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到了,母親被辭退回家。春節就在眼前,每當此時小孩子們都愛唱:“紅蘿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過年,娃兒要吃肉,大人沒得錢。”我們都歡天喜地盼過年,可以吃飽白米幹飯,還有肉吃。
當時:糧食、豬肉、菜油、棉布、副食品等等,都是按人頭憑票供應。
平時月份,每人一斤肉,半斤菜油。
過年供應,比平時多一倍。
再窮的人家,到了過年,小孩子們身上都要粘點新的:或新衣服或新褲子或新鞋子或新襪子或新手帕,來相互比較。
可是,我們這次過年糟糕透了,飯桌上與平時差不多。
父親說:“今年開始,每人布票比往年少一半;肉也是,隻有半斤肉;菜油沒少,還是半斤;現在是過年,每人一斤肉,半斤采油。”
母親說:“這次過年肉沒得多的吃。年過完後,我去買頭豬來喂。到了明年,殺豬過年,讓你們吃個夠。”
春節後,由母親打主力,父親和我作幫手,在離我家門口約五米處,搭建了個豬圈棚。
不久,母親趕場來回40多裏路,買回一頭小豬,不到20斤。鄰居大人、小孩都來看這頭白毛豬兒。我們這排房子有六戶人家,後來,有五戶人家喂養了豬。
母親對這頭豬兒,訓練有方:每當晚上我們睡覺時,就把它放出豬圈,在外拉屎拉尿後,把它趕回家裏的外屋門口邊睡覺,以防被偷。母親就睡在外屋的一張小床上(因它而買的舊床)。
深夜兩點左右,母親起床把它趕出去拉屎拉尿,然後又趕回來繼續睡覺;天蒙蒙亮時,就把它趕回豬圈;母親再回來,收拾門口邊的豬窩窩,以便進出。
時間一長,豬就成了條件反射:每當半夜它要拉屎拉尿時,它就用嘴拱門。母親就起床為它開門,它跑出去不會兒就會回來。
它偶爾不回來,母親出門找到它,就用棍子狠狠打它,它就聽話了。
春分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母親買回十隻雞娃,還有十隻鴨娃,毛茸茸的。
母親說:“豬長得慢,要喂一年才能吃到肉。隔壁樂媽家,不喂豬,隻喂雞、鴨;我都喂,三個月的鴨,半年的雞。”
我問:“三個月的鴨,半年的雞是啥意思?”
“三個月,鴨子羽毛長齊,雞要半年。”
“鴨子喂三個月就可以殺了嗎?”
“那,你就要勤快點,把它們喂得好才行。”
“它們吃啥呢?”
母親認真地說:“雞,捉螞蚱喂它長得快。鴨子,山螺絲、蚯蚓、蝌蚪,吃腥臭之類的最肯長。”
“我懂了”。
由於是雞仔,就在家裏放養,屋子窄,當天就被踩死兩隻。
母親第二天又去買回兩隻雞仔,用葦席在豬圈背後圍了個小圈,將它們圈在裏麵喂養。
晚上,將雞仔、鴨娃分裝在蘿兜裏帶回家,次日又放回圈裏。
不知不覺,家家戶戶都喂養了家禽。大多數家庭養有:雞、鴨、鵝、豬;少數家裏還養了貓、狗、兔。
我們這代50後的人,父母輩基本上都是從農村出來,進入城市的。
母輩從農村出來隨夫,基本上都是家庭主婦:大多數都是文盲,在家帶孩子做家務活。
由於父母們受封建思想的影響:“重男輕女”。還有當時的政策,“生得越多越光榮,當光榮媽媽,戴大紅花。”家家戶戶的娃兒都多,最多的10個或者更多;最少的也有兩個,多數人家在4—5個之間。
由於停課鬧革命,在家幹活的是少數人;大多數的娃兒是聚集在一起耍,小吵大鬧是常有的事:
男孩之間經常發生打架。
女孩之間主要是吵架,拉團夥,去孤立某一個。
主婦之間由於傳小話,經常發生吵架,甚至打架。
居委會幹部經常出麵調解,調解不了的,弱的一方就要去找人家調換房子,另換一個地方居住。
由於是春天,我經常去水溝裏撈蝌蚪,把它放在裝滿水的大盆子裏,再把鴨仔放在裏麵看它們捉蝌蚪吃:
它們的頭向水裏一栽,兩條小腿向上一蹬,蝌蚪很快就被它們搶光了。
它們煽動著毛茸茸的小翅膀——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弟妹興奮得手舞足蹈。
白天一天比一天長,我一天比一天起得早。豬仔的體積長大了些,它的肋巴骨凸顯,是營養不良。
今天一早,我與母親同時起床,第一次拿著空空的喂豬鐵盆,把外屋門一開,我先一步出門檻。
“豬兒囉囉囉......”我在前麵邊喚邊朝圈的方向走,到了圈門口,它就拐彎一溜煙跑了。我追過去,見它的嘴不停地朝地麵拱,不停地咀嚼。無論我怎樣吆喝它、追趕它,它就是不回圈。
我回家舀了半盆昨天晚上準備好的豬食,端到它跟前:讓它吃上幾口,再端起走一段距離;再放下,讓它再吃幾口;如此反複,把它哄回圈裏。將豬食倒進豬槽,它就狼吞虎咽起來。
我回家去舀了一盆來。它兩前腳正跋在圈門上,露出腦袋,發出“拱......”的饑餓長鳴,眼睛隨著頭的轉動而轉動。
它見我端的盆子,前腳就著地,搖著尾巴慌慌張張到了豬槽邊,發出“一烏一烏一烏”的聲音。
由於我個頭矮,無法從圈門上的頂端口倒進豬食,隻好開門進去。
我勾著腰還沒把盆裏的豬食倒完,它就一頭砸進槽裏,張開大嘴“吧嗒吧嗒”地吞;滿腦殼的豬食從它頭上往下掉,它把頭一甩,湯湯水水還有豬草濺到:我的臉、胸前、腳上。
我用鐵盆黑起打它:它隻是“哼嘰哼嘰”,腦殼仍然一上一下口不離槽,“吧嗒吧嗒”地吞食。
吃到第九盆,它才方休,安安穩穩地躺在石板上,舒舒服服進入夢香。
此後,一早起來,隻要我拿著這鐵盆,無論是有豬食,還是沒有,它都要跟在我的後麵:我跑,它就跑;我走,它就走。
我經常拿著這鐵盆:從我家房子的這頭,跑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到這頭。
我跑在興頭上的時候,邊敲鐵盆邊跑,豬兒緊追不舍,嘴裏還發出無法用語言描述的聲音。
我再不用喊“豬兒囉囉囉...”,它看到這鐵盆或聽到敲鐵盆的聲音,就跟隨我。那是我一天最快樂的時刻。
每當我跑得沒完沒了時,母親就要吼我:“清早八晨找不到事情做,逗豬兒耍!快把它弄到圈裏去,把它喂了!你看什麽時間了。他們起來要吃飯,動作快點!”
一家人吃過早飯:
父親這個星期上白班——走了。
老大把碗筷一丟,也出去了。
妹妹帶著弟弟:東一下,西一下的。
母親忙開了:洗碗、抹屋、掃地等等,還有一大堆髒衣褲等待她的伺候。
我就喂雞、喂鴨:
鴨仔開始長羽毛,喂了些鴨食——用糠殼加少量爛菜葉煮的。
雞仔還是絨毛,隻是長大了點,看起老辣了點,喂了點點米,然後把它們都放了出去,自己找東西吃。
不到上午十點鍾,我正在後門(灶房門)的壩子上,生煤炭爐子的火時:突然“我來!”母親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扇子,叫我去看鴨子、雞娃,不要它們跑遠了。
她蹲著身子,向爐子的通風口搖著扇子,上麵的火勢旺盛。她身著打石頭時的勞保服,汗漬一圈又一圈,肩膀上已經補丁了。
她喘著粗氣:叫我快去快回。趁這幾天天氣好,她要到遠的地方去打豬草,打多點來存起。怕萬一下雨豬沒得吃的。
我從前門(外屋的門,前門與後門是對著的)出來,看見滿滿的一背篼菜(能裝40斤左右),在門口邊,是母親剛買回來的。
弟弟和妹妹,還有鄰居小朋友們盯著螞蟻在唱:“蝗斯蝗斯螞螞,請你嘎公(外公)嘎婆(外婆)來吃嘎嘎(肉);坐的坐的轎轎,騎的騎的馬馬。”我喊上弟、妹,去找雞和鴨。
雞就在附近,絨毛還沒脫完,它們正在覓食。鴨仔在坡底的陰溝裏,扁扁的小嘴巴東撮撮、西撮撮。我就在附近撿了一根棍棍,在陰溝邊上撬蚯蚓甩給它們吃。
它們的反應力都快,扇著羽毛的小翅膀,跑過來用扁嘴搶:
有的鴨仔剛搶到蚯蚓銜在嘴上,另一隻鴨仔就來爭奪:一邊一頭鴨仔,中間一根蚯蚓;你扯我,我扯你;可憐的蚯蚓被扯斷,各自吞噬應有的部份。
有的鴨仔剛銜住蚯蚓就撲打著小翅膀,東歪西斜地逃跑,在一旁很警惕地吞。
有的左躲右閃,還是被別的鴨仔搶走。
有的窮追不舍地去搶。
妹妹也來撬。弟弟就去捉蚯蚓。有的蚯蚓剛撬出來,蹦得有點高,把弟弟嚇得哈哈大笑,直嚷:“又來,又來一個!”
“付碧!”傳來母親遙遠的聲音。
“我在山下。”
“回來得了!”我牽著弟弟順著小路往上走,母親一見我倆,很著急,“他這麽小,摔到了咋辦?!你這麽大了,還不懂事,隻曉得耍!喊你看了鴨子就回來!你看:好久了,銻鍋裏的水都燒漲了,開水瓶都裝滿了!”她東張西望,“老三呢?”
“在那裏撬蚯蚓喂鴨子。”
母親也把她喊了回來。
在家外屋門口邊:母親把弟弟摟在懷裏來理菜。我和妹妹剝胡豆角,比平時難剝,還黑乎乎的,剝出來的胡豆有點黃、有點幹癟。母親說它下市了,要明年才能吃上新胡豆。母親買它,是由於我們每個月的糧食吃不攏,讓它來補充,總比餓肚子強。母親長歎了口氣,“去年春天,我在山上開的荒,種的一塊地,多好的一塊地,好大喲!被生產隊沒收了!”
她將剝好的萵筍放在筲箕裏:“還好,有塊小的沒被沒收,就是位置偏了點,土質不好,石頭多,”母親盯著我,“改天我們上去把石頭揀出去。”
我指著藤藤菜的田:“那塊會不會呢?”
“不會,家門口的不會被沒收”
“山下那兩塊地會不會呢?”
“也不會,這一坡都是一0二鋼廠的。這點點地,種來不夠我們吃,還差得遠呢。”
母親叫我去煮飯:“中午隻打一筒米(一斤),有這麽多的胡豆摻和吃,夠了。瀝點幹飯出來,給弟弟吃,他還小。”
母親把弟弟放在自己的腿上,摟著他,繼續理菜。她吩咐我:“稀飯煮清點,裏麵不煮玉米坨坨,用胡豆下稀飯吃。”
母親一臉的惆悵:“不曉得是咋搞起的:過了年來,每個月都喊吃不攏,總要差個一兩天。”她盯著我,“今天你打米時,就不抓一把米出去了。你要記住:煮飯時少打了米,就不抓米出去。你去看看爐子上的銻鍋,水響了沒有?”
我到了灶房:“水響了。”
“去打米煮稀飯,就一筒,不要抓出去,到時撈點幹的起來,弟弟吃。”
“曉得了。”我很不耐煩。
我拿著瓷鐵盆去裏麵屋子的尿罐(用罐來裝大小便)旮旯打米做飯,正好撞見老大在舀米,我扯起嗓門大喊:“黑子在偷米!”老大從後門跑了。
母親趕過來,見米壇壇周邊到處是米:一邊罵一邊衝出後門,去追老大,母親跑不贏他。
下午:
母親不是上山打豬草或撈柴、種菜,就是大規模地煮豬草;天冷時,煮上一周的豬食;天熱時,最多煮兩天的,裝在大缸子裏;她稍微有點空,就是納鞋底。
每月月末:母親還要到沙坪壩一個遠親家裏去挑潲水,來回30華裏路。
遠親家有五兄弟,除父母外,還有婆婆,共八口人。
他們平時將淘米水裝在一個大罐罐裏,澄清後將麵上的清水逼掉,剩下沉澱的就是喂豬的潲水。
母親用兩個大麻布口袋來裝,挑著回家。她一路走,麻布口袋裏的清水就不斷地往外滲透,一路留下母親的印記;但重量不斷遞減,潲水就釅了。
我下午:
一般是煮晚飯(包括明日早飯,晨起後,燒柴火熱飯,下鹹菜吃)。有時洗衣、洗豬草、宰豬草、零時煮點豬草。
有時與鄰居一塊去山上揀山螺絲來喂鴨。
尤其是在夏天偏東雨後:我上山揀山螺絲,順便刨地上的地木耳,帶回家洗淨煮湯,起鍋時勾點芡粉,很好吃;太陽稍微一曬,地木耳就化了;還與鄰居宣伯伯一行人去青草坡(鬆林坡)撿野生菌:午飯後就去,下午五點左右回家。
宣伯伯每次都撿得最多,我最少。我們是左右隔壁,他的幺兒小宣比哥哥長一歲,兩人經常在一起下象棋。我家有時拿著碗到他家去吃野生菌,吃個飽,然後又吐清口水——因為裏麵看不到油花花。
父親的三班倒輪流了一圈,這個星期是上白班,他揣了米,中午在車間蒸飯,食堂打點菜和著吃。老大知道父親從不打罵他——無論他怎樣。
母親喘著粗氣,罵罵咧咧地回來,把米壇壇周邊的米清理幹淨,還說:要打老大,小時偷針,大時偷金,這了得!她吃過午飯,把豬兒喂了,背起大背篼出門打豬草去了。
老大鎖定母親走得很遠了,才回來吃午飯。他吃飽後,丟下碗筷徑直到灶房,不吭聲不吭氣,對準我的腦殼就是打:“討賞婆......討賞婆!”
我除了聲嘶力竭外,還是聲嘶力竭大叫大哭!幸好當時曾興武叔叔上夜班在家還沒午睡,過來把老大拉開了。
黃昏後,母親背著冒冒一大背篼豬草回來,放在門口外,到灶房看見我臉上的青包:又急、又氣、又罵!
吃晚飯時,曾叔叔端著碗到我家門口,一邊吞飯一邊說:“張師傅吔,你家黑子夠狠的了,幸好你家付碧是個女的喲!如果她也是個兒娃子的話,我看就要像和平後山那兩兄弟一樣,準要打死一個才算得了數的哦!我拉了他好久才把他拉開。”
他搖著腦殼,用筷子敲了幾下碗:“我問付碧他為啥打你?說黑子偷了米,告了他。黑子一聽到偷米,跳得八丈高,硬要蹦過去打她。我使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拉住。我叫她跑,她不跑,就蹲在那裏不動,等他打,她太老實了。啷個得了哦!”他端著碗,刨著飯走了。
母親氣得咬牙切齒:“他回來我要打死他!偷了米還打人!怪不得每個月吃到後頭,總是吃不攏。”母親盯著我,“還怪你平時多打了米。”
父親一直不吭聲。
母親怒火萬丈:“就是你慣伺的!”
每當月底來臨時,母親都要抽時間看看米壇壇還有多少米,甚至拿平時打米的筒筒(容量一斤),一筒一筒地打出來,看還有多少斤,對應的還有多少天,每次少打多少(中午少打一把,晚上少打兩把)米,這個月才吃得攏。
我第一次煮飯的時候,母親就教過我:
如果全家都在,中午兩筒米。
晚上兩筒半米,包括次日早飯——將夾生飯撈出,少量米在湯裏,再將玉米粉或者麵粉和上少量水調成糊狀,用勺子:一勺一勺舀在鍋裏,就成了坨坨,幹稀分明,這是晚餐。再用蒸籠將夾生飯蒸熟放在一邊,這是明早的早飯。
“分斤舍兩。”母親從打出來的米中抓了小半把米攤在手裏叫我看:每次都要這樣抓點出來,放到壇壇裏麵去。
母親經常提醒我:“分斤舍兩,抓點出去,今天父親上班不在家吃午飯,少打半筒。”
我一直是按母親的要求做的,但每月還是吃不攏。母親老說我笨得出奇——就是差錯在打半筒米上:一筒米的半筒,手把手地教了你百十遍,還是教不會!
母親對我無可奈何:“還是耍的好,不用教就會。”她很是擔心我,“以後長大啷個辦喲!變了女人就得做事。”這些話,我耳朵聽得起了——老繭。
快晚上9點了,父親到處尋找老大,都見不著,這是第一次出現的情況。父親很氣憤,就罵母親。雙方對罵一陣後,就你一下,我一下,動起手來。
母親急中生智,轉身從灶房當頭拿根扁擔,從牙齒縫縫裏擠出:“信不信,老子砍死你!”
父親順手拿起板凳,竭斯底裏:“你砍!”
他們近距離地對峙著,咆哮著!
我拚命喊叫:“不要!不要!”並使出全身力氣拖住扁擔。
“放開!我給他拚了!這個挨炮眼的!”母親不顧一切地倒騰著扁擔,我就是不鬆手,隨著扁擔動而動。
後來,樂叔叔把父親喊到他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