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母親叫醒我們。我睜開眼睛。母親長舒一口氣:“好些了,眼睛好些了!”
母親拿來幹淨衣褲:“昨晚洗的,幹得差不多了,將就穿。弟妹陪你去。”
我仨換上幹淨的穿在身上,好舒服。我們吃過昨晚剩的稀飯,裏麵摻和了一點幹飯,出發了。
我們乘上了第一班客車。由於我們個子矮,隻有父親在售票員處,買了一張車票:一毛二分錢。
票麵上印有站名:石井坡——童家橋——烈士墓——楊公橋——沙坪壩。其中:童家橋到烈士墓,烈士墓到楊公橋均為兩分錢,其餘每站,四分錢。
客車每到一個車站就要停下來,車站下麵有人喊:某某車站到了,要下車的,請拿上自己的車票,排隊下車。同時,還有幾個人撕票(包括售票員),他們把住兩個車門口,下車的人捏住車票的一頭,露出一截讓撕票的人撕。
如果下車時不擠,撕票的人就會一張一張的打開驗票,如有與該站名不相符,或者票麵有缺損,此人就被拉置一邊,受罰。如果下車的人一哄而下逃跑,那些負責撕票的人就倒了大黴,乘客手中的票就完好無缺,下次還可以乘車——這種好事情經常發生。
下了車,由於父親識字,很快就到了工人醫院。掛號窗口有幾個人排在那裏。
父親沒說一句話,撇下我們徑直朝窗口走去,排在隊伍的最後麵,直到他後麵有人時,才過來,帶我們去廁所。
從廁所出來,到了院壩,父親叫我們在這裏等他。他轉身跨著大步進了醫院大門。
天已經敞亮,我們身披霞光,興奮得東張張,西望望。父親突然降至我眼前,抱起我就跑,到了排隊的地方:“請讓讓!”他換了姿勢,雙手兜著我對他們說,“就是給她看。”
人堆堆裏,露出縫隙,父親像老鼠逃命那樣,竄過去。
我跪在掛號窗口窄窄的木質平台上,雙手緊緊抓住掛號窗口上麵的小圓鐵棒,等待掛號。
“下一個。”
“這裏,就是她。該掛啥子號?”
醫生站起來,看看我:“要掛兩個科:眼科和外科。”她坐下,“一毛錢。”
父親給了錢。
醫生把東西從窗口遞了出來,又喊:“下一個。”
父親抱起我出來:牽著我,找到了外科診室,醫生還沒來,有人在排隊。他叫我站在這裏排隊,就走了。
父親牽著弟妹來了:他叫妹妹跟著我,他牽著弟弟走了。
父親又來了,叫我先看眼科。到了二樓眼科診室,父親指著門上麵的字:“看不看得到?”
“207眼科診室。”
父親舒了一口長氣:“看完了,去吃館子。”
我高興得跳腳。
上班的時候到了,白大褂醫生來了——是男的,還戴了眼鏡,好羨慕他啊!當時戴眼鏡的人很少很少,表明很有文化。
我一到他跟前,他緊鎖眉頭:“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什麽時候打的?”
“黑子。昨天下午。”
“什麽黑子?是哪個打的你?”
“就是黑子。”
父親說:“是一個親戚,不曉得啷個鬧毛了,唉!”
醫生把我的眼皮翻了又翻,又拿了一樣東西對準我的眼睛照了又照,還叫我眼珠子上下左右轉了又轉。
“算你命大,就差那麽一丁點兒。”醫生歎歎氣,摸了我腦殼,“我可以斷定,當時你處於半昏迷狀態。做家長的,要看好自己的娃兒。”他問我多大了?
“十歲。”
“十歲?這麽矮!”
“什麽親戚把她打成這個樣子?滿腦殼都是包!”
父親“唉唉”直搖頭。
“就是比我大三歲的黑子,是男的。”
“是你的哥哥?”
“嗯”
“我想,外人不可能這樣幹。”醫生對父親說,“回去要好好教育大的,不能這樣對待小的。她的眼睛不能再碰哦!否則,會瞎的。”
“有什麽特效藥?”
“沒有。讓她自己恢複。隻要不再碰她,小娃兒恢複力強,多喝些清熱解毒的水,比如:菊花、金銀花、苦丁茶等等,帶苦的都可以。”
“額頭上的怎麽辦?”
“擦點張老酒,白酒都可以。當時就擦效果要好些。”
“有沒得必要看外科?”
“意義不大。又檢查不到腦殼裏麵。看她樣子顱內問題不大,瘀血要靠自己吸收。記住一條,不能再碰她,自然就會好。否則,麻煩就大了。”
父親“嗯嗯”點頭。
我們走出眼科診室,門口病人有幾個;下樓路過一樓外科診室:哎喲——好多人:有大人、有娃兒。
娃兒特別多,差不多都是男娃兒:有的吊著胳膊,有的頭上包著紗布。
父親將外科號賣給掛號的人——五分錢。
我們是第一次出來,與父親走在馬路上,穿過大街,走過小巷,跳跳蹦蹦在這陌生的地方,別提有多高興啊!
父親特別來了精神:“我們先去館子裏吃東西,再走——到楊公橋坐車回去。”
“不回去最好。”
“你啷個說出這種話來呢?晚點回去就是了,下午我還要去上班。”
我們到了館子裏,人不多。父親把我們安頓好。他來來回回跑,很快,桌子上就是一大堆碗:四碗綠豆湯、三碗豆花、三碗小麵。我們三個呼啦啦吃起花兒開。
父親隻喝了一碗綠豆湯,就去喂弟弟。我很快就刨完了。
“還要不要?”
“還要。和剛才的一樣。”
“我也要。”妹妹說。
父親又去買來,我把它脹完了,一口湯都沒剩。妹妹剩了一些,父親把它收來吃了。
我們又上路。
我問:“豆花、綠豆湯、小麵好多錢一碗?”
“豆花五分、綠豆湯四分、小麵八分。今天一共花了多少錢?”
“八毛九分錢。”
“對頭。”父親很高興。
一路上,稀稀拉拉的樹子,遮不住太陽。幸好今天的太陽像沒吃飯一樣,沒得精神。
有牆壁的地方都貼上了大字報,有人在看;還有三五成群的紅衛兵在巡邏,他們身穿軍色服裝,左手胳膊戴有紅袖章籠籠:上麵印有金黃色的“紅衛兵”三個字,格外醒目。我仨顧不上這些,隻管跟著父親走路。
“這些樹子:有的直撐撐的,有的歪歪扭扭的,有的要死不活的,都長在這個地方,為什麽不一樣呢?”我很好奇。
“你看你的手指頭,為什麽有長有短呢?”
一路上,我問的問題,父親都是反問我;我又說不出理由來,不知不覺就到了家門口。
母親坐在桌子邊發呆,眼前有半碗稀飯——其它碗用筲箕蓋住。我們到了她跟前,嚇得她站了起來:“老張,醫生啷個說?”
“問題不大,不能再受傷,就能恢複;否則,會瞎。”
“命大、命大啊!”
“醫生也這麽說‘命大’。這段時間把她看緊點,千萬不能有半點差錯。黑子就由著他,不能打罵他。”
“要得。捱到學校開學就好了。”母親揭開筲箕,“哇!”香噴噴的雞蛋炒飯就在眼前。
是豬油炒的,好香好香哦!我口不離碗,隻顧刨飯,隻顧吞飯,不說一句話;盡管母親問這說那,都由父親回答——我們吃了什麽什麽啦,看到什麽什麽啦,啷個坐的車啦,等等。
宣媽進來:“我從隔壁聽到你們回來了。醫生啷個說?”
父親把剛才說的重複了一遍。
“那就放心了。”宣媽指著我,“看她吃的樣子喲!”
母親說她看到昨晚剩下的幹飯,就到鍾家院子,用5毛錢買了3個雞蛋,做的蛋炒飯。”
“你在哪家買的蛋?”
“殺豬匠家。”
“還有沒得?”
“應該還有。”母親很有把握,“因為他們根本不敢拿到市場上去賣。我打豬草時看到他們生產隊庫房的牆壁上貼滿了大字報:第一排寫的字最大,還打了紅叉叉的,我認不得字。我想:那紅叉叉就是不準賣雞、賣蛋、賣肉之類的;要不然,為啥子要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呢?”
“對頭,紅叉叉應該是這麽回事。我喊老宣去殺豬匠家買點,等老二回來吃。”宣媽走了。
“你看到老大沒有?”父親問。
“沒有。”母親說。
“他回來吃東西沒有?”
“吃了。我出去他就回來吃了,宣媽看到他,還說了他。”母親說她早晨舀了兩勺幹飯在稀飯裏,老大把蒸籠裏的幹飯吃了一半,剩下的,就是你們吃的蛋炒飯。
父親“唉”了一聲:“開學就好了。他是讀書的料。”他匆匆吃過蛋炒飯,離家——這周父親上白班,他的徒弟幫他頂著,他去接替徒弟。
母親收拾碗筷:叫我去耍,不要弄到眼睛。甭提我有多高興。我與弟妹在屋外壩子上“做家家”。很快,郭三、郭妹、雙雙姐弟、錢二妹、錢幺妹都來了,臨近的同學尹小美也加盟了。我興奮得直嚷:賣菜賣菜要來買就快來買......我仿佛又回到了校園。
天黑後,忙碌了一天的人們,與往常一樣,在自家壩子搭上涼板什麽的來納涼。
郭三、錢二妹他們早就在我家壩子上等候——父親講故事。
“講到哪裏了?”父親終於出現在我們麵前。
我平躺在涼板上:“柳德勝和他媽媽回到了娘家。”
“他們等了你好久。我先羅嗦幾句,你再講。”樂叔叔說,“我下班在大河溝商店門口看到了黑子:他正想躲我,我把他喊住,說了他,叫他回家,你們不會打他;我向他保了證的。還好,付碧總算沒事。我說完了,你講吧。”
“謝謝你。”父親坐在涼椅上,搖著蒲扇,講開了:
“柳德勝他媽很精靈,在少爺家幹活時總是撿重活幹,肯幫忙,人緣好。別人給他媽透了風聲:說少爺家明天要被炒家,正在轉移貴重的東西。他媽立刻放下廚房的活,跑到書房去,幫倒搬書,趁人不備,他媽撈起一大摞書就往娘家跑。”
父親張開手臂:“這麽多。”
“哇!偷了好多的書!”我好羨慕。
“不是偷書。是幫到藏書。如果不藏的話,朝廷來了,一下子就沒收了,今後少爺就沒得書看,就考不起狀元。她把書藏到她娘家,是為了柳德勝有書看。”父親故意停頓。
大家都催:“張叔叔,快講哦”!
“柳德勝的媽,根本就不曉得抄完了家後,他倆要回娘家住。他媽隻認準一個理:兒娃子嘛,就是讀書考狀元;做官,光宗耀祖。”
大家“哦”了一聲。父親一邊講,一邊給我們作解釋,生怕我們誤解。
宣伯伯上中班回來了:“張師傅,你幹勁還大吔!都12點多了,你明天不上班嗎?”
父親沉浸在故事裏:“他母親牽著牛在前麵走,走的是田間小路。”他用雙手展示路的窄和彎。
“柳德勝騎在牛背上看書,看到精彩的時候,還念給他母親聽。”
宣伯伯過來拍了一下肩膀,嚇得父親打抖抖。
“明天你不上班嗎?”
“要上班。不曉得今天咋回事情,講起癮了,你都下班回家了。”
“付碧沒事吧?”
“沒事。”
“那就好了。黑子呢?”宣伯伯問。
“在我家壩子椅子上睡起的。”郭媽說,“這大夜了,我過來喊郭三、郭妹回去睡覺;看到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就跟著聽。我也聽起癮了。”
“還沒睡嗦!你們嘰裏哇啦把我整醒了。”母親哈欠連天,“明天再講嘛。老張,黑子吃過飯了,後門我關好了。抓緊睡覺,明天還要上班。”
“郭三、郭妹,回去睡覺。”郭媽叫錢二妹、武菊明天來聽。
大家散去。
從這以後,父母怕我在家被黑子打:母親外出幹活,我跟著她去,或者我跟著鄰居去,反正不讓我單獨在家。
最遠處是:到青草坡的鬆林坡,用竹耙子撈刮地上的鬆毛(鬆樹落下的鬆針);還有趕場,來回三十多華裏的路程——買紅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