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按照它的規律進行著——黑夜已經到來。
母親還在為填飽豬的肚子忙碌。
人們本份地在自家後門納涼。
樂叔叔過來遞給父親一張報紙:“看看吧,混混時間。”
母親正在灶房煮豬草,聽到聲音就衝出去,搶過報紙,撕成幾大塊,捏成一坨,使出渾身力氣,甩掉。
“滾開!不要來害人!”
“哪、哪個在害人?!”樂叔叔臉色慘白,語無倫次,顫抖著手,“你、、看、我!你、、是你在害、、人!”
怕事情鬧大,鄰居都來勸。母親惦記著鍋裏麵的豬草,趁機跨過門檻,回灶房。
樂叔叔回去,樂媽大吵大鬧,勸也勸不住。最後,樂媽把鐵鍋砸了,樂叔叔才住了嘴。
後來,樂媽對母親說:“我早就想收拾他了。蔣媽早就給我打了招呼,叫我管好他,不然,遭打了該背時!我還給他講了這個事。當我不在家的時候,他還不是跑出去亂來。張媽,以後不要打人,就砸東西。”
“要得。”
樂媽指著對麵樓房的一家:“你看,黃醫生遭打了,現在成了瘋子——隻要天一亮,就聽到他在傻唱:‘北京有個金太陽,其它地方沒得金太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誰來管?還不是他婆娘遭罪!”
“就是。下麵的唐工程師,兩口子都離婚了。”
“早就聽人說了。”
淩晨的時候,下起了瓢潑大雨。接著就是滾滾雷聲,響得很近,仿佛是在頭頂上炸開似的。這是立秋後,二十多天的第一場大雨。
大家往屋裏搬東西,擱好。盡管把前門和窗戶都打開,通風,室內依然悶熱。一大家子人擠在屋裏,搖著扇子驅趕悶熱,驅趕黑夜。
久旱就有久雨。一連下了幾天的雨,涼是涼快了,不用在外麵睡覺——少了搬弄涼板之類的麻煩。
可是,山體滑坡,把坡下麵的鐵路掩埋了,約有一裏路程;還有對麵的馬路也沒躲過,斷斷續續約有三裏路程。
這個時候少不了一0二鋼廠的“廣播通知”:
“革命的保皇派們,為了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積極行動起來,把那些阻擋曆史車輪前進的絆路石,統統鏟進曆史的垃圾堆,讓革命的路線,暢通無阻。請聽到‘通知’的保皇派們,立刻前往投入戰鬥——地點:馬桑嵐埡坡下麵的浮石、礦石鐵路段;光榮坡下麵的馬路段。”
不多功夫,鐵路上、馬路上,密密麻麻的人在戰鬥。他們拚的是氣力:
在刨、在挖、在撬、在抬、在挑;還有口哨聲、吆喝聲、鏨子聲——口號聲最大。
還有人排成行,往外傳撮箕裏麵的泥巴,盡管下著小雨。
他們有的光著頭、有的戴著草帽、有的戴著鬥笠。
可是,母親沒有去,她得去打豬草。蔣媽到我家來過:“張師傅,你是有文化的人,現在轉向回頭還來得及,革命不分先後。你想嘛,‘反到底’就是反吊起、反起幹、反起走;順順當當的日子不過,去反起過。”
蔣媽還對母親說:“你要把張師傅爭取過來。考慮到你要打豬草喂豬,組織同意你,這次你不去戰鬥。但你晚上得多值夜班,也是保衛革命路線嘛!”
母親雙手拉住她的一隻手,說了一些感激不盡的話。因時間關係,蔣媽離開了。
父親始終沒說一句話,眼睛瞟著行車書——那是因為我看見書上的圖畫,有吊鉤。父親是開行車的,我就認定那是行車書。
母親也說過那是行車書,叫我們都不要去碰它。父親就靠它學技術,開好行車來養活我們。
蔣媽是馬桑嵐埡的老大,兩口子都是黨員,都是保皇派,育有五兒一女。幺女淑芳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
蔣媽形象體麵,眼眶有點下凹,不塌的鼻梁插在中間,很有威懾力,多少人都懼怕她,她是這個段的段長。
樂媽沒有躲過,去參加了戰鬥,晚上回家就發高燒,還到醫院去打了針。
第二天下午,線路暢通了。
廣播裏傳出:
敲鑼打鼓的聲音,還有革命的口號聲——‘反到底’就是死到底!曆史的車輪碾碎死到底!打倒反到底!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不知不覺就到了九月下旬,重慶的武鬥好些了,子彈打不到我們坡坡上了。父親偶爾回車間上上班。
宣老二的探親假,三個月已經滿期,該回部隊了。由於武鬥,交通受阻,他沒走成,他的媳婦還沒得著落,可把宣媽急壞了,多次催促郭媽要抓緊。郭媽老說這事要靠緣分,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的,急是急不來的。
事後宣媽說:“前些時間,我經常對著老天爺作揖叩頭!”
今天晚飯後,母親出去了;老大從來就是碗一丟,就出門。
一切收拾妥當,父親突然興致高亢:“過來,我給你們背一段,我小的時候先生教我們背的書。”
自從母親拿扁擔教訓了父親之後,他有空就是看他的行車書,臉上沒有現在的燦爛,他繪聲繪色,還配有動作:“你們聽好哈:左一蜓,右一蜓,牆上掛了兩個瓶;飛來一隻蜓,掛上一個瓶;哎喲,打爛一個瓶,嚇走了三隻活蜻蜓。”
我和弟妹笑成一團,父親笑得直抹眼淚。
我問:“瓶子為什麽打爛了呢?”
父親緩過氣來:“說的是一個老眼昏花的老人,在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他的手向門外一指,“就像現在這樣黑。老人看見牆上掛有兩個瓶瓶,其實是兩隻蜻蜓。後來,又飛來一隻蜻蜓也趴在牆上;老人以為是掛鉤,就把玻璃瓶往上一掛,瓶子就掉下來打爛了,當然蜻蜓就飛走了哦。”
“好不好聽?”父親很得意。
“好聽、好聽!”我們拍著手、跳著腳,“又來、又來!”
父親經常給我們說起——他隻讀了兩年的私塾:
“村裏的娃兒不分年齡:小的幾歲,大的有十來歲,圍著先生坐成一個圈——人多才能成圈。我們坐成半月牙形都很勉強,都是一個宗氏的男娃兒。那時吃飯都很困難,哪來的錢上學哦?當時拿給先生一升米,就能讀一學期。我們沒有課本。先生首先教我們背書——望天書。當人人都能背誦時,先生才教我們寫背誦過的文字......”
“烏拱拱嗡烏拱......”豬兒一陣嚎叫。
“哈哈哈!豬兒都搞忘了喂。”父親說他去把豬兒喂了,再來背一個望天書給我們聽。
這時,宣媽門前來了一幫子人。宣媽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並衝著屋裏喊:“老二,快端凳子出來,讓客人坐。”
這幫子人坐了下來。這排房子的人都過來看熱鬧。我也加盟看究竟。
他們一陣寒暄後,郭媽拉住身旁的姑娘,嘴唇向對麵一呶:“看,那是宣老二。他的基本情況你嫂子已經跟你說了吧?!”
姑娘瞥了一眼對麵的他:就臉紅、點下頭、埋著臉、弄指頭。
“她是頭一次相親,不好意思。”坐在她身旁的嫂子說她今天下午才回來,就趕來這裏。
“這樣才好。”郭媽很高興:“老二,這就是艾紅。你媽跟你說了吧?!”
“還沒有說。”
宣媽發話:“那時侯,你說得活搖活甩的。誰知道她串聯啥時間回來呢?”
“想來也是。老二的探親假已經滿了,可是他還沒有走。”郭媽的聲音很虔誠,“你們說,緣分是不是老天爺安排的?”
大家用笑聲來表示讚同。
郭媽一臉的真實:“艾紅的父親死得早,她媽後來改嫁給艾師傅——他的婆娘也死得早,有個兒子,就是她現在的哥哥。”
“哦!”宣老二聽得認真,就像學《毛主席著作》那種認真,“是異父、異母兩兄妹。”
“就是。誰知好景不長,夫妻倆先後都走了。艾紅現在就跟到哥哥嫂嫂過。”郭媽左手搭在艾紅的肩膀上,說她平時在校住讀。
後來得知,艾紅是作為孤兒,由國家撫養。
模樣精靈,個頭偏矮、偏瘦的嫂子說:“由於她讀書得行,學費和生活費都由國家補助。我看你倆屬相合拍,相差七歲。以前我們在這裏住過,曉得你們一家的為人。”
宣老二大方地點頭,艾紅埋頭偷看他,大家哄然一笑。
“你們看她,串聯都不怕,相個親還這樣。”樂叔叔搗著手哈哈大笑。
“這個不一樣。”不知什麽時候父親過來的,他滿臉喜悅,“串聯是大家的行為,相親是她個人的行為。”
“嗯,張師傅說的有道理。”樂叔叔羨慕地問艾紅:你去過北京嗎?看到毛主席沒有?
她抬眼,點點頭,又恢複到原狀。
“去了北京多好啊!能夠親眼看見毛主席該有多好啊!”父親隻管抒情,好像他跟毛主席握過手似的幸福非常,在場的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
艾紅隻好來更正:“其實現場沒有想象的那麽好。隻有最前麵的人能夠模模糊糊地看到毛主席,稍微後麵點的根本看不到。如果能看到,也是一個黑點點而已。”
“為什麽呢?”郭媽很是吃驚。
“廣場離檢閱台還有很遠的距離。”艾紅大大方方地抬頭,比劃著距離有多遠。
“這麽幾個月了,你還去過啥地方?”樂叔叔問。
艾紅閃動著單眼皮,很紅衛兵的樣子說開了:“當時,我在重慶三中上學,學校紅衛兵組織學生,乘火車一路北上到了北京。我們受到毛主席的檢閱後,就劃分了片區:片區裏麵又分地段,開始一點都不亂。”
她很肯定,“是後來才亂的,現在亂得不得了——就是分了派係造成的。紅衛兵裏頭不同派係之間經常展開辯論,都不服輸就打架,幸好當時沒有槍。”
“雙方用的是啥子打的呢?”郭媽問。
“一般用的是棍棒,很少用刀。在辯論中看到不對頭了,輸的一方覺得打不贏對方,同夥的人就要過去拉開,一般都是女生過去拉;實在不行就打,這種情況很少。”
“哦,你們娃兒是這樣的嗦。”樂叔叔說我們大人就是動真家夥——槍。
“我們也發生過用槍。是這樣的:成都的‘保皇派’遊行示威時,我也在其中——後來與‘反到底’發生了衝突。”
她生怕講漏一句,“我後來到了雙碑片區,跟蔣老二和劉老二,還有鍾家院子的賈大哥一起遊行。我見勢不妙,叫他們三人一起離開,他們就是不肯。”
她連連搖頭,“我聽到槍響。後來我去找他們,沒找到。意外碰上我的高中同學小紅,她是沙坪壩片區的,也在找她的近鄰——總算找到了他,一隻胳膊斷了。當晚我倆護送他回重慶的一家醫院療傷。幸好,趕上了那趟紅衛兵火車。”
“哦,你就回來了。”郭媽說。
艾紅連連點頭,“我倆輪流照顧他,傷勢好轉,我們就各自回家。”
“幸好回來了,不然,緣分就錯過了。”郭媽好高興。
“那你遇到宣老三沒有?”曾叔叔指著宣老二,“就是他下麵的弟弟,排行老三。”
艾紅搖頭,薄而闊的嘴唇微微一張:“那麽多的人,能夠遇上全靠運氣。”
她有些得意,“是這樣的:在一次與‘反到底’的辯論中,我一個人對付三個人,贏了;賈大哥也在場,就這樣認識了——原來我們都是馬桑嵐埡的!後來,他把蔣老二和劉老二介紹給我——我就退出了沙坪壩片區,加入到雙碑片區,跟老鄉在一起。”
她頓了頓,“再說,還要看在什麽地方——如果宣老三也在成都,遇到的可能性就要大些。”
“哎唷喲!嗚嗚嗚......外邊這麽亂。”宣媽大哭起來:“他是不是遭中炮眼了哦,嗚嗚......”
眾人都去安慰宣媽一番,方休。
天色很晚了,傳來遠處模糊的一聲槍響,宣媽剛止住的哭聲又響了起來:嗚嗚嗚......。
宣老二扶助宣媽:“現在好多了,武鬥沒有以前那麽凶了。再說,老三挺機靈的,不會有事的——老天會保佑他的。”
“宣媽,事情要往好處想。”精明的嫂子起身過去,雙手拉住她的兩隻手,“你看,我家艾紅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遭到的總是極少數。我就不信,偏偏就你家老三給攤上了。”
宣媽淚滿兩腮。宣老二拿出白手絹為她拭淚。
嫂子鬆開手,羨慕地說:“你看你,養了這麽個乖兒子,你的福氣真好喲!你看你,一臉的福像,肉肌肌的。”
宣媽露出了笑臉,隻顧點頭。
“宣媽您多保重!我們該回去了。”
宣媽一把拉住嫂子:“別走!黑更半夜的,隨便在哪家搭個鋪就是一晚上。”
“娃兒在家,事先沒說在這裏住,改天吧。”
宣媽再三挽留——最後,嫂子同意艾紅留下來,明天把她的東西搬過來。
宣老二說:“你們留著用吧!我給她買新的。”
嫂子眼睛一亮:“那好,新的當然好!”便去拉住艾紅的手,“你看,婆家多好!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女人一輩子,就是這樣子!這裏就是你的家。”
“要等我回部隊申請了,部隊派人來調查政審合格了,才行。”
“沒得問題。我們是世世代代苦大仇深的貧農出身。”她去拉住丈夫,“我嫁給艾紅她哥,特別注意了這個問題。”
她信誓旦旦,“我:第一不怕窮,第二不怕苦,第三不怕醜,第四不怕矮,第五不怕瘦。怕就怕一個:出生成份不好!”
宣媽說:“對頭。就怕成份不好。”
他們相互道別——沒有跟艾紅再說一句話。
眾人也散去。
艾紅木納地坐在原處弄手指。
宣媽與老二在一邊說著什麽。
郭媽過來叫艾紅今晚住在她家。
艾紅雙眸放光,連連點頭。
郭媽過去對宣老二說:“她就在我家住這個晚上,你看呢?”
“很好嘛!謝謝你!”
“跟我走吧。”郭媽伸出手,拉著麵露羞澀的艾紅朝自家的屋子走去。
後來,宣老二為艾紅置辦的生活必需品不必絮說。
沒拿結婚證期間,艾紅與宣媽同睡一張床——這是宣媽說出來的。
十月中旬,宣老二收到部隊來的一封加急電報。當天,他拿著這封加急電報,購得一張飛機票;次日,他乘飛機離家回部隊去了,留下未婚妻與母親他們共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