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圍著理想前進【十一】

 

母親打人用藍竹篾塊。平時,隻要我看見它,就把它用來發火(生爐火)。後來,她就改用家門口的夾竹桃樹丫,把上麵的葉子去掉,用光杆樹棍來打。

夜深了,大家都熟睡了。

我家的桌子上,有老大該吃的晚飯。豬兒的窩窩比平時往裏邊靠了點。門是虛掩著的,等待老大的回來。

 

天麻麻亮,母親就起了床,從外屋床底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夾竹桃棍子,進裏屋到床前,掀開蚊帳就朝老大身上打去。

父親睡在床的外邊,翻身就著了地。

“打死你!偷米!偷米!還偷不偷......”母親一邊吼,一邊打,沒有聽到老大的聲音。

 

大概是母親打累了:“你還偷不偷?你說不偷,我就不打了。”

老大就是不語。

母親氣急交加:“你今天不承認錯誤,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母親正要再來一番痛打時,父親奪過棍子:“我來!”

母親轉身,撩開蚊帳,一屁股就坐在我的床弦邊上,手捂胸口,一聲接一聲地喘粗氣。

父親問:“是咋回事情?你說‘不’就行了。”

老大還是不吭聲。

 

母親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著父親:“給我狠狠地打!第一次就這樣,不認錯,還得了?!這麽小就偷,長大會去塞炮眼!小時偷針,大時偷金!”她的聲音很累很無助。

父親就開始打。

母親嫌打得沒有份量,就過去爭著要打。父親叫母親去給他熱飯,他要上班!

 

母親大吼:“就是你平時慣伺的!現在還不管,長大就要去塞炮眼!到時別怪我!”

母親突然倒在床上,把我的腿給壓住了。我急忙坐起來,看見母親:在流淚,腳著地。

我起身,離開床鋪,身上就是睡覺時穿的褂子和短褲,腳上踏著母親做的爛布鞋(沒穿幾天就爛了),出了裏屋門:我“呀!”了一聲!

豬兒正在拱外屋門,地上的屎和尿被它踩得到處都是。

它睡的窩窩(一張爛麻布袋壩的),也沒逃脫汙染,還好,不怎麽臭——豬糞與牛糞的顏色一模一樣。

我過去把門一開,豬兒像放箭似的,一下子就射出去了。天還沒亮開。

我首先把爛麻布袋甩了。地上的豬糞:我先用鏟子刨出去,然後撒上煤炭灰,再清掃,把地上的屎和尿都弄走了。可是痕跡還在——由於是石灰鋪的地。

 

“你去把豬兒弄回圈。”母親的眼睛很紅,樣子很累,聲音澀鼓鼓的。

我出了門,正在下坡。母親追出來:“麻布口袋呢?”

“甩在渣滓堆堆裏了,上麵有很多豬屎。”

“把它撿回來,洗了還可以用。”

“好的。”

 

我突然看見豬兒翹起尾巴正在地裏吃窩筍,大吼:“滾出去!”還撿起石頭擲向它。

豬兒的嘴巴在咀嚼,微微向上伸了伸脖子,慢悠悠地搖著尾巴,脖子又朝下,吃起花兒開。

我使勁呼喚:“豬兒囉囉囉......”

可它不理睬。我掰了根樹丫,追到地裏,打向它!它跑了。

後來的追趕,我輸了,隻好回家,拿來鐵盆,一邊敲一邊喊:“豬兒囉囉......”

這招還真靈,它順著聲音慌慌張張進了圈。我麻利地關上圈門,跑回家,舀好豬食端起就跑,打開圈門往豬槽裏倒。

豬兒禮貌地站在一旁——這是我對它訓練的結果。

見我盆口朝下,豬嘴才在槽裏一下一上“吧嗒、吧噠”吃起來。關好圈門,我拿著空鐵盆慢騰騰地走進屋裏:

桌子上一大缽熱氣騰騰的幹醃菜湯,旁邊還有一小土碗的酸蘿卜;還有一個大土碗著急地守著一雙筷子——碗裏隻有湯和不小心溜進去的幹醃菜;這雙筷子懸在碗的弦邊,就像在跳芭蕾舞一樣。不難想象,父親離家去上班的緊迫感。

 

我端著第二盆豬食,正要邁出門檻時:“天都大亮了,怎麽這麽久才回來?”母親從裏屋出來,見我就問。

“豬兒跑到宣伯伯的地裏,吃萵筍。”

“吃得多不多?”

“有點多。”

 

母親眼角邊還有淚,搶先跨出門檻,直奔坡下。

我一趟又一趟往返灶房和豬槽之間,總算把豬的槽槽填滿了,來到後門屋簷下的柴灶邊,揭開鍋蓋:裏麵飯裝得最多的一碗是老大的;其次,是母親和弟弟同裝的碗,我和妹妹碗裏的最少。

我拿了個小瓷鐵碗,把妹妹的飯分出來,放進鍋裏,蓋上鍋蓋。我端著飯碗來到飯桌邊,將碗放好,用筷子向缽缽裏一撮,幹聳聳滿滿一筷子的醃菜,上麵還敷了點油星星;但湯裏麵看不到一丁點兒油花花。

 

六口之家,每月就3斤肉票。

上月月底,母親叫我跟著右隔壁的樂媽去割肉。

天還沒亮,我倆就在肉店門口排隊,等著拿號;都是後麵盯著前麵的,盯得很緊。前麵的地上,有的是拿“盆子或筲箕”排的隊。挨著“它”排隊的人,都要指著“它”,對後麵來的貼得最近的人說一聲:“這裏有人。”

用“盆子或筲箕”排隊的,一般都是肉店附近的住家戶,他們都是排在最前麵——用一個人來守住前麵的“筲箕或盆子”。

感覺時間差不多了,那些人就來了,拿起“盆子或筲箕”,站在對應的位置上。

天稍微亮開,就有人來發票號:從1—30號。

在票號內,能買到滿意的肉;沒有拿到票號的,不能保證買到肥肉或豬油。我拿到22號,樂媽是21號。

母親反複叮囑樂媽幫我的忙:4張票割邊油;2張票割肥肉——保肋肉。肉店八點開門。

在我後麵排隊割肉的長度不必細說,就說快輪到我時:我用腳拇指摳住磚頭的接縫處,雙手按住分割肉的案板邊緣,親眼看見樂媽前麵的那個大媽,用了兩張票,買了兩斤腳油。而樂媽用3張票才買一斤半邊油,再用2張票買了一斤肥肉——保肋肉。

我不顧樂媽的堅決反對,指著裏邊掛著的那塊腳油堅決要求買。

“她是你的什麽人?”賣肉的大叔問。

“是我們的樂媽。”

樂媽氣吹了:“管得你的喲,回家總要挨你媽的打。”就離開,在外麵等我。

我提著4斤腳油和一斤肉出來。樂媽勾腰駝背“哎唷”一聲:“你看你啷個得了哦!你今天回去非招你媽打不可!你看你,一斤肉還搭個尾巴根!”

“我這個沒得骨頭,還是有肥肉。你那個還有骨頭。”

樂媽臉都氣紅了:“你看你那個尾巴,還有連著的後麵就是骨頭!”

“這點骨頭比你的少。”

“尾巴不算嗦?”

“尾巴是肉,不信你看。”

“怪不得你們屋裏的人都說你笨,我家老樂也說你笨,確實你笨,還強,啷個不招打!”

回到家,母親一見桌子上的肉,扯開喉嚨就大罵,還喘著粗氣。樂媽在一旁重複著當時她說過的那些話。我嚇得打抖抖,立在一邊不敢說一句話。嘿!還好,母親居然沒有打我。

母親打開腳油一看,“嘿嘿”地笑了:“這一坨可以,是網一網的,很出油。這一點不可以,是雞冠油,出油很少。”

母親一臉的溫暖:“那個賣肉的,看你是個細娃兒,發了善心,才這樣割給了你。一般要熟人才能買到這種油,比買邊油劃得來。”

她提著尾巴根,翻來翻去看這點肉:“這是頭刀坐敦肉,把它燉來吃,還有海帶一起,把油糟也燉在裏麵。”

我把剩餘的分分錢交給了母親。母親把腳油熬了,裝在罐罐裏,油糟還沒來得及燉,就被我們吃光了。

中午:沉沉的一大銻鍋燉肉,揭開蓋子一看——全是黑壓壓的海帶。父母隻是嚐了點點肉,肉全被我們吃光了。都說從來沒有吃到這麽好吃的肉:又糯、又香。我們把尾巴骨頭嚼來吞了。

從這以後,母親放心讓我去割肉,還跟宣媽說過:那些賣肉的,不會整細娃兒,比大人去割的還要好些。

 

我吃完早飯,喝足了湯,到圈裏把豬槽邊周圍的豬食弄進槽裏,把豬屎鏟到洞口裏邊,再用端來的水衝。我出來關好圈門,回到家:老大在睡覺,妹妹在吃飯,弟弟在床上哭著喊:“我要起來!”

我把弟弟弄起來,洗了臉,從母親碗中擀了點飯在小瓷鐵碗裏,和上醃菜湯;讓他站著,拿著小瓢自己舀來吃——碗擱在方木凳上。

 

母親抱著萵筍至家門口,喘著氣喊:“快來,接一下!”

我迎過去接住萵筍。可是,母親給了我一點點:說是中午吃的。

她的手好受了些,轉身去左隔壁的宣媽家,把萵筍放在她家門口,喊:“宣媽、宣媽!”

宣媽出來:“不要萵筍,我家老宣種了嘿多。”

“我家那頭背時的豬,清早八晨跑到你們的地頭,把你們的萵筍糟蹋了一大片。很是對不起。”

“我家老宣上中班,晚上12點多鍾才睡覺,天還沒亮就被你們吵醒了。你們以後打娃兒,晚上打嘛。”

“黑子晚上不回來,隻有早上才打得到他。”母親壓低嗓門,“宣媽吔,他偷米,第一次不管住他,以後啷個辦?小時偷針,大時偷金!”母親的眼睛水,一下子就滾了出來。

 

宣媽有四兒一女:大兒、大女已婚,老二在新疆空軍某部隊,老三正在大串聯,老幺、在家。

宣媽是當時少有的胖子——大腹便便,行動不便,在家做點飯,從不外出什麽的,大家都羨慕她。

宣伯伯裏裏外外一把手——檢驗工,兩班倒(白班和中班)。

 

“豬兒又不是故意的,吃了就算了,別往心頭擱。唉......”宣媽蹙起眉頭,“學校啷個要停課?這麽多的娃兒:大娃兒在外麵串聯鬧,小娃兒在家鬧!”她難受起來,“曉不得我家老三在外麵怎麽樣了喔?一點音訊都打聽不到。聽說上麵那個鍾家院子的賈婆婆的兒子死了,她們還不曉得吔。”

“才做了爸,怎麽會死?”

宣媽揩了下眼睛:“不曉得。段委員蔣媽說的,她說現在要保密,不能通知家屬。聽說是一批人,還有哪些人就不清楚了。我擔心得瞌睡都睡不著。”她掌把淚,甩在地上,“這幾天全靠女兒來陪我,才想開了點。我現在身體又不好,歲數又在這裏來了,著急也沒得用,還有這大家子人要照顧,唉!”

“你家老三不會有事的。你現在是享福了——兒孫滿堂。”母親哀聲歎氣,“我家老大本來是跳級的,就指望他;現在看來不行了,不塞炮眼就算好的了。”母親用手背揩淚。

 

宣老幺出門:“嘿!哪來的萵筍喲?”

“那背時的豬兒,把你們地頭的吃了。”

“哎呀,張媽:有回我家的豬兒也吃過你們的菜,還不是都算了。”宣老幺抱起萵筍就走。

“殺豬兒的時候,請你們來吃肉。”

“要得。”他把萵筍放在我家門口,走了。

 

母親在當頭的水龍頭處洗手洗臉後,來到柴灶前:一手揭鍋蓋,一手端起碗就是一口飯,蓋上鍋蓋。

她轉身抬腿就跨進灶房裏:從掛在牆上的筷子兜裏抽出一雙筷子,刨著飯走進外屋,把碗中的飯,擀了點在弟弟的碗中,叫弟弟慢慢吃,不要吃撒了。母親把方木凳上的飯撿起來,塞進嘴裏;她到了桌前,也擀了點飯給妹妹,她把湯裏的幹醃菜撈了個精光;頓時,她的碗裏,像盆景——小山,她吃了個精光,還把缽缽的湯喝光,小土碗裏的酸蘿卜也沒放過。

母親問:“那麻布口袋揀回沒有?”

“搞忘了。”

“快去撿回來。”

我到坡下渣滓堆,左看右看,橫找豎找都沒著落,顫顫驚驚回到家。

母親正在洗碗,見我兩手空空,失望地罵了罵,然後說:“那是我打石頭時,經常在一起去蒸飯的薛媽給我的。她有五個女兒,最後一個才是幺兒。那段時間,我經常掐些空心菜給她。”母親很累,澀鼓鼓的聲音,“她就去找親戚要來麻布口袋,給了我3個:有兩個是好的,用來挑潲水;這個有個小洞洞,才拿給豬兒壩窩窩。你做事情啷個不栽根根哦!”

我轉身走開,被她喊住:“回來,我跟你說:今早晨黑子挨了打,我沒在家,怕他打你。下午你跟我一起去打豬草。”她指著大背篼,“就是這些:先洗、後宰,弄兩天的。我來煮飯,燒大灶,把明天早晨的飯也煮起;最後才煮豬草。你動作要快點。”

 

這是昨天母親打的豬草:緊緊匝匝一大背篼,昨天沒騰出來,裏麵已經發燙了。我像螞蟻搬家那樣:一次又一次從大背篼裏抱出豬草,裝在竹框裏,一趟又一趟搬到水龍頭下麵衝洗:

別人來用水時,我就站在一邊;別人走後,我再去衝洗——門外攤了一大堆豬草。

在石灰地上,墊上一塊厚木板,抓起一把又一把的豬草放在木板上,再用左手壓住豬草,右手拿上菜刀:一上一下宰豬草。

 

母親麻利地做完灶上的事情,把宰好的豬草捧入筲箕裏:叫我端去煮,她來宰豬草。

母親三下五除二就宰完了:“反正火是燒起的,時間還早,多煮些。”

母親風風火火把先前的和昨天打的豬草都弄來洗淨、宰好、煮了:“這周不用煮了。”

“大熱天,豬草酸了咋辦?”

“到時吃的時候多衝洗。”母親埋怨昨天沒及時騰出大背篼裏的豬草。

 

我們吃完午飯,一切收拾妥當。黑子還在睡覺。母親背著大背兜,我背著小背篼。我倆拿著同樣的鐮刀,走在坡坡坎坎上。“這是野萵筍、燈籠花、車前草、夏枯草、黃狗頭、花菇貓......”母親用鐮刀沿路割著這些豬草,教我辯認。

“到我昨天去的那個地方,有很多豬草,還沒有人去過。”

“啥地方?”

“軍械庫,有點遠。”母親聲音很累。

 

 太陽露出半邊臉,那是雲在作怪。我倆七拐八彎,到了半山腰,灌木叢林,越往上豬草越多。突然,我看見鐵絲網柵欄,有一人多高,尖叫一聲:“哎喲!”

“看到蛇了嗎?”母親叫我別動,她來!

“不是。”我指著前方牌子上寫的,“危險!”

    “你不碰到鐵欄就是了。這裏豬草最多,是我昨天好不容易發現的。”母親指著山下麵的右邊,“你看,那是一0二鋼廠的五車間。”她反手朝左指,“那是二煉——煉鋼水的車間。”

“是爸爸上班的地方,好遠啊!”

“上三班倒,很辛苦,曉不得昨晚他睡好沒有?黑子偷米,不打服他,以後啷個辦啊?!”母親很擔心,“唉,不曉得他起來吃飯沒有?‘鬧革命’是啥意思?哦,是不讀書的意思。開學就好了,他是讀書的料,就不會偸米了。”母親抬頭看天,“太陽好焉啪皮臭的,又悶、要下偏東雨。”她看看周圍,“這些都是豬草,趕緊割;你看這樹,是枸樹,”母親順手扯了一把葉子,“這是枸葉,煮了很融泛,豬喜歡吃。”

我把背篼放在地上,努力地割豬草,一把又一把往背篼裏放。

母親踮起腳尖,一手使勁向下拉枸樹枝椏,一手忘命地扯枸葉,一把又一把,從她的後腦勺甩到背後的背篼裏。

  

“喂!哪來的小朋友,離這裏遠點!”一個全副武裝的軍人,端著一長杆槍,嚴肅地嗬斥,“快!去、去、去遠點!”

軍人左看右看,指著柵欄:“這裏有電!危險!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這裏豬草多,媽媽帶我來的。”

“人呢?”

我指著不遠處的大樹:“在那兒,扯枸葉。”

“大娘、大娘、大娘!”軍人朝著母親的方向喊。

母親探出頭來:“小夥子:我不會幹壞事,這裏豬草多,扯點豬草。”

“大娘:你昨天來了,今天又來,還帶個娃兒來。”軍人很生氣,“太不象話了!這裏不準有人,快走、快走!”

“小夥子,你看天上的雲,雨一下來,不知要下好多天,我把這裏扯了就走。”

“不行,這裏是軍械庫,趕快離開!”軍人端著槍,麵部表情嚴峻。

 

我和母親往山下走;然後又悄悄回走;看見好多、好多的糯米藤和紅葉草,我倆很快就把背篼裝滿了。

母親試著叫我背,見我背不起,就取出一些豬草放在地上。

她的背篼已經是緊緊紮紮冒冒一大背篼了:“不能甩。”母親看著多出來的豬草自說自話,拿著鐮刀東張西望,向下麵走去。

不會兒,母親手裏拿了一把藤藤上來:“這是葛藤。”

她指著背篼縫隙:“你穿這頭,我穿那頭。”

母親把地上的豬草全部放在背篼上麵,用葛藤套住。

 

“天黑了,很晚了。”

“不晚,還不到5點鍾(下午)。”母親聲音很累,她站在背篼的下方,吃力地背起冒冒尖尖一大背篼豬草,叫我快走,要下雨了。

我背著豬草,幾乎是小跑,跟在母親的後麵。母親實在不行了,背抵著背篼在約高處,喘喘氣:“快走,在吹風了,趕在下雨前到家!”

就在坡下,抬頭就能看見家時,稀稀拉拉的大點子雨打在我倆身上,無處躲身避雨。我倆隻顧背著豬草上坡。接著,下起瓢潑大雨來,背上像背了一坨鉛似的沉重,隻好倒出一些豬草放在樹底下,然後背著回家。

父親一見我倆,長舒了一口氣:“唉!總算回來了,回來了!”慌忙接過母親的背篼放下,叫她去衝洗。

“還有些在坡下,把它背回來,萬一別人揀去了咋辦?”

“萬一打雷怎麽辦?”

“打死就好,活起遭罪。”母親麻利地倒出豬草在家門口,叫我去衝澡換衣服。她背著空背篼,朝坡下跑去。父親回灶房。

 

我和著濕短褲,對準外麵的水龍頭,從頭到腳衝得正歡。“卡嚓!”一聲響雷,把我嚇跑了。

母親背著豬草,正在我家豬圈梯口處攀爬。我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她吃力地甩開,示意我回去。

父親跑出來,母親喘著粗氣:“別來,就幾步!”

到了家門口,父親接住母親的背篼放在地上:“好危險!把豬拿去賣了,人要緊!雷是不認人的!快去洗個澡——水已經燒熱了。”

母親大怒:“誰敢賣豬!”她說她以前在農村的時候,靠天吃飯。母親實在太累了,澀鼓鼓的聲音沒有力量,“農忙收割時:再大的雨,再大的雷,都要去把糧食收回來;不然,吃啥子?!”她的聲音在喉嚨口打轉轉,“雷是長了眼睛的,哪得這麽容易就被打倒哦!”

一陣後,雨停了。

 

父親把我倆的濕衣褲洗淨晾好,把飯菜端到桌子上。

母親問:“黑子呢?那碗裏的飯他吃了沒有?”

父親嘴巴一呶:“剛才看見他在宣老幺家下相棋。我下班回來時,桌子上擺的都是空碗。”

“那他吃了。我走的時候他還沒起床,就把飯菜留在了桌子上,蓋好。”母親叫我去喊他回來吃飯。

我出門,看見宣老幺端著碗在吃飯:“黑子呢?”

“他在郭老大家看裝收音機。”

 

郭家都在吃飯,看見我就明白了:“黑子,付碧喊你去吃飯。郭老大也在吃飯,你倆是同學。你回去吃了再來嘛。”

我沒吭聲就走了。

 

我們吃的是清湯湯稀飯,裏麵沒有玉米或麵粉坨坨。桌子上:冒冒實實兩大土碗胡豆——由於這次買的胡豆幹癟煮不爛,咀嚼在嘴裏,如同嚼糠,無油有鹽味,昨天剩的胡豆角,父親全部打理了;中間一大缽涼拌萵筍——裏麵放了點泡鹹菜水當調料,還有點生菜油味道。

饑不擇食,我們吃得津津有味。

 

母親問:“黑子怎麽還沒回來呢?”

“他在郭老大家。郭媽喊他吃了飯再去,他不理。”

母親拿來大碗:“多擀點胡豆給他,你們少吃點。”還給他留了:滿滿當當一中碗萵筍,放在桌旁,用筲箕蓋好。母親還說,“他比你們大,多吃點。你們要讓著他點。”

 

父親最先吃完,去了郭媽家。弟妹也吃完了,到屋外去了。

母親喂豬。我喂雞和鴨,一天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正準備出門去玩,黑子回來了。

母親澀鼓鼓的聲音:“菜在桌子上擺起的,飯在鍋裏,碗在灶上。趕快吃,吃了我好洗,我也想歇歇稍。”

 

那時:水、電不用花錢買。再窮:水不窮,電不窮。幾乎家家戶戶都洗得幹幹淨淨,每家每戶都串聯有好幾盞低壓燈泡,照得屋內亮堂堂。

天氣暖和,蚊子多的時候,一到晚上,熏蚊子:把自家的窗子和門關好。用盆子裝上一點幹草點燃,將鋸木灰和上少量六六粉,鋪在明火上,直到明火熄,隻留暗火窩煙子。濃煙滾滾在屋內盤旋,約一小時後,蚊子死光;再打開窗戶和門通風,端出火盆。

這種方法去蚊子,效果好,當晚可以不罩蚊帳睡上一個安穩覺,但煙子味道陪著你——喉嚨難受。隨著煙子味道減弱,蚊子又逐漸多起來,平時被蚊子叮,是常態,除了冬天。

 

今天雖然下了雨,但時間短;由於屋子窄,空間又不高,反而潮濕悶熱,蚊子在耳邊“嗡嗡”飛。

這裏是平房,有六戶人家,每家居住麵積約30平方米;石頭作地基——就是母親去年做臨時工時開山劈石,用鏨子打出來的長條石頭做的地基;今年她在家喂豬,沒去幹這種活了。

地基上麵是砌的磚頭,約120厘米高;磚頭上麵用的是楠竹篾塊做的牆壁——用石灰和上少量幹稻草(約2寸長),加上水,攪拌成糊糊狀,敷在楠竹篾塊上;每間屋子的牆麵上,開了一個不大的窗口(即窗子);屋子裏麵的牆壁也是楠竹篾塊做的,隔壁打屁就能聽到;屋脊梁是木頭做的,上麵鋪的是紅洋瓦;紅洋瓦下麵是篾席,篾席上麵是老鼠窩居的地方。

 

天全黑下來了:遇上這樣的天氣,幾乎每家都在熏蚊子;都在自家壩子上——搭上涼椅、涼板納涼。

在壩子上:點上買來的蚊煙或者自製蚊煙——把苦蒿曬幹捆成一長把,在一頭點燒暗火,濃煙繚繞帶有苦煙味道驅趕蚊子。

談得攏的大人們一邊納涼一邊吹牛。

小孩子們一般是捉迷藏。

 

父親從郭媽家出來,經過樂叔叔的家門。

“張師傅,坐一會兒吧。”樂叔叔起身遞上高獨凳子,然後倚在涼椅上。

父親接過凳子放在一邊:“不坐,站一會兒。”

“剛才我還說過黑子,你長了這麽大,第一次看見你老漢打你,叫他坐一下,他頭都不回。”

“今天清早八晨就把你們吵醒了。”父親直搖頭。

“別在意。我上長白班,做的是後勤工作。而你是在第一線,一定要休息好哦。”

“還好,現在任務不飽滿,中途可以在下麵打打盹。剛才看到郭老大安裝的收音機,像模像樣的。”

“你家老大學習能力強,動手能力不如郭老大。”

“唉!這些娃兒不關在學校,放在外麵要學壞。不曉得啥時侯開學?”父親唉聲歎氣。

“早著呢!”樂叔叔一臉的肯定,“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了紅衛兵戰士,要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這是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快一年了,現在還在刊登。”樂叔叔拿起報紙,“你拿去看吧,上麵還有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時的畫像。我剛看完。”

父親接過報紙:“我看了馬上還給你,你還要拿到車間去。這兩天我太忙,收音機都忘了開。”

“報紙比收音機直觀詳細些。”

“是的。”父親拿著報紙,回到自家壩子,倚在涼椅上,認真看報。

我與鄰居家的娃兒捉迷藏,玩得正起勁時,突然頭重腳輕摔了一跤,手先著地,實在來不起了,回到門外涼板上躺下。

黑子與宣老幺正在下象棋,郭老大在一旁接下。

 

母親拿著一根冒著濃煙的自製蚊煙,放在涼板與涼椅之間,然後在涼板上躺下,不小心觸到了我:“好燙哦!”母親怪我衝澡衝久了,她第二趟豬草都背回來了,說我還在衝澡,叫我以後衝一下就是了,就不會發燒。

父親用手背、手心在我額上反反複複摸:“有點發燒。”

母親說:“我剛歇下來,屋裏正在熏蚊子,等熏完蚊子,去舀點泡菜壇壇的鹽水給她喝。”

過了會兒,父親端著一大碗溫開水,叫我喝,說出了汗就會好。

我接過碗:“咕咚咕咚”就喝,酸菜味道,好好喝,肚皮撐得像吹脹了的氣球一樣,一杵即爆。

父親接過碗,推開門縫,伸手把空碗擱在桌子上,即刻關上,但“六六粉”煙子還是冒了點出來。

 

母親身著長衣長褲眯著眼睛均勻地呼吸著,她實在太累了,睡得好甜好香哦!父親用件爛衣服將母親肚子蓋上,用一補丁又補丁的被單,將我全身裹住;然後,他回到原地繼續看報。

沒多久,父親把報紙還給了樂叔叔,來到我跟前,伸手摸我的額頭:“在出汗了,就這樣捂著,等蚊子熏完了再換幹的來穿。”

父親和樂叔叔各自倚在自己的涼椅上,擺起龍門陣來。

 

這排房子六戶人家,就他倆有文化,很談得攏,談的內容都是我們聽不懂的。在當時,像他倆這樣的級別,是屈指可數的。

父親的上衣兜總是別著一支便宜的英雄黑色鋼筆。如果衣服沒有兜,那鋼筆就別在褲兜裏,還有少量紙——那是因為他在自學。後來,他熟悉行車的修理和安裝,還給青年工人上課。父親很有氣質,看上去像個教授。

 

妹妹帶著弟弟回來了。父親拿著事先備好的幹淨衣褲和臉帕,帶著他倆到水管子旁邊,簡單地給他倆洗了洗,換上幹淨的,也上了涼板。

我對涼椅上的父親說:“我們都到齊了,你上次講的《圖案假》還沒講完,現在接著講。”

“上次講到哪裏了?”

“圖案假開始訓練狗。”我說。

 

在熱天,隻要在自家壩子上納涼,如果父親也在場,我們都要他講故事。他是這排房子唯一能講故事的人,並且講得很好聽。

由於樂叔叔的壩子與我家緊挨著的,除他家的兒子樂天平、龍鳳胎姐弟在自家涼板上聽外,其餘:郭家的,錢家的,武家的小娃兒,都要端凳子到我家壩子來聽。

 

父親比手劃腳,繪聲繪色地講起來:“圖案假做了一個假人:身高,還有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跟真的吳丞相一模一樣。還在假丞相的頸子上掛了一坨肥肉:當狗餓了時,圖案假把狗放在假丞相麵前,指著胸前頸子上的肥肉。”父親暖暖舌頭,吞吞口水;我們也跟著吞口水,仿佛那坨肥肉就在我們的嘴巴裏。

“狗立馬撲上去,一口咬下那坨肥肉、吞了。”父親講的是奸臣陷害忠臣的故事。

大家聽在興頭上時,他戛然而止,用剛才洗過臉的毛巾捂住口鼻,進屋端出煙盆來,放在壩子的邊上。

“張叔叔,快點講喲!”郭三和錢幺妹喊。

“馬上。”父親站在小凳子上,把外屋窗戶上的天窗往外掰開,而門是關閉的。

樂叔叔過來把我家裏麵屋的天窗也往外掰開。

夾著六六粉味道的煙子一下就冒了出來,不斷地擴散,消失在黑夜裏——沒有風,沒有月亮。

“謝謝你!”

“別客氣!”樂叔叔回到原來的椅子上。

父親又往屋子裏衝,拿出幹淨的長衣長褲叫我換上。把臉上的洗臉帕取下,放好。門仍然關好。

 

父親興致高漲,聲情並茂,站著講:“圖案假天天這樣訓練狗。狗隻要一見到假丞相,就不要命地撲上去——咬喉嚨,咬下那坨肥肉,一口吞掉,牙齒嚼都不嚼一下。”

我們聽得清口水直流,都想吞掉那坨肥肉。父親吞吞口水,仰頭哈哈大笑,仍然站著,又開始講:“後來,皇帝邀約大臣們去打獵。皇帝的狗,大臣們的狗都很勤快,不停地去銜那些被擊中的野兔、野雞什麽的。而圖案假的狗卻懶得很,隻曉得東遊西逛,翹起尾巴到處耍。”

“忽然”,父親驚慌失措的樣子,“圖案假的狗看到了假丞相,凶猛地撲過去,一口咬下吳丞相的喉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狗就把吳丞相的喉嚨吞掉了,他喉嚨管裏麵的血,就像破管子裏的水那樣往外噴射。”

父親做了個“嗚呼哀哉”的動作:“可憐的吳丞相連叫都沒叫一聲,就氣絕身亡了。”

“那後來呢?”樂天平問。

“後來就把那條狗當場打死了。”

“哪個把它打死的?”武菊問。

“圖案假。”

我問:“怎麽是圖案假打死它的呢?”

“圖案假怕懷疑到他腦殼上,會遭殺頭罪的,還要連累到他家裏的所有人,起碼要遭殺幾百號人的頭。”父親指著曾興武叔叔在那邊平房當頭搭的屋子,“這間屋子都裝不下,是重起裝的喲!”

大家不約而同“哇、哇!”地叫。

 

突然,蕩起的風把煙子送進了我們的嘴巴裏,大家嗆了一口好的。“味道好怪喲!”郭三說。

“就是怕你們嗆煙,所以我隻開了天窗。太晚了,明早我要上班。”

“明天又講什麽呢?”大雙姐姐問。

“柳德勝。”

“有沒得圖案假好聽?”

“還要好聽,又長又好聽。”父親得意地笑笑,“你們明天早點來。”

“要得。”他們端著凳子走了。

 

父親把門和窗子都打開——通風。還摸了我額頭:“燒退了。”

我們都睡覺了。

那兩根長條凳子並攏安放在那裏,等候它的主人——黑子來睡覺;此時,他正在跟宣老幺對弈。

不知什麽時候,吹起了風,還有遠遠的雷聲。

“快起來,要下雨了!”大家不約而同喊。

家家戶戶都往屋子裏搬東西。

 

涼板很快在屋內搭好,我們又回到涼板上睡覺。此時沒有蚊子叮,有難受的六六粉煙子味。

豬兒也放了回來,在桌子裏邊旮旯處睡覺——當然是石灰地哦!

雞娃和鴨娃就圈在豬圈背後的窩窩裏,用油毛氈遮雨,沒有人偷,因為還小。

在熱天,大家都開著門和窗睡覺——沒有電風扇。

 

“要下雨了。”父親叫黑子回家。

宣老幺說:“這盤棋馬上就要分勝負了。”

郭老大說:“黑子,你扳不回來了。明天又來下。”

“你看:郭老大都走了。”父親也走了。

沒多久,哥哥回來了,父親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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