的揶揄不合時宜,傷了自己身體不好的麵子,因而就反唇相譏道:“陸大勇,你才是個老腎虧。”

 

陸大勇樂了:“哈哈!我不但是個腎虧,而且還是一個老腎虧?”

“當然。”屁股臉用力地陸大勇說,“你不是腎虧誰是腎虧?”

“好好好。我是腎虧。我是腎虧。”陸大勇笑嗬嗬地說。

“腎虧”之語逗得眾人忍俊難禁,就連走在前麵帶路的袁捍東也插言道:“這些年,誰不有點腎虧?不腎虧才怪了,因為連老幹飯都吃不飽。”

 

似乎是針對陸大勇,楊長江嬉皮笑臉地將手搭在陸大勇肩頭上說:“腎虧是個什麽樣子?”

不等陸大勇說話,屁股臉就搶著說:“腎虧的樣子就是不吃飯就慌著要睡覺。”

“這麽說來我們都是腎虧?”楊長江依然調侃著說。

陸大勇佯裝討厭的甩開楊長江的手說:“腎虧不腎虧自己知道。反正我已很疲憊,一心想睡覺。”

 

 

在這番強打精神的調侃中,他們已跨出公社大院而走進了昏暗的鄉場。麵對夜空下如陰府般的鄉場,來自大城市的紅衛兵們不由得一個個皺起了眉頭。

對街兩邊的房屋左瞅瞅右看看間,楊長江一陣比一陣感到呼吸困難,總認為自己是在朝著要窒息人死亡的陰間走去。因此他冷不丁地用不滿的口吻向袁捍東問道:“袁司令,你帶我們去哪裏睡覺?這就是農村的夜間?”

 

 

袁捍東帶著笑說:“在場上住夠好的了,再差也有幾十戶人家聚在一起嘛。我帶你們去棧房住宿,那裏條件好些。”

“是沒有跳騷嗎?”趙中遠關切地問。

“這不敢保證。”袁捍東用若無其事的態度說。

“這還叫條件好?”趙中遠苦笑著說。

 

“誰叫咱們打了敗仗?”陸大勇插話惡狠狠地說。

“對!咱們拚命也要殺回重慶去。”楊長江叫道,“媽的,這逃亡的日子真不好過。”

“豈止是逃亡的日子不好過。”屁股臉十分生氣地說,“這一遍死寂、黑燈瞎火的農村猶如陰曹地府, 誰受得了?反正我受不了,明天咱務必要離開這裏去縣城。”

 

 

“好好盯著路走,別崴了腳。”袁捍東笑著對屁股臉說,“農村的日子是不好過,不是人呆的地方。但去縣城是明天的事嘛,你今夜總還得睡覺吧?”

 

 

不久,披著星光的他們來到了開設在鄉場中段的棧房,並在袁捍東砸派身份的威力下、沒花錢就住了下來。袁捍東雖然因住棧房沒花錢而在重慶戰友們麵前顯了威風,但他並沒有心情來感到驕傲,因為他還想著屁股臉的對農村猶如陰曹地府之語。因而袁捍東就隻用目光送著幾位戰友登上嘎吱嘎吱作響的木樓梯後便轉身離去。

 

 

盡管心情鬱悶,盡管棧房糟糕,盡管窗外蛙鳴聲此伏彼起,但重慶城來的逃亡者們因疲憊不堪,還是一覺就睡到了天亮。

 

第一個醒來的陸大勇張口就吆喝戰友們快起來,並隨即用警告的語調說:“今天我們務必要進榮昌城啊!不想運動結束後被人當夜壺踢的人就快起床,趁天氣涼爽趕路啊,看來這裏距榮昌縣城有好幾十公裏。

 

 

陸大勇的話音還未落,楊長江已一挺身下床來跨到屁鼓臉床前用調侃的語調大聲說:“屁鼓臉快起床趕路,你不是昨夜就鬧著要逃離鬼都怕呆的農村嗎?快起來!快起床!太陽曬屁股了。”

“不吃飯就走?”問話間嗎,屁鼓臉慢慢坐了起來。

 

 

大概是想要屁股臉緊張,楊長江又忽悠道:“當然是不吃飯就走,因為要趕路。”

“這不行,我們昨晚都沒有吃飯。”說話間,屁股臉愣了楊長江一眼。

被愣了一眼的楊長江仍然莫名地歡鬧著。當他再次要作弄屁股臉什麽時,樓下店堂裏傳來了一個中年婦女的呼喊聲。

婦女呼喊道:“重慶來的戰友吃早飯了。”

 

 

眾紅衛兵又聞了幾聲樓下的呼喊聲後便確定了是在喚自己吃飯。隨即他們帶著詫異的神情往樓下去。當紅衛兵們來到樓下一看,見冷冷清清的店堂裏隻有一位穿著較為整潔,肌膚還算光滑的中年農婦時,便馬上知道了是誰在喚自己吃早飯。

 

 

可能是忍饑力最差的緣故吧,屁股臉第一個向農婦問道:“你是誰?剛才是你在叫我們吃早飯嗎?”

沒等農婦回答,也沒等戰友們再說話,陸大勇就略有得意地搶先而說:“我一看就知道她是王大娘。”

 

 

“哪個王大娘?”楊長江盯著陸大勇問。

陸大勇用不解的神情反盯著楊長江說:“嘖!還有哪個王大娘?當然是炊事員王大娘。”

“喔——就是昨天晚上我們隻聞其名,未能謀麵的那位王大娘?”楊長江和屁股臉同時點著頭說。

 

 

此時,靦腆、拘謹得用雙手悄悄捏住自己衣擺的王大娘懷疑楊長江和股鼓臉的“恍然大悟”是在生自己的氣,於是就急忙強笑著說:“我就是公社炊事員王大娘。昨晚讓大家挨餓了,我……我……我現在心裏都不好過。我被袁司罵了。今天我起了個大早,現在早飯煮好了,大家快過去吃吧。”

 

 

趙中遠看出王大娘尷尬得手腳無措,因而等對方剛一說完話、就假裝不耐煩地一揮手,說:“大家快走吧!咱們趕快吃了飯好趕路。”

跨出棧房,眾人在冷清的街上行走不久,楊長江突然好奇地向陸大勇問道:“陸大勇,你怎麽一眼就看出此王大娘是彼王大娘了呢?”

 

 

當著王大娘的麵,陸大勇一偏頭,驕傲地說:“嗨!是炊事員咱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本事是在饑荒年練成的。”

“你一個學生怎麽去研究炊事員的模樣?”楊長江半是嘲笑半是不解地問陸大勇。

“不公道啊!”陸大勇不由得動容地喟歎了一聲。

 

 

陸大勇的答非所問及突然發出的無病呻吟,這使楊長江感到心中不爽。因此楊長江盯著陸大勇認真地又問又說:“什麽不公道?我是在問你、你一個學生為什麽要研究炊事員?”

 

沒等陸大勇張口,顯得不耐煩的屁股臉搶先而說:“陸大勇,你是從人的什麽部位來判斷別人是否是炊事員?”

陸大勇先是偷偷一笑,爾後才靜靜地朝走在前麵兩步的王大娘嚕了嚕嘴,示意戰友們上前去觀察一下王大娘。

 

“看她哪點?”楊長江小聲地問陸大勇。

陸大勇抿著笑指了指自己的臉。

 

楊長江和屁股臉懂了陸大勇的意思後就立馬跨上前去將王大娘的臉端詳起來。自然,王大娘邊避開端詳她的目光、邊加快步伐,同時還有些害羞、窘臊地對端詳者說:“你倆看什麽?我臉上有鍋煙墨嗎?”

 

 

說話間,王大娘已埋頭而行。對此,楊長江和屁股臉隻好站下來盯著走上來的陸大勇說:“我們什麽都沒看見。喂,陸大勇你要我們看王大娘臉上的什麽東西?”

陸大勇一撇嘴、一蹙眉,假裝不耐煩地衝楊長江和屁股臉咂舌而說:“笨蛋!光滑滋潤否?連皺紋都能泛出一點油光!”

 

 

陸大勇這沒頭沒腦的話使楊長江和屁股臉似懂非懂,使王大娘的頭埋得更低,使趙中遠忍俊難禁。因此,楊長江對趙中遠說:“中遠你傻笑什麽?難道陸大勇那無頭無尾的話你全懂?”

 

趙中遠仍竊笑著,沒有回答話,而是先指了指自己的臉再指了指楊長江的臉,接著就準備叫楊長江看看他自己的臉有沒有王大娘滋潤光滑。可就在趙中遠要張口發泄一下自己對多吃多占的炊事員的不滿情緒的一瞬間,他發現自己這樣做太過份,因而就立馬改弦更張,故作樂嗬嗬一笑地大聲而說:“走快!走快!時間不早了,看,王大娘都在替咱們著急了。”

 

 

趙中遠如此呼叫後就觀察起王大娘的背影來,看對方的姿態是否自然了。隨後不久,一行人就走進了公社的夥房。夥房裏的情況使眾紅衛兵不曾想到,他們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早餐是什麽樣,就猛地聽見袁捍東嗬使道:“袁衛東,趕快給客人打洗臉水。”

 

 

接下來發生的事像是經過彩排,袁衛東一轉身功夫就端著一個銅盆將洗臉水打來、王大娘神情一變,殷勤地將一碗碗菜從灶台上端至桌上,而端坐於桌旁的袁捍東也別樣親切地招呼著紅衛兵們快洗了臉吃飯。

 

 

最先洗完臉的楊長江邊一步步走向屋中央的餐桌、邊對正抽著土煙的袁捍東說:“袁司令,怎麽抽土煙了?你的牡丹牌好煙抽完了?”

袁捍東略作停頓後才說:“咱農民是什麽命?還是一心抽自己的土煙吧!”

 

 

楊長江見袁捍東的臉色有許陰了下來,故慌忙說:“袁司令!袁司令!我剛才的話可沒有嘲笑你的意思……”

“你想到哪裏去了!”袁捍東快速打斷楊長江的話,一抬頭露出笑臉說,“你們馬上就要走了。因此我是既舍不得大家又羨慕大家。我羨慕你們是城裏人,而自己卻是一個泥腿子。”

 

 

恰在這時,趙中遠、陸大勇以及屁股臉也來到了桌前,並準備落座吃早餐。屁鼓臉也在落座時,接過袁捍東的話來隨口用革命的套語說:“袁司令,你怎麽這樣悲觀?城裏住,鄉下住是完全一樣嘛,隻不過是革命的分工不同罷了!”

 

“屁話!”陸大勇義憤填膺地睖眼盯著屁股臉訓道,“你怎麽不幹農民伯伯的那一份革命工作?”

 

屁股臉覺得自己的麵子被陸大勇傷盡,因而也瞪著對方說:“你發什麽火?我的話隻不過是說來讓大家解解悶,並無戲謔農民之意。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話是狗屁套話,譬如我跟市長交換革命工作、他幹不幹?”

 

 

袁捍東怕陸大勇、屁股臉二人傷了和氣,於是就趕忙起身將倆人按坐於凳上,遂扮出喜悅之色,用手指頻頻點著滿桌的菜向大家說:“快動筷子。快動筷子。”

袁捍東等幾個戰友狼吞虎咽了幾口飯菜後、才整頓好臉色慢悠悠地對自己的侄兒說:“老薑疙瘩,你隻顧著埋頭猛吃,怎麽就忘了感謝人呢?”

 

 

袁捍東的這句話不僅使紅衛兵們摸不著頭,就連他的侄兒也翻眼盯著他表現出了發愣、茫然的神情。由此,心中早有下文的袁捍東接著就略帶感傷地說:“大城市來的戰友,這頓飯是特意給你們餞行的,所以就辦得隻比年飯差一丁點……”

 

 

“這要看是什麽年辰的年飯。”這時端湯上桌的王大娘癟著嘴岔斷了袁捍東的話,“如要是饑荒年辰的年飯,依我看……唉!別提那年頭的事了!”

 

袁捍東被被王大娘打斷了話心中有些生氣。因而他就忍住氣等王大娘停了嘴才乜著對方說:“你說完沒有?男人說話你插什麽嘴?我不會埋沒你的功績,跟著就要說出來。”

 

聽了袁捍東的話,王大娘撅著嘴、卻是泛著欣慰的笑說:“我才不是那個意思。”

楊長江對袁捍東和王大娘的對話最先好奇,因而就急急問道:“袁司令。王大娘有什麽功績?王大娘,你不是哪個意思?”

 

 

然而楊長江沒有等到回答,因為陸大勇跟著他的話就說:“王大娘,您也快坐下來吃吧。為給咱餞行,看把你累成什麽樣了。”

同樣,陸大勇也沒有得到王大娘的回應,因為袁捍東也接著他的話說:“我們自己吃。我們自己吃。咱農村婦女從來不上席桌。”

 

 

盡管袁捍東話畢後還揮手示意王大娘快去灶台處,但王大娘仍在桌旁無事找事地磨磨蹭蹭,露出一副心有不甘的表情。袁捍東一見王大娘這幅表情,不由得立馬連笑帶皺眉地衝著對方大聲說:“王大娘,你快去忙灶上的事。你的功績我這就說。”

 

 

王大娘剛轉身去向灶台,袁捍東就若思若想地對戰友們說:“其實我也該像老薑疙瘩那樣感謝各位戰友,因為我叔侄倆都是沾你們的光才能在非年非節的時候吃上這大塊肥肉……”

“袁司令。我沒聽懂您的話,怎麽反倒是你們沾了我們的光?”楊長江驚詫地打斷了袁捍東的話。

 

 

袁捍東在講話前就似乎有了防止人岔斷話的準備,因而他快速用手式示意楊長江別說話後、就接著又說:“這桌菜是王大娘從她家裏拿來的,說是專為大城市來的客人餞行。哈哈,這就是王大娘的功績。哈哈。我們是不是沾了你們的光?幸好戰友們是這兩年來我們農村,如要是前四五年來,恐怕連米湯都喝不著……不!根本就不會有人接待大家。”

 

 

“這,我們知道。這,我們知道。”幾個紅衛兵幾乎是同事又說又點頭。

還有一肚子話要說的袁捍東為了使戰友們認真聽自己說話,於是就站起來用筷子反複點著桌上的菜說:“大家看,兩碗芋母絲罐罐肉,兩碗老鹹菜炒老臘肉,兩碗煎豆腐,兩碗赤豆煮蘿卜湯,多美的日子啊!”

 

 

“可惜這樣的日子一年難遇上兩次”埋頭快速咀嚼著肥肉袁衛東突然喪著臉說。        

“你該知足了!”袁捍東對侄兒訓斥道,“這頓飯咱倆還是占了城市客人的光。”

 

 

“袁衛東您這樣說我們心裏就難過了。”趙中遠心中不安地說,“工農一家嘛。誰沾誰的光?”

趙中遠這句話原本隻是想安慰自卑的農民,可殊不知惹惱了楊卡江。因而楊長江生氣地對趙中遠說:“你太虛偽了。你怎麽不願意當農民?”  

 

 

袁衛東又怕兩位戰士吵嘴,因而就搶在趙中遠開口之前說:“其實農民這兩年的日子還是有盼頭,盡管十餐有九餐都是喝湯湯水水,但大多數人家都積蓄了錢糧,目的是不想老受窮挨餓,希望有一天能發家致富······”

 

 

“說錯了。說錯了。”袁捍東假裝緊張害怕地說“發家致富是資本主義道路,我們怎麽能往火坑裏跳呢。”

袁捍東說出此話後似乎心不甘,因為就暗暗一咬牙,接著又說:“不過······不過這兩年的日子能有好轉,說實話還全靠‘三自一包’;當然這是劉少奇的陰謀……”

 

 

就在這時,一直悶聲不響的老薑疙瘩袁衛東猛地一梗脖子,頭側向一邊地叫道:“反正農民不恨劉少奇。”

 

 

袁衛東的離經叛道之語,驚得一桌人瞠目結舌,麵麵相覷,一時間裏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置眼前發生的可怕而又使人為難的事。要是按以往的政治覺悟辦事,紅衛兵們一點不會感到為難,因為他們隻須對袁衛東一陣劈頭蓋腦地批判加臭罵後就能自證對革命的忠心了。可如今的見多了掛羊頭賣狗肉之事的紅衛兵們感到了為難,因為他們不願為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而嚇壞了老薑疙瘩袁衛東。

 

 

為難中,紅衛兵們還在借假裝沒聽確切袁衛東的話而相互用目光詢問時,袁捍東突然邊用筷子猛地敲擊著桌子、邊怒視著侄兒罵道:“你活膩了嗎?你肉皮子發癢了?大人說話你參什麽言?*****的不知天高地厚!”

 

 

殊不知袁捍東的怒吼並沒有嚇住他的侄兒。袁衛東瞟著袁捍東倔強地說:“本來也是這樣的嘛。”

這一來袁捍東又氣又急地將手中的筷子向侄兒狠狠擊打過去,並同時恐慌地罵道:“你*****的還說本來就是這樣的?你這個小反革命……要不是在座的都是戰友加朋友,我看你小子算是活到頭了。”

 

 

“哪有這麽嚴重?”趙中遠強裝悠閑地將袁捍東按坐於凳上,“我回憶了好久,到現在都還沒回憶起袁衛東說了什麽話。我們還要趕路,大家快吃飯吧。”

隨後桌上的氛圍變了,大家都埋頭吃飯,一心隻想著早點離開有反革命論調縈繞的餐桌。

 

 

第一個吃完飯便逃離餐桌的人是陸大勇。陸大勇既沒有催促戰友們加快速度吃飯,也沒有避禍般地大步奔向屋外,而是擺出愜意的神態慢悠悠地徑直走向了端著碗腰靠著灶台吃飯的王大娘。王大娘見陸大勇走了過來,便一下就停止咀嚼,轉而趕忙問道:“飯菜不好吃吧?您還需要什麽?”

陸大勇向王大娘擺了擺手,微笑著說:“我就是看不慣農村人的這點,婦女不許上桌,還是封建的夫權主義。”

 

 

王大娘對陸大勇幫自己打抱不平的事沒有一點反映,而是緊靠著灶台一味靦腆地笑著。

因此,哭笑不得的陸大勇笑睨著王大娘說:“你還笑?旁人都替你著急,你卻還笑。”

 

 

王大娘還是拘謹地泛著笑,同時臉上還出現了對陸大勇的話感到莫名其妙的神色。

又因此,陸大勇盯著王大娘,佯嗔著臉全然笑著說:“你隻知道傻笑!農村還是老一套。你知不知道咱民族不能興旺,你要負一部分責任。”

 

 

王大娘聽不懂陸大勇的揶揄之語,所以還是一味的笑而不語。麵對農婦的憨實而又可憐之笑,陸大勇正要繼續借王大娘來批判、調侃農民的大男子思想時,其肩頭猛地被大步跨上前來的楊長江給拍打了一下。

 

 

“該走了,太陽都八丈高了。”楊長江給陸大勇撂下這句話就走了。

陸大勇轉身見袁捍東已將趙中遠和屁股臉送到了大門口,於是就追了上去。可是他剛走了兩步卻又扭回頭來似笑非笑地對王大娘說:“桌上沒人了,你快上桌吧。”

 

 

然而王大娘仍倚著灶台沒有動,還是微張著嘴,用眼睛泛著笑。

陸大勇跨出大門幾米遠後又扭頭一看,見王大娘正邊坐落於餐桌前、邊朝屋外看。對此,他飛快地將目光從王大娘身上拿開,緊接著就追趕戰友們去了。

 

 

廻龍場雖然隻有一百多米長,但在袁捍東的送行下,紅衛兵們卻走了十幾分鍾。他們步伐緩慢的原因是、在這一路上送行者與被送行者都在不時地向對方表露著自己的依依不舍之情。

 

 

從場鎮的東端來到場鎮的西端後、袁捍東仍向前繼續走,一點沒有與紅衛兵們告別的意思。直至來到已離場鎮又好幾百米的一處公路的陡坡處時,他才在趙中遠的委婉勸說下止了步。隨之而來的場景使紅衛兵們的心酸痛起來,袁捍東立在公路的高處雖頻頻地給走在公路低處的他們揮手告別,但雙眼卻滿是惆悵。對此,看出袁捍東心中有憂傷的紅衛兵們就竭力避開憂傷者的目光,裝得高高興興地也與對方揮手告別。

 

 

走出一段路後,楊長江估計袁捍東已聽不見大家的說話聲,於是便緊抓住自己的胸襟,用後怕不已的姿態對戰友們說:“我真是毛骨悚然,想一下農村的環境就可怕,更別說吃菜咽糠首先該農民攤上之事。我看得出此時的袁司令是多麽羨慕我們城裏人喲!如農村好耍,我們就耍兩天;如不好耍,我們就拍屁股走人,農村羈押不了咱。而袁捍東就不同了,他能走哪裏去?唉!農民就隻有一輩子苦死在農村了喲!所以他羨慕我們的目光是那樣的揪人之心!”

 

 

楊長江的話使他的戰友們深有同感,因而每個人都在暗暗慶幸自己命運好的同時又不時回頭眺望一眼仍站在公路上端的袁捍東。

在這如逃離地獄的行走中,屁股臉突然猛地叫道:“我最受不了的事是農村的夜晚,天地一遍漆黑,真會把人悶瘋。我已發了誓,情願被勞教也不願當農民……”

 

 

“沒有這麽嚴重吧?”陸大勇不滿地打斷了屁股臉的話。

“就有這麽嚴重!”屁股臉十分認真地說,“我最怕黑暗。我一處在黑暗中就透不過氣來。真不知道農民是在怎樣熬日子!”

“我們的日子就好過嗎?”久不說話的趙中遠心事重重地問屁股臉。

 

 

屁股臉張口就說:“城裏人的日子怎麽也比鄉下人的日子好過,要不怎麽人人都談農色變?”

“‘農村’是餓飯的代名詞。”陸大勇緊跟著屁股臉的話說。

“我不是說吃飯的問題。”趙中遠一臉嚴肅地對戰友們說,“我剛才所說的我們的日子不好過是指我們幾乎成了喪家之犬。如搞不好,我們會永無翻身之日,將永遠被偽革聯踩於腳下。”

 

 

“笑話了!”楊長江氣惱地盯著趙中遠說,“我們怎麽會被偽革聯踩於腳下?我們要將他們永遠踩於腳下!”

 

楊長江的話還沒落音,陸大勇就厭惡地對他說:“楊長江同誌,請您不要空喊口號了吧,因為我一聽口號心中就煩。我們今天的下場已告訴我們,我們再也不能奢盼什麽最新最高指示或是什麽中央文件來拯救我們。一句話,我們隻有殺回重慶去,才能避免不被秋後算賬的命運。”

 

 

“我們就這麽低的要求,隻為了不被秋後算賬?“屁股臉用又詫異又不服氣的眼神盯著陸大勇說。

陸大勇也似乎覺得自己的話很消極,因而在思索了一下後才又說:“看來我們已是騎虎難下,隻有跟偽革聯拚個你死我活這條路了!”

 

 

陸大勇的這句話又引來楊長江發愣地盯著他說:“陸大勇,你的這句話好奇怪,我們早就是騎虎難下了嘛!在近段時間裏,不知你陸大勇是在怎樣思考問題。總之我全在思考如何才能搞到很多的好槍。其實我們幾個很窩囊,為什麽戰友們都搞到了好槍,而我們還這麽可憐。”

 

 

聽了楊長江自貶之語,一直凝視著公路前方的趙中遠兀地發了脾氣,說:“我們今天就去搶榮昌縣武裝部。我們窩囊嗎?我們可憐嗎?我們能窩囊嗎?我們能可憐嗎?媽的!我們是有血性的男子漢,就是死,也要給死去的戰友爭得名分,贏得尊嚴。老子想想都害怕,咱們不顧親情、舍生忘死地搞運動,如不能徹底打敗偽革聯,恐怕到頭來就隻有下地獄的命了!”

 

 

“是啊!”陸大勇接過趙中遠的話來大為喟歎道:“形勢的發展和變化,已告訴大家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咱隻有把咱這一百多斤賭出去了。”

“這樣也好。”屁股臉針對陸大勇的話向大家說。

“這樣還好?為什麽?”楊長江不解地問屁股臉。

 

 

屁股臉淡淡地說:“這樣我們至少還能用槍跟偽革聯爭個輸贏或是高低。如中央直接宣布我們是反革命組織,那咱豈不是就隻有趴下等死了。”

“我們怎麽會是反革命組織呢?偽革聯才是反革命組織。”楊長江不滿地衝著屁股臉叫了起來。

 

 

楊長江的叫聲還回響在炎熱幹燥的空中時,陸大勇不由得一皺眉,覺得沒有顏麵地衝楊長江說:“喂喂!你這是何時的黃曆?到今天了你怎麽還在說這種屁話?難不說自己是革命派而對方是反革命派?就因為這樣,兩派才一直相持不下。看得出現在誰也不指望最新最高指示或是什麽中央文件來製服對手,而是一門心思地想著……簡單一個字,這就是‘打’!”

 

 

楊長江沒有在意自己被陸大勇嗆了,因而平靜地說:“打就打,誰怕誰?我們最好去搶解放軍的槍,因為我擔心縣武裝部的槍不好。”

“進了城見機行事。”趙中遠說,“不過我認為眼下我們最缺的不是好槍,而是我們的心不夠狠。我們也要像偽革聯那樣心狠手辣。”

 

 

“這你趙中遠請放心,”楊長江一拍胸膛半笑著說,“為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徹底勝利,不,更重要的是為了咱的尊嚴,我的心早就黑透了!”

“咦!還真是這麽回事。”屁股臉笑著若思若想地對大家說,“聽了楊長江的話,我突然氣順多了,因為明白了大家之所以不服氣、之所以要搞武裝、之所以要逃亡在外及之所以不怕烈日炙烤,這都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如今如要說是為了點別的什麽就有點好笑了。”

 

 

“當然,咱也是命懸一線才這麽為之。”陸大勇挺了挺胸說,“唱歌。唱歌。唱遊擊隊員之歌。”

刹時,義薄雲天的遊擊隊員之歌響徹在了窮鄉僻壤的上空。在歌聲的激勵和感染下,紅衛兵們豈止是忘記了酷熱,進而是神情莊嚴威武,一個個儼然像是在跨越關山,展翅長空似的。

 

 

反複唱了若幹次的歌聲漸漸小了下來,一眼望不到頭的蜿蜒石子公路越來越使人感到硌腳,這樣紅衛兵們感到了炎熱和勞累。隨之而來的是一遍沉寂,大家都似乎開始想起心事來。

他們沉默地走了很久,直至從前麵公路旁的一片小樹林飄來幹燥的蟬鳴聲,大家才開始轉動起頸項,看看自己身處何處。

 

 

舉目向前望的陸大勇突然半拉開嗓門叫道:“前麵有鄉場,大家快走,到那裏休息一下。”

“你怎麽知道前麵有鄉場?”楊長江問陸大勇。

陸大勇指著前麵幾十米處、一個相向走過來的農夫老頭對大家說:“看,那老頭十有八、九是趕完場返回家去。”

 

 

大家沒有質問陸大勇的猜測,而是拿眼朝老農看了去。

老農雖然因臉頰凹陷而顯得特別幹瘦,但還有點精神。

 

 

老農頭戴一頂因年月已久而發黑的破草帽,上身穿一件因髒而辨不出本來顏色的背心,下身裹一條一隻褲腳長至踝、一隻褲腿卷至膝的藍色粗布招腰褲,腳靸一雙破舊塑料涼鞋;再其背上背一個裝有篾笊、草繩及樹枝的背簍,右手用稻草繩牽著一頭一路都在“吭哧吭哧”喘氣的豬崽,左手心不在焉地提著一塊長約六十厘米、寬約四十厘米的色澤很新的木牌、頂著烈日一搖一晃地朝紅衛兵們的這個方向走過來。

 

 

 

    與老農相對時,紅衛兵們各有反映,有的注意著老農的幹瘦,有的觀看著在酷日下、塵土中又是喘粗氣又是涎液長流不斷的豬崽。陸大勇注意的東西是老農提著的木牌,並微笑著問:“老大爺,您趕場也帶著語錄牌?”

 

 

盡管陸大勇的問話表情親切,其他人也麵目和氣,但麵對一群來自大城市的紅衛兵,怯生生站立下來的老農還是沒有馬上回答問話,而是先細心觀察了一下眾紅衛兵後才提起木牌來、笑咧咧地對木牌上的字念道:“為人民服務。”

 

 

“老大爺,您的思想真不錯,連趕場都帶著語錄牌!”陸大勇趕忙奉承起老農來。

“哈哈。”老農嘲笑著說,“不提上這牌子不行啊!”

陸大勇見老農消除了許多緊張,遂趕忙問道:“大爺,您趕完場了?前麵是什麽鄉場?”

 

 

老農再次掃視了一遍紅衛兵們後說:“過去叫人和場,現在叫紅光場。”

一聽說前麵果真有鄉場,楊長江和屁股臉率先啟步朝前跨去。由於酷熱難耐,隻片刻工夫,紅衛兵們就與老農交錯而過。可是不久他們的身後傳來了老農的呼喊聲。對此,陸大勇首先站立下來,並對戰友們說:“大家等等,好像農民老大爺有什麽話要告訴我們似的。”

老農見紅衛兵們已轉過身來看著自己,於是接著又呼叫道:“喂——你們可要注意,紅光場上有一幫也是從重慶城來的紅衛兵,人人都有槍。”

 

 

趙中遠對老農的話反映最快,因而立馬就朝戰友們驚喜地叫道:“哈哈!我們馬上就要增加戰鬥力了!快走!快走!”

警覺思想使然,楊長江在聽了老農的話的一瞬間裏產生了緊張和擔心,因為他首先將鄉場上的紅衛兵想成是革聯派。但俯仰間後,他又想到革聯派這個時候不會出現在農村來,於是他也哈哈大笑著說:“大家快走,快去跟戰友們會師!”

 

 

眾紅衛兵剛一重新啟步往前走,陸大勇也別樣地笑著說:“哈哈,我原以為就隻有咱們幾個是逃亡份子。殊不知那一夜從重慶逃出來的戰友還大有人在。好事!好事!咱們重新集合好就殺回重慶去。”

 

 

增強了戰鬥信心的紅衛兵們在滾燙的石子公路上又前行了一段路後、便又看見幾個各自提著一塊語錄牌的農夫、農婦朝自己這邊走來。隨著提著語錄牌下了鄉場而返家的農民越來越多,紅衛兵們也看見了鄉場上的一些房頂。

 

 

鄉場雖然近在咫尺,但此時的紅衛兵們並沒有急於往前奔,因為他們被人手一塊語錄牌的場景吸引住了。楊長江對此場景最為感到好奇,因而就嬉笑著說:“哈哈,這場景真是蔚為壯觀,沒想到農民也搞出了這樣的景象!”

“你是在挖苦還是真感到稀奇?”屁股臉用狐疑的目光瞟著楊長江說,“人手一塊語錄牌有什麽稀奇?不就跟人手一冊語錄一樣嘛。”

 

 

“我是說提著它趕場累不累、不影響做事嗎?”楊長江嬉皮笑臉地說。

麵對楊長江的嬉皮笑臉,屁股臉想了想說:“我看你就是在誠心挖苦……”

 

 

就在這時,一直觀察著農民們神情的趙中遠猛地拽了一下屁股臉,繼而打斷對方的話說:“你別齜牙咧嘴了,看,農民一見我們就重足而立,側麵而視。快走快走。”

 

 

大約十分鍾後,紅衛兵們就跨進了紅光場。此時已臨近中午,因而街上的行人已是稀稀落落,從而使被驕陽炙烤的街市顯得奄奄一息。

 

就因此,紅衛兵們沒有了趕場的心思,而是徑直就奔到了一家有著喧嘩聲的飯館前。果然不出趙中遠等紅衛兵所料,飯館裏果真有十來個重慶口音的紅衛兵在邊吃飯邊山呼海嘯般地吵鬧著什麽。

 

 

盡管趙中遠等紅衛兵認準了吃飯的紅衛兵也是從重慶逃出來的砸派戰士,但他們在進屋前還是將手槍握在了手上。同樣,飯館裏的紅衛兵的目光剛一碰上跨進屋來的趙中遠等人,也緊張得在霎瞬間就齊刷刷地掏出了槍來。大概是兩夥紅衛兵都有所預見的緣故吧,雙方都沒有使持槍對峙的緊張情形升級,而是目光閃閃地打量著對方。幾秒鍾的對峙後,突然有人驚喜無比地哈哈大笑而叫:“陸大勇,你小子也成了喪家之犬?好好好!咱們就在這裏重振旗鼓,殺回重慶去。”

 

 

眾紅衛兵還在為這歡天喜地的叫聲找原因時,叫喊者已跨到了陸大勇跟前。因而陸大勇也驚喜地叫道:“黑皮,你也落難了?”

 

 

“怎麽叫落難呢?”黑皮將手達在陸大勇的肩上咧嘴笑著說:“這是革命的戰略性撤退。殺回重慶隻是個時間問題。”

陸大勇正欲對一貫用口號及套話顯示力量的黑皮同學給予調侃,但這時一個長有子耳朵的同學已上前來對他感慨道:“嗨!陸大勇,真沒想到我們被打散後能在這裏齊聚!你們還沒吃飯吧?來來來,快坐下吃飯;吃了飯好趕路。我們已計劃好,今天就要進榮昌縣城。”

 

 

陸大勇見到黑皮和子耳朵兩位同學非常高興,因而就誇張地驚訝道:“子耳朵同學,你們這麽快就有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了?”

“自然的事。自然的事。”子耳朵邊說邊用手式示意趙中遠等人落座。

 

 

趙中遠等還沒坐定,就已有剛才吃著飯的紅衛兵用命令般強勢的語調衝廚房叫道:“喂,服務員,快再來四份回鍋肉、四份白菜豆腐湯。”

很快兩夥紅衛兵在飯桌上融為一體後就戟指怒目地大罵起偽革聯來。怒罵中,當他們意識到今日的落敗已使自己的尊嚴殆盡,便又狂躁起來,其勢如虎嘯山林。他們雖然顯得有些怪誕甚至乖戾,但成熟了,不再蒿目時艱,而是一心隻為自己的命運和尊嚴操心起來。

 

 

由於沒有人會喝酒,所以大約半個小時後紅衛兵們就心情急迫地離開狼藉的餐桌、在一遍吵吵鬧鬧中跨出飯館踏上了去向榮昌縣城的西進之路。他們走出紅光場不久,就棄公路而行鄉間小道。行小道不僅路捷,而且還少受日曬之苦,因為小路不是在有水氣的稻田間就是在有樹蔭的山崖下。當紅衛兵們在穿行又一遍稻田時,他們看見了一個胡子拉渣的老農頭戴草帽、手握鋤頭勞作於稻田中。對此,對農民比較懂的陸大勇泛著別樣的笑對老農說:“老大伯,你怕田幹了?”

 

 

然而停下勞作、轉而雙手杵鋤於田中的老農並沒有回答陸大勇的話,而是邊目光憂憂地瞅著紅衛兵們腰間的槍、邊自語般地說:“真是閏七不閏八……”

老農隻說了半句話,因而引來一些紅衛兵要停步相問。但陸大勇阻擾了他們,說:“快走快走,曬著不好受;這事我懂,等到了陰涼處,我來告訴大家。”

 

 

幾分鍾後紅衛兵們已穿過稻田,順著雜草叢生的小路向一處一邊是壑一邊是崖的地方走去。剛一走到山崖下的陰涼小路上,楊長江就急著向陸大勇問:“陸大勇,閏七不閏八是什麽意思?我看那老農的神態像是在迷信什麽似的。”

 

 

陸大勇略微思索後說:“楊長江,你真還不傻,那老農的話就是迷信之說。”

楊長江對陸大勇的回答非常不滿,因而就再次催促道:“陸大勇別賣關子了,快說閏七不閏八是什麽意思?”

 

 

有許得意的陸大勇為了提示所有戰友注意聽他講故事,因而就先扭頭看了看身後的戰友、再回頭看了看前麵的戰友,然後才說:“你們知道《枕中記?這本書吧?此書是精通易經的古人所著。該書的本領是未來先知,知曉千年後的世界凶險吉祥。該書預測一九六一年的一頁、除有文字說明處還繪有三支焉稻穗,穗下躺有餓殍,意表這年頭必天下大饑。果不其然,那年哀鴻遍野。至於閏七不閏八,閏八動刀殺之說也是出於枕中記之書,意思是說天下要刀戎相見。大家看這點也像吧?今年就是閏八月,看,果然全國都處於武鬥之中!”

 

  陸大勇剛一住嘴,趙中遠就哈哈著說:“迷信,如篝火狐鳴之崇。這事古來有之且周而複始從未絕跡。”

 

 

趙中遠剛一停嘴,屁股臉也張口說:“趙中遠什麽叫篝火狐鳴?”

趙中遠稍有猶豫後說:“簡單地說就是造反前的輿論工作。”

 

 

“我們更聽不懂了。”黑皮戰友代表大家搶先提出了問題。

趙中遠又猶豫了一下後說:“現在沒時間細說這事,因為我們今天務必要趕到榮昌縣城。”

接下來盡管眾戰友都在催促趙中遠快細說篝火狐鳴之意,但大家得到的結果卻是反而被對方催促著走快。最後還是子耳朵詭祟,說:“趙中遠,您好像有點心病?”

 

 

子耳朵的這句使眾人都聽不懂的話果然有點份量,它使趙中遠的心驀地咯噔了一下。不過趙中遠立馬就鎮靜了下來,心想自己幹嘛要對號入座。一搞清楚自己是在愚蠢地對號入座,趙中遠安穩了,故隨即就爽朗地笑著對大家說:“誰沒有點心病?我的心病就是害怕運動結束後,我們是奴而偽革聯是主。”

 

 

子耳朵識破了趙中遠的伎倆,因而就接著又說又問:“誰這時跟你說入主出奴之事?這個道理大家早就懂了。趁這段崖下之路陰涼,趙中遠你還是快把什麽造反前的輿論工作之事給大家講個明白吧。”

 

 

 

一時間裏,趙中遠被子耳朵的要求給難住了,因為他既不知道從何說起,更不知道說什麽。大概是為了使自己不再被子耳朵說成有心病的緣故吧,最終他還是思忖了一下後說:“首先我認為在當前這個時期說閏七不閏八,閏八動刀殺就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靜心想一想,人們聽了這句話,首先是什麽感覺?不就是山林呼嘯,大地揭竿而起的感覺嘛!”

 

 

“趙中遠你把話扯到哪裏去了?”楊長江大聲打斷了趙中遠的話,“大家想聽篝火狐鳴是什麽意思。”

現在趙中遠感到輕鬆了,因為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能脫困了。故爾他張口就說:“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現在大家都懂了吧?都是他媽的封建迷信,誰信?”

“我更糊塗了!”屁股臉率先叫了起來。

 

 

“老子也糊塗了!不說了。你說了。”趙中遠終於發了脾氣。

心中有鬼的子耳朵見趙中遠驀地發了脾氣,不免心中有愧,因而就急忙佯裝氣憤地對屁股臉等斥道:“你們是不是在假裝糊塗?你們怎樣上的曆史課?連陳勝、吳廣起義的事都不知道嗎?篝火狐鳴就是陳勝、吳廣在起義的前夜搞的天命論。”

 

 

這以來,子耳朵雖然是替趙中遠紓了難,但自己卻被屁股臉等幾個戰友用話纏住了,有的說聽了他的話不糊塗也得糊塗、有的說他自己才不懂曆史,更有思想犀利者批判他誣蔑農民革命領袖。末了,子耳朵笑嘻嘻地對批判他的戰友們說:“大家說完沒有?說完了就該好好想想咱們自己的事了。大家說我們將會是什麽樣的命運?總之我有點忐忑不安。當然,我們必勝,偽革聯必敗。”

 

 

“我們必勝,你還忐忑什麽?”楊長江認真地批判了子耳朵。

看情行,還有人要斥責子耳朵,但被一臉不悅之色的陸大勇製止住了。陸大勇十分生氣地對大家說:“你們還沒鬥明白嗎?你們怎麽還在說一些沒用的屁話?一句話,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大家一心一意地趕路吧,注意科學分配體力,看,又要被太陽曝曬了。”

 

 

不一會兒後,十幾個紅衛兵已走完山崖下的小路而踏上了丘陵間的羊腸小道。由於酷熱難當,在這一路上幾乎無人說話。當他們又一次在一處田角的水井喝水解渴時,先喝完水的楊長江在站立起身之際、不由得用驚奇的語調向大家叫道:“大家看,前麵那幾叢竹子怎麽了?它怎麽會是焦枯之色?”

 

 

當時並沒有人在意楊長江的驚呼,所有的人不是隻顧著喝水就是仰望著烈日而發愁。可是當他們順著山坡小路靠近那幾叢焦枯色的竹子時,幾乎人人都議論起焦色竹子的神秘來。

 

 

“嗬!”楊長江突然指著焦枯竹子叫了起,“大家看這些竹子奇不奇怪?它們枯死了反倒還開了花!”

 

 

楊長江的這句話原本是無須人回答的話,因為被烈日長久炙烤的紅衛兵們認為自己既無精力說話又覺得或琢磨或回答此話毫無意義。可殊不知趙中遠為了顯示自己的民間傳說知識,在沒有一絲考慮下便衝口而道:“古人說竹子開花,改朝換代;沒有千年的江山,隻有萬年的仁義。”

 

 

其實趙中遠在話還沒有說完時就已隱隱認識到自己犯了大忌。因而他剛閉上嘴就心中賊頭賊腦地偷窺起戰友們的反映來。果不其然,炎熱的世界一遍死寂,人人都對趙中遠的話諱莫如深,大家都裝聾作啞,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麵對本該是嘰嘰喳喳的場麵、得來的卻是噤若寒蟬的場景,這使趙中遠驀地緊繃起臉來感到了害怕和緊張。鑒於此,此刻他真希望有人跳出來痛斥自己,因為這樣他就有了解釋或是強詞奪理的機會。可是一直沒有人攻訐他。

 

 

還好,趙中遠的腦筋跟著就開了竅,他猛地明白了大家不吭聲的原因是在保護自己。由此,他馬上就想到了該給自己搭個梯子下台了。

 

 

當下的人都是口是心非的能手,所以趙中遠張口就對戰友們批評道:“喂!大家怎麽了?你們中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批判封建迷信思想嗎?我剛才說的話的目的就是想為批判封建迷信思想而拋磚引玉,可是沒有人響應。當然天氣太熱,這也不能怨大家。好,我們就一門心思趕路吧!”

 

 

接下來雖仍然是一遍寂靜,但趙中遠不再如前緊張。他雖然大大地鬆了口氣,但卻為自己的口是心非而瘮得慌。

 

 

經過一天的曝曬,風塵仆仆的他們在日落西山時趕到了榮昌縣城。縣城的氛圍比紅衛兵們想象的還好,因為城內不但呈現出了砸派坐天下的景象,而且處處可見到從重慶逃出來的砸派紅衛兵的身影。跟前的如天下英豪齊聚山林的情景使趙中遠等紅衛兵不僅一下忘記了疲憊和一身的汗膩臭味,從而還隻要一見到從重慶逃出來的戰友就要喜形於色地與之探詢榮昌城的革命形勢。經過一路上的數次詢問,趙中遠等人走進了一家名為紅滿天的旅館。該旅館雖然名字響亮,但級別低,因而就正如告之者所說,此旅館是各路逃亡紅衛兵的聚集之地。

 

 

如流寇般的紅衛兵們的到來,自然嚇得旅館的所有工作人員隻有唯命是聽和聽其自然,任由一群群持槍者湧進湧出、吵吵鬧鬧、罵爹罵娘及糟踏公物。

 

 

趙中遠 一行人自然也沒花錢就堂而皇之地住進了紅滿天旅館。由於實在是一身膩得難受,所以晚飯剛罷,紅衛兵們跟著就衝了個涼水澡。再由於縣區的革命形勢鼓舞人心,所以洗完澡的他們緊接著就串門認識起那些從重慶城逃出來的戰友們了。

 

 

由於各自關心的事不同,所以串門的他們遂漸分開,各自尋找自己喜歡的人和事來。楊長江和黑皮等幾個人關心的事是到哪裏才能搞到好槍;屁股臉和子耳朵等幾個人關心的事是怎樣才能使自己在縣城裏威風八麵;而趙中遠和陸大勇所關心的事是怎樣才能盡快地將一盤散沙的戰友們組織起來。

 

 

長久呆在房間裏的他們盡管被悶熱折磨得十分難受,但卻毫不在乎,直至有了收獲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淩晨兩點多鍾時,滲了一背汗才漸漸入了睡的他們卻又被從大堂裏傳來的凶狠喧鬧聲給吵醒了。麵對瞌睡被驚擾,大家的嘴雖在嘟囔,但心中卻高興著,因為他們知道又有一撥從重慶城逃出來的戰友住進了紅滿天旅館。此後僅一個多小時,被深夜鎖住的大堂裏又傳來了帶重慶口音的年青人的忿忿吵鬧聲。

 

 

第二天日上三竿時,紅滿天旅館裏的紅衛兵們才拖著沉甸甸的身子陸續起了床。由於旅館儼然成了砸派的複仇大本營,從而就使紅衛兵們很快就抖掉了困乏而擺出了天馬行空的精神。在此精神的激勵下,他們嗅到了戰事倥傯的氣息。

盡管人人都在怒不可遏地叫喊著馬上殺回重慶去贏回尊嚴,但他們卻還不具備東山再起的條件,因為逃亡出來的各路紅衛兵都還處在相互串聯中。就因此,大多數逃亡紅衛兵有暇根據自己的喜好各行其事。

 

 

楊長江喜好的事是好槍、也可以說此事是他的一塊心病。所以他一起床就想到了快糾集人馬去什麽地方搞好槍的事。不過他醒來晚了,因為屋內已空無一人。由此他瞅著一張張空床納悶起來,心想戰友們在對自己搞什麽花樣。沒等他再往下想,一股股濃烈的鞋臭味刺激了他。在鞋臭味的引導下,他才發現屋內邋遢不堪,什麽東西都亂扔亂放,猶如被搜察過一般。對此他邊朝外走邊低聲罵道:“真像一群國民黨的爛丘八。”

 

 

楊長江一來到過道上沒有了主意,不知道自己此時該何為才好。站立間,過道環境的糟糕及一個個陌生戰友的躥進躥出跟吆喝六,使他一下認為此時趙中遠正在跟那些急於要殺回重慶去報仇雪恥的戰友商議著事。有了這認為,他開始逐個房間尋找器趙中遠來。他接連走進過幾個有紅衛兵說話的房間,但都沒尋找到趙中遠,而是刺鼻的臭鞋味。稍後他終於在一間有激烈爭論聲的屋裏找到了趙中遠,並將其叫到了過道上。

 

 

楊長江一見到趙中遠就著急地問道:“喂,你們是不是在研究搞槍的事?”

趙中遠聽了楊長江的話就一下蹙起眉頭顯得不耐煩地說:“長江你還沒吃早飯吧?屁股臉他們剛上街,你快去追吧。我現在很忙……”

 

 

 

趙中遠話說到此便欲轉身回到屋裏。但楊長江一把抓住了他,並撩開他的襯衣,拍著他腰間的獨角龍手槍說:“你還是怕丟臉,用衣服把破槍遮了起來。看人家多神氣,全是好槍。走!今天我們非去搞到好槍不可。”

 

 

楊長江邊說邊拽拉著趙中遠走。這一來趙中遠火了。不過他馬上就轉怒為笑,和藹地說:“長江你放手,我保證不出三天,我們就會有很多很多的好槍。”

 

 

“憑什麽?”楊長江放開趙中遠的手說,“你們所開之會就是在研究去什麽地方搞槍?”

“下一個問題就研究此事。”趙中遠說。

“下一個問題?”楊長江盯著趙中遠不解地問,“那你們現在研究的是什麽?”

 

 

“盡快地把大家召集起來。”趙中遠頗顯城府地說。

此刻,楊長江的麵容瞬息萬變,由瞪眼咧嘴變成了欲言又止。原來欲發火的他被趙中遠那一臉義形於色的凜然神情感動了。

 

 

感動中,楊長江心中對趙中遠有了歉意。為了不現形地向趙中遠表示道歉,楊長江一邊裝出自不如人的小角色模樣來朝開會的屋裏歆羨地瞅來瞅去、一邊用欽佩的音調說:“佩服!佩服!中遠,開會的人都是砸派的頭目吧?好,你們開會商量複仇大事吧,我出去看看縣城是個什麽樣。”

 

 

為了不被趙中遠看出自己是在道歉,楊長江不等對方有反映,就大步走開了。像是有戲謔某種事的心機,楊長江一走到旅館大門下就特意站立下來、偏頭望著熾熱的天空、誇張地蹙著眉頭叫嚷道:“過癮!過癮!真是過癮!又來曬吧,重慶崽兒就是不怕酷熱。”

 

 

楊長江叫喊罷就擺出一副鋼打鐵鑄的氣魄跨出旅館來到街上自豪地讓烈日曝曬。邊走邊曬中,他泛著驕傲之笑,喃喃念道:“哼哼,幸好咱從小就在火爐裏熬……多吃苦還是有好處,瞧,這樣烈的太陽又能吧重慶崽兒怎麽樣?”

 

 

之後,楊長江還沉浸在自己的身體堅韌得像鋼筋似的喜悅中時,他已走上了背陰的南邊人行道由東往西而去。此行間,他還沒顧得上一睹縣城的風貌就開始感到有些頭昏眼花了。由此他知道自己餓了,故馬上朝人行道旁的一家小食店走了去。

 

 

小食店很邋遢,空中有蒼蠅飛舞,地麵油膩且黑,門口並放著兩張油膩的柏木方桌,桌上擱兩個油膩的長方形白色搪瓷盤,一個空盤、一個裝有數根冷油條。楊長江靠攏無人看管的方桌就邊瞅著盤中的冷油條、邊朝食店內喊道:“服務員,買油條。”

 

 

楊長江叫喊了兩聲後就沒有在意服務員是否能馬上到來,而是揮手驅趕起幾隻纏著油條飛舞的蒼蠅來。一小會兒後,一個腰圍油膩白色圍裙的大齡男服務員靸著一雙快要沁出油的塑料拖鞋一搖一晃地來到了楊長江對麵。服務員隔桌看了一眼楊長江後說:“買幾支?”

 

 

 

楊長江沒有馬上回答服務員的話,而是盯著模樣糟糕的油條神情遲疑地說:“油條怎麽都蔫成這個樣了?還有點發黑!”

服務員見楊長江對買油條的事還沒拿定主意,於是就雙手撐著桌沿,顯得很有耐心地說:“還不蔫?都十一點鍾了,不蔫才怪了!就剩這幾支了……”

 

 

“還有豆漿嗎?”問話間,楊長江咂了下舌。

“沒有。”回話間,服務員翻動了一下油條。

服務員在用牛皮紙包油條時、突然猛有所悟地對楊長江說:“還剩兩支,你全買了吧?這兩支不收糧票。”

楊長江想了想說:“行!管他媽的就兩頓並著一頓吃吧。”

 

 

大概是對饑一頓飽一頓表示生氣,楊長江將四支油條一把握在手中邊咬邊沿街向前走去。當一輛行駛的卡車在街麵上揚起塵土時,他感到了油條難以長久幹咽。因此他將目光放在了尋找茶水攤的事上來。遠遠的他就看見了前麵的一個茶水攤,並徑直走了過去。他付了錢,端起茶杯來喝了兩口茶、再伸嘴去咬手中的蔫而微黑的油條時,不由得一股落沒之感驀地竄上了心頭。因此他一下有了些心思,遂瞅了瞅油條和茶,再瞅了瞅自己狼狽不堪的逃難身軀,最後搖頭苦笑著喃喃自語道:“媽的!好像真有些好笑?我等什麽革命小將?我等什麽祖國的接班人?我們都在逃命了,中央卻還再打瞌睡!現在一想到‘世界是你們的’這句話,我就感到惡心。所謂的世界能是學生崽兒的嗎?如今想來,大家幼稚啊!幼稚!學生小子土龍芻狗罷了!”

 

 

產生了這樣的思想,楊長江一下消沉了。思想消沉使他精神萎靡不振。因此他側頭看前麵的街道時愁容滿麵。此時他知道自己已對什麽都不感興趣,如同木俑。隨之他改變了主意,不再前行,而是準備返回旅館。可是他又討厭現在就回到旅館,因為那樣會無聊得難受。

 

 

無聊的情緒使楊長江增大了桀驁不馴的思想,因而他就索性向賣茶老頭要來一根小木凳、縮身背靠著兩家商鋪間的磚柱坐下來、故意擺出來一張睚眥必報不講道理的憤怒麵孔。可是不久,他的蠻橫麵孔就漸變成了沉思模樣。他在沉思中漸漸地迷糊了,覺得一切都恍如隔世,眼前的行人、大街以及熾熱的陽光都如海市蜃樓,自己親曆的往事成了浮光掠影。

 

    大概是逃亡之路使人黯然神傷,漸漸的楊長江頭靠著牆眯著眼神智恍惚了。恍惚中,他竟然還知道惆悵,有了回憶起幾件悲淒往事的情愫。

 

 

 

他回憶的第一件事是一九六零年,自己的五歲小弟死於了天花或是饑餓;第二件事是一九六一年自己的班主任因饑餓難耐數次在午餐時借家訪之名到一學生家蹭午飯;第三件事同樣發生在饑荒年,自己的另一個女班主任不滿一個經常曠課的男同學還每月吃28斤的學生計劃糧,因此她勒令該同學將購糧證交與她去糧店把該同學的糧改為每月21斤的居民計劃糧,理由是學生不上課還吃學生計劃糧就是在占國家的便宜;第四件事是在長久饑餓中煎熬的眾多男同學為獲得一點焦鹽來化水充饑、時常會在課間休息時將懷中揣有一瓶油炒焦鹽的同學追得滿校園飛;第五件事是一個耄耋太婆在咽氣前一直呼叫的話是“我的心好難受,在往下墜。我想喝一口白糖開水,不再喝糖精水了。”;第六件事是……

 

 

楊長江的回憶到此戛然而止,原因是他從想喝白糖開水的太婆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外婆,再從外婆身上想到了前天的三鮮壽麵自己沒吃成。

 

正當微閉著眼的他舔著嘴唇擬想著壽麵的美味時,突然一輛卡車的超乎尋常的急刹車聲驚醒了他。懵懂間,他抬頭一看,見眼前街麵上有一輛由西而東的破舊道吉牌卡車緊急刹車後停在了一輛運載稻草的牛車後麵。對這卡車險些撞上牛車的情形楊長江還沒來得及細看,其注意力就被卡車上的一遍焦急而又凶狠的大罵聲給吸引而去。當他的目光一落到卡車上,就不由得一驚,見車上的二十幾個重慶形態的中學生人人都背著兩支以上的半自動或全自動步槍。這些背有多支步槍的人在大罵擋了他們道的趕牛車的人時、雖然都顯得驚慌,但楊長江沒注意到,其注意力和心思全放在了槍上。

 

 

對於槍、心中癢癢的楊長江正邊盯著車上的槍、邊認為那些槍是來自某個小軍營時,突然眼睛一亮,見陸大勇和屁股臉也在車上。旋即他拔身而起,大步衝向了卡車。可是還沒等他奔攏卡車,卡車已重新開動起來。見此情形,他疾奔幾步,一飛身便吊住了駕駛室的門。就此後幾秒鍾後,破舊的道吉卡車已發瘋般地向前飆去。於此同時,心中隻有槍的楊長江不顧卡車的劇烈晃動,腹貼著車門,移動著四肢朝車廂爬了去。也就在這時,道吉卡車身後有兩輛載有不少荷槍實彈軍人的解放牌軍用卡車一路狂鳴著喇叭,氣勢洶洶地追趕著道吉卡車。道吉牌車上的紅衛兵知道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是衝著自己而來,所以就朝軍車的上方連連開槍,試圖阻止軍人的追趕。然而軍人對從自己頭頂呼嘯而過的子彈視而不見,仍驕狂地追趕著道吉車。滿腹怒怨、一臉大義凜然之氣的紅衛兵們同樣英勇傲慢,他們也絲毫不理睬軍人用“現行反革命”之罪來懾人心魄的喊話,仍舊充滿豪氣地向前奔逃。

 

 

一小會兒功夫後,八成新的軍車雖然追上了破舊的道吉車,但軍車也隻能是尾隨其後,不能將頻頻忽左忽右蛇形奔逃的道吉車降服。就在軍車跟道吉車大鬥車技時,楊長江仍吊在車廂外,因車搖擺得太厲害。當車身又一次搖擺後,楊長江就抓住瞬間的相對平穩時機欲再一次翻進車廂。恰在這時,被惹怒了的軍車突然加速,衝著楊長江所爬的這邊車身飛駛過來,就在兩車並行的一瞬間,鮮血和肉醬從兩部車中間了濺了出來,楊長江就這樣被兩輛瘋狂的車給活生生地搓死了。

 

 

血案使道吉車停下來癡呆了,而兩輛軍車猶豫了一下後就加速絕塵而去。

 

 

對於楊長江的慘死,逃來榮昌城的重慶砸派紅衛兵沒有多哭,而是臉色更加陰鷙了。

由於天氣酷熱,在當地砸派的幫助下,在當天夜裏,楊長江的屍體就躺進了該城砸派的烈士陵園。

楊長江生命的轉瞬即逝、雖然使趙中遠等紅衛兵感到了始終不肯明朗的政策和你死我活的武鬥如芒在背,但他們更多的是疾言厲色地叫囂著要為死去的戰友報仇、要為自己的尊嚴血戰到底。

 

 

楊長江喪命兩天後,逃至榮昌城的各路重慶砸派紅衛兵在滿是同仇敵愾的氛圍中終於商定好殺回重慶的計劃,並決定第二天上午就出發。

 

第二天晨曦微露時,趙中遠、陸大勇、屁股臉、黑皮及子耳朵來到紅衛兵烈士陵園跟楊長江作最後的告別。眾紅衛兵低頭麵對掩埋楊長江的那抔新黃土時,他們除了有共同的悲慟外,還各有心情。

 

 

屁股臉哽咽著說:“這是真的嗎?活蹦亂跳的楊長江戰友說走就走了嗎?想一下就叫人心寒,保衛這保衛那、保衛來保衛去,自己年紀輕輕卻成了黃土下的白骨!”

 

 

“白骨”一詞似乎震撼了子耳朵。因而子耳朵邊心悸地盯著自己的右手捏緊自己的左手腕、邊接著屁股臉戰友的話說:“……白骨!真這麽一下子就成了白骨嗎?在這以前還不覺得死亡可怕。但見楊長江這麽一走,唉!就覺得活鮮鮮而又年青的身軀變成白骨太容易了!媽的!說到死我似乎還不是很怕。但說到一個人埋在土裏變成白骨,我就害怕了!”

 

 

子耳朵此時的顯得有些自私的表現使黑皮大為光火。因此黑皮倏地繃緊臉衝著子耳朵叫道:“喂!你是來嘲笑楊長江戰友的嗎?*****的偽革聯,我們也要把你們變成白骨!”

被訓斥了的子耳朵沒有跟黑皮吵嘴,而是蹲下身去用手指撚起楊長江墳頭上的黃土來邊撚邊喃喃自語起來。

 

 

子耳朵的動作使紅衛兵們更悲戚。好一陣沉寂後,陸大勇僵硬著脖子凝視著越來越絢麗的朝霞,呈泣血之痛地大聲叫道:“長江啊!你再也看不見太陽了啊!”

 

 

陸大勇的這聲大叫穿透了每個紅衛兵的心靈,從而使大家都因擔心自己也有可能在轉眼間就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而畏懼起死亡來。又一陣沉寂後,趙中遠將迷糊的目光從雲蒸霞蔚的天邊移到楊長江的墳頭上悲傷地沉吟道:“長江同學啊!我們把你丟在這裏了……”

 

 

此後陸大勇見趙中遠久咽無語,於是就輕聲對戰友們說:“我們再給楊長江戰友三鞠躬吧!”

 

大概是紅衛兵們在鞠躬時又各有心情,所以他們鞠躬畢就各自轉身默默地離開了墳地。離開墳地數米時,走在最後的趙中遠因實在禁不住悲傷,故回頭眼淚婆娑地望著楊長江的墳頭哽咽道:“長江啊!長江!是我把你帶出來的。可如今我卻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了這裏!真沒想到啊!為搞到槍而出學校的那一天竟成了你與家人、家鄉的永別之日!我心疼啊!我糊塗啊!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啊!騎虎難下啊!騎虎難下啊……”

 

 

趙中遠的哀鳴聲和憤慨聲使陸大勇、屁股臉、子耳朵及黑皮也止步轉身望著楊長江的黃土墳頭潸然淚下了。陸大勇見趙中遠死盯著楊長江的墳頭久久不肯離去,於是就上前去將自己的充滿生死戰友之情的手輕輕放在對方的肩頭上說:“中遠走吧,今天我們還要趕路呢。你說得對,細細一想我們還真是因騎虎難下才*****的什麽革命到底。”

 

 

趙中遠沒有回應陸大勇的話,而是又一次躬身對楊長江的墳頭再次哭泣地念道:“長江啊!我們把你丟下了…….”

“丟下”二字使沉浸在悲憤中的紅衛兵們心驚肉跳,因為它意味著生離死別。

趙中遠等人回到旅館時,那裏已喧鬧聲一遍,幾十個被太陽曬得黝黑發亮的男、女紅衛兵集結在旅館的大廳裏催促著組織者趕快發令殺回重慶去。

 

 

在又一陣誓要降龍伏虎的喧鬧聲中紅衛兵們出發了。在乘火車殺回重慶的一路上,沿途有很多從重慶逃出來的砸派紅衛兵加入了趙中遠等人的隊伍。火車臨近重慶西大門江津站時,為尊嚴和前程而殺回重慶的砸派隊伍已又是風檣陣馬。

 

     

                   十  九

小分頭之死,雖然沒能使附四中四野紅衛兵產生他們應該產生的兔死狐悲之戚,但心情還是有些沉重。不過兩天後,他們就淡忘了這些事,其原因一是亂世紛紛的當下,死個把人是件極為平常之事,幾乎天天都有死於非命的人的消息傳來;原因二是公、檢、法被砸爛後的社會,法律已蕩然無存,無人過問死人之事;原因三是死人之事都被視為革命運動中的合理現象;原因四是紅五類都認為小分頭也應該對自己的死亡負一定的責任,理由是他不該挑戰無產階級專政。

久不見砸派的形跡,底層的革聯派戰士便漸漸地不太去想砸派有可能死灰複燃的事,因而紀律又渙散了。在一家獨大的感覺下,在無戰事的閑散日子裏,四野紅衛兵又感到百無聊賴了。不過今日的百無聊賴跟過去的百無聊賴有所不同,紅衛兵們不再用遐想或者爭論什麽路線、主義或真理來消遣時光,而是注意起了“人間煙火”來。在人間煙火的作用下,大多數紅衛兵都各邀好友各行其事,嗅嗅運動之外的氣息來。

 

在回頭顧盼“人間煙火”的短暫日子裏,紅衛兵們迅速地複蘇了世俗思想,從而就又窺探起兒女之事來。現在的他們似乎因久憋於異性的神秘中而少了些封建思想,從而膽子大了些,戀愛了的人能將自己的隱秘戀愛關係半公開,沒戀愛的人也盯好機會要與異性班荊道故,就連一些版版六十四之人也動了戀愛的心思。

 

八月上旬的一天上午,黃曉玲強裝一副坦坦蕩蕩的模樣來到男生宿舍門口、呈心急狀卻又是矜持地朝室內的男生們喊道:“喂,誰願意保護我去區大街買點東西?”

正在宿舍裏各行其事的男生們聽見黃曉玲的呼聲後反應速度快慢不一。郭永泰反應速度最快,因而正擦著手槍的他第一個衝到黃曉玲跟前心中竊喜地向對方說:“我願去!黃曉玲你要買什麽東西?”

 

黃曉玲像事先就有準備似的,故張口就對郭永泰說:“你不是很怕曬太陽嗎?我不忍心你被曬壞了。”

“嘿!嘿!”一下懵了的郭永泰帶著一絲莫名之笑委屈地說:“我何時說過我怕曬太陽?重慶人有怕曬太陽的嗎?特別是重慶崽兒。”

 

“反正有男生向我說過你怕曬太陽。”黃曉玲心不在焉地說。

然而郭永泰卻認真地叫道:“是誰在造我的謠?我何時說過我怕曬……”

 

這時胡英才忍住笑,快速上前將郭永泰拉側過身來附著耳朵說:“你這個寶器!你還沒看出黃曉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嗎?”

郭永泰恍然大悟過來,因而隨即就裝著腿腳不利索地邊後退邊笑嗬嗬地大聲說:“我怕曬太陽!我怕曬太陽。黃曉玲同學這麽美麗,我這副嘴臉恐怕連不怕曬太陽的資格都沒有啊!誰有不怕曬太陽的資格?喂,快出來陪黃曉玲同學上街街。”

 

大家本以為無人敢開口應戰,可殊不知最不可能開口的李華新卻猛地叫道:“我去!我最不怕曬太陽。”

李華新之所以如此輕佻,原因是他以為大家在鬧著玩,人人都會起哄瞎鬧。

 

自然,一聲獨響的李華新招來了眾同學的哄堂大笑。在同學們意味深長的笑聲中,李華新飛快地意識到了自己的信口開河惹來了大麻煩。因此他慌忙伸出雙手,像撐住一堵快要砸向自己的牆似的邊後退邊匆忙對同學們叫道:“嘿!嘿嘿!你們怎麽沒搭話?我以為大家都會爭著說自己不怕曬太陽呢。”

李華新果然有麻煩,以梁鵬為首的男生們個個抿著意味深長的笑,邊一步步逼向他,邊裝得道貌岸然地說:“嘿嘿,李華新,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你還不快去陪黃曉玲同學逛街街!”

 

一見同學們居心不良的模樣,已在自己床沿坐下的李華新在驚慌中邊伸出手抵擋著靠上來的同學們,邊橫繃著臉嚴厲地叫道:“滾滾滾!我怕曬太陽,我怕曬太陽!”

癟著嘴笑彎了眉的梁鵬說:“李華新你說了不算,這要黃曉玲說了才算。”

 

梁鵬的這句話一下就使“曬太陽”之事進入了它的實質內容中。因而眾學生抑製住興奮,竊笑著轉過身去,用既是打探又是詢問的目光盯著黃曉玲。

黃曉玲心中是竊喜著,因為男生們如此嬉鬧李華新正中她下懷。因此她強忍住自己的爛漫之笑、嫣然之笑,用透著淡笑之嘴對眾男生說:“嘿!你們齊刷刷地盯著我幹什麽?傻了嗎?”

 

一向嘴最快而又最風趣的郭永泰搶先說:“黃曉玲,你認為李華新怕不怕曬太陽?”

“我。。。。。。我。。。。。。我怎麽知道。”黃曉玲露出笑,神情遲疑地說。

聰明、快活但卻詭異的郭永泰不再問黃曉玲,而是向同學們一揮手,立馬帶領著大家轉過身去嘻嘻哈哈地將李華新拽起來推向黃曉玲。在使勁推動李華新時,郭永泰還哈哈大笑著說:“李華新,你快去陪黃曉玲上街,她說你不怕曬太陽。”

 

在眾同學推著李華新朝自己過來時,黃曉玲嘴上抿著笑,心中揣著喜悅,穩穩地站著未動,就等李華新上前來。可是黃曉玲沒能如願,因為李華新發了怒,他脹紅著臉猛地掙脫了同學們的解押,一轉身衝著大家叫道:“你們別虛偽了!分明是你們自己想去,卻要拉我做擋箭牌。。。。。。”

這一來,場麵本應該陷入難堪,但卻不然。此時郭永泰猛地捂著自己的左胸,忍著痛,咧嘴氣呼呼地衝李華新叫道:“李華新你小子才虛偽!你明明長醒了卻還要裝萌。你裝萌可以,但要向大家說明,為什麽要使悶氣把我打痛了。”

 

原來郭永泰的左胸被李華新在奮力反轉身時的胳膊肘給重擊了一下。所以他在劇痛的情況下就顧不得在有女生在場的情況下而說出了被人人認為屬於淫穢範疇的“長醒”之語來攻訐地罵李華新。

本以為自己才是受害者而應該發火、罵人的李華新見自己反被郭永泰攻訐、笑罵,於是就瞪圓了眼衝對方吼道:“你才長醒了!”

“你才長醒了!”郭永泰同樣對李華新吼了一聲。

 

自然,正在氣頭上的李華新立馬又還了嘴,同樣郭永泰也又還了嘴。眼看“長醒了”之邪念之語就要充斥宿舍,心焦卻又是一臉喜色的梁鵬趕忙將李、郭二人隔開,並賡即埋下頭,壓著嗓門說:“你這兩個棒槌爭嘴還分不分場合?老子都快要替你們鑽地縫了!看看,黃曉玲正盯著大家呢!”

這下李華新和郭永泰一下脹紅了臉,原因是他們驀地想起了還有個黃曉玲在宿舍。因此二人立馬意識到自己已無地自容,遂慌忙停止了爭吵。盡管二人緊閉了嘴,但還是覺得如芒在背。為了盡快從黃曉玲的目光裏掙脫出來,在窘臊中的李、郭二人便搔頭縮腦地向自己的床鋪走了去。

 

埋著頭的郭永泰剛在自己的床鋪坐下,就冷不丁的被張牙舞爪撲上來的胡英才給嚇了一跳。胡英才不等郭永泰回過神來,就戲弄地說:“喂!郭永泰你到底長醒沒長醒?這事你要向大家通報一下。。。。。。”

此時的郭永泰脾氣非常好,他不但沒反擊胡英才,相反卻是一臉焦急地頻頻用臉色示意對方趕快閉嘴,否則自己就要被女生看著是二流子了。不一會,郭永泰納悶了,因為他見胡英才對自己的求饒視而不見,仍圍繞著“長醒”之事聒噪。對此他隻好斜著眼偷偷摸摸地朝門口處看了過去。稍許,隱隱舒了口氣的他慢慢抬起了頭、緩緩伸直了腰、最後就裝模作樣地帶著一絲冷笑站立了起來。

 

挺直了身的郭永泰先用手指逐一點了點除李華新之外的眾同學,然後再裝得十分氣憤地對梁鵬說:“哼哼!你梁鵬為什麽要用女生來嚇我?咦!黃曉玲同學怎麽不見了呢?”

梁鵬噗嗤一笑,瞅著郭永泰說:“被你的話嚇跑了。”

 

“嚇跑了?真是被我的話嚇跑的?”郭永泰在若思若想中又有些害怕起來,

“當然,大家都看見了。”梁鵬幸災樂禍地說,“現在你怕被女生們看成流氓了吧?”

 

一時間裏,郭永泰因還在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是怎麽回事,所以沒有注意到梁鵬的幸災樂禍神情。但片刻後,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梁鵬身上時,就猛然一驚,遂呈莫名氣氛狀地吼道:“嘿!怎麽就我和李華新成了女生們心目中的流氓?難道你們就沒有長醒嗎?”

“我們沒說。”梁鵬得意洋洋地盯著郭永泰說。

“沒說什麽?”郭永泰感到納悶地問。

“沒說‘長醒’。”梁鵬說。

“悶騷。”郭永泰無奈地罵了梁鵬。

 

“嘿嘿嘿!你怎麽罵人?”梁鵬笑嘻嘻地拉著郭永泰要他給自己道歉。

這下郭永泰感覺到自己獲勝了,因而就頭一偏,毫不理會梁鵬了。不過梁鵬仍舊笑眯眯沒有生氣,更沒有用“悶騷”之語反詰郭永泰。

 

梁鵬不反詰的原因是他知道自己如反詰了,轉眼間自己反倒會成為眾矢之的,理由是人人都認為自己比郭永泰‘悶’多了。如此一來,梁鵬快陷入尷尬之地,因為他既不敢就“悶騷”跟郭永泰角力,又不知道怎樣才能從被郭永泰搞得無臉麵的情景中脫困出來。

還好,梁鵬思路廣,他靈機一動,隨即就一邊用親密的姿態拍著郭永泰的肩,一邊用兄長的關心勁即笑又認真地對大家說:“果然,咱們一懈怠了革命事業,資產階級思想就冒了出來。。。。。。”

 

沒讓梁鵬給他自己繼續解困,孫仲雲就含著笑急忙打斷他的話說:“喂喂喂!大家是長醒了還是資產階級思想冒了出來?”

沒等梁鵬回答孫仲雲,一向少言寡語的趙文和一時興起,湊著熱鬧插言說:“梁鵬,難道咱們一輩子都不需要長醒嗎?”

 

梁鵬認為趙文和是同孫仲雲在為難自己,因而就沒好氣地衝著趙文和大聲說:“你住嘴!你跟孫仲雲沒有資格談論此事,你倆早都長醒了。誰不知道你在跟費靜談戀愛。”

沒等趙文和退縮,也沒等孫仲雲開口反駁,心煩技癢的胡英才已呈城府頗深之態,笑嘻嘻地對梁鵬說:“梁鵬,你何苦為你的所謂的悶騷又氣又累,其實。。。。。。”

 

“誰悶騷?”梁鵬氣得攥緊拳頭嗬斷了胡英才的話。

胡英才退後兩步接著笑嘻嘻地對梁鵬說:“好好好,咱不談悶騷就談長醒之事吧。其實女生比男生還長得醒些,男生何苦要。。。。。。”

胡英才攻訐女生的話可謂是戳漏了天,故頃刻間男生們在驚愕中驀起的意味深長之笑就如滔天洪水般一浪接著一浪地砸向了他。

 

在同學們起哄的笑聲中,胡英才沉著地說:“嘿嘿!看,你們都虛偽吧?還是我耿直,是怎麽想,就怎麽說。”

“那你對‘女生還長得醒些’是怎麽想的呢?”郭永泰咧嘴笑著,用心邪惡地問胡英才。

沒等胡英才開口,懂得郭永泰邪心的眾男生就含著幾許羞澀,用狂熱的笑聲繼續起哄胡英才。

 

胡英才見場麵毫無章法,就隻好強打精神,挺著胸機械頻頻地說:“虛偽!虛偽!虛偽!。。。。。。”

胡英才的呆板反抗動作,反倒惹得他的同學們把他逗得更歡了。

 

歡鬧中,郭永泰威脅地說:“胡英才你今天不把你所知道的女生們的心思說出來,我們就要把你說女生的壞話告訴女生們。”

“對對對。”眾男生又起哄了。

麵對威脅,胡英才哈哈一笑,遂得意洋洋地對眾同學說:“你們真敢這樣不要臉嗎?你們向女生告發我,其實是在自己告自己,大家想想,是不是這麽回事?”

 

恰在此時,宿舍外的過道上傳來了幾個女生的說話聲。對此,梁鵬抿著笑,邊乜著胡英才頻頻點頭,邊側著身一步步朝外走去。

胡英才瞧梁鵬的架勢是去向女生們說自己的壞話,因此就心一慌,立馬撲上去抓住對方說:“梁鵬,你這個時候不是去上廁所吧?”

 

“你看呢?”梁鵬美滋滋地睨著胡英才說。

“我。。。。。。我。。。。。。我給你洗碗,你不要在女生麵前告我的狀!”胡英才笑嘻嘻地覥著臉對梁鵬說。

梁鵬趾高氣揚地說:“英才你還是怕?那你洗幾天?”

鬆了口氣的胡英才說:“至少也要洗。。。。。。洗三天。”

 

“不行,洗三個三天,”梁鵬說

“行行行,這下你不用借上廁所之機告我的狀了吧?”說話間,胡英才笑眯眯地挽住梁鵬的胳膊往回走。

可是緊接著就發生了使胡英才更加緊張痛苦的事,眾男生紛紛效仿梁鵬,一邊睨著他往外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也去上廁所了。”

 

對此事心知肚明的胡英才一氣之下沒控製住情緒,故火冒三丈地衝著眾同學吼道:“有這麽巧?你們的肛門開了會?要一起去支農?我知道你們在敲詐我。”

胡英才的憤怒並沒有阻擋住男生們的腳步,大家微地著頭忍住笑,繼續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走。敲詐者中的郭永泰最為氣人,他偽裝得委屈地望著胡英才說:“梁鵬都可以上廁所,我們就不可以去?”

 

此時已容不得胡英才多想,更容不得他怒斥同學,因為女生們的說話聲已臨近宿舍門口了。因此他隻好憋著怒火,火速趕到門口張開雙臂攔住同學們說:“好好好,我給你們也洗九天的碗!這下你們總該不去上廁所了吧?”

“不去了,不去了。”眾男生立馬掩著笑往回走。

同學們如此露骨的敲詐,使解除了危情的胡英才也難禁一笑地瞪著大家說:“難得你們這麽統一,又開了會,不支農了?”

 

胡英才的“又開了會”之語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就是女生們跨進了宿舍來,笑聲依舊。

 

胡英才為自己臭嘴的過失而被迫為同學們服役隻一天就戛然而止了,原因是卷土重來的砸派突然發飆,向革聯派發起了各種形式的進攻。兩派此次一開戰,武鬥升級。武鬥升級不隻表現在雙方的武器都由冷兵器變為了熱兵器,更表現在人人都有兩點深刻的認識:一是知道自己如不消滅對方保住權力或是奪取權力,就隻有任人宰割的命運等待自己;二是自己如不對眼前的敵對派下最狠的手,那就是自己把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

 

盡管砸派因處於山寨地位而強悍驍勇,但必定人數遠不如革聯派,且更無政權做後台,所以一時間裏,他們此次攻擊革聯派的策略是郊區對峙兼進城襲擾。

不過砸派也有一處響當當硬邦邦的軍事堡壘,名叫“望江機器廠。”望江機器廠實為兵工廠,建於抗日戰爭時期,過去製造的武器為小鋼炮,今日製造的是“37高炮”。

該廠坐落於山城東北方的郊區,處於主城長江下遊,瀕臨江畔,置身山穀,距主城10公裏左右。由於該廠一直是造反派的天下,再加上它的半軍事性質,所以一直堅挺著。不管是過去的保皇派還是當下的革聯派,都不曾妄動過它。

武鬥升級後,該廠砸派將兩艘船舶改造成兩艘軍艦,並數次逆流而上至朝天門水域,用三七高炮將朝天門港務大樓炸出了幾個大洞。見此情形,革聯派也不示弱,他們出動了同樣是兵工廠性質的空壓機廠生產的坦克。

 

砸派的有力襲擾,不僅使革聯派神經緊繃、大有被取而代之的危機感,而且還有人員傷亡的損失,附四中的烈士陵園新添了幾座墳塚就證明了這點。升級後的武鬥總是以消滅對手來解決一切問題,所以局勢殘暴,死人無數,連流彈也殺死了不少市民。

     砸派的頻繁襲擾,搞得革聯派疲於奔命。隨著血腥事件增多,兩派都充滿了殺氣,心中隻有致對方於死地的念頭。

 

一天午夜時分,附四中四野紅衛兵剛在如蒸籠般的宿舍裏躺下,便又有情報驅使他們忘掉疲勞而抓起搶來朝區大街趕去。他們這次出戰不同以往,不是與襲擾者砸派打巷戰,而是去抓捕一名潛回家的砸派分子。時下盛行“點水”(即告密)。四野紅衛兵今夜緊急出擊的原因正是有人“點水”,告密者大都是觀點群眾。

當下的市井盡管被“打死人不犯法”的恐懼、乖戾氛圍籠罩,但市民們因難耐盆地夜裏的悶熱,還是願冒一定的風險走出如蒸籠般的屋子而來到室外露天過夜。市民們在自家門前用乘涼之法來對付通宵都難消退的酷熱場景,是山城的一道獨特風景。盡管乘涼的臥具都是些竹席、竹涼板、涼椅及長凳等簡陋物件而使乘涼場麵顯得邋遢、雜亂及不雅,但人們卻躺得愜意——因為這是唯一能使身體感到涼爽而又較好消除白晝勞累的休息方式。

 

如往日一樣,此次在深夜的大街小巷中奔忙的四野紅衛兵經過哪裏,哪裏的乘涼人就戛然終止聊天,佯裝熟睡,唯恐有乖戾武鬥者一時興起而前來找自己的麻煩。

 

武鬥到今天的人,個個都一臉殺氣、滿腹怒怨。因而沿街而過的四野紅衛兵不僅都故意擺出一副浴血奮戰後的占領者的霸氣,還整齊而又有節奏地使勁踏響著深夜中的街道,想以此來排遣一下心中的塊壘及向蜷縮在昏暗中的乘涼市民展示自己的威風。當紅衛兵們離開時明時暗的大街而走進一條完全昏暗的背街時,就立馬減輕了踏步聲,原因是告密者告訴他們目標就在前麵不遠處了。果然,一臉陰鷙之色的紅衛兵們大略疾步奔走了二十秒便來到了抓捕砸派分子的目的地。

一眼看去,處於半明半暗中的目的地是一座陳舊的公房,瓦殘牆損、磚木結構、麵積不大,大略住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平房。

 

目的地的情況大出紅衛兵們所料,那裏並非一片乘涼所特有的那種安寧,也就是說乘涼於平房大門外的人並非都靜躺著,而是還有些人聚在一起發出了飽含激動之情的嘈雜聲。

四野紅衛兵剛對“嘈雜”狀況提高警惕和感到納悶,卻又馬上精神抖擻、氣勢驟增。他們如此變化的原因是因為從嘈雜的人群中聽見了“又有我們的人馬趕來了”的歡呼聲。

 

因此,四野紅衛兵知道了已有其他單位的戰友先期到達此地。雖如此,除了懶洋洋留在公房大門外的紅衛兵外,仍有四野紅衛兵鑽進了公房。

公房的戶型結構十分簡單,成筒狀,中間是約兩米寬的過道,每戶人家的房屋分列在兩邊。隻有一盞十五瓦電燈照明的過道不僅昏暗,還十分擁擠邋遢,並且還散發著熏人的煤煙,因為每家每戶的廚房就在自家的大門旁,也就是在過道上。

 

再不需人指點,衝進公房裏的四野紅衛兵舉目一看,就知道了自己要去之地,因為隻有過道底端處有一群人在大罵大叫並砸著那戶人家的大門;而其他人家都大門緊閉,噤若寒蟬。

不知是不是胡英才抓捕砸派的心情最為迫切還是眼尖,在大家都還在過道上向前躥時,他突然朝正在砸門罵人的人群叫道:“嘿!白繼光師傅、黃捍東戰友,你們抓住*****沒有?”

雜亂人群中的白繼光側過頭來瞧了瞧奔上前來的四野紅衛兵後便破口大罵道:“*****的*****躲到了他鄰居家負隅頑抗,我們正砸門進去抓他。”

 

趕攏抓捕現場的四野紅衛兵不僅一下就知道了先期到達者是衛東棉紡織廠的革聯派戰友,而且還很快搞清楚了抓捕砸派的事很不順、顯得有些束手無策。原來衛東廠革聯派趕來時響動大,使砸派分子有機會躲進了鄰居的家,由於領居家無人且大門緊閉,所以抓捕者們就沿著砸派逃往鄰居家的路尋跡而去。原來砸派分子是捅穿了自家的紙質天花板從天花板上麵翻進了鄰居家,因此砸派分子的家是一遍狼藉,他的父母重足側目於屋角。。

 

由於天花板上麵是人字結構的房梁,所以戶戶房頂相通。就因這樣,砸派分子在危急關頭就用上了打洞逃生的辦法。可無奈,天花板之洞暴露了他的行蹤。

就在過道上的砸門聲越來越攝人心魄,屋內天花板上的動作一陣比一陣劇烈時,突然砸派屋裏的砸派分子開了槍。砸派分子開槍拒捕加快了他被俘的進程,因為革聯派也開槍作出了還擊。很快有的革聯派人員破門而入、有的從鄰居家的天花板上從天而降,遂將砸派分子製服。

 

由於雙方都是盲目開槍,所以無人中彈。盡管是這樣,但革聯派人員還是氣得七竅生煙,因為以掌權派自居的他們豈能接受砸派分子開槍拒捕行為。就因那些特別仇恨砸派及特別懂得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手的革聯派人員便紛紛掏出匕首來將其捅進了已被製服了的砸派分子的臀部。霎時,砸派分子的臀部就鮮血直流,想來快成了蜂窩。

還好,白繼光及時對他的戰友們吼道:“好了好了,別桶了,大家別急著現在報仇,不然這*****還要我們抬回團部去。大家馬上把這*****押走吧。”

 

隨即衛東廠革聯派便如老鷹抓小雞般地揪上砸派分子往屋外走去,而隻把當成幫手的四野紅衛兵丟在了後麵。

不知是因為把自己看成了幫手身份,還是意猶未盡之故,落在最後麵的幾個四野紅衛兵沒有馬上離開屋子,而是對被殃及得如垃圾場般的房間細細觀看起來。觀看中,梁鵬最先有所疑惑,故開口說:“咦!似乎有些奇怪,這戶人家沒有一個人嗎?”

“我想這家人早被嚇跑了。”郭永泰順口回答了梁鵬的話。

 

梁鵬立馬又說:“不對。我們趕攏時這戶人家的大門還在被砸,也就是說從那時到現在,我們沒看見屋裏有一個人走出來。”

“那就可能是這戶人家都在外麵乘涼。”郭永泰又毫不在意地說。

 

這時雙眼觀看著天花板洞的李華新插進話來精神疲乏地說:“這麽說來這戶人家肯定是砸派了,或者至少是砸派觀點。”

“你為什麽這樣認為?”黃曉玲一邊踢了踢地上的一個被摔壞了的玻璃花瓶、一邊問李華新。

李華新張口就說:“這家人如不是砸派,那乘涼的他們為什麽不跑回來護住自己的家?”

 

李華新還沒閉上嘴,手握匕首的胡英才就突然說:“李華新你敢不敢?”

有些糊塗的李華新盯著胡英才說:“什麽敢不敢?”

胡英才一癟嘴,輕蔑地對李華新說:“嘖嘖,抓砸派分子那麽大的陣仗,即便是一個派係的人回來護家也怕被誤傷呀!”

 

“倒也是這麽個理。”李華新若思若想地說。

聽了胡英才和李華新的對話,剛才不太賣力的梁鵬便一下心生內疚,於是就立馬對同學們說:“既然是這樣,我們就快走吧,這樣好讓人家早點回來收拾屋子。”

眾人轉身朝屋外走去時,殊不知手握匕首仍立在原地的胡英才卻不以為然地對大家說:“何必忙著走,說不定這家人是砸派呢。”

 

“是砸派又怎樣?”梁鵬邊推著胡英才走邊說“難道人家還要睜著眼睛回來挨刀?快走,在這裏呆著已無意義。”

胡英才邊避開梁鵬的推動邊說:“我要找塊布來把匕首上的血擦幹淨了再走。”

梁鵬望著胡英才的背遲疑了一下後就決定先行一步了。可是當他走到過道上沒見不到同學們的身影後就又倒回到屋裏等胡英才。

正用布條擦著匕首上血跡的胡英才見梁鵬一聲不吭地倒回屋裏,於是就揶揄到:“梁鵬,你怕我偷人家的東西?所以就特意倒回來監視我?

 

梁鵬泛著苦笑對胡英才說:‘你想當俘虜?同學們都走遠了,我是怕你落單後遭遇上四處亂竄的砸派。’”

對梁鵬的關心和情義,胡英才雖是用了美滋滋的一笑來表示感激,但嘴上卻逞能地說:“能碰上他們,我正求之不得呢。剛才好過癮,我的匕首捅在那砸派分子的臀部時,刀尖先是在臀部皮上停留了百分之一秒的後才‘噗哧’一下鑽了進去。那停頓一瞬間的感覺真好!”

 

梁鵬對胡英才的“屠宰”感覺無暇評論,所以就繃著臉衝對方命令道:“快滾!你想大家擔心你?”

梁鵬不等自己的話音落下,就轉身又朝屋外走去。心情顯得有點急的他剛一跨出房門,就差點與一個朝屋裏奔來的人撞上。隨之他被眼前的這個人搞得在驚詫中嚇了一跳,原來此人是羅炳奎。

 

對此,梁鵬盯著羅炳奎發愣,一時間裏不知道該怎樣同對方講話。與此同時,真正被嚇了一大跳的羅炳奎在倒退兩步後又定了定神才結結巴巴地對梁鵬說:“我——我以為屋裏沒人了。。。。。。我剛才在外麵乘涼。。。。。。我看那個砸派被抓走了就回來收拾屋子。。。。。。”

“嘿!羅炳奎你在這裏住?你怎麽會在這裏住?一臉驚詫之色的胡英才撲上來惡凶凶地打斷了羅炳奎的話。

 

乖戾凶狠的武鬥使每個市民都心驚肉跳,所以心中惶恐的羅炳奎立馬唯唯諾諾地說:“這是我戰友的房子,他借給我暫住。”

“你開小差了?不革命了?要搬出學校住?”胡英才莫名氣呼呼地對羅炳奎訓斥了起來“都是他媽的口頭革命派!”

羅炳奎被胡英才凶狠勁嚇得亂了神智,因而他就隻有一味支吾道:“不。。。。。。不。。。。。。”

“不幹革命了?”胡英才邊說邊用匕首炳砸了一下羅炳奎的胸膛。

 

羅炳奎嚇得連聲說:“不不不,不開小差。我是說不開小差,要永遠革命。”

胡英才被羅炳奎的要永遠革命之語逗得哈哈大笑,因而他就邊舉起匕首來羞辱對方 邊又嗬問道:“你*****的就是個口頭革命派,說一套、做一套,革命正需要人時,你卻躲起來了。你怕死我們就不怕死嗎?老子一想到董明明同學之死,再見到你們這些老勸別人去死而自己卻等著坐收漁利者的嘴臉,就氣得。。。。。。”

 

由於氣憤至極,胡英才就用匕首不停地敲打起羅炳奎的頭,以表達自己的憤怒。可是就在他的氣越來越大時,其手腕被梁鵬抓住了。從見到羅炳奎之時起,梁鵬一直都沒有胡英才的那般憤怒,而是泛著對羅炳奎的輕蔑之笑。因此他在按下胡英才的匕首後就似笑非笑地對羅炳奎說:“羅主任,你搬到這裏來住不是為了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進行到底吧?你是不是要結婚了?你結婚要通知我們。。。。。。”

 

在這片刻時間裏。由於羅炳奎一直在提心吊膽地擔心著胡英才的匕首會冷不丁地刺向自己,所以他就把姿態比較溫和的梁鵬看成了是自己的保護神。就因此原因,盡管他知道梁鵬的話是在挖苦自己,但還是顧不得顏麵及有可能發生的其它麻煩事,而急忙討好地接住梁鵬的話說:“這事當然要通知大家,我們是一派的嘛。”

 

“你真要結婚了?你和誰結婚?”梁鵬臉色大變地追問起羅炳奎。

 

羅炳奎從梁鵬突變的陰沉臉色上感到了事情不妙,因而就不敢再說話,隻是一味支吾吾地訕笑。

 

由於胡英才認為羅炳奎十有八九是跟肖老師結婚,所以就不隻是對羅炳奎的訕笑感到特別的惡心,而且還一邊用腳踢向對方一邊罵道:“你*****的這堆牛糞還真要插上鮮花了?你真劃算,快要結婚了,而我們卻還在出生入死!結婚啊!結婚是什麽東西?媽的!老子最恨那些慫恿別人去死,而自己卻躲在後麵謀私利的人!”

 

胡英才話說到此,因禁不止氣憤就又抬腿踢向羅炳奎說:“不許結婚!非常革命時期不許結婚!羅炳奎,你看當下有沒有人結婚?”

    盡管胡英才怒氣很大,但這次踢羅炳奎的腳沒能踢到對方,原因是被梁鵬拉住了。梁鵬拉住胡英才的原因不是怕傷了羅炳奎,而是覺得胡英才的表現有些猥瑣,恐丟了學生的臉。為了不使胡英才覺得自己似乎有吃裏扒外的行為,梁鵬不等對方冷眼瞪自己就趕忙說:“我是覺得這間屋還真像洞房,看,四壁既不斑駁也沒灰塵,而是刷得雪白,再說還有一些嶄新的物件。。。。。。”

 

“去把那些東西全砸了!”胡英才打斷梁鵬的話大叫道。

胡英才還沒來得及轉身奔進屋裏,他的吼叫聲也還在煙塵撲麵的過道裏激蕩時,突然公房的大門處也有人在生氣地大叫道:“喂!你這兩個瘟神怎麽還呆在這裏不走?你們想被砸派抓去嗎?大家在外麵把你倆等得不耐煩了!”

 

原來大聲叫嚷者是孫仲雲,他也是怕落在後麵的梁鵬和胡英才不安全才返回來叫他們的。因此胡英才被孫仲雲的怒氣衝衝給製住了腳步,轉而使他不由得帶著莫名的興奮對大步跨上前來的孫仲雲叫道:“喂,孫仲雲,你快來看這是誰?他媽的羅炳奎居然開小差搬到這裏來住了!看來他*****的要結婚了約!”

孫仲雲在聞得胡英才叫聲的初時還依舊闊步前行,因為他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不知道對方在喊叫些什麽。不過緊接著當他搞清楚了胡英才是在因何事而向自己喊叫時,他就像當頭挨了一棒。因此他返回來關心同學安全的義勇豪邁之氣頓時就飄散而去,轉而出現的是心情一下比一下沉重、步伐一步比一步慢的暮氣。

 

隨後暮氣沉沉的孫仲雲因實在害怕上前去“觸碰”胡英才所說之事,所以便耷下頭突然轉身朝公房外走去。可是他剛走了兩步卻又猛地轉回身來,步步都義形於色地朝前走去。此時他心中雖然翻江倒海,但走到羅炳奎跟前後卻麵色沉沉,一言不發,隻是抬眼緩慢地睨了一眼羅炳奎。隨後他又轉身而去,不過他馬上又轉身回來,氣呼呼地走進了羅炳奎的洞房。

孫仲雲剛一跨進屋,胡英才也緊跟了進來。胡英才待臉色陰騭的孫仲雲將屋子審視了一遍後才說:“*****的行為是氣人,我們在賣命,他卻在構築資產階級的安樂窩。。。。。。”

 

“是跟肖老師結婚嗎?”孫仲雲心煩地打斷了胡英才的話。

“還有誰?”胡英才一嘟嘴,拉大了嗓門說:“其實肖老師現在可以反悔,不跟羅炳奎結婚,因為已有不少的人開始鄙夷成分論,至少我們認為肖老師並不肮髒。*****的羅炳奎真會把握革命時機,一下就占了肖老師的大便宜啊!”

聽聞胡英才的不深不淺的感歎,早已跟進屋、並在慢條斯理地翻箱倒櫃的梁鵬說:“唉!經胡英才同學這麽一說,咱作為肖老師的學生心裏還真不是滋味!”

 

“你在翻什麽東西?”胡英才注意起梁鵬的行為。

梁鵬被胡英才問懵了,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在這間屋裏並無用心地東摸摸西碰碰。不過隨即他就認為自己的怪異行為並非毫無道理,因此就侃侃對胡英才說:“出氣!我在抄家出氣!”

“是因為心裏不是滋味的原因吧?”胡英才打量著梁鵬若思若想地說。

梁鵬視乎怕見胡英才的目光,因而就側過身去邊信手打開一個大木箱、邊有氣無力地說:“咱們心裏再不是滋味又能怎樣呢?婚姻自由嘛!”

 

胡英才雖不讚同梁鵬的話,但一時間裏又沒有好的語言來詰問對方。因此他就猛然負氣地大叫道:“滾滾滾!咱們快滾吧,別呆在這裏生悶氣了!”

胡英才話音未落,就一把拽上孫仲雲往屋外走去。一直橫眉觀察著屋內物件的孫仲雲由於正如胡英才所說的那樣老是在生悶氣,所以被一拽就移步而走了。這樣一來,自然梁鵬也要立馬跟隨離開。梁鵬在邁步時,他那已伸進木箱裏的手順便抓出了一張使手感很好的紙來。由於紙的質感好,梁鵬在顧著追同學的同時又顧著瞟了一眼手中的紙。經這一瞟,梁鵬一下就舉起手中的紙來急促而又莫名驚喜地朝剛跨出屋的孫仲雲和胡英才叫道:“快看快看,你倆快回來看看這是什麽東西!羅炳奎真的快要結婚了!我找到最有力的證據了!”

 

孫仲雲對梁鵬的嗬叫本無興趣,但出於好奇還是回頭朝梁鵬看了過去。殊不知孫仲雲這一毫無心思的一瞥,竟使他一下僵立,同時臉色也更加陰騭了。原來梁鵬展示給孫仲雲和胡英才看的東西是一張紅雙喜剪紙,這個年代有“紅雙喜”剪紙就是結婚的特有符號。

孫仲雲身子發僵、心中發怒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紅雙喜進一步證明了肖老師真要跟羅炳奎結婚,而是認為那紅雙喜就是肖老師的賣身契。

 

孫仲雲既不想多看一眼“紅雙喜”,但也沒有抬腿就走,因為他對紅雙喜的憎恨和靈敏使他心情複雜、難受。胡英才對“紅雙喜”卻另有感覺,認為該借機狠狠虐待一下羅炳奎。可是胡英才沒有得到泄憤的機會,因為羅炳奎已無終無影了。

 

就在孫仲雲側身乜著室內,似在為什麽事有所遲疑時,沒見到羅炳奎的胡英才猛地衝梁鵬吼道:“咱們還不快滾嗎?你手中還提著那讓人生氣的東西幹什麽?扔了!快滾!”

現在梁鵬已知道自己手中的“紅雙喜”使自己的兩位同學很憤怒,因而就裝出十分害怕的樣子扔下它,邊往公房外奔邊叫道:“哎呀,這東西邪氣重,我扔了!”

 

三人快速奔出公房,疾步跨出背街,繼而在大街上行了好長一段路後卻仍沒有看見同學們的身影。因此胡英才略有不滿地向孫仲雲問道:“仲雲,同學們呢?他們怎麽躥得飛快!他們忙著回去睡覺了?”

垂頭喪氣的孫仲雲不知是沒聽見胡英才的話還是壓根就不想動一下嘴,所以如前一樣,仍耷著頭默默前行。對此,胡英才放緩步伐側頭觀察起孫仲雲的神情來。就在他欲再問孫仲雲時,卻被梁鵬偷偷地拽了一下。

 

胡英才從梁鵬的暗示動作中明白了此時不該纏著孫仲雲說話,因而也就立馬安靜了下來。當無數處的街邊又傳來乘涼人或假或真的鼾聲時,梁鵬一下又意識到這樣不說話的在深夜下安靜久了,會使沉浸在悲天憫人情感中的孫仲雲不自在。因此他立馬就搜索枯腸,想找些話來與胡英才閑聊,以借此使孫仲雲好安然於他自己的精神王國裏。

殊不知沒等梁鵬開口,行走中仰望著夜空繁星的胡英才已突然說:“我現在突然有點迷信了,不知道是何原因。”

 

梁鵬抓住送上門來的閑聊機會隨口說:“迷信?胡英才我們就來聊一下你的迷信。。。。。。”

胡英才誤會了梁鵬的心思,因而就急忙打斷對方的話一本正經地說:“喂!喂喂!你別假裝正神給我上綱上線啊!我說的迷信跟真正的迷信是有區別的。。。。。。”

“別解釋,別解釋。”梁鵬笑嗬嗬地打斷了胡英才的話,“現在誰還輕易給別人上綱上線,除非是萬不得已。。。。。。”

 

“萬不得已你就會給我上綱上線?”似笑非笑的胡英才又打斷了梁鵬的話。

“滾滾滾!你這小心眼!”梁鵬假裝發了火。

 

此時胡英才已知道梁鵬是在跟自己鬧著玩,因而就指著天,接著自己剛才的話說:“我突然有點相信頭頂三尺有神靈這句迷信話了”

“此時何出此言?”梁鵬有許發愣地問胡英才。

因心中早有話語,胡英才張口就說:“梁鵬你想,誰能料到今日的變化,羅炳奎落茵,而肖老師墜溷。。。。。。”

 

“滾滾滾!”梁鵬急而又凶狠地嗬斷了胡英才的話,“你胡英才在怎麽說話?你是說神靈要保佑羅炳奎而懲罰肖老師?”

胡英才從梁鵬的話中恍然大悟過來。因而他撓著頭有許道歉地連聲說:“我的話混亂了。我的話混亂了。我原本要表達的是紅顏薄命,但一忙亂卻說成了人各有命。說到命運再譬如為什麽作為紅衛兵的我們先是大紅大紫,可現在卻要為自己的前途擔憂、甚至是為生命提心吊膽;而走資派、甚至黑五類卻是有驚無險,他們先是惶惶不可終日,可現在卻平平安安地作壁上觀了!”

 

“這就是你的‘迷信’?”梁鵬泛著笑,對胡英才挖苦道,“我看你不是在迷信,而是在擔心我們打不贏砸派。”

“胡說!”胡英才認真地打斷了梁鵬的話。

梁鵬見胡英才生了氣,故先是用溫和之笑安撫了他,然後才憂心地說:“聽說最近我們在西邊很吃緊,從成都、榮昌方向殺回來的砸派越來越多,並快要在歌樂山下撕開一個口子衝進城來了。他們在那裏集中了優勢兵力,看來我們也快要這樣幹了。他們如果衝進城來對我們就非常不利,因為又要滿城風雨、混淆視聽、黑白難辨。如這樣下去,文化大革命運動何時才有個頭喲!他媽的!”

 

也感到心煩的胡英才接過梁鵬的話說:“真是他媽的莫名其妙,其實很簡單的事,隻要黨中央、毛主席給下麵的組織定個性,社會就風平浪靜了,哪裏還用得著下麵的人上躥下跳,打打殺殺。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由於胡英才所提之問已是老生常談,所以想消消氣、輕鬆一下心情的梁鵬立馬挖苦道:“打藥!專治被雷劈死、火燒死的人。”

此時胡英才已認識到自己的老生常談遭人蔑笑,因而就打斷梁鵬的話,又氣又笑地說:“專治咱們這些篤信文化大革命的一根筋。”

 

“什麽一根筋呦?”梁鵬飛快地反駁著胡英才說,“我們有那麽傻?咱們明明是騎虎難下,你不打敗砸派,砸派就要消滅你,沒有退路。”

梁鵬受冤屈的模樣和說話的認真勁把胡英才逗樂了。因此胡英才一改麵容,爽朗地大聲對梁鵬說:“哎呀!咱們又在說這些毫無用處的話了,臭!還是簡而言之,槍杆子裏出政權。”

 

要是在這以前,梁鵬和胡英才一定會說是自己的槍杆子出政權,而非砸派的槍杆子。可現在他兩誰也沒有為此事逞強,而是一下就沉默了下來。驟然沉悶的場麵很快就使人感到發怵,特別是在萬籟俱寂的夜空下,由此梁鵬一下就想到了該拿一直都沉默不語的孫仲雲來解除眼下的沉悶,故而梁鵬馬上對孫仲雲說:“孫仲雲你也該開口說說話了吧?你不該是還在氣憤羅炳奎吧?”

話罷的梁鵬本以為這下場麵該有點生氣了,可殊不知卻更加寂靜,因為孫仲雲仍在沉默的同時還耷下了頭。隨之梁鵬和胡英才也沉默不語了。

 

接下來悶聲不響的三人雖是越走越快,但是直到他們追到學校前郊區的公路上時仍沒趕上同學們。

隨後他們放慢了腳步,沒有了追趕同學們的心情,索性聆聽起自己那在黑夜中辛勤運動著的怦怦心跳聲和無力的腳步聲來。

當曠野中的昏暗村落飄來婉轉的雞鳴聲時,他們已離開公路,踏上了學校大門前的大道。也就在這時,他們兀地知道自己快追上了同學們,依據是他們不僅看見學校門前有一群人影在晃動,而且還聽見了郭永泰和李華新的爭論聲。見此,胡英才便要大步趕上前去,但卻被梁鵬一把抓住了。梁鵬不等胡英才發問就說:“咱們現在追上他們還有何意義?聽聽他們為何事而爭論吧。”

 

稍許,豎起耳朵探聽了一會兒動靜的胡英才突然用毫不在意的神情自言自語地說:“嗬!莫名其妙,他們怎麽爭論起楚漢相爭的事來?”

“嘿,你這都不懂?”梁鵬教導般地對胡英才說,“我們與砸派的爭鬥像不像楚漢相爭?”

胡英才立馬就說:“一點不像。”

“怎麽不像?”梁鵬問道。

 

胡英才帶著不滿情緒說:“我們與砸派的頭上還有人。”

“你想我們的頭上沒有人?”梁鵬瞅著胡英才問。

“豈敢。”胡英才氣鼓鼓地說,“既然要管,就要管好嘛,別讓下麵的人既打得血肉橫飛又心神不寧。”

“這是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讓牛鬼蛇神充分暴露出來。”梁鵬隨口而說。

 

然而胡英才卻認真地對梁鵬說:“你還在信這?難以置信,你成了最傻的人了!”

梁鵬被胡英才的話刺痛,因而就大為生氣地衝對方叫道:“我有這麽傻?我早就不信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了,我知道隻有槍杆子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想現在已沒有一個傻子了,大家都已知道自己已騎虎難下,當下首先得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才能談後麵的人生。”

“對對對,英雄所見略同。”胡英才拍著梁鵬的肩,誇張興奮地說,“如果我們死了,或是被砸派打敗取而代之,咱們不就成了蔽屣!前麵的同學說得對,我們與砸派的爭鬥就是楚漢相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曆史是勝利者的,任由他編纂。看來大家都急盼著與砸派打一場一錘定音、一了百了的大仗,免得夜長夢多。”

 

此時梁鵬反而有些心神不寧了,他邊拿開胡英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邊情緒低落地說:“胡英才你別這般煞有介事。。。。。。”

“為什麽?”胡英才又吃驚又生氣地問梁鵬。

梁鵬情緒如故地對胡英才說:“你煞有介事,砸派就不煞有介事了嗎?我就感到奇怪了,這文化大革命運動怎麽就演變成了學生間的殺戮,為什麽走資派、靠邊站的幹部、甚至是牛鬼蛇神卻能躲到一邊去保安全了。。。。。。”

 

“你還在奇怪?”胡英才發火地打斷了梁鵬的話,“你奇怪個卵子,現在沒有學生了,咱們已是無回頭之路的戰士了!簡而言之,事態已逼迫我們隻有立足於打了。。。。。。”

“這個道理我比你懂!”由於被胡英才訓導,梁鵬一下發了火。

“懂就好。”胡英才得意地笑著說,“我是擔心你在關鍵之時手一軟,就被砸派變成了鬼。”

由於“鬼”字瘮人,所以梁鵬一揮手邊打向胡英才,邊反咒道:“你才要被砸派變成鬼。”

 

為了躲避挨打,胡英才向前躥出幾步後才轉過身來嬉笑著對梁鵬說:“你怕變成鬼了吧?所以說對砸派決不能心軟。”

由於已有無數人非命於武鬥中,所以梁鵬此時就把胡英才的“鬼”言看成了讖語。因此他就一言不發地朝胡英才衝去,其目的是在抓住對方後,要對方將“鬼”言安放在胡英才自己頭上。盡管是在昏暗中,但胡英才還是感覺到了梁鵬的極大氣憤,因此他就加速向前而逃。十幾步後,胡英才就奔進了校園。現在胡英才才知道不能再逗梁鵬玩了,否則對方就真要拿自己出大氣。不過他還是轉過身來,邊雙手向前平伸,做出抵擋來者攻擊之態,邊嬉笑不已地說:“梁鵬你一下子怎麽就這般迷信了?再說我可沒有說你要變成鬼,你可不要膽怯。。。。。。”

 

追上前來的梁鵬雖然一出手就一把扭住了胡英才的一隻手,但還沒來得及將對方的手反扭過來時便已清醒,知道自己的迷信丟人現眼了。因此他猛地甩開胡英才的手,轉而變為挺胸握拳,裝出氣勢洶洶的模樣說:“胡英才,你譏笑我又怕死又迷信嗎?其實老子是想看清楚你這個 ‘幽靈’長得怎麽樣。”

胡英才知道梁鵬是在為他自己撈回麵子,所以就含著笑繼續打趣地說:“梁鵬,我怎麽就成了幽靈?難道你就不怕變成鬼變成幽靈嗎?”

 

現在梁鵬認為自己已挽回顏麵,因而就沒有馬上回答胡英才的話,而是在緩緩行走中,先打量了一下天空和四野,再看了看快走進教學大樓的同學們的影影綽綽的身影及從後麵走上來的孫仲雲,然後才說:“胡英才,你看大家像不像幽靈?”

略為想了一下的胡英才打量了一下四周後說:“喲!我們還真像幽靈,哈哈,不過是革命的幽靈。”

胡英才自認為自己的話很風趣,因而就靠近孫仲雲又拿此話來說:“仲雲,你說我們是不是革命的幽靈?”

 

然而孫仲雲像沒聽見胡英才的話似的,依然如故,沉默不語地移動著腳步。

梁鵬見胡英才的舉動反而使氛圍更加沉悶而又尷尬,於是就悄悄拽了胡英才一把後就編撰出詞來唱道:“革命的幽靈,心最紅,文化大革命出英雄;你看那走資派被打倒,毛澤東思想傳天下。。。。。”

 

胡英才知道梁鵬的歌聲是為了使大家都不發窘,因而也附和著唱了起來。不過他不知道梁鵬後麵的歌詞如何編,所以就隻是含糊其辭地咕嚨著。其實不久,梁鵬也隻有咕嚨了,因為編不出歌詞來了。不過這“咕嚨”聲還是起到了使大家能撫摸著自己的心靈而逐漸安靜了下來的作用。當咕嚨聲弱得不能再弱時,他們也鑽進了如同城堡般的教學大樓。

 

由於心情煩悶、身體疲勞,第二天太陽高掛天空時,四野紅衛兵們仍在酣睡,直到午飯時,才有一些人睡眼惺忪地起了床。大概是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人人都處於心情鬱悶期的緣故,所以起床吃飯的人都沒有像往常那樣大呼小叫,也沒有相互招呼,更沒有打擾還在睡覺的戰友,而是各自悶聲不響且又精神萎靡不振地去向飯堂。

 

孫仲雲不僅沒吃早飯、午飯,就連晚飯也沒吃,隻是一直昏沉沉地半睡半眠在床。當他又一次懶洋洋地睜開眼睛朝窗外看去時,外麵已是一片暮色。他雖然被使人有窮途末路之感的暮色驚醒,但還是不想起床,因為心情特別沉重。隨後他的一身汗漬又使他感到了身體沉重。由此他開始有些不安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肯定已是一身的酸臭味了。鑒於此,愛衛生的他準備起床,要去水龍頭下衝個涼水澡。不過他剛一坐起來卻又不想動了,原因是他被宿舍裏的靜悄悄場景抓住了心。

 

這一來孫仲雲沒心思衝涼洗澡了,而是坐在床上,邊慢悠悠地用手指撚著從自己身上摳下來的汗垢、邊瞧著一個個既昏昏大睡又噴發出汗臭的戰友們若有所思起來。在愣神的思考中,他突然把上身赤裸下身勒著褲衩、睡像邋遢不雅且還如涸轍之鮒的戰友們擬比成了一群陳勝、吳廣時代的大澤鄉的徭役。進而他又擬想出了大澤鄉的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之夜來。

在孫仲雲半閉著眼,將思緒置於古代時的風雨沉浮中時,一個身影躡手躡腳地來到了他床前。來者是楊娟,這把孫仲雲驚了一跳。孫仲雲沒等抿嘴而笑的楊娟開口說話,就匆忙翻身下床來推著楊娟急急朝室外而去。

 

孫仲雲驀發的怪異舉動使楊娟心存不滿,因而被推得有點狼狽的楊娟就嘀咕道:“仲雲你這是幹什麽?你把我弄痛了。”

孫仲雲沒有停下推動,而是一直將楊娟推到過道上才說:“屋裏又臭又不雅觀,你怎麽就沒有注意到呢?”

“我又沒東張西望。”楊娟認真地說。

“你還要東張西望?”孫仲雲邊說邊轉身快速返回宿舍。

 

很快,孫仲雲再次走出宿舍來到楊娟跟前時已是穿戴整齊,不再是上身赤裸了。由此,楊娟一撇嘴,笑嘻嘻地捏著孫仲雲結實的胳膊說:“嗬!你還真講文明,我看你不講文明還好看些。”

孫仲雲雖說心情不好,但他還是被楊娟逗笑了。因此他斜目盯著楊娟說:“臭不臭?”

“什麽臭不臭?”楊娟愣了一下。

“汗臭、腳臭、破涼鞋臭。”          說話間,孫仲雲要拿開楊娟捏著自己胳膊的手。

 

然而楊娟卻一個勁地抓緊孫仲雲的胳膊呈嬌地說:“不臭,勞動人民的汗怎麽會臭呢?”

孫仲雲又果斷拿開楊娟的手邊啟步邊說:“現在沒心情說套話娛樂,我要趕緊去衝個涼水澡。”

自然,孫仲雲一走楊娟就追了上去。在追趕途中,楊娟突然覺得委屈地對孫仲雲說:“喂,你一個人跑這麽快幹什麽?人家是來問你吃飯沒有。今天你們男生都怎麽啦?是累垮了還是心裏不痛快?”

 

“不痛快!”回話間,孫仲雲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喂喂喂!你怎麽反而跑了起來?”說話間,楊娟也加快了速度。

孫仲雲不再回答楊娟的話,隻顧著朝飯堂奔去。就因此在後麵追趕的楊娟佯裝幸災落禍地 說:“哈哈,孫仲雲你餓壞了吧?現在天黑盡了,我看你去哪裏找飯吃。我是專門來陪你上街的。”

 

孫仲雲依然不答話,一口氣來到了飯堂旁的洗碗槽處。洗碗槽的東端更加昏暗,那裏有一個高於地麵一米四左右的水龍頭,它比其它地方的水龍頭高,四周又無障礙,便於人衝涼。孫仲雲擰開水龍頭後才側過頭去對著氣趕上來的楊娟說:“喂,你快去飯堂委屈一會,等我洗完了澡再來陪你說話。”

楊娟遲疑了一下後說:“你。。。。。。你怎麽洗澡?要。。。。。。要全身大洗?”

“莫名其妙,你快進飯堂去。”孫仲雲扮出又凶又不客氣的樣子說。

 

“洗了澡要陪我上街。”楊娟邊提條件邊忍著笑走進了光影斑駁的飯堂。

“再說。”回話間孫仲雲脫起衣裳來。

孫仲雲洗完澡就邊抹著頭發上的水、邊朝飯堂走去。孫仲雲剛走到飯堂門口,楊娟就抿嘴露出別樣的笑從飯堂內迎了出來。孫仲雲見楊娟的笑有些意味深長,便想到了要假裝正經地訓斥一下對方,但他馬上又想到了如此行事不妥,這樣反會使自己陷入尷尬境地。故而他就埋下頭來,一聲不響地用手頻頻抹著頭發上的水,靜候楊娟說話。

 

“你還低著頭幹什麽?不餓嗎?咱們快上街吧。”楊娟開口說了話。

“不去。”孫仲雲態度堅決地說。

“為什麽,你變卦了?”楊娟驚詫地問。

“累!心情不好。”孫仲雲說。

“你還不餓嗎?”楊娟心有不安地說,“早知道你隻顧睡覺不吃飯,我就把你的飯打好。現在怎麽辦?你又不肯上街。

“我有辦法,當一回賊。”說話間,孫仲雲抬頭朝楊娟狡黠地笑了一下後就大步走進了飯堂。

 

楊娟知道孫仲雲要幹什麽了,因而就邊緊跟其後邊說:“我看你第一次當賊就有可能會一無所獲,因為咱們唯一的一個炊事員經常是把飯煮少了。”

不停步,一直朝廚房走去的孫仲雲說:“我自有辦法。”

楊娟生氣地說:“你有什麽辦法,吃煤炭?我們還是上街吧。”

“現在街上也買不著吃的了呀。”孫仲雲話為落音,已走到了打飯的窗口前。

 

廚房與飯堂同為一屋,中間橫隔著一道略兩米高的牆,飯堂占整間大屋的十分之七,廚房占十分之三。由於隔牆不高,再則牆上有窗,所以孫仲雲縱身一躍,連蹬帶爬地就騎上了牆頭,繼而就躍身一跳,進到了廚房。廚房雖然燈光昏暗,隻有一盞像長明燈般的電燈照著,但孫仲雲還是十分利索地在廚用的案板上和灶台上尋找起食物來。一圈搜尋下來後,他果真沒有找到一點可吃的食物。最後他隻好回到灶台上的一隻剛才被他嗅了嗅的大缸缽前。接著他將缸缽裏的稀飯倒進了一隻大陶土碗裏。接下來孫仲雲開始一心一意地做起事來。他先是急急邁著碎步,將飯碗捧到了靠近售飯窗口的案板上,然後又從案板上抓起一隻碗來朝擱雜物的屋角跨去。此屋角有一隻近一米高的特大泡菜壇,孫仲雲從壇中抓出泡菜來裝滿手中的碗後就快速回到了那碗稀飯前。隨後他麵對著售飯窗口,在案板前坐了下來。

 

孫仲雲似乎還沒坐穩,就埋下頭迫不及待地往嘴裏“戽”起稀飯來。從捧稀飯到抓泡菜,再到現在的狼吞虎咽地“戽”稀飯,這一切都是孫仲雲要逗楊娟,所以接下來他的吃相就變得愜意起來。

隔窗而立的楊娟看出了孫仲雲裝模作樣的目的,因而就含著笑衝對方大聲問道:“喂,酸不酸?”

孫仲雲頭也不抬地說:“酸。”

“我是問稀飯酸不酸,不是問泡菜。”問話間,楊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酸對酸,正過癮。”孫仲雲豪邁地說。

 

楊娟指著孫仲雲噗嗤噗嗤地笑著說:“你明明是饑不擇食,卻要強裝出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

“是我自己的樂觀主義精神。”姿態依然豪邁的孫仲雲說。

楊娟正欲嘲諷孫仲雲的假愜意,但話到嘴邊後卻是倏地改口說:“別吃了,你不怕拉肚子?”

然而孫仲雲卻是慢悠悠地抬起頭來,以一副無所謂的姿態笑著對楊娟說:“楊娟,你也餓了吧,你有本事也翻進廚房來吃點。”

“你還得意?人家是擔心你。”楊娟繃著臉、抿著嘴說。

 

聽了楊娟的話,孫仲雲笑著一下放下了碗,遂便先猛地握拳收曲起左胳膊肘,再用右手怕打著左胳膊的二頭肌自豪地對隔著窗看他的楊娟說:“別擔心,咱結實著呢。”

楊娟端詳著孫仲雲的健美二頭肌佯嗔地說:“不管你了,但願你體質好,不拉肚子。”

楊娟半真半假地生氣後,就背過身去靜等著孫仲雲出來。

不久孫仲雲翻牆而出,又來到了楊娟跟前。大概是為了清除自己吃酸稀飯、酸泡菜的不體麵形象,孫仲雲不等楊娟說話,就搶先開口說:“哎呀,真是吃得太脹了。。。。。。”

 

不過楊娟看出了孫仲雲的心思,因而就忍俊難禁地說:“孫仲雲你別不好意思,你該想想你還沒給飯票呢。”

孫仲雲知道楊娟是在揶揄自己,因而就微笑著說:“楊娟,我又隻有找你借飯票了。”

“不借。”說話間,楊娟就靠上去挽住孫仲雲的胳膊朝飯堂外走去。

來到飯堂外,孫仲雲雖然還任由楊娟親呢地依偎在自己肩上,但步伐卻徑直邁向了教學大樓。因此楊娟生了氣,她說:“孫仲雲,你又回宿舍睡覺?”

現在孫仲雲才知道自己真有錯,所以就停下來望著楊娟微笑著說:“現在不睡覺還能幹什麽?你看到處都是黑燈瞎火的。”

 

孫仲雲的微笑使楊娟驕傲起來,因此她丟下孫仲雲的胳膊,裝出一副因受了委屈而強烈要求得到賠償的麵容對孫仲雲說:“黑燈瞎火怎麽了?現在我們該去山坡上坐下來數星星。”

“山坡上蚊子厲害。”孫仲雲隨口而說。

楊娟又生氣了,因而就衝著孫仲雲跺腳而說:“我不怕,孫仲雲你就沒想想我們有多久沒約會了嗎?”

然而孫仲雲對心情不悅的楊娟卻是懶洋洋地說:“這都是為了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呀!”

楊娟被孫仲雲的套話氣火了,故而就氣呼呼地說:“你去不去?現在我們該獨處一下,不講革命事業了。”

 

楊娟的凝重之語,使孫仲雲倏地沉下臉,蹙起眉,又一次想到了自己怎樣才能在婦女們處於兵荒馬亂時期起到一個男子漢的作用。本色思想回來後,他便莊重而又溫情地牽起楊娟的手說:“走吧。”

楊娟雖被孫仲雲的驟然變化搞蒙了,不過她馬上就明白過來,故而說:“仲雲,你生我的氣了?”

楊娟如此之語急得孫仲雲忙不迭地說:“嗨,你說些什麽話,剛才是我不對。”

楊娟被孫仲雲的慌忙認錯逗樂了,因而她就笑盈盈地伸出手去撫摸著孫仲雲上唇的茸須說:“你又老了一頭。”

 

“老了?我怎麽就又老了一頭?”孫仲雲邊拿開楊娟的手,邊驚奇而又認真地問。、

“你真怕自己老了?”楊娟嬉笑著說,“我是說你更加成熟幹練了。”

“嗨,這有什麽稀奇。”孫仲雲不以為然地說,“毛主席的紅衛兵不都是這樣嗎,特別是搞武鬥的紅衛兵。咱們已不是學生了,現在不像丘八就像幫會分子再或就是痞子。”

“胡說胡說胡說!”楊娟半真半假地生了氣。

 

為了不使楊娟生氣,孫仲雲趕忙辯解道:“我是說砸派是痞子。咱們快走吧,去數星星。”

楊娟遲疑了一後說:“山蚊子是厲害,我們還是回教學大樓吧。”

然而孫仲雲卻口氣堅決地說:“楊娟,數星星去吧,我給你驅趕蚊子。再則,看咱們能不能順便看見蘇聯老大哥的人造衛星。”

可是楊娟好像沒聽見孫仲雲的話似的,而是啟步朝教學大樓走去。孫仲雲雖然有點擔心楊娟此刻有些不高興,但還是緊跟其後,並大著膽裝傻地說:“楊娟,你怎麽一下就又要回宿舍睡覺了呢?你是不是想和我親昵?”

 

楊娟沒有回答孫仲雲的話,而是直至鑽進了教學大樓裏才停步轉過身來模樣懨懨地說:“仲雲,我現在好像靜一靜哦!我們到底樓找個地方坐一坐吧。”

在聽了楊娟話的一瞬間裏,孫仲雲本想說教室裏的蚊子也厲害,但他看清楚楊娟的懨懨模樣後,就驀地心中又驚又悲涼,從而也就想到了在武鬥中女生的生命更加危險,心靈也更加沉重。特別是一想到擅長憧憬美好未來的女生的生命很有可能朝不保夕後,他借故偏過頭,避開楊娟的目光,悲戚的眼眶潮濕了。由於心中異常難過,緊接著他就隱隱咬著牙,飛速地暗自罵道:“媽的!我怎麽又好久沒有自私了,別老想大事了,在這竊鉤竊國的混沌時代,你首先要想的事是戀人、親人的安全,而不是嫠不恤緯。”

 

有了這樣的認識,孫仲雲一下有了負罪感,知道自己在這以前似乎一直都對楊娟殘酷了點,好像從來就沒有認真仔細地將戀人擁進懷裏保護起來。鑒於此,他立馬轉回臉來,深沉而又溫柔的牽起楊娟的手,沿著近乎黑暗的過道,在底樓教室尋找起可坐的地方來。

早已是如同地下室的底樓,如今已沒落,淒涼。這沒落淒涼表現不僅僅來自於教室灰塵滿麵、牆壁肮髒斑駁、蜘蛛網隨處可見、垃圾載道、破桌爛椅狼藉堆碼及光線昏暗,更是來自於教室好像在懷念地呼喚著那些曾經在它懷抱裏憧憬美好人生、如今卻死於運動中的學生的名字。

 

經過一番比較,孫仲雲牽著楊娟最終走進了南邊的一間教室。此間教室雖同底樓其它教室的荒蕪程度一樣,但有一縷月光穿過沒完全封閉的窗而泄在了講台之處。講台之處有許人息,因為這裏不僅有像要幫人療治心靈創傷的月光,還有一小截飄散著嫋嫋青煙的驅蚊香。從驅蚊香上看,孫仲雲和楊娟雖然都知道了此處剛有人來幽會過,但他兩誰也沒有提及此事,而是靜靜地在約高於地麵二十厘米的講台地麵坐了下來。

二人剛一坐下,就相偎相依,並似進入了睡眠狀態,誰也不說話,像是在以沫相濡。在月光緩慢地移開講台的過程中,楊娟真的進入了夢鄉,而孫仲雲卻越來越夢魘纏身,因為他老設想出血肉橫飛的事發生在了楊娟等女生身上。

 

雞叫頭遍時,懷中熟睡著楊娟的孫仲雲也進入了夢鄉。

雞叫二遍時,孫仲雲攙扶著睡眼惺忪的楊娟向樓上而去。隨後兩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雞叫三遍時,當孫仲雲剛進入甜美的酣睡狀態,卻又被幾個同學呼喚醒了。從同學們的一本正經的呼喚聲中,孫仲雲雖然明白了自己的組織非馬上出征不可,但他還是癱睡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孫仲雲雖然躺著未動,但再沒能入睡,因為心中窩火。盡管心中窩火,脾氣也上來了,但他還是不得不豎起耳朵掌握起宿舍的情況,其目的是想自己既能最大程度地多躺一分鍾,但又不會誤了出征。

 

此後大略二十分鍾後,在匆忙中完成了洗漱及吃飯的郭永泰提著槍跨到孫仲雲床前催促道:“喂喂,姓孫的,你即便是不吃飯也該趕快起床了呀!你睜眼看一看,大家都去操場集合了。”

困倦的孫仲雲本想在床上痛痛快快地伸伸懶腰後再起床,可是沒能如願,因為他已感覺出郭永泰已離去,宿舍已安靜得出奇。因此他便翻身起床,並急忙用驚詫的目光匆匆查看起宿舍裏的情況來。空無一人的宿舍使他感到了汗顏,在這種情況下,他劍及屨及般慌張地跑出宿舍,奔操場而去。

 

手提全自動步槍的孫仲雲低著頭剛一鑽出教學大樓的門洞,就迎麵撞上了獨自一人的楊娟。左手握槍,右手攥著兩個饅頭的楊娟一見孫仲雲就邊將饅頭急急地塞給對方,邊抱怨地說:“你又沒吃飯!快走,戰友們已在爬車了。”

由於戀人落後於人的情形使人難堪,再則時間緊迫,所以楊娟不等自己的話落音就急急朝操場跑了去。

緊跟著楊娟奔跑的孫仲雲雖然知道自己眼下很狼狽、很沒麵子,但他還是因想早一刻搞懂楊娟的話而問道:“楊娟,戰友們爬什麽車?我們乘車去哪裏?今天就去支援西區的戰友嗎?”

 

不停奔跑著的楊娟沒回答孫仲雲的話,隻是指了指前麵的操場,其意是叫對方自己看。

幾乎是眨眼間後,孫仲雲不僅看見荒草叢生的操場上停有一輛破舊的道吉牌卡車,且還見戰友們正在往車上爬。之後,孫仲雲什麽也沒有問,什麽也沒想,因為他已完全明白了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該發生些什麽事,自己和戰友們又該如何做。

幾十個全副武裝的四野紅衛兵在道吉卡車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後,最終來到了要與死灰複燃的砸派作一了百了之戰的西郊歌樂山前線。

 

四野紅衛兵是在一個過去叫白鶴場,而今叫紅星場的東端下了車。下車後的四野紅衛兵不用當地戰友安排任務,就提著槍飛速朝鄉場西端奔了去。四野紅衛兵之所以這般自覺、敏捷,是因為從鄉場西端傳來的雖不是太激烈、但卻是十分囂張的槍聲在告訴他們戰場就在前麵。在沿街奔跑的途中,四野紅衛兵們很快就從鋪麵緊閉、難覓行人、彈痕彈殼遍地、街麵棄物狼藉以及氛圍肅殺上看出,此鄉場剛發生過激烈的槍戰。

 

四野紅衛兵正在大街上急急奔跑時,街西端的槍聲不僅已稀落下來,且更是漸漸遠去。當四野紅衛兵趕到街西端時,那裏的戰鬥已結束。沒摸清戰場情況的四野紅衛兵見剛結束戰鬥的戰友們並沒有乘勝追擊砸派,而是站在場口目送砸派逃竄而去時,因此他們也停了下來。就因此,李華新一邊蹙眉望著幾十個砸派穿過一大片稻田爬上一道山梁向西逃去,一邊焦急而又不滿地對身旁的一個魁梧驍勇、且又是汗流浹背一身泥土的戰友說:“怎麽不乘勝追擊?怎麽不痛打落水狗?”

 

被貿然質問的魁梧戰友先是用他那陰騭而又憂憤的目光端詳了李華新片刻後才生硬地說:“先打掃戰場!”

魁梧戰友毫不顧忌自己如同發脾氣的話傷了李華新,所以他話未落音,就猛地轉身朝鄉場裏走去。魁梧戰友轉身離去時既沒喊話,也沒揮手,但他的幾十個戰友都跟上他走進了鄉場裏。

如此一來,匆匆趕來、又還沒放上一槍的四野紅衛兵都呆呆地立在場口不知所措了。對此,李華新、胡英才及黃曉玲等受不得氣的人便紛紛針對魁梧戰友發著牢騷而道:“媽的!是被太陽烤昏了還是被砸派打蒙了?競對同一戰壕的戰友這副姿態!”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梁鵬趕忙對發脾氣的戰友們說:“我想不是這樣,我想他態度如此凶神惡煞,很有可能是他們有戰友剛剛犧牲了。走,我們也去打掃戰場。”

梁鵬的話剛一落音,神情凶狠的劉長傑就雄赳赳地一揮手,示意大家馬上去打掃戰場。打掃戰場不久,四野紅衛兵們就沒有了剛衝上戰場時的義薄雲天之豪氣,轉而是變得和魁梧戰友一樣,臉色陰鷙、心情哀傷、沉重。原來四野紅衛兵們不僅看見沿街血跡斑斑、傷員痛苦呻吟,而且還看見一輛被太陽炙烤得滾燙的解放牌卡車上停放著幾具戰友的屍體。

 

當有紅頭蒼蠅披著太陽光在屍體上空飛舞盤旋時,卡車就在魁梧紅衛兵的嗬令下啟動了。此卡車輾軋著曆盡滄桑的凹窪不平的石板路街道向東而去。該卡車剛駛出東場口就立馬上公路,從而場口頓時塵土飛揚。

塵土散去後,運載紅衛兵屍體的卡車雖早已無影無蹤,但魁梧紅衛兵仍立在原地凝視著遠方。不知過了多久,一直眉頭緊鎖、滿麵怒氣的他猛地轉過身來衝著麵前的眾戰友氣恨恨地大聲說:“各自找地方休息好,明天的戰鬥會更激烈。”

 

第二天太陽剛露頭時,在紅星場歇了一宿的革聯派紅衛兵就出發繼續向西挺進。由於紅星場以西沒有了公路,所以繼續西進的紅衛兵們就隻有在鄉間大道上前行。

今天四野紅衛兵有了明確任務,就是負責攻打洗馬驛。洗馬驛在一道山梁上,距紅星場八公裏左右。古老的洗馬驛之所以至今都還有一定的名氣,其原因是洗馬驛之地有一所古色古香的鄉村小學——洗馬驛小學。該小學坐落在山梁的中間,坐北朝南。

 

大略十點鍾時,一路都在愁煩、厭恨著烈日的四野紅衛兵終於來到了洗馬驛下的坡地上。此坡地略三十度,上下高度略百米,左右寬度近兩百米;坡地遍是已近焦黃的玉米杆和葉兒,中間有一條鄉間石板路筆直通往山梁上的洗馬驛小學。

由於占居高臨下之勢,據守在山梁上的砸派不僅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前來攻打自己的革聯派,而且還囂張地衝著對手反而叫起陣來。其實可以把砸派的囂張說成是興高采烈,因為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數日來在戰場上的節節失利是戰敗,而是認為自己是在用調戲的辦法蹂躪了敵人後所作出的戰略撤退。

 

大多數四野紅衛兵並沒有被砸派的叫陣激怒,因為今日的他們已洞悉了一些社會邏輯,不再幼稚可笑,不再有革命虛榮心。有著的是桀驁不馴的思想和黑沉沉的心。就因此,當據守在山梁上的砸派剛一朝石板路上掃射出一排子彈時,四野紅衛兵就一下黑透了心,決心要殺死敵人。

不等砸派向自己掃出第二次子彈,四野紅衛兵已鑽進石板路兩旁的玉米地裏,遂堅決果斷地一步步朝山梁爬去。為了減少傷亡,四野紅衛兵不僅交替掩護進攻,更是布成散兵線,盡量拉寬進攻麵,從而使人數不多的砸派顧此失彼。

 

孫仲雲一閃身鑽進石板路右邊的玉米林後,就躬著身向上爬去。在槍林彈雨中,進攻的四野紅衛兵時而向上急躥幾步、時而臥下來開槍還擊。在紅衛兵們各自見機行事的進攻中,漸漸的他們越來越分散、越來越不能互相了解情況和彼此照應。

由於越來越靠近山梁的進攻越來越艱難也越來越危險,所以孫仲雲就一聲不響地獨自彎著腰向北邊、即山梁的右端躥了去,其目的是要對砸派展開迂回攻擊。他躬著身在玉米林裏向北奔跑了八十來米後,再九十度向西行了二十來米,就來到了山梁的東北角。山梁東北角雖是一處高略十六米、陡略七十度的山崖,但它不是沙岩,而是頁岩,因而風化堆積的堆積物厚,從而便於人刨出坑來攀登。就因此,從小就在山野裏攀玩、溝壑中蹦跳的孫仲雲隻瞅了一眼,就展開四肢爬上了崖壁。不過他剛在崖壁上攀爬了三米多就停了下來,原因是他聽見身後下方傳來了一個人的沉重喘氣聲。他扭頭朝下一看,見是楊娟提著搶、花著臉,氣喘籲籲地趕到了山崖下。見此,孫仲雲不由得眉頭驟然緊鎖,遂衝著楊娟嗬斥道:“你怎麽也跑到這裏來了?趕快回去!”

 

楊娟本是興衝衝而來,但被孫仲雲嗬斥後就不由得心中發慌,感覺到自己有些害怕戀人了。然而,不知是為了維護自己顏麵的原因還是想叫戀人息怒的原因,楊娟不等剛轉過身來用背貼著崖壁的孫仲雲再發出嗬斥,就嬉笑著說:“我學林副主席,步步緊跟毛主席。”

楊娟的揶揄之語雖然沒逗笑孫仲雲,但還是讓他閉嘴不語了。不過緊接著孫仲雲縱身一跳,來到楊娟的跟前後又唬著臉說:“楊娟,你還有心思說俏皮話,你以為自己刀槍不入?你以為你是佛陀金身,子彈見到你就會轉彎?”

 

這下楊娟發怒了,故不等孫仲雲的話落音,就繃著臉氣呼呼地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人家是擔心你才跑來的。”

在戰場上,孫仲雲麵對楊娟的任性行為即便是再生氣也隻能是做出了一個欲言又止的模樣。隨後孫仲雲邊沿著山崖下的路大步向西邊走邊認真嚴肅地對楊娟說:“你來了,我們就隻有到那邊去找坡度不大的山崖爬了。”

“你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楊娟嘀咕著說。

由於是在性命攸關的戰場上,孫仲雲沒有理會楊娟的話,而是緊繃著神經沿途尋找起便於女生攀爬的山路。

 

他們越往西走,山梁的坡度就越小。當他們來到西北角時,這裏通往山梁的坡度不僅隻有三十來度,而且還是剛種下紅薯苗的泥土之地。因此他兩便從這裏朝山梁爬去。他兩上氣不接下氣地爬完一段長長的坡後,終於來到了一小塊相對平整、卻是雜草叢生的地方。由於此地距山梁頂隻有一米多,也就是說隻要再跨上一道高一米的坎,人就登上了槍聲四起的山梁。他兩沒敢一鼓作氣地爬上去,而是蹲下來,邊喘氣邊探聽著山梁上的戰鬥情況。

大略一分鍾後,呼吸稍微順暢了一點的他兩越過身前的那道坎,最終到達了山梁上。由於害怕過早暴露自己而起不到偷襲作用,所以他倆繼續趴於地上匍匐前行。不過他倆在雜草叢生、石子滿地的地麵隻爬行了幾米就停了下來,原因是他倆在觀察戰場狀況時被前麵八十米多米處,正發生的一個戰鬥場麵給驚住了。

 

在他倆前麵南邊八十米處小學的土質操場上就是兩派正在酣戰的戰場;北邊是小學的朽舊校舍,砸派據守於此正忙不迭地開槍抵抗;而操場的東邊,革聯派還在發起持續的進攻。經過幾番的進攻與抵抗較量後,操場上躺下了幾個革聯派人員。驚住孫仲雲和楊娟的情況是有一個人冒著砸派的槍林彈雨,獨自在操場上匍匐前進,其目的是去救一位受傷倒地的戰友。

孫仲雲見在滾燙操場上匍匐前行的戰友生命堪憂,就顧不得射擊效果不好,決定立馬從側後麵對砸派進行射擊,以減輕那位在操場上爬行戰友的壓力。

 

孫仲雲快速架好槍,正要小角度地對那些射出子彈的教室窗戶進行射擊時,楊娟突然對他叫道:“仲雲,你快看,在操場上爬動的人是胡英才!”

孫仲雲一聽在操場上大勇大義的人是胡英才,便不由得感歎道:“這場運動真鍛煉人,胡英才也成長為英雄好漢了。”

然而楊娟卻焦急地說:“仲雲,怎麽辦?胡英才太危險了。”

“快開槍!”孫仲雲邊提醒楊娟邊開了槍。

 

孫仲雲和楊娟對那些砸派所在的窗戶進行了一陣射擊後就停了下來。他們暫停射擊的目的是為了評估一下自己替戰友解圍的效果如何。幾秒鍾後,他倆搞不清效果如何,於是就又急匆匆地開槍射擊了。他倆這次的射擊隻持續了半分鍾隨即就遭到了砸派的猛烈還擊。

看得出砸派是組織了專門力量來對付孫仲雲和楊娟的,所以不一會兒楊娟和孫仲雲就被密集的子彈打得抬不起頭。當有一些子彈接二連三地在他倆頭頂處的地上濺起石子和灰塵時,孫仲雲就隻好護著楊娟貼著地麵慢慢後退了。他倆隻後退了幾步就來到了山梁邊沿,隨即他倆又滑下山梁一米多,重新回到了他倆之前喘氣休息的地方。

 

孫仲雲剛一滑進像戰壕一樣的此地,就背貼著溝壁泛起笑來。楊娟不解地盯著孫仲雲略有生氣地說:“你怎麽還笑,你不覺得咱倆剛才差點就被砸派打死了嗎?”

孫仲雲怪異的微笑並沒有被楊娟的緊張情緒所影響,他先是用胳膊擦了擦額頭上那帶著泥土的汗水,再用右手拇指撚了粘在嘴唇上的泥土,最後才似自言自語地說:“解放軍不打仗,我們卻來打仗了,值!咱們很可能生在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光榮時代了。咱們有這樣的天命,想一想都自豪。”

 

“是因為保衛了毛主席才感到自豪吧?”癱坐在地的楊娟微喘著氣說。

“嘖!”孫仲雲睨著楊娟剛一皺緊眉,卻又倏地展開眉頭說,“咱們要不死才能保衛毛主席呀。”

盡管孫仲雲在眨眼間就變換了臉色和語言,但他還是擔心楊娟會對自己的“嘖”聲和“皺眉”提出疑問。因此他又說,“毛主席保衛我們,我們保衛毛主席。”

其實楊娟並沒有聽出孫仲雲的話外之音,她雙眼死死地盯著頭頂上的坡壁,唯恐砸派會追殺過來。

 

孫仲雲被楊娟的舉動提醒,因而就立馬邊用手勢叫楊娟繼續蹲下,邊自己直起身來要觀察山梁上的情況。使孫仲雲始料不及的是他的頭剛一冒出山梁,一梭子彈就擦著他的頭頂飛過來。

麵呈驚恐之色的孫仲雲剛一縮身蹲下,楊娟就撲上去抱住他的頭邊急匆匆地檢查,邊心驚肉跳地說:“沒打著吧?沒打著吧?”

盡管孫仲雲不喜歡楊娟的護犢般的動作,但他還是讓對方檢查了自己的頭一會兒後才說:“沒打著,沒打著,快鬆手。”

 

楊娟在孫仲雲的催促下雖然鬆了手,但她還是不放心地又瞅起孫仲雲的臉色來。楊娟本以為孫仲雲會嚇的麵如土色,但她卻驚愕地說:“仲雲你好像沒把危險當回事,還在笑!”

孫仲雲輕輕推開楊娟說:“我在笑嗎?可能是心裏在笑。”

“你怎麽還笑得出來?”楊娟滿麵愁容地問。

“命中安排,命中安排。”說話間,孫仲雲真笑了一下。

“什麽命中安排?”楊娟不解地問。

 

“嗨!”感歎中,孫仲雲若思若想地說:“娟,你想想,作為學生的我們為什麽會在突然間擯棄學習而大搞運動,繼而狂抄別人的家,再到現在亡命的搞武鬥?這都是命中安排嘛!隻要你想到一切都是命中安排就不怕死了,因為怕也沒用。”

“你就因此而笑?”楊娟邊說邊怕打起孫仲雲肩頭上的泥土來。

    “值得一笑。”一笑間,孫仲雲趕忙仰頭探聽起山梁上的動靜來。

    “我不明白你的話意。”楊娟擔心地說。

   

     孫仲雲雖兩眼朝上地感覺著山梁上的動靜,但卻思忖般地說:“數千年一遇的時代被我們撞上了,豈能不值得一笑。想一想,數千年是多少代人,然而偏偏就讓我們這一代人碰上了這一獨特的時代,而古人沒有遇上,恐怕後人也沒福遇上。由此而想,值得一笑,因為咱們幸得磨礪,可成錚錚之人。”

孫仲雲如此理想,似有陶醉。然而楊娟卻突然叫道:“仲雲,砸派會衝過來嗎?”

孫仲雲愣了一下才說:“想來不會。”

“何以見得?”楊娟問。

 

孫仲雲說:“子彈從我頭頂飛過,這說明砸派是守在教室向我們射擊。”

楊娟仍不放心地說:“又過了這麽一會兒了,讓我來看看砸派是否在偷偷地靠近我們。”

說話間,楊娟已直起身來,眼看就要將自己的頭暴露出山梁,不過說時遲那時快,孫仲雲已一把將楊娟拉回來蹲下,並說到:“你想當砸派的活靶子?”

孫仲雲知道楊娟正在緊張地擔心著砸派會偷偷摸過來,因而他就不等對方再說話,自己便快速從身旁找來了一大塊幹土疙瘩。

 

手握土疙瘩的孫仲雲不等楊娟提問,便說:“楊娟,你的軍帽帶在身上沒有?”

楊娟沒開口提問,而是一下就從自己那被太陽烤得奄奄的軍用挎包裏抓出軍帽來遞給了孫仲雲。孫仲雲將皺巴巴的軍帽抖了兩下後就蓋在了他手中的土疙瘩上。隨後他就將手中的土疙瘩和軍帽做的假人頭舉過頭頂,將其暴露給砸派看。砸派裏果真有槍法精準的人,孫仲雲還在仰頭看著手中的“假人頭”高度是否合適時,一梭子彈飛過來將土疙瘩假人頭擊了個粉碎。就在假人頭分崩離析的一瞬間,孫仲雲也嚇得縮回手來趴在了岩壁上。

 

見此狀,楊娟驚恐地抓住孫仲雲的手連聲問道:“打著沒有,打著沒有?”

孫仲雲定了定神說:“*****的砸派還真把咱倆盯死了,假人頭剛一露頭就被打了個粉碎。幸虧剛才我把你一把拉了回來。”

“我們已暴露於此地,他們會不會搜查過來?”楊娟盯著孫仲雲繼續問。

“不會。”孫仲雲索性坐在地上,豎起耳朵探究起山梁上密集而又混亂的槍聲來。

“為什麽不會?”楊娟又問。

 

孫仲雲想了想說:“你看剛才打碎假人頭的子彈仍是從我們頭頂飛過,這說明朝我們射擊的砸派還在教室裏。還有就是砸派人少,在這這種被圍攻的情況下,他們已是顧此失彼的窘境,不大可能派出人員來對付我們這個方向。不過我倆也已被他們槍手盯死,成了他們的狙擊對象,隻要我們一露麵就會遭到射擊。”

聽了孫仲雲的話,楊娟就不服氣地說:“難道我們就這副窘態與砸派相持下去嗎?”

孫仲雲沒有馬上回答楊娟的話,而是細心地聽了一會山梁上的槍聲後才說:“娟,你聽,好像上麵又響起了槍聲,並且很激烈。想來我們的人又開始進攻砸派了。”

 

楊娟蹙眉側耳地聽了山梁上的密集槍聲後,心中不安地說:“仲雲,你聽出機關槍的聲音沒有?我們可沒有機關槍呀!”

孫仲雲沒有回答楊娟的話,而是專心地聽起機關槍發出的“噠噠噠”聲來。

楊娟見孫仲雲像是在辨別機關槍的聲音,因而就又說:“仲雲,你聽出機關槍的聲音了嗎?”

 

此時,孫仲雲一下將屁股離開地麵而起身彎腰說:“可恥!我們還在袖手旁觀,娟,你呆在這裏別動,我從那邊爬上去偷襲砸派,這樣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從而減輕機關槍下戰友們的傷亡。”

然而孫仲雲的主張不被楊娟接受,他剛走了兩步,楊娟就跟上去了。孫仲雲隻好停下來生氣地對楊娟說:“你怎麽不聽話?那麽陡峭的石壁你能爬上去嗎?”

楊娟倔強地說:“我不放心你。”

“你不放心就能爬上去嗎?”孫仲雲更生氣地說。

 

楊娟不理睬孫仲雲的生氣,而是稍想了一下後又說:“我就是不放心!仲雲,我們可以多繞一點路爬上山梁,因為看得出那邊是緩坡地形。”

“別耽誤時間了。”孫仲雲叫了起來,“你以為砸派很傻,不會在那裏設防?我們要知道,那裏是他們的唯一退路,不可能不設防。”

其實孫仲雲後麵的話不是吼出來的,而是喃喃念出來的,因為他看見楊娟流出了委屈的淚水。就因此,孫仲雲內疚了,從而在無意識間再次仰頭觀看起山梁來。

 

少許,當孫仲雲又要獨自而去時,楊娟突然驚詫地叫道:“仲雲,你聽,槍聲好像啞了?”

瞬間裏,孫仲雲還不懂得楊娟的話是何意,因而就按著自己的計劃又起步了。可是他剛跨出兩步卻又停了下來,像是在回憶、思考著楊娟的話。就在這過程中,他已一邊緩緩地直起腰身來要看看山梁上的戰鬥狀況、一邊又思忖般地說:“機槍真啞了?好像真啞了!”

就在孫仲雲處於懵懵懂懂中的驚喜時,他突然被楊娟一把給拽彎了腰。接下來楊娟不等孫仲雲開口質問自己的怪異行為,便開口說:“仲雲,你忘記砸派的狙擊手了?”

 

因此孫仲雲恍然大悟過來。隨之孫仲雲玩起了輕車熟路的本領,他從地上撿起楊娟的那頂被子彈打穿了幾個洞的軍帽戴在了搶尖上,並立馬將其慢慢地舉過自己的頭頂而暴露給砸派狙擊手看。

幾秒鍾過去了,然而軍帽卻安然無恙,並沒有遭到砸派的射擊。孫仲雲因此而鬆了口氣,但仍不放心,所以就搖擺晃動起軍帽,其目的是驗證砸派狙擊手是否還在盯著這邊。

十幾秒鍾過去了,軍帽依然如故,所以孫仲雲就對楊娟說:“娟,我看砸派狙擊手已無暇顧及我倆了。不過你還得在這蹲一會兒,等我先上去把山梁上的戰鬥情況搞清楚一點你再上來。”

 

楊娟盯著孫仲雲不高興了,說:“不行,我就這樣瘟?我要同你一道上去。”

“你又要找麻煩了?”孫仲雲睖著楊娟嚴肅地說:“麻煩越多,危險越大。聽話,我很快就會把情況搞清楚。”

然而楊娟卻反瞪著孫仲雲說:“不行,我就是要同你一道上去。”

這時,孫仲雲恰好將舉槍的手順手一揮,把頂在槍托上的軍帽擱在了地上。由此,正在氣頭上的他就順勢從地上抓起軍帽來氣呼呼地對楊娟說:“你怎麽這樣任性?你看看這軍帽上被打的窟窿!你要是有個什麽。。。。。。算了,算了,不說了。娟,聽話啊?”

 

楊娟同樣氣呼呼地說:“砸派很厲害,仲雲你要有個什麽,我可怎麽辦?”

孫仲雲強不過楊娟,就生氣地蹲下來說:“好吧,我倆就呆在這裏當可恥的袖手旁觀者。楊娟隻要你不怕戰友們說我是孬種,我就在這裏蹲到戰鬥結束。”

孫仲雲的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因為楊娟在遲疑了片刻後,就噘著嘴委屈地說:“誰敢說孫仲雲是孬種?好吧,你先上去,但千萬要小心了又小心啊!”

 

隨之,孫仲雲站起來彎著腰探聽了一下山梁上的動靜,再定了定神,最後才盡量貼著地麵爬上了山梁。重新回到山梁上的他因想到軍帽上的累累彈孔而沒敢貿然向前爬去,而是靜靜地趴在地上觀察山梁上的戰鬥情況。

由於有剛被子彈狙擊而心存恐懼的原因,孫仲雲的第一眼沒有放在觀看操場上的戰鬥狀況之事上,而是目光熊熊地朝教室所在地看了過去。這一看,他驚愕了,原來戰鬥狀況使他始料未及,有砸派開始奔出學校逃下西邊的長長坡地。

如此一來,孫仲雲不僅鬆了口氣,且還是馬上就側頭向左看,關心起操場上的戰況來。此時操場上雖還發生著交火,但戰事已接近尾聲,因為砸派的還擊強度是越來越微弱。隨後他一下想到了楊娟,進而便扭轉頭去叫楊娟爬上山梁來。

 

可是扭轉頭向後看去的孫仲雲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發現楊娟已快爬到了自己跟前。同樣,孫仲雲又沒來得及張口,剛停止爬行的楊娟已開口說:“仲雲,好像砸派在開始逃竄了?我們該追上去了吧?”

經楊娟這一提醒,孫仲雲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此刻還趴在地上的舉止實在是非常丟人而又滑稽。因此他一聲不吭,立馬就躍身而起,帶著楊娟便朝學校奔去。

 

在進攻學校的條件上,由於從西北角進攻的孫仲雲楊娟二人比從東麵和南麵進攻的戰友們有兩大優勢,所以他倆最先到達學校。因為一是距離短一些,二是完全無砸派抵抗。孫仲雲領著楊娟鑽進第一間教室時,在感覺到砸派已全部逃離學校的同時還感覺到戰友們已在操場上高度警惕地一步步朝學校摸過來。鑒於此,他膽量大了些,因而就有暇瞅一瞅砸派丟盔卸甲後的教室裏的狼藉模樣。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荒蕪的教室到底有多破敗,就被濃烈的尿騷味熏暈了。盡管這樣,他還是捂著鼻子心懷憤怒地查看起了教室。

今日的農村學校的教室如豬圈牛棚,門窗殘破,桌凳失盜,地麵長出叢叢野草,完全一副風燭殘年的景象。就在孫仲雲剛對自己眼前的景象泛起一絲日暮途窮的悲哀心情時,楊娟驀地叫道:“仲雲注意,血!血!別踩著砸派的血了。”

 

其實孫仲雲早已看見那些濺在牆上跟淌流在地上的濃稠鮮血;他之所以沒像女生楊娟那樣發出驚恐的叫聲,是他認為這樣的叫聲是在褻瀆天下的父母,其理由是學生的血不隻是他們自己的,更是他們那含辛茹苦的父母的血。就因為他將血想到了那個層麵,故而就不由得沉吟道: “唉!不是別要踩著血,而是別要踩著心。”

“踩著心?什麽踩著心?我不懂。”楊娟望著孫仲雲發了愣。

孫仲雲沒回答楊娟的話,而是退出第一間教室準備搜查下一間。就在這時,突然從隔壁的教室傳來了一個人的痛苦叫聲。因此孫仲雲本能地先一把將楊娟拉倒自己的身後保護起來,然後才躡手躡腳地走向發出痛苦叫聲的教室,邊走邊說,“*****的砸派還沒全部逃走?楊娟你小心一點。”

 

循聲前行的路上,孫仲雲始終用一隻手持槍,另一隻手向後撇著,要楊娟緊緊躲在自己身後。

孫仲雲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踩著一地狼藉來到了發出痛苦叫聲的那間教室的門邊。孫仲雲先用手示意楊娟躲在身後,然後自己壯著膽一小步一小步地向教室摸去。他本以為一跨進教室,隻要一看見砸派,自己會先掃射出一梭子彈再來捫心自問。殊不知卻大謬不然,目光敏銳的他雖在跨進教室第一眼就看見有幾個砸派分子正翻窗而逃,可就是沒開槍,而是張口結舌地呆在了原來。他何以如此?原來他第一眼就看清了砸派中有一個人是陸大勇,緊接著還看見了趙中遠。此時這間教室共有四個砸派分子,除陸大勇、趙中遠外,還有黑皮跟子耳朵。

 

從整所學校的動靜上看,陸大勇等四人是最後撤退。此時四人雖是倉惶,但更是義形於色,人人都把安全讓給戰友,而將危險留給自己。也就是說一臉同仇敵愾的四個砸派的逃命狀態是:大腿淌著鮮血的黑皮正頭朝外,腿在裏的橫搭在窗戶上;子耳朵在窗外抱著黑皮的上身將其使勁往外拖;與此同時在教室裏的趙中遠跟陸大勇,一個抱著黑皮的雙腿將其往窗外塞,另一個端著槍一忽兒側頭焦心地盯上一眼三個戰友的行動狀況、一忽兒又回頭緊張地盯著教室大門。

 

當陸大勇又一次轉回頭來看大門時,他手中的槍不由得顫抖了幾下。他之所以顫抖而沒有本能地射出子彈是因為在奇妙的瞬間裏他看清了立在大門處的這個人是孫仲雲。因此他警惕而又驚詫地問道:“孫仲雲,你是偽革聯?”

孫仲雲在陸大勇的槍顫抖時稍鬆了口氣,可是他見向自己問了話後的陸大勇又慢慢地將槍口對準自己,就又緊張起來,因而他沒有回話,而是死盯著對方。

 

孫仲雲跟陸大勇說是對視,其實隻持續了兩秒,因為這時不僅趙中遠已轉過身來對付孫仲雲,楊娟也衝進教室來加入了持槍對峙。就因此,雙方都緊張得屏氣凝神地死盯著對方,唯恐自己因估計錯誤而晚於對方開槍。不過這令人神經崩潰的情形隻呈現了幾秒鍾,因為仍對“大家都不會開槍”抱有信心的孫仲雲在率先垂下自己槍的同時還一把按了一下楊娟的槍,從而使陸大勇和趙中遠也將槍口斜對著地麵。

接下來便是難堪的沉寂,這樣的沉寂似乎是表明了雙方都有肺腑之言要告誡同學。可他們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突然陸大勇又猛地抬起槍來對準了孫仲雲。然而此時的孫仲雲毫不緊張,反而是露出幾許笑說:“陸大勇你別緊張,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對你開槍的,你打死我或者我打死你,這有何值?再說運動結束後,你我怎樣向對方的父母交代?”

然而高度警惕的陸大勇卻將槍口進一步對準孫仲雲說:“別開口,把槍放下!你們革聯派的資產階級偽善在我這裏行不通!我警告你別耍心眼,我可一直警惕著你的突然襲擊。”

 

陸大勇見孫仲雲沒有放下槍,但並沒有做計較,因為孫仲雲的槍口仍然朝著地麵,因此他趕緊示意趙中遠快去幫助黑皮爬出窗戶。也就是在這時,在靠近教室的操場邊響起了劉長傑、段國成、李華新、胡英才和眾男女同學的怒罵聲。對此孫仲雲不由得一下就蹙緊了眉頭,不過他馬上就拽上楊娟朝教室外奔去。

由於楊娟害怕遭砸派的黑槍,故爾外走的時候扭頭往後看,從而造成步伐有些趔趄。孫仲雲見此,就煩躁地對楊娟說:“別怕嘛!他們不會開槍。”

楊娟雖被孫仲雲拽著走,但仍問道:“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會開槍?”

 

這時他倆已奔出了教室,故而孫仲雲一張口就胡謅道:“他是我的表弟。”

“哪個是你的表弟?”楊娟追問孫仲雲。

由於時間緊迫,孫仲雲生氣地對楊娟說:“還有哪個?趙中遠你該認識吧,就是跟趙中遠站在一起的那個人。”

楊娟雖是跟著孫仲雲邁動著步子,但仍若思若想地說:“我就感到奇怪,你沒開槍,他們也沒有開槍。”

 

“別感到奇怪了。”孫仲雲突地停下來對楊娟說。

說話間孫仲雲已急得咬牙切齒,原因是他已看見戰友們呈同仇敵愾的怒火向自己走來。因此他容不得楊娟說話耽誤時間,所以就火速靠攏她,略側著頭急急地說:“娟,你可千萬不要把剛才發生在教室的事告訴同學們,總之你不要說話。”

此刻雖然是殺氣騰騰的戰友們就要走到跟前了,但仍不放心的孫仲雲還是抓緊最後一點時間,用犀利的目光再向楊娟作了叮囑,然後才佯繃著臉,迎著戰友們怒氣衝衝說:“*****的*****已全部逃光了,大家看怎麽辦?”

 

“難道*****連屍體都沒有留下一具嗎?”最先趕到孫仲雲身前的胡英才叫道:“我們的戰友卻又被*****打死了好幾個呀!”

孫仲雲刻意迷茫著目光,瞅著剛經過戰鬥洗禮的操場說:“*****還是留下了很多鮮血,剛才我和楊娟去把每一間教室都搜查了一遍。”

隨即黃曉玲用不放心的目光盯著孫仲雲說:“你和楊娟不會因為緊張而沒有仔細搜查吧?*****這麽義氣連具屍體都沒有丟下嗎?傷員也沒丟下一個?現在我真想抓幾個砸派來祭我們的犧牲了的戰友!”

 

黃曉玲的最後一句飽含著戰友情深之語,一下就使謝倩、費靜、範素芳等女生一個接一個地悲鳴道,“我們的那位黃繼光式的戰友死得多悲慘,胸膛上全是彈孔啊!我們誓死要為他報仇!”

女生們還在哽咽時,李華新驀地大叫道:“老站在這裏就把仇報了嗎?我們快去追呀!”

李華新的吼叫聲還未落下,已是氣得喘氣的胡英才就邊衝向教室、邊對戰友們嗬斥道:“大家都傻了嗎,快追呀!”

 

孫仲雲沒敢跟著戰友們奔向幾米外的教室,而是立在原地開始發呆了。他發呆的原因似乎有點複雜,既像是在擔心陸大勇、趙中遠等人被抓住,又像是在譴責自己是個放跑了砸派的內奸。

     他雖處在因質疑自己的道德而產生的痛苦中,但頭腦還是清醒,知道不能老呆在這裏不動,而是該跟上戰友們去到教室裏。不過他剛走了兩步就心跳得厲害,也很緊張、心煩,其原因是擔心陸大勇趙中遠他們的命運,也擔心陸大勇趙中遠被俘虜後同學們知道自己是內奸。想轉身一走了之的他一是想去看個究竟、二是害怕戰友們能窺穿自己的異心最終還是沒有停步。就在這時,衣衫汗漬斑斑、臉上粘著汙血的趙文和喘著粗氣從後麵奔到孫仲雲身旁問道:“孫仲雲,你受傷了?”

 

孫仲雲愣了一下後才驚詫地說:“趙文和,你怎麽會說我受傷了?”

“那你為什麽走得這麽慢呢?”趙文和說。

孫仲雲借查看自己身上是否有傷之機停了下來。稍許後他靈機一動,對趙文和說:“文和,聽說我們革聯派湧現出了黃繼光式的英雄,你快帶我去看吧。”

趙文和蹙眉痛苦地說:“慘不忍睹,慘不忍睹!整個胸膛都被打爛了。”

 

本想是借故不走進教室看見陸大勇成俘虜的孫仲雲,見趙文和的痛苦狀後就不由得心中一顫,痛恨起自己的無情來。因此他就像沒有了魂魄似的呆著不動了。不過趙文和卻把孫仲雲的神情看成是對敵人的無比憤恨,因而就悲憤地說:“仲雲走吧,我們要永遠記住那些犧牲了的戰友。唉!今後會說他們是烈士嗎?”

大略兩分鍾後,孫仲雲在趙文和的帶領下,斜穿過彈殼遍地且又燙腳的沙土操場來到山梁的東南角。這裏有一小片樹林,麵積不大的樹蔭下仰躺著的就是黃繼光式的犧牲了的戰友,戰友們在他身上臨時掩蓋了兩件硝煙味濃烈的襯衣。

 

為了尊重犧牲的戰友,孫仲雲沒有將第一眼放在細看戰友那慘不忍睹的胸膛上,而是目光呆滯地盯著他腳上的那雙廉價而又破爛的塑料涼鞋上。

孫仲雲的目光還停留在說明主人長期貧困的涼鞋上時,趙文和用微弱的聲音說:“仲雲,這就是我們的黃繼光式的英雄戰友,要不是他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砸派的那挺機槍,不知我們還要犧牲多少戰友、還要耗多少時間才能攻下*****的陣地。”

孫仲雲沒有說話,也沒有激動,而是仍舊望著那雙涼鞋發呆。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抬起頭來乏力地對趙文和說:‘“文和,我們犧牲了多少戰友?他們還躺在烈日下暴曬嗎?走,我倆去把他們都抬到這樹蔭下來。”

 

這時趙文和猛然有悟,故而心情急迫地對孫仲雲說:“不,仲雲,我們快去追剿砸派吧,劉團長已打過招呼,等戰鬥結束了再回來打掃戰場。”

為追剿砸派,趙文和真是太急了,他顧不上多看孫仲雲一眼,就拔腿朝學校方向跑了過去。見此,孫仲雲也隻好跟著趙文和跑了起來。

在跑向學校的一路上,孫仲雲的心情很矛盾、很忐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陸大勇等人被抓住了好,還是逃脫了好。不過當他用目光和耳朵探清楚了學校內外並無暴虐俘虜的打罵聲,也看見所有的戰友成一條直線站在學校山梁上,麵向西邊盯著坡下發呆,他心中還是偷偷地鬆了口氣,他知道砸派全都逃脫了。

 

然而他剛鬆了口氣後就心中不安了,原因是想到了“農夫與蛇”的故事。因此他即刻就站立下來,望著悻悻然的戰友們的背影慚愧起來。漸漸地慚愧的心使他自責了,自責使他對在運動中摸爬滾打、出生入死的戰友們擔憂和疼惜起來。

大概是長久被太陽曝曬和身心疲憊的原因,突然他不僅兀的想到了說明人間苦難的“芸芸眾生”一詞,且更是有靈魂出竅的感覺——看見提著槍成一字型站立在山梁西邊的戰友們在晚霞中被烈火燃燒。

 

 

 

 

 

 

                   二  十

 

歌樂山洗馬驛一戰後,革聯派雖然再次將砸派趕出了山城,但他們並沒有像第一次打敗砸派時的那種欣喜若狂,相反卻是心事重重、心神不寧,總擔心有一天砸派“入主”,自己“出奴”。

四野紅衛兵更是心情黯喪,麵掛戾色,他們在自己學校的烈士陵園又安葬了幾位戰友後就時常擺出玩世不恭的痞子架勢。

他們的“玩世不恭”大致有三個目的:一是泄憤,要說明自己不但已對“兩派都是革命群眾”的運動政策極為不滿,而且還準備不信“神”了;二是自強自慰,認為自貶為痞子後便可隨心所欲,進而可掙脫某種羈絆,從而好撫慰、犒賞一下自己那在運動中受累受傷的心靈;三是要正告對手,自己也是山寨之人,可心狠手辣了,也能殺人不眨眼了。

 

砸派的這次敗北,使革聯派又有了一小段相對安寧的日子。不過認為自己已是灰頭土臉的四野紅衛兵毫不在意眼下的安寧,因為他們老想著要用乖戾的逞強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尊嚴並泄憤。

然而一時間裏四野紅衛兵難以去社會上逞強,因為連晴高溫天氣把他們“堵”在了學校裏。

八月十一日傍晚,天地間突然狂風大作,傾盆大雨從天而降,片刻間平地積水,暑氣快速蒸騰,漸漸地人們感受到了久違的涼爽。這一夜仿佛乾坤起死回生,世界從它的末日邊沿走了回來,幹涸的稻田重新有了雨水,長久靜寂的田野又響起青蛙的聒噪聲。

 

這一夜四野紅衛兵睡得很香甜。一大早,有不少人興高采烈地響應了郭永泰的去區大街“好鶩”的建議。好鶩即揣著些許色心地遊手好閑。

不知是氣溫不高,還是有“乖戾是護身符”的思想,所以一路上男紅衛兵們既顯得神清氣爽又愜意地擺出一點痞子習氣。就因此,已是數次用鬼祟心思盤問過郭永泰的胡英才又一次問道:“郭永泰,我們今天上街好鶩些什麽?”

 

郭永泰諳知胡英才話意的邪意,因而就故意覥著臉滿不在乎地叫道:“隨心所欲,這個你胡英才該滿意了吧?”

郭永泰這麽囂張地一叫,把梁鵬嚇壞了。因此梁鵬不等任何人說話,就急忙低聲對大家說:“嘿嘿,你們以為女生們沒看出我們心中有鬼?你們注意到沒有,今天女生們為什麽沒有跟我們說話,而是成群拉開距離走在了前麵?”

經梁鵬這一提醒,男生們立馬放緩步伐含著笑麵麵相覷了。由於胡英才還沉浸在自己問郭永泰那句話的沾沾自喜中,所以他見女生們又遠去了一些後,便又興衝衝地對郭永泰說:“郭永泰,我們今天上街好鶩些什麽?”

 

郭永泰依然說:“隨心所欲,”

胡英才笑睨著郭永泰說:“隨心所欲是什麽意思?大家都不懂啊!”

“不懂就活該受罪,”郭永泰終於不悅地睖了胡英才一眼。

這時一直因胡英才纏著郭永泰說“好鶩”而偷笑一旁的梁鵬又開了口,說:“你胡英才葷想些什麽,吃豆花飯也屬於好鶩嘛!”

按常理,接下來自然該是胡英才質問梁鵬,可殊不知是李華新驚詫地說:“什麽?吃豆花飯?早知道是這樣,我才不上街。”

 

李華新話音未落時就意識到自己的蠢話授柄於人了,因而就暗暗緊張起來。果然,郭永泰立馬就含著意味深長的笑對他說:“李華新,你認為‘好鶩’不是吃豆花飯,那又是什麽?”

李華新很惱火也很不服氣,因而就氣洶洶地橫跨兩步,靠近郭永泰邊繼續前行、邊瞪著對方說:“你認為又是什麽?”

“我認為就是吃豆花飯,”郭永泰邊詭笑、邊快速側挪兩步,以防備被李華新揍。

 

這時自覺耿直的李華新已小看郭永泰了,所以不但沒有再心虛,反而是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說:“老子就認為不是吃豆花飯,而是要衝破思想牢籠,砸爛精神枷鎖,放開膽量痛痛快快地。。。。。。”

郭永泰見李華新沒敢繼續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因而就竊喜著問:“痛痛快快是什麽?”

李華新鎮靜地說:“總之不該是吃豆花飯。”

沒等郭永泰和同學們盤問李華新,素來少言寡語的趙文和鬼使神差般地冒出來說:“李華新你的痛痛快快是不是尋花問柳喲?”

 

話畢,趙文和本以為大家會接著自己的話繼續找李華新尋開心。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本是跟同學們一個意思的嬉笑之語不但沒得到大家的響應,相反卻招來了所有人的似笑非笑的白眼。

因此趙文和有些心慌地望著同學們問:“怎麽啦?我就不可以跟李華新開玩笑了?”

“開玩笑?”胡英才假裝嚴肅地對趙文和說,“有這樣開玩笑的嗎?你把大家說成流氓胚子了!我們心裏是有怨言,對某些事也有抵觸思想,但畢竟我們還是堂堂正正品行端莊的高中生嘛,哪有你說的那麽壞?”

 

趙文和不服胡英才的訓斥,因而就打斷對方的話,氣呼呼地說:“剛才是哪些人在聒噪‘好鶩’?”

胡英才不氣不惱地說:“你趙文和就把‘好鶩’理解為尋花問柳了?”

不等胡英才繼續說,也不等趙文和開口還擊胡英才,這時埋頭行走的梁鵬忍著氣憋著笑,一把抓住胡英才的肩頭說:“嘿,你小子是不是越說越得意,越說越來勁?大家自貶、放開一點,其實隻不過是想宣泄一下心中的不快。你胡英才何苦要假裝正經!”

 

胡英才拈開梁鵬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滿意地說:“我假裝正經了?你們都是正人君子,從無好鶩思想?”

“那你想怎麽樣?”李華新厭煩地睨了胡英才一眼。

由於胡英才沒看見李華新討厭自己的眼光,所以就繼續說:“我要郭永泰說的那種‘好鶩’。”

郭永泰聽了胡英才的話不由得一激動,故而立馬打斷對方的話,滿麵笑容地說:“胡英才,你準備到那條街、哪條巷好鶩。”

 

胡英才笑著說:“呸!你郭永泰也像趙文和一樣把話說邪了吧?我讚成梁鵬的觀點,大家裝得狼狽一點的目的隻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一點不滿思想。”

“我們猥瑣了?”李華新黑著臉、蹙眉問著胡英才。

“哪裏哪裏。”胡英才認真地向李華新申辯。

“你別解釋了。”郭永泰插進話來仍舊笑容麵麵地對胡英才說,“你要猥瑣你就自己去猥瑣吧,我們可是好人。”

 

“有你這樣的‘好人’?是誰叫大家出來好鶩的?”胡英才邊說邊笑著上前去要揪郭永泰的耳朵。

就在這時,心裏一直在生氣的趙文和冷不丁地向胡英才發起了攻擊,說:“胡英才!我們有什麽不滿思想?大家對什麽事不滿了?你思想有問題、要對什麽事不滿是你自己的事,可別把大家搭上了。”

 

胡英才被趙文和的活搞懵了。思索一下後,胡英才才回過神來笑嗬嗬地對趙文和說:“哎喲!我被嚇死了。趙文和你報複,你報複我呀!哼!都什麽時期了,你還在玩小兒科……哼,你使勁地上綱上線吧,看現在還有哪位同學會把我打成反革命份子?"

“有不滿思想還是小事嗎?"趙文和機械呆板地質問胡英才。

 

“是大事你又能把我怎麽樣?"胡英才吼叫著說,“趙文和真遺憾呀!隻可惜我沒有不滿思想…”

“你還是害怕了?”趙文和立馬抓住胡英才的命脈,幸災樂禍地叫了起來。

胡英才氣得哽咽下一口口水後才叫道:“我害怕個卵嗬?”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地走在男生們前麵二十幾米的女生人群不再安靜了,費靜以一副忍無可忍的架式使著勁地要轉身奔向鬧喳喳的男生們,而謝倩、範素芳、黃曉玲及楊娟等人卻將她死死地拉住了。女生們雖然因躲避男生們的“好騖”之不雅話題而行於前二十幾米,但還是能聽見男生們的說笑聲。所以當費靜認為胡英才在欺負趙文和,她便用力掙脫女同學們的束縛,奔上前去氣呼呼地衝對方說:“胡英才,你半夜摘桃專揀軟的嗎?你欺負老實人算什麽本事?”

 

胡英才被費靜的突如奇來的問罪搞懵了。當他又被費靜質問了兩句後才回過神來。隨即他裝得委屈地說:“嘿!你費靜訓斥我之前可要把事情搞清楚,是他趙文和想要把我打成現行反革命啊!

“胡說胡說胡說!人家趙文和什麽時候想把你打成反革命?”梁鵬忍著笑,邊說邊一把將胡英才拽了一趔趄。梁鵬討好費靜的目的是想對方盡快離開。

由於眾男生都懂得梁鵬討好費靜的舉動是為了挽救大家因“好鶩”之事而快要毀掉的人品,所以就紛紛搶在胡英才衝梁鵬發怒之前一邊背對費靜用擠眉弄眼的方式暗示胡英才快明白事態——不要爭嘴,一邊卻又道貌岸然地衝對方嗬問道“胡英才誰要把你打成反革命?我們怎麽都不知道呢?” 1

    

    接下來,眾男生繼續“攻擊”胡英才:

“正如費靜同學所說,你不能欺負老實人趙文和啊!”

“哈哈,胡英才你小子還真會倒打一耙,分明是你想欺負人家趙文和嘛!

“對!這事孫仲雲可以作證。

“對!是你胡英才壞,我們都可以作證。

 

這樣一來費靜是消了許多氣,但胡英才不幹了。因此胡英才就不顧同學們向他擠眉弄眼地求情,故大張其嘴,要發飆了。可是胡英才的大嘴並沒有發出一句表示不滿的抗議聲,隻是“啊”了一聲——原來他的背猝不及防地被李華新狠揍了一拳。

 

“你發瘋了?”胡英才轉過身來氣惱地盯著李華新叫道。

“你才發瘋了!”李華新瞪著胡英才說。

“我怎麽瘋了?”胡英才不服氣地問李華新。

臉色黑沉沉的李華新欲言又止。這一刻李華新顧不上與胡英才瞪眼,而是在看著梁鵬將費靜送回到女生隊伍中。也就在這一刻,胡英才又向李華新質問道:“我怎麽瘋了?”

 

李華新耐著性子等梁鵬嗬護費靜又遠去一些後才轉過身來毫不客氣地把胡英才斥道:“你就是瘋了,你生怕大家的醜事不被女生們知道了?”

胡英才一驚,搔著頭若思若想地說:“喔!還真是這樣,若費靜要問我們為什麽事爭吵,那豈不是我們就要無地自容了?”

 

“知道害羞了?你還是怕自己的醜事被女生知道了?”李華新又訓了胡英才一句。

這下胡英才又不服氣了,因而就忽然拉大噪門衝李華新吼道:“我有什麽醜事?如有醜事也是大家共有的醜事;趙文和也包括在內。”

胡英才的不顧一切的大叫聲把剛從女生們那裏轉身回來的梁鵬急紅了眼。因此梁鵬大步奔到胡英才跟前咬牙切齒地說:“你小子是不是還想把費靜招惹回來?”

 

這一來,胡英才知了錯,沒有再說話。不過稍許後,胡英才老感覺心裏不是滋味,因而就大步上前幾步,衝著費靜嚷道:“喂!費靜你何時變得這麽厲害了?你現在的厲害使我一下回憶起了你當赤衛軍時的可憐模樣。那時你就像隻沒媽的羊羔似的。唉!愛情的力量真大,能把羊羔變成老虎!”

胡英才調侃費靜時既觀察著費靜的反映又注意著趙文和的動靜,因為他還是有些害怕自已喋喋不休的嘴會招來麻煩。當他見費靜同女同學們越去越遠、且又見趙文和一直低著頭前行,故不由得嘴又癢了。因此他對趙文和說:“趙文和你小子真劃算,革命工作也幹了,實惠也得了……不!是愛情也得到了。”

 

“你是羨慕還是嫉妒?”梁鵬禁不住青春的躁動,故抿著笑狠推了胡英才一掌。

胡英才似乎感覺到了梁鵬這一掌的個中美妙,因而就一昂頭,望著天玩味了一下後才忍著笑雄赳赳地言不由衷道:“咱隻一心幹革命!”

 

     “難道你真的不羨慕趙文和?”郭永泰插話進來挑逗著胡英才說:“難道你幹草命幹成了大太監?”

“打住!打往!打住!”梁鵬含著慌忙對郭永泰說:“郭永泰你可別隻圖一時說得得高興而汙蔑革命啊!”

郭永泰知道梁鵬對自已沒有歹意,也知道大家不會鑽自己的政治空子,因而就更加覥著臉說:“我還是幫胡英才說句公道話。也就是說人家胡英才快成太監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隻顧著幹革命,而是他生在了‘鐵姑娘’時代。”

 

“對對對!全是因為鐵姑娘的原因!”胡英才隻顧著與“太監”脫離關係,因而就糊裏糊塗而又迅速地說出了此話。

 

 

果然,胡英才還處於糊塗中時,聽明郭永泰之活的梁鵬忍俊難禁地對他說:“胡英才你中了郭永泰的套了。”

胡英才本能地一怔,用狐疑的目光盯著梁鵬問道:“我中什麽套了?”

“你還是快成太監了呀!”梁鵬聲音朗朗地對胡英才說“隻不過是郭永泰把你快成太監的原因由‘革命”改成了‘鐵姑娘”罷了,你還傻乎乎地承認了。”

 

這一來胡英才才如夢初醒。因此他馬上瞪著眼一步步逼向了郭永泰。郭永泰見胡英才逼了過來,於是就邊逡巡、邊笑嘻嘻地說:“胡英才!你可別假裝正經啊。你明明知道大家是在娛樂…我提醒你不要受梁鵬的挑撥。我的話真不是在攻擊或嘲笑你。如果你不相信,我就馬上唱支歌給你聽。你聽了這支歌就不會對我疑神疑鬼了。”

 

這時胡英才已從娛樂中清醒過來,認識到自已其實一直是在假正經且滑稽可笑。於是他順水推舟,借勢下台地說:“是革命歌曲嗎?我要聽革命歌曲。”

 

郭永泰綻著笑說:“胡英才你敢唱別的歌曲嗎?我當然是唱革命歌曲。”

“別囉嗦,快唱。”胡英才假裝不耐煩地衝郭永泰吼了起來。

在胡英才的催促下,在同學們前麵倒退著走的郭永泰一下側轉了身,遂指著前麵越去越遠的女生們的背影對大家說:“我要給大家唱一支《我們是公社的鐵姑娘》”

 

“你唱鐵姑娘卻指著咱們的女同學幹什麽?”胡英才用不滿的口吻對郭永泰說。

郭永泰沒有理睬胡英才,而是立馬一邊比劃著自己的腰、肩、背、胳膊及大腿、一邊嘻皮笑臉地唱道:“我們是公社的鐵姑娘,革命工作樣樣幹,拿起鋤頭能種地,拿起鐵錘能開山,鐵肩挑擔二百八,粗腿踢翻大公牛……”

“喂喂喂!”梁鵬大笑著打斷了郭永泰的歌聲說“你郭永泰也太糟踏革命婦女了吧?你是不是對黨倡導、宣傳的‘鐵姑娘”方針不滿?”

緊接著已是笑開了懷的胡英才也指著郭永泰說:“你小子居心叵測,是在嘲笑《我們是公社的鐵姑娘》。”

 

郭永泰不理會梁、胡二同學,而是接著唱道:“我們是公社的鐵姑娘,戰天鬥地為氣大…”

這時李華新憋著忍無可忍之笑急匆匆地打斷郭永泰的歌聲而嗬道:“滾滾滾!你小子別唱了。你的歌詞使我在伏天也冒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想一想都害怕,咱們的姑娘腰圓膀粗,熊背虎腰,不是張飛就是李逵……”

 

“對對對!”胡英才倏地岔斷李華新的話、也起勁地說“對!我還覺得鐵姑娘們一個個胸毛一大撮,堪比張飛、李逵啊!”

胡英才的“胸毛”之語,在刹那間就逗得眾學生又氣又笑,一個個憋著氣前俯後仰地笑了好一陣才慢慢緩過氣來。勉強忍住了笑的他們沒首馬上說話,而是彼此偷窺起來,看對方是否像自己一樣眼裏噙有一點近乎是心酸的淚水。

在心照不宜的尷尬中還是閑不住嘴的郭永泰又開口說:“*****的資產階級真劃算,壞事幹絕了,卻還得到了曼妙。”

     “此話怎講?"李華新倐地一蹙眉,顯得愁苦地問郭永泰。

 

郭永泰猶豫了一下後指著前麵的女生們對眾男生說:“瞧,前麵是無產階級的英姿颯爽的鋼板;那麽與之相對應的就該是資產階級的婀娜曼妙;當然是臭不可聞的婀娜曼妙。”

 

郭永泰的“鋼板”之詞雖是把眾學生逗得咧嘴大笑,但卻是藏頭縮腦的笑,因為人人都怕遭到“取笑無產階級”之嫌。

 

大家雖然沒敢開懷大笑,但也沒有批判郭永泰。正因為已是好友間不再輕易出賣或是批判的時期,所以胡英才接著“婀娜曼妙”話題自認為別開生麵地說:“很多年前,我就注意到一個問題,當共產黨的特務真好,而當國民覺的特務就遭罪了,因為一個是從窮山溝跑到夜總會享受、而另一個卻是從夜總會跑到窮山溝受罪。

“是啊!”梁鵬不由得微笑著感歎道,“不知道夜總會裏是個什麽滋味!”

中毒了吧?中毒了吧?中資產階級的毒了吧?"郭永泰拍打著梁鵬的肩,笑容燦爛地說。

 

“我才不會中毒。”回話間,梁鵬笑彎了眉。

    “你有沒有中毒的命喲!”郭永泰泛著狡黠之笑對梁鵬說。

 

“你小子還以為我渴望中資產階級的毒?梁鵬忍俊難禁地衝郭永泰掄起了拳頭。

郭永泰不慌不忙地躲開梁鵬的拳頭說:“難道你還喜歡‘鋼板’命?”

梁鵬噗呲一笑,昂著頭說:“鋼板命不好嗎?這是革命之命啊!”

 

就在諸同學嘻嘻哈哈地大肆調侃“鋼飯” 命時,長久沉著臉而又沒有言語的李華新猛地衝梁鵬吼道:“喂!你是在挖苦革命的無產階級嗎?

 

對李華新的嗬斥,梁鵬不但沒有生氣,卻反而是更加嘻皮笑臉地說:“李華新你心裏沒有苦?你我都是正常的小夥子,我才不相信你甘願替別人做嫁衣,且將自已的那個東西割下來扔了。”

 

沒等梁鵬回過神來認識到自己的話有多麽齷齪、也沒等李華新張口抨擊梁鵬,郭永泰搶先矯情地說:“嘖嘖嘖!梁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已變得有多壞了?這樣齷齪的話怎麽從你的口裏說了出來?”

 

梁鵬愣神想了一想才慌忙說:“我怎麽變壞了?難道大家就沒有變壞嗎?如要說我變壞了那也是你們教壞的呀!”

強辭奪理後的梁鵬還在暗暗自罵自責時,胡英才驀地站出來呈一副義形於色的麵孔為梁鵬紓難而向眾同學吼道:“我也像梁鵬一樣變壞了,這有什麽大驚小怪?荷爾蒙使然嘛!沒變壞、不,變不壞的請舉手……

“舉你媽的腳!”李華新衝朗英才發了火地叫道,“大家快去追女同學,今天我們把人家涼在一邊了。

李華新話音未落,就率先加速朝前奔去。李華新以為眾同學會緊跟在自己後麵,因而就頭也不回地又說:“看,女同學們都快走進區大街了。你們剛才還好意思隻顧著自己叫屈,說什麽沒得到曼妙,其實女同學們才可憐,她們逛百貨公司能買到自己喜愛的花發夾、蝴蝶結等東西嗎?你們隻知道說什麽‘鐵姑娘”、‘鋼板’什麽的…….”

 

李華新說話到此,猛然感覺到了身後不對勁,因而就轉身察看究竟。他這一看心慌了,因為眾同學不但沒有緊跟著他趕路,而是故意落在後麵、既裝得賊眉鼠眼地偷窺著自己,又意味深長地抿笑著。就此李華新完全清楚了同學們是在驚詫、取笑自己的憐香惜玉。

如此一來,李華新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在同學們麵前露大“醜”了。不過他還是打起精神、強裝鎮靜地衝著一個個同學嗬問道:“你們為什麽衝著我陰陽怪氣地笑?”

 

然而眾同學不但沒有回答李華新的質問,相反卻是用更加意味深長的笑和重足側目的辦法來戲弄他。同學們的引而不發使李華新更加心虛得慌,從而他也就迫不及待地要向大家否認自己的“憐香惜玉”。

然而李華新很難洗清自己的“憐香惜玉”,因為人人都裝出一副被驚嚇癡了的模樣來躲避著他。

“你*****的裝什麽瘋?”氣惱間,李華新一把抓向趙文和。

 

然而一直竊笑著的趙文和一側身向前逃了去。

李華新又抓向胡英大。胡英才很刁,他在逃走前泛著意味深長的笑對李華新說:“我可什麽都聽不懂看不懂,也一直沒說話啊!”

胡英才逃走後,李華新又去抓郭永泰。郭永泰不服氣,要戳穿李華新的假正經,因而就一針見血地說:“李華新,大家都對你肅然起敬,因為您懂得憐香惜玉了 。”

“放屁!我……我沒有……"慌張中,李華新不知所措了。

“你沒有什麽?”郭永泰得意洋洋地問李華新,“你沒有憐香惜玉?不要害怕,又沒有人取笑你。你快去安慰買不著花發夾的女同學吧。"

 

“你要不要我安慰?"李華新掄起拳頭就撲向郭永泰。

郭永泰雖是嚇得轉身就跑,但他還是扭轉頭來對李華新調侃道:“李華新你也是個能變壞的人,快去幫女生們尋覓花發夾吧。”

李華新剛追了郭永泰兩步就停了下來,因為他想起了身後還有梁鵬和孫仲雲。於裏他轉回身來對梁鵬說:“喂,梁鵬。怎麽我剛一開口說話就成了眾矢之的了呢?”

梁鵬邊前行邊笑眯眯地說:“這說明大家嫉妒你。”

“嫉妒我什麽?”李華新瞅著梁鵬問。

 

梁鵬隨意地說:“這麽多男生隻有你李華新心細,連女同學沒地方買花發夾的事都想起了。”

“我是可憐她們。”李華新說。

“你還是可憐可憐自己吧。”梁鵬笑眯眯地說。

 

“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憐。”李華新若思若想地說,“不過我母親可憐,因為運動老不結束,我就老不能參加工作。

梁鵬見李華新如此驀然喟歎,因而就抿著笑側頭瞅著他戲謔道:“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心。。。。。。”

“罷罷罷!我已不信了。”李華新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梁鵬的話。

梁鵬壓根兒就不在意李華新的氣洶洶態度,而是繼續抿著笑、半真半假地驚詫道:“哎呀!李華新你怎麽跟孫仲雲一樣的思想了,不相信世界是青年人的?孫仲雲從一開話就不相信這句話,他說曆史上的任何一個世界從來就是閱曆深而又老謀深算者的,哪有乳臭未幹者的。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孫仲雲動了動嘴,他說:“梁鵬,我何時說過這句話?”

“你別緊張。你別緊張。”梁鵬笑嘻嘻地對孫仲雲說,“你還擔心有人會出賣你?”

李華新見孫仲雲老在琢磨而不回話,於是就說:“孫仲雲你真是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那句話?”

 

孫仲雲欲言又止。李華新見此狀,就不客氣地嗬問道:“孫仲雲你不該是怕我出賣你吧?”

梁鵬認為李華新的話題會影響大家走路的速度,因而就認真地說:“李華新別說廢話,快追趕郭永泰他們。其實我們都被出賣了。”

李華新雖是看清楚兩位同學都隻顧著趕路而不願再說話,但他還是向梁鵬問道:“我們都被出賣了是什麽意思?我既搞不懂,又被嚇著了!”

 

梁鵬不耐煩地說:“差不多是這樣,為什麽砸派成了打不死的程咬金?"

李華新愣了一下後說:“嘿!梁鵬,你擔心現在的運動政策真會使砸派成了程咬金?”

梁鵬欲言又上,因為恰在這時,他看見走在前麵的同學在郭永泰的帶領下朝山隅處的苗圃公園而去了。有了這發現,梁完全忘記了回答李華新的話,轉而是滿麵笑容地對孫仲雲說:“看!看!壞人郭永泰又把大家帶往苗圃公園了!”

 

不等孫仲雲答話、更不等梁鵬再激動,李華新立馬含著笑佯裝鄙夷地說:“梁鵬你小子才是壞人。看!隻要一提到苗圃公園,你的臉都笑爛了。”

梁鵬雖然從李華新的話中猛然清醒,知道對方看穿了自己也有渴望“好騖”的思想,但他還是強裝鎮靜地說:“李華新。我可沒有得罪你。你怎麽會認為我也是壞人呢?”

李華新裝模作樣地喟歎道:“唉!一提到苗圃公園,看你梁鵬的臉笑得有多麽的爛!”

 

“我笑一笑就變成了壞人?”梁鵬裝得若無其事地說。

李華新想了想說:“走快!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壞人。

仨人走進苗圃公園時雖失去了郭永泰等同學的行蹤,但他們還是有些散心解悶的心情。但不久,他們就露出了厭惡一切的麵容,因為公園的氣象不僅冷冷清清,且還帶著肅乞氛。不過為了與同學們同來同回,他們還是耐著性子勉強地溜達。

 

在心灰意懶的溜達中,梁鵬突然掩著笑對孫仲雲和李華新說:“聽說最近這段時間苗圃公園裏又發生了幾次強奸少女案。”

在武鬥時期說社會治安,梁鵬本以為自己的話題很自然、很正常。可殊不知李華新卻目著他絕異地笑著說:“梁鵬,你怎麽特別專注強奸之事?你是不是在望梅止渴?”

這下梁鵬的眼睛綠了,因此他猛地一出手給了使李華新猝不及防的一拳。李華新的胸膛雖然被重擊了一拳,但他反而是連連笑著對梁明說:“我更是望梅止渴。我更是望梅止渴。

一旁的孫仲雲見李華新深陷尷尬,而梁鵬也還怒氣未消,於是就趕忙說:“李華新你知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麽地方?其實梁鵬關注強妹之事的目的是要說社會治安糟透了。梁鵬,你的話是不是這個意思?”

梁鵬略愣了一下後急忙說:“當然是這個意思。還是孫仲雲知我的心。”

孫仲雲趁勢又說:“嘖嘖!在這以前我也很幼稚,真認為毛澤東思想已統牢了全中國人民的思想、意識及行為,沒人敢不聽說聽教、不皈依服法。然而呢?”

 

“且慢且慢且慢!”李華新不服地打斷孫仲雲的話說:“孫仲雲我可沒有你說的那種幼維、我母親更沒有。像我母親那樣的窮困婦女,哪會理睬什麽皈依服法,除非你每天供給她兩斤米、五斤煤,再或就是允許她做解放前的小生意。”

沒等孫仲雲答活,梁鵬已思時著對孫仲雲說:“嘿!剛才我回憶了一下,仲雲,我與你的思考一樣。以前我也認為人人都皈依服法了,可殊不知卻大謬不然。就拿剛才我們一路所見到的市井氛圍跟人們的神情狀態來說吧,好像人們並沒有皈依服法,而是雅雀無聲。如若真是雅雀無聲,仲雲,你怎樣看今後不久的時代?”

 

孫仲雲猶豫了一下後才含含糊糊地說:“我原以為人類社會發展到我們這一代就到了人類社會的盡頭。如真是這樣,讓人想一想都會使人不寒而栗。所幸看來是大謬不然。”

由於想與梁鵬的關係能有進一步的趨向和睦,這時李華新不加思考地插進話來對孫仲雲說:“孫仲雲,你說大謬不然是好事嗎?”

李華新還在恍恍惚惚時,梁鵬已做出了欲嗬斥他的架式。不過李華新對梁鵬的如此架式反而是笑了,因為他看見對方其實是在意味深長地笑、而非對自己發火。

 

大概是要自己的意味深長之笑發揮出作用吧,最終梁鵬還是繃著臉衝李華新嗬斥道:“你腹有鱗甲吧?你就想把孫仲雲置於不利中?世界上大謬不然的事多著呢……”

李華新見梁鵬的心情已不錯,於是就抓住時機邊獨自大步向前走,邊佯裝無奈地對梁鵬大聲說:“好。好。梁鵬,我躲著你。”

按照逛公園的慣常路線,李華新自然而然地來到園中園的邊緣。所謂園中園就是培育樹苗的園地。由於園中園是一塊凹注地,所以李華新不想走下去,而是一心等著孫仲雲和梁鵬上前來商量是否返校之事。

 

等待使李華新很快就感到了無聊,所以他就有心無心地打量起園中園裏的那間簡陋的小木屋來。殊不知隻片刻後,李華新就慌忙轉身朝還行走途中的孫仲雲跟梁鵬大聲叫道:“快快快!有情況,好像郭永泰他們遇上了砸派!”

李華新的驚呼聲還回響在空中時,他已撥出腰間的手槍像滑雪似的縱身躍下了山坡。幾次登腿躍身下滑後,他奔到了園中園的一處籬笆前。他沒有去尋園中園的大門,而是一腳踹倒籬笆就直奔向園中園的深處。

還好李華新是虛驚一場,因為他很快就看見郭永泰、趙文和等同學已說說笑笑地押著一男一女的兩個中學生從簡陋小木屋的後麵走了出。由於驚魂未定,李華新一見到郭永泰就生氣地說:“嘿!郭永泰,你們剛才追捕的人就是這一男一女?媽的,我還以為你們遭遇上了發瘋的砸派份子。”

 

然而郭永泰卻笑阿嗬地說:“李華新你過來看,這個男家夥是誰。我們又碰上了雞鴨蛋。”

“哪個雞鴨蛋?"李華新不解地問。

胡英才上前來興奮地對李華新說:“你忘了雞鴨蛋的事了?就是那個業有專攻的雞鴨蛋。*****的雞鴨蛋又在風花雪月,而我們呢卻還在為捍為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而出生入死。這樣的分工太不公道,咱們再也不答應了。”

這時梁鵬和孫仲雲趕到了園中園。雙腳沾滿泥士的梁鵬雖然還在喘氣,但他卻綻著笑,心煩技癢地對胡英才說:“你們別說冠冕堂皇的話了,我看是你們的荷爾蒙在作怪。”

 

“你胡說八道!”胡英才大吼一聲話就急忙靠上去用整個身子遮蓋著梁鵬擠眉弄眼地低聲說!有女的!有女的!收起你的荷爾蒙。”

 

清醒過來的梁鵬立馬紅了臉。還好他能急中生智,眨眼間就義憤填膺地嗬斥道:“*****的,花前月下的雞鴨蛋比砸派還可惡,他是在故意嘲笑我們頭腦中的毛澤東思想……”

到此,不用梁鵬再裝模作樣的表演、他都脫了困,因為胡英才已向同學們叫道:“把這對狗男女押回去跳忠字舞,不然革命群眾心有不 甘!”

在返回學校的途中,有人建議將雞鴨蛋及雞鴨蛋的女友放了,但有人反對。反對者有兩種,他們的思想各有不同,一種是忌恨雞鴨蛋換了新女友、在女生中左右逢緣,另一種是要借雞鴨蛋跳忠字舞來嘲笑忠字舞。

 

跳“忠字舞”曾在武鬥前風靡數月。忠字舞因所伴的革命歌曲不同而有很多種。但不久,人們就對《車水忙》所伴的忠字舞情有獨鍾,原因是它很搞笑。也就是說稍加鄭重,《車水忙》不配融入忠字舞,理由是它隻是表現農民的生產勞動情景,與表“忠”心無關。可為什麽學生們卻偏偏要拿它“好事”呢?原因很簡單,因它的舞法滑稽而醜陋,舞者是佝僂著身子手忙腳亂地大幅度癲抖,這就使心中鬼祟的學生感到解了氣。長此以往,《車水忙》就成了“忠字舞”的代名詞、或者是忠字舞就成了《車水忙》。

 

回到學校時正值晌午,因此紅衛兵們就將雞鴨蛋及他的女友扔進宿舍而自己卻忙著去飯堂打飯了。沒多久,急盼著欣賞《車水忙》的紅衛兵們就端著飯回到了宿舍。不過他們沒有急於嗬令雞鴨蛋跳忠字舞,而是忙著營造《威虎山》 的威虎大廳氛圍。

當宿舍裏彌漫起呼嘯山林的氣氛時,郭永泰突然猛地敲響了自己的飯碗而厲聲向雞鴨蛋嗬令道:“可以跳了!我們已準備好了欣賞。”

 

雞鴨蛋雖是重足側目、十分恐懼,但因他這是第二次與紅衛兵打交道,知道自己隻是受淩辱,沒有生命之憂,因此就壯著膽說:“忠字舞很多呀!不知道同學們喜歡欣賞哪一支舞?”,

雞鴨蛋的大膽說話反而使紅衛兵們感到高興。因此瞬間裏眾人已異口同聲地嚷道:“當然是《車水忙》囉!”、

不過從一開始,雞鴨蛋與他女友的舞姿就使紅衛兵們感到十分惡心,因為二人就像非洲草原上的前腳長後腿短的鬣狗,跳得很是醜陋。盡管惡心,但紅衛兵們還是陰陽怪氣地給二位舞者伴唱了近三十分鍾後、才將二人轟出了學校。

雞鴨蛋同他的女友剛一消失,宿舍裏立馬就出現了使紅衛兵們始料不及的令人無限窘躁的沉寂。這樣的沉寂,雖然使人人都意想不到,但人人都心知肚明這沉寂產生於自己的心靈猥瑣。此他們連麵麵相覷的勇氣都沒有了。

 

大概是最害臊、也是最心虛的原因吧,梁鵬又一次急中生智,他倏地身趴於地,遂從自已的床底抱出籃球來假裝興奮地對同學們叫道:“打球打球!我幾乎忘了自己還是一個中學生。看!球都快生黴了,我們帶它去陽光下除除黴。”

自不待言,一心想脫離窘態的學生們一窩蜂地湧向了球場。很快,赤著腳爭球一通滿場奔跑、嘻嘻哈哈頻頻大笑、飛揚塵土撲麵及大汗淋漓後,紅衛兵們的心靈就回到了讀書時期的純潔。汗水蕩滌盡心中的猥瑣後,漸漸的紅衛兵們就減輕了打球的激烈程度,轉而是時不時地欣賞一下自己那被太陽曬得黝黑光亮的胴體。

 

這次紅衛兵們打球的目的不是為了跟烈日較勁,而是為了消除“猥瑣”帶來的尷尬,所以他們在還沒有精疲力竭時就結束了打球。當他們在籃球架下各自找著、穿著自己的塑料涼鞋時,趙文和突然對大家說:“劉團長回來了。大家注意看,好像他很不高興?”

正低頭找著自己涼鞋的李華新不冷不熱地說:“現在有誰高興?恐怕連毛主席都不高興。”

李華新的態度代表了大家的態度,所以沒有人上前去迎接已走進學校的劉長傑,而是等對方走到籃球架下來。

 

劉長傑距籃球架還有幾米遠時,郭永泰就裝著高興地說:“劉團長,你出去把癮過足了吧?看你曬得像個非州人了。”

沒等劉長傑回話,一向少言少語的趙文和已說:“劉團長,你不會是被太陽曬蔫了吧?不會是形勢又對我們不利了吧?”

劉長傑平靜地看了看大家說:“大家抓緊時間休息,今晚有任務。”

 

李華新率先不滿地對劉長傑說:“什麽任務?我看還是張飛殺嶽飛的任務。”

“邊走邊說。”說話間,劉長傑陰沉沉地走了起來。

李華新見劉長傑氣色不好,因而就改變話題說:“劉團長。段副團長去哪裏了?你倆不是一塊兒去的衛東紡織廠嗎?”

 

“他在那裏忙著學開車。”劉人傑淡淡地說。

趕到劉長傑右邊的郭永泰側頭瞅著劉長傑說:“嘿!段副團長還真聰明,他現在就在為自已日後的好找工作而忙碌了?”

"他是不是太幼稚了?"胡英才插進來說,“他以為會開車就能當司機?我看他要當司機非常難。據我所知,他家三親六戚裏都沒有一個人當領導。”

“你太庸俗了吧?”郭永泰對胡英才說。

 

“我庸俗?”胡英才不服氣地對郭永泰說,“沒人不想當司機而成為你郭永泰所說的那種庸俗人。”

這時李華新一激動,猛地插進來說:“隻要能當司機,我願奉獻出一年的工資。”

“這樣的當司機的條件誰都願意。”胡英才緊跟著李華新的話說。

“我也願意,這明明是吃小虧占大便宜的事嘛!”趙文知也湊上前來說。

 

這時劉長傑雖已對戰友們的聒噪心生厭惡,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態度良好地對大家說:“今夜有任務,大家抓緊時間休息吧。”

梁鵬一直在觀察劉長傑的陰沉神情,因此他緊接著對方的話說:“劉團長,你心情沉重吧,是不是今夜的任務很艱巨”

劉傑想了想說:“今夜的任務我們隻是越俎代庖。可能大家已有所耳聞,近來的深夜,財扒居然敢入室打劫了。本來維護社會治安是可法機關的事,可而今警察大都躲了起來。無奈!我們掌叔派就該管一管社會治安了。”


“喔!原來你是不樂意越俎代庖才精神不振。”梁鵬微笑著對劉長傑說。

殊不知劉長傑立馬皺著眉說:“不是。大家知不知道砸派已爬上了我們的頭……”

 

吃了一驚的李華新打斷劉長傑的話說:“是不是有最新最高指示說砸派是革命組織了?”

“嘖!”劉長傑厭惡地咂了一下嘴便指著南山說,“李華新,還有人盼著最新最高指示來救自已嗎?我是說幾乎所有的砸派已在我們頭頂上的南山紮下營盤了。由此可以想象得到,不久他們就要下山來與我們決一雌雄了。”

李華新也咂嘴說:“嘖嘖!劉團長你完全是在杞人憂天,砸派能消滅我們嗎?當然,我們也難以消滅砸派,原因是誰勝誰敗、誰死誰活,這完全是毛主席說了算。”

由於人人都厭惡李華新的空話,所以大家都嘲笑著他快速而去。盡管如此,李華新為了表示自己的不滿跟氣憤,他便衝著同學們的背影大叫道:“一群蠢豬!”

 

午夜時分,接受了巡夜任務的四野紅衛兵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後便來到了區大街。他們雖然神倦力乏,但剛一進入區大街西邊一側的昏暗背街就發現了深夜市井的反常情況。反常情況是幾十年都習慣於室外納涼過夜的人們卻一個都沒有,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對此,胡英才帶著憤慨的心情挖苦道:“咦!扒手還真是異軍突起,居然能將大好形勢下的社會治安搞到了不恥於人的地步。”

 

胡英才的挖苦雖然沒有引來大家的說話興致,但李華新還是懶洋洋地動了一下嘴,說:“別聽報紙瞎吹,全國山河紅不紅,大家心裏清楚。

紅衛兵們的夜巡任務是抓捕入室打劫者。最近連日來的下半夜,臨近衛東紡織廠一線的江岸棚戶區頻發財扒入室打劫。說來稀奇,入室打劫者竟是平時膽量並不大的扒手。扒手們之所以變白晝扒竊為深夜入室打劫,這完全因為他們鑽了“無政府狀況”的空子。

 

無政府狀況下的市民對抗入室打劫隻有一個聲厲內荏的辦法,這就是關牢門窗,敲盆擊鍋,以報四鄰,群起效仿,嚇退劫匪。此事在南區的曆史上留下了“鬧財扒”一語。財扒即扒手。

一路走去,紅衛兵們雖然是搖搖晃晃暮氣沉沉,但他們還是樂意為在政治上也窮困的百姓守守夜。不久,他們就走完了一段不長的平坦街道。根據情報,緊接著他們就鑽進了那條由上往下、通向江岸棚戶區的大佛巷,來到了右連衛東紡織廠、左去是江岸棚戶區的馬路上。

 

十幾分鍾後,紅衛兵們來到了大致的任務區。由於百無聊賴,隨即他們便隨意鑽進了一片如營盤般的棚戶區。

由於棚戶區無一人、房屋低矮破爛、道路邋遏髒臭及更是悶熱難賴,所以紅衛兵們巡邏不久便發起的牢騷。

胡英才氣最大。因此他率先開口說:“財扒不會睜著眼挨刀。這裏麵太悶熱,我們還是去找個地方先乘乘涼吧。

 

大家雖然是一下就讚同胡英才的建議,但他們還是順道又巡邏了兩條又窄又暗的小巷後才鑽出了棚戶區。在長江邊長大的他們尋江邊涼爽之地自然是輕車熟路。所以他們沒費功就在江岸的一處江風徐徐、生有雜草的土丘上愜意地躺了下來。

由於江上流淌的是冰川消融之水,所以江風清涼爽身,從而紅衛兵們很快就卸掉了疲勞而進入了夢鄉

 

淩晨四桌時,星空少了些深邃,江水有了喘息聲,夢鄉裏的紅衛兵們也開始了輾轉。此後不久,一片棚戶區的上空驀然爆發出一遍鍋、盆、缽、缸的激烈敲擊聲,其勢有烽火連天的緊急感。這緊急場麵使驚醒過來的紅衛兵們翻起身來拔腿就跑,循聲朝鍋盆聲最激烈的地方而去。棚戶區裏的小巷雖如八卦陣般複雜,但紅衛兵們行走起來卻是駕輕就熟,因為他們也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裏。

 

為了能盡快地找到事發地,紅衛兵們便分組行動。然而一圈找下來、紅衛兵們在一十字巷口相遇時,大家卻麵麵相覷,因為沒有一個人看見財扒的蹤影。因此,最氣惱的李華新最先衝四周的鍋盆敲擊聲大聲嗬問道:“財扒在哪裏?我們怎麽沒見到一個影子?”

 

自然,人人都認為李華新的行為是在解氣,因為敲擊的鍋盆的人根本就聽不見他的吼叫聲。鑒於此,懷著嘲笑心理的郭永泰也衝著震耳欲聾的鍋盆聲大叫道:“別敲了!我們是紅衛兵,不是財扒。

 

當然人人都知道郭永泰是在嘲笑時代,所以就沒有人說他是傻子。

稍許,還是急於想搞清問題的梁鵬敲響了一戶居民的家門。梁鵬一邊大力地敲門、一邊大聲地向屋裏的主人嚷道:“別敲了!別敲了。我們是巡夜的紅衛兵、不是財扒。財扒在哪裏?

 

接下來再經過眾紅衛兵的一番努力後、敲擊鍋盆的聲普才逐漸地停了下來。這時站在梁鵬旁邊的胡英才反而是氣更大了,所以他踢著門怒氣衝衝地朝屋裏的主人問道:“財扒在哪裏?你們是不是在報假警?”

由於已知曉門處是專門巡夜的紅衛兵,所以屋內的一個老頭才大膽地對著門縫向紅衛兵們說:“我是跟著別人敲,不知道財扒在哪裏

 

隨之,梁鵬與胡英才幾乎是同時踢了一下門後罵道:“媽的!原來是人心惶惶造成的相驚伯有

這場鬧劇雖沒有使空忙了一場的紅衛兵們真正生氣,但他們還是感到辛酸。很快大麵積警報聲疏落下來;隨之鬼魅一樣的死寂又籠罩在了棚戶區的頭上。這時紅衛兵們已正摸索路離開棚戶區。

 

突然,在前麵探索著路的胡英才本能地驚呼道:“財扒?快追!”

“你是不是神經過敏了?”郭永泰邊警覺地注視著前麵的昏暗巷子、邊強裝不屑地訓斥胡英才。

回憶了片刻的胡英才邊向前跑、邊肯定地對大家說:“我真看見一個人一晃而過,橫向鑽進了旁邊的小巷。

出乎紅衛兵們預料,他們剛追進黑影鑽進的那個小巷,就看見前麵幾米送處站著一個既顫顫驚驚又模模糊糊的身影。對此,紅衛兵們齊刷刷地將子彈推上了膛。

 

“別開槍!別開槍!”黑影驚恐地叫道,“我不是財扒。我是倒桶的。”

紅衛兵們本來就不把財扒放在眼裏,而今一聽說是收糞的農民、就完全放下戒心而大步上前去瞅那個夜裏收糞的黑影。

“你是財扒還是倒桶的?”胡英才第一個為難著農民說。

 

農民顫顫抖抖地說:“倒桶的。倒桶的。為了少被太陽曬,我早出門、早回家。”

這時大家已看清楚收糞的農民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眼前一目了然的情況本該使紅衛兵們轉身就走,可是他們並沒有急著走,像是在為顯示自己在今夜的作用跟功效而東瞧西望著

 

當然紅衛兵們的矜傲隻有一小會兒。由此胡英才很快就又對農民說:“你看見財扒沒有?”

“沒有沒有。”老農趕忙作答。

“這麽早就有人倒尿罐嗎?是不是太早了?”郭永泰隨口問農民。

老農認真地說:“有有有!”老太婆睡不著,她們很早就起了床.”

 “這還真配套,”梁鵬突然笑咪咪地說,“老太婆早倒尿罐,農民就早回家,這樣就少被太陽 曬

 

這時很久沒說話的孫仲雲也微笑著說:“大家該走了吧?既然大家都怕曬太陽,我們就不 該耽誤人家農民的時間了。”

大家剛一啟步,胡英才卻驀地叫道:“不對!不對!我怎麽沒聞到一點羹的味道。”

大家雖然意識到胡英才的提醒很對,但沒人理會他。因此胡英才就急忙一把抓住郭永泰而氣勢洶凶地對老農民說:“你的糞桶呢?嘿!跟你聊了大半天,卻還有沒見到你的羹桶。”

 

老農民見情急下的胡英才很凶,因此就害怕地指著自己身後幾米處的昏暗處說:“在那裏。”

隨後,已見到一挑糞桶的胡英才不再激動,他而是平靜地一心三用,即一邊放鬆了自己抓住郭永泰的手、一邊瞅著糞桶、再還對老農民說:“你剛來到這裏?你還一個尿罐沒收著?”

就在這片刻間,胡英才驟然改變了行為,他一邊伸出手又去抓郭永泰、一邊在猛然大悟中驚愕地說:“不對?那不是糞桶,是潲水桶。”

 

已邁開腿去追同學們的郭永泰頭也不回地對胡英才說:“糞桶怎麽樣?潲水桶義怎麽樣?你巡夜餓了,想吃潲水了嗎?”

胡英才本是想戳穿農民偷潲水之事,但同學們都走了,因此他隻好攆著郭永泰的背影再次提醒地也嚷道:“這個農民偷潲水!”

胡英才奔出棚戶區時,市井傳出了雞鳴、東方已微露晨曦。夏日的黎明前時段,最能使人觀察到光陰的形態,數步下來,天已換了一色

 

紅上兵們踏著來時的馬路回返時,大家都默不作聲。不久,市井有了躁動,小街深巷裏也飄來了一聲聲農民的悠揚吆喝聲:“倒桶——潲水賣錢。”

倒桶”及“稍水賣錢”之聲,一下就惹得工農子弟的紅衛兵們來了些脾氣,因為他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在新的一天裏又要汗流浹背地勞作了

 

作為青年學生的他們,雖似乎不曾質疑過自己的時代不好或是落後,但都心疼自己的工作艱苦的父母。因此,李華新驀地呈恬笑狀,拉開嗓門戲謔地大聲叫道:“倒桶—潲水賣錢。潲水賣錢。倒桶——”

李華新的鬼祟行為立馬得到了同學們響應。因此眾人便紛紛一聲接一聲地吆喝:“潲水賣錢。倒桶——”

 

就在大家的吆喝聲一個比一個悠揚時,紅衛兵們來到了他們來時的大佛巷的下端口。

他們剛進入巷口,就看見巷口上端有幾個模糊的身影朝下麵走來。武鬥中的風聲鶴唳使然,眨眼間紅衛兵們已端起槍來對準了上方,稍許,他們果然看見了巷口的上端出現了一支披堅執銳的武鬥隊伍。然而接下來紅衛兵們隻是站在原地觀察著那支武鬥隊,因為他們認為對方十有八九是同派人。果然,當對方行至於巷子的中端時,紅衛兵們不僅已辨清他們是衛東紡織廠的武鬥隊、且還看見隊伍中有段國成和白繼光工人師傅。

 

這時段國成不僅已看清了同學們,且還疾步奔向了同學們。此刻的段國成舉止怪異,他剛一來到同學們麵前就壓著嗓門叮囑般地對大家說:“大家注意,別跟白師傅他們多說話,更不能開玩笑。為什麽要這樣作的原因,等一會兒我再告訴你們。

紅衛兵們遵從了段國成的建議,因為他們從對方的沉重表情上嗅到了白師傅的武鬥隊發生了不好的事。果然,白師傅同他的武鬥隊人員從紅衛兵們的身旁經過時,人人都臉青麵黑幾乎沒人跟紅衛兵們說話,隻是有許點頭示意。

 

正當紅衛兵們在一邊盯著朝衛東廠而去的白師傅武鬥隊的背影、一邊猜想著白師傅他們出了什麽事時,段國成冷不丁地對大家說:“大家都認識的黃捍東師傅在昨天夜裏被砸派俘虜去了。現在形勢急劇惡化,區革聯指示我們要盡量把力量集中幾個點,所以我們就要在衛東紡織廠呆上一段時間了。”

然而郭永泰卻不識相,他竟對段國成說:“段副團卡,你在衛東廠呆了那麽長一段時間,你駕駛汽車的技術學得怎麽樣了?”

 

段國成立馬對郭永泰斥道:“我在說黃捍東師傅成了砸派的俘虜,他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郭永泰不隻是被段國成嗬斥,他還`遭到了同學們的白眼。因此他趕忙靈機一動,遂一邊推著李華新往衛東紡織去、一邊不服氣地對大家說:“你們都認為我無情無義?我是說段副團長會開車、我們就能更早地消滅砸派。我和李華新早就餓了,先走一步了。”

 

黃捍東為何成了砸派的俘虜?原來在南山上紮牢了營盤的砸派近日來頻頻襲擾作為區政治中心的區大街。他們這樣作的目的既是要否認革聯派合法、又是在向市民宣傳自己才是真正的毛主席的革命派。如此一來,性格是爭強好勝、心煩技癢的白繼光就帶著他的武鬥隊去南山山隅一帶與砸派針鋒相對了。昨夜他更加心煩技癢,故帶領隊伍上山摸砸派的“夜螺螄”。可殊不知他的工友加戰友的黃捍東反成了砸派的俘虜。

 

四野紅衛兵進了衛東廠雖是忙著吃早飯,但他們還是擔心著黃捍東師傅的命運。如今的衛東紡織廠的公司大樓已如靠近前線的兵營,處處雜物成堆、人人進出匆忙、呼來喚去聲暴躁、空氣凝重而乖戾。

由於太困乏,快速吃完早飯的四野紅衛兵們沒有心情去注意公司大樓的不堪變化,他們而是徑直去向公司底樓東北角的房間睡覺,因為那裏最陰涼,中午前不會被酷暑熱醒。

 

第二天一早,在白繼光的組織下,四野紅衛兵和衛東紡織廠武鬥隊抱著碰運氣的思想去南山腳下一邊轉悠一邊期盼著黃捍東戰友能從砸派的老巢裏逃出來。其實沒轉悠多久,人人都看出白繼光轉悠的主要目的是要向砸派顯示自己的強悍和雄心。

烈日當頭時,白繼光帶著武鬥隊走向了半山腰的青龍潭。青龍潭因潭水甘冽清澈及它旁邊有葳蕤山林而名聲在外,即便是沒來過此處的南區市民也聞過它的名字。青龍潭終年不涸,山間水常年淌入其中。青龍潭被人銘心,還在於它是一個上山、下山的隘口,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山路從它旁邊經過。白繼光去青龍潭是想故意在那裏與下山來襲擾革聯派的砸派遭遇,其用心是來抓俘虜。

 

登山後雖是少了許多曝曬,但武鬥隊隊員們還是個個口渴難耐。因此他們顧不得會發生猝不及防的遭遇戰而踏著鬆針載道的崎嶇山路急急朝青龍潭奔去。由於口幹舌燥嗓子冒煙,所以 先奔到青龍潭的人一撂下槍就趴下身來捧起潭水就喝,全然不觀察一下周圍是否有危險。

後來到潭邊的人雖然也口幹舌燥,但他們在等候第二輪飲水的同時、自覺地警戒觀察著有可能埋伏著砸派的蓊翳鬆林。

 

突然,潭中冒出了一串水泡。當潭中又冒出幾串水泡時,郭永泰便按捺著驚喜地叫道:“有 魚!有大魚!”

 

這一來,常年都粗茶淡飯的紅衛兵們便盯著那一串串水泡而露出了大喜過望的神情。然而片刻後,大家都心中忐忑了,因為他們已意識到清水潭中不可能有大魚。就在大家琢磨著潭中為什麽會不停地冒水泡時,潭中突然“轟”的一聲響,一個大家夥蹦出了水麵。

瞬間裏,`直覺就告訴毗鄰長江長大的人潭中出現的大家夥應該是“水大棒”——浮腫的溺屍。水大棒腫泡煞白,頭大如鼓,體粗如桶,使人感到萬分恐怖、惡心。就在眾人紛紛扭頭蹙緊了眉頭時,像早有預感的白繼光卻上前去懷著卜凶卜吉的緊張心情細細察看起潭中的水大棒來。

 

一小會後,白繼光不由得長嘯了一聲,因為他已辯認出被五花大綁的水大棒就是黃捍東戰友。當黃捍東的屍體被打撈出深潭時,白繼光又長嘯起來,原因是他看見黃捍東的頭顱有兩個彈孔。

不過白繼光要為黃捍東戰友報仇的咆哮聲很快就被他的戰友們製止,因為人人都怕招來了山上的砸派。近在咫尺卻又神出鬼沒的砸派使革聯派武鬥人員一下恐懼加劇,因此他們就忙碌地替黃捍東收起屍來。一陣手忙腳亂後,眾人用兩根竹子跟幾件汗衫做成了一副簡陋的擔架。緊接著大家就抬上黃捍東一溜煙地朝山下遁去。

 

眼下的時代,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屍體還有尊嚴。因此白繼光就將黃捍東的屍體停置於廠門處以向市民控訴砸派的罪行。當然,黃捍東的屍體上覆蓋著一張篾席,這既給了死者必要的尊嚴,又擋住了盤旋在空中的紅頭蒼蠅

在人人篤信已派正確的年代,黃捍東的可怖屍體起不到詆毀敵人的宣傳作用,他隻是嚇得小孩在夜裏要抱著母親才敢入睡。

這天夜裏,白繼光領導的公司大樓裏充斥著怒氣、戾氣,兩個砸派俘虜的慘叫聲控訴著革聯派的酷刑。

 

由於精神萎靡、身體疲勞,除段國成跟胡英才外,其他的四野紅衛兵都沒有去四樓折磨砸派俘虜,他們而是借補瞌睡為由,早早地就在底樓的一間屋裏躺下了。

淩晨兩點左右時,胡英才離開四樓而急匆匆奔向同學們睡覺的底樓。他一進屋就一邊逐個搖動著熟睡的同學、一邊匆忙地對大家說:“糟了。可能糟了。段國成跟隨其它單位的戰友要送那兩個砸派俘虜去長江裏喝水。”

 

胡英才見同學們隻顧睡覺而沒有理會自己,因而便又說:“他們所說的喝水就是沉水啊!處死俘虜跟在戰場上打死對手是截然不同的性質啊,在戰場上誰知道誰打死了誰。而處死俘虜事後卻是能查到人頭上的啊!因此我的意思是大家要找個理由把段國成擋回來。”

 

胡英才見大家對自己的話仍沒反映,於是就提高了嗓門再說:“喂!你們怎麽就這麽自私?段國成還是不是與我們生死與共的戰友?

然而胡英才麵對的仍是“夜深人靜”。接下來正當胡英才無所適從時,李華新翻動了一下身懶洋洋地對他說:“胡英才別擔心段國成會出事,你自己抓緊時間睡一會兒吧,不然明天哪來體力跟太陽鬥。再說現在有誰能勸阻白繼光等戰友?你隻要回憶一下黃捍東師傅的死像就不會奢想著勸說白繼光師傅。睡吧,不要再為段副團長擔心,決定人命運的是最高指示。趕快睡。”

 

這時胡英才感受到了深夜裏的魅,因而也倒下來睡了。

倚著黎明時的一點難得的涼爽,四野紅衛兵們一覺睡到快八點左右時才睜開了眼。醒來的人一個個都是先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段國成後才去向飯堂。

同樣是去向飯堂的孫仲雲剛走出公司大樓卻又倒了回來,原因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從段國成口中詳知關於砸派俘虜沉水的事。

 

孫仲雲一進屋就見段國成已坐於床,因而就口吻詫異地說:“段國成原來你是假裝熟睡?你昨夜什麽時候回來的?

孫仲雲見段國成不但不答話,卻還是一臉愁雲密布,故而又說:“段副團長,你是不是為昨夜的事害怕了?你怕日後被清查?”

神態有些恍惚的段國成做出了既像是點頭又像是搖頭的動作後才說:“我怕什麽?唉!昨夜的事,我中途就退出了。”

 

孫仲雲不相信地說:“你退出了?你不怕那些要給黃捍東報仇的人跟你過不去?"

段國成沒精打采地說:“我走到江邊一處黑暗中的亂石灘時假裝崴傷了腳。為了裝得逼真,我順手抓住了我身後的一個衛東廠的工人戰友、並請求他送我回了廠。”

“那兩個俘虜沉了水嗎?”孫仲雲淡淡地問。

 

段國成用一根手指微微搔著太陽穴說。“我沒看清楚。借著打水船的微弱燈光,我隻看見載俘虜的小木船駛向了江心,後麵的事就無從知曉了。”

“那你為什麽還愁眉不展呢?你又沒有殺害 俘虜。”孫仲雲說。

段國成微微歎息地說:“我不是愁眉不展,是為一件事,心中感到十分的恐怖。孫仲雲。 咱們寧願戰死在戰場,也可千萬不要成了俘虜!”

 

孫仲雲不由得顫了一下後說:“段副團長 什麽事這般可怖?你不會是害怕武鬥了吧?”

段國成豈肯輸了尊嚴,因此他一把抓住孫仲雲的手邊往屋外走、邊氣呼呼地說:“我會怕武鬥?怕武鬥豈不是向砸派投降了嗎?仲雲,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這東西是昨夜裏、那位送我回廠的工人戰友帶我去看的。”

 “是什麽東西?想來不會是好東西吧?”行走中孫種雲向段國成顯出鎮靜卻又不以為然地說。

     “一小會兒你就知道了。”段國成邊說邊放開了孫仲雲的手。

 

果然一小會兒後,段國成就帶著孫仲雲 來到了底樓的昏暗樓梯間前。盡管樓梯間前因 堆放著雜物而狼藉,但段國成還是毫不費功夫 地就在樓梯間的門旁找到了一個電燈開關。隨 後打開開關的段國成見樓梯間有了燈光後便對 孫仲雲說:“你自己拉開門進樓梯間看吧。 孫仲雲見段國成是一副心有餘悸的神情,因 而就站著不動,而是鎖著眉頭警惕地輕輕嗅起 周圍的空氣來。他之所以嗅空氣,原因是他一 下想起了過去有俘虜屍體埋於對立派營盤地 下的傳聞一現在他以為樓梯間的地下埋有砸 派的屍體。 段國成見孫仲雲站著不動,於是就說:“沒 氣味。沒氣味。你進去一看就知道是怎麽一回 事了。”

 

孫仲雲還是遲疑未動。稍許,他對像是在 想著心事的段國成說:“你不進去?”

段國成不耐煩地說:“沒有鬼你進去看一 眼就走。”

 

 孫仲雲搔頭想了想才邊嗅著空氣、邊拉開門走進了樓梯間。孫仲雲還沒來得及細看一下 樓梯間是何狀態時,門處的段國成已對他說:“揭開那兩個保溫桶的蓋看。揭開那兩個保溫桶的 蓋看。”

孫仲雲雖然聽見了段國成的話,但沒有馬 上揭開保溫桶蓋,而是蹙緊眉頭一邊打量著陰 森森的樓梯間、一邊加大些力度地嗅著周圍的 空氣。一小會兒後,他心中七上八下地抓住了 保溫桶的蓋。他剛一提起保溫桶蓋向裏麵暼了一眼,其蓋卻馬上又掉回到保溫桶上了。現在的他心中 怦怦直跳,原因是他不隻是聞到了嗆肺的硫酸 味,更是看見了盛有硫酸的保溫桶裏有幾根人 骨頭。他雖然被恐怖緊攥著心,但沒有轉身就 走,而是沉思片刻後再次將保溫桶的蓋揭開了。 隨後他皺緊眉頭、緊咬嘴唇地重新看了幾眼硫酸裏的人骨後才落下蓋轉身走出了樓梯間。

 

     段國成見孫仲雲是耷著頭出來,就沒有馬 上問話,而是轉身先行了一步。少許時,緩行 的段國成見從後麵跟上來孫仲雲快與自己並肩 時,便扭頭看著對方說:“我說得對吧?咱們可千萬不要成了俘虜,看!多慘!

“那硫酸裏真是砸派俘虜的屍骨嗎?”孫仲雲抬頭盯著段國成問。

     段國成說:“帶我看保溫桶的那位工人戰友說是。”

     “不是將活人直接丟進硫酸裏吧?”孫伸雲又問。

 

“不是。”段國成說,“保溫桶裏的砸派俘虜是被我們的戰友失手毆打死的。這樣做是為了毀屍滅跡消除證據。”

 “是工人戰友還是學生戰友?”孫仲雲接著問。

段國成不經意地咂了一下舌才說:“孫仲雲 你這樣問就沒意思了,管他是工人戰友還是學 生戰友,反正咱們革聯派與砸派已不共戴天了。 我們隻應該想著消滅砸派保護自己。特別重要 的是我們不能中途退出武鬥,因為那樣就更容易 成為砸派的俘虜。”

 

     心緒紛亂的他倆回到臥室後就糊裏糊塗地 坐下來,一時間裏都忘記了吃飯之事。不知 過了多久,段國成倏地站起身來對孫仲雲說:“我 們還不餓嗎?快走,吃飯去,我們什麽都不要想了,隻想著聽天由命吧。”

 

     當天深夜,衛東廠公司大樓前突然人呼馬叫 ,接到緊急任務的革聯派武鬥隊人員在半明半暗的環境中邊嗅著大戰來臨的緊張氣氛、 邊快速地集合。一陣忙亂後,他們急匆匆地奔出了工廠,朝區大街疾馳而去。

由於人人都知道砸派的最新戰略目標是攻下山來拔旗易幟,從而好在武鬥結束前將自己取而代之,所以大家都是以拚命的精神馳援正在體育場與攻下山來的砸派作頑強抵抗的戰友。

這一路上,他們盡管都在一直爬坡、一直上氣不接下氣,但都不曾放緩一下腳步。當他們累得口掛涎絲心冒煙時,他們不僅已快到達闃無一人的區大街,且還聽見了從體育場傳來的 激烈槍聲。

 

衛東廠革聯派趕攏黑暗一遍的體育場時,兩派正打得難分難解。由於中間隔著寬闊而又雜草叢生的體育場,所以東邊的砸派與西邊的 革聯派都沒敢貿然發起進攻,隻是用密集的射擊來顯示自己的威風。鑒於此,風風火火、氣勢洶洶的衛東廠革聯派趕到戰場後也隻好摸著 黑各自找個地方臥下來就朝砸派射擊。

黎明前一刻,砸派一下停止射擊,他們開始從容地撤離戰場返回山裏了。革聯派追上去時,不知是天色未明還是砸派已走遠,他們連一個敵人的身影都沒有見著,所獲的是砸派從山麓處隨意射向他們的帶著嘲笑、調戲的零星槍聲。

 

革聯派追至距山隅還有兩百多米處便停了 下來。他們停止追出的原因有二:一是眼下沒 有實力攻上山去、不能當了敵人的活靶子;三 是他們腳下所立之地正好是能與大山作一定對峙的連綿起伏的小山梁;此地便於構築工事,可長期禦敵。

砸派第一次下山來進行拔旗易幟的猛烈進 攻雖然以失敗告終,但他們卻撼動了革聯派的 權威,從而大長了全市本派群眾的鬥誌。這一 仗砸派打得很得意、也很瀟灑,因為他們向全 市人民宣告了自己已東山再起,打敗對手,奪 取權力指日可待。

 

眼睜睜看著砸派已死灰複燃的革聯派就心 情不好了,他們呆立在山梁山,目光憂憤地凝視著漸漸露出墨黛色輪廓的南山、又一次氣憤起黨中央、毛主席沒在“全國山河一遍紅”時 將“反到底”派定性為反革命組織的事來。

 當原野上的農舍傳出第三遍雞鳴聲時,矗立在山梁上的革聯派武鬥人員便開始挪動起身 來。這時天色已明,因此臨時集中起來的革聯 派各路人馬便各自尋找起自己單位的戰友來。

 

重新聚攏的四野紅衛兵武鬥隊人員不隻是 有男生,且還有劉長傑從學校帶來的女生。四 野男女紅衛兵同其他參戰單位的戰友一樣,遵 照上麵的指令留在了山梁上駐守。朝霞殆盡時 四野紅衛兵們為躲避即將來到的烈日而走下山 梁來到了山梁的西坡。由於山梁的西坡有不少 的竹叢、黃荊灌叢及小樹林,所以他們很快就 找到了既能躲避烈日又能坐著、躺著都舒服的棲息 之所。他們挑選的`棲息之所是一黃荊叢前的 一塊淺窪草地。

 

     正當四野紅衛兵們抓住早晨的一點涼爽時間或坐或躺地休息時,支援武鬥的特供食品送到了戰場。送食品的情形雖然沒有簞食壺漿的盛況,但給人有簞食壺漿的快慰,因為這代表著政府的支持。送來的食品全是平民眼中的高級品,有雞蛋糕、米花糖、夾心餅幹、沙琪瑪及整箱的大前門、牡丹牌等高級香煙。

麵對至少是半年甚至是一年都難吃上一次的奢侈食物,平民武鬥者們自然是喜上眉梢,一個個如過屠門般的饕餮起來。這無虞之喜一下就衝淡了硝煙味,使戰場變成了像有很多中彩機會的遊樂場似的。

 

當草地上撒滿了食品的包裝紙時,坐著的黃曉玲突然站起來邊往旁邊幾十米外的一片竹林走去、邊有些氣噎地對大家說:“怎麽沒給我們送煙來?我去那邊看看。”

郭永泰立馬打量著所有的人嬉皮笑臉地說:“黃曉玲你是找借口去幹別的事吧?看你撐得好不雅觀了。”

 

“你雅觀?”梁鵬含著笑對郭永泰說,“你怎麽能這樣說女生呢?”

 

緊接著,嘴已咀嚼疲憊,手裏還拈著半塊米花糖的李華新用近乎庸懶的姿態站在郭永泰跟前說:“郭永泰你也不雅觀啊!看你的肚子有多大了!你若再吃一點,我們就要逃跑了。”

     郭永泰既生氣又感到糊塗地盯著李華新說:“我再吃,大家為什麽要逃跑?”

李華新笑嗬嗬地說:“大家是怕你的肚子爆炸了會傷人。”

 恍然大悟的郭永泰也大笑著說:“李華新你的肚子才要爆炸了。看!你才最不雅,明明是再也撐不下去了,卻還要像老鼠一樣尖著嘴舔。”

 

李華新又笑著說:“ 郭永泰你不懂我心,這是愜意。我看大家吃這不花錢的高級點心都很愜意嘛。”

     這時一直在笑咪咪地欣賞著李、郭二位同學鬥嘴的梁鵬突然似笑非笑地叫道:“我不愜意…”

然而梁鵬還沒來得及說出他不愜意的原因時,走開了一會的黃曉玲已抱著幾條香煙興衝衝地奔了回來。黃曉玲的動作很麻利,她先將兩條香煙放於自己腳旁,再將手中的整條煙撕開包裝後一包包將煙扔向男生們,並豪邁地嚷道:“抽煙!抽煙!高級香煙!不抽不劃算。”

 

在大家都從地上拾起黃曉玲撒下的零包煙時,郭永泰卻躥上去要拿黃曉玲腳旁的那兩條煙。然而黃曉玲眼明腿快,她一腳掀開郭永泰說:“想多要,自己去那邊拿。這兩條煙是我給我爸爸拿的。哈哈。我爸爸常年抽土煙,這麽高級的煙他也該抽點,不然我們光保衛毛主席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郭永泰不但沒拿著煙卻反被踢了一腳, 但他反而是覥笑著說:“嗬!黃曉玲,您真是你爸爸的乖女兒,特別有孝心。不過這煙是國家的。國家的煙是給咱們這些誓死保衛毛主席的紅衛兵抽的。你快給我一條煙,不然我就告你假公濟私,侵占國家財產。”

黃曉玲笑哈哈地反譏道:“嗬!郭永泰,你扣在我頭上的這項大帽子真大真嚇人。不過請大家看著,郭永泰吃大戶,撐得連肚臍眼都 沒有了。大家說,他郭永泰是不是在多吃多占國家的便宜?郭永泰你是不是饑荒年的餓死鬼投胎轉世?看,你腆著個大肚子,我都替你臉紅。”

 

現在的郭永泰已無暇想煙的事,他而是急 著想要在同學們的心目中消除自己被黃曉玲醜化成了憨吃傻脹的形象。因此他就抿著笑鄭重地 大聲說:“嘿!黃曉玲,你可不要捏造出事來報 複我對你的批評。這煙及所有食品就是國家搞 賞給我們這些戰鬥在反修防修第一線的紅色革 命戰士的嘛。所以你不該醜畫我,說我連肚臍 眼都沒有了;再說你看見了嗎?哈哈。我說你 才撐得連肚臍眼都沒有……”

“你流氓!你還笑?我才不像你郭永泰那樣 像八輩人都沒有吃過飽飯似的。”說時遲,那時 快,紅著臉的黃曉玲不僅喝斷了郭永泰話,且 更是攆著對方打。

郭永泰見自己的不慎言語嚴重地傷害了黃 曉玲的顏麵,因而就隻好一邊繞場逃跑、一邊 討好地笑著說:“黃曉玲。我錯了。是我家八輩 人沒吃過飽飯……”

郭永泰的狼狽逃竄跟連聲認錯,逗得眾學生哄堂大笑。與此同時,黃曉玲也消了氣、並 還高傲地說:“郭永泰你還敢對女同學出言不遜 嗎?這次就饒了你。”

    郭永泰還沒來得及向黃曉玲表示感謝和道 歉,胡英才倏地躥出來笑嘻嘻地對黃曉玲說:“黃 曉玲,你絕不能輕饒郭永泰,叫他撩開衣服, 讓大家看看他黑皮膚肚子裏到底裝了多少米花 糖。

由於嬉戲成性,郭永泰立馬就一腳踢向胡 英才而說:“你怎麽不要求大家來看看黃曉玲的 白皙肚子裏到底裝了多少雞蛋糕呢?”

殊不知胡英才的膽子也大了,他跟著郭永泰的話助興地說:“誰敢看?”

又說錯了話的郭永泰本來就意識到自己已 岌岌可危,現又經胡英才這樣一助興,他就更 緊張了。因此他立馬放棄了懲罰胡英才,轉而 是一邊逡巡著逃離現場、一邊瞅著黃曉玲說:“曉 玲,這兩條煙您拿回家孝敬你父親。現在我自 已去那邊拿煙。我也要多拿些煙

回家孝敬我父親。”

     由於怕被黃曉玲糾纏,也怕被同學們取笑,所以郭永泰就遛得很快,一轉眼他就鑽進了羊腸小道上的一叢竹林裏。

郭永泰剛一走,四野紅衛兵就躺下來休息,大有要好好睡上一覺的架勢。可是他們還沒有將頭腦中影響他們睡眠的紛繁雜亂之事清除幹淨,一位背著槍、左腋夾著兩條香煙的壯年男性工人師傅來到了他們身旁。

工人師傅雖是中等個子,但卻氣概不俗。因此他沒有呼喚躺著的紅衛兵們,而是蹙著眉,用疼惜而又哀傷的目光將疲憊不堪的每個人一一打量起來。

大概是眼神慈祥而又哀傷的緣故吧,當梁鵬感覺到有雙眼睛盯著自己時就驚醒了。看見工人師傅後,梁鵬一軲轆坐起來茫然地望著工人師傅說:“有事?師傅!”

隨之紅衛兵們都醒了、並都茫然地望著工人師傅。他們中唯獨李華新不茫然,他一張口就說:“師傅,你給我們送煙來了?”

然而工人師傅沒有回答,而是仍靜靜地看著大家,像是有語重心長的話要說。

就在大家對工人師傅的行為感到納悶時,他一邊將香煙遞向李華新、一邊輕聲地說:“昨夜你們有沒有損失?”

“沒有!沒有!”大家異口同聲地向師傅表達了感激之情。

稍許,師傅邊挪動腳邊心事重重地說:“你們都還是孩子……”

李華新見師傅戛然止語,於是就說:“師傅,我們已是成年人了……”

師傅沒用心聽李華新的話,而是邊轉身走邊微晃著頭說:“你們都還是孩子,要學會保護好自己,不然……”

工人師傅像是警句的話又沒說完就已離開,所以紅衛兵們望著一步步遠去的師傅陷入了困惑中。

 

末了,還是胡英才思路廣,因此他自信地對同學們說:“我懂那位師傅的話了,他的意思是說沒結婚的人就是孩子。孩子!孩子!想想的確是這樣,我們有人婚都沒結就死了,這還真是不劃算!”、

傷感的氛圍使梁鵬也開口說:“想來那位師傅的話就是這個意思,沒結婚就死了,是不劃算。唉!那位師傅還把我們當孩子看,這說明他是一個非常慈祥的人、更是他兒子的慈父。”

“你們庸俗了!”黃曉玲不滿地對眾男生說,“在時下這種情況,我們首先應該想到的是師傅們上有老下有小,不要被砸派打死,而不是隻想著自己因沒結婚就膽怯放棄些什麽。再說,那董明明同學呢?”、

黃曉玲的話雖然受人尊重,但沒人看她,因為大家這時隻顧著一邊目送遠去的工人師傅、一邊心中老回響著“你們還是孩子”的話。

 

 

重慶的夏天雖然使人有世界末日之感,但 這使重慶人能像鋼筋一樣的堅韌剛強、像老黃 牛一樣的特別能承受苦難。

當火燒雲紅透了西邊的天空時,四野紅衛 兵便爬上山梁防備砸派的夜間偷襲了。不過夜幕剛 一降臨,累經武鬥磋磨及長久酷暑煎熬的他們 便懈怠戒備而在山梁上躺了下來。躺下來的他 們先是夢囈般交談、後是眯眼觀星、未了就帶 著一夏的疲憊進入了夢鄉。

不知不覺間,時光已鬥轉參橫、山野也吹 拂起清新之風。然而就在這萬象更新之際,山 野裏突然槍聲大作,砸派又下山來挑釁革聯派了。 由於砸派既是權力情勢上的哀兵、且又有“入 主出奴”的緊迫感,所以他們的攻勢是異常的 凶猛。就因此,革聯派的一些陣地在短時間裏 就被砸派攻陷。

 

由於四野紅衛兵右邊的由他單位戰友把守 的陣地被砸派攻下,所以他們就兩麵受敵,一麵是山梁正前方、一麵是右鄰的山梁。不過還 好,由於天空依舊蒼茫,這使砸派在第一時間裏也沒搞清楚戰地狀況而沒能擴大戰果。

接下來雙方在密集的對射中相持不下,直 到黎明前一刻,砸派才退出了戰場。

 

這一仗雙方都自詡獲勝,砸派認為東山再 起的自己已撼動了革聯派的權力根基、革聯派 又認為自己沒讓砸派越雷池一步。就因這樣, 雙方雖是隔著彌霧的山穀,但都還在時不時 即興地向對麵的對手開上幾槍。

 

為了證明自己打勝了這一仗、也為了告訴 砸派自己師直為壯,因此革聯派武鬥人員就挺 立於山梁,高舉著槍誇張地歡呼雀躍起來。然 而這自欺欺人的歡樂卻又給庶民帶來了災難, 突然一顆流彈從霧罩的山穀對麵飛來山梁,端端地從趙文和的右太陽穴下方射進、由左太陽穴下方穿出,一彈貫穿了他的雙眼。

在費靜的嘶叫慟哭中,孫仲雲背上趙文和 就往山梁下跑。數次輪替背負後,血染戰袍的 眾紅衛兵終於將趙文和背到了區大街上。這時天色未明,街市還呈魑魅蕭煞,隻有昏黃的街 燈、餐館的炊煙、從黑巷裏走出來的一兩隻貓 及從簡陋閣樓裏傳出來的老人的清臒咳嗽聲在 說明世界還在。

這樣的景象,使紅衛兵們一下意識到大家 即使是等到天亮,也不一定會有汽車出現。然 而還好,大家剛一疾首喟歎,李華新就疾步朝 前麵的一段近乎黑暗的街道奔了去。李華新果 然是輕車熟路,他鑽進黑暗街道裏的一個港子 裏不久、就拉著一輛人力平板車出來了。

 

由於是與死神賽跑,所以須臾間費靜就爬上了平板車、緊接著趙文和也被同學們搬上車 由費靜緊抱著;隨即眾紅衛兵就拉著平板車朝 “一八九”陸軍醫院飛奔而去。

平板車疾馳了數百米後就慢了下來,因為 水泥公路已盡,接下來是石子公路。此後的一 路上,賈靜為了減輕顛簸對趙文和造成的危害, 她一直是采用最好、然而又是最吃力的方式抱 著趙文和。

破曉時,鮮血染身的趙文和終於被他的戰友們送到了醫院。由於萬分焦急、十分憤怒,所以渾身邋遢的紅衛兵們一撞進清晨裏寧靜的醫院 就疾呼解放軍救命。其間李華新和郭永泰心思縝密,在奔向手術室的 一路上,他倆一直用心地叫道:“醫生!醫生!我們是革聯派,有重傷員。”

在一位積極而又慌張的護士的幫助下,趙 文和被直接送進了設在三樓的手術室。很快一 名三十多歲的男性醫生也步履匆匆地進到了手術室。接下來女生們個個將臉貼在手術室的大 門上忐忑地等候著趙文和戰友是死還是活的消 息,男生們槍撂一旁、耷拉著頭分坐在過道兩 邊的條椅上默不作聲。

 

此後約十分鍾時,安靜的樓梯上突然響起 了一串慌忙而又清脆的腳步聲。當紅衛兵們循 聲朝樓梯口看去時,一位老醫生帶著劍及屨及 的神情出現在了他們麵前。老醫生的劍及屨及 精神不僅使紅衛兵們感動,且還使他們對趙文 和的生死放心了許多。然而李華新還有不放心的地方,因此他大步跨上前去對老醫生說:“解放軍醫生,我們是革聯派……”

神情悒悒且又凝重的老軍醫沒說話,他而 是一邊用手式安撫眾學生、一邊急匆匆地跨進 了手術室。接下來當坐在條椅上耷拉著頭的男生 們因長久地沮喪跟憤懣而快要昏昏入睡時,老 軍醫輕輕推開手術室的門心情沉重地走了出來。 自然,老軍醫的神情在霎瞬間就揪緊了紅衛兵 們的心。棲惶的費靜最先向老軍醫問道:“解放 軍伯伯,文和還好吧?”

老軍醫緩緩摘下眼鏡來低聲悲咽地說:“生 命是保住了,但他已永遠生活在黑暗中了。”

 

“兩隻眼睛都瞎了嗎?”費靜一聲悲鳴後就癱 倒在了地。

     在女生們含著淚手忙腳亂地將費靜抬上條 椅時,孫仲雲突然哀歎地叫道:“又弱一個!”

“什麽又弱一個?”李華新神情木訥地問孫仲 雲。

 

胡英才氣恨恨地說:“紅衛兵又弱一個唄!”

“不止於此吧?”梁鵬有氣無力地對大家說, “紅衛兵再弱千個萬個又怎麽樣?無所謂。因為紅衛兵本來就不是個東西,隻是替別人打人 的鬼杵。

孫仲雲接著梁鵬的話說:“應該是又弱一成, 而不隻是又弱一個紅衛兵。”

 

“又弱一成是什麽意思?”郭永泰蹙著眉認真 地問孫仲雲,“什麽又弱一成了?誰又弱一成了?

這時黃曉玲、楊娟、謝倩、範素芳等女生 幾乎同時向男生們瞪了眼,其中的黃曉玲還生 氣而又焦躁地說:“男同學,你們看文和的事怎 麽辦?你們有沒有不讓文和父母知道他們的兒 子已經殘廢了的好辦法?大家快想想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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