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半個月的時間沒聽《柳德勝》的故事了,都心牽牽的。終於盼到父親上白班。
吃過午飯,母親說:“聽說歌樂山方向的豬草多,有點遠。你就在家煮豬草,反正每天就是這些事。變了女人就得做事。”
還說,“上次多煮了幾天的,結果酸了,豬兒不肯吃;天氣熱,最多煮兩天的。”
“曉得了。”
母親背著大背兜出了門。哥哥在郭媽家看郭老大裝收音機。妹妹帶著弟弟與鄰居家的小朋友玩捉迷藏。
我著急地幹完家務活,也加入到他們當中玩。凡是新加入的,必須與當“貓”的宰——石頭、剪子、布。
“哪個的貓?我加一個。”我雙腳一跳,扯起嗓門喊。
“我是貓。”郭三與我石頭、剪子、布。
“付碧的貓!”郭三拍著手大聲吼,“我不是貓,是付碧的貓喲!”他生怕那些正在躲藏的人不知道。
我當上了貓:就在他們指定的——我家門外牆麵的一個磚頭柱子作營房。
凡是回營房的“老鼠”,必須摸一下這個磚頭柱子,表示自己這次贏了。
最先被“貓”捉住的“老鼠”,在下一輪裏,就成了“貓”。
遊戲的活動範圍,就是這排房子的前前後後和家裏躲藏。
我麵向磚頭柱子,右手拍打著磚頭,扯起嗓門數:
“一、二、三......”
郭三揚手:“你別耍賴,手要蒙住眼睛,不準偷看!”
我隻好低下頭,眼睛埋在左手腕上,繼續拍打磚頭柱子,數:“...四、五...十。開始!”
我轉身,東張張西望望,無人。
我就躲在暗處,盯著回營的地方——磚頭柱子。
突然,我看見了弟妹,鬼鬼祟祟跑回營地,手摸磚頭柱子,嘿起吼:“回營了,我們回營了!”他倆跳著腳,拍著手,一臉的喜氣。
緊接著,周圍的夥伴們蜂擁而至,都回了營。
我看得一清二楚,不敢喊他們的名字——因為我最先看見弟妹都沒喊。我佯裝著急的樣子跑過去點名。
夥伴們得意地大笑:“回營了,我們都是回了營的,還是你的‘貓’,快去蒙到起喲!”
“慢!”我歡喜得手舞足蹈,一陣狂笑,“郭三還沒回營!”
“對頭,他躲哪兒去了呢?他是最後一個躲的。”夥伴們都在為他放哨:
“郭三,快出來,付碧在後陽溝幹柴堆堆裏翻!”
“付碧在宣老幺家!”
“付碧在天平家!”
“回營啦!”郭三大吼,還雙腳暴跳。
我趕出來:“你躲在哪兒?”
“我才不給你講,這是秘密。”郭三高興得死去活來,用大拇指對著自己,“你們看,我藏得好秘密!”
夥伴們嘻嘻哈哈敘述著各自回營的精彩。
天平說:“又來!付碧,蒙到起。”
郭三格外警惕:“要蒙好,不準偷看,偷看要受罰。”
大家都在四處躲藏。
小雙弟弟和武菊說:“我們跟你走。”
郭三說:“不行,會暴露目標。”
他們各自散開。
“你看你,又耍賴嗦。”郭三叫我蒙好,眼睛不準偷看。
“蒙好了。你再不走,我數數了。”
“一、二、三......”
郭三閃開。
我猜想郭三是藏在自己的家——因這片旮旯角角我都去過,而落了空,正準備到他家去找,他就回營了。
他家外屋,郭老大與黑子正在組裝收音機,很投入。
我躡手躡腳到了裏屋,東找西看,不顧外麵一次又一次的“回營”聲。
終於在他家的尿罐旮旯:麻布做的蚊帳罩著床的背後,與緊貼牆壁的爛席子之間——他嵌在那裏,一動不動。
蚊帳黑魆魆的——那是因熏蚊子時的煙子遺留。
好不容易發現了他:“郭三!出來!”我找慘了。
我狂笑、還拍掌、還跳腳。
郭三也狂笑:“哎喲,你找了我好久!要不是我的腳動了一下,你根本就找不到我。”
他跳下來:“你太耍賴了,專門找我一個,這回不著數喲!”
“鬧啥子!”黑子咬牙切齒,“看、老子、打死你!”
我嚇得渾身直打哆嗦,冒出冷汗,悄悄從郭三家後門出去;又從我家後門入,前門出,到了營地。
郭三正在給夥伴們有滋有味地講:他躲得如何隱蔽,腳都站麻了,不小心床鋪“嘰噶”響了一下,付碧才發現的。
郭三突然看見我:“這次饒了你,下次不準專門找我哈。”
天平說:“對頭,不能專門隻找一個人,這樣太沒意思了。如果還這樣,就繼續當‘貓’。”
“要得!”大家都同意。
郭三胳膊交叉倚在磚頭上,埋頭一口氣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開始!”
“付碧!”
“你耍賴!”我叫他看,大家都還沒有躲。
郭三“哈哈”大笑:“你們快點哈,這次還沒躲就別怪我喲!一、二......十!”
很快,我把妹妹安排在我家架子床的床頂上。我拉著弟弟的手就跑,從我家後門出。宣媽正在刨爐子裏麵的炭灰,嚇了一跳: “跑啥子!你們這些死娃兒,燙到了該背時!”
我從她家後門入,鑽在床下躲起來。
郭三問:“躲好沒得?開始了喲!”
“躲好了!”弟弟大吼一聲。
我急忙捂住弟弟的嘴,叫他別說話。郭三“啊哈”一聲,朝聲音的方向尋來。
我和弟弟躲藏在宣媽裏屋床腳下的籮筐背後,籮筐裝的是煤炭塊塊。
我從縫隙中看見郭三正朝我倆走來。我屏住呼吸,抓住弟弟,示意他千萬別出聲。
突然,宣媽怒吼一聲:“往裏麵拱啥子,滾出去!”
郭三灰溜溜而去。
“噹”的一下關門聲。
“這些死娃兒在家無法無天!學校啷個不開學嘛,把這些死娃兒關起來多好嘛!這些死娃兒簡直是沒得一點名堂,煩死了!”宣媽進來,用手在籮筐裏抓煤炭塊塊。
我和弟弟一下子冒了出來。宣媽挺著個胖肚子“哇哇”大叫,煤炭塊塊散落在地上。
我一手拉弟弟,一手打開宣媽家的前門,跑了出去,手摸一下磚頭柱子,蹦蹦跳跳大叫:“回營啦!我們回營了!”
宣媽追出來,怒火萬丈:“付碧!記到起,你媽回來我要告你!太不象話了!你們這些死娃兒!”
錢二妹、錢幺妹、大雙姐、小雙弟一哄而上,摸著磚頭柱子:
“回營了!我們回營了!”
武菊、武先正要摸磚頭柱子時,郭三從天平家一蹦而出,大叫一聲:“武先!”
武先怪姐姐:“你站過去點點,我就摸到了噻!”
武菊說:“好嘛、好嘛!這次我來當‘貓’!”
李三嘿起吼:“你們出來得了,武菊的‘貓’!”
我急忙回家來到裏屋:“下來,快點!”
妹妹從架子床頂部探出頭來:雙手拉住床弦邊,一隻腳踩下來,我雙手接住,移至床欄杆上;她的另一隻腳順著滑下來,我扶著她站穩,她跑了。
我走到外屋,還沒跨出門檻,一眼就看到黑子的眼睛放出凶光,我渾身直打抖抖。他嘴裏擠出“討賞婆!”我的眼睛就挨了一拓。我“唉喲”一聲,本能地埋頭捂住眼睛,任憑他狂打!
父親下班回到家,看見涼椅上的我,又急、又氣、又罵:“那個砍腦殼的!你啷個又去惹他!你看、你看你!昨天的衣服還堆在那裏,肯定是為洗衣服的事......”父親氣得沒了主意,一個勁地責怪我。
我沒了眼淚,仇恨壓住了刺痛。嘴裏斷斷續續、反反複複:“要、報、、仇......”
後來,我在工作單位考上了電大,鄰居妹妹兒時的同學王英知道後,很吃驚:“付碧不是瘋了嗎?!”
很快,我家門外擠了很多的人。
夥伴們都說:我們一起在“捉貓”。黑子在郭三家裏裝收音機,不曉得他啷個搞起的就打了付碧。
好嚇人囉:黑子捏起拓兒打付碧的腦殼。
付碧好傻喲,坐在地上哭都不哭,叫也不叫。我們都大叫,黑子才沒打她,走了。我們幾個把她拖到涼椅上。
宣媽說:“確實付碧在逮貓,還躲在我家床腳下麵,把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我是聽到隔壁付碧‘哎唷’了一聲;是有‘咚、咚、咚’的聲音,我沒在意,以為他們在亂拱亂藏。如果我曉得是黑子在打她的話,我肯定要過去的。”
曾興武叔叔說:“我看見付碧在門口宰豬草。我上夜班就去睡了,當時不過兩點鍾嘛!往回她挨打,多遠就聽得到她又哭又叫。這次怪了,被打得這麽老火,沒聽到她的聲音。”曾叔叔“嘖嘖嘖”地,“張師傅吔:你看付碧的眼睛,要是把她打瞎了,害她一輩子!你們也太慣伺黑子了,啥子事都不做,還經常打她。你們也太嫌她了。幸好付碧是個女娃子喲!要不然,就要象下麵和平後山那家——弟弟把哥哥殺死了,才收得到場。”
“啷個會變成這樣子啊?!”父親大吼,出了門。
母親在坡下喊:“付碧......”
父親轉了一圈回來。
宣媽喊:“張師傅,張媽背不動了,在坡下。”
父親拿上背篼,朝坡下跑去。
母親像往常那樣,把背篼放在門口旁邊,跨過門檻,一見我就大叫:“完了、完了、瘋了......”就衝出門外,父親也跟了去。
我在涼椅上躺著,睜不開眼:“要報仇!要報仇......”反反複複,有氣無力就這三個字。
鄰居們都吃過了晚飯,在自家壩子上納涼。母親罵罵咧咧地回到家,忙開了。
父親回來了:“我去了徒弟的家,正趕上他家吃飯,我在那裏吃了。他同意明天幫我頂起,全靠今年任務不多。明天我帶付碧去沙坪壩工人醫院檢查。明天要早點起來,我沒去過那裏。是徒弟跟我說的——工人醫院比廠醫院要好些。”
“要得,早點去。你看她眼睛不能睜,現在話也不說了。”母親很著急,叫父親喂我的飯。
父親端著稀飯來喂我。他左說右勸,我都不肯張嘴。
母親從宣媽家要來點白糖,兌好開水給我喝,我也不理。
“*****的學校,不曉得做啥子球事去了,啷個不開學嘛!”母親哭起來,哭得好傷心,“要是上了學的話,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是一個讀書的料啊!”
屋子內,汗味逼人。
樂叔叔的到來,母親才停止了哭述。
“你還是先把桌子上的飯吃了,身體要緊。”樂叔叔叫妹妹把碗端給媽媽。
“你端回去。我去洗帕臉了來。”母親拿著全家人共用的一張洗臉帕出了門,到當頭的水管子洗臉去了。
樂叔叔到我跟前:“我回家天平都給我講了。黑子夠狠的了。我想,肯定是為他偷米的事情,你告了他,他挨了打,才這樣,是不是?”
我點頭。
“黑子不多言不多語,挺老實本份的。想不到啊!”樂叔叔對父親說,“你看她的眼睛腫的像燈泡。以後還是要留大人在家裏哦!他跟郭老大差不多,才沒得好久,郭老大把郭三的手...”
“你看,你又在散布謠言了。”郭媽一頭紮進來,“是啊,我家老大用針把老三的十個手指頭狙得血汩淋當的——就為郭三搞了他的收音機。我把老大狠狠揍了一頓;後來,他把郭三的屁股狙得稀巴爛。”郭媽長歎一聲,“今天下午我在坡上淋菜,剛剛回來。郭三說付碧的眼睛被黑子打瞎了,我就過來看看。”
樂叔叔說:“如果我是你們,就不要再打了。”
“對頭,我不敢再打郭老大了。怕出大事情。幸好老二沒帶活,也是個兒娃子。要不然,也要像和平後山的兩兄弟,也要死一個。”
郭媽摸了一下我的頭:“黑子平時老實本分,確實比我家老大還要狠。哎呀,這些娃兒不上學,啷個不出事情嘛!”
樂叔叔和郭媽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就走了。
母親這次沒喝五加皮酒,草草地吃過稀飯就去喂豬和雞、鴨。
父親收拾灶房,還要給這第一次出現的剩稀飯燒漲,放置一邊,以免次日變酸。
天全黑下來不知有多久,宣老幺突然出現在我家,他是從後門進來的。
“張伯伯,黑子呢?”
“我來找了你兩趟,你到哪兒去了?”
“昨天收到我二哥要回來的電報,今天下午我去火車站接他。四點二十分後,火車到站;下來的全是紅衛兵戰士。一打聽才知:接上級緊急通知,從即日起,成都到重慶這條線路客運暫時停止,改成接送紅衛兵。”宣老幺“唉”了一聲,“我二哥不知在成都還要呆多久?張伯伯,你找我有啥事?”
“他把付碧打了,正在躲我。”父親叫他幫忙。
“要得。”
父親遞給他飯筒:“你拿給他吃,叫他回來睡覺,我們不會打他。”
宣老幺路過我時,他“啊”了一聲。
父親過來挪開涼椅,給放涼板騰出空間。
他給我簡單洗澡後,抱起我,擱在涼板上:“昨天換的,你沒洗,現在將就穿。記到起:這是熱天,換下來的要及時洗,才能穿幹淨的。”
父親把弟妹的澡洗好後,也是穿髒的到涼板上睡覺。
打這以後,每當有髒的在盆子裏,不用喊,我就洗。這是後話。
“咚”的一聲響,宣老幺把不鏽鋼飯筒往桌上一擱:“張伯伯:沒找到他。還叫人幫忙找,我們還大聲喊他,下象棋,都沒得回應。”
“那他能去哪裏呢?”父親的聲音非常著急,“會不會他想不開......”
“不會的,你想多了。他不會有事的。我得回去洗個澡。”宣老幺離去。父親也出去。
星星眨巴著眼睛盯著我,月亮躲在後麵窺視我。我,飛呀飛呀,飛了好久好久,飛到她跟前,問:“你為什麽要偷看我?”
忽然,飄出一個貌美如仙的女子,擦拭我的眼睛。
我眼淚汪汪:“你就是嫦娥姐姐?”
忽然,一股風把她給卷走了。我朝她又追又喊:嫦娥姐姐、嫦娥姐姐,等等我!
“付碧、付碧!”母親抓住我的手,“別亂動、別出聲阿,再睡一會兒,天就亮,就帶你去醫院。宣伯伯上中班才回來,才睡覺。聽話、阿!”
宣伯伯是個大好人,經常幫我提水。
“嗯”。
母親怕擠著我,睡在角落的涼椅上。滿屋子的蚊煙味道。
今晚豬兒沒放回來,就在那裏拱圈門,母親拿起夾竹桃棍子打過它,它安靜了。
父親進來。
母親輕聲問:“看到他了嗎?”
父親朝裏屋走,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