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經陰河的時期 - 第六章到第十章

來源: KateZ 2019-02-09 08:25:4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12924 bytes)

六、
  

六月中旬,課堂紀律蕩然無存,老師像小爬蟲似的在教室裏東挪西站,一心隻盼著下課鈴響;而學生則像翻江蛟龍般躥來躥去,他們有商討不完的大字報內容、

 

有讀不完的批判文章、有研究不完的人民日報社論及商量不完的關於成立紅衛兵組織的事。
  

一天,段國成打斷了老師的講課,拿出一張報紙神氣十足地向同學們念道:“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資產階級‘專家’、‘學者’、‘權威革命精神’、‘祖師爺’打得落花流水,使他們威風掃地… …”
   段國成換了一張報紙又念道:“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北京大學哲學係聶元梓等七人,在大飯廳東牆上貼出了題為<<宋碩、陸平、彭珮雲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幹些什麽?>>的大字報。全文如下: 現在 全國人民正以對黨對毛主席無限的熱愛、對反黨反社會主義黑幫無限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為徹底打垮反動黑幫的進攻,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而鬥爭,可北大按兵不動,冷冷清清,死氣沉沉,廣大師生的強烈革命要求被壓製下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原因在哪裏?這裏有鬼… …”
   段國成念到這裏停住了。緊接著他義憤填膺地說:“同學們,我校是不是世外桃園?我們是不是生活在真空裏?顯然不是。也就是說,我校有沒有鬼?我們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的革命熱情及革命要求被校領導壓製了沒有?如果是這樣,原因在哪裏?”
   胡英才突然激動地站起來打斷段國成的話說;“一千條,一萬條,突出政治是第一條。毛主席早就教導我們不能走白專道路。我們要走又紅又專的道路,這樣前途才有光明。怎樣才是紅專道路呢?就是要在這場興無滅資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衝鋒陷陣,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用不怕犧牲的精神,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同學們,試想一下,如果我們連這點精神都沒有,你即使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又能怎麽樣呢?你不突出無產階級政治,無產階級就會擯棄你,叫你沒有前途。”
   “想要前途,就到運動的大風大浪裏鍛煉。”笑眯眯的梁鵬接著胡英才的話說,“一千條,一萬條,突出政治是第一條。怎樣才算是突出政治呢?就是要積極地寫批判黑幫、揭露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反黨反毛澤東思想罪行的大字報。我們是寫了不少的大字報,但還遠遠不夠,因為重慶大學在六月十一日這天就寫了三千多張。人民日報社論說,革命大字報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鏡。我們要走毛主席指引的紅專道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已經到來,我們要像高爾基筆下的海燕那樣,迎著暴風雨前進!”
   郭永泰也想抒發一下革命豪情,可是下課鈴響了。於是他就自娛自樂般地唱道:“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大風浪裏煉紅心… …”
   斯文掃地的文革風暴,吹胡子瞪眼到今天,把自己視為黑夜過墳場的老師們開始暗暗鬆了口氣,因為學期將盡,考試完後,就不需跟學生打照麵,能像鬆鼠一樣,趕在狂風暴雨前,鑽進自己的洞裏蜷縮起來。
   老師在逡退,而學校遍是三五成群的學生在興奮的議論著成立紅衛兵組織的事,因為北京的“紅衛兵”風暴已刮到重慶,有少量佩戴紅衛兵袖章的北京紅衛兵出現在了山城鬧區的大街上。“紅衛兵”這紅色袖章的魅力奇大無比,它迎合了青年人的心潮和思緒,使他們心煩技癢,強烈產生著“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豪情壯誌。
   學生要求革命的呼聲越來越強烈,也就是說文革風暴已兵臨城下,所以考試被迫提前了。
   按照慣例,今年最後考試的科目仍是受歧視的政治。所有的考試都無紀律可言,情形如上自習課,學生四下走動。老師的監考純屬多此一舉,因為他們連討好學生都來不及,怎還能作對呢。
   這次考試的速度前所未有,時間剛過半,很多學生便交了卷,跨出考場立刻一蹦三跳,像掙脫束縛的馬,風風火火地徑直奔向能遂其心願的操場上。他們的心願是要立刻當一名毛主席的紅衛兵。
   今天的操場上人山人海,人頭攢動,人歡馬叫,呼叫聲此起彼伏,近千人熙來攘去,場麵像過節一樣熱鬧。共同的心願使學生們打破了平時班級間不相往來的格局,若大的操場上形成了馬首是瞻的風氣,哪裏有激情演講,哪裏就有一大群慷慨激昂的誌同道合者。
   今年的期終考試,使段國成頗有感觸,因為文化大革命破除舊的教育製度符合他的心願。但他在將卷子摞到講桌上的那一瞬間,卻不由有了莫名的惆悵。一時間裏,這莫名的惆悵心情挫傷了他急於奔向操場的熱情,使其在離開教室時步履沉重。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他走到門口時,還回頭麵帶眷戀地望了卷子一眼,好像是在作最後的告別。
   段國成站在教學大樓門庭前往低處的操場上一看,不由高興得手舞足蹈,剛才的莫名惆悵之情便煙消雲散了。看著操場上人聲鼎沸,成群結隊地商議著成立紅衛兵組織的同學們,這壯觀而又神聖的場麵使段國成熱血沸騰,一躍身投進人群,像一條快活的魚兒遊來遊去,尋覓著氣味相投者。
   人群中,一個用力挺直腰,竭力想使自己顯赫於眾人的學生頻頻斬釘截鐵揮動著胳膊,高聲向大家說:“紅衛兵隻有紅五類子女才能參加,我讚成北京紅衛兵的章程。也就是說,保衛毛主席的紅衛兵組織,必須由清一色的紅五類子女組成。但是我校有種怪論,說成分不純者也可以當紅衛兵。這種事絕不允許在我校發生,因為非紅五類子女的思想不純,小資產階級的投機意識非常嚴重,他們絕對不可能忠於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不可能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不可能真心實意地擁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可能革他們小資產階級思想父母的命… …”
   這位“成份”高論者叫劉長傑,就是在書記辦公室對反動畫進行最深挖掘的首席破譯者。劉長傑個頭偏高,身形上強下遜,本不錯的相貌卻不是威儀並存,而是氣黑色厲,一雙烏黑閃亮的眼睛雖然銳利剛強,但隻透射出唯恐有失於人後的防範之光。乍看他是個勇猛男子漢,細觀卻是個隻許我負人,不許人負我的私勇者。他還極其聰明,這聰明尤其表現在能正確地知道自己該在什麽人麵前、什麽場合及什麽時候不遺餘力地展示勇敢、剛強、大義及剛正不阿,反之就明哲保身,獻媚阿諛。
   口若懸河的劉長傑對“紅”與“黑”論述得正酣暢時,一個聲音突然衝出來頂撞他。
   “毛主席說革命戰爭是群眾的戰爭。同樣的道理,我們應該團結起百分之九十五的學生來進行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這場運動同樣是一場興無滅資的人民戰爭。這位同學,你不能宣揚資產階級的‘唯成份論’。”這一番為非紅五類學生爭取紅衛兵權利的言論者叫趙中遠。
   趙中遠個頭較大,體格強健,沉靜的麵容使人信賴。
   “你是什麽成份?”劉長傑一瞪眼,指著趙中遠氣勢逼人地問,“看你這副瘦狗屙屎勉強撐的樣子難道是黑五類狗崽子?”
   其實趙中遠是紅五類子女。他鄙視劉長傑的心眼,因而不願自報身份。他冷冷地盯著趾高氣揚的劉長傑,雖然氣大,但卻平靜地說:“我的意見是那些非紅五類子女也有參加運動的權利,也應該成為紅衛兵。因為唯成份論是資產階級的東西… …”
   “因為個屁!”劉長傑氣惱地一劈手,霸道地阻止了趙中遠的話,“隻有無產階級最革命,革命性最徹底,其餘的統統是投機份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風吹兩邊倒。”
   “對!小資產階級的自私自利多如牛毛,不能讓他們加入革命隊伍。”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表現欲的段國成情不自禁地為劉長傑幫腔,“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是觸及每個人靈魂的運動。那些非無產階級子女能理解嗎?我堅決支持劉長傑同學的觀點和主張,即紅衛兵組織隻能是紅五類子女獨有的。”
   仍堅持己見的趙中遠說:“毛主席的團結絕大多數人進入革命隊伍的教導,你們又怎麽理解呢?”
   有些氣憤、有些不耐煩的劉長傑瞪著趙中遠說:“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是搞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不是打蔣介石的年代。毛主席的辯證法,你懂不懂?”
   趙中遠本想對劉長傑的黑臉針鋒相對。但他轉而一想,覺得不值,於是就不卑不亢地說:“其實我們這一代都是在紅旗下長大的,何必非要把大家分東分西的。你不要以為隻有自己才革命,別人就不革命……”
   “對!這位同學說得好,資產階級的唯成份論就是侮辱人格。”一個女生的纖弱聲音,從人群中畏畏縮縮、吞吞吐吐地飄了出來。
   “是誰膽大包天,竟敢歪曲、汙蔑黨的成份政策?有膽量就站出來!”劉長傑唬著臉,並用一覽眾山小的雄姿,將目光射進人群中尋找說話的人。
   “快站出來!”段國成威嚴地幫腔,“說這句的是什麽人?你是什麽成份?你居心何在?站出來!”
   劉長傑見有人積極呼應自己的行動,於是就加倍威風、嚴厲地叫道:“剛才是哪位在歪曲、汙蔑我們黨的政策?趕快站出來!”
   段國成又叫道:“趕快站出來,讓大家看看你是什麽嘴臉。我敢說此人是個黑五類狗崽子。”
   劉長傑、段國成倆如此一呼一應的革命熱情和革命氣勢,頓時使他倆名聲鶴起,身價倍增,應聲氣投者紛紛出現,並有不少的激情追隨者高呼道:
   “階級鬥爭是嚴峻的、複雜的,決不能讓成份不純者混入紅衛兵組織!”
   “兔崽子們快滾出去,別耽擱我們成立紅衛兵組織的事。”
   “兔崽子們不服氣,就重新投胎吧。”
   “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 …
   如此群情激昂的形勢一出現,有天才組織能力的劉長傑便懂得要抓住這機會迅速提升自己地位的良機,來淋漓盡致地表現自己,於是就恣意抓住剛才的事大做文章。
   “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快站出來,我們絕不允許你們破壞文化大革命運動… …”劉長傑雖是咄咄逼人,但沒有了剛才的凶相。這是因為他心中在竊喜、在盤算著下一步對自己有利的好事。
   “剛才那誣蔑黨的政策的聲音像是從那邊傳過來的。”認真嚴肅的段國成邊說邊朝那邊走去。
   “是我。”一個男生突然站了出來,“黨的政策我們懂,你們不要嚇唬人。”
   “你是陰陽人?”段國成吃驚地盯著站出來的男生說,“剛才明明是個女生的聲音… … ”
   “你先別管是男是女。”男生說,“對你們的唯成份論有意見的男女都有。首先得把問題搞清楚,是那個女生錯誤理解政策,還是你們歪曲政策?你們拋出的‘成份論’大帽子打擊了多少同學的革命熱情。再說,人在投胎時,誰知道投進了什麽成份的娘胎?別這樣嘛,不要人家當紅衛兵就算了,何必還要對人家凶神惡煞的。”
   “何等猖狂!何等猖狂!”劉長傑環視著眾人,裝模作樣地驚叫起來,“大家都感覺出來了吧?這家夥的態度和言論都明顯地表明了他對無產階級有著強烈的抵觸情緒。毛主席說,什麽階級說什麽話,今天我們要好好問問他是什麽成份… …”
   在劉長傑的煽動下,不少學生麵帶笑容地斥問男生:
   “你是什麽成份?想破壞文化大革命運動嗎?”
   “你肯定不是紅五類,這裏沒你說話的資格,快滾!”
   “怪事了,難道你敢對我們不滿?紅衛兵就隻有紅五類子女才能當,你要怎麽樣?”
   “滾滾滾!別耽擱我們辦正事。”
   這個敢於挺身而出,為困境中女生紓難的男生叫羅大剛。旁人推測,羅大剛的義勇行為產生於同病相憐。羅大剛高大卻不猛,即是發威也不懾人,因為總是一臉平和之氣。
   正在羅大剛被同學們圍攻得惶惶四顧時,劉長傑又躊躇滿誌地登了場。
   “你是什麽成份?”劉長傑居高臨下地問羅大剛。
   這雖然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提問,但長久以來,它一直是紅五類打壓黑五類的殺手鐧,使被打壓的人戴上了緊箍咒,隻有忍辱偷生的份,沒有任何爭辯的資格。所以羅大剛被劉長傑問得啞口無言,出陣時的義勇之色蕩然無存。
   “你是什麽成份?”劉長傑繼續欺壓著羅大剛,“你怎麽不雄赳赳地賣嘴巴勁了?張動著你的大嘴呀!”
   劉長傑之所以不放過羅大剛,是因為他恨羅大剛幹擾了他出風頭。
   “今天你不把你的成份報出來,就休想離開此地一步。”劉長傑威脅道,“毛主席說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你是不是黑五類狗崽子?”
   “不是!”忍無可忍的羅大剛的瞪了劉長傑一眼。
   睚眥必報的劉長傑哪受得了這一眼,何況是非紅五類的目光,因此就氣洶洶地一掌接著一掌地推擊著羅大剛的胸膛,把對方擊得迭迭倒退。確實,劉長傑是個有震懾力的人,敢於與他動手腳的人非英雄好漢不可。在他的意識中,隻有他欺侮別人,而別人連還擊的想法都不能有。
   由於成份不紅忍受欺侮的羅大剛見劉長傑對自己侮辱有增無減,便怒了,就順手也推了對方,並正色道:“請你別在動手動腳,否則我也不客氣了。”
   劉長傑萬萬沒料到羅大剛敢冒犯自己,頓覺自己的形象遭到損害,於是怒火中燒。為了攻其不備,他故意不對羅大剛進行語言交涉,就閃電般地朝對方揮出拳頭,緊跟著又凶狠地飛腿踢對方的下身。性格厚道、動作也不敏捷的羅大剛避開了拳頭,可沒躲開腿,所以下身被劉長傑踢中了。眨眼間,羅大剛捂著襠一頭栽倒在地,疼痛折磨得他在地上直打滾。
   劉長傑的下手之狠、動作之快,使眾多學生感到震驚,但又不知所措,因為不知道是劉長傑錯了還是羅大剛錯了。
   羅大剛痛得在地上打了十來個滾後,仍然雙手緊捂著下身,並將身子蜷縮成一團,一動也不動。這一來,本已是揪心的部分學生就更加緊張了,特別是下身曾遭過碰擊的那些男性學生。
   同樣是緊張而手腳無措的趙中遠,一會蹲下身去觀察羅大剛的臉色,看是否有生命危險;一會又站起來焦急地東張西望,看別人有沒有什麽好主意。
   “糟了糟了!看來有危險!看來有危險了!”突然有人驚叫起來。
   原來羅大剛又改變了承受疼痛的姿勢,雙膝跪地,雙手按著下身,頭抵著地,表現出死去話來般的痛苦。
   學生們麵對在痛苦中掙紮的羅大剛,心情惴惴不安。而段國成卻倒行逆施,他不但不為羅大剛擔憂,相反卻殷勤地靠攏劉長傑,並給劉長傑壯膽,說:“這位同學,我堅決地支持你的革命行動,趴在地上的那位是在裝死賴人,別擔心。”
   “怕什麽?他死了我去抵命。”劉長傑氣呼呼地大聲說道,“誰叫他來搗亂,他還有臉裝死嚇人?如果沒有他搗亂,恐怕我們成立紅衛兵組織的事已商議得差不多了。”
   在這連串話中,頗有心計的劉長傑將“紅衛兵”一詞叫得異常響亮、特別味濃,其用心在於借革命的名義掩蓋自己的凶殘,從而籠絡人心。果然,劉長傑的伎倆奏效了,那些急於想當紅衛兵的學生丟開了對羅大剛的關心,重新又熱議起成立紅衛兵組織的事來。
   情形的改變使趙中遠非常憤慨,他本想糾纏劉長傑說理,但覺意義不大,於是就把精力放在了吉凶未卜的羅大剛身上。
   再次彎下身去的趙中遠剛一摸著羅大剛的頭,羅大剛竟出乎意料地發出了微弱的聲音:“別動我,讓我憋憋氣。”
   羅大剛的話音雖然微弱,卻是吉兆信號,這使那些一直關心著他的人長長地鬆了口氣。替人擔心後的舒氣聲是非常有震懾力和感染力的,因此大議特議組織紅衛兵之事的學生也被吸引過來,又將目光落在了羅大剛身上。
   劉長傑也將目光落在了羅大剛身上。看得出,羅大剛的起死回生,使劉長傑暗暗鬆了口氣。在這之前,劉長傑最關心的是羅大剛的生命,而不是成立紅衛兵組織之事。
   羅大剛的起死回生又使劉長傑革命無比、霸氣橫溢了。因此他跨上前去,用腳尖碰碰羅大剛的腳算是招呼,“你是什麽成份?為什麽來搗亂?你居心何在?快說!”
   蹲在地上與羅大剛頭挨著頭的趙中遠聞得劉長傑的霸道聲後,就緩緩站起來怒視著對方,久久沒有說話。麵對趙中遠的氣勢,劉長傑雖有幾分發怵,但不露於形,而是一挺胸,顯得更加威勇。
   “誰叫他來搗亂?”劉長傑毫不示弱地怒視著趙中遠,“這搗亂是麽性質?是不是他父母唆使,這值得懷疑。”
   劉長傑的最後一句話,又是有些人的殺手鐧。這一招對那些為反抗淩辱而置自身安危於不顧的人有著非常奇妙的抑製作用,因為即使你不怕災難臨頭,但總不能因此而殃及了父母家人。
   趙中遠對劉長傑的險惡用心不屑一顧,仍目光嚴厲地盯著對方。劉、趙二人雄公雞般的對峙,使氣氛充滿了火藥味。學生中,有人開始施展佞口慫恿二人鬥毆,為的是看鬧熱。
   在劉長傑跟趙中遠相持不下時,一個穿著上乘,卻麵色慍怨而慌張的女生趁眾人注意力它顧之機,無聲無息地靠攏仍伏於地上的羅大剛身旁,並伸出雙臂要扶對方。盡管這女生的動作藏頭縮尾,但還是被幾個眼尖心細而又熱衷於“風化”問題的男生瞧出端倪。因此他們難禁喜悅之情,酸溜溜地喝彩道:“嗬!好開化!嗬!好開化… …”這種帶著譴責、嘲笑、玩味及羨慕的倒喝彩聲,對情竇初開的學生有著非常強的吸引力,有時在相對的範圍內,能造成萬人空巷的效果。
   眾人聽見這能使他們暗暗激動的喝彩聲後,在兩秒鍾內,便把目光從劉長傑、趙中遠身上移開,轉而放在了羅大剛及那女生身上。
   “嗬!朱麗,你好開化!”有人叫出了那女生的名字。聽這口氣,說這話的定是朱麗的同班同學。
   “嗬,朱麗好開化了!”又有兩個男生同時驚奇地叫道。聽這聲調,喝彩者很是羨慕羅大剛。
   “嗬嗬嗬,朱麗真開化!嗬嗬嗬,朱麗真開化… …”漸漸地眾人圍攻起朱麗來。
   朱麗被這“喝彩”聲嚇得瑟瑟發顫,任憑她怎麽努力,一時間裏總是站不起來。最終,女子的羞恥心使她搖搖晃晃、昏昏沉沉地站了起來。埋著頭的她正要衝進人群中躲藏起來時,卻被一直靜觀的段國成給攔住了。
   “剛才那句話是不是你說的?”段國成目光犀利地盯著朱麗。
   “哪...哪句話?”朱麗在驚梀中抬起頭。
   段國成正要繼續問朱麗的話時,竟被一個男生的尖叫聲打斷。
   原來一個激情難禁的男生,失口爆發出感慨:“啊!”
   男生們聽見這“失去理智”的叫聲後,不由哄堂大笑起來,並循聲望去。男生們心照不宣的統一行為,使女生們掩嘴竊笑不已。片刻後,女生們的偷笑舉動又使悟出味來的男生們臉紅心跳,麵麵相覷。學生們這一連串的行為,皆因朱麗那醉人心脾的羞紅引發、產生。
   同學們的這一歡快,使段國成大為惱火。但他不得不寬容大度,因為要籠絡人心。其間,雖然他也心虛地瞅了瞅朱麗的羞紅麗色,但他似乎無動於衷,等同學們稍許安靜後,就又厲聲追問起朱麗來。
   “那句話是不是 你說的?”段國成大聲問朱麗。
   “我不知道。”心虛的朱麗含糊其詞地答道。
   “你自己說的話還不知道?別跟我耍小聰明。”段國成嗬道。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話。”朱麗低聲說道。
   一時間裏,段國成被朱麗的裝糊塗行為弄得難言。他咬了咬牙後,便衝著朱麗驀地叫道:“‘唯成份論的實質就是侮辱人格’,就是這句話。”
   老實的朱麗低著頭沒有說話。
   “肯定是你了。”段國成接著說,“要不你怎麽會去關心那個搗亂份子?看得出,你們並不相識。更何況在眾目睽睽之下,你一個女生敢去靠近那個家夥,這說明你在報答他的搭救之恩,隻可惜,這種資產階級的恩情,隻是向隅而泣。”
   這時,有位心軟的同學發言道:“無限上綱可不好。有誰敢說反動話?有可能是聽錯了,也有可能是那位同學詞不達意。不過那位同學今後說話可要注意… …”
   “你這麽說是什麽用心?”段國成氣勢洶洶地截斷了心軟者的話。
   “你認為是什麽用心就是什麽用心。”心軟者輕蔑地盯了段國成一眼。
   “你這是什麽態度?什麽立場… …”段國成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一直並足斜視的朱麗,趁段國成跟他人較勁之機,就朝人群中溜去。然而她剛逃出兩步,卻又被劉長傑堵住了。
   盯著朱麗,劉長傑陰沉沉地問道:“你是什麽成份?你肯定是黑五類狗崽子,要不你怎麽會來搗亂,並散布蠱惑人心的言論,你居心何在?”
   “不...不是。”朱麗害怕得直搖頭。
   “難道紅五類子女會說出你那樣的話嗎?”劉長傑毫不放鬆地追問著。
   “是職…職員。”朱麗痛苦而又艱難地答道。
   “是資本家還是職員?”劉長傑更加厲害了。
   “是職員。”朱麗耷著頭,像旱天的禾苗一樣。
   “你不相信,你能把人家一口吞了?”趙中遠撇開段國成,跨上前來用身軀擋住劉長傑對朱麗的施威。
   由於朱麗的不良成份得以確認,所以劉長傑擺出絕對強硬的態度對趙中遠厲聲嗬斥道:“你站在誰的立場上說話?你又是什麽成份?快說!”
   其實,劉長傑已猜測趙中遠是紅五類成份,如果不是紅五類子女,就不敢有這麽大的膽量跟文化大革命運動唱對台戲。
   趙中遠把劉長傑的威風付之一笑,按著自己的思路說:“你不要忘了,出生好的人也有違法坐牢的,出生不好的也有立功受獎的。”
   劉長傑一叉腰一偏頭,擺出一副悠然的神態說:“你所說的那些坐牢的是因為他們平時不加強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改造,才滑進了資產階級的罪惡深淵。因此他們的本質發生了變化,已不屬於無產階級成員,已變成了資產階級的東西。你所說的那些立功受獎的是無產階級對他們的關懷、鼓勵使他們與自己的非無產階級家庭作思想上的決裂後才立功受獎。況且這兩種情況是極少數,你要把你所指的事的本質搞清楚,授獎給他們是安撫,而不是別的什麽,這是革命的需要和革命的策略。”
   “是需要?是策略?”趙中遠氣壞了,“放屁!你是在誣蔑”
   劉長傑見趙中遠如此氣急敗壞,就刻意擺出勝利者姿態,悠然一笑,說:“你不服氣也得服氣,就這麽個理。現在沒時間跟你鬼扯,我們要商議成立校紅衛兵組織的大事了。”
   在劉長傑的提醒下,恍然大悟的段國成一拍頭,說:“媽的,我們差點上了這幾個家夥的當,我們互相邀約、聚集在這兒是為了什麽?不就是要成立捍衛毛主席的紅衛兵戰鬥隊嗎?!大家都知道,北京紅衛兵已肩負起捍衛毛主席、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這光榮而又神聖的職責。這職責是我們這一代青年義不容辭的曆史使命。我們馬上就成立紅衛兵組織,誓死捍衛毛主席。”
   為盡早當上紅衛兵,學生們越來越激動,越來越迫不及待,因而場麵又沸騰了。麵對如火如荼的革命場景,段國成也越說越激動,一時間裏慷慨激昂得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偌大的群眾革命場麵,偌大的期盼當紅衛兵的學生群體,偌大的革命鬥誌及偌大的忠誠之心,這些使附四中形同一架幡旗飛揚、戈戟揮舞、鼓響鑼鳴的戰車,大有赴湯蹈火的英勇。
   一陣你呼我叫的相互鼓勵、相互欣賞後,學生們就簇擁著劉長傑和段國成向校黨委辦公室而去。然而心有不甘的趙中遠趕上前去擋住了劉長傑,並義正言詞地說:“我校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學都有資格加入紅衛兵,你們沒有剝奪他們參加文化大革命的權力!”
   現在的劉長傑不再有唯恐有失的激動,而是先頗有風度地朝他的擁戴者們微笑幾許後,才故作心平氣和地對趙中遠一笑,說:“很遺憾,沒辦法,因為北京紅衛兵都是這樣,紅衛兵非紅五類子女不可。”
   趙中遠也不示弱,他為了向眾人展示自己也不可小覷,於是對劉長傑的“心平氣和”回以輕蔑一笑,說:“同學,那是錯誤的,不符合黨一貫的階級路線政策。”
   對趙中遠的挑釁行為,劉長傑沒有暴跳如雷,相反卻優美地交臂而立,遂咂舌而道:“同學,很抱歉,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搞的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新形勢下,要有與之相應的新政策,不能讓不純份子進入革命隊伍中。”
   “黨永遠沒有過河拆橋的政策!”趙中遠終於火了。
   “過河拆橋?”劉長傑不由驚得瞪直了眼,“你是這樣認為我們黨過去的政策?真新鮮的評論,你好大的膽子!”
   話剛一出口,趙中遠也被自己評說的新鮮性嚇呆了,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語言。因此他暗暗緊張起來,再也不想與劉長傑爭論下去,隻想安然無恙的撤退。
   “你不要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不要以為自己最革命,不要以為隻有你才忠於毛主席,不要以為自己才是無產階級的可靠接班人。”趙中遠排炮般地發射出話,為的是以攻為守,好安全撤退。
   “兔崽子,閉上你的臭嘴,別耽擱我們的事。”一個急於要去書記辦公室的大個子男生對趙中遠罵道,“你是什麽成份?快滾你媽的蛋!”
   “誰是兔崽子?老子家是三代血統工人。”趙中遠雖然措詞強硬,但還是暗暗緊張地瞟著若有所思的劉長傑。
   這時,胡英才從人群中鑽出來,來到趙中遠跟前,說:“你說你是工人成份就是工人成份?把你家的戶口簿拿來看。哪有紅五類子女來搗亂的?!我看你就是兔崽子,罵你又怎麽了,想造文化大革命的反?想搬起石頭砸天?”
   如果趙中遠沒說“過河拆橋”這句話,他定會把胡英才擰起來。眼下他要做的是盡快撤退的事。他想,如果自己那句冒失的“過河拆橋”的話被一些同學品出味來後,那可不得了,現。劉長傑不正在細細品味嗎。幸好,危急關頭冒出來胡英才這個魯莽大漢,把事情打了岔,引開了同學們的注意力。
   更使趙中遠慶幸的是,一些急於去書記辦公室的學生用革命歌聲替代了對趙中遠的質問、淩辱及怒斥。他們義憤而又得意地唱道:“老子革命兒接班,老子英雄兒好漢;要是革命就跟著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
   這革命歌聲的作用奇妙無比,隻一會,就使學生們情不自禁地簇擁著劉長傑和段國成豪邁地向書記辦公室而去。
  
   操場上的紅五類子女都去了書記辦公室後,剩下的不是黑的就是非紅的“兔崽子”。
   見到剛才的那場“光宗耀祖”跟“死乞白賴”的爭鬥,孫仲雲對此極為憎惡、鄙視、憤慨及哀傷。代表正義、光明的隊伍到書記辦公室後,他心碎地朝操場四下望去,見平日倍感親切的校園在近一個小時裏一下就變得那樣陌生和荒涼。麵對忽然而至的荒涼感和陌生感,他感到震驚、感到淒涼。他進入驚愕、惶恐的境地,覺得自己已經曆了一個滄桑期,覺得自己和眼前的一切都是時空後麵那群物體的倒影——不真實。
   有時人的玄奇感受並不怪誕,它有著深藏在冥冥宇宙中的真諦。
   現在孫仲雲的心中全是自己被拋棄後的淒涼感受,覺得自己被世界上的人出賣了——覺得地球滾滾而去,把自己留在了黑暗的宇宙中。他認為“成份”這個東西把自己趕出了地球,“成份”這個東西讓同學、好友向自己揮手作別。
   心中淒涼的孫仲雲儜立在操場上,近日考場上的淩雲壯誌如隔世煙雲。見三三兩兩非紅五類子女學生開始垂頭喪氣地離去,他不由升起一股義憤之火,心中叫道:“他們不是人嗎?他們父母的勞動是剝削、打劫行為嗎?我不該到這地球上來嗎?我的父母不是勞動者、不是誠實人嗎?”想到這些,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刻又成長了許多、成熟了許多、懂得了許多,同時還覺得兩頰染上了一層來自宇宙的風霜。
   操場上逐漸空蕩,孫仲雲意識到該回宿舍了。消沉的行走中,他忽然覺得自己像隻無家可歸的野狗,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巢穴,心中甚是悲傷。
   悲傷使他想起了父母,想到對兒子有著殷切期盼的父母。再想到一切期盼將變成泡影,他不由落下了熱淚。
   想到父母那被“期盼”激動得容光煥發又善氣迎人的慈祥麵容,他暗暗恨起文化大革命來。
   如今對孫仲雲來說,想要前途就隻有參加紅衛兵組織了。然而參加了紅衛兵就意味著承認自己輸掉尊嚴、服服帖帖地做人家的奴才。
   “我不要前途,就是不出賣自己的尊嚴!”孫仲雲忿忿不平地在心中叫道,又一次抗拒著前途標出的價碼。
   加入紅衛兵的事讓孫仲雲的心態如此複雜,不是因為他的家庭成份有礙這事,隻怪他在尊嚴問題上對自己要求太高、太嚴厲了。
   其實孫仲雲的家庭成份並不使人十分沮喪,因為他家戶口簿上的“成份”欄是空白,沒填寫任何出生成份。如果他說自己是工人或貧農家庭,別人也會認可。
   按常人的思想境界,他們就此要以手加額地歡天喜地了,然而孫仲雲在人格上是自尊特強的人,認為人的尊嚴是為人之本,是“人”的唯一標誌,因而他始終不吃“空白”的嗟來之食。
   孫仲雲的家庭成份是小販。後在六五年更換新戶口簿時,他父親借助“成份以解放前三年職業為準”的新政策,向戶籍撒謊說自己那時已進廠當了工人。對此,戶籍公安不想花時間調查,心想反正政府有用心地寬鬆了成份政策,所以也就沒有認真,去掉了“小販”,留下了“空白”。
   孫仲雲的父親孫洪久,當時向戶籍謊報成份,可謂是吃了豹子膽,如果謊行被揭穿,他可要戴上“隱瞞成份”的罪名,進而要受到嚴厲的訓斥及熟人們的任意嘲笑。他敢於冒此風險,是因為他跟全中國非紅五類百姓一樣,非常清楚自己的成份是兒孫們的恥辱柱,將阻礙、甚至是斷送子女們的前程。
   自從“空白”出現後,孫洪久和妻子陳鳳珠激動得雙手合十,認為從今後兒女們能在同學中揚眉吐氣、抬頭做人了。在“空白”之前的歲月裏,夫妻倆被“小販”困擾著生活。他們常想,如果能使“小販”從戶口簿上消失,願感恩戴德地給人家做十年牛馬,隻要兒女們的前程好就行。
   然而孫仲雲對“空白”卻不屑一顧,認為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視“成份欄”本身就是對人尊嚴的侮辱和挑釁,他隻要一見父母為“空白”高興、感慨,心裏就不服氣地叫道:“都是人,我才不小看自己。”

偌大的群眾革命場麵,偌大的期盼當紅衛兵的學生群體,偌大的革命鬥誌及偌大的忠誠之心,這些使附四中形同一架幡旗飛揚、戈戟揮舞、鼓響鑼鳴的戰車,大有赴湯蹈火的雄風。
   一陣你呼我叫的相互鼓勵、相互欣賞後,學生們就簇擁著劉長傑和段國成向校黨委辦公室而去。然而心有不甘的趙中遠趕上前去擋住了劉長傑,並義正言詞地說:“我校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學都有資格加入紅衛兵,你們沒有剝奪他們參加文化大革命的權力!”
   現在的劉長傑不再唯恐有失的激動,而是先頗有風度地朝他的擁戴者們微笑幾許後,才故作心平氣和地對趙中遠一笑,說:“很遺憾,沒辦法,因為北京紅衛兵都是這樣,紅衛兵非紅五類子女不可。”
   趙中遠也不示弱,他為了向眾人展示自己也不可小覷,於是對劉長傑的“心平氣和”回以輕蔑一笑,說:“同學,那是錯誤的,不符合黨一貫的階級路線政策。”
   對趙中遠的挑釁行為,劉長傑沒有暴跳如雷,相反卻優美地交臂而立,遂咂舌而道:“同學,很抱歉,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搞的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新形勢下,要有與之相應的新政策,不能讓不純份子進入革命隊伍中。”
   “黨永遠沒有過河拆橋的政策!”趙中遠終於火了。
   “過河拆橋?”劉長傑不由驚得瞪直了眼,“你是這樣認為我們黨過去的政策?真新鮮的評論,你好大的膽子!”
   話剛一出口,趙中遠也被自己評說的新鮮性嚇呆了,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語言。因此他暗暗緊張起來,再也不想與劉長傑爭論下去,隻想安然無恙的撤退。
   “你不要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不要以為自己最革命,不要以為隻有你才忠於毛主席,不要以為自己才是無產階級的可靠接班人。”趙中遠排炮般地發射出話,為的是以攻為守,好安全撤退。
   “兔崽子,閉上你的臭嘴,別耽擱我們的事。”一個急於要去書記辦公室的大個子男生對趙中遠罵道,“你是什麽成份?快滾你媽的蛋!”
   “誰是兔崽子?老子家是三代血統工人。”趙中遠雖然措詞強硬,但還是暗暗緊張地瞟著若有所思的劉長傑。
   這時,胡英才從人群中鑽出來,來到趙中遠跟前,說:“你說你是工人成份就是工人成份?把你家的戶口簿拿來看。哪有紅五類子女來搗亂的?!我看你就是兔崽子,罵你又怎麽了,想造文化大革命的反?想搬起石頭砸天?”
   如果趙中遠沒說“過河拆橋”這句話,他定會把胡英才擰起來。眼下他要做的是盡快撤退的事。他想,如果自己那句冒失的“過河拆橋”的話被一些同學品出味來後,那可不得了,那劉長傑不正在細細品味嗎?幸好,危急關頭冒出來胡英才這個魯莽大漢,他將事情打了岔,引開了學生們的注意力。
   更使趙中遠慶幸的是,一些急於去書記辦公室的學生用革命歌聲替代了對趙中遠的質問、淩辱及怒斥。他們義憤而又得意地唱道:“老子革命兒接班,老子英雄兒好漢;要是革命就跟著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
   這革命歌聲的作用奇妙無比,隻一會,就使學生們情不自禁地簇擁著劉長傑和段國成豪邁地踏步向書記辦公室而去。
  
   操場上的紅五類子女都去了書記辦公室後,剩下的不是黑的就是非紅的“兔崽子”。
   見到剛才的那場“光宗耀祖”跟“死乞白賴”的爭鬥,孫仲雲對此極為憎惡、鄙視、憤慨及哀傷。代表正義、光明的隊伍到書記辦公室後,他心碎地朝操場四下望去,見平日倍感親切的校園在近一個小時裏一下就變得那樣陌生和荒涼。麵對忽然而至的荒涼感和陌生感,他感到震驚、感到淒涼。他進入驚愕、惶恐的境地,覺得自己已經曆了一個滄桑期,覺得自己和眼前的一切都是時空後麵那群物體的倒影——不真實。
   有時人的玄奇感受並不怪誕,它有著深藏在冥冥宇宙中的真諦。
   現在孫仲雲的心中全是被拋棄後的淒涼感受,覺得自己被世界上的人出賣了——覺得地球滾滾而去,把自己留在了黑暗的宇宙中。他認為“成份”這個東西把自己趕出了地球,“成份”這個東西讓同學、好友向自己揮手作別。
   心中淒涼的孫仲雲儜立在操場上,近日考場的淩雲壯誌如隔世煙雲。見三三兩兩非紅五類子女學生開始垂頭喪氣地離去,他不由升起一股義憤之火,心中叫道:“他們不是人嗎?他們父母的勞動是剝削、打劫行為嗎?我不該到這地球上來嗎?我的父母不是勞動者、不是誠實人嗎?”想到這些,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刻又成長了許多、成熟了許多、懂得了許多,同時還覺得兩頰染上了一層來自宇宙間的風霜。
   操場上逐漸空蕩,孫仲雲意識到該回宿舍了。消沉的行走中,他忽然覺得自己像隻無家可歸的野狗,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巢穴,心中甚是悲傷。
   悲傷使他想起了父母,想到對兒子有著殷切期盼的父母。再想到一切期盼將變成泡影,他不由落下了熱淚。
   想到父母那被“期盼”激動得容光煥發又善氣迎人的慈祥麵容,他暗暗恨起文化大革命來。
   如今對孫仲雲來說,想要前途就隻有參加紅衛兵組織了。然而參加了紅衛兵就意味著承認自己輸掉尊嚴、服服帖帖地做人家的奴才。
   “我不要前途,就是不出賣自己的尊嚴!”孫仲雲忿忿不平地在心中叫道,又一次抗拒著前途標出的價碼。
   當紅衛兵的事讓孫仲雲的心態如此複雜,不是因為他的家庭成份有礙這事,隻怪他在尊嚴問題上對自己要求太高、太嚴厲了。
   其實孫仲雲的家庭成份並不使人十分沮喪,因為他家戶口簿上的“成份”欄是空白,沒填寫任何出生成份。如果他說自己是工人或貧農家庭,別人也會認可。
   按常人的思想境界,他們就此要以手加額地歡天喜地了,然而孫仲雲在人格上是自尊特強的人,認為人的尊嚴是為人之本,是“人”的唯一標誌,因而他始終不吃“空白”的嗟來之食。
   孫仲雲的家庭成份是小販。後在六五年更換新戶口簿時,他父親借助“成份以解放前三年職業為準”的新政策,向戶籍撒謊說自己那時已進廠當了工人。對此,戶籍公安不想花時間調查,心想反正政府有用心地寬鬆了成份政策,所以也就沒有認真,去掉了“小販”,留下了“空白”。
   孫仲雲的父親孫洪久,當時向戶籍謊報成份,可謂是吃了豹子膽,如果謊行被揭穿,他可要戴上“隱瞞成份”的罪名,進而要受到嚴厲的訓斥及熟人們的任意嘲笑。他敢於冒此風險,是因為他跟全中國非紅五類百姓一樣,非常清楚自己的成份是兒孫們的恥辱柱,將阻礙、甚至是斷送子女們的前程。
   自從“空白”出現後,孫洪久和妻子陳鳳珠激動得雙手合十,認為從今後兒女們能在同學中揚眉吐氣、抬頭做人了。在“空白”之前的歲月裏,夫妻倆被“小販”困擾著生活。他們常想,如果能使“小販”從戶口簿上消失,願感恩戴德地給人家做十年牛馬,隻要兒女們的前程好就行。
   然而孫仲雲對“空白”卻不屑一顧,認為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視“成份欄”本身就是對人尊嚴的侮辱和挑釁,他隻要一見父母為“空白”高興、感慨,心裏就不服氣地叫道:“都是人,我才不小看自己。”

 

然而,青年人是難以把一件事、一個人恨到刻骨銘心的程度,他們的“性本善”濃度還很大,思想的可塑性還很大。青年人的思想總是向往沸騰的地方,意識總是奔赴火熱的場麵,因為這樣才能唱出青春之歌。
   同是青年的孫仲雲也是這樣。雖說他情緒低落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但心卻飛到了書記辦公室。他並不羨慕同學們的佳境,也不欣賞他們的神采飛揚,而是怕離群索居,進而失去了時代。
   有了這樣的害怕後,孫仲雲要三思而行了。他想到了屈服、妥協,他認為地球已被風風火火的同學們帶走,如不趕快追上去,自己將是冥冥宇宙中的一粒塵埃,父母的殷切期盼也將隨風飄去。
   “何必對自己這般嚴厲,報個工人成份,一切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孫仲雲邊想邊就不由放慢了回宿舍的腳步。
   沒精打采的孫仲雲走到宿舍前的石階時,突見剛才還在操場上受氣、受侮辱、受威脅的三個同學正坐在樓廊下的石階上臉色發紫地憤慨著。
   “我父母不是人嗎?”朱麗不服氣地說,“他們養育我們幾兄妹沒少吃苦,我就是要加入紅衛兵。職員又怎麽了?職員也是勞動人民,靠勞動報酬養家糊口。解放前的職員相當於今天的辦公員,也靠勞動吃飯,一點也不剝削人,更不是資本家的狗腿子。”
   從旁經過的孫仲雲聽了朱麗的話,很是感慨,認定這三位同學的處境跟自己一樣,於是便躲在樓廊的磚柱後偷聽起來。他想知道與自己同成份的同學會有怎樣的打算。
   “趙中遠,你看我們該怎麽辦?”羅大剛有氣無力地問道。
   羅大剛的精神狀態使趙中遠有些生氣,故驀地叫道:“我們自己也可以成立紅衛兵組織,何必非要死乞白賴於他們。”
   “如果我像你一樣是紅五類,說話同樣有精神。”羅大剛不滿地看了趙中遠一眼。
   “同學, 你別誤會,我趙中遠可沒有一點優越於你的意思。”趙中遠說,“恰恰相反,我最恨這種意識,剛才在操場上發生的事,就已說明這個問題。”
   “說咱們的正事。”朱麗說。“如果校領導不同意我們成立紅衛兵組織呢?”
   趙中遠陰鷙著臉說:“我們有人民日報社論撐腰,他書記、校長豈敢不同意!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串聯同學,隻要是捍衛毛主席、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同學,我們都接受,無論成份如何。當然要特別說明,黑五類我們也不能要。”
   心情急迫的朱麗一下站了起來,說:“我們就趕快分頭去串聯同學吧,如果行動晚了,同學們就要回家度暑假了。”
   他們三人又粗略地商談了幾句後,就匆匆奔下了石階。
   趙中遠、羅大剛、朱麗仨人是不同年級不同班別的學生,現在共同的曆史使命感,把他們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
   趙中遠、羅大剛、朱麗雖然離去,但他們對毛主席的忠誠之心和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的精神卻攪得孫仲雲心神不寧。他開始有所反省了,懷疑自己的所謂尊嚴是私心在作怪,繼而他又想那麽多的非紅五類同學都能用忍受歧視來換取保衛毛主席的革命權利,而自己卻不願意,這是不是在負氣行事呢?特別是朱麗那為父母、為自己爭取參加文化大革命的幹勁對孫仲雲的觸動很大。現在孫仲雲對是否加入紅衛兵的事舉棋不定了。
   舉棋不定的煩亂心情,使孫仲雲不願回宿舍,而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細細思考思考。
   他一步一頓地走下台階,順著宿舍左邊的大道踱步而去。他朝東緩緩前行了六十米左右後,就到了大路的盡頭。這時他的心情仍十分糟糕。又穿過一段荒草叢生的小路,到傳說是翰林亭的地方去靜心思考問題。翰林亭坐落在兩個小土丘之間,四周既有人工種植的草卉,也有野生的灌木。翰林亭雖瓦殘柱朽,路破草生,失去光澤,但仍時常有學生前來溫習功課。孫仲雲靠著亭柱坐下後,進入了沉思中。

在劉長傑和段國成的率領下,二百多名學生麵帶喜悅地湧進了書記辦公樓。走在隊伍第二位的段國成剛一跨進書記辦公室,就馬上轉身退了出來,並伸開雙臂將緊隨其後的同學攔了下來。當第一個走進書記辦公室的劉長傑還在為段國成的舉動感到納悶時,段國成已振臂高呼道:“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眾學生跟隨高聲呼道。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段國成領呼著。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學生們隨聲附和著。
   在段國成的帶領下,學生們繼續喊道:
   “誓死保衛毛主席!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打倒走資派!走資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爭取革命權利!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喊完針對校領導的口號後學生們才信心十足地走進辦公室,準備以居高臨下的架勢跟書記展開爭取革命權利的鬥爭。
   殊不知,書記的態度大出學生們所料,書記並非一副抗拒他們的麵孔,相反卻平易近人地接待了他們。
   “同學們,坐下來談你們的要求。”態度不冷不熱的書記邊說邊指著幾張牛皮沙發。
   “我們是來向校領導爭取革命權利的。”段國成繃著臉對書記說。
   “我知道,我知道。”仍站著的書記不卑不亢地說,“同學們坐下來慢慢說,校領導是一貫支持同學們的革命行動的嘛。”
   “那是過去的 事了。”突然冒出來的胡英才板著臉對書記說,“現在我們是要求成立紅衛兵組織,而不是像過去那樣,隻是寫寫大字報、動動嘴皮子。文化大革命運動已向前迅猛推進,從現在起不隻是批判三家村、破四舊,而是要揪出混進黨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校領導是完全支持同學們的革命行動的。”麵色沉沉的書記用極其平淡的語調說,“但是社論也說要在黨的領導下進行運動嘛。這不,你們來這裏要求成立紅衛兵組織之事,就說明了開展運動還是要在黨的領導下進行嘛。”
   一時間裏,書記的話說得學生們無言以對,覺得書記的話說得有道理。
   “我們要打倒走資派。”靠牆站著的郭永泰吊兒郎當地叫了這麽一聲。
   “對!我們要打倒走資派。”有些不認輸的學生衝著書記大叫了起來。
   “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為了給正與書記正麵交鋒的同學助威,站在門口和過道上的學生扯開嗓門呼喊起了口號。
   “同學們請靜一靜,我來對書記說幾句。”劉長傑把口號聲招呼靜下來後,就對書記說,“書記,如果你支持我們成立紅衛兵組織就不是走資派,否則就是。”
   “同學們坐下來說。”心事重重的書記平靜地說,“等一會兒,總務科的羅主任就要來,你們有什麽要求,我叫他全給你們辦。”
   因怕同學們七嘴八舌的激情之話語搶了自己的風頭,劉長傑還沒等書記的話落音,就先對書記拂開笑臉,然後轉身對大家說:“我早就說過,校領導不會對文化大革命袖手旁觀。他們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和我們是一條心… …”
   就在這時,過道上驀地爆發出一遍奚落人的笑聲,這使劉長傑十分惱火。他正準備製止這陰陽怪氣的笑聲時,羅炳奎費力地擠進了辦公室。見此情形,劉長傑的氣小了些,因為明白剛才過道上的嘲笑聲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人人都討厭的羅炳奎。
   羅炳奎進來後,嘰嘰喳喳的場麵逐漸靜了下來。以劉長傑、段國成為首的幾個學生帶頭人物已和書記坐了下來,並且很快就進入了融洽氛圍中。
   在書記的指令下,羅炳奎很快就作好了記錄準備,隻等學生開口提出要求。
   “現在你們就提要求吧。”書記平靜地對劉長傑等幾個頭麵人物說。
   段國成用征求看法的目光看了一眼劉長傑後,說:“刻製紅衛兵組織公章、紅衛兵袖章、紅衛兵旗幟以及刻字鋼板、筆、墨、紙。”
   在幾個頭麵人物向校領導提要求時,站在室內和過道上的學生輕聲閑談起來。
   李華新和郭永泰合坐在靠窗的一張單人沙發上,顯得很愜意,並時不時地嬉笑著相互推擠一下。
   “在這之前,你坐過沙發嗎?”郭永泰邊問邊擠了一下李華新。
   “沒有。”李華新用屁股故意反複彈壓著沙發說,“好舒服,怪不得人人都想當幹部。郭永泰,你呢?”
   “我也是第一次坐沙發。”郭永泰邊回話邊製止著李華新彈壓沙發的行為。
   “你怕把沙發坐壞了?”李華新不滿地對郭永泰說。
   ““你把我擠扁了。我才不怕沙發壞了呢。”郭永泰說。
   “我們小老百姓的屁股好賤喲,隻配坐硬板凳。”李華新故意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那就爭取當官吧。”郭永泰挖苦著李華新。
   李華新咧嘴一笑,正要說什麽,卻又突然陰沉下臉來,低頭不語了。原來這一瞬間,他想起了辛勞貧困中的母親,還想起書記那坐沙發的屁股來。正當他對書記的屁股擬想得出神時,楊娟從人群中擠出,來到了他的跟前。
  “起來。”楊娟命令般地叫醒了發神狀態中的李華新。
   “我為什麽要起來?”回過神來的李華新疑惑不解地盯著楊娟。
   “你就起去吧。”郭永泰積極地推動著李華新。
   “我為什麽要起去?”李華新極力抵抗著,“你想跟女生擠著坐?我還想……”
   由於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所以李華新隨口說出的話音量很大,使全室的人都聽見了,故而引發了一陣哄堂大笑。旋即,凡有目擊條件的人都將目光投到了李華新和郭永泰身上。同學們的目光刮得李華新窘躁不安、刮得郭永泰渾身發毛。
   “是我說的?”替人受過的郭永泰十二分賣力地申辯著。
   李華新被郭永泰誇張的申辯搞得臉紅心跳,狼狽不堪,所以就悶著氣,發動了襲擊,猛地擰了一把對方的大腿後,就飛快地朝室外逃去。
   在郭永泰痛得“哇哇”大叫時,楊娟轉身追李華新而去。
   大概是害臊得無地自容的原因吧,李華新埋著頭一口氣擠出了過道,並連氣也不喘一下地跑出了辦公樓。
   在回宿舍的路上,當李華新剛鬆了一口氣時,卻又被身後楊娟的呼叫聲給搞煩了。
   “李華新,你跑這麽快幹什麽?人家有事找你幫忙。”楊娟邊叫邊大步追著李華新。
   有氣的李華新沒理睬楊娟,而是氣呼呼地繼續往前走。
   “喂,你是聾子嗎?”楊娟加快了追趕速度。
   又走了幾步的李華新突然轉過身來,沉著臉對楊娟說:“有什麽事?快說。”
   楊娟卻對李華新報以笑臉,說:“你幹嘛生這麽大氣?又不是我叫你去學郭永泰的油嘴滑舌。”
   “你不說我走了。”李華新威脅著楊娟。
   急了的楊娟邊笑邊說道:“我叫你起來是請你到宿舍去看看孫仲雲在那裏沒有,你卻以為我是想坐沙發。”
  
  “不說正事我就走了。”李華新又威脅起來。
   楊娟收住笑說:“我已說了,請你去宿舍看看孫仲雲在那裏沒有。我到處找遍了,就是不見他的蹤影。參加紅衛兵這麽大件事,他怎麽就心不在焉的呢?”
   李華新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楊娟不再吱聲地跟了上去。

楊娟在男生宿舍前等了大略十分鍾後,李華新就提著飯碗從宿舍走了出來。
   “在不在?”楊娟老遠就問李華新。
   然而一點不著急的李華新直至走到楊娟跟前後,才低聲說道:“不在。”
   在楊娟還在發愣時,李華新已向飯堂走去。楊娟生氣地趕上前去攔住了他,不滿地說:“李華新,你是饑荒年餓死了投的胎嗎?”
   “我怎麽了?”李華新笑嘻嘻地盯著楊娟,“是到吃飯的時間了嘛。”
   “你再去看看。”轉動著腦筋的楊娟嬌柔地命令著李華新。
   “嘿!這就奇怪了,巴掌大的屋,難道我還會看漏嗎?”李華新哭笑不得地說。
   “他是不是回家了?”若有所思的楊娟問道。
   “不會吧。”李華新若有所思地說,“他再怎麽著急回家,也得把這頓飯吃了走吧?再說,他不參加紅衛兵了?”
   “你看他的東西還在宿舍嗎?”楊娟問。
   “這,我還沒十分注意。”李華新說。
   “那就再回宿舍去看個清楚。”楊娟邊說邊心憂地朝男生宿舍盯了過去。
   “嘿!你… …”不高興的李華新突然止住了話,轉身又朝飯堂走去。
   “你怎麽朝那邊走呢?”楊娟一把將李華新抓住,“快回宿舍去看個清清楚楚,我在這裏等你的消息。”
   “你倆是什麽關係?,你這麽關心他”無奈的李華新邊往宿舍走,邊狡黠地盯著楊娟笑了一下。
   “戰友關係,馬上就是。”楊娟睨著李華新笑了。
  李華新再次從宿舍出來後,老遠就對楊娟大聲說:“東西全在。”
   聞聲後的楊娟,沒等李華新走過來,轉身朝書記辦公樓奔去。
  
   開午飯時,躥上躥下一個多小時的楊娟終於在飯堂找到了孫仲雲。
   楊娟沒到打飯隊伍中去喊孫仲雲,而是小有生氣地立在飯堂側門旁靜候對方。
   楊娟見微低著頭邊走邊吃飯的孫仲雲走過來後,就撅著嘴準備向對方撒撒氣。可殊不知,孫仲雲像一點不在乎楊娟態度似的,徑直從她的身邊走了過去——其實心事重重的孫仲雲沒有看見楊娟。
   這下楊娟真生氣了,衝著孫忠雲嗬道:“孫仲雲,你上午到哪裏去了?”
   略微驚了一跳的孫仲雲回頭看見一臉不悅的楊娟後,先是呆了一下,之後才訕笑著說:“楊娟,你還不去吃飯。”
   沉著臉的楊娟剛一跨上前去,孫仲雲卻又走了起來,他離開大道,走向了旁邊的一條小路。知道孫仲雲毛病的楊娟也跟著上了小路。
   孫仲雲在一僻靜處剛一站下來,楊娟就用半是委屈半是埋怨的語調說:“孫仲雲,你到哪裏去了?明天就報名了,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似的?”
   “報什麽名?”孫仲雲淡淡地問。
   “嗨!”楊娟吃驚地歎息道,“你連報什麽名都不知道?就是大家日夜盼望的紅… …”
   “知道知道。”驚醒了的孫仲雲笨拙地打斷了楊娟的話。
   見孫仲雲的可憐呆板相,楊娟破啼為笑語地說:“孫仲雲,你家是資本家吧?你到處東躲西藏,到現在我才找到你。”
   見楊娟對成份之事追問,孫仲雲心中很不高興,於是回答道:“是惡霸地主。”
   楊娟沒看出孫仲雲在生氣,相反卻認為對方是在用調侃來活躍氛圍,故又喜洋洋地說:“仲雲,明天咱們就是毛主席的紅衛兵了,你高不高興?”
   孫仲雲壓根不願回答楊娟的話,所以就借往嘴裏塞飯的舉動來回避對方的提問。
   然而楊娟卻更加興奮地說:“仲雲,明天就報名,明天咱們就是紅衛兵了啊!好,我也去吃飯了。”
   楊娟走後,孫仲雲終於拿定了主意,決定第二天也去報名。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反複問自己加入紅衛兵的目的是為了楊娟還是為了自己的前途?
  
   第二天一大早,沒有音樂細胞的梁鵬起床時走調地唱響了《工農兵革命路上打先鋒》的歌曲,這一下子就把宿舍鬧得熱烈而又紅彤彤了。他衣裳還沒穿好,就逐個拍打起床上被窩裏的同學來,命令般地催促:“孫仲雲、李華新、郭永泰快起床,今天是什麽日子,還用我說嗎?快起快起,所有的懶豬們… …”
   梁鵬攪醒同學們後,就出門洗漱去了。他回來見孫仲雲一人還紋絲不動地躺著,便又一次催促說:“你小子是不是有毛病?快起來,吃了飯去報名。”
   “我知道。”孫仲雲裝出睡眼惺忪的樣子咕噥著。
   “快起來!快起來!”梁鵬揪著孫仲雲的鼻子說,“我看什麽事都是逼出來的,上課時一大早就起床,現在不上課,人就懶了。”
   “知道了知道了。”孫仲雲厭惡地打開了梁鵬的手。
   “嗬!孫仲雲,你像是在幫我當紅衛兵似的。”梁鵬扁著嘴,笑眯眯地將臉湊到孫仲雲的臉前。
   “莫傳染肺病。”孫仲雲笑著急忙側過了身去。
   “我還是三期肺病,偏要傳染給你。”滿臉堆笑的梁鵬對著孫仲雲的麵頰直哈氣。
   這時,洗漱完畢的李華新和郭永泰回到了宿舍。郭永泰見梁鵬哈氣的動作後,故作萬分驚訝地叫道:“梁鵬,你身上怎麽還有這樣的四舊東西?你在親孫仲雲的嘴嗎?”
   “去去去!”忍俊不禁的梁鵬直起身來,道貌岸然地訓斥著郭永泰,“你敢誣蔑毛主席的紅衛兵?”
  郭永泰以為一步步走過來的梁鵬要打他,於是就飛快地抓起桌子上的碗跑了出去。隨後,梁鵬和李華新也走出了宿舍。
  
   對是否加入紅衛兵之事又猶豫不決的孫仲雲露出了患得患失的愁苦模樣。心亂如麻的他雙手枕著頭,盯著斑駁的天花板,反反複複、認認真真地思考起關係到自己一生的重大事情來。
   隨著走廊上歡聲笑語的增多增大,孫仲雲更加心神不寧了。他覺得自己與同學們已有了一段使人感到恐慌的距離,同學們像已乘著大船歡天喜地地向陽光燦爛的陸地駛去,而自己卻孤零零地留在了日漸昏暗的小島上,周圍一片死寂。他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離群獨居是在自殤人生,隻有參加紅衛兵才能保住前程,還可以得到政治分而不淪為附屬品。這一感受使他心慌了,故一躍身抓起衣裳就邊穿邊朝教學大樓奔去,連早飯也不吃了。
  
   孫仲雲來到教學大樓前,見大樓的門廳處及周圍已是人山人海,呼叫聲一遍,報名的同學亢奮激昂。門廳的圓柱上貼著使人激動的“紅衛兵報名處”。大門口被三張用來做登記造冊的課桌封住,儼然一派救亡運動的架勢。
   由於報名的人太多太激動,把做登記工作的幾個女生圍得呼吸不暢麵頰發紅,迫使她們不時地抬起頭來邊抹著額頭上的汗邊不滿地招呼道:“大家不要圍得太緊了,人都要被捂死了。”
   如此盛況,段國成忙得不亦樂乎,劉長傑就更是眉飛色舞地展現自己。
   孫仲雲目睹了同學們這殺身成仁般的義舉後,就更覺得自己與大家有了一段相當可怕的距離。“距離”使他消沉、悵惘了。落後於人的感覺使他隻好避開別人的視線磨磨蹭蹭地向報名處移步過去。他多次靠上前去,但都被後來的那些激動、興奮的同學給擠到了一旁。由於自覺低人一等,最後他一負氣,索性遠離一旁,決定不擁擠時再去報名。
   孫仲雲所在處,有一群報了名後、因激動還不願離去的學生,這群學生在爭相炫耀著自己的祖宗。他們中有因激動而麵泛紅暈的體弱者,有想蓋世稱雄的口沫飛濺者,還有不甘遜人一等的引經據典者,更有因三代皆彤紅的趾高氣揚者。
   “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貧農。”體弱者激動地說,“當毛主席的紅衛兵是我一生最大的心願。”
   “毛主席說貧農不算是無產階級。”口沫飛濺者說,“我家三代都是佃農,純粹的無產階級。”
   “毛主席說貧農是無產階級最可靠的同盟軍。”體弱者不甘示弱地說。
   “總之,貧農的革命性沒有無產階級的革命性徹底。”口沫飛濺者對體弱者不屑一顧地說。
   “貧農和下中農都是紅五類。”不甘遜人一等者盯著口沫飛濺者說。
   “不要攀比了,我們都是紅五類。”趾高氣揚者說,“要比成份,你們中有誰比得過我?我家三代都是血統工人。”
   “我家三代都是挖魚腥草的。”有人開始調侃起來。
   “我家三代都是當奶媽的。”
   一陣大笑後,紅五類子女們繼續詼諧地說著自家三代人的貧窮身份。他們越說越詼諧,越說越得意,並竊喜著、慶幸著。他們竊喜自己是紅五類,慶幸自己投對了胎。
   當同學們懷著竊喜、慶幸的心又一次開懷大笑時,突然一聲怒叫把他們驚懵了。

“你們憑什麽剝奪我們的革命權利?”怒叫者發出質問。
   孫仲雲朝發出吼聲的地方看去,見怒叫者是趙中遠。怒氣衝衝的趙中遠帶著羅大剛、朱麗等十來個學生已闖到報名桌旁的劉長傑跟前。
   “劉長傑,你憑什麽剝奪我們的革命權利?”趙中遠質問劉長傑。
   劉長傑將桌子一拍,瞪著雙眼叫道:“為了保證紅衛兵組織的純潔!難道你們想造紅五類的反嗎?你們打錯了算盤!”
   “我們哪點不純潔?”趙中遠氣恨恨地問。
   “你們是小資產階級出生。”劉長傑說,“我已知道,你們剛才去書記那裏強要什麽革命權利,但是吃了閉門羹。現在你們又到我們這裏來搗亂,你們安的什麽心?我警告你們,還是先看看自己是什麽貨色!”
   “書記是走資派。”趙中遠大聲說道。
   “書記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劉長傑更是拉大嗓門說,“誰要是反對書記,我們就跟他鬥到底。”
   “校領導全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羅大剛也叫了起來。
   “兔崽子,你想造無產階級的反嗎?”段國成邊說邊推了羅大剛一掌。
   “誰是兔崽子?”羅大剛邊說邊也回敬了段國成一掌。
   “嗬!你敢造無產階級的反?”段國成輕蔑地盯著羅大剛。
   段國成的氣勢使成份不好的羅大剛心虛了。
   段國成更加得意了,麵對同學們雙手一攤,做出一副不能理喻事情的苦笑,說:“同學們,你們看這成了一件什麽事了?兔崽子不但敢來破壞我校的文化大革命運動,而且還敢向紅五類動手了。”
   段國成的挑唆、煽動立馬奏效,紅五類學生不約而同地向趙中遠一夥爆發出地動山搖的吼聲:“兔崽子們馬上滾出學校去!你們這些兔崽子想挨揍嗎?先回家埋怨你們的爹媽吧!”
   在這遍“好漢”們的“血統論”的吼叫聲中,趙中遠的人馬很快就自覺形穢,來時的理直氣壯沒有了,有的 卻是麵麵相覷,好像真認為自己的父母不幹淨,自己算不上好種。
   這意想不到的情況使趙中遠又氣又急,故怒叫道:“不!我們也是紅旗下長大的青年,也要革!我們也怕檔案上有不好的記錄,說我們不參加毛主席親手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
   趙中遠的怒聲剛落,一個大個子學生站出來唬著他,顯得極不耐煩而又憤慨地說:“你幹叫個球!你先回家對你爹媽叫,是他們影響了你的前程。”
   “老子也是紅五類。”趙中遠威武有力地打斷了大個子的嗬斥。
   “你這個兔崽子還敢冒充紅五類?你這個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膽子還不小呢!打!”大個子話音未落,就舉起手來嚇唬著趙中遠。
   大個子雖然隻是想嚇唬一下趙中遠,但他的舉動卻引發了眾多紅五類學生對趙中遠一夥的怒火。發火的學生不知是厭惡趙中遠一夥成份不純、還是認為自己的寶貴時間被人無故耽擱了,所以就紛紛舉著拳頭、大著嗓門圍攻起搗亂者們來。
   隻片刻時間,趙中遠幾個人就被圍攻的人衝得七零八落,各自奪路逃去。
   最後逃出人群的羅大剛邊嚷邊退。退到操場上的他見仍有一人在僖笑著追趕自己,就慢慢站立下來,並隨即對追趕者進行恫嚇:“你小子要再追,老子就不客氣了!”
   追趕羅大剛的人是胡英才。胡英才見兔崽子敢如此囂張,便更是大笑著說:“嘿!兔崽子長膽了,稀奇!”
   說話間,胡英才舉起拳頭向羅大剛走去 —— 一個雄赳赳雖向前撲,但因怕力不敵人且趑趄不前;一個氣昂昂嗥叫,卻因底氣不足而原地不動。這情景如貓騷菩薩。
   就在報名處的學生們對羅大剛與胡英才的表演觀看得哈哈大笑時,趙中遠帶著他的幾個夥伴從校門方向回奔過來搭救羅大剛。見此情況,報名處的學生也紛紛跑下台階,一路呼叫著朝趙中遠一夥衝了過去。見這陣仗,羅大剛甩開胡英才,迎著奔過來的趙中遠一夥跑去。在趙中遠一夥調頭朝學校大門外逃去時,哈哈大笑的胡英才雙手叉腰衝著逃去的趙中遠一夥高聲叫道:“兔崽子們,回家造你爹娘的反吧!”
   紅五類學生見趙中遠一夥狼狽逃離學校,便又人歡馬叫起來。當報名處又重新堆滿了人後,心中老想著趙中遠一夥死乞白賴之事的孫仲雲已挪身到了教學大樓的牆角處。

 愁悵的孫仲雲不知靠著牆角迷茫了多久,才倏地意識到自己這副與眾格格不入的沮喪像定會招來同學們猜疑的目光。他本想不當紅衛兵,負氣離去,但他腦海裏又出現了父母望子成龍的殷切笑容。為了避開來來往往同學們的猜疑目光,他隨手撿起一張殘缺大字報假裝看了起來。
   他將臉藏在大字報後,陷入了沉思中。他在寂靜得如同浩渺宇宙的精神世界裏感受到了從沒有過的淒涼和心酸。他悼影自憐,心想自己怎麽在一夜間就被棄立一旁,淪為世間的添頭之物。他回憶起父親那為己生育有一驕子而樂嗬嗬的情景,不由苦楚地笑了。
   苦楚之笑加重了孫仲雲的哀傷。此刻,孫仲雲真想跪抱著父母痛哭,說自己大概不能實現他們望子成龍的願望了。
  
   突然,思緒還在混亂中的孫仲雲被一陣騷動驚醒,遮擋著臉的大字報也從手中滑落,他見剛登完台階氣衝衝跨向報名處的“小分頭”正與一群看以夾道歡迎、實則阻撓他的同學大起糾紛。
   小分頭倔強地一個勁向戲弄、奚落他的人嚷道:“我也有革命的權利!你們懂不懂黨的成份政策?難道就隻許你們的檔案裏裝好材料嗎?今天我就不相信有人能阻止得了我加入紅衛兵。”
   小分頭人稱美男子,幾乎人人認識。他職員成份,身高一米八左右,常年穿著整潔光亮,遠優越眾人;其頭型也與眾不同,三、七開分頭烏黑發亮,疏朗俊逸,總顯出顧盼自雄的架勢。也正是因為有了這鶴立雞群的優越地位,所以他的到來,立馬招來眾人帶著妒忌的戲弄和圍觀。
   小分頭的話使紅五類學生氣惱,所以有人立馬從後麵狠狠抽打了他的後腦勺,並嗬斥道:“你的檔案裏還想裝什麽好材料?偽職員!”
   “你敢對黨的成份政策不滿?資本家的走狗,偽職員!”緊接著又一個學生拍打了小分頭的腦勺。
   “是誰打的?是誰打的?”小分頭轉過身去,仍以顧盼自雄的架勢嗬問跟前的人。
   紅五類學生見小分頭還這般高傲,就火了,於是紛紛出手,劈頭蓋臉地拍打起他的頭來,並大罵道:“偽職員,你想搬石頭打天嗎?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現在的革命形勢。”
   大概是怕自己的美男子地位會因當不了紅衛兵而被弱化的緣故,再聽到自己的頭被拍打得“劈劈啪啪”響時,倔強的小分頭竟還手了。
   這下小分頭可是捋了老虎須,半分鍾不到,他就被密密麻麻的拳頭打得抱頭而逃。
   “偽職員,資本家的走狗——”學生們熱烈地歡送著小分頭出校。
  
   一臉沮喪的孫仲雲凝視著狼狽逃去的小分頭,苦楚的心充滿了矛盾,不知道自己是該知足於能隱瞞成份成為紅衛兵呢,還是為了人格而犧牲掉父母的希望和自己的前程。在這以前,他一直認為成績不優秀是最痛苦的事,可現在卻認為最痛苦的事是成份不好。
   他想啊想,不願犧牲父母的榮耀;思啊思,也不願忍辱偷生。激烈的思想鬥爭,殘酷的心靈打擊,使他腦海一片空白,一時間裏,猶如一具木俑呆立在那裏。當他的大腦重新有血液流過時,便猛然回憶起趙中遠的“死乞白賴”及小分頭的“醜態百出”。因此他不由得一振精神,果斷而又憤然地拋棄了加入紅衛兵的思想,轉身回宿舍。
  
   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心中積滿了忿懣,有著的是“唉聲歎氣”。
   現在的孫仲雲深深地體會到了自己已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如果負氣回家,就會毀掉前程。因此他屈服了,轉身又一次畏畏縮縮地向報名處走去。但他沒走幾步就停了下來,總覺得自己是在受辱。轉瞬間他憤怒到了寧折不屈的程度,決定立馬收拾行李回家。
   可他回到宿舍後,仍有患得患失的痛苦,幹脆一頭倒在床上,把自己弄迷糊了過去。心靈一陣苦不堪言的掙紮後,他懶洋洋地爬起來,再一次走出宿舍向報名處而去。
   盡管孫仲雲有了徹底忍辱負重的思想準備,但還是又退了下來,因為他還是受不了報名處趾高氣揚的聒噪聲的蹂躪。這蹂躪使他心中有了淚;他旋即想起了家,思念起父母及兄妹來。
  
   孫仲雲終於背上行李,黙然無聲地出了宿舍,踏上回家的路。他走在操場上時,身後又響起了有資格興奮的學生的聒噪聲:
   “我家三代都是佃農!”
   “我家三代都是血統工人!”
   “我家三代都是無產階級!”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七、


  
  腳步沉重的孫仲雲走出校門後,仍能隱隱約約聽見報名處的聒噪聲。這聒噪聲使孫仲
  
  雲心如死灰,覺得報了名的同學坐在天宮裏,而自己卻像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孑然苦寂。
  
  隨著身後的校園漸漸遠去,孫仲雲的心麵向了溫暖的家,不再去想神氣洋洋的同學們。
  
  因為心情特別煩亂,孫仲雲在區大街下了車,決定步行到渡口,想借此散散心。
  
  在穿過商鋪林立、人來人往的大街時,孫仲雲大為吃驚,感覺市井已別開生麵,氛圍
  
  與過去大為不同,處處顯現出新桃換舊符般的張力。吃驚中,他不得不反省起自己的賭氣行
  
  為及思維方式來。特別是思維方式使他尤為反省、檢討。因為他深知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的
  
  道理。
  
  不久,他嗅出街上彌漫、飛揚著一股黷武的氣氛。心中不安的他用心四下一瞧,見有
  
  不少戴著“紅衛兵”袖章的中學生龍驤虎步地穿行在大街上。
  
  紅衛兵們一個個容光煥發、精神亢奮,他們所到之處,不是貼標語就是散發傳單,再
  
  或就是慷慨激昂地宣講“最新最高指示”、“中央首長講話”及“中央來電”。
  
  紅衛兵所經之處無不留下一股紅色旋風。這紅色旋風不僅有摧枯拉朽之勢,也有使人
  
  躍躍欲試的誘惑力,就連向來是灰暗單調的理發店及萎靡的剃頭匠也被它抹上了一層光輝色
  
  彩。
  
  隨著看見的標語、紅衛兵越來越多,感受到的文化大革命氛圍越來越濃,孫仲雲又開
  
  始反省了。反省使他羞臊得想鑽地縫,因為知道了自己這個庶民度偉人之腹是在招天下人恥
  
  笑。有了這樣的認識,他對自己的負氣行為有所後悔,因而心就飛向了學校。
  
  但不知何故,盡管他的心在飛往學校,雙腿卻仍然是朝著家的方向邁動。當他看見一
  
  位英姿颯爽的女紅衛兵在十字街頭上、向空中拋撒出一疊傳單時,就不由想起了楊娟來。
  
  想起楊娟後,孫仲雲的心情不但沒有好起來,相反卻更加糟了。原因是他一下又想到
  
  了自己已淪為添頭之物、社會小醜,不適合戀愛了。有了這清晰的認識後,他的心反而平複
  
  了許多,不再看大別人的社會,而是看大了自己的家。

突然,他無意中看見前麵不遠處一個電影廣告欄前有幾個四十多歲的男、女紡織工人
  
  在精神抖擻地張貼著什麽。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在商業街上,這幾個工人的裝束有些惹人
  
  注目,因為他們的工作帽上、工作服上沾了很多棉花——由此看來,他們下了夜班後,不隻
  
  是沒回家,就連身上的清潔也沒顧上打掃一下便上了街。待工人們貼完標語離開後,孫仲雲
  
  才心不在焉地朝廣告欄靠攏。麵對廣告欄,他不看且罷,看了還真是吃了一驚。原來工人的
  
  標語書:重慶第八棉紡織廠走資派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決無好下場!堅決打倒黨內
  
  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署名是:重慶第八棉紡織廠工人造反軍。
  
  就是這“工人造反軍”使孫仲雲感到震驚。
  
  “怎麽工人也幹得這麽風風火火的了?”孫仲雲憂心忡忡地思索起來:“工人與文化大
  
  革命有何相幹?還成立了造反軍,這不像成了揭竿而起的年代了嗎?”
  
  孫仲雲一驚未定,二驚又起,原來這時有幾個像趙中遠那樣趾高氣揚、怒氣騰騰的男女紅衛兵在
  
  工人造反軍帖的標語旁又帖上了一張“丟掉幻想,準備戰鬥”的標語。
  
  “丟掉什麽幻想?與誰戰鬥?”孫仲雲反複推敲著這句話的含義。
  
  之後的路上,他老是在想“準備戰鬥”這句話的含義。理解著該話的含義,他時而覺
  
  得自己認為的文化大革命運動的實質是爭權的看法是對的,時而又因害怕而半真半假地否定了這看法。
  
  由於害怕自己這與眾不同的叛逆思想,孫仲雲關閉了思想,沉寂下來。空朦的頭腦,
  
  使他感知不到世間的一切事物,就連給他帶來人生第一次甜蜜之地的車站、碼頭、渡船都沒
  
  能喚醒其意識。
  
  自己是怎樣走下碼頭登上渡船,怎樣漂過江麵到達對岸,怎樣登上太平門石梯來到市中心,
  
  這些孫仲雲完全不清楚,還是紅衛兵那興奮激動的聒噪鼓動聲把他吼醒了。沒精打采的他四
  
  處一看,見市中心的紅衛兵更多、也更顯示出了要改天換日的決心和氣勢。
  
  一路上,孫仲雲見到紅衛兵們越是有著翻江倒海的幹勁就越消沉。因為在他看來,那些
  
  火爆上勁的紅衛兵並不全是在表現自己對毛主席的忠心、對文化大革命的擁護,而是在顯示著自
  
  己成分的高貴。
  
  “浪淘沙就浪淘沙吧!”孫仲雲不禁長歎了口氣。
  
  現在孫仲雲就是這樣的感覺,覺得自己像粒沙子,被文化大革命洪流衝到了一個死寂
  
  的角落。
  
  一想到自己在一夜間就淪為一粒沒用的沙子,而不是民族的尖兵,孫仲雲的心就一落
  
  千丈。因此他的腦細胞也似乎發生了變異,看房子,房子是紙糊的;看馬路,馬路如腕帶在
  
  波動;看人看車,像屎克郎;看陽光,陽光像塑料布。迷糊中,他覺得自己是在隔空觀世,
  
  別人與自己是那樣的毫不相幹。後麵的路,他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走著,自己是怎樣上的車,
  
  怎樣下的車全不清楚。直至牙刷廠圍牆上那幾棵在微風中搖曳的小草映入眼簾後,他才清醒
  
  過來,並知道離家不遠了。
  
  在懷著複雜的心情看向圍牆時,牆上書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字樣又一
  
  次映入了他的眼簾。為此頓生感慨的他想:“劉少奇啊劉少奇!如果不是您,恐怕咱六億中
  
  國老百姓至今都還在饑餓線上掙紮!唉!我知道直呼您的名字不禮貌,但看來時下風聲不對勁啊!
  
  您可不劃算啊!您把國家這把刀磨快了、卻是在害自己。”
  
  對中國赫魯曉夫的事,孫仲雲甚至還想得更嚴重,不過沒敢再往下想,因為怕說漏了嘴成了反
  
  革命。就在他為自己的怪異思想感到害怕和苦惱時,突然他父親的大吵大鬧聲從前麵傳來把他驚擾了。受驚的他抬頭一看,見自己已到了家門前。
  
  “你們是在造誰的反?你們……”孫洪久惱火而又焦心地嗬問道。
  
  “造走資派的反!”陳鳳珠氣貫長虹地回答道。
  
  精疲力竭的孫洪久歎了一口氣又說:“沒有那麽多的走資派,你們是在造共產黨的反。
  
  陳鳳珠,你不要糊裏糊塗地跟著別人瞎跑,自己要有個頭腦。”
  
  “你不但自己不革命,卻還要來拉我的後腿。”陳鳳珠輕蔑地對丈夫說。
  
  孫洪久被妻子的高傲勁氣壞,因而氣喘了好一會兒才張嘴說;“你……你你你,你才不
  
  得了!你是劉胡蘭?你是江竹鈞?你婆娘的頭不要了不要緊,但兒女們的前程可要緊!你造
  
  共產黨的反,孩子們就成了反屬,這我可不饒你。要真是這樣了,你就別怪我不講夫妻情麵。
  
  我苦苦求你這麽久,可你就是聽不進耳。”
  
  陳鳳珠長進了,所以對丈夫的話毫不介意,顯得有修養,更顯出一副不與小人一般見
  
  識的神態。因此,她仍然輕蔑地對丈夫說:“我才替你著急。你為什麽不起來造走資派的反?
  
  我們工人造反軍是造混進黨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反。我隻知道自己的革命行為是
  
  在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絕不會錯。”
  
  “你說說,你們廠是共產黨領導還是國民黨領導?”孫洪久焦灼更甚地說。
  
  “是混進黨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統治派。”陳鳳珠斬釘截鐵地說。
  
  “要真是走資派,上麵還不把他們抓了嗎?”孫洪久說。
  
  “事情沒這麽簡單,所以說要搞文化大革命運動,要廣大革命群眾起來揭露他們的反
  
  黨反社會主義的醜惡嘴臉。”陳鳳珠說。
  
  “這是學校的事,是學生的事!”孫洪久幾乎吼了起來。
  
  陳鳳珠也大聲說道:“人民日報社論都說了,工農兵是文化大革命運動的主力軍!北京
  
  紅衛兵說各級領導、各個部門都有走資派!”
  
  “唉!我不與你爭論了。”孫洪久無奈地歎息道:“你不為你自己作想,但也得為兒女
  
  們作想,今後孩子們成了反屬,他們的前程就是你給毀的。”
  
  “我堅信我們是正確的。”陳鳳珠信心十足地說。
  
  “你們工人造反軍才幾個鬼猴子?能正確嗎?”孫洪久氣呼呼地說,“我勸你不要出風
  
  頭,幾千人的廠,有幾個相信你們的組織?事情明擺著,你們是在引火燒身。”
  
  氣惱了的陳鳳珠高聲說道:“我們是真正的革命派,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就要靠
  
  我們造反派。我們現在雖然人少,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再說,毛主席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
  
  數人手裏。”
  
  “哦!原來你是信著這句話幹的?”孫洪久挖苦道,“你真是鐵了心?你們是在造誰的反?這是共產黨的江山!”
  
  “你不要假裝為我擔心。”陳鳳珠冷冰冰地說,“你替保皇派擔心才是真。聽說北京的
  
  保皇派像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
  
  “北京是北京,重慶是重慶,情況有所不同嘛。”孫洪久著急地說。
  
  “一樣的,全中國人民都是搞的毛主席親自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

 

在門外靜聽父母吵架的孫仲雲,在聽見母親那緊跟運動的語言後,心中驚訝極了。
  
  他簡直不相信才一周未見的母親竟一下蛻盡了家庭主婦的鹽米之氣,而變成了橫溢巾幗豪氣
  
  的人。對此,他既感到自豪又感到幾分悲哀。自豪的是自己的母親有崢嶸,悲哀的是母親吠
  
  影吠聲了。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孫仲雲邊稟告雙親,邊悄悄地細看了母親一眼。
  
  母親的神采,果然使孫仲雲刮目相看。因此,在他將行李卸在母親手中時,不由得
  
  思忖著運動的魅力來。
  
  卸下行李的孫仲雲剛登上樓梯,就被他的父親急衝衝地叫住了。

孫洪久神情急促地對兒子說:“喂,你別忙著走,你來勸勸你媽媽,她參加造反軍了。造政府的反,拿腦袋開玩笑,很危險的,仲雲!”
  
  站在樓梯上邊思考邊慢慢轉過身來的孫仲雲沒有回答父親的話,而是向母親問到:“媽媽,你們廠也成立了搞運動的組織嗎?”
  
  “你以為搞文化大革命運動就隻是你們學生的事情嗎?”陳鳳珠邊拆著被子邊說,“那麽多毛主席的話和那麽多社論都說工農兵是文化大革命的主力軍。所以我們廠也成立了工人造反軍,專門跟保皇的工人糾察隊對著幹。他們要保當權的走資派,我們卻是打倒走資派。工人糾察隊是走資派暗中組織、操縱的保皇……嘖嘖嘖,看你的被子有多髒!我早就叫你背回來洗……”
  
  有心思的孫仲雲打斷母親的話問道:“媽媽,你參加造反軍,造廠領導的反,真認為正確嗎?你真不害怕呀?”
  
  “虧你還是紅旗下長大的高中生,竟說出這樣的話來!”陳鳳珠邊抽著被子的線、邊頗顯城府地說,“北京紅衛兵造了那麽多走資派的反,沒見他們身邊的毛主席說他們錯了。相反毛主席誇他們是革命的闖將呢。”
  
  “北京是北京,重慶是重慶;北京造反派正確不等於重慶造反派正確。”孫洪久衝著妻子大發脾氣。
  
  陳鳳珠毫不理會丈夫,仍把心放在了兒子身上。她關心地看著兒子問:“仲雲,你加入紅衛兵了嗎?”
  
  “沒……”孫仲雲剛張口,便意識到不妥,於是就住了口。
  
  “沒加入?”陳鳳珠不由得倏地盯著兒子看。
  
  “沒有不加入的道理。”孫仲雲急忙撒了謊。
  
  “這就對了。”陳鳳珠鬆了口氣後說,“咱們能不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嗎?”
  
  孫仲雲對母親幹文化大革命的積極性真是不理解。他很想提醒母親幾句,但又怕引火燒身,於是就隻好轉身朝樓上爬去。他剛登了兩步,就又轉過身來問,“媽媽,我真不明白,你們工人為什麽也這樣起勁?這文化大革命運動原本是咱學校的事嘛。”
  
  “她撞鬼了!”孫洪久乘機罵起妻子來。
  
  提著被單的陳鳳珠仍不理會丈夫,而是認真地對兒子說:“起初我也是像你說的那樣認為。不過自從廠裏來了兩個北京串聯的紅衛兵後,工人都覺悟了。現在我們都懂得毛主席為什麽要搞文化大革命運動,就是要造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反。”
  
  “你相信了?”孫仲雲脫口而出。
  
  “你說什麽?”驚呆了的陳鳳珠把兒子像陌生人一樣地盯著,“黨中央、毛主席的聲音你都懷疑?”
  
  “不不不。”孫仲雲慌忙改口道,“我不是說我不相信毛主席,我是說你們就那麽相信北京大學生?”
  
  陳鳳珠又一次鬆了口氣後才說道:“仲雲,人家說得很有道理。再說,人家是毛主席身邊來的人,不會錯。”
  
  “北京紅衛兵是怎麽到你們廠去的呢?”孫仲雲問母親。
  
  陳鳳珠滿麵春風地說:“聽說是我廠幾個半工半讀的學生從交通學院請來的,他們住在那裏。”
  
  孫仲雲靜默了一下後說:“媽媽,不一定所有的領導都是走資派吧?”
  
  “反正我們工人造反軍是正確的。”陳鳳珠態度堅決地說,“因為北京紅衛兵都支持我們,他們是毛主席派到重慶來的紅衛兵,是來播撒革命火種的。”
  
  孫仲雲想了一下後說:“媽媽,‘赫魯曉夫似的人物’您懂嗎?”
  
  “就是走資派唄。”陳鳳珠說。
  
  “好,別鬼扯了,快去煮飯。”孫洪久衝妻子又叫道,“都快5點鍾了,廚房還不見響動。”
  
  陳鳳珠依然不理睬丈夫,她把兒子的被單放進木盆後,就走向了廚房。就在這時,她的兩個女性戰友在屋外急迫地叫道:“陳鳳珠,快去聲援我們的戰友,工糾在圍攻北京紅衛兵!”
  
  快走進廚房的陳鳳珠聞得呼救聲後,轉身就奔出了家。

陳鳳珠剛跨出門,一直繃著臉的孫洪久大發脾氣地叫道:“陳鳳珠,你滾出去就別再回來了!仲雲,你看你媽媽,她中了什麽邪,把心全放在造反上,連家都擱下啦。唉!她一下哪來這麽大的膽子……”
  
  “爸爸,我去煮飯,我先上樓去一下。”孫仲雲邊說邊登樓。
  孫洪久等到兒子下樓後,就叫住兒子說:“你剛才沒聽懂我話的意思,我是怕你媽媽當反革命!你幾兄妹成了反革命子女就慘了,要遭到歧視,還要毀了前程!”
  
  見父親越說越緊張,孫仲雲輕鬆地對父親說:“爸爸你別自己嚇自己,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媽媽隻不過是在響應毛主席搞運動的號召。好了,我煮飯去了。”
  
  孫仲雲不等父親說話,就快速走向了廚房。
  
  孫洪久不同意兒子的說法,衝著兒子的背影大聲說道:“毛主席的運動就這樣搞?他自己造自己的反?天地下有這樣的事情嗎?“
  
  晚飯煮好後,孫仲雲經過堂屋,朝自己的臥室樓爬去。這時仍呆坐在飯桌旁的孫洪久冷不丁地衝著兒子叫道:“飯煮好沒有?“
  
  “煮好了”,孫仲雲低聲道。
  
  “端出來吃”, 孫洪久命令般地叫道。
  
  “媽媽還沒回來……”回話間,孫仲雲偷偷地觀察著父親的臉色。
  
  “等她個屁,不等”。 孫洪久氣呼呼地說。
  
  在孫仲雲的記憶中,父親不等齊家人就開飯,這還是第一次。因此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似乎擔心起了什麽。
  
  孫洪久索然無味地應付完晚飯後,就馬上拿起煙杆起身,做出一副從來就沒有在乎過家庭的模樣,漫不經心地對兒子摞下一句話:“我坐茶館去了……”
  
  孫洪久話未落音,就半耷著頭朝大門外走去。
  
  “爸爸,不是沒茶館了嗎?”孫仲雲略感驚奇地問道。
  
  “坐老虎灶”。說話間,一肚子憋悶的孫洪久已跨出了家門。
  
  
  在重慶中老年男人心目中,坐茶館是件特別爽心的事,因為這不但能與茶友輕鬆地談天說地,而且還有能使人心曠神怡的評書可聽。然而,自有了“破四舊”,茶館就被破掉了,理
  
  由是它是資產階級的產物;根據是勞動人民根本就沒有時間坐茶館。坐茶館的人是有閑階層,有閑階層就不屬於無產階級,不是無產階級的東西就應該被破掉。這個問題在學生中還有
  
  過爭論,最終左派輕鬆獲勝。
  
  茶館被廢除後,可苦了那些每日必坐茶館的老翁,這使他們沒有了邊品茶邊聊天的聚處。
  
  盡管沒有了茶館這個窩,但仍有老人每天都要捧著茶盅留戀地在茶館門前慢悠悠地往返幾趟,以此來了卻坐茶館的嗜好。往返中,如遇上同仁,他們每每都要相覷著自我解嘲地
  
  苦笑一下,其情形猶如流離失所者,好不淒涼。
  
  此況不久後,有頑固不化者試探著在茶館的老虎灶外麵———那張靠壁擱放雜物的桌子旁坐下來。由於老虎灶緊臨大門,所以接著就有一個個老翁仿效之。老翁們為了給自己壯
  
  膽,就苦笑著說:“我們是自己從家裏帶來的茶,不算是坐茶館”。同時老虎灶的大媽也說:“我們沒賣茶,賣的全是白開水,你看裏麵桌子上一個人也沒有。”
  
  從此老虎灶成了第二代茶館。隻有大半張桌子的茶館人滿為患,好心的司灶大媽或大伯就在屋簷下放置一條長凳,盡量收留“流離失所”者。
  
  這樣的茶館也有一點好處,使品茶者邊聊天邊將流動的街景一覽無餘地觀賞。

孫仲雲獨自沉悶地吃完飯後就鬱鬱不樂地收拾起碗筷來。最後他將一瓦缽綠豆稀飯、一碗蠶豆放在飯桌中央用紗罩蓋好後就上樓去了。
  
  晚霞殆盡時,孫仲海和孫仲霞湊巧同時回到了家裏。一進屋,孫仲海就輕車熟路地捧起桌子上的瓦缽大吸稀飯。
  
  “不講衛生。孫仲霞擂著大哥的背責備道。
  
  “一家人之間不會傳染”。用手背擦著嘴的孫仲海不以為然地說。
  
  在樓上的孫仲雲聽見兄妹的聲音後,就大步跨到樓門口,假意向哥哥嗬斥道:“喂!你還是該講講衛生。”
  
  “二哥你回來了?”孫仲霞抬頭向樓上一看,禁不住驚喜地叫了起來。
  
  “豈止是回來了,晚飯都是我煮的。”孫仲雲邊說邊下樓。
  
  “爸爸和媽媽呢?”孫仲霞略感驚奇地問。
  
  “媽媽臨時有事出去了,爸爸坐茶館去了。”孫仲雲邊回妹妹的話邊走向廚房,“你們快吃飯吧,我給你們剝兩個皮蛋。”
  
  拿著皮蛋的孫仲雲剛一回到堂屋,就被妹妹出了難題。
  
  “二哥,你加入紅衛兵了嗎?”孫仲霞興奮地問道。
  
  “你呢?”沒有了笑容的孫仲雲剝著皮蛋反問道。
  
  “還用問?當然參加了。”孫仲霞無比自豪地說。
  
  “你填報的什麽成分?”孫仲雲意味深長地笑著問。
  
  “工人唄。”孫仲霞剛回話,便覺不對勁,於是就盯著孫仲雲說:“二哥你好象在取笑我?”
  
  孫仲雲笑著說:“妹妹,你有什麽好笑的?”
  
  盡管孫仲雲裝得很正常,但孫仲霞仍懷疑二哥心中有鬼,因而她嬌嗔地說:“二哥,你心中有鬼,你的笑裏有文章。怎麽我一問你加入紅衛兵沒有,你就陰笑?快說。”
  
  這時,隻顧著吃飯的孫仲海沒好氣地打斷妹妹的話:“小幺妹,你加入紅衛兵有什麽了不起,人人都可以加入紅衛兵,隻要是紅五類……”
  
  “你凶我幹什麽?”氣盛的孫仲霞更是武斷地打斷了大哥的話,“你對紅衛兵這個態度,是不是當了保皇軍?”
  見生氣的妹妹認真勁,孫仲海反而笑嗬嗬地說:“什麽叫保皇軍?我隻知道哪邊人多就加入哪邊,這比當逍遙派好,因為夾在兩派之間會挨臭罵,有困難也不知道找誰;所以我參加了人數多的工人糾察隊。”
  
  “市儈!保皇軍就是市儈,哪有一點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的革命氣味!聽你這腔調我就作嘔,你個機會主義者!”孫仲霞乜了一眼大哥就氣鼓鼓地回臥室去了。
  
  “我市儈?”氣呼呼的孫仲海衝著妹妹的背影高聲說,“你真以為‘世界是你們的?’幼稚!工人就是工人,農民就是農民,學生就是學生,大家的世界就是搞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要癡想那一個世界,可笑……”
  
  出於對家庭的愛護,孫仲雲一把拉上哥哥就往屋外走,“哥哥,我們去江邊納涼,屋裏太熱啦。”
  
  孫仲海雖被拉出了大門,但仍氣呼呼地扭頭衝門口說:“莫名其妙,一個文化運動就把一家人搞得快像仇人似的。”
  
  “是國家重要還是家庭重要?”孫仲霞奔到門口,對離去的大哥批評道:“你的思想太落後了……”
  
  
  暑天,黃昏時的市井有一種在歎息的萌動,被炎熱炙了一天的人們紛紛來到室外,想盡快給身體退熱。離江邊不遠時,兄弟兩感覺到了一陣江風的涼爽。到了江邊坐下後,渾身
  
  的暑氣消盡,有著的是仲秋時分的爽心。不久暮色四圍,江兩岸櫛比鱗次的房屋和兩畔的大小泊船亮起了燈光。時下,山城的萬家燈火在孫仲雲看來不是美麗,而是寂寥跟疲憊。
  
  靜默中,孫仲海突然對弟弟說:“仲雲,你發現一個問題沒有?”
  
  “什麽問題?”孫仲雲淡淡地問。
  
  孫仲海見弟弟心不在焉,便輕輕扭動著弟弟的頭說:“你先看看遊泳場,再來跟我說話。”
  
  遊泳場是一個大沙灘,附近的人都在這裏親近、擁抱長江。在哥哥的迫使下,孫仲雲向不遠處的遊泳場望了過去。他望著一大片影影綽綽的人們百思不得其解起來。
  
  “你看出問題沒有?”孫仲海又一次問弟弟。
  
  “沒有,他們有什麽問題?”孫仲雲反問道。
  
  孫仲海一偏頭說,“嗨,要是往年的這個時候,來遊泳的人中學生占大多數,可今年幾乎全是小學生。中學生都當紅衛兵忙運動去了。”
  
  “喔,哥哥你的心還真細。”孫仲雲誇完哥哥就心神不寧地思忖起來。
  
  在惆悵中,他的心靈漸漸進入了萬籟寥寂的空間,心貼著江麵逆行而上,直至來到千裏外的雪山上、冰川澗。正當他在聖潔的世界裏感到欣慰時,就被哥哥吵醒了。
  
  “你下不下水?”孫仲海站在江中抹著頭上的江水對弟弟說,“你還是下來冰一冰吧,這樣回到蒸籠裏好受一點。”
  
  由於心情不好,孫仲雲隻在江水中泡了一會就上岸和哥哥回家了。

 

第二天,孫仲雲起床時家裏就剩他一個人,其他人都到自己的單位忙事情去了,他心神不寧的在家坐了一會,就決定到離自己家近的陸大勇等幾個同學家去串門。可是他沒有見到
  
  一個同學,他們都到各自的學校忙運動去了。因此他隻好懷著沉重的心情,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
  
  轉眼就到了孫仲雲回家後的第一個星期天。盡管是星期天,但孫仲雲的家卻冷冷清清,隻有他跟他父親倆人。本來父子倆相處時就不苟言談,如今心煩的他倆就更加注意避開對方,
  
  盡量不照麵。一上午孫仲雲就悶在樓裏,很少下樓;孫洪久也長久倚桌而坐,抽著悶煙一聲不響。
  
  十點多鍾時,思考了很久的孫洪久突然朝樓上叫道:“仲雲,樓上不熱嗎?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父親的形色使孫仲雲在下樓時就有些許拘謹,因此他在站到父親對麵後就露出不樂意長談的口氣說:“爸爸,您要跟我說什麽?快中午了,我該去煮飯了。”
  
  孫洪久見兒子這種態度,便不悅地沉寂了一下才帶著批評的語氣問:“仲雲你怎麽不參加紅衛兵呢?”
  
  父親的話讓孫仲雲大吃一驚,吃驚的是父親在強烈反對母親參加運動的同時還惦記著自己是否是紅衛兵。他自己心情不好還在操心子女的前途。
  
  果然,孫洪久見兒子老低著頭不答話,就生氣地說:“你是怎麽想的?你怎麽不當紅衛兵?”
  
  心中咕噥著“成分”的孫仲雲無言以對,做出隨時想走開的舉動。
  
  孫洪久見兒子有抵觸情緒,於是就拿出家長的威風來說道:“你還有些不耐煩的樣子?你坐下來,我要跟你好好談談。”
  
  不敢惹父親發火的孫仲雲隻好側身對著父親坐了下來。
  
  接著孫洪久繃著臉嚴肅地對兒子說:“那麽多的人都加入了紅衛兵,你為什麽不加入?你準備什麽時候回學校去參加紅衛兵?你現在要給我一個準話。”
  
  見兒子還是不開口,孫洪久壓著氣發火了,“你這個孩子是怎麽啦?那些家庭有問題的孩子想當紅衛兵都當不了,而我們成分好你卻不願當!你不識好歹!你還要不要前途,再說你媽媽也不會答應。”
  
  “你怎麽反對媽媽參加組織呢?”急中生智的孫仲雲欲將話題岔開。
  
  “學生跟工人不一樣。”孫洪久語氣肯定地說,“學生參加運動是保衛毛主席,而你媽媽參加工人造反軍卻是造領導的反。”
  
  對於父親的認識,孫仲雲本想說兩句,但終歸還是欲言又止,因為他知道自己跟父親說不清。於是他站起來邁向廚房時說:“爸爸,我煮飯去了,媽媽的事你不要過分擔心……”
  
  “你別忙著煮飯。”孫洪久猛地叫住兒子,“你媽媽的事我不操心了,我隻問你什麽時候回學校參加紅衛兵?”
  
  停立下來的孫仲雲麵呈遲疑、為難之色。
  
  見兒子十分為難,孫洪久就用商量的口吻說道:“你在家再休息兩天回學校,這樣行了吧?”
  
  為擺脫父親的窮追不舍,孫仲雲隻好無賴地“嗯”了一聲。
  
  “煮飯去吧。”鬆了口氣的孫洪久又卷起土煙來。
  
  快十二點時,在廚房忙著炒菜的孫仲雲聽見堂屋的父親再次喊著自己。
  
  “仲雲你出來,有人找你。”孫洪久略顯高興地叫道。

孫仲雲家的廚房在房後,到堂屋要經過一個巷道。孫仲雲走在巷道時就被一個他十分熟悉而又歆羨的聲音給嚇了一跳,原來他聽見了楊娟跟父親的說話聲。
  
  還有兩步就到堂屋的孫仲雲,正在為自己如何麵對楊娟而感到心慌愁悶時,幸而有他父親沒完沒了的向楊娟打聽學校紅衛兵一事,從而避免了他與楊娟目光相碰時產生的尷尬。
  
  “仲雲,你同學來關心你當紅衛兵的事。”孫洪久對剛來到堂屋的孫仲雲說:“你看,你還不如女同學。”
  
  “孫伯伯,孫仲雲已經是紅衛兵了,我替他報的名。”楊娟興奮地說。
  
  “你替他報的名?”孫洪久不禁疑惑地盯著楊娟,“當紅衛兵還可以讓人幫忙?”
  
  覺察出自己的話有不妥之處後,楊娟急忙改口說:“這是一個同學委托我辦的,那個同學也是受孫仲雲的委托,他說孫仲雲家裏臨時有事要辦。”
  
  “喔——”孫洪久在若有所思中欲言又止。
  
  “孫仲雲,你什麽時候返校?”楊娟偷窺著孫洪久,卻裝得漫不經心地對孫仲雲說,“今天組織派我去重慶大學抄大字報,所以我就順便來你家看看你的情況。”
  
  像明白過來什麽事的孫洪久不等兒子開口,就忙不迭地對楊娟說:“家裏沒事了,他現在就可以回學校。同學,先吃午飯,吃完飯你們一起走。”
  
  楊娟抿著笑點了點頭。
  
  見楊娟同意後,孫洪久立馬對兒子使喚道:“仲雲,快去把飯端出來,抓緊時間。”
  
  孫仲雲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少與楊娟說話為妙,所以他沒等父親的吩咐落聲,就立即轉身走向廚房。
  
  
  飯後孫洪久連煙都顧不上抽,就對兒子催促道:“仲雲,你們走,我來洗碗。”
  
  然而沒有一點激情的孫仲雲卻說:“不著急,我洗了碗再走也不遲。”
  
  “看你這副樣子,沒有一點血性,快走!”孫洪久嗔斥著兒子。
  
  見孫伯伯發了火,楊娟不由帶著莫名的慌張說:“孫伯伯,我來洗碗。”
  
  孫洪久沒回答楊娟,而是繃著臉對兒子說:“你還不快去收拾東西?看這位同學為你耽誤了多少時間。”
  
  大概是心裏窩著火、肚裏憋著氣的緣故吧,孫仲雲到樓上去提著行李下來後,用似有非有的聲音向父親道了別,爾後就悶聲不響地跨出了家門。
  
  “你爸爸好凶。”楊娟趕上孫仲雲說。
  
  由於心中愧得慌,孫仲雲隻顧埋頭前行,一時間不敢輕易跟楊娟說話。
  
  見久別重逢的戀人不說話,仍是滿懷喜悅的楊娟便假裝生氣地說:“仲雲,今天的太陽又不是很大,你走這麽快做什麽,難道在這裏你也害怕?”
  
  本來頻步直竄、心虛又羞愧的孫仲雲正在為沒想出好方法來掩蓋自己是個戀愛逃兵的事而急得火燒眉毛般不堪時,楊娟的抱怨話讓他不由計上心來。因而他側頭看著楊娟微微一笑說:“你說我害怕什麽?”
  
  楊娟笑眯眯地說:“我不知道你怕什麽,反正你在學校怕,在街坊也怕。”
  
  “你說的是老黃曆,”孫仲雲刻意豪邁地一笑,“現在的我在什麽地方都不怕啦。”
  
  “真的?在學校你也不怕啦?”楊娟驚喜得一下挽住了孫仲雲的胳膊。
  
  楊娟一如既往的親昵,使孫仲雲暗暗鬆了口氣。同時他認為楊娟並沒有看出、懷疑自己是個戀愛逃兵,因此少了許多愧色。
  
  接下來,神態自然了很多的孫仲雲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而正準備用恭維話來討好楊娟時,他一下看見了牙刷廠圍牆上“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標語,因此他帶著別樣的微笑對楊娟說:“娟,你看見前麵牆上那幾個字了嗎?”
  
  楊娟剛欲問是什麽字時,“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已映入她眼簾。一步步前行中的她愣神了一下後才淡淡地說:“我知道那是國家主席劉少奇之語,但是……“
  
  “但是什麽?”孫仲雲笑著問。
  
  楊娟想了一下後說:“現在不興這句話了,此話有些俗,有自私的影子。”
  
  “嗬,你連人家影子都看出來了?”孫仲雲揶揄地笑著說。
  
  “社會主義國家講的是大公無私嘛。”楊娟認真地說,“毛主席一貫教導我們要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為了讓這個找來岔開楊娟思路的話題能自然地馬上結束,孫仲雲就滿臉堆笑地說:“對,我們不應該有一點私心雜念,否則還是新時代的人嗎?”
  
  有了這段談話後,孫仲雲認為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他不僅言談舉止恢複了正常,而且看楊娟時也不心虛了。
  
  就在他認為已過了難關,自己這個“逃兵”終歸沒被楊娟識破時,楊娟卻嬌嗔地抱怨起來。
  
  楊娟氣鼓鼓地說:“仲雲,你知不知道,自從報名那天不見你後,我就天天在想你。經過幾天後,我才曉得了什麽叫失落感、什麽叫心神不寧。為了見你,我今天終於找到了假公濟私的機會。”
  
  聽了楊娟這一串癡心摯愛的話,孫仲雲有點無地自容了。慚愧的他為了讓辛勞的楊娟有幸福感、榮耀感,就煞有介事地驚訝道:“哎呀,娟,我也是在咱們分開的這幾天裏才體會到什麽叫失落感,你說怪不怪?”
  
  楊娟嘟著嘴帶笑地說:“孫仲雲,這是你自找的罪來受,誰叫你招呼都不打就跑回了家?喂,你家到底有多急的事?”
  
  孫仲雲轉動了一下腦筋後說:“誰對你說我家有急事了?”
  
  “這還需要人告訴嗎?”楊娟十分自信地說,“如不是家中有十分緊迫的事,你在第一時間裏會不報名加入紅衛兵嗎?”
  
  “娟,你真聰明。”孫仲雲假裝驚訝地叫道。
  
  楊娟笑睨著對孫仲雲說:“我這也算聰明?人之常情嘛,除非你不想成為一名紅衛兵。”
  
  “除非我吃錯了藥。”孫仲雲暗暗高興地說。
  
  孫仲雲見楊娟是這樣看待自己跑回家的事,就徹底放了心,不再擔心被楊娟瞧不起。
  
  “好了,別再說吃藥的事,我們還有任務在身,走快點。”說話間,楊娟滿麵春風地加快了步伐。
  
  “什麽任務?”孫仲雲乖巧地問。
  
  “組織派我去重慶大學抄回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和其他中央首長的最新講話。”楊娟說。
  
  “這有什麽用?”孫仲雲問。
  
  楊娟認真地說:“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你回到學校就知道了。總之,現在兩派都在用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和其他中央首長的最新講話來作為攻擊對方的利器,把別人說成是破壞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罪魁禍首,而自己卻是捍衛毛主席的紅色衛士。”
  
  “就這麽幾天,我校也形成兩派了?”孫仲雲略微吃驚地問。
  
  “傻瓜,全市都一樣,階級鬥爭哪有死角。”楊娟對孫仲雲說。
  
  “那一派是誰?”孫仲雲又問。
  
  “就是趙中遠那一夥人”楊娟說。
  
  “他們罵我們是保皇派吧?”孫仲雲問。
  
  “你怎麽知道?”楊娟問。
  
  “這還不簡單?”孫仲雲自信地說,“凡是有單位領導支持、關心的組織就是保皇派;而不願受製於領導的組織就是造反派。”
  
  “哼,我看造反派是反革命派。”楊娟氣呼呼地說,“仲雲走快點,我們快點到重大拿回批駁造反派反動繆論的材料。”
  
  說話間,他倆已走出小街,來到人來人往車輛穿行的大街上。他倆登上開往重慶大學的公共汽車,大略半個小時後,他倆跳下汽車,來到了重慶大學的校門前。

孫仲雲和楊娟都沒有到過重慶大學,所以他倆剛一站穩,就虔誠地打量起高等學府的神聖來。不過楊娟的沉靜模樣在片刻後就變得躁動起來,還不顧旁人側目而興奮地對孫仲雲叫道:“仲雲,你看前來取經的人好多,多麽壯觀啊 ,大學就是不一樣啊!”
  
  雖已是下午兩點多,但大學的門裏門外仍是人頭躦動,各路前來取運動之經的人去去來來川流不息,其磅礴氣勢令人讚歎。
  
  孫仲雲順著大樹成行、大字報夾道的林蔭道,心有旁騖地移動著步子時,在後麵磨蹭了一下的楊娟倏地竄到他跟前,迅速遞出一個日記本和一支鋼筆來說:“仲雲,罰你。”
  
  楞怔了一下的孫仲雲笑著說:“發給我的?當紅衛兵還發文具呀?”
  
  “你想得美。”楊娟笑了,“誰說發給你文具,我是懲罰你抄寫最新最高指示和講話。”
  
  “喔,原來你是罰我這個。”孫仲雲笑著伸手去接本子時,殊不知楊娟倏地收回了筆記本跟鋼筆,同時還生氣地說:“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罰你?”
  
  見楊娟有些不高興,孫仲雲唯唯諾諾地笑著說:“我沒有錯你也可以罰我嘛。”
  
  “我有那麽不講理嗎?”楊娟又氣又笑地說。
  
  “是我不講理。”孫仲雲鬼崇地笑著說。
  
  “我為什麽罰你?”楊娟笑著再次問。
  
  “不知道。”孫仲雲爽朗地說。
  
  楊娟笑了,說:“你不知道怎麽不問楊老師呢?”
  
  “楊老師你為什麽罰我?”孫仲雲立馬說。
  
  楊娟忍笑而說:“哼,看你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氣人。我幫你報了名,可你到現在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就為這罰你。”
  
  “謝謝,謝謝;該罰,該罰。”孫仲雲連聲說道。
  
  “快拿去抄吧。”楊娟將日記本、鋼筆遞給孫仲雲。
  
  孫仲雲剛接過本子就問:“你給我填報的什麽成分?”
  
  “大資本家、大惡霸地主”楊娟掩嘴而笑。
  
  “你別嚇我。”孫仲雲也笑了。
  
  “你還笑!快去執行任務吧。”說話間,楊娟推了孫仲雲一把。
  
  
   重慶大學是文化大革命運動在重慶的氣象站,山城人民從這個氣象站窺探、推算文革的形勢及發展方向,因而前來大學看大字報的人都顯得心有城府。也正因如此,盡管大字報鋪天蓋地、來往的人熙熙攘攘,但卻場麵沉悶,取經人隻顧用腦或用筆從大字報上收集自己所需要的材料。
  
  大字報的內容大致分為三類。一是老生常談的批判黑幫、二是入主出奴攻訐對立派、三是最新最高指示跟中央首長的最新講話。
  
  一個小時後,楊娟叫孫仲雲停止摘抄大字報,同時說道:“仲雲你辛苦了,已收集到這麽多材料,我看劉團長該滿意了。”
  
  “劉團長?什麽團長?”合上日記本的孫仲雲不解地問楊娟。
  
  “你落伍了吧?”楊娟得意地睨著孫仲雲說,“你離開集體才幾天就摸不著時代的脈搏了!劉長傑是我們的團長,段國成是副團長,我是聯絡員。”
  
  孫仲雲頓了頓後又問:“我們的組織叫什麽名字?”
  
  “沒有名字,就叫紅衛兵。”楊娟邊說邊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紅衛兵袖章來給孫仲雲看。
  
  “你怎麽不戴上呢?”孫仲雲看著印有“紅衛兵”三個字的袖章問。
  
  “你看看四周的人”。楊娟示意孫仲雲觀察一下四周的人群和情形。
  
  孫仲雲環視了一下四周後說:“那些人有什麽問題?我沒看出來。”
  
  楊娟神秘地對孫仲雲說:“傻瓜,你沒看出那些人佩戴的袖章與我們的袖章有什麽不同嗎?”
  
  “都是紅的,有什麽不同?”孫仲雲不解地問楊娟。
  
  楊娟有氣地說:“你沒看清他們袖章上的字嗎?他們的字是‘重慶市中學生紅衛兵’,而我們的字是‘紅衛兵’。”
  
  “這有什麽區別和講究嗎?”孫仲雲問。
  
  楊娟壓著氣說:“‘重慶市中學生紅衛兵’就是人們說的所謂造反派,而我們‘紅衛兵’就是所謂的保皇派。當然,我不認可這種說法,因為我們不是保皇派。”
  
  “喔,但這種說法又能怎麽樣?都是在賣嘴皮子。”孫仲雲有些生氣地說。
  
  “可有文章了,”楊娟不服氣地說,“重大這片區域是所謂造反派的天下,所以我們要注意安全,最好不要戴袖章,以免被他們圍攻。”
  
  “這件事爭論不清。時間不早了,咱們走吧。”孫仲雲望著天空對楊娟說。
  
  “別忙,我有東西獎賞你。”話音剛落,楊娟就拿著一個小東西往孫仲雲嘴裏塞。
  
  “是什麽?”猝不及防的孫仲雲楞了一下就抓住楊娟的手。
  
  “是耗子藥。”楊娟樂嗬嗬地笑著。
  
  嘴唇已感覺到甜味的孫仲雲笑嘻嘻地說:“是糖?”
  
  楊娟抿嘴一笑,把糖塞進孫仲雲嘴裏,自豪地說:“巧克力奶糖,是援越物資。”
  
  “援越物資?”孫仲雲從口中取出糖來看了一下繼續說:“嘿嘿,我們一家人至今都還沒吃過這麽高級的東西……”
  
  “當然,”楊娟立馬接過孫仲雲的話,頗顯得意地說,“能吃上這糖的人少之又少。我舅舅是糖果廠的幹部,是他給了我家一小袋。”
  
  “你們家真了不起。”孫仲雲為了讓楊娟高興,故意拍馬屁般地笑著對楊娟說。
  
  楊娟掩嘴一笑,撇下孫仲雲,率先走出了重慶大學的大門。
  
  孫仲雲緊跟楊娟來到通往市區的公交車站,在候車時,楊娟親昵地靠攏孫仲雲喜滋滋地說:“仲雲,我們借這個機會先去逛逛公園,好不好?”

“時間不夠,不能去。”說話間,孫仲雲往旁邊挪了一步。
  
   “哼!”楊娟不高興了,慪氣地說:“我們相戀這麽久了,還沒有真正地好好呆在一起過。”
  
  “今後的好時光多呢,”孫仲雲笑盈盈地說,“到時候隻怕是你楊娟要煩我。”
  
  “到時候你可別耍賴!”楊娟笑了。
  
  “耍了賴,你把我甩啦。”孫仲雲抿笑而說。
  
  “哼,”楊娟用笑眼睨了孫仲雲一眼後往前走,“你得陪我逛逛街,我們到前麵一站乘車。”
  
  眼下,孫仲雲又一次享受到楊娟的癡情後,不僅心花怒放地跟隨向前,而且還隱隱作態,像一顆參天大樹般地護著楊娟而行。楊娟似乎感受到了孫仲雲給自己的回報,因而也學著所愛之人,驕傲、愜意地輕盈前行。
  
  就在他倆享受著那份甜蜜時,前麵公路上突然傳來了氣勢洶洶的造反口號聲,於是他倆跟隨前麵的人群趕了過去。
  
  原來大呼造反口號的是一大隊遊行示威的“中學生紅衛兵”。當自詡是造走資派反的紅衛兵隊伍從孫仲雲眼前經過時,孫仲雲無意中看見了趙中遠、羅大剛、朱麗三人。就在他有些入神地為趙、羅、朱三人的高昂幹勁感到不理解但又有些敬佩時,就被楊娟給叫醒了。
  
  “喂,你覺得他們很威風了不起吧?”楊娟用一件東西碰了碰孫仲雲的胳膊,“其實不然,他們很無奈,因為領導不支持他們。”
  
  “我看見趙中遠他們了。”孫仲雲繼續盯著遊行隊伍。
  
  “喂,請看這裏。”心揣自豪感的楊娟又用那東西碰了碰孫仲雲的胳臂。
  
  孫仲雲側轉身一看,見楊娟給自己遞上來一瓶汽水。他沒有馬上接汽水,而是遲疑了一下說:“你不該花這錢,渴了喝杯老蔭茶就行了。”
  
  楊娟喝著手裏另外一瓶汽水,愜意地說:“我才不看他們遊行,煩!”
  
  “為什麽煩?”孫仲雲問。
  
  “你扭扭捏捏的我就煩,快喝。”楊娟發出了命令。
  
  楊娟的命令使孫仲雲感到很幸福,於是他接過汽水很乖巧地喝了幾口。
  
  “拿來。”楊娟突然說。
  
  這突然其來的話使孫仲雲一下楞住了。他看了看手中的汽水,又看了看楊娟說:“你不請我喝汽水了?”
  
  “快拿過來。”楊娟說。
  
  就在孫仲雲快窘得無地自容時,楊娟驀地含笑對他說:“傻瓜,你那瓶口上有鐵鏽,隻顧著喝。”
  
  說完,楊娟就將自己的汽水與孫仲雲的汽水對換了。
  
  孫仲雲見楊娟用手帕細心地擦著瓶口的那點鏽漬時,心中感觸多多。為此,他決定為了楊娟,再也不究所慮之事的青紅皂白,好好的當紅衛兵。
  
  孫仲雲又喝了兩口就打起飽嗝來。不知是為了消除自己剛才的窘態,還是為了恢複先前的甜蜜,孫仲雲邊走邊無話找話說:“楊娟,早知道汽水這麽容易飽肚子,我饑荒年就該買它來喝。”
  
  楊娟大笑著說:“孫仲雲你個大傻瓜,剛才還在說汽水是奢侈品,饑荒年的人買得起嗎?”
  
  “喔,對對對。”孫仲雲假裝恍然大悟地說,“就算現在汽水對我們這些家庭來說都還是奢侈的東西。”
  
  “你傻夠沒有?車站到了。”楊娟笑盈盈地看著孫仲雲。
  
  …
  
  一路上坐車乘船,他倆在太陽快落山時趕回了學校。

 

 

 

 

 

 

 

八、

 

 

 

 


   孫仲雲這次回到學校已是酷熱的七月。又回到學校的孫仲雲因為前途失而複得本該感到高興,可是他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發現當了紅衛兵的同學們精神麵貌發生了很大的
  
  變化,他們隻傾情於與運動相關的事,不是很在乎同窗情誼了。因此回到學校的第一夜,孫仲雲就在歎息世態炎涼中,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晨,孫仲雲睡得正酣時,被梁鵬給大聲叫醒了。
  
  “孫仲雲,快起床,紅衛兵是軍事管理,每天上午都要出操。”梁鵬對準孫仲雲的耳朵吼道。
  
  驚了一跳的孫仲雲倏地睜眼一看,見同學們都已忙碌完洗漱,便不由得露出相形見絀的羞愧之色。他顧不上向對他耳朵大吼的梁鵬發火,就翻身起床。他在洗漱完吃飯時,已意識
  
  到自己在短短幾天裏,就明顯脫離了社會,大大落後於同學們了。他見佩戴紅衛兵袖章的同學們,個個如天兵天將一樣神氣十足後,心中有了新意識及新計劃,決定退縮一步,時時、事事不與人比肩。
  
  由於還不習慣軍事化管理的快節奏,集合時孫仲雲也是最後一個走出宿舍的人。他並步下完宿舍前的台階,在向操場奔去時,被迎麵匆匆而來的費靜給叫住了。
  
  “孫仲雲,這是楊娟托我交給你的袖章。”費靜將一個紅衛兵袖章交給了孫仲雲。
  
  “喔,謝謝你!”心虛自己成分有假的孫仲雲機械地接過袖章來捏在手裏。
  
  “你怎麽不戴上?你好象不怎麽激動。”費靜不解地盯著孫仲雲問。
  
  “現在要趕時間,邊走邊戴。”說假話的孫仲雲邊走邊戴袖章,同時瞟了一眼費靜的胳膊,“咦,費靜你的袖章怎麽跟我的不同?赤衛軍是什麽?”
  
  並行中的費靜先是靦腆地看了一眼自己佩戴的“赤衛軍”袖章,爾後才微紅著臉說:“我們是紅衛兵的外圍組織,這,我已經很滿足了。”
  
  “你怎麽會是赤衛軍?是誰發明了這個組織?”說話間,孫仲雲已沉下了臉。
  
  “我的家庭成分是中農。”費靜低聲說。
  
  “嗨,別誤會,我沒有盤詰你家庭成分的意思。”孫仲雲趕忙說,“快走,快走,我們要遲到了。”

 而費靜卻心懷喜悅地說:“能當上赤衛軍我已經很滿足了,不然我現在隻能呆在家裏眼睜睜看著別人掙政治表現,而自己卻在無可奈何中像一片落葉似的漸變成爛泥;再說赤衛軍組織還是劉長傑團長費了好大力氣才幫我爭取來的,所以我還是感到慶幸。。”
  
  “那是,那是,咱們走快點。”孫仲雲催促著費靜。
  
  孫仲雲和費靜趕到已是陽光疹人的操場時,紅衛兵們已站好隊,劉長傑、段國成等幾個頭目已煞有介事地矗立在隊伍前麵。孫仲雲一見這嚴肅場景,不由得先是一驚,爾後就告戒自己今後不要對愛表現的人不屑一顧,而是要裝得恭維,從而保護好自己。
  
  孫仲雲繞道來到隊伍最後麵,為的是悄悄尋找梁鵬他們,好和他們站在一起以消除自己心中的緊張和尷尬。無意中他看見費靜站在一個隻有二十多人的小隊伍裏,因此他明白了
  
  小隊伍是赤衛軍,自己目前站的這個近二百人的大隊伍是紅衛兵。正在他盯著費靜那群人莫名苦楚時,隊伍前麵傳來楊娟洪亮而氣派的聲音。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人民靠我們去組織……預備———唱。”楊娟揮手打起節拍帶領大家唱道:“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份子,靠我們組織起人民去把他們打倒——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打掃不到,灰塵照樣不會自己跑掉——”
  
  緊接著,紅衛兵們又唱: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
  
  語錄歌和革命歌曲唱完後,活動程序進入了慣常的劉長傑作形勢報告、段國成侃首都風雲之事。大略半小時後,紅衛兵們就列隊開始操練起來。
  
  一個多小時的操練結束後,紅衛兵們回到教室做討伐黑幫的文筆工作。如今的教室被布置得煥然一新,這使孫仲雲一走進教室就不由得好奇地觀看起來。最引他注目的是新帖上
  
  去的諸多標語。正牆上方帖有毛主席肖像,下方是“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紅太陽”;後牆是“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側牆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興無滅資。”
  
  抱著要盡快掌握時代脈搏的想法,孫仲雲又去別的教室瞅了一眼,看他們是否也布置得紅彤彤。其他幾間教室的布置格調與孫仲雲的教室基本一樣,所不同的是後牆及側牆的標
  
  語,如有“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把學校辦成毛澤東思想大學校”、“把毛主席的書作為各項工作的最高指示”、“毛澤東思想放之四海而皆準”、“把毛澤東思想千秋萬代傳下去”等。
  
  孫仲雲四處觀察後,心裏踏實了許多,自認為很快就能跟上形勢,不怕在精神麵貌上絀於同學們。心中有了底的他正準備返回自己的教室時,突然看見費靜和趙文和從一間他
  
  沒去過的教室裏微笑著出來。他見趙文和胳臂上也戴著赤衛軍袖章,於是就好奇地問:“費靜,你們要到哪裏去?”
  
  費靜說:“我和趙文和去領印製傳單的紙張和油墨。”
  
  費靜和趙文和離開後,添了點心思的孫仲雲若有所思地朝費靜們那間教室走去。
  
  果然,不出孫仲雲所料,那間教室裏全是赤衛軍。現在他明白了,赤衛軍被紅衛兵公然蔑視為二等人,就連賣力也是分開活動。
  
  “如果把我欺侮到這種程度,老子寧願不要前途也不接受這糟蹋!”孫仲雲心裏惡狠狠地罵著走回了自己的教室。
  
  孫仲雲剛一跨進教室,就被顯得有些生氣、但卻是保持著微笑的梁鵬給叫住:“喂,孫仲雲快來刻版,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他們都欺侮我字寫得好。”
  
  “刻什麽版?”孫仲雲問道。
  
  “傳單。”梁鵬說。
  
  孫仲雲沒有馬上應承,而是看著嬉笑打鬧的同學們說:“喂,你怎麽不找那群吹牛的人刻版?你看半個書法家董明明都在那裏閑著。”
  
  梁鵬笑著抱怨道:“嗨!這個時候你能叫動他嗎?人家正忙著跟李華新為首的一夥軍事愛好者胡侃越南戰爭呢!”
  
  “怎麽要印刷傳單了呢?”問話間,孫仲雲接過了鋼板。
  
  “鬥爭方式發生了變化。”梁鵬說,“明天我們就要上區大街去散發傳單。”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附四中紅衛兵天天上午都到區大街散發傳單。傳單的內容全是對保皇派有利、對造反派無利的最新最高指示及中央首長的最新講話。
  
  保皇派紅衛兵之所以要上街向市民散發傳單,這也是被造反派紅衛兵所逼。被逼的原因是造反派不僅在一天天壯大,而且在輿論上也大有蓋過保皇派之勢。
  
  十多天的散發傳單活動之後,附四中紅衛兵就對此沒有了興趣,因而就窩在學校不願上街了。劉長傑見自己的紅衛兵對操練犯嘀咕、對散發傳單又無興趣後,就隻好叫大家先在教室又寫起大字報來。
  
  一天上午,正當在教室各行其事的紅衛兵感到無聊時,羅炳奎老師突然驚慌地奔進教室大聲叫道:“快快快!大家快去教師宿舍救宋老師,他正被一夥外校來的中學生紅衛兵毆打……”
  
  以李華新為首的血性青年聞聲後,一個個瞪著眼蹦起來迅速衝出教室,飛身向教師宿舍奔去。紅衛兵們怒氣騰騰的原因不全是因為有老師被人毆打,而另一個原因是他們早就被中學生紅衛兵無休無止聒噪自己是保皇黨之事搞得心煩而怒氣萬丈。

教師宿舍座北朝南,建在全校地勢最高處的東北角,其建築是磚木結構,其規模就是兩排平房。由於房屋狹窄,所以每戶門前都搭建了一間簡陋廚房,而把原來的廚房改為臥室。
  
  也由於現在的廚房蓋住了排水溝,從而使水慣常四濺,造成牆根遍生墨綠色苔蘚,這成了教師宿舍的一大特點。
  
  烈日下,衝在最前麵且又大汗淋漓的李華新剛一撲進兩排宿舍的通道,就氣勢洶洶地大叫道:“誰敢打老師!誰敢打老師!”
  
  當紅衛兵們奔到宋老師家門前時,卻見房屋洞開的老師家空無一人,有著的是地上的血跡。見此情形,紅衛兵們立馬拔腿就朝通道的另一端即東邊跑了過去。跑出通道後,紅衛
  
  兵們絲毫沒有停留,而是徑直朝正前方的一個土丘上攀爬——原來雜草叢生的土丘上聚集了一群情緒激動的人。
  
  紅衛兵們還沒有登頂,就有幾個老師迎向他們、並指著腳下朝南的長坡又氣又急地叫道:“你們快下去,你們快到那邊去!宋老師被他們追打到下麵圍牆的夾竹桃林裏……”
  
  在土丘上激動得團團四轉的人是一群老師。老師們在烈日下的緊張狀態和期盼眼神,讓紅衛兵們顧不得上歇一口氣就跳下土丘,賡即在陡約三十度、長約百米的草坡上一路連滑帶溜地直躥下去。
  
  孫仲雲爬上土丘後,沒有馬上跟隨心急的同學縱身跳下土坎,而是歇著氣觀察起在 烈日下蹙眉的老師們來。他看見一個有夫子氣的老師特別激動地在一邊捶著胸迭聲歎道:“此道理怎通講,此道理怎通講……”
  
  夫子老師的歎息,撩開了孫仲雲的心靈,這使他在躥下陡坡時一直思索起文化大革命的真實意圖來。一路下滑的孫仲雲沒仔細看一眼前麵的情況,到了目的地靠攏梁鵬就問:“怎麽都站著呢?宋老師呢,被打沒有?”
  
  “你自己看。”蹙著眉頭的梁鵬乜了孫仲雲一眼。
  
  “……你們還有階級立場嗎?”一個模樣幹練的的中學生紅衛兵沉穩且刁蠻地指著側倒在地上的宋老師向附四中紅衛兵發出質問,“你們隻知道我們打宋宗明,可就是不問一問是什麽原因。毛主席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他譏笑嘲諷我們這些工農子弟,”另一個中學生紅衛兵激動地插言道,“他 說幾何幾何,叉叉角角,老師難教,學生難學。你們說他宋宗明是不是在仇視我們工農子弟?不過重
  
  要的是他這個地主狗崽子,曾帶著他的老婆孩子到市政府大門口靜坐視威,說什麽要工作權利!你們聽聽!你們聽聽有多嚇人!你們聽說過有人敢向我們的黨示威的嗎?哼!他宋宗明就敢!今天我們就是來揪他回去肅清他留在我校的毒瘤。”
  
   “他是地主崽子,你們不知道嗎?”又一個中學生紅衛兵用特別強調的口吻對附四中紅衛兵說,“像宋宗明這樣的壞份子、階級異已份子不揪出來專他的政,行嗎?你們別看他現在像一條快死的狗,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他可就是一條狼啦。”

原來宋宗明老師是由他校調來附四中的。今天是他昔日的學生借文化大革命之機前來公報私仇。孫仲雲看出那五個中學生紅衛兵的鬥爭伎倆就是專拿“階級立場”來說事,
  
  借此防禦對手,以避免寡不敵眾的打鬥發生。就在帶著嘲笑的孫仲雲在品味自己的同學與中學生紅衛兵一板一眼的“階級立場”學說時,李華新突然向對方大叫道:
  
  “老子現在不管你打老師對不對,隻氣憤你們跑到我們學校來冒大……你們以為我們是吃素的?再說你們中學生紅衛兵打著保衛毛主席的口號,一直上躥下跳,惟恐天下不亂!
  
  今天我們就要你們這些所謂的紅色造反派看看誰才是在真正保衛毛主席,也讓你們見識見識我們是不是好欺侮,是不是吃素的……”
  
  在李華新語言的提醒下,一直受製於“階級立場”的附四中紅衛兵一下有所醒悟,故紛紛帶著不願知雄守雌的憤怒向中學生紅衛兵一步步逼了過去。
  
  “慢,別忙。”帶頭的中學生紅衛兵極力鎮靜而又不失瀟灑地伸出雙手做出叫對方暫停一下的手勢,“咱們要動手可以,但還是要先把階級立場這個問題搞清楚了來,因為誰也犯不起這個錯誤。“
  
  果然,中學生紅衛兵的伎倆再次奏效,這使就要撲上去動手的附四中紅衛兵猶豫起來。也就在此刻,小有緊張的中學生紅衛兵抓住時機陰一步陽一步地開始逡巡了。在後退的緊要當
  
  口,那位幹練的中學生紅衛兵仍在迷惑對手,顯得十分大氣而又冠冕堂皇地說:“好,這次就算我們高姿態,把宋宗明這個壞分子讓給你們先批鬥,我們下次再來……”
  
  由於被階級立場這個問題所困擾,所以附四中紅衛兵就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中學生紅衛兵從容地跳下一個土坎,然後一溜煙地跑向最低處的操場。當附四中紅衛兵目送一個個對手
  
  從東邊土圍牆上的一個豁口處翻出校園後,才不滿起自己剛才的瞻前顧後來。末了,當他們隻好沒精打采地收回目光準備觀察躺在身後的宋老師時,才發現宋老師已沒躺在地上,而是已朝坡頂上爬去。
  
  盡管爬行的宋老師顯得很痛苦很狼狽,但沒有一個紅衛兵上前去幫助他。就在麵麵相覷不知是幫助還是劃清界限為好的兩難境地時,兩位男老師高一腳矮一腳的從上麵趕到了宋老師跟前,並立即攙扶起了他。
  
  自發生這件事後,附四中紅衛兵們開始對自己文縐縐的行為有所檢討了。
  
  時局似乎在更加乖張,第二天附四中又發生了一次派別衝突。這天上午,當附四中紅衛兵們在教室裏打發時間時,羅炳奎老師又跑到大樓裏大聲喊道:
  
  “大家快去,大家快去!趙中遠一夥又來鬧事了!他們正在西邊的平房教室裏大唱造反歌……”
  
  由於眾人聽出羅炳奎的呼叫聲並不是十分驚慌,所以就魚貫而出地到教學大樓與平房教室間的通道上問其情況(此通道學生們稱它為“貧富巷”)。在羅炳奎的帶領下,眾人衝出貧富巷直奔平房教室而去。
  
  剛拐過彎,保皇派紅衛兵就看見一間平房教室的門口旁赫然展開一麵大旗幟,旗上大書“重慶市中學生紅衛兵。”
  
  一見又是被稱為造反派的紅衛兵前來挑釁,走在最前麵的李華新、郭永泰、楊長江和胡英才便憤怒向前,一把就將造反派的大旗抓下來踏於腳下。伴隨著鬧哄哄的雜音,黃曉玲、謝倩等女生衝著教室的人嗬問道:
  
  “趙中遠,你們該不是又來要革命權利的吧?你們這些打著紅旗反紅旗的跳梁小醜,馬上滾出學校去!”
  
  “跳梁小醜們,你們跳夠沒有?你們今天來又想打誰?你們才是反革命。”

“中學生紅衛兵絕無好下場!”
  
  “你們馬上滾出學校去,咱們學校決不容許反革命組織存在……”
  
  在漫罵與恫嚇聲中,趙中遠、羅大剛、朱麗等十幾個中學生紅衛兵隻有慌忙地從教室內走到門口處,似笑非笑地將對手輕蔑打量。等保皇派第一波憤怒浪潮過去後,已平靜了的趙中遠才淡淡地向對方開了口,“你們的大方向錯了。”
  
  “你們的大方向才錯了。”保皇派吼了起來,“你們打老師大方向還正確嗎?”
  
  見保皇派激動得摩拳擦掌,膽小的朱麗開口輕聲說道:“我們隻是來爭取革命權利的。”
  
  朱麗的話叫保皇派大為光火,因為他們認為造反派是在胡攪蠻纏。於是保皇派的氣勢就更大了,大有馬上打人的架勢。
  
  見自己已是岌岌可危,趙中遠強裝出居高臨下的態勢再次對保皇派說:“你們的大方向錯了!”
  
  保皇派被趙中遠的高傲態度給激怒得怒目圓瞪,手心沁汗,恨不得衝上去大打出手。
  
  “馬上滾出學校,否則我們就動手送瘟神了。”保皇派下了最後通牒。
  
  這次趙中遠率領自己的人馬來,本就是試探保皇派的態度,看能否進駐學校,所以就對被驅趕毫不生氣,因為已在意料中。因此他高傲地將手一揮,帶上自己的人馬犖犖大方地向校外走了去。
  
  快到校大門時,趙中遠轉過身來拉開嗓子對保皇派說道:“我們記著的,今天是七月二十六號,我們又受到附四中走資派跟保皇派的打壓。我們還會回來的。”
  
  時局對造反派雖然是一天比一天有利,但與有當權派作後盾的保皇派相比,他們的力量還隻是星星之火,所以仍受到對手的強力擠壓,造成難有個落腳點,隻好東奔西跑,四處串聯。
  
  不過他們仍能經常到工廠去串聯、休整、聚集力量,因為工廠的造反派由於上班的原因,有屬於自己的辦公場所和陣地。
  
  趙中遠將自己的隊伍帶到區大街後,就將人馬派出去四處聯絡、征召誌同道合者。羅大剛和朱麗被派到運動前叫漢渝棉紡織廠,運動後叫衛東棉紡織廠的廠裏去執行任務。
  
  衛東棉紡織廠座落在地勢底於區大街很多的長江江岸上。羅大剛和朱麗剛與戰友們分手,滿街就例行響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這歌聲是從電線杆上、商店屋簷下
  
  的喇叭裏跑出來的。羅大剛和朱麗聽到歌聲後,都莫名地抬起頭來蹙著眉看了看頭頂上的烈日。
  
  借著廣播的播放,他倆知道已是十一點半了,故爾就加快了一點行進的速度。不久,他倆往左邊一拐,離開大街走進了西邊的一條小街,朝衛東棉紡織廠而去。越走街道越窄、
  
  越陡、也越來越不規整,不久他倆就進入了道路縱橫交錯的居民區。在沉默的行進中,由高處往低處而去的他倆所經過的大門小戶都被日頭炙烤得奄奄一息。直至又向右拐了個九十度的彎後,使
  
  人有日暮途窮之感的酷暑寂靜才有點人息。原來他倆拐過彎後眼前就豁然出現了一條能使人長舒一口氣的名叫“大佛巷”的巷道,大佛巷不僅長有200餘米,而且筆直、且不時有能消暑的江風吹來。巷道上正有幾個小孩在嘻嘻哈哈地打鬧著,這引起了羅大剛的注目。


  羅大剛一看男孩們的赤膊赤腳及頭上頂著、手裏拿著的濕衣,就知道他們剛從長江裏爬上來。
  
  羅大剛快走到纏成一團的男孩們跟前時,就調侃地對他們說道:“喂,小闖將們要把矛頭對準走資派喲,你們不要群眾鬥群眾。”
  
  “小闖將”是參加文化大革命的小學生組織。
  
  讓羅大剛始料不及的是他的話音剛落,一個小男孩就倏地離開纏成一團的夥伴,轉而望著他笑嘻嘻地說:“侯三不相信科學家。他說科學家說的毛主席能活一百四十多歲的話叫人不敢相信。紅衛兵哥哥,你說他反動不反動?我們正在幫助他不要犯錯誤,謹防當反革命。”
  
  麵對小男孩突如其來的話,羅大剛楞住了,因為他還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沒等他開口回話,所有的小男孩都“刷”地撇下侯三,翻動起雙腳,嘻嘻哈哈地朝巷道的上端奔跑而去。

“我沒有不相信科學家的話,”從地上拾起自己濕衣服的瘦小侯三邊走邊怯生生地盯著羅大剛主動解釋起來,“隻是有點,有點那個……不!誰敢不相信毛主席能活一百四十歲呀?因為這是科學家說的話。”
  
  現在羅大剛和朱麗已明白了那群小男孩剛才纏成一團的原因是大辯論。
  
  莫名笑著的羅大剛扭頭看了看向上爬去的幾個手舞足蹈的小男孩後,就回身繼續朝著巷道的下端而行。稍後,他抿著笑對朱麗說:“朱麗,你發現什麽沒有?嗨!那侯三還真鬼,他說的那個問題連我們都沒有想過。”
  
  “誰敢想這個問題?”朱麗淡淡地說,“不!壓根咱們就沒有這根筋,嗨!不過現在想來那侯三比我們強。”
  
  羅大剛略有思忖後說:“咱們快走,別再想這個問題了。總之我們的思想不能朝著侯三質疑的那個方向去。”
  
  下行完大佛巷,羅大剛和朱麗就踏上了橫在他們麵前的能並行兩輛卡車的下大街。他們往街的右邊前行了百來米後,就來到了衛東棉紡織廠的大門外。由於該廠有職工四千多人,
  
  而且飯堂又靠近大門,所以常年來的午餐時刻,大門處總是人頭躦動,躁聲一遍。自運動來,午餐時分的大門處就更顯得紛繁喧囂,兩派間的所謂關於運動大方向問題的辯論總是充滿火
  
  藥味。而且前不久辯論已變成了罵大街,雙方都不再爭論誰對誰錯,隻要一接上火,就直接攻訐對方,從不口軟;睚眥必報,恨不得一口把對方吞掉。
  
  今天羅大剛、朱麗趕來時,衛東廠午餐時的大門處依然是唇槍舌戰、如火如荼的大辯論,並且人群塞道寸步難行。辯論的雙方依舊是被稱著保皇派的工人糾察隊和被稱為造反派
  
  的工人造反軍。雙方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四十出頭的紡織女工。辯論的她們顯得別樣的英姿颯爽,其手中雖然攥著世俗的飯碗,但身上的白圍腰、頭上的白帽子工裝及一身的棉花飛絮加上被革命真理激勵得彤紅的臉卻彰顯出了她們的巾幗豪氣。
  
  羅大剛和朱麗還沒來得及細看一下辯論的雙方誰強誰弱,人群中央就突然劇烈地騷動起來。隨即就有婦女驚呼道:“保皇狗打人了!保皇狗打人了!王大腳被保皇狗打倒了!王大腳被保皇狗打倒了……”
  
  這騷動產生於保皇派與造反派間的抓扯、推搡及指指戳戳。見此情形,已有些運動經驗的羅大剛、朱麗不由得眉頭一緊,隨即就不顧一切地往騷動的地方使勁擠了過去。他倆之
  
  所以緊張,是怕自己的工人戰友吃虧———時下造反派雖然在精神上優於對手,但在人數和天時上遠遠處於劣勢。
  
  汗流浹背的羅大剛、朱麗擠攏騷動處一看,見都是身著工裝的兩派紡織女工在較勁地推擠,其狀況就像波浪一樣的湧來湧去,情形十分危險。見此狀,朱麗立即拉上羅大剛擠進了人群的中央處,並很快就找到了被打倒在地的王大腳。
  
  “王阿姨快起來,躺著很危險。”朱麗邊攙扶邊說。
  
  羅大剛也急迫地說:“王阿姨,現在人群這麽亂,很容易被踩踏,快起來。”
  
  殊不知王大腳一點也不服氣,她剛一站起來就又衝向了工人糾察隊,並吼道:“頭可斷,血可流,誓死不低革命頭!誓死保衛黨中央!誓死保衛毛主席。”
  
  這一來,場麵更激烈更混亂也更熱鬧了,不隻是危及人生安全的人浪在湧來湧去,而且還有兩派震動山河的革命誓言。
  
  當人浪又一波地向外湧去時,朱麗不但看見了摔落一地的飯菜、餐具;而且還看清了王大腳的形態。
  
  王大腳大骨骼,臉頰少肉、失血;衣綴補丁,腳穿自製蹩屣,顯邋遢。
  
  麵對也是長輩的工人糾察隊,羅大剛和朱麗犯了難,一時間裏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幫助本派的阿姨。他倆還在猶豫時,突然人多勢眾的工人糾察隊一下衝散了工人造反軍,使他倆豁然展現於人群中央。工人糾察隊一見到羅大剛和朱麗,氣就不打一處來,隨之就大罵道:
  
  “你這兩個跳梁小醜,又來咱們廠煽動造領導的反!今天我們這些毛主席的紅色工人就要看看你們怎麽造無產階級的反!”
  
  “你們簡直是在白日做夢!你們這幫造反派*****蟲,就是你們把好端端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搞得烏煙瘴氣。”
  
  “你們回家先造你媽的反!”
  
  “造反派跳梁小醜,快滾,工廠的運動用不著你們插手。”
  
  “現行反革命份子快滾,不然咱們毛主席的工人糾察隊就要對你們不客氣了!”
  
  “打倒反革命組織工人造反軍!”
  
  “工人糾察隊必勝!造反派必敗!”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滾出去,你這兩個反革命份子!”
  
  在這一大群婦女地動山搖的炮轟聲中,羅大剛和朱麗雖然有些暈頭轉向,但還算鎮靜。他倆正準備與保皇派辯論大方向問題時,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工人糾察隊突然往兩旁一閃,讓出
  
  一條路來。緊接著一隊緊繃著臉的保皇派紅衛兵通過這條路來到了羅大剛和朱麗麵前。隨即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唬著臉極不耐煩地向所有的人吼道:“現在都什麽時候了,咱們還跟他們費什麽口舌!馬上把這兩個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的小醜轟出去!”
  
  頭目的話還沒落音,幾個被衝散的工人造反軍擠進來,並以赴湯蹈火的姿勢矗立在頭目與羅大剛、朱麗之間,完全一副不顧生死也要保護好自己學生戰友的架勢。其中王大腳表現得尤為突出。
  
  嘴角掛著血的王大腳,指著頭目及頭目旁一個戴花邊眼鏡的保皇派紅衛兵叫道:“鼓眼、花眼鏡,你們再凶我也不怕,因為你們的大方向錯了。再說你們也嚇不倒我們革命造反軍誓死保衛毛主席的堅強決心!”
  
  這一來,兩派的女工又指指戳戳、唾沫四濺地鬧翻了天,誰也不服誰,誰也治不了誰。突然一直愁煩得怒火中燒、卻一聲未吭的花眼鏡眼睛一亮,瞪著羅大剛和朱麗假作驚詫地大聲叫道:“肖飛!何二!你們這兩個社會渣滓也敢跑來搞運動!你們安的什麽心?打———”
  
  隨著這一聲“打”的呼出,心有靈犀的保皇派紅衛兵就撲向羅大剛和朱麗,並同時大呼道:“打財扒!打王元!”
  
  肖飛、何二傳言是當地的爛人(社會混混)。
  “財扒”、“王元”即扒手、妓女。它們是饑荒年的發明詞。
  
  為什麽人們敢把扒手往死裏打呢?這全是人人自危的饑荒造成的。總之打扒手是可以毫無顧忌的。
  
  當羅大剛見保皇派把自己誣陷為扒手、把朱麗誣陷為妓女後,一下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果然,有了用武力暴殄對立派的理由後,兵多將廣的保皇派一下就把造反派衝擊得七
  
  零八落。在一遍混亂中,鼓眼、花眼鏡等十幾個紅衛兵直奔已後撤了數米的羅大剛和朱麗而去。由於場麵亂得糾纏成一團,鼓眼等人對羅大剛和朱麗沒能掄動拳頭暴打,也沒能控製住對方。
  
  不過鼓眼、花眼鏡一幫紅衛兵仍窮追不舍,像是認定了羅大剛和朱麗就是該用武力懲罰的“扒手”、“妓女。”
  
  羅大剛和朱麗在前麵驚慌地逃,鼓眼、花眼鏡們在後麵牙梗癢癢地追。
  
  羅大剛和朱麗逃出人群奔出大門後,見鼓眼等人不但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相反卻是一路搖旗呐喊地向圍觀的群眾公告他倆的“扒手”、“妓女”身份,一些有保皇派觀點的群眾
  
  一聽,立即加入到打“扒手”的隊伍中。羅大剛和朱麗一看追打他們的人越來越多,就一頭朝著西邊人口較少的長江方向逃了去。

 羅大剛、朱麗見沿途又有不少不明真相的群眾也湊鬧熱來追打自己,就不敢在所處的陋街上跑,隻有一側身,鑽進了一條小巷裏。在小巷裏提心吊膽地七彎八拐奔逃後,他倆終於鑽出小巷,來到了一處十分陌生的長江岸上。
  
  站在酷日下的江岸小路上,羅大剛和朱麗惶惶四顧,一時間裏竟不知道該往何處逃跑才好。身後是衛東棉紡織廠的逶迤高牆,前麵下方就是長江,左邊是追兵,右邊是隨時可能冒出追殺者的半邊棚戶區。
  
  “大剛,大剛我們該怎麽辦!”朱麗不由得抱緊了羅大剛的胳膊,惶恐之色布滿臉上。
  
  眼下,在他倆所有的意識裏沒有了“男女授受不親。”隻有人本能的害怕。
  
  也就在看見朱麗恐懼之色的霎瞬間,羅大剛像被雷電擊中了似的,倏地一豎眉,惱恨起自己不像一個男子漢來。
  
  “別怕,他們可能不會追來了。”羅大剛刻意挺起胸來握緊了朱麗的手。
  
  “我們該走哪條路?”朱麗死死地抓住羅大剛的手。
  
  就在羅大剛再次舉目擇路時,深巷裏傳來了追殺聲。
  
  “快跑。”羅大剛牽著朱麗,朝右前方一貨運纜車道奔了去。
  
  他倆跑了二十多米後,就來到了被日頭炙烤得滾燙的纜車道上,並一鼓作氣地順著纜道往下“跑”,準備朝一百多米外的江邊逃去。
  
  在纜道上沒“跑”多遠,羅大剛猛地站住了,並對朱麗說:“朱麗,你先跑一步,到了江邊就往下遊逃。”
  
  “你呢?”朱麗收住腳,不解地問羅大剛。
  
  “你快跑吧!”羅大剛焦急地說:“你是女生,跑下坡路又慢又吃力,我們這麽慢,他們馬上就追攏了,我去抵擋一陣,很快就會追上你。你快跑呀!”
  
  羅大剛剛一跺腳催趕朱麗,他身後左上方的深巷裏就冒出了追殺者的聲音和追殺者。
  
  “你快跑呀!不要擔心我,我有辦法。”焦急萬分的羅大剛皺著眉瞪了一眼朱麗後,就轉身朝纜道上方往回趕去。
  
  難受得喘著粗氣的羅大剛一蹬上剛才停留過的地方,就徑直奔到一堆石塊前,並迅速抓起石塊向二十幾米外剛衝出小巷的鼓眼、花眼鏡等追殺者狠猛地砸了過去。用石塊來抵擋一陣追殺者,這就是羅大剛對朱麗所說的“有辦法”。
  
  果不其然,追殺者們被羅大剛連續飛來的石塊給砸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裏紛紛退縮回巷子裏。
  
  這一來,追殺者們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因而就怒發衝冠地大叫道:
  
  “肖飛、何二,你倆今天死定了!”
  
  “財扒竟敢如此囂張,造反派裏藏汙納垢,今天就把他們清除掉!”
  
  “衝上去,打翻那倆個*****!”
  
  可是腦袋畢竟不敢跟石頭碰,盡管追殺者們怒氣衝天,也隻能四處找起石塊來還擊,而不敢真的衝向羅大剛。
  
  看著追殺者們退縮回去四下尋找石塊來還擊,羅大剛高興自己達到了預期目的———幫朱麗贏得了能跑得更遠的時間。
  
  見追殺者們被逼回巷子裏暫時不能追來,喘著粗氣的羅大剛回頭向朱麗那裏看去,他認為隻要朱麗跑遠了,自己也應該能逃離這個危險之地。殊不知,他一回頭看見的卻是朱麗隻跑了纜道一半的路程,而且還頭朝下的“趴”在了騰升熱浪的軌道上。
  
  看著朱麗摔倒在軌道上並沒有跑遠,羅大剛急得額頭湧汗、心中發慌。無奈之下,他隻好衝著朱麗失聲地叫道:“朱麗,快爬起來,跳!跳下去啊!——”
  
  望著爬起來的朱麗像旱苗般奄奄一息地又“跑”動後,羅大剛的心不由得沁出了淚。他腦海裏一下浮現出了朱麗的嬌媚容顏,同時一點私心飄過,悔恨起自己在以前怎麽就沒有撥冗好好欣賞過一次朱麗。
  
  “別慌,有我在……”羅大剛突然威風凜凜地向遠處的朱麗喊道。
  
  羅大剛剛向朱麗表現出自己的男子漢氣魄,一塊石頭就飛來擦破了他的額頭。他慌忙回身應戰。
  

 

與其說朱麗是在跑,不如說是在走,因為女孩子在這種陡斜的高空從上往下跑,無疑是恐懼、膽怯的。朱麗爬起來後,不顧又會有向前栽倒的危險,忍著疼痛搖搖晃晃繼續朝江邊
  
  “奔”去。惶恐慌張的她,躡躡趄趄沒走幾步差點又摔倒。在踏前躓後慌著一團時,她突然想起羅大剛對她喊的“跳”,於是就弓著腰扶著纜道的邊沿,準備縱身往下跳下去。但是她
  
  探頭向下看了一眼,媽呀!有好幾米高!就沒了跳下去的勇氣。再下行了一段路後,立在纜道邊沿的她始終沒有跳下去的決心。就在她欲哭無淚再三猶豫時,從身後羅大剛應戰的地方又傳來了一陣緊過一陣的追殺聲。
  
  索命般的追殺聲,使朱麗一激靈,遂才明白了“跳”的真正含義。“跳”是為了讓羅大剛能多贏得一點逃離凶險之地的時間。因此她閉上眼,做出就要一躍而下的姿勢,但她馬上
  
  又睜開了眼睛,而是改為轉身蹲下,上身趴在纜道邊沿,雙手抓住沿邊,一點一點將雙腳雙腿懸空,在她認為這樣已減少高度時,於是才再次雙眼一閉,一咬牙,“跳”了下去。
  
  從地上爬起來的朱麗,顧不上身上的擦傷,歪歪斜斜地就向江下遊跑。邊跑她邊想,不能耽誤了羅大剛的撤離,不能讓他久留在那個凶險之地。但是長江今年的第二次洪水剛剛消
  
  退,所以江邊礫石遍布,這讓朱麗跑起來一瘸一拐,腳被硌得痛苦不堪,讓她跑得也很慢。
  直到靠近水邊時,細柔的沙才減輕了腳上的痛苦。
  
  在“奔跑”中的朱麗回頭朝羅大剛拚命抵抗的地方看了一眼,但還沒看清楚她就覺得自己是在耽誤羅大剛逃命的寶貴時間。於是她邊忐忑地跑,邊不停地喃喃念道:“快跑!快跑!希望我今天沒有拖累大剛……”
  
  埋頭而逃的朱麗跑著跑著突然停了下來,原來在她麵前出現了一片磧壩。這片磧壩由鵝卵石構成,一半沒在水中,一半露出水麵。對此她不由得驚悸了一下。朱麗踏上磧壩走了一段,
  
  看著烈日炎炎的大地,她認為自己已經逃出這麽遠,追殺者們可能不會追趕到此。有了這種想法後,她就轉身等候起羅大剛來。
  
  這時的羅大剛也成功地從纜道高處跳了下來,並沿著朱麗奔逃的線路跟了上去。但是他頭破血流,奔跑乏力。更糟糕的是追殺者們沒有就此罷手,而是更加興奮的追來。
  
  鼓眼和花眼鏡率先跳下纜道後,就趾高氣揚地呼叫道:“戰友們衝啊,今天非把造反派裏這兩個渣滓清除不可,絕不允許肖飛、何二這樣的財扒王元來玷汙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衝啊!”
  
  緊接著追殺隊伍響起了一遍吼聲:
  
  “抓住肖飛、何二!”
  
  “財扒可恨該死!”
  
  “王大姐最不要臉!”
  
  隨之,興奮的追殺隊伍還把饑荒年的順口溜也拿出來嘻嘻哈哈地反複唱道:“超哥打架超哥打架,王元來幫忙……”
  
  超哥相當於花花公子。
  
  王大姐即王元、妓女。
  
  一陣如狼撲羊般的猛追後,跑在最前麵的鼓眼、花眼鏡離羅大剛越來越近了。
  
  半耷著頭、偏偏倒倒的羅大剛在快靠攏磧壩時,無意間抬頭一看,見磧壩上的朱麗正朝著自己跑來。見此情況,又氣又急的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對朱麗叫道:“你———你快跑呀!”
  
  然而像淌著淚似的朱麗仍不顧死活地奔向遍體鱗傷的羅大剛。

無奈之下,已是頭重腳輕步履錯亂的羅大剛隻好加快了奔逃的速度。不幸的是他剛跨上磧壩不久,身後就有密集的鵝卵石飛向他。現在對追殺者們來說可是個痛快泄憤、戲耍取樂的好時機,因為遍地都是鵝卵石,層層迭迭俯拾即是。
  
  突然,兩枚拳頭大的鵝卵石一前一後地砸準了羅大剛的後腦,使他驀地定睛呆立,像是看著自己的靈魂在眼前閃爍著奇異的金星。片刻之後,他開始往鵝卵石載道的地麵倒下。緩緩的倒下中,就在他快完全失去意識的那一刹那,他看見朱麗像一隻美麗的蝴蝶朝著自己飄旋而來。隨後他嘴角抿著欣慰的微笑倒下了。
  
  這一刻,追殺者們既歡呼雀躍慶祝勝利,又嘻嘻哈哈痛快酣暢地衝著正迎麵而來的朱麗而去。
  
  從表麵上看,追殺者中的一部分人為清除社會渣滓而顯得很是道貌岸然,其實不然,長期性貧窮的他們卻是帶著猥褻美麗“王元”的心思,將一塊塊堅硬如鐵的鵝卵石砸向朱麗。在朱麗距羅大剛還有幾步之遙時,無數無情、猥狎的鵝卵石將她也砸倒在地。
  
  在倒向地麵的那一瞬,憂忿的朱麗還牽掛、心疼著血流滿麵的羅大剛 。一小會兒,倒於地上的朱麗就覺得天空烏雲密布,四野狂風大作,不堪之痛的腦袋四下分裂開來,自己如煙而逝,如灰而滅。
  
  朱麗失去意識後,果然是氣象驟變,烏雲滾滾而來,狂風發飆而至,隨即磅礴大雨傾瀉而下。不知過了多久,風停雨住,朱麗還帶著對羅大剛的內疚和牽掛緩緩地睜開了眼。在蒼穹下,渾身濕透的朱麗帶著一絲殘之氣朝羅大剛“爬”了過去。爬行中,她掛著淚喃喃地自責道:“大剛,是我拖累了你!大剛,是我拖累了你!他們好狠毒……”
  
  迷糊中,她覺得自己已爬過了千山萬水,可就是到達不了羅大剛身旁。她歇了歇後,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爬動過一下。她意識到情況不妙,想到自己這麽年輕就要死了,便不由得淚如雨下,她悲傷得“嗚嗚嗚”地哽咽出了聲來。當她聽見自己的哭聲在陰沉沉的磧壩上空飄蕩後,又感覺到自己還可以堅持一會。
  
  她又開始往前爬,並用心感覺自己的軀體是否在移動。這次她驅動了身體,她抓緊時間在凹凸不平且濕滑的鵝卵石上爬行,這使她很快就將自己殘存的一點力氣消耗殆盡了。
  
  不過一息尚存的朱麗始終牽掛著羅大剛,所以稍作休息後,她用積攢的力氣不知道爬了多久,在快要昏厥時,她停住爬動,用僅有的一絲絲力將頭抬起,賡續向羅大剛望了過去。昏旋中,當她看見羅大剛的雙腳被湧上岸的波浪不停拍打後卻是一動不動時,她意識到情況不妙。
  
  “大剛,你還活著吧?大剛,你沒事吧?”朱麗邊爬邊哭,“我還活著,你也要活著啊,我馬上就到你身邊了……我們 都還很年輕呀……”
  
  淚水汪汪的朱麗突然看見一些湧上磧壩的江水帶著血時,就不由得猛地攥緊了心。無窮緊張的她看著鵝卵石縫隙間晃動的血水,就順著羅大剛的腿往上看、直至到達頭部。當她看見羅大剛的頭變形凹憋,並且頭還枕著一大灘血時,心裏咯噔一下,兩眼一黑就一下不省人事了。
  
  眼看朱麗再也醒不過來,昏暗低沉的天空突然炸響“打死肖飛!打死何二!”的驚雷咆哮聲。她帶著無比的恐懼睜開眼睛靜了靜後,就明白了剛才的吼聲其實是自己的夢魘。
  
  噩夢使朱麗悲憤交加,故而她再次頑強地爬向羅大剛。她邊爬邊喃喃道:“我不心甘,我還年輕。大剛你呢?大剛,我們還從來沒有相互好好看一眼,這都是為了革命啊!大剛,我好後悔、好傷心,大剛,我要好好看你一眼……”
  
  氣息奄奄的朱麗終於靠近了羅大剛,並停下來忙不迭地伸出帶血的手想去握住羅大剛的手,可是她沒能如願,還差了那麽一厘米。她含著笑,想爬完這觸手可及的“一厘米”,但是這次她是真的再也爬不動了,因為血流殆盡!
  
  “大剛你握住我的手吧,大剛你握住我的手吧,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大剛......”朱麗淌著淚心裏輕喚著羅大剛。
  
  一陣自憐和悲愴後,彌留之際的朱麗將擱在心中的“心不甘“化作了青春的呐喊,遂迸發出靈魂的力量來將胳膊一毫米、一毫米地伸長,直至觸摸到了羅大剛的手指。在這一刻,她露出了如願以償的微笑……
  
  含著青春的燦爛微笑,朱麗的頭一點一點地垂向了被鮮血染紅的鵝卵石。就在她無奈中快要“甘心”地永遠閉上雙眼時,她卻突然睜大眼睛,將生命的最後一束光射向並留在了羅大剛胳膊上的———紅衛兵袖章上!

 

 

 

 

 

 

 

 

 

 

九、

 


  第二天上午,被戴上“肖飛、何二”之名的羅大剛、朱麗腫脹乏白的屍體影印件被貼於大街,作以儆效尤之用。

 

這慘不忍睹的照片引發了保皇派跟造反派間的又一輪唇槍舌劍。特別是兩派的持觀點群眾,他們在這場舌戰中比紅衛兵還表現得激動,相互推搡抓扯,破口大罵。保皇派罵造反派是假革命,是借文化大革命之名渾水摸魚,以圖撈取個人利益,證據是肖飛、何二一個是扒手,一個是妓女。保皇派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還將扒手,妓女引伸為是國民黨、舊社會的殘渣餘孽。造反派卻說保皇派是在妖言惑眾,想借機挑起群眾鬥群眾,從而達到轉移革命大方向的目的。
  頭天回家取夥食費的李華新跨出家門準備返校,他一出家門就生氣地大步朝街上而去。他之所以生氣,是因為他早早地就被大街上激烈爭吵聲擾醒了。他來到貫接大街的巷口一看,見持觀點的兩派市井群眾正爭吵得臉紅脖子粗,並大有幹仗的架勢。他正感到納悶時,一下就看見了貼在牆上的名為肖飛、何二,實則是羅大剛與朱麗的照片。
  “肖飛、何二是誰?”稍有停留的李華新隨口問周圍的人。
  “是造反派的財扒、王元。”有人立馬攻擊起來,“造反派都是一些社會渣滓… …”
  “放屁!”又有人義憤填膺地罵道,“保皇派是走資派豢養的看門狗、大瘋狗、專門打擊、誣陷革命左派... …”
  李華新大致明白這群市井庶民吵架的原因後,就一聲不吭地走了。一路上他隻覺得想嘔吐,因為那屍體的照片實在是太惡心了。
   回到學校,走進教室,李華新一張口就對同學們說:“唉呀!街上有兩個造反派的死人照片,一男一女,實在是太惡心了,恐怕我三天都吃不下飯。”
  李華新的話沒有引起同學們的興趣,隻有郭永泰淡淡地問:“是水大棒吧?”
  “像。太嚇人了!”李華新畏懼得呲牙咧嘴。
  “你怎麽知道他們是造反派?”孫仲雲上前來問道。
  李華新說:“影印件上麵寫得清清楚楚,男的叫肖飛是財扒,女的叫何二是王元。”
  “財扒、王元怎麽跟造反派扯到一塊了?”孫仲雲再問。
  “我不知道。你去問打死他倆的人。”李華新搶白了孫仲雲。
  接下來李華新帶來的新聞成了舊聞,紅衛兵們又各行其事,有的練毛筆字,有的一目十行地看報,有的聚成團用譴責方式議論著美帝國主義在越南戰場上的鬼怪式飛機,也有人用牙刷的有機玻璃柄做用於佩帶在胸前的毛主席語錄牌。
  實在無聊的孫仲雲東挪挪西站站後,最後來到了正在埋頭幹活兒的梁鵬身旁坐了下來。之後,他不解地對粱鵬說:“嗨!粱鵬,你何必自己動手做語錄胸牌?自己做的怎麽也不好看。我就等上麵發。”
  正用牙膏給有機玻璃拋光的梁鵬連頭也不抬地說:“等上麵發,要等到猴年馬月,我等不及了。”
  “快了,麵包會有的。”孫仲雲邊調侃、邊漫不經心地拿起桌上的一支被截斷了的牙刷柄來假意細瞧。

“送給你,你也自製一塊吧。”粱鵬對孫仲雲說。
  “自己做的質量不高,我還是等。”孫仲雲說。
  “你就慢慢等吧。”說話間,粱鵬考究地對著自己手中的語錄牌嗬上一口氣後又細心地擦拭起來。
  孫仲雲覺得呆在粱鵬身邊很乏味,於是就起身說:“喂,粱鵬。聽說劉團長等人已有了毛主席像章,難道這你也能做?”
  “真的?這太不公平了吧!”粱鵬叫了起來,“他們幾個武裝得太可以了,有像章,有語錄牌,還有毛主席語錄。我們呢,什麽都沒有… …”
  “快了,快了。” 孫仲雲打斷粱鵬話說,“報上不是說了,所有印刷廠都在加班加點地趕製毛主席語錄嗎?後發的還新些… …”
  這時,教室裏突然爆發出紅衛兵們的起哄聲:“楊娟,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有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像章?先把你的借給我們享受享受… …”

原來這時身為聯絡員的楊娟來到了教室。她來的目的原本是向大家通報一件事。可遭到“戰友們”的起哄後,她就捂著左胸上的像章笑嘻嘻地說:“快了,快了,很快就會人人有毛主席語錄,人人有毛主席像章。”
  “不行,不行,我們現在就要,我們等不及了,因為大家心裏不踏實… …”紅衛兵們半笑半怨地又吼了起來。
  “大家聽我說正事,大家聽我說正事。”楊娟捂住胸護著像章遠離戰友們說,“我是奉劉團長的指令來向大家通告一件事,就是昨天上午還在我們學校上躥下跳的羅大剛,朱麗死了。他倆昨天下午被衛東廠的革命派當成財扒肖飛、王元何二給打死在江邊。劉團長派我來給大家說這件事的目的是今後咱們盡量不要單獨外出,謹防所謂的造反派報複。”
  然而楊娟的話沒有人在意,眾人隻衝著她越來越真生氣地叫道:“楊娟,先把你的像章借來享受享受… …你們當頭的既有毛主席語錄又有毛主席像章,而我們什麽精神食糧也沒有,這太不公平了… …”
  “很快就會有了, 很快就有了。”楊娟邊笑邊笑逃離教室。
  
  楊娟走後,教室裏的情況又恢複了原樣。不過也有例外,孫仲雲聽了羅大剛和朱麗的死忘消息後,覺得胸膛鬱悶結塊,梗阻得難受,之前的閑散心情已無影無蹤。
  隨後陰沉著臉的孫仲雲向李華新等人走了去。他來到李華新麵前後馬上轉變了臉色,裝得灑脫隨意地說:“李華新,你們還在吹鬼怪飛機?走,我們上街去看看影印件上的照片到底是不是羅大剛跟朱麗。”
   李華新、郭永泰、 楊長江及胡英才等人被孫仲雲的行為搞得直發愣,用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把他打量來打量去。

“你們別這樣盯著我。”先就有應對準備的孫仲雲大咧咧地說,“你們懷疑我立場有問題,同情對立派,是吧?我上街看的目的是要搞清楚死去的肖飛,何二到底是不是羅大剛跟朱麗。
  
  如果是,今後我們外出就提高警惕,以防所謂造反派報複。我的做法對吧?”
   “你真是小題大做,我不去烤臘肉。”李華新邊說邊將目光從孫仲雲身上收了回去。
  
   “郭永泰你去不去?”孫仲雲口是心非地問。
   “我說你有神經病。”郭永泰將頭側向一邊,“你能把變成水大棒的人辨認出來?”
   “楊長江你去不去?”孫仲雲急匆匆地問。
  
   沒等楊長江開口,胡英才搶過話來說道:“孫仲雲,你剛才沒有聽清楚楊娟的話嗎?楊娟說得很肯定,肖飛、何二就是羅大剛和朱麗,你再去辨認核實一下又有什麽意義?再說我們怕那些所謂的造反派報複,萬一打起來了怎麽辦?”
  
   “喂!胡英才你怎麽這樣說話?”楊長江鄭重其事地批評著胡英才。
   “我怎麽說話了?”胡英才不滿地盯著楊長江。
  
   “打起來也是我們勝,造反派敗。”楊長江自信無比地說。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孫仲雲也笑了。接著他對同學們椰揄道:“好,你們接著吹美帝國主義的鬼怪飛機吧!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孫仲雲裝模作樣地在教室裏逛了一圈後,就走出了教室。他一走出教室就臭罵自己,罵自己糊塗,壓根不該邀人上街。

 孫仲雲獨自一人朝校外走去。當頂著烈日的他來到空無一人的操場上時,便有些猶豫了,不知是上街好,還是隨大流不上街的好。他問自己此去到底是為了核實肖飛、何二是不是羅
  
  大剛跟朱麗,還是去憑悼年輕同學的生命?他邊走邊想,因此步伐就不由得慢了下來。
   剛走出校門的他在隨手去驅趕一隻落在胳膊上的綠頭蒼蠅時,不由得一下被自己那青春
  
  的光澤軀體給迷住了。其實他並不是在自詡自己的體魄,而是想通過自己的青春年華來讓世界為失去了年輕生命的羅大剛和朱麗呐喊。
  
   意識到自己的靈魂是為寶貴的年輕生命呐喊後,孫仲雲向前邁出了堅定的步伐,並在心中反複念道:“羅大剛和朱麗說沒有就沒有了,昨天還是鮮活靈動的… …”
  
   一路昏沉沉低頭而行的他突然被人喚醒了。他抬頭一看,見不但快攏車站了,而且還有同學在等自己似的。原來呼喚孫仲雲的是費靜,她旁邊還有趙文和。
  
   “你們到哪裏去?”孫仲雲上前問道。
   “上區大街去買點東西。你呢?”趙文和說。
  
   “我也是。”孫仲雲回答道。
   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三人都各有所心虛,他們在車上基本沒說話。
  
   下車來到區大街後,三人都沒有說話,更沒有問對方要往哪邊走,而是不約而同地徑直用目光朝街兩邊商店的牆上搜尋著什麽來。
  
   突然費靜悄悄地拉了趙文和一下後,就大步朝人行道上的一根電杆奔了過去。當費靜和趙文和來到電杆前時,孫仲雲也隨後趕到。三人看著電杆上張貼的有關肖飛、何二的影印
  件通告,好一陣不出聲。
  
   “一點也看不出來。”終於,趙文和低聲對費靜說了話。
   “好慘呀!”費靜含淚說。
  
   “到底是不是他倆?”趙文和又說。
   “楊娟聽劉團長是這樣說的,想來不會有錯。”費靜說。
  
   “那我們就回去吧,再怎麽看也看不出來,” 趙文和細聲地說道。
   “唉!看上一眼也好,那我們就走吧。” 費靜歎息著轉過了身。
  
  “是很慘!”孫仲雲答上費靜的話,跟了上去。

回校的一路上,少言寡語的三人誰也沒盤問誰的古怪行為,看來彼此已是心照不宣。下車後,當他們行走在校門前的大道上時,費靜才打破沉寂,向孫仲雲問道:“孫仲雲,你
  
  說這個大方向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造反派老說我們偏立了運動的大方向?”
  孫仲雲欲言又止。
  
  趙文和接過話來說道:“誰都可以說誰的大方向錯了。不過我覺得造反派好像總有忙不完的事,整天都在社會上躥來躥去,顯得很有活力並很正確似的,而我們卻成天呆在學校假模假樣地學這學那,顯得底氣不足像是在打發日子似的。”
  
  “管它那麽多幹什麽。”孫仲雲淡淡地說。
  “孫仲雲你這態度可不對。”費靜批評孫仲雲,“我們可是毛主席的革命闖將。”
  
  孫仲雲狡辯而又口是心非地說:“我是說我們並沒有錯,管那麽多幹什麽。不過兩派都是革命群眾組織這句話怎麽理解?我想運動中的麻煩問題就出在這裏.”
  
  “運動有什麽麻煩問題?”費靜帶著驚詫神情問。
  孫仲雲又欲言又止。
  
  趙文和又接過話說:“我想孫仲雲的話有點道理。不過我們隻管自己的裝進檔案袋裏的材料都是好的,其它的事就少操心了。再說操心似乎也是白搭,因為兩派都是革命群眾組織。總之
  
  我們跟著領導走就對了,因為檔案是他們寫、他們管。”
   “總有一派是錯的,那就是所謂的造反派。”費靜固執地說。
  
   趙文和想了想後說:“費靜,可人民日報社論說這場運動的重點是要揪出混進黨內的走資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按這條來理解,我們會得出一個什麽樣的結論?”
  
  “所以說兩派都是革命組織。”孫仲雲微笑著說。
  總覺孫仲雲和和趙文和的話都不對的費靜若思若想地說:“你倆的話我聽起來總覺得不是個滋味,好像社論是在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其實… …”孫仲雲張口就止。
  孫仲雲本想說文化大革命的真正目的其實很簡單,但卻不敢說。現經費靜一追問,他就改口胡謅道:“其實這場運動很複雜,我也搞不懂是在黨委的領導下搞運動對呢,還是揪走資派對。”
  
  “不管有多複雜,我們隻認準領導。”趙文和堅定地說。
  “走資派必定是少數… …”費靜說到這,突然一愣神,之後就若有若思地又說,“說到事情複雜,我突然想起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來。這件事就是我在瀘州的大叔說他們那裏前不久有
  
  群眾集會遊行,其目的是擁戴國家主席劉少奇,但被壓製下去了。你們說這怪不怪,擁戴國家主席怎麽會被壓製呢?”

“嗨!這事你費靜就不懂了吧?”孫仲雲不以為然地說,“從六四年起,全國就在樹立毛主席的絕對權威,可那些人卻要把劉少奇抬出來,這豈不是在跟毛主席唱對台戲嗎?更何況是在文化大革命這個時候。”
  
  費靜張口就批駁孫仲雲:“孫仲雲,我認為你的話是在搞挑撥。毛主席、劉少奇都是國家領導人,難道他倆還有個什麽?”
  
  “當然沒有什麽。”孫仲雲笑嘻嘻地說。
  “我覺得孫仲雲的話還是有些道理,” 趙文和對費靜說,“因為民間有句話叫甑無二箍,國無二主。”
  
  “那是封建時代的事。”費靜略顯不悅了。
  “好好好,就說說我們的時代吧。”趙文和謙虛地看著費靜笑,“我有些擔心咱們鬥不過造反派。”
  
  “為什麽”費靜直盯著趙文和。
   趙文和頓了頓後說:“你看,我們終日無所事事,就像運動就要結束了似的;然而造反派卻不然,他們好像還沒有真正發飆。最主要的是他們張口閉口就是造反,要批鬥走資派。
  
  然而政府卻拿他們沒有法似的?費靜你說,政府拿他們都沒有法,這意味著什麽?不就意味著他們根本就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裏嗎。難怪他們一出口就罵我們是保皇派,是小爬蟲,是走資派的禦用工具… …”
  
  “別說了,我看你的立場在動搖了!”費靜生氣地嗬斷了趙文和。
  趙文和慌張中出錯,竟說:“其實首先要關心的是自己的檔案材料。費靜,不過我們確實快成為一潭死水了… …”
  
  “胡說!”費靜有力打斷了趙文和的話,“在領導的領導下搞運動就是一潭死水?這充其量隻能說我們還沒有足夠的鬥爭經驗。不過我想咱們很快就會有大的改觀,用一件件具體
  
  的行動來向廣大群眾證明我們才是真正的革命派,而造反派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反革命派。有了這樣的證明,造反派對我們使用的誣陷伎倆就會徹底失敗了。”
  
   “你怎麽認為我們會有大的改觀呢?”孫仲雲漫不經心地問費靜。
  費靜十分自信地說:“大家想想,如今我們在輿論上、氣勢上都一天天遜於造反派。如
  
  果再這樣下去,我們的領導和頭頭會不著急嗎?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造反派那樣勁暴、那樣像天馬行空般地灑脫。”
  
  “著急的領導們會拿什麽辦法出來呢?”孫仲雲問費靜。
  “不知道。”費靜說,“不過有一點是非常肯定的,就是領導們、頭頭們絕不會向造反派認輸。
  
  “莫不是又要叫我們寫大字報?”趙文和問費靜。

“去你的。你取笑我!”費靜白了趙文和一眼。
  這時他們已走在地麵烙腳的操場上,因而都蹙著眉有意無意間地瞥了一眼在烈日下暴曬的教學大樓。
  
  在造反派“揪走資派” 的步步緊逼下,不久當權者為了自己的禦用組織不被瓦解,便開始動作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行鴕鳥避險策略。
  
  八月一日建軍節這天,全市保皇派舉行了三十萬人的抗美援越的大集會、大示威大遊行活動。
  
  這天,大田灣體育場氣勢雄壯威武,各路保皇派齊聚一堂,其間林立的戰旗及排山倒海般威猛的口號聲,使保皇軍威風八麵。這聲勢浩大的集會大大增強和堅定了保皇派的幹勁,並使他們堅信自己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階級革命派。
  
  集會一結束,就進行全城大遊行。遊行線路由兩路口體育場至朝天門。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顧盼自雄地一路前行,大有正義之師的威儀。
  
  遊行隊伍經兩路口,觀音岩來到街道較窄的七星崗時,街道兩邊的人行道上迅速聚滿了保皇派觀點的群眾。這些群眾個個踮足翹首,人人喜不自勝,其夾道歡迎自己隊伍的激情達到簞食壺漿的程度。
  
  不過保皇派的恢宏氣勢很快就遭到了挑戰和破壞。
  “郭永泰,你看那是不是趙中遠?”黃曉玲突然驚詫地拉著郭永泰問。
  
  這時遊行隊伍中的附四中紅衛兵已來到臨近解放碑的交電大樓前。也就在這時,走在遊行隊伍邊上的黃曉玲無意中看見趙中遠急匆匆地在交電大樓前的人群中穿行。
  
  “沒看見。”郭永泰既無興趣又不耐煩地說。
  “真的是趙中遠。”黃曉玲邊說邊將頭左偏右擺地找尋人群中的趙中遠。
  
  “是又怎麽樣?”郭永泰敷衍著黃曉玲。
  “我是感到奇怪。”黃曉玲說。
  
  “你要奇怪就奇怪吧,快走,不要掉隊。說話間,郭永泰機械地加快了一點速度。原來他的目光始終歆羨地盯著前麵管樂隊閃閃發光的各種樂器。”
  
  當附四中的紅衛兵來到解放碑前正要向左拐彎時,黃曉玲又拉著郭永泰小聲叫道:“你看!你看!趙中遠爬上了解放碑的基台… …”
  
  心還放在管樂隊身上的郭永泰還沒來得及朝解放碑上看去時,粱鵬、李華新、董明明、胡英才、楊長江以及幾個女生已紛紛叫道:“嘿!看,趙中遠… …”
  
   待郭永泰看去時,碑基上的十幾個手腳麻利的中學生紅衛兵已相繼向上一楊手,隨即
  滿天的傳單在保皇派紅衛兵的頭頂上飄旋起來。

緊跟著,趙中遠等紅衛兵又疾呼道:
  “走資派轉移鬥爭大方向絕無好下場!”
  
  “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堅決打倒走資派!”
  “走資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保皇派必敗!造反派必勝!”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趙中遠等十幾個中學生紅衛兵雖然很英勇,但他們還是不願意以卵擊石。所以他們散發傳單及呼口號的動作都顯得急迫。他們等保皇派剛有醒悟,就轉身奔向東、南,隨即跳下基台,一溜煙跑了。
  
  保皇派的遊行沒有因造反派的騷擾而亂了陣腳。相反,在頭目的帶領下,他們不但正常地前行,而且還掀起了口號浪潮:
  
  “支持越南!打倒美帝!”
  “越南人民必勝!美帝紙老虎必敗!”
  
  “中國人民是越南人民的堅強後盾!”
  “中越友誼萬歲!”
  “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此起彼伏的口號聲還在空中亢奮時,管樂隊又奏響:
  “東風吹,站鼓擂。現在世界上到底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曆史規律不可抗拒。美帝國主義必定滅亡,全世界人民必定勝利!”
  
  這次像吵架一般的口號聲、樂曲聲熄下來後,遊行隊伍已到了小十字街道。小十字再往下就是遊行的終點朝天門。可不知為什麽紅衛兵們到了小十字後就各自解散了。
  
  這場煞有介事的隆重遊行,似乎使像氣球一樣焉了一些時候的保皇派又重新鼓脹了起來。至今造反派仍然是遊兵散勇,四處串聯;而保皇派依舊是財大氣粗,人多勢眾。
  
  盡管如此,而當權者們卻越來越感覺前景不妙,因為造反派仍一根筋地用人民日報社論來抓住他們不放,非要將其揪出來批鬥、打到不可。不過造反派還沒有這個實力,隻是虛
  
  張聲勢而已。當然,感覺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當權者們也知道未雨綢繆,不能坐以待斃,所以就一步步行動起來,,要趕在造反派成勢之前,將自己裝扮成比對手更加革命,更加擁護支持文化大革命運動。
  
  遊行後的幾天裏,附四中紅衛兵又進入無聊之中,因為無事可做。在這幾天裏,他們幾乎都是用看報來打發時光。為了能不心煩地把上午的時間捱過去,他們連過期報紙也拿來
  
  看。大慨是剛參加了抗美援越的遊行,他們最愛看有關越南戰爭的報導,而對批判黑幫的文章卻視而不見,因為久聞寡味了。
  
  這天,郭永泰拿著幾張過期的報紙來到坐在課桌前的孫仲雲身旁,欲與對方分享報紙上的使人快意的消息。當他發現孫仲雲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到來,而是盯著桌子上的一張報紙發呆時,
  
  便就坐下來也將桌子的報紙看了起來。他見報上並無大事報導,就用詫異的腔調對孫仲雲說道:“喂,你在看什麽文章?這張報紙有什麽好看的?”
  
  怔了一下的孫仲雲淡笑著說:“我在打瞌睡,天氣熱,夜裏沒睡好。”
  “撒謊!”郭永泰佯裝嚴肅地說:“你睜著眼睛打瞌睡?這說明你心裏有鬼。讓我好好看看,你這張報紙有什麽特別之處。”
  
  “你看吧。”孫仲雲將報紙推給郭永泰,“政府的報紙能有什麽鬼?”
  郭永泰看著報紙念道:“國家主席劉少奇說,‘現在的重要任務就是動員全黨來學習毛
  
  澤東思想,宣傳毛澤東思想,用毛澤東思想來武裝我們的黨員和革命的人民,使毛澤東思想變為實際的不可抗禦的力量’。喂,孫仲雲你是在看這裏吧?你怎麽會覺得這裏好看?”

“整張報紙我都在看。”孫仲雲懶洋洋地說。
  “來,看我這張報紙。”郭永泰小有得意地將自己手中的報紙攤在桌上,“看,這位越南軍人一人俘虜了六十三個美國鬼子!”
  
  孫仲雲假意看著報紙說:“那六十三個美國鬼子也真是飯桶,一個也不知道跑。那位軍人他一個人看得過來?”
  
  “美國鬼子就是飯桶。”郭永泰邊翻動著報紙邊說:“聽說他們奶粉都不吃,要吃新鮮牛奶。”
  
  “嘖嘖 嘖嘖!”孫仲雲咂舌說道:“我們隻有嬰兒才能吃上一點牛奶,連老頭、老太婆都吃不到。美國鬼子也太奢侈了吧?咦!這是不是謠言喲?”
  
  “謠言!”郭永泰吃驚地盯著孫仲雲,“你怎麽會懷疑這是謠言?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在造美帝國主義的謠?”
  
  孫仲雲假裝深思地說:“我的意思是說這不是在給美帝國主義塗脂抹粉嗎?”
  “說他們奢侈,怎麽又扯到塗脂抹粉上去了?”郭永泰說。
  
  孫仲雲說:“這不說明他們生產力發達嗎?,然而帝國主義正是破壞人類生產力的根源。”
  “剝削來的!剝削來的!剝削世界人民來的!”郭永泰不耐煩地連聲叫道。
  
  “喔!原來是這樣。”孫仲雲訕笑著附和。
  “懂了就好。”郭永泰指著剛翻出來的報紙繼續給孫仲雲說,“你看這篇報導,說越南軍民上半年殲滅和瓦解敵人十六萬二千人、擊落擊毀敵機一千四百二十九架、擊毀擊傷敵
  
  軍車一千一百多輛、炸沉敵艦二十二艘、繳獲各種武器近七千件。仲雲你說怎麽樣?這勝利大不大?”
  
  孫仲雲想了想後說:“我沒有這方麵的慨念。隻是… …隻是半年就死了十一萬,不知道這場戰爭要死多少人?”
  
  “你對這件事表示懷疑?”郭永泰十分認真地盯著孫仲雲問。
  孫仲雲反應迅速地說:“郭永泰放你的屁。我這麽說就是懷疑?你小子安的什麽心?俗話說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算算我們要死多少人?死這麽多人,你心都不顫一下嗎?”
  
  “你這是婦人之仁,這是戰爭!”郭永泰說,“再說過去說的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的比例不符合今天了。你想想,我們一個人就俘虜他六十三個… …”
  
  “喂,你別忙說別忙說。”若有所悟的孫仲雲打斷了郭永泰的話,“你再把抓俘虜那張報紙翻出來看看。看六十三個俘虜是幾次抓著的。”
  
  “報上沒說。”郭永泰不由得撓著頭想著什麽來。
  “我想不止一次。”孫仲雲沉思著說,“當然,也許是一次。”
  
  “你管是幾次。”郭永泰得意地說,“反正我們一個人就俘虜了他六十三個美國鬼子… …”
  就在這時,隔壁教室的宣鬧聲越來越響亮,因此郭永泰,孫仲雲等人便帶著問號走出教室去了隔壁。
  
  孫仲雲來到隔壁教室一看,見室內除一個摸樣愔愔的男生縮著身慌張不安地坐著外,其於的二十幾個男女同學都站著。站著的人神情分兩大類,一類盯著愔愔者沉默不語;而另
  
  一類卻剛好相反,他們布著一張替人驚心掉膽而又百思不得其解的麵孔對愔愔者七嘴八舌地大加撻伐地嗬道: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不相信報紙… …”
  “你怎麽混進紅衛兵隊伍來的… …”
  
  “天啦!紅衛兵隊伍中怎麽有這種人… …”
  “毛主席真是說得好,階級鬥爭太複雜了… …”

“他不相信報紙為什麽?”沉著臉的郭永泰上前問道。


  嗬斥聲最大的那個男紅衛兵將自己手中捏著的一張報紙拿起來攤在郭永泰眼前說:“你看,他不相信報上登的‘一封黑人孩子的控訴信’。文章說,紐約一個八歲的黑人孩子以他親身體會,控訴美國資產階級對黑人的壓迫近況,表示長大後要為人民戰鬥。”

  “你是不是認為那個黑人孩子歲數小就不相信?”郭永泰板著臉嗬問微微顫抖著的愔愔者,“難道我們的報紙還會造謠嗎?”
  “我---我---我沒有說不相信,是同學們誤解了我的話意。”愔愔者結結巴巴地抖動著嘴。

  “你還在抵賴?”幾個聲音同時對愔愔者嗬道。
  “我---我的意思是… …”
  “你的意思是什麽?你是什麽成份?快說。”胡英才的聲音突然在人群後麵炸響。

  嗬聲響起間,在廁所聽到這駭人聽聞消息的胡英才已薅(hao)開人群來到愔愔跟前站定。
  “你是什麽成份?”胡英才再次問道。
  “貧農。”愔愔者怯生生地答道。

  “哪有你這樣的貧農?”胡英才更加來氣了。
  “批鬥不批鬥?”有幾個人忍著笑叫道。

  一聽說要被批鬥,愔愔者自己莫名其妙地一下就站立了起來,並在恍惚中驚慌地說道:“我家真是貧農成份。我回家拿戶口簿來給你們看。我這就回家拿戶口簿… …我家真的是貧農成份… …”

  說話間,愔愔者側目而視,重足挪步地朝人群處移動。當愔愔者走到教室大門處時,才有人驀地叫道:“那家夥在玩金蟬脫殼,快抓回來… …”

  然而更多的人卻大笑著說:“讓他滾吧。哈哈哈哈… …”
  太陽落山後,粱鵬等喜愛籃球運動的學生又汗流浹背地在熱氣未消的球場上滿場飛跑了。
  楊娟站在平房教室前的香樟樹下往下看,把球場上的人逐個辨認,見沒有孫仲雲後,就轉身

  朝男生宿舍走去。她來到男生宿舍下的大道上後,就猶豫起來,不知道是就在此拉大嗓門呼喚孫仲雲的好,還是再靠近一點男生宿舍的好。就在她再三拿不定主意時,楊長江按著肚子從球場方向走了來。

 

“楊長江,你幫我… …”楊娟剛一張口就改了口,“楊長江,你肚子痛?”
  “我回宿舍去躺一會兒。”楊長江點著頭說。
  “痛得厲害嗎?你別蹦凶了嘛,籃球天天都在打,別這樣餓嘛。”楊娟揶揄著楊長江。
  “我好了還要蹦得更凶。”楊長江帶著笑白了一眼楊娟。

  “喂,你 去幫我喊孫仲雲下來。”楊娟趕忙說。
  “不知道他在不在,你 等著吧,好好等著吧。”楊長江吊兒郎當地說。
  “喂,不許開玩笑,你 非把他叫下來不可。”楊娟微笑著衝楊長江的背影命令般地叫道。

  大略十分鍾後,從宿舍走出來的孫仲雲來到了楊娟跟前。
  “有事?”孫仲雲問楊娟。
  “不好了。”楊娟邊說邊四下看 了一眼。

  楊娟的話使孫仲雲愣了下神,心想現在還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於是他一本正經地說:“楊娟,別故弄弦虛。我想了想,現在能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嗨!”楊娟小聲說道,“明天肖老師要被批鬥了!”
  這下孫仲雲真糊塗了。他皺著眉思索著說:“憑什麽?”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楊娟急急地說道:“這樣說吧,就是我們要有大行動了,說是 幹給造反派看的,免得他們老說我們是口頭革命派,立場不鮮明,對 敵人恨不 起來。因此,我們 明天要把所有的牛鬼蛇神抓到學校來批鬥……”

  “肖老師是牛鬼蛇神嗎?‘孫仲雲打斷了楊娟的話。
  “你別岔嘴,聽我說。”楊娟又看了看四下,“連白玉蓮老師也要被批鬥。理由是她曾在她的一張大字報裏把‘積極’顛寫成了‘極積’。這事你記得吧?”

  “記得。”孫仲雲繃著臉說,“這也有問題?”
  “唉!劉長傑說這是形式需要、鬥爭需要,是做給 造反派看的,其目的是堵住他們的嘴,同時也是向社會表明我們也是要造走資派的反的。”楊娟說。

  “牛鬼蛇神是走資派嗎?”孫仲雲哭笑不得地說。
  “這次活動隻講陣仗大。”楊娟說,“隻要有了陣仗就是革命。造反派不就是這樣的嗎?”

  “那鬥肖老師的理由又是什麽呢?”孫仲雲問。
  楊娟頓了頓後說:“羅炳奎說肖老師成天喪著臉,是在為她的右派父親鳴冤叫屈,也是在仇視我們這個社會。”

 

“嘿!這也太牽強了吧?再說鬥牛鬼蛇神關他羅炳奎什麽事?”說話間,孫仲雲不由得咬了咬牙。

  楊娟見孫仲雲很生氣,於是就 顯得委屈地說:“我也沒有法,牛鬼蛇神的名單是劉長傑、段國成他們定的。當然羅炳奎也參了言。”

  “我知道。”孫仲雲沉思著說,“唉!現在是一傅眾咻的環境,誰也抗不過運動。”
  “喂,孫仲雲你這意識好像不對?”楊娟目不轉睛地盯著孫仲雲。

  孫仲雲沒有理會楊娟,而是在苦思若想中唧出一聲:“單雄性。”
  “什麽單雄性?”楊娟發愣地盯著孫仲雲。

  原來,時下男生們愛把那些對女性心煩技癢或是小有猥褻端倪的男性稱為單雄性;意為獨性一人單處太久而性雄。“單雄性”借用隋朝瓦崗軍中一員大將之名“單(shan)雄信之名而來。

  楊娟見處於思考中的孫仲雲沒有回答自己的話,於是又問道;“單雄性是什麽意思?”
  “我看羅炳奎是單雄性了。”答非所問的孫仲雲蹙著眉,目光黯然地凝視著遠處。

  似乎是有些明白過來的楊娟不由得帶著一絲鄙夷對孫仲雲說:“孫仲雲你俗了點吧?你是說羅炳奎鬥肖老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孫仲雲覺察出楊娟對自己的鄙夷,於是就暗有羞愧。因此他不敢再胡亂猜測羅炳奎,而是強裝笑臉,岔開話題說:“楊娟,你看我們該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楊娟不解地問。
  “肖老師的事。”孫仲雲 說。
  “唉!這事難辦。”楊娟耷著頭說,“再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們 隻有暗中幫助她,別讓她受皮肉之苦。”

  楊娟沒聽見孫仲雲發表意見,於是就抬起頭來看孫仲雲。她見孫仲雲隻是笑不說話就生氣了,說:“孫仲雲你 怎麽隻是一個勁地傻笑,不說說你有什麽好辦法嗎。”

  楊娟見孫仲雲還是老樣子後,才 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見對方根本就沒有看自己,而是盯著自己的 身後訕笑。因而她立馬轉身看去。轉身一望,她明白了孫仲雲為什麽傻傻地訕笑。

  原來距她和孫仲雲二十來米處,本該是鬧喳喳的粱鵬、李華新、董明明及胡英才等打完球的同學,正一個個花著臉,刻意不 發出聲音地邊走過來邊擠眉弄眼地調侃著孫仲雲。

  大概是見楊娟已看見了他們擠眉弄眼的把戲,郭永泰就將手中的籃球拍打起來,並在楊娟開口前嚷道:“孫仲雲,我 說 你小子今天怎麽不打球,原來是這麽回事……”

  楊娟見郭永泰的話來得犀利,於是就主動迎上去,帶著笑唬住對方說:“郭永泰,你的話是什麽意思?你不要神經過敏啊。”

  “你才神經過敏。”郭永泰邊繞過楊娟,邊嘻皮笑臉地說,“我又沒有 說你什麽,何必心虛?”

  楊娟氣得直追著郭永泰道:“我 心虛什麽了?我 心虛什麽了?男生中就數你 郭永泰思想最複雜。”

  郭永泰邊退邊更加嘻皮笑臉地說:“楊娟,你在我麵前也耍爹?我好幸福呦!”
  這一來,楊娟站住了。之後她又氣又笑地衝著一步步離去的郭永泰嚷道:“你看看你的花臉,該再到球場上去蹦蹦,弄成個叫花子臉才好看呢。”

  楊娟的 揶揄,使郭永泰一下又躥了回來,並將臉湊近楊娟說道:“你幫我洗了。你 幫我洗了。”
  這時早已笑燦了臉的粱鵬上前來 抓住郭永泰的肩膀往後拉,同時又急急地說道:“郭永泰你上當了,不該在這裏跟楊娟糾纏,該去接著盤問孫仲雲這個單雄性。”

  楊娟一聽見粱鵬的話,不由暗暗害羞,因而也就馬上安靜了下來。隨即她裝得若無其事地走了。
  等同學們再把注意力放在孫仲雲身上時,孫仲雲已向著宿舍方向溜去了一段路。
  “等等,等等!單雄性。”郭永泰一路呼叫著孫仲雲追了上去。

 

    孫仲雲見同學們回過頭來又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後,就故作鎮靜地放慢了步伐,直至在 登台階時才停了下來。他等同學們都趕上來後,才笑著裝模作樣地說:“喂,你們幹嘛總想著兒女之事?這可與當前的革命形勢不相符呦。我勸你們還是全心全意地幹革命。你們不要 胡亂猜測別人,人家楊娟是來還飯票給我……”

  “你 怎麽老拿飯票編故事?”胡英才笑嗬嗬地 打斷了 孫仲雲的話,“你 是饑荒年的餓死鬼投胎呀?”
  “胡英才 別轉移鬥爭方向。”粱鵬笑眯眯地說,“我們該盤問孫仲雲這個單雄性今天為什麽 不去打球,是不是跟楊娟又在約會?”

  就這個問題大家喜滋滋地扯了一會兒後,見同學們高興愜意的董明明突然自出機杼地說道:“喂,恐怕孫仲雲已不是單雄性了,因為這話可兩說。”
  “怎麽個兩 說?”郭永泰不解地問董明明。

  董明明猶豫後說:“說孫仲雲是單雄性也在理,是因為他著急早早的就戀愛了;說他不是單雄性也在理,因為他不是單身了。”
  “按你的 推理,我們倒有可能是單雄性了?”粱鵬急急地問董明明。

  “不知道。”董明明竊笑起來。
  “你是不是單雄性自己還 不 清楚?”李華新突然冒出這句話來激粱鵬。
  粱鵬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俊難禁地大笑起來。

  粱鵬的 笑聲使男生們抿嘴竊笑,麵麵相覷,一時間裏都不 說話,顯得耿直。
  突然郭永泰把手一揮,接著三步並著兩步地跨上台階,隨即呼道:“單雄性們衝啊!”
  台階上 響起一片笑聲。

  第二天,相對沉寂了一段時間的附四中又熱鬧起來。上午九點多鍾時,烈日曝曬的操場上有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喧鬧開來。站在人群中央的十幾個人神情悒悒,低頭不語,他們就是該校的牛鬼蛇神。白玉蓮、肖子鶯也在其中。而在外圍的 人卻神情各異,有的 興奮地躥來 躥去,忙碌著事情;有的假笑著東挪西站,像在避開著什麽;有的矜持著臉不時地看上一眼牛鬼蛇神,裝出躊躇滿誌的革命樣子;同時也有人呆板著臉,站在人群邊沿無動於衷。

  喧鬧聲是那些興奮的紅衛兵製造,他們抱怨著羅炳奎事先沒有把黑五類牌子做好,造成了現在延誤出發的 事。

  突然有個男生的 大嗓門隔空發火地大叫道:“段副團長,還要 等好久?曬著過癮嗎?”
  “快了,快了。大家要拿出不怕犧牲的精神。“段國成笑嘻嘻地也 隔空向大家說著好話。

 

不久,三個牛鬼蛇神提著十幾塊黑五類牌子在羅炳奎的看管下,從貧富巷裏忙匆匆地鑽了出來。大略十分鍾後,操場上的每個牛鬼蛇神的脖子上都掛上了屬於他們的那塊黑五類牌子。

  牌子雖然做得十分簡陋,但尺寸不小,字也大得赫然醒目。牌子長約八十厘米,寬約六十厘米,其上麵各書:右派份子某某某、曆史反革命份子某某某、現行反革命份子某某某、階級異己份子某某某 以及壞分子某某某。

  段國成見事情基本搞停當後,就舉起雙手來招呼大家集中注意力來 聽他講話。

 

隨即他提高嗓門侃侃而道:“紅衛兵戰友們請原地站好,聽我簡要地介紹一下我們這次行動的目的和情況,然後出發。今天由我 帶隊,把我校的牛鬼蛇神牽到區大街遊街示眾。長久以來,自詡是大方向一貫正確的所謂造反派說我們是保皇黨,是什麽走資派的禦用工具,是假革命和犯了大方向錯誤。然而是不是這樣呢?當然不是!今天的行動就是一個 能說明一切問題的 實例。它告訴了世人,我們 才是真正的 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人。而造反派幹了什麽呢?他們什麽也 沒有幹,隻知道空喊口號!由於時間緊,順便說個 問題,就是 有人 在下麵竊議我們這次行動的某點做得過了點,比如白玉蓮跟肖子鶯的 事。可我認為一點也 不過,因為毛主席教導我們不能有 絲毫的麻痹大意。好,出發!”

  從一來到操場,孫仲雲就站在牛鬼蛇神背後的 人群處一動未動。他一直含著悲憤、緊繃著臉,心裏充滿了無奈。他 為了不被人識破自己大逆不道的思想,也時不時地將自己那看似凶狠,實則悲憤的目光投向牛鬼蛇神。當他看見有人將階級異己份子的牌子掛在肖老師脖子上後,就借故離人群更遠了一點。

  隊伍出發後,孫仲雲走 在了後麵。當隊伍走出校門,快上公路時,心情向隅而泣的他在不知不覺中掉了隊。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太危險而要趕上隊伍時,卻突然感覺到身後有 人 在吭哧吭哧地趕上來。他 扭頭一看,見羅炳奎正淌著大汗地追趕前麵的隊伍。

  這一來,孫仲雲止住了步,用睥倪的目光勾著齷齪的羅炳奎從自己旁邊跑過。接下來羅炳奎是越跑越快,而孫仲雲卻是越走越慢。

  就在孫仲雲踏上公路不久,他突然不由得眼睛一亮,見前麵發生了鬥轉參橫的奇怪事。
  原來他看見肖老師和白老師倆人正提著黑五類牌子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而不是隨同隊伍去向區大街。就在他又驚喜又驚詫時,卻又看見羅炳奎緊跟在倆位老師的身後。

現在孫仲雲大致明白了,羅炳奎屁顛跑得急的目的是要把肖老師和白老師叫回學校去。
  “劉長傑已反省到批鬥肖老師、白老師過頭了?”孫仲雲這般思考起來。
  就 在 孫仲雲 繼續為肖老師、白老師終未被牽到區大街上遭受蹂躪時,就飄來了羅炳奎的話聲。

  羅炳奎說:“肖老師、白老師,你們不要怨恨劉長傑,因為他也是被形式所迫。你倆都知道,現在大家執行政策都是寧左勿右,因為再怎麽左,都隻有好處而沒有壞處。然而隻要稍微右一點,那麻煩事就 多了。不管怎麽說,劉長傑最終還是聽了我的勸說,把你倆撤了回來。”

  聽了羅炳奎的話,孫仲雲不由得心中一驚,心想羅炳奎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隨後他還沒來得及琢磨羅炳奎的心思,倆位老師已經近在咫尺了。這時他猛地埋下了頭,一個勁地暗罵自己是窩囊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老師被人欺辱。

  他與老師如同路人般交錯而過後,就慢慢轉過身來望著老師的背影發了呆。不久,他的眼角有了點淚,其原因是覺得肖老師如深府牆根下的一棵小草,其形是那樣的弱小、無助、恐慌及悲涼。

  孫仲雲蹣跚來 到區大街後,已不見自己隊伍的 蹤影。現在心有旁騖的他沒有考慮同學們又可能有對他不利的猜測,所以就徑直走向繁華的丁字路口等候自己的隊伍從此經過,而不是著急地四處找尋。

  今天的區大街猶如鬧元宵,人行道上觀者如潮,喧鬧聲不絕於耳。街道上長串的來自各單位的牛鬼蛇神隊伍相對而來,交錯而過,去的去來的來,猶如走馬燈五花八門。從各單位牛鬼蛇神來看,其黑五類種類繁多,有大眾化的右派分子、曆史反革命份子、現行反革命份子、地主份子、資本家、壞分子及階級異己份子。而生僻的有一貫道、內二警等。

這些被遊街示眾的牛鬼蛇神們待遇各有不同,有的隻胸前掛著牌子、有的既掛牌子又戴高帽子、有的除掛牌子戴帽子外還敲鑼!最不幸的牛鬼是他們不僅被繩子串成一串,而且還要不時地承受著鞭子的抽打。

  在所謂的保皇派紅衛兵酣暢淋漓地蹂躪牛鬼蛇神時,造反派卻在人群中向天空拋灑著宣傳打倒走資派的傳單。

眼見聲勢浩大的專政牛鬼蛇神的隊伍川流不息地從自己眼前經過,在人行道上等待本校隊伍的孫仲雲漸漸有些心慌了,怕自己遠離了集體。隨之他 眼前模糊,檢討起自己的行為來。

  突然他頭頂上飄落下很多傳單,這 才使他從檢討中驚醒。由於他對什麽宣傳都呲之以鼻,所以就移步躲到一邊去了。挪身一旁的他剛一站穩,就無意中看見趙中遠夾在人流中正忙忙碌碌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在是否與趙中遠打一個照麵的猶豫中,他還是與對方對視了一眼。趙中遠的風塵仆仆、鬥誌昂揚使孫仲雲多了些憂慮、也 多了些思考。就 在他又一次的檢討自己的“自以為是”時,附四中遊街的隊伍映入了他的眼簾。

  之後,他巧妙地混進了自己的隊伍,並還裝模作樣地跟隨同學們振臂高呼起口號來。
  臨近正午時,被烈日炙烤得人困馬翻的各路文革組織開始趕著他們的“牛鬼”返回單位了。附四中的牛鬼蛇神大略是在一點半時才回到學校得以避開日頭。

  附四中的牛鬼蛇神隻被遊街示眾了一天,這是因為劉長傑等人認為這一天全地區的統一行動足夠向造反派說明他們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派。

  從這天起,附四中的牛鬼蛇神就被集體關押看守了。不過該校的牛鬼蛇神沒有 被 長期關押,因為不幾天後,發生了一件使紅衛兵們不好掌握政策的事。

  這天淩晨五點左右時,身為女牛鬼蛇神的教導主任曾 馥碧從她被關押的三樓窗戶跳向地麵,要自絕於人民。
  曾 馥碧的罪狀大異於一般牛鬼蛇神。據紅衛兵聽來的材料顯示,她是一個革命變節者。具體情況是:曾 馥碧曾被渣滓洞監獄關押,解放前夕,莫名逃出了監獄,躲過屠殺。據此,組織曾懷疑她有出賣同誌之嫌。眼下正值秋荼密網的文革運動,她曾 馥碧就更是百口莫辯,隻有啞不作聲,任人玩弄。

 

 

 

 

 

曾 馥碧四十來歲,短發偏胖,神態愔愔,舉止安靜。當她實在受不了人格上的侮辱時就跳了樓。所幸的是她跳出窗戶墜向地麵時,被一段用複銅皮修補的圍牆給拌了一下,然後再墜入菜地———也就是說她是因為臀部先擦掛了一下有一定彈性的複銅皮才得以命不該絕。就因此她甚至連骨傷都 沒有,隻是臀部和背有嚴重的皮肉傷。

  曾馥碧的自殺行為,還是讓紅衛兵們心驚了一下,因為對方在運動前畢竟是以地下黨身份而榮獲教導主任職務的革命幹部,至於“變節”說,大家也是 為了附合運動形式的 需要,人雲亦雲罷了。

  曾馥碧當天就被她的兩個牛鬼蛇神同類送回了她在市中區的家。接下來的幾天裏,不知是紅衛兵們覺得用批鬥牛鬼蛇神的辦法來威脅造反派已經沒有多大的利用價值、還是牛鬼蛇神們沾了曾馥碧的一點光,所以牛鬼蛇神們開始被陸陸續續釋放回家。至於釋放牛鬼蛇神的 順序,全憑團部幾個人的臨時好惡感而定。

  雖然牛鬼在一天天減少,但肖子鶯老師還被扣在學校打掃清潔。因此有一天,孫仲雲悄悄找來楊娟問肖老師不被釋放的原因。
  “發現肖老師有大問題嗎?”孫仲雲問楊娟。

  “嘿!你幹嘛這麽嚴肅?我以為你要向我問什麽大事。”楊娟笑著說,“肖老師能 有什麽大問題。”
  “那為什麽還把她留在學校做清潔?”孫仲雲問。

  楊娟說:“有人說就是要專門留年輕的牛鬼子女打掃廁所。說是這樣才能觸及她們的資產階級靈魂,從而幫助她們與自己的反動家庭徹底決裂。”
  “誰這樣說?不會是劉長傑、段國成他們吧?”孫仲雲忍著氣說。

  “你 怎麽猜到不是他們?”楊娟有許驚奇地問。
  “那樣的 套話對他們來說有點過時了。”孫仲雲不 耐煩地說,“快說是誰要觸及肖老師的靈魂?”

  “羅炳奎。”楊娟說。
  “已有所料。”說話間,一臉黑氣的孫仲雲轉身就走。
  “喂喂喂,你這是幹什麽?你搞得人莫名其妙!”楊娟追上去攔住了孫仲雲。

  “回宿舍躲太陽。”孫仲雲站了下來。
  “你心裏有事?”楊娟關心地問。
  “他羅炳奎想烏焉成馬!”氣憤中,孫仲雲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什麽烏焉成馬?”楊娟眨著眼不解地問。
  孫仲雲怒視著地麵沒有答話。
  稍許,有許明白孫仲雲話意的楊娟說:“仲雲,你 這樣說羅炳奎是不是有些牽強?”

  孫仲雲氣呼呼地說:“正因為看似牽強,才有烏焉成馬的危險!楊娟,你以為都是老師?那 才不是呢!這不 單純是某個人的事,而是黑白間的較量。唉!肖老師的 命太苦了,我們也 隻有芝焚蕙歎的力量。”

  “你就 認定羅炳奎不懷好意?”楊娟說。
  “這基本上是個常理。”孫仲雲靜靜地 說。
  “此話怎講?”楊娟問。

  孫仲雲盯著地麵若思若想地說:“楊娟你想想,連真正的 牛鬼都 放了,他羅炳奎憑什麽還要把牛鬼的子女留下?唉!有點狐假虎威的權力就不得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會注意這件事。”楊娟急急寬慰著孫仲雲。

  孫仲雲抬起頭來,顯得有點焦頭爛額地說:“還不知道運動會朝哪個方向發展。總之,我認為始終有人為刀俎,有人為魚肉。”
  “沒這樣嚴重吧?我 說你盡是在胡思亂想。”楊娟輕聲地批評著孫仲雲。

  “那你說像肖老師一樣的人怎麽翻身?”孫仲雲衝口而出。
  果然,楊娟驚愕地盯著孫仲雲小叫了一聲:“翻身?”
  “就是怎樣來評判她們已經被教育好。”孫仲雲急忙編造假話來掩蓋自己的真實思想。

  見孫仲雲說話忙亂,楊娟不由哈哈一笑,說:“仲雲,肖老師的事,快把我倆搞糊塗了 。
  咱們看她一會兒像好人,一會兒又像壞人;一會兒像紅心,一會兒又像白心。”
  孫仲雲被楊娟的話逗得苦楚地笑了一下。而後他邊啟步邊對楊娟說:“我想你也 不願意肖老師受到羅炳奎的欺侮。我走了。”

  “你 生我的氣了?你冤枉我。”楊娟衝著孫仲雲的背影叫道。
  孫仲雲見楊娟誤會了自己,於是就 轉身走到她跟前低聲說:“我也覺得自己有些杞人憂天了,所以有點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就 說 走就 走?一點沒禮貌。“楊娟笑了。
  孫仲雲正要給楊娟道歉,他身後傳來了粱鵬、李華新、郭永泰等同學的起哄聲“孫仲雲,楊娟又來還你飯票?”

  孫仲雲轉過身去怒視著手提著碗要去食堂吃飯的同學們,並一本正經地說:“運動都搞了這麽久了,你們的思想怎麽還這麽複雜?”

  “該是你的思想複雜吧?”楊長江笑嘻嘻地審視著孫仲雲說,“我們說了你什麽?我們 隻是說楊娟還飯票給你,又沒有說你們倆有什麽關係。”
  孫仲雲見自己已經做了此地無銀的蠢事,但還是強硬地說:“你們就見不得男女生的交談……”

 

然而已沒人聽孫仲雲的說話,眾人卻是衝著楊娟說:“楊娟,我借給你飯票……”
  “你們自己 都不夠吃,還要裝秀氣。”楊娟打斷男生們的 話,抿著笑一扭身就 走了。
  “難道孫仲雲就秀氣了嗎?”郭永泰望著楊娟的背影大笑著問。

  “孫仲雲比誰都餓。”笑彎了眉的粱鵬邊說邊轉身看孫仲雲。
  可是孫仲雲也已經走遠了。
  眾男生見兩個被自己揶揄的對象在 片刻間都消失了,於是便彼此嘲笑著、自我訕笑著向飯堂而去。

  行走間,郭永泰突然盯著粱鵬哈哈大笑起來。
  “你盯著我傻笑幹什麽?”粱鵬有些發愣發毛地盯著郭永泰問。

  “我 在回味你剛才說孫仲雲時的味道。”郭永泰邊說邊做出防備被粱鵬打的姿勢。
  粱鵬一把抓住郭永泰說:“單看你 小子這副醜態,就知道你 在暗暗取笑我。快說,我說孫仲雲時有什麽味道?“

  為了叫大家高興,郭永泰冒著被粱鵬打的危險說:“你 說孫仲雲比誰都餓。大家回味回味這話的味道嘛。”
  粱鵬含著笑,轉動眼回憶了一下後說:“郭永泰,我真這樣說話了?”
  “當然,。”郭永泰警惕地盯著粱鵬說,“當時我都驚詫了一下,心想你 這個全班最文明的男生怎都……都變成……你怎麽把那樣的事說成像吃飯似的,用‘餓’與‘不餓’來形容。”

  “你真把我的那句隨口之語,品出了這樣的味道?”微笑著的粱鵬用力把郭永泰的手扭了一下。
  “你就是這樣的味道。”眾同學附和著郭永泰起哄著粱鵬,“當時我也覺得你變了,隻是不好意思說你。”

  “你們少裝正經。”粱鵬突然甩開郭永泰的 手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們心頭的那個鬼?你們跟我一樣,變……變……”
  “變什麽了?”楊長江嬉笑著催促粱鵬。

  “變騷了。”郭永泰自作聰明地搶著說。

 

 

 

“好難聽!是變下流了。”粱鵬忍俊難禁地說。
  “我們可沒承認。”李華新忍不住笑地對粱鵬說,“你承認了是你的事,可別把大家都說壞了。”

  “你還不壞?你這個悶騷。”粱鵬推了李華新一掌,“你躲到一旁暗暗享受了,卻還要冒充好人。”
  李華新避開粱鵬的再次推搡,裝出恥與對方為伍的神情、笑著驚訝地說:“粱鵬你 怎麽越來越壞了?你 說出這麽肮髒的話,卻一點不臉紅。”

  “我耿直,你們虛偽。”粱鵬侃侃而說。
  “你是憋壞了吧?”行走中,郭永泰邊攻擊粱鵬邊刻意敲響了自己手中的碗。
  “嘿,今天怎麽了,你們 都來攻擊我了?”說話間,粱鵬佯將臉一沉,做出要打郭永泰的樣子。

  在粱鵬向郭永泰撲去時,楊長江又說道:“粱鵬,大家都認為你 是全部最文明的男生,可殊不知……”
  “殊不知什麽?”粱鵬又調回頭來唬著楊長江,“嘿!我還陷入四麵楚歌了?”
  這時郭永泰突然大笑著向同學們大叫道:“快跑!粱鵬餓得要 吃人了。”

  霎那間,學生們敲著碗哈哈大笑著朝飯堂奔了去,隻留下粱鵬搔起頭,苦笑著說:“我就 不可以說兩句野話?隻許你們說?我又不是太監,莫名其妙。”

  第二天剛破曉,睡在床上的孫仲雲被肚子一陣絞痛給擾醒,隨之又出現了要上廁所的征兆。大腦空濛的他出了宿舍,走在靜謐的校園時,不由別樣心情地看了一眼東方的天空。感歎著如洗如新的天際,他油生聖潔之心,遂喃喃念道:“多幹淨啊!”

  一 想到“幹淨”,那些他平時思考的 東西就紛至進入了他的大腦。裝進了問題的大腦,一下就使他替肖老師難過起來。
  在昏沉沉中他走進了廁所;也 在昏沉沉中走出了廁所。

  走出廁所後的幾步裏,由於他是 微低著頭,所以 就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呼喚“孫仲雲”的聲音給驚了一下。
  “肖老師,您……”孫仲雲驚詫地盯著前麵數來遠的肖子鶯老師。
  在肖老師微笑著走上前來的幾秒鍾時間裏,孫仲雲的腦海裏一下聚集了不少苦楚的想法。想法之一是,他明白處在深淵中的老師之所以要笑臉麵對自己,是因為出於禮貌。當為打掃廁所而提著木桶拿著掃帚的肖老師上前來剛站下,有些窘臊的孫仲雲就言不由衷地說:“肖老師,您做清潔起來這麽早?”

  “早點來不影響大家使用廁所。”肖老師低聲說。
  孫仲雲之所以有點窘臊,一是認為自己這個紅衛兵已被老師視為對手;二是看到老師身處“囹圄”自己卻幫不了忙,是個窩囊廢。

  接下來孫仲雲暗暗急得抓耳撓腮,因為沒有了話敷衍老師,怕場麵出現尷尬。
  幸好愁眉緊鎖的肖老師用低沉的聲音接著說:“仲雲,你能幫老師做點事嗎?”

 

“行。”孫仲雲一張嘴,爽快地答應。
  見學生應承得非常痛快,肖老師微笑了一下後說:“我想請你去幫我看看我父親。你告訴他我隻是在學校做清潔,一切都好,不要擔心,不久就能回家。”

  “這簡單,今天上午我就去。”孫仲雲說。
  孫仲雲剛欲走,卻見老師放下木桶,騰出手來擦眼睛。於是他輕聲問道:“老師您怎麽啦?”
  肖老師紅著眼說:“不知道我父親這段時間是在怎麽過!”
  為了不使老師心情激動,孫仲雲故意讓場麵靜了幾許後才說:“老師,您還有什麽吩咐?”
  “沒有。這已經很謝你了。”說話間,肖老師露出一絲笑朝廁所走了去。

  孫仲雲也轉身啟步,可是他沒走出幾步,就又被肖老師叫住了。
  孫仲雲剛轉過身來看著肖老師,肖老師就向他吞吞吐吐地說道:“仲雲,我得把情況給你說清楚,就是……就是……如果你覺得為難就別去看我 父親。”

  老師的 吞吞吐吐、畏畏縮縮不由使孫仲雲對老師交代給自己的事情有所思考起來。不過他還是鎮靜地說:“老師,您還有什麽事就說吧。”
  “音樂學院也有紅衛兵。”肖老師說。
  “這又怎麽樣?”孫仲雲話沒說完就後悔起來。

  原來孫仲雲在回話的過程中才猛地明白了老師的話意,其意思就是說,她父親也在被紅衛兵批鬥。在這一瞬間裏,他心裏雖有點拿不定主意的感覺,但還是以若無其事的摸樣麵對老師。

  肖老師雖然欣慰地笑了,但還是說:“仲雲,不能太為難你,如不方便,你隻看我 父親一眼就回來。”
  “都是一派的,彼此會尊重。再說還得講政策。”為不使老師焦心,孫仲雲又誇下海口。

  話到此,孫仲雲裝出警惕的樣子向四周張望起來,其意思是告訴老師害怕有人突然到來,自己要走了。
  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孫仲雲連連拍打著頭自罵道:“你想那麽多幹什麽?你是一個傻子多好,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想,糊裏糊塗地就去音樂學院,這有何怕。”

  在回到宿舍前,他又猛地想到了肖老師的知遇之恩,他想起肖老師指派他去參加那次“教學座談”會之事,心裏還有激動。

    早餐後,孫仲雲早早就去了大家集中活動的教室。他早去的目的是想讓同學們注意到自己,從而給等一會的開溜打掩護。在同學們三五成群地由著自己的興趣活動時,孫仲雲卻一直在為是否要叫上幾個好朋友一同去音樂學院的事而拿不定主意。他想如果自己隻身一人去,又怕一個人的嘴難以對付看管、批鬥肖伯伯的紅衛兵;如果叫上幾個同學去,卻又擔心會有人抓住自己的辮子進行批判。

  大略十點過後,孫仲雲還是隻身一人溜出教室朝校外走去。今天他對烈日的炙烤毫無感覺,因為心中老想著自己見到肖伯伯時會是個什麽情形。在 土公路上快步行走的他雖然灰塵滿麵又汗漬一身,但心裏卻在為肖伯伯不要碰上性惡的紅衛兵而祈禱。

  走進楊柳街,頭頂烈日的他不由心頭一緊,覺得荒時暴月的景象又出現在大地上。由於有了鬱悶得心情,在接下來的一路上,他一直蹙眉打量著公路兩旁的稻田。

  一陣蟬鳴聲傳來,將孫仲雲的心思從稻田裏喚回。由此他舉目望去,見發出蟬鳴的地方正是音樂學院的大門前。

  如今的音樂學院不僅是門可羅雀,而且還散發著野蠻的氣味任憑日頭曝曬。但孫仲雲還是凝神莊重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學院大門走去,並不躲避酷日。走進校園他呆了一下,因為不僅是四下闃無一人,而且還雜草叢生。

  由於四下無人,快走過校園中庭的他不知道該去何方找肖伯伯。站立下來的他正轉頭四望時,就聽見西南方向的一片小樹林裏傳來了隱隱略略的說話聲。於是他走出中庭,再穿過一條小路,就循著說話聲慢慢朝小樹林那個地方走去。

  孫仲雲之所以要慢慢前行,是因為心裏沒底,不知道即將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會是什麽樣的事跟什麽樣的人。

  快靠近小樹林時,孫仲雲更加放慢了腳步,因為他已聽清了有罵人聲。還好,小樹林不僅在一個高出平地數米的土坡上,而且說話的人還在土坡的那一麵,這樣孫仲雲就可以先隱避在坡頂的樹叢後,然後再見機行事。

  懷著似賊非賊的心理,孫仲雲在坡頂的一株樹旁站定後,就朝坡下麵發出聲音的地方看了去。
  斜坡的樹蔭下,仰躺著幾個紅衛兵,罵人聲、戲謔聲就是出自他們之口。而在距坡地不遠的馬路上,還有幾個狼狽不堪更是醜態百出的男女老牛鬼在頂著烈日挑磚。

  “喂喂喂,老妖婆,你 怎麽在接受勞動改造的時候還要做怪相呢?搬磚是沒有跳交誼舞舒服啊?”一個戴眼鏡,名叫元子的紅衛兵倚樹仰躺著,用哈哈大笑的舒暢心情戲弄著一個六旬左右,名叫米怡曼的女牛鬼蛇神。

 

“人家叫曼曼,不要叫老妖婆。”一個綽號叫屁股臉的紅衛兵樂嗬嗬地批評著元子。
  元子對屁股臉的批評先是佯裝一驚,而後就矯情地嗲聲道:“曼——曼。曼——曼。屁股臉,這樣叫該對了吧?”

  “唉呀!你這聲音把老子的腰都酸脹了。資產階級的名字真他媽的氣人!”笑得喘氣的屁股臉順手擰了一把元子的大腿。
  “曼——曼。”元子側過身去對著屁股臉的耳朵更加得意地叫著。

  屁股臉跟元子的雙簧表演,逗得他的戰友們開懷大笑,其間有數人也嗲聲道:“曼——曼。”
  “曼曼”聲還在不絕於耳時,元子又突然指著馬路上的米怡曼激動地對眾同學叫道:“大家快看,大家快看!看老妖,不,看曼曼又在做怪相了!”

  本是第一眼就看見了肖伯伯的孫仲雲並沒有多觀察對方此時的處境,而是很快就將目光落在了屁股臉等紅衛兵身上,其原因是要先研究一下他們,以便好巧妙辦事。當元子又戲謔米怡曼的“怪相”時,孫仲雲將目光移了過去。

  米怡曼牛鬼的挑擔姿勢果真像在做怪相。她雖然隻挑了八匹磚,但因體力不勝,且又肩頭肉嫩,所以 就隻有將扁擔成一字型地橫壓在頸椎部位,然後再將雙手分開搭在扁擔兩頭,其整個姿態猶如大鵬展翅。她用增加接觸扁擔麵積的辦法雖是減少了一點肩頭被軋的痛苦,但卻彎腰駝背了,因為擔子的重量全壓在了脊椎上。

  彎著腰,大鵬展翅般前行的米怡曼真是怪相百出,每當向前邁動一步時,擔子的一頭就要向前腿的斜前方戳一下———當磚架子的一個角剛一碰到地麵,就得慌忙用歪一下身體的辦法來平衡擔子。如此交錯不停地左前方戳一下就身體向右後方倒一下,右前方戳一下就身體向左後方倒一下,如此往複,把米怡曼臊得累得氣粗汗淋。

  孫仲雲也被米怡曼的滑稽相給逗笑了。當他的笑快變成酸楚的心情時,目光就尋找起肖伯伯來。他在用目光尋找著肖伯伯的時候,也認定了屁股臉、元子等人是中學生,而非音樂學院的大學生。

  當他再次看見左搖右擺地挑著磚的肖伯伯時,卻犯了愁,擔心自己幫不了肖老師。就在他臉色陰鷙時,無意間看見從屁股臉的地方彈出一個飛向馬路的煙蒂。當他的目光隨劃著弧線的煙蒂落在馬路上後,就一下有了主意。他立馬轉身朝學院大門處跑去。出了學院,他徑直奔向楊柳街。

  二十幾分鍾後,淌著汗,喘著粗氣的孫仲雲帶著從楊柳街買來的香煙回到了音樂學院。這次前去屁股臉等紅衛兵處時,孫仲雲不再隱隱藏藏,而是順著路徑直走了過去。在能看見那幾個紅衛兵時,他放慢了步伐,隨之就微撇著嘴,扮出幾分桀驁不馴的樣子來。

還有好幾米遠,孫仲雲就拉起嗓門對樹蔭下的紅衛兵們叫道:“喂,戰友們,怎麽會是你們在這裏執行任務?本校的紅衛兵到哪裏去了?”
  說話間,孫仲雲暗中加快了速度,意在對方還仰躺著、還未說話時就趕到他們跟前。他如願了,在對方還愣著時,就已將一支支香煙飛擲到了他們的肚腹上,其氣度和動作顯得大氣瀟灑。

  “大前門!好煙,好煙!”驚喜的紅衛兵們抓著煙,紛紛坐了起來。
  在 紅衛兵們點煙時,孫仲雲邊緩慢坐下、邊別有用心地對眾人說:“怎麽會這樣,自己的牛鬼不管,要別人來幫忙。他們跑到哪裏去了?”

  “你幹嘛這麽生氣?”笑嗬嗬的屁股臉不以為然地對孫仲雲說,“我們都沒生氣,你生什麽氣?音樂學院本來就沒有幾個紅衛兵,我們一來,他們就跑了。”
  “是誰派你們來支援音樂學院?”孫仲雲問屁股臉時,故意東張西望,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們的團長唄。”元子插話說道,“老子看見那些母兮兮的音樂大學生都是氣,他們比重大大學生差多了,對牛鬼蛇神不狠,所以要我們中學生紅衛兵來支援。”
  “你們是哪所學校的?”出於禮貌,孫仲雲隨口問。

  “覺靈寺中學。”元子說。
  “什麽覺靈寺中學?”屁股臉笑睨著元子說,“叫戰旗中學。元子你怎麽老愛說舊校名?你看,剛來的這名戰友都在笑你。”

  見屁股臉戰友恭維自己,正在為設法救人而腦筋飛快轉動著的孫仲雲趕忙應著對方的話說:“我沒笑,我沒笑。看來這位眼鏡戰友還有些懷戀舊校名。不過我想他會喜歡新校名的。”

  “他隻喜歡元子。”一個紅衛兵插話進來對孫仲雲說,“你 知不知道我們的這位眼鏡有什麽綽號?他的綽號叫元子;就是物理中的那個原子。”
  “喔,懂了懂了。他的物理成績很好。”孫仲雲笑著說。

  “他的成績再好也白搭了。”屁股臉懶洋洋地說,“他這個書呆子竟然認為運動很快就會結束。依我看還早著呢!”
  “你別幸災樂禍。”元子反詰屁股臉,“你沒有傷心事嗎?”

  “哈哈,我有什麽傷心事?”屁股臉得意地拍著自己厚實的胸脯說道,“我吃得、跑得、睡得、還累得,能有什麽不好的事?”
  見屁股臉戰友這麽一說,元子更是悠然地睨著對方說:“你看看自己的兩條羅圈腿就知道了。”

 

還有好幾米遠,孫仲雲就拉起嗓門對樹蔭下的紅衛兵們叫道:“喂,戰友們,怎麽會是你們在這裏執行任務?本校的紅衛兵到哪裏去了?”
  說話間,孫仲雲暗中加快了速度,意在對方還仰躺著、還未說話時就趕到他們跟前。他如願了,在對方還愣著時,就已將一支支香煙飛擲到了他們的肚腹上,其氣度和動作顯得很大氣瀟灑。

  “大前門!好煙,好煙!”驚喜的紅衛兵們抓著煙,紛紛坐了起來。
  在 紅衛兵們點煙時,孫仲雲邊緩慢坐下、邊別有用心地對眾人說:“怎麽會這樣,自己的牛鬼不管,要別人來幫忙。他們跑到哪裏去了?”

  “你幹嘛這麽生氣?”笑嗬嗬的屁股臉不以為然地對孫仲雲說,“我們都沒生氣,你生什麽氣?音樂學院本來就沒有幾個紅衛兵,我們一來,他們就跑了。”
  “是誰派你們來支援音樂學院?”孫仲雲問屁股臉時,故意東張西望,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們的團長唄。”元子插話說道,“老子看見那些母兮兮的音樂大學生都是氣,他們比重大‘八。一五’大學生差多了,對牛鬼蛇神不狠,所以要我們中學生紅衛兵支援。”
  “你們是哪所學校的?”出於禮貌,孫仲雲隨口問。

  “覺靈寺中學。”元子說。
  “什麽覺靈寺中學?”屁股臉笑睨著元子說,“叫戰旗中學。元子你怎麽老愛說舊校名?你看,剛來的這名戰友都在笑你。”

  見屁股臉戰友恭維自己,正在為沒法救人而腦筋飛快轉動著的孫仲雲趕忙應付著對方的話,說:“沒笑,沒笑。看來這位眼鏡戰友還有些懷戀舊校名。不過我想他會喜歡新校名的。”

  “他隻喜歡元子。”一個紅衛兵插話進來對孫仲雲說,“你 知不知道我們的這位眼鏡有什麽綽號?他的綽號叫元子;就是物理中的那個元子。”
  “喔,懂了懂了。他的物理成績很好?”孫仲雲笑著說。

  “他的成績再好也白搭了。”屁股臉懶洋洋地說,“他這個書呆子竟然認為運動很快就會結束。依我看還早著呢!”
  “你別幸災樂禍。”元子反詰屁股臉,“你沒有傷心事嗎?”

  “哈哈,我有什麽傷心事?”屁股臉得意地拍著自己厚實的胸脯說道,“我吃得、跑得、跳得、還累得,能有什麽不好的事?”
  見屁股臉戰友這麽一說,元子更是悠然地睨著對方說:“你看看自己的兩條羅圈腿就知道了。”

“我 這是羅圈……”屁股臉剛一衝元子發火,就倏地黯然神傷起來。
  “怎麽樣,屁股臉戰友?”元子也幸災樂禍起來。
  屁股臉苦笑著咬牙罵道:“媽的,要不是搞運動 ,老子這個時候已經在天津參加全國青少年足球賽了。”

  “今後會有機會的。”元子酸溜溜地寬慰著屁股臉。
  “等到今後,老子老得要杵拐棍走路了。”氣憤中,屁股臉騰地站了起來,“走了,老子走了!”
  見氣呼呼的屁股臉真的大步大步地離去,元子就拉開嗓門又調侃道:“屁股臉,你不革命了?”

  “革命不等於光曬太陽。”一個紅衛兵站起來不滿地對元子說,“我也走了。”
  緊接著所有的紅衛兵都站起身追屁股臉去了。
  “喂喂喂,大家都走了,這裏的事誰來管?”元子朝戰友們大聲叫道。

  走在最後一個的紅衛兵倒回來附著元子的耳朵低語了一句後,元子就轉身對孫仲雲說:“這位戰友,我們要回學校接受新任務,這裏的事就拜托你了。”
  元子不等孫仲雲表態,一轉身就竊笑著跑了。


  一時間裏,孫仲雲被這從天而降的無虞之喜搞蒙了。他明白過來後,沒顧著先高興,而是衝著遠去的元子等紅衛兵大聲叫道:“喂——這是怎麽回事……?”
  見諸紅衛兵確已遠去,孫仲雲就走出樹蔭,上了馬路。不一會兒,他在馬路靠西南角的遠端找著了肖伯伯。

  “肖伯伯,我 是來給你 帶口信的。”孫仲雲語調生硬地說。
  話音未落,孫仲雲就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給肖伯伯打招呼,而像是在聲明什麽。
  因此他暗自罵道:“媽擦皮鞋,你要聲明什麽?你要聲明你跟人家的關係是撇清了的?你來這裏隻是順便帶個口信?”

  自罵中他感到了羞恥,認為自己的瞻前顧後其實是在鞭笞肖老師和肖伯伯。於是他氣呼呼地將肖伯伯的磚擔子扔到了馬路邊,接著對肖伯伯說:“肖伯伯你不能這樣了,肖老師就是不放心你,所以才專門叫我來看望你。肖老師她很好,叫你不要擔心她。肖伯伯,那幾個紅衛兵走 了,就隻有我一個人在這裏。我 扶你到樹蔭下歇歇,已是中午了。”

  在去樹蔭下時,仍是彎腰駝背狀的肖有熙低聲對孫仲雲說:“孫同學,謝謝你。其實那幾個紅衛兵也不錯,他們沒有強迫我們非要挑多少磚,隻是要我們做做形式。”
  “你們挑磚幾天了?”孫仲雲問。

  “今天是第四天。”答話間,肖有熙按著腰已坐在了樹蔭下。
  “好受點了吧?”有些拘謹起來的孫仲雲邊察看馬路上的其他牛鬼邊對肖伯伯說:“肖老師就是擔心你的病。”

  “你們的肖老師還好吧?她在學校幹些什麽?耷著頭喘著氣的肖有熙有氣無力地問孫仲雲。

 

 

目光仍放在窄窄土馬路上的孫仲雲張口就說:“好,好。她隻是做做清潔,曬不著,累不著。喔,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回來。”
  “再次謝謝你,小孫同學。”肖有熙吃力地說,“你走吧,在這裏呆久了會受影響。”

  孫仲雲沒答話,像是沒聽見肖伯伯的話。原來這時他看見那個做“怪相”的被稱為老妖婆的牛鬼已丟下擔子,朝自己和肖伯伯這裏走來。

  隨著老妖婆一步步走近,孫仲雲一下被對方的雍容雅致給驚了一下。米怡曼雖然發式失修,麵容倦怠又體態鬆弛,但她那垂肩處的卷發仍透著雋永的氣質、耳垂上的孔痕仍透著風雅的華貴、白皙的肌膚仍透著良善的雍容。

  米怡曼還沒靠近肖有熙就急著問道:“有熙,這位青年是你的親戚?”
  這時肖有熙難得地笑了。爾後他才說道:“他是子鶯的學生。”
  “喔,是子鶯的學生!” 米怡曼邊端詳孫仲雲邊問,“你的老師還好吧?她沒像我剛才那樣做怪相吧?”

  本是在琢磨米怡曼的孫仲雲突然聽見對方在揶揄她自己,就不由得側過身去笑了。
  “你也覺得我們這些牛鬼好笑?”米怡曼進一步調侃道。

  米怡曼的樂觀及風趣,使要寬慰人的孫仲雲反得到了寬慰。由此,孫仲雲抿著笑轉過身來欲與米怡曼說點什麽,可就在這時,肖有熙邊伸出一隻手來示意米怡曼攙扶他起身邊說道:“怡曼,我們走吧。已正午了,小孫同學還要趕回他的學校去。”

  肖有熙在米怡曼的攙扶下立起身來後又對孫仲雲說:“小孫同學,你回去給你的老師說我們還好,不要擔心。叫她要照顧好自己。你快回去吧,注意不要中暑。”

  孫仲雲也想去攙扶肖伯伯,但他猶豫了。待肖有熙和米怡曼上了馬路後,覺得手腳無措的孫仲雲就大步跨上馬路,並迅速去呼喚其他牛鬼蛇神收工吃飯。
  牛鬼們在馬路的一處拐彎點聚齊後,就下了馬路,走在邊坡上的小路上。

  大概是擔心牛鬼們還心神不寧的原因吧,孫仲雲大步趕到拐彎處向一步步下坡的人大聲吼道:“你們學校沒有紅衛兵了,你們今天可以回家了。”
  然而身軀佝僂的牛鬼們仍頂著烈日,踩著雜草叢生的小路,蔫巴巴地朝坡底處的一棟黑黢黢的瓦房走去。

  由上往下凝視視著如涸轍之鮒的牛鬼們,孫仲雲漸漸凝神了,覺得自己目光裏那串朝破屋而去的人猶如幽靈,正恓惶地要趕在黎明之前回到陰曹地府似的。

 

返回學校的路上,孫仲雲長久地埋頭前竄,其情形既像是想遍了天下之事,又像什麽都沒想。直至來到楊柳街時,他才感覺到酷暑難耐,腹中無食。因此他大步朝街上唯一的那家小食店奔了去。跨進小食店,他既沒有呼喚買麵,也沒有坐下小憩,而是直奔店堂後的廚房。

  “先喝碗水,太渴了。”孫仲雲邊向灶台邊一位四十來歲的女服務員打招呼,邊輕車熟路地從灶台上拿起一個碗來走向牆邊的一個石水缸。他從缸裏舀起水來剛送到嘴邊,就被服務員猛地給嗬住了。

  “不許喝!”服務員向孫仲雲厲聲嗬道。
  服務員的這聲斷嗬,不隻是把孫仲雲搞蒙了,而且還使他隱隱略略感到了某種羞辱。於是他動作僵硬地將碗從嘴邊慢慢移開,遂用質問的目光盯著服務員說:“今天怎麽就不許喝了?”

  “從現在起就不許你喝!”服務員態度堅決地說。
  現在確認自己受到侮辱的孫仲雲更是態度強硬地說:“今天我偏要喝!”
  說完話,孫仲雲就氣勢洶洶地喝下了一大口水。不過服務員也毫不示弱,大步跨上去邊奪孫仲雲的碗邊叫道:“不許喝就是不許喝,怎麽,你要活搶人?”

  “過去一直都許喝,今天怎麽就不許喝?”說話間,孫仲雲氣憤地掀開了服務員的手。
  “怎麽,你還想撒野打人?”服務員剛強地大聲叫道。

  這一來,孫仲雲陷入了窘境,不知道該怎樣對付眼前這位突然變得怪誕了的服務員才好。
  也就在這時,廚房後的茅廁裏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嗬問聲:“小劉,你在跟誰吵架?”
  “你出來看就知道了,總之不是好人。”服務員小劉大聲說道。

  “我不是好人?”孫仲雲驚詫地盯著服務員。
  孫仲雲還沒等到服務員回話,卻聽見廚房與茅廁間的門口響起了尖刻的罵聲:“你當然不是好人!”

  孫仲雲循聲望去,見罵自己者竟是開票老頭。他正欲質問老頭為什麽說自己不是好人,卻突然間發現對方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紅衛兵袖章。這下他全明白了衝突的原因,原來服務員和開票老頭是持造反派觀點的人。

  “我今天來喝口水就 不是好人了?”孫仲雲挑釁著老頭。

 

“保皇狗滾出去,廚房重地閑人休得入內。”老頭鄙夷地向孫仲雲連連揮手。
  無奈的孫仲雲隻好離開廚房。他剛一來到店堂,就氣呼呼地叫道:“買碗麵!”

  孫仲雲心想,這下你這兩個造反派的跟屁蟲總難為不住自己了。可殊不知,跟隨來到外麵的開票老頭張口就說:“沒有!”
  “怎麽沒有?我剛看見廚房裏有!”說話間,孫仲雲慢慢地皺緊了眉頭。
  “沒有就是沒有。”老頭又傲慢地叫了一聲。

  “怎麽,派別不同連生意都不做了?”孫仲雲近乎挖苦地對開票老頭說。
  這時老頭已坐在了自己的票櫃後,並抓起櫃上的報紙來邊瞄邊慢悠悠地說:“無產階級從來不做生意,隻為人民服務。”

  孫仲雲氣得快抓耳撓腮了。他想了想後,就猛地衝著老頭又叫道:“買碗麵!”
  “沒有。”l老頭態度強硬地回絕了孫仲雲。
  “買碗麵!”孫仲雲再次吼叫道。

  “沒有。”老頭看著報紙側過了身去。
  “買碗麵!”孫仲雲拍著桌子叫。
  “不賣。”老頭幹脆用報紙擋住了自己的臉,做出不再理會孫仲雲的架勢。

  老頭極端惡劣的態度反而使孫仲雲沒有了氣。於是他也裝得悠閑地對老頭說:“還真是深入了人心,連賣小麵的也狗模人樣了。”
  “你在罵誰?”老頭蹦了起來,“造反派的麵就是不賣給保皇狗。這 不對嗎?你看你這條保皇狗有多反動,竟敢挖苦毛主席的已經深入人心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實話告訴你,我們造反派就是要觸及保皇狗的靈魂。”

  “好好好,觸及靈魂,觸及靈魂。”孫仲雲向老頭一揮手,走了。
 

 

 

 

 

 

 

 

 

 

 

 

 

 

 

 

 

 

 

 

 

 

 

 十、

 


  這天夜裏,孫仲雲的睡眠反倒好於平素。這大概是他對參加運動的事,少了很多瞻前顧後。


  天亮了很久,少了許多思考的孫仲雲仍半眠於床。不久慢慢醒來的他透過自己的蚊帳觀看起安靜的宿舍來。正當他以為室內另無他人時,卻突然聽見從對角床的蚊帳裏傳來了李華新的問話聲。
  “孫仲雲,今天幾號了?”李華新打著嗬欠問道。

孫仲雲笑著欠起身來望著李華新的床說:“喂,你也還在睡?今天八月九號,今年這個熱天快要熬完了。”
  “我 不是怕熱,是在估算運動什麽時候結束,我想能趕在開學前結束就好了。”李華新伸著懶腰說。
  孫仲雲沒答話。
  “喂,我在 問你,怎麽不答話?”李華新對孫仲雲說。
  “不 知道。”孫仲雲說。
  “你不是喜歡思考嗎,怎麽現在沒話說了?”李華新說。
  “依我看結束運動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孫仲雲說。
  “為什麽?”李華新叫道,“黑幫也揪出來批判了,四舊也除了,牛鬼蛇神也被管製了,怎麽還會是八字沒一撇呢?”
  “這說明你沒有參透人民日報社論。”孫仲雲說。
  一聽孫仲雲這話,李華新有點不服氣了。他停頓了一下後又說:“孫仲雲,別賣弄了,說說 你 對社論的理解。”
  “沒有理解。”孫仲雲淡淡地說。
  “嘿!你還 真賣弄起來了?”李華新高聲說道。
  孫仲雲想了想後說:“李華新,你對‘中國確實存在赫魯曉夫似的人物’這句話怎麽理解?”
  “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唄。”李華新張口就說。
  “誰走資本主義道路了?”孫仲雲平靜地問。
  “就是當權派唄。”李華新說。
  “哪個當權派?”孫仲雲問。
  “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唄。”李華新有點惱了。
  “具體是誰?”孫仲雲仍平靜地問。
  “你這是在鑽牛角尖。”李華新提高了聲音說,“真要具體說,那就是鄧拓、吳晗和廖沫沙。”

 

    “他們夠赫魯曉夫的級別嗎?”孫仲雲說。
  “那你 說還有誰?”李華新輕蔑地說。

  “我也不知道。”孫仲雲敷衍地說,“但我想人民日報的話是經過斟酌又斟酌、謹慎又謹慎的,不會信口說中國存在赫魯曉夫似的人物。”

  “赫魯曉夫似的人物就是指那些黑幫嘛,你不要再鑽牛角尖了!”李華新不耐煩起來。
  “好好好,不鑽了不鑽了。”孫仲雲笑嘻嘻地 說。
  “我們還是估算一下運動什麽時候 結束。”李華新說。

  沒等李華新把話說完,郭永泰已急匆匆跨進宿舍嘻皮笑臉地說:“運動結束了,你李華新好天天躺在床上跑陽?”
  “滾滾滾!”李華新鄭重地斥責著郭永泰,“老子一聽見你 那淫笑聲,就渾身冒雞皮疙瘩。”

  郭永泰見李華新發了火就更來勁,於是就走向對方的床,笑嗬嗬地說:“檢查後就知道了,看我倆究竟誰騷。你昨晚肯定是又跑陽了,要不怎麽現在還躺在床上。哈哈哈,檢查!”

  郭永泰的笑聲未落,就已將李華新的蚊帳撩開了一半。但是沒等他把蚊帳再撩開一些,李華新就使勁將雙腿蹬向他,並忍住笑大聲說道:“你還檢不檢查?”

  猝不及防的郭永泰被李華新蹬到對麵床上靠牆斜躺著,隨即按著疼痛的肚子齜牙咧嘴起來。更氣人的是郭永泰還在調氣治病時,還在蚊帳裏的李華新卻笑著說:“郭永泰,你還檢查不?”

 

     已按著肚子緩緩坐起來的郭永泰瞪著對麵的床,又氣又笑地說:“痛死我了。李華新,你肯定犯了手淫,要不怎麽這麽心虛,不讓檢查?”
  “痛死你 這個餓鬼。”李華新笑開了。

  “我 不能白挨痛。”郭永泰苦笑著一瘸一拐地走向李華新的床,“今天我非把你檢查出來不可。”
  就在他倆在床上嘻嘻哈哈地纏成一團時,抿嘴而笑的粱鵬一下出現在了宿舍。
  “檢查什麽?”粱鵬笑彎了眉,“你兩個又在走草叫春了?”

  郭永泰聽見粱鵬的聲音後,就異常激動地叫道:“粱鵬你 來得正好,快來幫忙檢查李華新這隻叫公雞。”

  然而粱鵬卻佯嗔地大聲說:“郭永泰,我剛才還看見你 在教室,怎麽眨眼就躥回到宿舍裏來了?你也學會開小差了?我是受劉團長之命,專回宿舍來叫你們回教室去聽傳達中央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最重要的決定。”

  “是不是運動快結束了?”李華新費力地從蚊帳裏探出頭來問粱鵬。
  郭永泰沒讓李華新再說話,就將他的頭又貫回到蚊帳裏,並快意無比地說:“李華新,現在你別管運動的事,還是先接受檢查。”

  粱鵬見郭永泰玩得正酣暢,於是就上前去一把將他從床上拉了起來:“郭永泰,你換個 時間再來檢查,現在馬上回教室去,這是我的任務。”

  郭永泰對粱鵬強拽自己的事心有不悅,於是就賭氣地說:“我偏不去。我也要睡覺休息。”
  “去不去?”粱鵬迅猛地把郭永泰的一隻胳膊反扭過來,遂強行把他往門外推。
  “我去,我去。你輕點,好痛呦!”郭永泰連連向粱鵬求饒。

  “你 知道痛就快走。”粱鵬笑眯眯地說。
  “李華新和孫仲雲為什麽不去?”郭永泰不服氣地說。

  粱鵬使勁把郭永泰往前一推,說:“你 馬上回教室去,我這就去趕他倆出來。”
  粱鵬轉身一回到宿舍,就先對正起床穿衣的孫仲雲陰沉沉地戲謔到:“孫仲雲你怎麽了?是不是身體虛弱了?”

  “你才身體虛弱了。”孫仲雲不慌不忙地給予還擊。
  粱鵬笑著湊上去,用目光將孫仲雲掃來掃去,“我可沒睡懶覺。你睡懶覺是不是因為夜裏跑陽了?”

  “滾!無聊。”孫仲雲抓起洗漱用具走出了宿舍。
  “你 不要不好意思嘛。”粱鵬望著孫仲雲的背影把眼睛笑成了一條線。

 

    隨後起了床的李華新邊穿衣服邊嬉笑著對梁鵬說“粱鵬你照照鏡子。你 照照鏡子,看你笑得有多邪!
  “李華新,你要倒打一耙?你 才是最邪的一個。”粱鵬忍俊難禁地又上前將李華新往宿舍額外拽。

  教室裏已傳達了中國共產黨第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十一次會議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好一陣後,孫仲雲才姍姍來遲。盡管是在傳達中央的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但附四中的大多數保皇派紅衛兵卻把它當成了像以往的社論來對待,所以不在乎紀律,沒專心聽講,隨意坐在教室或是站在過道上。

 

   

孫仲雲沒進教室,而是在過道上學著別人也靠牆而立。之後,當他聽見旁邊的一些戰友對文件的議論後,就覺得還是該找位同學來問問文件的內容。於是他在過道的人群中尋找了起來。不久,他看見了費靜,於是就走了過去。

  “費靜,傳達的是什麽文件?”孫仲雲低聲問。
  “十六條。”費靜答道。
  “什麽十六條?”孫仲雲再問。

  費靜說:“我已看過報紙了,沒看出與過去的社論有什麽不同。不過也有點不同之處,這個文件不是社論,而是第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十一次會議的決定。”

  “報紙刊登了這個決定?”孫仲雲問。
  “你聽,楊娟不是正在念報嗎。”費靜說。
  “喔———報紙已刊登了......”說話間,孫仲雲已用心聽著楊娟的念報聲。

  午飯前,孫仲雲找來報紙,把“十六條”仔細看了三遍。閱後,他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政治洞察力不賴,憂的是運動結束遙遙無期。

  八月十五號這天,重慶大學的一部分學生乘“十六條”狂飆成立了“重慶市大學生紅衛兵‘八.一五’ 戰鬥兵團。”大概重慶大學是重慶首屈一指的大學

  的緣故吧,從此全市的造反派對外自我介紹或交涉時,都以“八.一五”派自
  稱。也就是說造反派有了統一的名稱。

 

 

八月二十一日上午,趙中遠率領一支二十多人的造反隊伍又回到了附四中。今日的造反派已今非昔比,有“十六條”撐腰,在政治上已是春風得意。

  果然,造反派幾乎沒費口舌,校領導就順從地滿足了他們的所有要求。因此趙中遠的造反隊伍就在學校紮下了營盤,將名為“巴黎公社”的隊旗插在了靠教學大樓西邊的平房教室前。

  趙中遠的組織這次之所以能順利地在學校紮下營盤,這全靠師直為壯的“十六條”“砸”了校領導。

 

十六條:

  一、......在當前,我們的目的是鬥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二、廣大的工農兵、革命的知識份子和革命的幹部,是這場文化大革命的主力軍......在這樣大的革命運動中,他們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他們的革命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主流......

  文化大革命既然是革命,就不可避免地會有阻力。這種阻力主要來自那些混進黨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三、有些單位是被一些混進黨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把持著。這些當權派極端害怕群眾揭露他們,因而就找各種借口壓製群眾運動。他們采用轉移目標、顛倒黑白的手段,企圖把運動引向邪路。當他們感到非常孤立,真混不下去的時候,還進一步耍陰謀,放暗箭,造謠言,極力混淆革命和反革命的界限,打擊革命派。

  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隻能是群眾自己解放自己,不能采用任何包辦代替的辦法。
  要信任群眾,依靠群眾,尊重群眾的首創精神。要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亂子。毛主席經常告訴我們,革命不能那樣雅致,不能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

  五、這場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六、要保護少數,因為有時真理在少數人手裏。

  七、有些學校、有些單位、有些工作組的負責人,對給他們貼大字報的群眾,組織反擊,甚至提出所謂反對本單位或工作組領導人就是反對黨中央,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就是反革命等類口號。他們這樣做,必然要打擊到一些真正革命的積極分子。這是方向的錯誤,路線的錯誤,絕不容許這樣做。
  有些有嚴重錯誤思想的人,甚至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利用群眾運動中的某些缺點和錯誤,散布流言蜚語,進行煽動,故意把一些群眾打成“反革命”。要謹防扒手,及時揭穿他們耍弄的這套把戲。

 

... ...
  
   造反派有了師直為壯的“十六條”後,戳向當權派的矛就更加犀利,更加咄咄逼人,成天叫喊著揪出走資派,打到當權派。為了對抗,為了保住權利,當權派又使出了新招,巧用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方法來繼續轉移“鬥爭大方向”,把水攪渾,從而使自己駕馭的保皇隊伍不被瓦解。
  
   在趙中遠紮下營盤的第三天,劉長傑便緊跟市委的部署成立了附四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宣傳隊初時是天天上午去區大街向市民宣傳“十六條”;稍後是人人比試誰的革命打油詩寫得好;最後是個個展現誰的“忠”字舞跳得好。
  
   保皇派宣傳“十六條”顯然是在為虎作倀,但他們一點也不覺得滑稽。
   盡管劉長傑的宣傳隊搞得有聲有色,霞光四射,但趙中遠的造反派卻對此是嗤之以鼻,認為對手既是盲人瞎馬,又是鹿鳴狗吠。
  
   劉長傑的保皇派跟趙中遠的造反派河水不犯井水,各忙各的事。保皇派安樂於在宣傳隊中養尊處優;而造反派卻少於在校,總是外出,顯得戎馬倥傯。

幾天後的八月二十八日下午,天色驟變,烈日片刻間消失,狂風奇襲而至,烏雲翻滾而來,不時傾盆大雨入注,隨即穹沉水漫。一個來小時後,風去雨歇,暑氣殆盡;遠眺南山新黛,近看眾生鮒動,天地間又有了活力。
  
   接下來,天氣雖然是一天天涼爽了,但紅衛兵們的革命活力卻反而顯得凝重起來。究其原因是他們對運動的新鮮勁、好奇感已所剩無幾,再則就是膠著的派別鬥爭使人困乏。
  
   在造反派為壯大自己的隊伍、增強本派的影響力而四處奔走勞累時,保皇派仍帶著身後有領導支撐的優越感娛樂於宣傳隊中。
  
   一天在教室裏排練時,排練完“三句半”的粱鵬、郭永泰、黃曉玲及謝倩剛一下台,該接著排練詩朗誦的胡英才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去、要從郭永泰手中拿過毛主席語錄。然而郭永泰卻一側身,繃著臉對胡英才說:“你怎麽偏偏要我這本?你去向他們要。”
  
   “這是公用的語錄,你不給,我就不排練了。”胡英才威脅地說。
   “你不排練關我屁事。”說話間,郭永泰已躲到一邊去了。
  
   督促排練的段國成見宣傳隊的工作快要擱淺,於是就對黃曉玲說:“黃曉玲,把你那本給胡英才用一下。”
  
   “我看出來了,人人都想把公用的占為己有。我也不拿出來了。”黃曉玲得意地笑著跑開了。
   無奈的段國成又轉身去找謝倩,可謝倩已提前溜走了。
  
   這下段國成來了氣:“嘿!團部借出來搞宣傳用的,怎麽一下就成私人的了?昨天還是好好的,大家都守規矩。”
   “大家心慌嘛,至今還沒獲得毛主席語錄。”粱鵬笑眯眯地對段國成說。
  

    無奈的段國成隻好笑著對粱鵬說:“粱鵬,把你那本借給胡英才用一下。我保證,如果一周內語錄還發不下來,我這本就是你粱鵬的了。”
  
   “真的?”粱鵬一下笑彎了眉,“好,看在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情分上,拿去吧。”
  
   胡英才將作為道具的語錄握到手後,也犯起了心勁。所以他上了講台後,沒有馬上朗誦自己創作的詩,而是在想著心事。
  
   “把你的東西快拿出來念吧,別耽擱後麵的排練。”董明明衝著胡英才吼了起來。
   胡英才這才想起自己的得意之作來。隨後他故意矜持地對著大家笑了笑後,便朗誦道:

 

    光芒照耀全世界
  
   毛主席著作就是好,一字一句都是寶,
   光芒照耀全世界,革命紅旗迎風飄;
   它是革命的擎天柱,它是我們的指路標,
   方向明,意誌堅,大風大浪不動搖。
  
   毛主席著作就是好,一字一句都是寶,
   咱們天天勤學習,立場堅定覺悟高;
   思想有了方向盤,看得遠來站得高,
   看得遠來站的站得高,任何困難嚇不倒。
  
   毛主席著作就是好,一字一句都是寶,
   革命真理學到手,階級鬥爭要記牢;
   永遠跟著毛主席,不斷革命向前進,
   永遠跟著毛主席,不斷革命向前進。

手中捏著詩稿的董明明心中同樣有著自己的小算盤,就是將最後一本語錄占為己有。所以他沒等胡英才的朗誦落音,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去拿對方手中的語錄。可胡英才早有防備,他見董明明心慌慌地撲上來,就撒開腿朝教室處跑了去。
  
   “喂!喂!”心慌的董明明氣狠狠地追了出去,“胡英才你在搞什麽鬼?該我朗誦了,快把語錄給我。”
   這一來教室裏鬧翻了天,紅衛兵們紛紛向段國成嚷道:“段副團長,現在我們拿什麽做道具?還排練不?”
  
   “拿本書來代替。”段國成焦頭爛額地說。
   “這怎麽行!什麽書能代替毛主席語錄?”有幾個人大為不滿地叫道。
   “好好好,今天就到此結束,我再去想想辦法,看能到什麽地方再去搞幾本來。”段國成苦笑著用好言好語寬慰著大家。
  
   造反派在“八.一五”這麵統一了派性稱謂的旗幟下聲勢一天比一天大,而保皇派盡管中規中矩地把毛澤東思想宣傳搞得有聲有色,但還是出現了頹勢。為了抵禦造反派日益強盛的輿論攻勢,捍衛自己的聲望不再日日下滑,在市委的幕後策劃下,全市的保皇組織於九月八日再次聚集在大田彎體育場,舉
  
  行成立“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總部”的大會,也將組織稱謂統歸一名。成分次的學生依然叫赤衛軍(即毛澤東思想赤衛軍),成分好的叫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即思想兵)。從此,山城的造反派叫“八.一五”、保皇派叫“思想兵”。

思想兵成立後,有危機感的頭目們為重振保皇派在運動初時的雄風而積極行動起來。他們一是整飭了紀律,二是幾天後就給自己的每個戰友送上了毛主席語錄和紐扣般大小的毛主席紀念像章。能獲得像章是思想兵們的無虞之喜,因此他們把像章視為家珍來顯耀。組織裏有了這種顯耀,保皇派又有了一些生機。
  
   不過保皇派在社會上的聲望依然每況愈下,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是造反派的輿論戰奏效了。在前一段時間及眼下裏,造反派幾乎天天傍晚都要
  
  在全市的各大廣場、工廠大門、十字街頭及人口稠密區與保皇派進行關於運動“大方向”的大辯論。不知是不是山城造反派有北京來的“北京大學井岡山戰
  
  鬥兵團”和“北京航空學院紅旗戰鬥兵團”等首都造反派紅衛兵的助陣、聲援的原因,辯論時,保皇派總是疲於應對,顯得有些理屈詞窮,從而使人懷疑他們的大方向錯了,而聲望一天不如一天。
  
   不過劉長傑等人似乎並不在乎這點,好像隻關心自己是否在領導心目中有良好印象。基於這種原因,他天天都要派人去區體育場給自己這派的辯論者呐喊助威。
  
   大辯論的日子在一天天過去,同時天氣也一天比一天涼了些。十月初時,兩派間的大辯論戛然而止。為了使自己已有的冠冕堂皇的正統革命組織形象得以保持,沒有大辯論後,劉長傑便又命令戰友們忙碌起宣傳隊的事來。

今天的思想兵已安貧樂道,不再跟“八.一五”爭誰雌誰雄,而是關起門來享受自己宣傳隊裏的悠然日子。如今的宣傳隊已不說“三句半”,也不吟誦打油詩,而是熱衷於學跳藏族舞跟“忠”字舞。
  
   這天上午,附四中的思想兵們又自得其樂地在教室裏跳起忠字舞來。當最愛和女生跳舞的胡英才喜氣洋洋地揮動手臂,踏著舞步,後退到教室門口處時,其指尖無意中刮傷了繃著臉正從門外奔進教室裏來的李華新的鼻子。
  
   預感到將人鼻子傷得不輕的胡英才扭頭一看,見被傷者李華新正嗔著自己,於是就慌忙訕笑著說:“李華新對不起,我正在跳忠字舞,傷了你完全是意外。”
  
   然而李華新仍是一臉不悅。當胡英才準備繼續給李華新道歉時,李華新卻上前幾步,用不滿的態度對室內所有的人大聲說道:“你們這些傻子,還在憨跳什麽?你們知不知道趙中遠一夥為什麽失蹤了這麽久?人家才聰明,上北京串聯去了!老子長這麽大,還從沒坐過火車!我們也要去串聯。”
  
   “他們是怎麽去的?我們也要去!”郭永泰激動得跳了起來,“我也沒坐過火車,我們怎麽就不知道串聯這事?是不是人人都可以上北京串聯?”
  
   “不知道。”李華新若思若想地說,“不過我想既然造反派能去,我們就更能去,因為咱們是有領導支持的組織,而且火車票歸領導們管。”
  
   上北京、坐火車的誘惑,一下使所有的紅衛兵都帶著不滿情緒叫開了:“我們也要去串聯,憑什麽我們還傻呆在學校?誰不想出去開闊眼界,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別叫了,別叫了。”粱鵬笑眯眯地揶揄著大家,“我看你們是想借這個機會遊山玩水。”
  
   “放屁!”有點急了的郭永泰衝口而出,“粱鵬,隻有你小子才有這樣的私心。”

 

     同樣是著了急,生了氣的黃曉玲上前推了一把粱鵬說:“你小子也太俗了吧?誰是為了遊山玩水?咱們是為了上北京取經。”
  
   “咱們是為了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謝倩也上前來唬著粱鵬。
  
   “對對對,咱們是為了接受毛主席的檢閱。”郭永泰驀地有許慌神地說,“毛主席已三次檢閱紅衛兵了,不知道還檢閱不?”

 

郭永泰的話提醒了大家,使他們帶著緊張情緒,怨氣很大地嚷了起來:
   “我們還不如趙中遠他們嗎?我們不能再傻了,也要上北京。”
  
   “不知道毛主席還檢不檢閱紅衛兵?”
   “如果錯過這個機會,老子一輩子都想不通。”
   “我心裏急得好難受,怎麽頭頭們不著急呢?”
  
   “劉長傑他們也太不替咱們著想了,就知道叫咱們在學校幹這幹那。如果去不成北京,老子就不幹了。”
   “走走走,咱們去問問劉長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造無產階級反的人都去了,我們這些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人怎麽反倒還去不成。”
  
   “對對對,找他們去,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隨之眾人湧出教室,朝設在四樓的團部而去。

當走在靠後的粱鵬走到門口時,就被佯嗔著臉,一聲不吭的郭永泰給攔住了。
   “你這是幹什麽?你又要發什麽瘋?”粱鵬笑著問郭永泰。
  
   郭永泰一本正經地說:“粱鵬,我們這是去爭取遊山玩水的機會。你不能去。”
   粱鵬猛地把郭永泰一推,笑著說:“滾你的,我也沒坐過火車。”
  
   後腦勺撞上門框的郭永泰忍著痛,追著粱鵬笑嘻嘻地罵道:“粱鵬你是個口頭革命派,等到了團部,看我怎麽揭發你。”
  
   憋著氣的紅衛兵們一跨進團部,就圍著劉長傑嘰嘰喳喳地鬧開了:
   “劉團長,我們什麽時候上北京大串聯?趙中遠他們都去了呦!”
   “我們也要去接受毛主席老人家檢閱。”
  
   “我最擔心的是毛主席不檢閱紅衛兵了。如真是這樣,我們這一輩子都不能見到毛主席了!”
   “我太想不通了,怎麽我們反倒不如造反派!”
   ... ...

  一直和顏悅色的劉長傑等戰友們把怒氣發泄得差不多後,才笑容可掬地說:“大家的心情我怎麽會不理解呢?誰不想早日見到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我也
  
  想到命裏了啊!可是大家要想想,如果所有的人都在這個時候上北京,那麽山城的文化大革命又由誰來搞呢?大家別擔心上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的事,毛主席肯
  
  定還會接見、檢閱紅衛兵,要不怎麽叫毛主席和咱們心連心呢?我向大家保證,隻要咱們把家鄉山城的文化大革命搞好了,人人都能如願見到我們朝思暮想的偉
  
  大領袖毛主席。為了讓大家放心,在這裏我先給你們透露點消息,其實總部已給咱們做好了上北京接受毛主席老人家檢閱之事的安排,隻不過是要分期分批去罷了。”
  
   “真的?”不少紅衛兵驚叫起來,“劉團長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們?你害得我們多苦!”
  
   劉長傑綻著笑說:“我已告訴了大家,咱們還要先把家鄉的工作幹好,這樣才對得起毛主席老人家。”
  
   這時段國成插言說道:“大家不要隻顧眼前,別看‘八.一五’現在蹦得歡,其實他們是以上京告狀為幌子才躥出去的;真是一群獐頭鼠目之輩。我要特別告訴大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是爬火車去的,而不是堂堂正正地持車票上車。”
  
   “什麽,火車這麽好爬?”黃曉玲用驚詫的聲音打斷了段國成的話。

“怎麽,你也想爬火車?”郭永泰泛著笑揶揄著黃曉玲。
   心中喜滋滋的黃曉玲乜著郭永泰說:“你大驚小怪什麽?沒坐過火車的人是不知道鐵路上的事。不過我很快就會對火車不陌生了。”
  
   “該走了,該走了。”抿笑著的粱鵬吆喝起眾人來,“大家也該放心了,該走了。”
   隨即麵帶笑容的紅衛兵們從團部魚貫而出。
  
   附四中的思想兵,在急切盼望赴京見毛主席的等待中,一天天捱著日子。

    十月中旬,老天連續下了一周的霪雨,使白晝終日晦暗,地麵寒濕,從而氣溫大降,人們差不多都快裹上了冬衣。在天氣放晴後,紅衛兵們的心情依然陰沉,因為紀律一天比一天嚴了。

 

 在這秋寒的日子裏,由於大量的造反派不是轟轟烈烈地外出串聯,就是吼叫著把全部精力放在了赴京狀告當權派打壓他們的事上,所以山城的運動氛圍
  
  一下又凝重了許多許多。沒有了造反派終日與自己作對,保皇派反而感到了不安,其原因是他們對運動不作為的形態被凸顯了出來。為了欺世盜名,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總部就又心生一計。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附四中的思想兵接到市總部告知,從即刻起,任何人不得外出,聽候重要任務。這“重要任務”使校園一下染上了兵營氛圍,眾人不是
  
  細窺頭目們的嚴峻麵孔,就是嚴肅地議論重要任務會是什麽。晚飯後,兵營氛圍就更加濃厚,因為大家被關在飯堂裏集中住宿,就連外出上廁所,也要向把
  
  守大門的小頭目請假。天黑不久,兩百多名紅衛兵就被命令安靜入睡,不得交談,不得發出聲響。紅衛兵們躺在木板和稻草構成的地鋪上、盡管對神秘的“重要任務”充滿了好奇、感到了緊張,但還是不敢議論交談、不敢弄出聲響。
  
   夜深時,寂寥的世界響起了淅瀝雨聲,這使剛晴了兩天的天氣又開始降溫;不久有人感到了寒意,遂小聲咳嗽,進而裹緊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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