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21如果有記憶橡皮擦,她會將那惡夢般的過去通通擦掉
樸根熙剛從朋友兔子那裏回來,打算回趟新昌裏換身衣服,然後去看望一下果果。
當萬晨告訴他那組固定電話號碼非同一般,根本是不允公開的內線,無法得知曾經機主是誰時,他就知道妻子的事情更加複雜了。萬晨告訴完他後,不忘給他忠告:
“停止吧,根熙。真的,就這樣吧,反正人已經不在了。”
他知道萬晨是好心。對於妻子慘死的事,他也沒想到會越查秘密越多,越查事情越不簡單。於是,他本能地想到了兔子。畢竟可以認識妻子還是因為兔子,雖然對於妻子的事情兔子一直以來都是三緘其口,不願意多談,但他還是想從他那裏多打聽一些事。結果是碰了一鼻子灰,兔子的態度一如既往,告訴他僅僅是簡單的相識,合作過兩次的那種關係,其他的事一概不知,還像說教似地勸告他說:
“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你需要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另外一麵,就是不為人知必需永遠成為秘密的那一麵。有時候一味追究事件真相未必是對的,你就沒想過自己或許根本承擔不了那個結果嗎?”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他聽得有些心煩意亂。他懷疑萬晨和兔子兩人背著他通過氣兒了,肯定在一起合計過要怎麽勸說他放棄追查這件事,可是兔子為什麽會說他根本承擔不了那個結果呢?難道知道什麽內幕嗎?當他追問原因時,兔子根本不回答,繼續說道:
“脫北者本來就是一人背後一個故事,一個家庭一個血淚史,每個人的經曆單獨拿出來都可以成為轟動一時的熱點話題。不過,也因為這樣的特殊身份,為了保護自己,他們多數情況下自然是到死都不會講的。我都可以理解貝拉的行為和想法,為什麽作為丈夫的你卻不能理解呢?要不這樣,你試著站在貝拉的立場上去想發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我想你至少會稍微明白一點吧。”
他不想聽這些,扭頭就走。兔子見根熙如此,也不再說什麽。但凡根熙看待這件事沉穩些,成熟些,不那麽執著,他想他都會告訴根熙一些別的事。例如尹貝拉去逝後,她所在的教堂每年都會收到一筆以薑延喜的名義捐來的巨款。一開始他還以為是根熙所為,後來發現根本不是,那麽他能想到的就隻有那個人了。
在回新昌裏的路上,小玲的電話便十萬火急地打來了,告訴根熙一個爆炸似的消息:
“先生,不好了!餘小姐不見了!”
“什麽?!”他嚇了一跳,一轉方向盤趕緊將車停在路邊,打開雙閃後有點著急地問:“什麽叫不見了?她人呢?”
“我給她送飯發現家裏沒人,當時我沒多想,以為她隻是去樓下散步,一會兒就回來了。”小玲在電話那頭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帶著哭腔向他講事情經過:“可是我等到現在也不見她回來,這才覺得不對,人哪有散步那麽久的呀!餘小姐就是想那樣,她體力也不允許呀!先生,我們怎麽辦哪!她會不會出事了呢!”
“知道了,我打電話給她。”他說。
“她沒帶手機,她的手機還在床頭櫃上放著呢。”小玲告訴他。
“不用擔心,你先回新昌裏吧。”
根熙安慰完小玲,就給萬晨打電話,問果果在不在他那裏。
“沒呀,果果她沒來找我啊!”萬晨舌頭發直地說。電話那頭吵吵嚷嚷,明顯是在酒桌上,不忘借著酒勁兒打趣他道:“她見我像見到仇人似的,恨不得撓死我才解恨,怎麽可能來我這裏嘛!樸根熙,你糊塗啦!她討厭和樸根熙有關的所有人啊!”
“認真點行嘛!”根熙窩火地嚷了一句。他在這邊都要急死了,萬晨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真是氣壞他了。
他這一吼,萬晨酒醒了大半,忽然認真起來:
“你讓我辦的事,我可給你辦了啊!登了一段時間報紙發現沒效果,估計是沒人看報紙了吧,這年頭有手機誰還看報紙啊。你看電視沒?鬆子都上電視了!還有,我拜托市電視台的哥們兒,讓他在電視台的官方微博上也發了找尋鬆子的消息,聽說好幾千個網友轉發和留言呢,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電視台?官方微博?他在腦子裏迅速地過了一圈兒,趕緊問萬晨:
“我問你,那廣告和微博上留誰的聯係方式?”
“笨啊,當然是果果她自己的手機號了。”萬晨沒心沒肺地說:“怎麽了?總不至於留我的吧!我的頭兒要是知道了,第一會掐死我,第二會通知你老子,然後由你老子掐死我。喂,根熙,咱能不能先不說了啊,我這頭有點忙,是正事兒,我嶽父大人的生日,正陪著老人家喝酒呢,所以晚點再給你打電話行嗎?”
根熙懷疑有網友單獨和果果聯係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她肯定是知道了鬆子的下落,所以才會鬧失蹤。依她的性子,即使知道了鬆子的下落也不會通知他和萬晨。那丫頭的身體狀況爬個樓梯都吃力,再奔波去找狗,這不是找死嗎?
想到這裏,他再沒敢耽擱,開車就去了果果家。他一直有果果家裏的備用鑰匙。到了那裏,他拾起果果的手機就開始查看通話記錄,果然有一長排陌生號碼打進來,其中有一組通話時長足有五分鍾。看來和他料想的一樣,鬆子確實有消息了。他趕緊將號碼回撥過去,很快對方便接聽了,沒等他說話呢,對方就先有些著急地喊了一聲:
“餘小姐,我等你半天了,你到底來了沒有啊!”
“我不是餘小姐,我是她姐夫。”他解釋說。
“哦。”對方有片刻的錯愕,然後才說:“不好意思,我以為是餘小姐本人呢,看來她忘記帶手機了。”
“請問你是哪位?”
對方告訴他,自己是一個熱心網友,姓孫,昨天在微博上看到餘果的狗丟了,那照片上的狗他好像見過,所以才冒昧打了電話。聽到這個消息,他也跟著興奮了一下,趕緊又問在哪裏看到那隻狗的?
對方說是在一家狗肉館門前。因為自己在這附近工作,每天都要經過那家狗肉館,去附近的快餐店吃午飯。那隻狗和許多狗關在一個籠子裏等待被宰殺,因為它實在是太漂亮了,還是一隻德牧,所以印象很深刻。
聽到狗肉館三個字,根熙內心暗暗驚呼一聲,老天,這下可壞了。
鬆子原本是妻子撿的一隻小流浪狗,因為果果特別喜歡它,她便把鬆子送給了她。據說初識果果時,她非常膽小封閉,容易受到驚嚇,常常把自己藏在陰暗的角落或是壁櫥裏,好像隻有這樣才安全。據說那時的果果很讓她頭疼,也讓教會裏的牧師們頭疼,用盡各種方法都無濟於事,連吃飯都是迅速地用手拿了就跑到避人處去吃。似乎隻有麵對她時才會放下一點防備,直到有一次她懷裏抱著鬆子去看她,發現果果會為了這隻毛茸茸的小家夥展開微笑。可以這樣說,鬆子改變了果果,讓她重拾起了自信和陽光,也因為常常帶著鬆子奔跑,妻子才發現了她有跑步的天賦,送去體校進而成為了一名短跑運動員。時間容不得他多想,他趕緊問對方狗肉館的詳細地址。掛了電話後,他迅速下了樓,開車直奔目的地。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咚咚”跳個不停,總覺得要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他潛意識裏是怕鬆子出事,如果鬆子真有什麽好歹,那果果還好得了嘛!何況她人還病著,精神狀態也很差,萬一情緒激動病再嚴重了,或者就這麽去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自己的。妻子曾說過果果就像她的親妹妹一樣,所以他必須要好好照顧果果,不允許她有事。因為擔心著果果,所以他的車子開得飛快,本來需要半小時的路程,他僅用了十分鍾便到了,可想而知他有多麽的焦急。
尹貝拉去逝後,果果一直與鬆子相依為命,從未分開過,除了住院,不得不將它放在樸根熙那裏照顧。在她心裏,除了姐姐貝拉外,就屬鬆子最親了。因此鬆子不見了之後,很久不曾出現的惡夢又開始出現了。嚴格來說那不是惡夢,而是她曾經的一段曆史,一個如果有記憶橡皮擦,她便會毫不猶豫地將那段過去給擦拭掉的可怖經曆。盡管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到那時候的自己也不過才十歲。
在燈紅酒綠,充斥著腐爛氣息的黑暗街道,她又開始沿街乞討了。她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人,苦苦哀求那些行人們,給點錢吧,求求您了,阿姨,給點錢吧;叔叔,給點錢吧;伯伯,給點錢吧;爺爺,給點錢吧;奶奶,給點錢吧;姐姐,給點錢吧;哥哥,給點錢吧。滾一邊去,再跟上來,我就打死你了。她不甘心,她必須得在零點之前要回線上規定的數目,不然她就會遭到一頓毒打。她不要變成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裏那些奇醜無比的孩子們其中一員,那些孩子們或聾或啞,或瞎或毀容,或缺胳膊或斷腿,她什麽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沒有完整的身體。因為她的人生已經不完整了,如果再加上不完整的身體,那麽她寧願死去也不要苟活於世。
線上就是管理他們的人,他讓他們叫他四叔。
她答應四叔每天都會要來多多的錢,隻要他不要用硫酸潑她的臉,不要用刀子挑斷她的腳筋,或是不要用針刺瞎她的雙眼。盡管她破衣爛衫,臉蛋肮髒無比,肚子饑餓難耐,同情她,給她錢的人還是寥寥無幾。這年頭,善良人的心已經被不懷好意的人利用光了,隻剩下了麻木,大家隻是一具具移動的肉體,上麵並沒有眼睛和耳朵。
在這座地下室裏,有一個和她一樣苦命的小妹妹,年紀比她還要小,才三歲半。隻要醒來就會哭著叫媽媽,所以小妹妹每次出門之前都會被四叔灌上大量的安眠藥。她很少清醒,幾乎一直在昏睡。小妹妹原本有張可愛的臉,還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四叔抱回來沒幾天就被縫衣針刺瞎了一隻眼睛,切掉了一隻手,她當時嚇得尿濕了褲子。地下室裏沒有一個孩子知道小妹妹是從哪裏弄來的,這裏大多數孩子都記不起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地獄般的可怕地方,但為了活下去,隻能無條件地服從四叔的命令。她可憐同情那個小妹妹,因為她是這裏麵最小的一個孩子,小妹妹沒有名字,她就叫她小妹妹。其實他們都沒有名字,通常情況下,四叔會利用他們身體上的某個特征來取名字,那時她被稱呼矮丫。長期的營養不良,讓她幾乎不生長,她討厭這個名字,卻不敢反駁一字半句。
也許和長期吃安眠藥有關,小妹妹變得呆呆傻傻,後來隻要開口就胡言亂語。很快,四叔不再抱著她出去,而是換了另外一個孩子,那孩子看起來似乎隻有三五個月大小,是個小嬰兒。這個小嬰兒來曆不明,和小妹妹當初一樣,隻要醒來就會大哭,隻不過她不會叫媽媽。四叔每天會喂她一頓廉價奶粉,所以那個小嬰兒瘦骨嶙峋,乍一看,像具小小的骷髏。
有一天,她和小妹妹沒有要到錢,於是遭到了四叔一頓毒打,小妹妹反應麻木。四叔喝多了酒,借著酒勁兒,打她很是凶狠。她在躲避他的毒打時,下意識地在他的臉上撓了一把,立馬現出四道血痕。四叔急眼了,像個吃人的野獸,拎起她的頭發將她一提,左右開弓地扇起巴掌。她的臉腫得像氣球,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她的嘴巴一直往外流血,牙齒也掉了兩顆。她已經變成這副慘樣,四叔卻還沒有放過她,將她的褲子脫下發泄獸欲。她唯一能做的隻剩下了哀嚎和咒罵,她甚至連抬起手臂的力氣也沒有了,可四叔不許她亂喊亂叫,用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隻留下兩個鼻孔換氣。於是,她的呐喊被堵在喉嚨裏,掙紮著從眼睛裏鑽出來後變成了汩汩淚水。這裏的每一個女孩子都是他的泄欲對象,她們都不敢反抗,隻能任那野獸為所欲為。一旁的小妹妹始終用那隻完好的眼睛呆呆傻傻地看著,直到他發泄完了,將她像丟垃圾一樣丟在牆根下時,小妹妹突然發瘋一樣地衝過去,用頭頂住了他的肚腩,嘴裏發出類似野獸的嗥叫。四叔氣得嗷嗷直叫,他才提上褲子而已,腰帶還沒扣上。他順手抄起一根木棒就對她雨點般揮來,於是小妹妹就這樣死了。
她號啕大哭著,光著屁股雙膝下跪爬了過去,求四叔饒了她的小妹妹。可四叔從來不是人類,他是獸類,隻是他現在從獸又演變成了一隻惡魔,獸和惡魔都是聽不懂人類語言的。她撲到小妹妹的身上拚命地哭,拚命地哭,後來哭醒了。
醒來後,她滿頭滿臉全是汗水,可她還在哭泣著,根本停不下來,她想那汗水裏也一定夾雜著眼淚,也夾雜著她的委屈和怨恨。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啊,明明她也出生在中國,隻因有位脫北的母親,她便成了黑戶,一個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的人。她有家卻無家,她有親人卻無親人,她渴望愛卻得不到愛,於是她隻能流浪,被壞人利用和虐待。
如果沒有姐姐尹貝拉,她至今還過著那煉獄般的生活,是姐姐解救了她的身體和靈魂。在冷漠的人群中看到了流浪的她,給她吃的,帶她去了教堂,接受了上帝的洗禮,讓她有了家,有了親人並擁有了愛。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因為她的身體裏天生流著一半撒旦的血液,邪惡的想法偶爾會往外冒,引誘她去做邪惡的事。撒旦的血液是這個不公的世界賜予她的神聖禮物。那個叫四叔的人,多年後的某一天,她曾偷偷地回去找過他,趁他醉酒沉睡時,她將硫酸潑在了他的臉上及身上,她還將他的下體用刀子割下來扔進了硫酸桶裏,她替自己及所有的孩子們報了仇。離開時,她對四叔說了一句他永遠聽不到的話:
“謝謝你一如既往的壞,讓我今天做的這一切沒有半絲愧疚。”
因為連續幾天都重複地做著那場惡夢,她的精神不是很好,今天早上推開窗子迎接陽光時人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牛奶衝麥片時,直到碗裏的牛奶往外溢,順著桌子流到腳上時才恍然驚覺。
在一小時前,她接到了一位姓孫的熱心網友打來的電話,告訴她在一個狗肉館門前看到一條和鬆子長得很像的狗,並附上了照片。它和很多隻狗擠在一個狹小的籠子裏,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鬆子。得知鬆子的下落後,她又喜又怕,喜的是鬆子終於有了消息,怕的是那地點對鬆子來說是個隨時會喪命的地方。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鬆子,因為走得太過匆忙,她連手機都忘了帶,鞋子也沒來得及換。但沒關係,隻要能找到鬆子,管它有沒有帶手機還是忘記換鞋呢,她才不在乎這些。
孫先生是一位年輕的普通公司職員,戴著高度近視眼鏡,人長得瘦瘦高高的。如果不是他無意中上網刷微博,還真不知道這是人家丟的狗呢。他透過近視眼鏡遠遠便瞧見了一個模樣清秀的女孩朝他這邊走來。女孩穿得很少,一條褐色短裙和一件白色T恤,長長的頭發散開著,戴著一個粉色的發夾。隻是腳上穿了一雙和衣服極不相符的白色軟布拖鞋,讓人誤以為是附近的居民,這也使他本能地猶豫了一下,懷疑自己認錯人了。
很快,女孩停在了他麵前,不說話,隻呆愣愣地望著他。孫先生見狀,這才敢在心裏確定她應該就是丟狗的餘小姐。於是,他走上前用詢問的語氣問對方是否是餘小姐。女孩似乎喘息了一會兒,才朝他輕輕地點下頭,同樣用詢問的語氣問他是否就是孫先生。
“是,電話裏已經介紹過了。”互相確定好身份後,孫先生輕聲說道,有點不忍心地望了她一眼,才開始接下來的話。“我剛剛又去看了你的狗,發現它……已經死了。”
果果聽到“死了”,如晴天霹靂,整個人都蒙掉了。半天,她才反應遲鈍地用變調的聲音問:
“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