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南修的心事和眼淚,那是過去留給他的後遺症
宴會過去沒兩天,南修就被香花母女單獨叫去家裏吃飯,美其名曰家常便飯,隨意吃吃,主要是想聊聊天。但他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十有八九和錦淑根熙的事有關,她們急於想了解他的想法,侵吞公司的野心已經到了不避嫌的地步,明晃晃地利用錦淑這顆棋子,愚蠢到反被樸賢吉利用,牽製住了他的原本計劃。他從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自己變成了夫妻間互相利用的對象,對於這樣的尷尬局麵,他更多的是氣憤和鬱悶。他討厭香花母女的貪婪自私,唯利是圖,金錢至上。當然,他更討厭樸賢吉的老奸巨猾,吃人不吐骨頭。到了那裏,果不其然,飯沒吃上幾口,樸太太就說起了這件事。
雖然是四個人吃飯,但家庭廚師的料理水準也堪稱星級。這是有錢人才可以有的特殊待遇,一份份精致的料理做好後被廚師親自端上來,哪怕是一樣的食物,廚師也會按照每個人的喜好在做法上稍顯不同。就拿南修麵前的這份菜肴來說,經常來樸家做客,家庭廚師早知他喜好,前菜和湯品綿軟幼滑,入口醇香,主菜是進口的牛肋眼肉,煎得恰到好處,整顆大蒜橫切後與黃油和迷迭香煎烤的混合香氣十分誘人,可食用的鮮花和法芹點綴在一旁給料理增香添色,當然還有香花親自去酒窖挑選的價格不菲的紅葡萄酒。擱在往日,他一定非常喜歡,可是今天,他在切下牛排的瞬間,那抹夾雜著調料的血水也慢慢滲出,不知是自己眼花還是別的原因,他竟然看到了新鮮血液奔湧而出,就像他在手術室裏切下病人肚子裏的爛肉時碰到了不該碰的血管。恍惚中,他似乎又被拉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摻雜著血腥味兒的恐怖記憶,明明窗外的天空那麽藍,明明風吹進來的空氣那麽香甜,明明天氣美得那麽詩情畫意,明明那天應該隻是一個非常普通而美好的春天的某一天,可是他卻狼狽得如一隻待宰羔羊,滿身傷痕地雙膝跪地,頭的一側抵在槍口上,被逼著手持尖刀不得不刺向心愛女人的身體,然後那血液就像此時此刻這樣往外冒,染紅了他的雙手。他的食欲是在喚起記憶的那一瞬間突然消失殆盡的。
樸太太一開口,他更沒了吃的欲望,還有點惡心想吐。盡管他吃不下去眼前的食物,他也必需要裝作很享受的樣子去吃。這是他向來在樸家的表現,自己的情緒永遠是次要的,因為他隻能去照顧對方的感受。說白了就是在巴結,為了他曾經渴望擁有又深惡痛絕的錢,為了他絞盡腦汁精心計劃的複仇使命,他一直在違背自己做著不喜歡的事。在金錢利益與複仇麵前,他從來都不是金南修,而是樸根熙嘴裏的狗崽子。
“南修……”見他沒說話,樸太太又叫了他一聲。
香花雖然沒有說話,但有些惱火地盯著他,僅僅是認為他回複慢了半拍。
因為有那麽一瞬間腦子閃過了曾經的記憶片斷,讓南修的思想有些遊離,額頭也已經有汗水微微滲出。他表麵波瀾不驚地擦下嘴角,內心已經如萬馬奔騰一般,說好聽點是給錦淑找了一個高不可攀的婆家,實則卻是為了貪婪自私控製他,犧牲無辜錦淑的幸福,讓他們兄妹二人心甘情願為她們母女鞍前馬後做苦力。當然,樸賢吉的目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要看錦淑的意思。”他輕聲回答,又淡淡地補充道:“根熙的想法也很重要吧。”
“根熙現在能有什麽想法,一副空殼子罷了,我們就可以替他作主。”樸太太微笑著,滿不在乎地說,完全不把根熙放在眼裏,更無視丈夫的存在。
有那麽幾秒鍾,他整個人是僵著的,牛排含在嘴裏,叉子也含在嘴巴裏,他始終用餘光偷瞄著樸賢吉。
樸賢吉像一座鍾坐在那裏,整個飯局一聲不吭,隻顧低頭吃飯,享受著美酒佳肴。樸太太說起根熙時,他叫人把水和藥端給他,就著水,他把藥片吃了。南修知道那是他開給他的藥,一直有按時吃。總是故意在他麵前吃藥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在暗示他,他是信任他的,這倒是好事。吃完了藥,他又繼續吃飯,隻是聽著,並不參與他們的談話內容。南修很多時候都猜不透樸賢吉的想法,就像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老爺子在想些什麽,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是默認並支持香花母女行為的。之前在宴會上就已經表現出來了,他確實對錦淑另眼相看。現在的根熙並不完美,不務正業,還殘疾,性格也變得非常古怪。南修能想到這樣的家庭和出身為什麽會去考慮錦淑這個鄉下姑娘成為根熙的另一半,那就是在樸賢吉眼裏或許誰做根熙的女人都一樣,誰給根熙生孩子也一樣,在這個老男人眼裏隻要是個女人就行了,隻是……那個女人別叫什麽薑延喜。如果這個邏輯在他這裏也這樣簡單就好了,自己也不至於如此矛盾和苦惱。南修模糊地想著,可惜並不是,自己千方百計地與媽媽和妹妹撇清關係,為的就是不連累她們。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他不能為了複仇把錦淑搭進去,那樣他就太不是人了。
“抱歉,我去下衛生間。”惡心的症狀在加重,他真的快吐了。
“好,去吧。”樸太太耐心地說。
南修壓住心中的怒氣,去衛生間跪在馬桶旁一陣嘔吐。他吐得很厲害,胃快翻過來了,嗆得眼淚流了一臉,看來不是情緒問題,自己是真的生病了。吐完後,他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兒,才起身漱漱口,又洗了一把臉。臉正洗著,樸賢吉的聲音忽然從他背後響了起來。
“南修啊……”
南修應聲,趕緊將水龍頭關掉,還沒來得及用紙巾擦拭臉上的水珠兒,樸賢吉就先抽出紙巾遞給他並攬過他的肩膀低聲且誠懇地說道:
“你不要覺得自己和妹妹被她們母女利用了,牽製住了,如果你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恰恰是我利用了她們的貪婪想要留住你啊,其實這也是我的一份私心,畢竟將來留在我身邊的人除了根熙外隻有你了。”
聽老爺子如此說,他心頭突然一震。樸賢吉歎息一聲,繼續說道:
“根熙將來是要去他母親那裏生活的,這是我曾答應過他母親的事。還有,我隻是覺得如果你妹妹可以和根熙是一對兒,那麽你和我就算是真正的一家人了。這些年的相處,我已經把你當作兒子一樣了,我的公司不僅僅需要繼承人,也需要真正能掌控它的人,那個人就是你啊,所以不要再搖擺了,完完全全來我這邊吧。”
“樸叔叔……”他話吐半截兒。言下之意,是在告訴他,根熙將來會送去韓國,這邊的事業會全權交給他嗎?餅畫得真大啊,他都快抱不住了。
“我知道你重情重義,所以才在我與她們母女之間左右逢源,誰也不想得罪。但她們的野心你也非常清楚不是嗎?雖然想把你留在我身邊是一方麵,但是錦淑也確實招人喜歡,老實講,盡管我做事向來不擇手段,卻也不會拿兒子的唯一幸福做賭注,怎麽可能完全為了留住你而委屈根熙呢。南修,我知道你想要什麽,相信我,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樸叔叔,我……”他話又吐半截兒。
樸賢吉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他道:
“你別忘記我們的初識是你救了我的命,那時候我們之間還僅僅是陌生人,你以為我為什麽會這樣信任你?真的是因為香花那孩子的幾句介紹嗎?”
說完後,轉身剛要走,似又想起來什麽,於是又回頭叮囑他道:
“那個什麽……身體不舒服就回去吧,你生病我會心疼的。不管做什麽事,身體的事才最要緊,你看你給我開的藥,我始終在按時吃不是。”
樸賢吉走了,但他卻沒有離開,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越看越模糊和陌生。似乎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原來的自己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現在鏡中的那個人是連他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
“你好,金南修,我是金南修。”他有點魔怔似地喃喃自語,對鏡中的自己,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得到的聲音說道。
原來的金南修是什麽樣子呢?他不想去憶起,那會讓他相當痛苦,一刻也不想活。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裏,直接推門走進了書房,合衣蜷縮在沙發裏沉沉地睡去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醒來時夜色依然深沉寧靜,沙發旁邊牆角的小夜燈努力地發出微弱的光亮。那束光雖然不起眼兒,卻將本應該完全處在黑暗中的書房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鵝黃色,這抹美好的光亮讓他始終難受的身體舒服了很多,似乎撫慰了他的病痛。一束小小的光線竟然也有這般力量啊,他幹燥的嘴唇向上揚了揚,笑了。可是,忽然有一顆淚珠從他的鼻梁滑過,他哭了。好奇怪,他為什麽要哭呢?他可不是一個愛掉眼淚的男人啊!這輩子,他隻在一個人麵前哭過,隻有麵對她時,他才會變成一個愛哭鬼。她總是讓他哭,總是惹他哭,不由自主地哭泣,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在他的懷裏吐出最後遺言,直到沒了呼吸,他的哭泣都無法停止,演變成了哀嚎,像受傷絕望的野獸。那之後,他瘋癲了一陣子,將自己完全關在現在的這間書房裏,不吃不喝不睡覺,亂喊亂叫還傻笑,甚至濫用藥物。美姬第一次流產就是那時候發生的,她好心喂他米粥,他不吃,還趕她,衝她丟東西。當時的他思維混亂,根本認不出美姬,也忘記了她已有身孕。他瘋狂地將她推倒,肚子被狠狠地撞到了寫字台一角,整個人痛得死去活來,直到鮮血順著大腿流出才徹底喚醒了他,恢複了理智。雖然他從瘋癲的世界回到了現實世界中,但是他變了,本就有些寡言少語的他沉默得可怕。一個人時,他會用雙手一次次掐住自己的脖子感受窒息,也會用手術刀慢慢劃開肚子直至劃破筋膜層感受流血和疼痛,不用麻醉直接再去一層層地縫合。他每晚給自己注射藥物強迫睡眠,就這樣反複折磨著自己一段時間後,他拒絕自己回憶那段往事,再沒掉過一滴眼淚,成為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他的哭聲盡管很輕很輕,僅僅是抽動了幾下鼻子,還是驚動了這書房裏的原住民,一隻小蜘蛛。它慢悠悠地在他麵前的茶幾上經過,影子因為小夜燈的光線被拉得好長,像一條長長的黑色尾巴。聽到他哭,它好像很不耐煩,又好像是很好奇,它突然停了下來。他沒有動彈,淚眼婆娑地,傻呆呆地看著那隻小蜘蛛,那隻小蜘蛛也看著他,一人一物互相那樣靜悄悄地注視著對方。終於,小蜘蛛不再看他了,它又慢悠悠地爬走了,不知道目的地是哪裏,反正是去織網了。
“雖然沒有目的地,卻明確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他自言自語道,淚又來了,淚水這次完全將他的視線遮住了,他什麽也看不見了。“可是我明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裏,卻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做什麽,多諷刺。我活得還不如一隻蜘蛛,蜘蛛都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金南修,你真是……太可悲了。”
嘟囔完,他又沉沉地睡去了,淚水依然掛在他的臉上。
第二天早上,金南修依然沒什麽精神。他隻喝了一點海帶湯,加上半碗米飯,可是筷子還沒放下,他就去衛生間把食物全都吐了出去。盡管嘔吐的症狀沒有減輕,反而有加重的傾向,上腹部也開始疼痛難忍,他也不想請假休息,因為今天成允在同意手術了,得去談一談。美姬聽到聲音,過來問他怎麽了?他說漱下口,因為吃了辣白菜,嘴裏有味道。
“我怎麽聽著像是嘔吐的聲音,你不舒服嗎?”美姬還是有點擔心。
他沒再說話,去衣帽間換上衣服,拿起包出門了。
錦淑坐在椅子裏邊吃邊看著南修吃飯,因為南修的臉色發白,不正常,她和美姬一樣有點擔心。眼見南修像在咽藥一樣地吃著飯,心裏想著,這是昨晚沒少喝啊,不然怎麽第二天了還會沒精神呢。正想著,南修突然起身去了衛生間,雖然有流水的聲音,但她也聽出來了那是嘔吐的聲音。聽到這裏,她本能地歎息一聲,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從早晨到中午,又從中午到下午,直到迎來了黃昏。樸增範與吳明壽站得腿肚子都轉筋了,尤其樸增範,肚子裏憋著一泡屎,因為手術同意書遲遲沒有簽,他的這泡屎也就一直沒有拉出去。現在,他的臉已經扭曲得變了形,就快憋不住了,肚子翻江倒海得眼看就要衝出閘門,他能做的竟然隻是緊閉雙唇,鞋底搓地畫圈兒,努力讓臀大肌和肛門括約肌僵硬著。哎,真擔心自己一個放鬆,屎直接躥出來,那他還怎麽在江湖上混啊。他不停地給一旁的金南修使眼色,希望對方張張嘴幫忙催促一下,可是南修像根木頭一樣,隻是立在那裏冷眼旁觀,對他拋過來的種種暗示通通無視掉。氣得他直咬牙,罵天罵地罵成允在罵金南修,也罵他不爭氣的胃腸,他媽的一把年紀竟被一泡屎給降住了。字可以先不簽,可是屎卻不能不拉啊,他捂著肚子冒火又崩潰地想著,不忘在心裏又咒罵了一遍坐在病床上的成允在。真不知道那個老不死到底在看什麽,明明一個漢字都不認識,還在那裏假裝一頁頁地認真翻閱著。他對自己說,隻能再忍十分鍾,不,是五分鍾,不不,是一分鍾,再不簽字,他就要先去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了。
“噗……”的一聲,樸增範當場石化。心想完了,這是拉出來了嗎?他僵在原地沒敢動,轉了轉眼珠子,努力感覺一下自己的襠部,哦,還好,隻是放了一個屁而已。
瞬間,整個病房臭氣熏天。金南修皺著眉毛轉頭瞅了他一眼,那表情好像是在問,你拉褲子裏了嗎?
樸增範咧開嘴訕訕地笑著,緊著向大家道歉。
“不好意思,我昨晚吃壞了東西,所以肚子不舒服。”
成允在麵對著一疊厚厚的手術同意書本來就有點鬧心,聞到屁味兒更是心煩氣躁了,一聽樸增範這樣解釋,隻好擺了擺手,讓他快點去衛生間解決。
樸增範像得到特赦一般,捂著屁股一溜煙地跑了出去。一旁的吳明壽也快站不住了,湊過去小聲提醒道:
“大哥,咱還是簽了吧,簽了才能保命啊。”
是啊,簽了才能保命,再說,命都沒了,他還玩兒個屁呀。成允在看了一眼木頭人金南修,歎息一聲,手伸過去想拿起筆又沒有拿。吳明壽見勢趕緊趁熱打鐵,對他表明忠心,拍著胸脯誠摯地發著誓言:
“大哥,你放心好了,家裏的大小事務我和增範會處理,你就安心做手術吧。隻有好的身體,你才能繼續做我們的大哥啊。”
這間病房金南修今天已經來三趟了。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木著表情告訴他:
“還有五分鍾我就下班了,如果你還沒有考慮好,我明天再過來。”
說完,他轉身便走,手剛搭在門把手上,成允在突然開口了。
“我簽,你就再等兩分鍾吧。”
南修回過頭望向他,冷靜地問:
“考慮好了?”
成允在又是一聲歎息,他今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歎息。
“沒想到時至今日,我的命會握在你手裏。”
南修沒有回應他的話,隻是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冷著聲音說道:
“那麽就快簽字吧,我下班的時間到了。”
成允在忽然對他有些頭疼地搖了搖頭,失望地說:
“你這個人還真是無情啊,我們之間按理說應該非常熟悉了才對,可是你給我的感覺永遠是冷冰冰,像一座冰山,哪怕用烈火都融不化你的心。都這個時候了,你也不對我說句溫暖安慰的話嗎?至少讓我再安心一點也好啊。”
南修垂下眼皮,沉默了一會兒,才聲調平板地說道: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對於南修很官方的話,成允在似乎感到更加失望。他不再與南修對話,而是拾起筆,將所有需要簽字的地方都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邊簽邊用不耐煩地語氣嘟囔著:
“怎麽做個手術需要簽字的地方這麽多,我看別人也沒這麽多,還是我太敏感了,輪到自己就覺得變多了。”
成允在不認識漢字,他並不知道那上麵的內容都是些什麽。在中國混了這麽多年,他唯一沒學會的就是漢字,即不會讀也不會寫。但他在外麵從來都裝作他認識,主要是他熟練俄語和捷克語,能說會寫可以唬住人,這樣一個會多國語言的人可能不認識漢字麽?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是個漢字文盲,為了不露出破綻,他沒少費功夫練簽名。這事隻有樸增範和吳明壽等少數幾個人知道。
說話間,他也終於簽完了。南修走過去,將手術同意書和筆一並拿走,不忘囑咐他接下來這一個多月裏的注意事項,因為要手術了,禁忌還是要嚴格遵守的。叮囑完後,人才走兩步,成允在的聲音就在他背後低低地響了起來:
“南修啊,當年的視頻還在我手裏存著呢。”
對方開口提到視頻的那一秒鍾,南修的整個身體瞬間僵住了,燒灼般的痛像火山爆發後不受控的岩漿一樣無情又貪婪地從胃中間往他身體周圍四散開來,進而變成了滾滾熔岩。它們張牙舞爪地吞噬著他的身體和思想,好半天,他用那僅剩一點殘留的思想有些恍惚地轉過身體,眼光發直地看向病床上的成允在。
成允在看著這樣的他,突然覺得很好笑,他似乎想憋住笑,但是他又實在是忍不住,隻好閉著嘴唇笑著。他斜眼看著他,咯咯咯地笑了半天後,終於是不笑了,這才喘了口氣繼續說著,用那種頗有玩弄意味兒的語氣。
“不瞞你說,我偶爾無聊時還是會拿出來看看,拍得可真好啊,又香豔又刺激又清晰,看得我欲火焚身又痛哭流涕,真是一對可憐的人啊,在那種生死時刻互相慰藉,你儂我儂,耳鬢廝磨。我越看越佩服自己的水平,如果我不幹這一行,是不是也可以幹那個行當,聽說日本有個一本道,也許我幹這個能成就一個中國一本道。”
那個男人,那個老頭子,那個至今已經沒有一根黑發的獨眼惡人在說完這段話後開始對著他笑,而且那麽溫和,沒有敵意。如果沒有說剛才那一番話,任何人看到他的這個微笑都會覺得這是一位性格溫和的老人,得知他需要器官移植才能續命,也會用同情憐憫的眼光看待他吧。嗬,原來成允在這個人還健在呢,時間沒有讓這個罪惡的靈魂消失,盡管肉體已經變得支離破碎。他如今在小弟們麵前扮演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父親,也僅僅是一個表演者,有著深深表演欲望的邪惡之人。恐怖的岩漿繼續肆意蠶食著南修那具本就千瘡百孔的身體,早已搖搖欲墜的心髒此時也被侵吞著,他快被這股巨大的痛苦給折磨得窒息了。
他大踏步地走過去,伸出手臂突然捏住了成允在的脖子。成允在一點也不怕他,依然對著他笑,溫和沒有敵意地笑著,看他的眼光都是那麽柔軟無辜。
吳明壽一開始隻是立在一旁看著,眼見金南修劍拔弩張起來,立馬衝過去抓住他的手腕凶惡製止道:
“你在幹什麽?媽的,還不快鬆手!”
南修沒動,而是更加凶狠地加重了力道,他的手像鐵鉗子一樣死死地夾著對方的脖子。成允在的臉終於變得紅脹發紫了,唯一的眼睛也在往外突著。南修的雙眼布滿了血絲,洶湧的憤怒讓他的臉扭曲變了形,也歪掉了嘴巴,他的牙齒快被自己給咬碎了。可是滾燙的岩漿最終吞噬掉了他,很快就不能呼吸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胸腔不再有起伏,心髒停止了跳動,他的手也漸漸地變得沒了溫度,涼如寒冰。缺氧讓他的意識渙散,眼前的成允在變得越來越模糊,聽力也在慢慢消失,吳明壽對他的狂叫怒罵以及對他歇斯底裏的拳打腳踢,在他這裏全變成了沒有實體的模糊回響。最終,他看不見也聽不到了,他徹底被岩漿燒成灰塵了。等到他開始有了新的意識時,在他眼前的那個人變成了樸增範,正試圖努力地喚醒他。
終於可以呼吸了,他張開嘴巴忽然喘息了一口氣,咳嗽了幾下,吐出了一口鮮血。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入他眼簾的是天花板上的燈,他回到了現實世界。樸增範正在為了他而阻止吳明壽的再次攻擊,嘴中夾雜著各種髒話。仔細聽來,竟然都是在責怪吳明壽不該將他打倒在地,弄得他渾身是傷。他用右手支著地麵坐了起來,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周圍,這才發現自己是倒在地上的,吐出的血是因為吳明壽揍了他。他用手摸了一下,發現是鼻子出的血。他抬起頭看向成允在,那個人正安靜地看著他,也看著樸增範和吳明壽。見他瞧向自己,成允在慢條斯理地開口了:
“用你的醫術來贖回我手裏的視頻吧,我保證再也不看了。”
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那笑容又邪惡又令人作嘔。
南修全身生疼,試圖站起來時一股巨痛傳來,這才發現左邊的胳膊脫臼了。他咬著牙齒扭了扭胳膊,然後猛吸一口氣往上一端,脫臼的關節複位了。他試著動了幾下,然後跪在地板上開始拾起地上散落的紙張。樸增範見狀,趕緊過去幫著他一起撿,又遞給他。他接過紙張梳理整齊,人站了起來,又默默地整理了一下弄亂的衣服,然後對著成允在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字一句地說:
“請你說話算話,手術完成後把視頻交給我,一定。”
接著,南修步伐沉重地走出了病房,走進辦公室,他將門反鎖後就再也支撐不住了。他背靠著門滑到了地麵上,就那樣坐著,然後,他頭低了下來,將十指深深地插進自己的頭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