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圍著理想前進【十九】

 

艾紅個子不高,至多一米五;偏瘦、膚白、大眾臉型,精明能幹;梳著兩根齊耳小辮,額頭上沒有劉海,發際線有點前綴;快言快語,很快就與鄰居們打成一片,很有威信。

起先,艾紅與母親一塊去打豬草,因為她不熟悉;後來她就放單線,自己上午一大背兜豬草,下午一大背篼豬草;再後來,她隻下午去打豬草,還叫上我。

我倆沿路打豬草,不知不覺就到了很遠的地方,卻隻有鬆鬆的半背兜豬草。眼看太陽就要落坡了,方圓好幾裏路都沒有人煙,滿坡種的都是萵筍。

“快點、下來。”她扒了一把老葉子給我看。

我背著背篼,從坎坎往下跳,跳到地裏。

“就扯巴到地上的老葉子。”她滿臉是汗,渾身髒兮兮,但臉上是幹淨的,白裏透紅,顯然是勞累的紅。

“隻要沒有爛,黃的都可以。”她叫我不要踩到萵筍。

我照著她的方法做:

先把背篼裏的豬草倒出來,騰出空背兜——就拔地裏麵的老葉子放在背篼裏:從一塊地拔到另一塊地,背篼即將裝滿,再把先前打的豬草放在最上麵。

“必須是長熟了的萵筍,才能這樣刮老葉子。把豬草放在最上麵,才不會被人發現。”她反複叮囑我,不要對別人講。

她說她有兩次被農民發現:頭的一次跑脫了;第二的一次那農民死追不肯放過她,把她的背兜扯起一倒,倒出來的是老葉子,才放過了她,還警告了她。她就下午來打豬草。

她反複叮囑我:一定要在成熟了的菜地裏刮老葉子,即使被農民逮著了,自己態度要好點,好好賠不是,也不會有事情發生。

傍晚,我嘿咋、嘿咋背回家。母親是第一次看到我打這麽多的豬草回來,叫我明天帶她去。

我把秘密說了,嚇了母親一跳:“怪不得她要放單線!還是有文化的好——哪像我大老粗一個,隻曉得賣老實*****!”

 

臘月一十九,艾紅到部隊去結婚,是乘飛機去的。

在兩個多月之前,艾紅就不打豬草,做針線活——繡花。

 

蚊帳簾子上麵繡的是:玉亭、小溪、斑竹;兩雙布鞋上麵各繡了兩隻鳥;一對枕套上麵除了兩隻鳥外,還繡有花啦、草啊什麽的——繡得活靈活現的。鄰居們都誇她精靈手巧。

“怎麽一隻鞋長,一隻鞋短呢?”武菊問。

“還沒做完。”艾紅說是兩雙鞋。

“你們看,鞋子上麵的喜雀和枕套上的一模一樣。”我問,“為什麽要一樣呢?”

“這不是喜雀,是鴛鴦。”郭媽說。

我不理解:“鞋子和枕套各是各的雀雀不是更好看嗎?”

母親一臉的不高興:“細娃兒戛戛的,不懂不要亂說話。”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就走,“今下午去把剩的一點紅苕挖完。” 

 

連續三天,我倆一直在坡上挖紅苕,好不容易在這裏看稀奇。我掙脫她,雙腳暴跳:“黑子啷個不去挖呢?!”

“人長性長!變了女人就得做事!”母親見我紋絲不動,就在我家門口折了根夾竹桃樹丫,罵罵咧咧向我走來。

郭媽攔住她,叫我跟母親去挖紅苕,有個幫手。

艾紅也過來:“你爸爸在家也忙,你在地頭還鬆活些。等我有時間了,來教你繡花。”

我朝坡上走。

母親背著小背篼,挑著空籮筐,筐裏放有兩把鐮刀,一把大鋤頭,尾隨在我身後。

來到地裏一般是:割紅苕藤藤,母親挖出紅苕,甩在一邊;我就把紅苕上麵的泥巴扒掉,放在筐裏。最後,上麵放苕藤,冒冒一大挑,至少有一百斤,母親挑著它回家。我就留在這裏照看,怕別人來偷。

 

這次我倆把地裏剩下的紅苕藤藤全部割完,母親隻挖了幾鋤頭紅苕,就拿著籮筐來裝苕藤藤。

“手膀子太痛了,回去擦點張老酒。”母親痛兮兮自言自語,說她再喝點五加皮酒再來挖,趁下雨前挖完。她忙手忙腳,挑上一擔紅苕藤藤,輕輕鬆鬆下坡去了。

太陽懶洋洋地撒在我身上,沒有昨天那樣精神。我拿著鐮刀,在地裏刨,沒刨幾下紅苕就露出臉蛋兒,一個接一個出來;可是,就有一個刨不出來。

突然:“你讓開,我來挖。”父親掄起鋤頭就是一鋤著地,脆生生的聲音掠過耳畔。

我大叫:“不好,挖到紅苕了!”

父親翻過那一鋤土,睡在泥巴上的紅苕滲出乳白色的漿液,還有部分沒挖出來;他小心地落下第二鋤、第三鋤,才把其餘部分挖出來。

我把它們拚湊在一起:“哎唷喂,好大哦!”

父親過來捧著它:“估計有三斤重,沒想到有這麽大。以前我在鄉下,種的是白皮紅芯苕,種得最好的,一個也不到兩斤重。這是紅皮白芯苕,新品種,加上這是塊生石穀子地,它才有這麽大。”他把它放在籮筐裏。

“哦!挖完這塊地,有多少紅苕呢?”

“這地麵積有多大?”

我搖頭。

“你說說,這塊地的範圍。”

“石頭圈著的。”我從左到右,從這裏到那裏歪歪扭扭說了一遍。

“估計有三百平方米。”

“什麽?三百平米!我以為至多二十呢!”

“從家裏堆的苕和剩到地頭的苕來看,估計有一千斤重,就是半噸重。”

“半噸重是啥意思?”

“唉,太笨了。一噸就是一千公斤,一千公斤就是兩千斤。”

“哦!半噸就是一千公斤的一半,就是一千斤。”

“對頭、對頭。”父親一邊說一邊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挖。

“啊!”我驚訝萬分,說他第一次挖就這麽熟練!

“我小的時候在鄉下就做這些。”父親叫我不要說話,弄完早點回家,母親手腫了。

我一鼓作氣,配合父親。他把苕挖完,我把苕上麵的泥巴抹完,剛好裝滿籮筐。

父親挑著擔子試試:“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再走一趟。”他叫我:在這裏等他——凡事不要蠻幹,少挑一些,多走一趟。不要像你媽那樣蠻幹,不計後果。

 

我聽不懂:什麽蠻幹、不計後果、是啥意思?想問問,又怕說我太笨,隻好目送他的背影,往坡下挑去。

我正在發愣,母親挑著籮筐來了:“趕快收拾,好回家。”我倆忙開了。

“昨天搞晚了,快到家門口時,腳滑了一下,這隻手杵了一下,當時覺得沒啥,早上起來有點痛,我擦了張老酒;剛才挖紅苕,手好痛,趕緊回家包了點藥。”母親用左手,從她的右手腕開始,往上捏至腋下處,說她現在好多了。

“包的什麽藥?到醫院了嗎?”

“哪有錢到醫院?這點小事情。”母親說她打豬草時,扯了些夏枯草、苦蒿、貓抓刺、斷骨草、車前草、陳艾......十多種草藥曬幹。這次就用夏枯草、貓抓刺,斷骨草三種,把它們搗爛,和上五加皮酒,敷在手上麵,包起就行了。這是她小的時候在鄉下外婆教她的。

 

“哦!怪不得總有人找你要草,原來是藥!”我羨慕地說,“你好有文化哦!”

母親麻起臉:“我哪有文化?你外公被抓壯丁,隻你外婆一個,吃飯都困難。我要讀書,外婆說:‘女娃兒戛戛的,讀啥子書喲,長大了是別個屋裏的人。’”她傷心地說,“變了女人,就得做事。”

 

“曉得了。”看到母親這麽傷心,我好心痛,急急忙忙往籮筐裏裝紅苕,叫母親別動。可她還是閑不住,用左手揀那些苕根根,說這些可以拿來喂豬,比豬草要好些。

落日的餘暉懶洋洋地灑給大地。父親又來了——空著手。

“你來幹什麽?”

“我來挑。你的手要好好將息。”父親挑著半筐紅苕,母親左肩扛鋤頭,我背著隻裝了鐮刀的小背篼,一齊回家。

鄰居們看見父親從坡上挑紅苕回家,都過來湊熱鬧:“哇!張師傅都出山了!”

“你家堆不下,堆到我家去!”

“你家豬兒催得肥了!”

“殺過年豬時,我來喝口刨豬湯哦!”

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要得、要得!到時請你們,要來喲!”

 

秋分後:武鬥沒那麽凶了。

父親說:“車間黃書記傳達了中央精神:‘抓革命,促生產!每天必須保證八小時的工作量。’車間恢複了以前的生產秩序。”

從此,父親按時上班,偶爾看看行車書;看不到他與樂叔叔有以前那種交流了。

 

農民開始收割了。

當時,農村是以生產隊為單位的集體作業,種植的農副產品是由國家統一計劃的即計劃經濟,品種比較單一。

根據季節:比如,一個山坡要麽都種紅苕,要麽都種蘿卜,要麽都種大白菜......

收割時,那些丟棄的部分:比如苕藤藤啦,蘿卜茵茵啦,老葉子啦等等,按社員戶頭分堆堆,自己挑回去安排——喂豬什麽的。

那些成品:

蘿卜、大白菜等等,農民要挑到指定的國營菜店去。

紅苕:農民要挑到國營糧店,作為粗糧,供給居民;一斤細糧(中米)可購五斤紅苕。

城市居民就憑票(國家發的蔬菜票、糧票、布票、糖果糕點票等等,按人頭發放),到相應的國營菜店或國營糧店或國營商店購買。

所有產品的價格,由國家統一製訂。

 

每當農民在收割蔬菜的時候,地裏可熱鬧了:

有的在收割。

有的在整理。

有的在往籮筐裏麵裝蔬菜。

有的農民挑著滿滿的蔬菜擔子,穿梭在山間羊腸小路上,向國營菜店輸送蔬菜,保障居民蔬菜票的購買。

有的居民背著背篼在覬覦——那些不要的老葉子或一不小心散落的蔬菜:

蘿卜茵茵最賤,農民一般都不要,我們就把它背回家,做幹鹹菜。

紅苕藤藤最受歡迎,農民都要挑回家喂豬。有的家庭勞動力少,沒及時挑走,很快就會被居民背走,甚至有些成品蔬菜也會被拿走。

後來,到地裏的居民越來越多,生產隊就派人照看正在收獲的蔬菜:他們看到居民在地裏就去追趕,跑得快的就跑掉了;沒跑脫的,他們就繳對方的背篼或鋤頭。

附近農民都是菜農(種植蔬菜),紅苕的種植麵積少,由於農民本身挖苕挖得比較幹淨,加上居民欠紅苕的人多,很難欠到紅苕(欠紅苕:就是在被農民挖過的紅苕地裏 ,居民又去翻挖農民沒挖幹淨的紅苕)。

這段時間農民收割忙。

居民喂了豬的也在忙——正是吹紅苕豬兒的時候,都在為豬的過冬食物作儲備,都想從農民的地裏,多欠些紅苕回家。母親把地裏的紅苕挖完了,栽上了牛皮菜,就開始欠紅苕。

 

正是個好天氣。母親裝上幹糧,帶上我,一早就出發,到來回有三十多裏路的新甸子——糧農種植地裏欠紅苕。

這裏欠紅苕的人少,沒有農民追趕。地裏的紅苕多,都是些小個頭的,很難欠到較大的苕。母親的大背兜很快就裝滿了,我的小背篼隻裝了大半背篼。餓極了,母親拿出煮熟的紅苕,吃了就上路——背著紅苕,坎坎坷坷回到家,已是下午四點多鍾。

鄰居看了都羨慕,母親就帶上他們一塊去欠紅苕,不再讓我去——說我是個包袱。

正是紅苕上市季節,為了貼補口糧的不足,我們去新甸子趕場,這裏價格便宜些,買多點回來備好,貼補以後月份的口糧。

天空還是漆黑,我們就起床,大口大口吃過黢黑的早飯,就上路。宣伯伯和郭伯伯拿著自做的電石燈照明。(電石燈——用鐵皮做的可以盛水的筒筒,筒筒的蓋子上麵插有一根約一米長的細鐵管子,筒筒裏麵裝入電石,再加入水,電石遇水產生氣體,從蓋子上麵的鐵管子口噴出,一著火就燃出長明火)。他倆走在一頭一尾。我和母親連同其他鄰居走在中間,一路亮堂堂。

都說:人多,走起鬧熱。

天亮開不久,我們到了新甸子,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

那時的人比較呆板,賣東西的人,不管好與孬,統統都是一個價格;所以,去得早就買得好。不到一個小時,大家都買好了,往回趕。

去的時候爬坡多,回的時候下坡多。

回家的路上,我們一行六人:挑的挑、背的背。到了平坡就跑;到了上坡就歇稍,等後邊的人到來,一起嘿咗、嘿咗往上爬;到了下坡,穩住腳步慢慢走。

回到家吃晌午,大概十三點多鍾。在忙碌中,我們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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