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又來。
從我家門口的壩子上看過去,鍾家院子的桃樹開花了。我們幾個娃兒偷偷摸摸去摘桃花,卻被狗追了回來。
家裏喂養的兩隻母雞,先後成了褓雞母。
最先成褓雞母的,正在雞窩窩裏孵小雞,不吃不喝。
“會不會餓死。”
“不會。雞窩旁邊放了米的。”母親說它精靈得很,想吃的時候會跳出來吃,要三七二十一天才能孵出小雞娃來。
後頭成褓雞母的正在受罪:
它的眼睛被黑布蒙住,放在一根晾衣繩子上;它的兩隻爪子死死地扣住細繩,蕩來蕩去,翅膀撲扇撲閃晃來晃去;它生怕掉下來喪命,仿佛是萬丈深淵。到了晚上:我們才把它取回家,露出眼睛,隨便撒點東西給它,吃或不吃都由它;第二天又把它放回原處。
母親說這樣它才醒得早,早點下蛋給我們吃。
這周父親上白班,天氣格外地好,我們沐浴在春光裏。
今天下午母親趕場回來,說是去買豬兒回來喂,卻買了些紅苕,洋芋背回來——是因為豬兒太貴了,要七、八塊錢才能買到它,並且還小,劃不來。
宣伯伯得知,就把自己喂的兩頭小豬勻了一頭給母親,他隻肯收當時買豬兒時的三塊五毛錢。
母親難為情:他們喂養了它三個多月,說什麽也要給九塊錢。宣伯伯卻說給他省了力氣,免得背那麽遠去賣,還說鄰裏鄰居的,何必嘛!
最終,宣伯伯強贏了。此時,接近下午三點鍾,母親才去吃中午飯。
“通知!”突然廣播響了,“緊急通知!”
我們屏住呼吸仔細聽:
“新生春季入學報名和各校開學通知:在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中國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為了取得最後全麵性的勝利,經黨中央研究決定‘複課鬧革命。’凡是在1968年9月1日前出生的兒童,請於明天上午9:30分,帶上戶口本到所在地區的小學報名。凡是在校學生,訂於明天上午8點,到所在的學校報到注冊。不得有誤,後果自負。請聽到通知的,相互轉告。”
“通知,緊急通知......”一口氣廣播了十遍。
大家好像久旱逢甘霖一樣,紛紛從自家門裏出來,豎起耳朵聽,生怕聽漏一個字,直到播音員說“通知播送完畢。”人們才說開了:
“開學了,開學了!”宣伯伯一臉的驚喜,“終於開學了!”
“這下好了。”母親端著碗,“我家老大是個讀書的料子,不多言不多語,本來該跳級的,唉。”母親唉聲歎氣搖著頭往回走。
“張媽,走啥子呢?”郭媽喊。
母親用筷子敲碗:“我還忙著呢!”
樂媽說:“隻要能開學,就是好事。娃兒在學校關起總能學到一丁半點的東西。你們看,這麽多的娃兒在家,就是打打鬧鬧,惹事生非。我們做家長的,成天提心吊膽的。”
“天啦!”武媽掰著手指頭說,“我幺兒武先9歲多了,才開始上學。學校招生截止時間是9月1號前,他是8月31號出生的,當時他報名的時候,我們左求右求,報名的老師就是不同意收他。”她雙手一攤,“現在搞成這個樣子!本身該讀三年級的!”
“你家是個兒子,讀晚點沒關係。”錢媽說她家錢幺妹也是這樣,現在才讀一年級,是個女娃兒,以後咋辦囉?
郭媽說:“我家郭三該讀二年級,現在搞成讀一年級。”
樂媽說:“這樣算下來,我家雙雙不到7歲就能入學。”
宣媽和宣伯伯異口同聲說:“幸好我們沒得新讀書的了。”
“能夠開學就算不錯了,管它幾年級不幾年級的。”尹媽從後麵樓房過來接過話茬,說完就喊,“張媽,出來喲!”
“馬上。”
“還在忙啥呢?這麽大的事情都不關心!”
母親手忙腳亂地出來:“我趕場回來,才吃完飯。”
“我家老三與你家老大都是小學升初中,但是讀六年級的時候學校停課,就沒讀。”尹媽問該去哪裏報到注冊?
“不曉得。”
大家議論開了:有的說該在原來的小學報到,有的說該去三十二中學報到。
“張師傅!”尹媽一眼看到了父親,“明天你家老大在哪裏報到?”
“三十二中學。他們的檔案都轉過去了,還取消了留級生和跳級生。”父親生怕說錯一個字,“車間黃書記還說,‘明天凡是有子女要報名入學的,可以提前下班,回去作準備。’”
尹媽釋然:“我家老尹也該回來了。”
“不一定。主要是看車間的領導通態不通態。”
“哦。明天你去學校嗎?”
“去。我請了假。明天我家老三要入學,老大也要去新學校。”
“明天我家尹三就拜托你。他有不清楚的,你就幫幫他。明天我家幺女要入學,剛好讀一年級,運氣好。”
“要得。”
尹媽轉身往回走,傳來她的聲音:“樂師傅,下班了嗦。”
“今天車間特例。”樂叔叔手拿報紙,“你家老尹已經在家了,在路上我遇到他,一起回來的。”
“哦。”尹媽匆匆而去。
“你可回來了。”樂媽迎過去,“我家雙雙是這次報名讀書,還是等到明年?”
“等得起呀?!明年是怎麽回事,誰曉得?!”
“姐、弟倆六歲就讀書,比別人小這麽多,學習跟不上咋辦?!”
“涼拌。管不了那麽多,進去讀了再說。”他轉頭問,“張師傅,你說呢?”
“也隻能這樣。走一步,看一步。”
“在車間,當時我聽完廣播通知,六神無主。”樂叔叔說他回過神來思前想後,覺得還是應該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才對。他轉頭問雙雙在哪裏?
樂媽呶嘴:“那不是嘛!”
樂叔叔走過去,用手裏的報子在姐弟倆的後腦勺輕輕一敲:“跟我回家,準備明天入學報名。”
有的大人也跟著招呼自己的娃兒回家,準備明天報名時的提問:“你叫啥名字?出生時間?民族?籍貫?父母的名字?工作狀況?是否黨團員?革命幹部?關多少饗?家住地址?家裏有幾口人?幾男幾女?幾老幾少?排行老幾?還有數數、分辨顏色、形狀等等。”
我們這排房子的六戶人家,隻有宣媽家沒有新生入學,顯得清靜,其它的家庭:大人都在家裏反反複複訓練自己的娃兒,明天報名時回答老師提的問題。
今天晚飯後,沒有先前娃兒們聚在一起鬧哄哄的場麵,而是各自安排自己的時間——邀約同學,明天一起去學校報到。
大人們也高興和踏實。宣媽叫回老三、老幺洗臉洗腳睡覺,明天早點去學校報到注冊。這像流行感冒一樣,很快就流感到娃兒們,規規矩矩回到自家裏。
自從停課鬧革命後,我和弟妹沒有同時睡過這麽早的覺。父母還在忙活。
我睡在被窩裏,想到約好的淑芳、尹小美等五個同班同學,明天早飯後去學校報到:去時走鐵路,回時走山路。
我腦子裏滿是以前學過的課文:“從前,有位獵人,經常出去打獵,他喂養了一隻大紅公雞。臨行前,獵人總要對它說,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打獵,我把你關在家裏,狐狸來了,不管它對你說什麽,都不要開門,它要吃掉你。公雞點頭。一天,獵人剛出門不久,狐狸來了,對著窗戶大聲唱:‘公雞公雞真漂亮,大紅冠子綠尾巴,人人見了人人誇......’公雞沾沾自喜,打開窗戶一看,狐狸一口銜住公雞就跑。公雞大聲喊:‘救命啊......’獵人聽到它的呼救聲,折身回來救了它......”
讀書真好:“大公雞,喔喔叫;小朋友,起得早,排起隊來做早操;伸伸手,彎彎腰,天天做操身體好。”
天還沒亮開,我就醒了,床上沒有母親。我穿好衣褲下床來到灶房,母親輕手輕腳忙碌著;當她看到我時愣了一下,她的聲音在喉嚨管裏打轉轉,像痰卡在裏麵似的:“你來幹什麽?快去睡。”
我搖頭。
母親用手示意我再去睡一會兒。
“睡夠了。”
“一大家子的活路,現在我一個人幹,隻有起來早一些,才做得完。”母親很溫和,用隻有我才能聽得到的聲音,說她沒有文化,吃盡了苦頭,那是舊社會造成的。現在是新社會,叫我要好好讀書,長大了才有工作,有口飯吃。說我腦殼比別人笨,就要多用功一些。
“嗯。”好溫暖啊!我暗暗發誓要把書讀好。
天亮開了。
母親把早飯弄好了,豬當天要吃的也預備好了。
我背上久違的空書包。
母親舀了一小碗白米幹飯遞給我:“今天開學,給你們吃點好的。”她頭一歪,指著桌子上的缽缽說,“那是酸菜(泡鹹菜)湯,我衝了一個雞蛋花在裏頭,還放了一大坨豬油;泡著它吃,飯吃不飽,湯也要喝飽。你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她轉身吆喝著向裏屋走去:“起床囉,起床囉,太陽曬到屁股囉,快點吃了去上學囉!”
缽缽裏的湯太燙,顧不上舀它。我一口氣就把碗裏的白米幹飯刨了個精光,丟下碗筷,一溜煙就到了同學尹小美的家。
她正在喝紅苕稀飯,一見我,放下碗拉著我就走,說稀飯太燙了。
很快,我們五個同學約齊了,趕到冶金一校操場上:隻有少量的學生,我們是班裏報到最早的。
我仰頭看天空。天空好像剛洗過的臉一樣,幹淨極了,還看得見月亮的輪廓。看來月亮也被我們今天的開學迷住了,不肯去睡覺。
一道道霞光從桉樹、槐樹的縫隙中透射過來。放眼一看,紅彤彤的太陽正在東方的天邊,冉冉上升。然後,太陽收起了霞光,將金光撒給了我們。
老師、學生們披著金光聚集在操場上。
“請同學們回到原來各自的教室裏,報到;暫時沒有教室的同學,請在操場上等待;請各班班主任管理好自己的學生。”學校喇叭傳來,“現在是上午8:30分,請各班班主任抓緊時間。”
我們來到原來的教室,郝老師已經在這裏了。
教室裏空空蕩蕩,隻有灰不溜秋的黑板、蜘蛛網、燈泡線、破木窗、爛木門;還有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幹樹葉和七拱八翹的木塊以及地麵灰層留住的腳印。
“大家請站好,別說話。我耽誤不了大家多少時間。”郝老師一動不動地站著講,“同學們,今天開學了。你們就是四年級的學生了。明天正式上課,上課時間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下午是兩點半到四點半。現在,工人叔叔們牢記毛主席的偉大教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們正在加班加點搶修你們的課桌和凳子。眼下,由你們自己帶板凳來上課。就是一個人坐的那種矮板凳。同學們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
“今天沒有來報到的同學,請你們回去轉告他們。這是3月下旬,突然就通知開學,招生人數又多,教室不夠用;所以,同學們隻上半天課。這周我們上上午,下周我們就上下午,這樣輪著轉。你們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老師,課本呢?”
“沒有課本。你們帶上一張矮獨凳來上課就行了,其它的都別帶。”
郝老師一臉的正經,看上去比以前老了一點點,也沒有以前那種微微發福樣,顯得凶巴巴的:“待會這裏有其它班級的同學來報到,之後他們做清潔。現在大家可以走了。”她手一揚,轉身邁步,跨出了教室的門檻。
“這就叫開學?!”我木呐。
“快走哦!去山上弄果子來吃。”尹小美拉著我就往外跑,還說就差我一個。
我們五個打頭陣,很快到了種植桑樹的坡地上。桑樹的葉子長得有些疲倦。桑椹羞澀地露出頭,卡在枝與葉莖處,綠綠的、硬硬的。我們摘下就往嘴裏塞,“哇!”澀澀的一種說不出的怪味,就吐掉。隻有尹小美把它吞了,還說自己最勇敢。
再看酸筋草,除了酸還是酸;好不容易把它的頭頭從泥土裏刨出來,頭頭除了小還是小,有的甚至沒有;它們沒有我們昨天想象的那個樣子,都很失望,幹脆回家算了。
母親一見我,大吃一驚:“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書包怎麽是癟的呢?”
我氣鼓鼓的不吭聲,順手把書包丟在桌子上。
“書是不是被人搶了?”
“沒有發書。”
“哦。像你父親從前那樣讀望天書。下午還去嗎?”
“不去。隻讀半天。”
“唉,怎麽會是這樣呢?也好:我正想去看鴨子,它馬上要下蛋了。你去看看它,還在那裏沒有。”
“嗯。”我朝鴨子平時去過的地方尋去。
自從那兩隻母雞成了褓雞母後,這隻鴨子隻好自謀出路,與別的鴨子混在了一起。
最先幾天,每當傍晚的時候,我去把它趕回家,後來它自己回來了。晌午不久,它總是自個兒回來要吃的:多少不論,好壞不分,就是豬食它也不放過,隻是吃得少而已;然後,又順路去夥伴那裏。
終於,我在後麵樓房的坡上麵看到了:它在水溝裏。我扯起嗓子呼喚:“鴨子喋、喋、喋......”
隻有它撲扇著翅膀跑過來。我撿起小棍棍,在水溝邊上刨出蚯蚓甩給它。它囫圇吞下,腦袋不時地歪著,眼睛看它的夥伴;當它的夥伴走遠了時,它就去追趕,盡管還有蚯蚓在它眼前跳動。我“哈哈”大笑,往回走。
去學校報到的娃兒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在家的主婦們得知情況後都很詫異。
宣媽搖頭歎氣:“你們沒有我家老三倒黴,他剛讀高中就去串什麽聯,現在才開學就讀什麽高中二年級了。唉!”
“這次都一樣。”郭媽說沒得哪個跑得脫。
“樂師傅過來喲!”母親一眼看見他正朝自家門口走,“過來、過來喲,你有文化,說得清楚一些。”
“張師傅回來沒有?”他止步而問。
“還沒回來。”
“怎麽沒回來呢?”父親從外屋門口而出,“我把灶房的鍋端走了,”說母親還不曉得。
父親是從後門進,前門出。
“我們去得早,先在老大的三十二中學報到,沒想到有很多人了。唉!更沒想到的是,當我們找到老大所讀的班級時,這就叫報到了。大家就愣在那裏,都想見一見老師。可是,就一個幫忙的老師傅一直在說:‘請看好哈,別看錯了。這是初中九班學生的教室,明天上午九點鍾到這裏來’。你多問他一句,老師怎麽還沒來呢?他就說,‘你問我,我問誰呢?喊你們明天來就明天來嘛,囉嗦這麽多幹啥呢?’唉!我家老大就跟尹三走了。我就帶老三去冶金一校報名。唉!差不多。之後,我倆抄小路從山上而回。”
“我才想不過味。”樂叔叔一臉的無奈,“昨天我教雙雙花了那麽多的時間做準備,可是今天連個屁都沒放一下。”他把兩手一攤,回去了。
“讀啥子書哦!”郭媽甩著頭,“娃兒手裏沒得書,自己搬凳子去學校坐,又沒得課桌,啷個讀書喲!”
“讀望天書!”大家“哈哈”大笑當笑話,母親叫他們問父親。
父親臉上寫滿真實:“當時是私塾,是沒得書,但人數少。先生首先教我們背書,然後才是認字,當然是先生寫的字哦,是毛筆寫的字;最後,才教我們寫字,用毛筆寫字。”
我問先生是什麽意思?
“就是你們現在稱呼的老師。先生是舊社會的叫法,老師是新社會的叫法。”父親說他以前帶板凳去讀書。
“不陪你們說話了。鍋裏麵還煮起的。”話音還沒落地,就不見母親的身影了。
“是呀,吃飯的要回來了。”大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