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集悲歌》——脫北故事 第一章

本帖於 2024-12-13 22:45:22 時間, 由普通用戶 吉明日 編輯

1因為愛情,靈魂和人逾越了生死之隔

煙集河,布爾哈通河的小支流。它鑲嵌在延吉市中心,曲曲彎彎地爬滿了整個版圖,從天際望過去,像條璀璨的水晶項鏈。當地人稱它為母親河,可我們故事中的主角樸根熙總覺得人們叫它母親河不夠確切,因為煙集河又細又淺,清澈見底,溫婉秀氣的樣子很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從前的延吉隻是邊塞一個小小的漁村,改革開放後,變化翻天覆地。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一架架立交橋屈曲盤旋,煙集河岸的兩邊也豎起了很多高級公寓和別墅群,漁村成了名副其實的商業之都,還被美譽為北方小韓國。這都要歸功於那些知名企業和企業家們,因為那些先驅者們,它才變得這麽繁華、時尚、富有、摩登和熠熠生輝。

沿著煙集河一路向南,與鄰縣安圖接壤的南畔卻是鬱鬱蔥蔥,一派渾然天成的自然風光,與北畔那些鋼筋水泥和璀璨霓虹大不相同。這片尚未開發的區域叫南豐裏,人煙十分稀少,原來還有三五百戶原住民居住,靠采山上的野菜、野生菌和人參為生。後來,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這深山野墺,一戶接一戶地離開了,隻剩下了二三十戶人家孤零零地與大山河流作伴。

南豐裏被樸氏企業購買後一直擱置。說起樸氏企業,就不得不提一下它的創始人樸賢吉,在延吉幾乎無人不曉這位風雲人物。他是有名的商業大亨,曾經是位外交官,三十多年前毅然結束外交官生涯,投身到了商界。憑借聰明的才智和過人的眼光,他抓住朝鮮族泡菜這一商機,將家常泡菜包裝成為商品銷售,很快便將生意做大。除了國內多個省份,與日本、韓國、俄羅斯及北歐一些小國家也都有生意往來,每年出口上億噸泡菜。成立樸氏企業後,他又開始涉足地產、保險、電子及醫療領域,生意可謂如火如荼。

能有今天的成就,自然是他肯吃辛苦的結果,也有他曾經做外交官時積攢下來的人脈。當地有句順口溜,南有李相淑,北有樸賢吉。那時候,他唯一的競爭對手就是同做泡菜生意的李相淑,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兩人忽然從競爭對手變成了夫妻,後來強強聯手,一起打造著樸氏家族企業的輝煌。隻是,後來夫妻因感情出現問題而離了婚,李相淑丟下年幼的兒子,拖著行李箱飛去了韓國,再沒回來。

樸根熙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亦是樸氏企業的繼承人。

其實,決定買下南豐裏的人是樸根熙,樸賢吉隻是拗不過兒子的決定罷了。當時,媒體還就這件事做了各種揣測,紛紛報道樸氏企業要擬建延吉市最大的兒童遊樂園。這並非空穴來風,樸根熙買它的初衷確實是為了籌建兒童遊樂園,這是他曾答應過妻子的事。為了迎接即將出世的寶寶,他計劃建一座以“漫步星球”為主題的兒童遊樂園。隻是,他礙於父親的頻頻反對,才不得不將這個項目暫時擱淺。後來妻子離世,他傷心欲絕,更沒心思建什麽兒童遊樂園了,這個計劃也就徹底停擺了。

五月,晴,無風。

延吉的春天是個美麗的季節,尤其南豐裏,更是被一片花海包圍。丁香和連翹已經盛開,漫山遍野都是一團團,一蔟蔟的粉色、白色、紫色和黃色……空氣裏彌漫著陣陣誘人的香氣。道路兩邊的杜鵑樹又高又大,長長的枝丫錯綜交織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天然隧道。隧道被紅色的杜鵑花灌滿,陽光從山的那一頭灑過來,使花紅得更加耀眼。連隧道裏的空間也被染成了令人震撼,絢爛奪目的紅色,宛如夢幻的仙境一般,簡直美得歎為觀止。

根熙一身黑色西裝打扮,駕駛著黑色越野汽車,就那樣在杜鵑花隧道裏徜徉穿梭。他的表情如他的穿著和座駕一樣凝重、眼神迷離,人顯得心事重重。尤其右手無名指上的那枚白金戒指,在他凝重外表下竟也顯得格外冰冷,似要冰透他的整個人一般。穿過了長長的杜鵑花隧道,他又沿著石子小路蜿蜒上山,再穿過大葉白蠟樹、丁香、連翹、白樺樹、南天竹、還有那山坡上一片片茂密的翠綠色植被……在路的盡頭,花海深處,有座孤零零的木屋。

不,木屋並不孤獨,窗前有棵杜鵑樹在陪伴著它。這棵杜鵑樹據說有上百年的曆史了,它足足有五米高,已經超過了木屋的高度,寬大的枝丫幾乎掩住了整座木屋。此時正值花期,一朵朵碗大的花朵嬌豔欲滴,遠遠看去,像一團正在燃燒的巨大火焰。

一縷輕風從山頂那邊徐徐吹來,幾隻麻雀也撲棱著翅膀在溝溝壑壑間飛來飛去。

越野在木屋前穩穩地停了下來,熄火後,他沒有立即下車。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輕地按下車窗,風帶著丁香花的味道撲鼻而來。這種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極易喚醒人們內心潛藏的某些情愫,他在車廂裏久久注視著前麵那座木屋,腦子裏全是與妻子曾經在一起的溫馨畫麵,像電影般一幕幕地往出跳躍,跟隨著記憶的深入,他的表情變得越發凝重起來。

木屋依杜鵑樹而建,始建年代不詳,原本的樣子有些破舊,如今是修葺後的樣子。聽妻子講,她當年因寫作進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迷期,為尋找靈感誤打誤撞來到了這裏。她發現木屋沒有主人,便住了下來,在這裏創作了一部中篇小說和兩部小短篇。她利用稿費添置了幾件二手家具,後來又給木屋加了保溫層。即便這樣,木屋在冬天依舊十分寒冷,爐子一旦熄火就奇冷無比,也因此他才建議她去他那裏住。現在想想,以冬天太冷為借口讓她搬去他那裏顯得很虛偽,那時候的真實想法其實是想和她結婚,所以才讓她搬去他特意為她買的那座愛巢。在感情方麵,他向來臉皮薄,太肉麻的話更是不好意思說出口,哪怕是一句很簡單的“我愛你”也沒有對妻子說過。

夕陽西下,淡淡的餘暉像一層薄薄的金色輕紗籠罩在南豐裏上空。

推開車門,他從車裏下來,走到木屋前,摸索著從褲兜裏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這間塵封太久的房子。推開門,迎接他的是一陣嗆人的塵埃和久久不散的黴味兒。屋子幽暗而寧靜,因沒什麽擺設,又長年沒人居住,它顯得有些空曠,也沒什麽生氣。

夕陽透過窗簾縫隙向屋裏散發著淡淡的光。

他倚靠在門口許久,才摘掉墨鏡,挪開步子緩慢地走了進去,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響回蕩在靜謐的房間裏,深邃而幽遠。客廳中間的牆上掛著一幅女人的黑白藝術照片,照片很特別,隻有一邊是清晰的,另外一邊完全黑掉了,銜接處做了模糊處理,所以並不覺得突兀。盡管隻能看到一半的臉,也知道那女人的樣子很年輕貌美,彎著嘴角笑得也很好看,還露出一顆俏皮的虎牙。

他先習慣性地往牆上那幅黑白照片看了一會兒,然後才坐進鋪著白布的沙發裏,略微抬頭,他的視線又轉向牆上那幅黑白照片。

“我回來看你了。”

他對著照片低低地說,然後又陷入了沉默。照片裏的女人是他已過逝的妻子,有個很特別的名字——尹貝拉,生前,她信奉上帝,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她向來把自己的靈魂與血肉之軀承受的一切苦難都看成是上帝對她的考驗,因為上帝的眼睛看得見,耳朵聽得到,所以她心甘情願接受這些。可是那位慈悲的上帝向來神秘行事,而人又太過渺小,太微不足道,多數時候是無法理解上帝的作派和想法。

假如有上帝,假如上帝真的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假如上帝真的對每一個信奉他的人都有計劃,他真的很想質問上帝一句:

“那麽善良而美好的女人,她每天每天都在一絲不苟地向你真誠祈禱,連睡前也不忘虔誠禱告,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早地召喚她去天堂?而且還用那麽慘絕人寰的方式!”

突然,熱淚奪眶湧出,順著臉頰淌下。麵對著已經過逝的妻子,他能做的竟然隻剩下了哭泣。可憐的貝拉,哪有什麽上帝呢,你怎麽能夠去相信那個無影無形的上帝呢?其實上帝從沒和你在一起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滑過,夜色漸深,月亮悄悄地爬了上來,南豐裏的夜向來是安詳而靜謐的。

不知何時,他已經和衣躺在床上了。臥室裏沒有拉上窗簾,月光像盞天然台燈,透過窗前那棵巨大的杜鵑樹枝縫隙,將光線七扭八歪地擠進屋子。射進來的光和樹影一起投向臥室的牆、地板及他的床上,搖曳的樣子像幅動態影子畫。

昏暗中,他頭枕著手,靜靜地保持著仰躺的姿勢。盡管什麽也看不清,他的眼睛仍舊睜著,就那樣一眨不眨地望著天花板,陷在自己的思想世界裏。

他知道,床上隻有自己,可他仍能從這上麵感受到妻子的存在。那淡淡的體溫、那靈動的眼睛、那長長的睫毛、那軟軟的耳垂、想象著她在他身上溫存地纏繞,嬌滴滴地發著情。他喜歡用手去揉她肉肉的耳垂,掐她嬌嫩的臉蛋,更喜歡用嘴唇去吻她那對斑駁的乳房。比起身體上性的滿足,他更喜歡沉浸在虛無的幻想世界裏。這份瘋癲的固執一度讓他真的以為自己看到了妻子,不!是感受到了妻子的靈魂!靈魂這東西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隻能用心去細細感受。他覺得自己的這份執著,天堂裏的妻子一定也感受得到,所以妻子也在用心地去感受著他的存在吧,哪怕天人永隔。就像此時此刻,靈魂和人逾越了生死,完全沒有障礙地激烈纏綿,發泄著欲望,這便是愛情的魔力!

他在喘息的時候,耳邊似乎聽到了妻子的呻吟聲,還輕輕地呼喚著他的名字。隨著體內的一股溫熱奔瀉而出,疲憊也緊跟著席卷而來,他的手無力地從腰間垂下。合上眼睛,他與流動的月光一起睡著了。在進入夢鄉的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妻子從背後摟住了他的腰,將麵頰溫存地緊貼在他的後背上,還一遍遍地呢喃著“根熙,我想你。”的話。

夜,與窗外的月光、杜鵑花一起悄悄地滑過,天亮了。

又是一個極好的天,晴空萬裏。睜開眼睛,他眼前被一片耀眼的淡紅色包圍著,本能地,他用手遮擋了一下前額。原來是窗外的杜鵑樹,它長得實在太大了,遮住了臥室的整個窗子。曾經,他討厭透了這棵樹,使本來朝陽的房間變得和廂房一樣陰暗無光。與妻子談戀愛那會兒,他不止一次提出要鋸掉這棵礙眼的樹,可妻子死活不同意。用妻子的話說,當初就是因為這棵樹才決定住在這裏的,她喜歡這棵樹勝過喜歡這座木屋。還有板有眼地告訴他,因為這棵樹,讓她的心變得更加踏實了。雖然他始終沒弄明白杜鵑樹和心踏不踏實有什麽關聯,他還是願意抱著愛屋及烏的態度,因為重要的不是理由,而是妻子的想法。

眼睛慢慢適應了臥室裏的光線,他才從床上起來。光著腳走到窗前,他伸手推開了窗子,微風帶著各種花混合的香氣撲鼻而來,讓他本來有些混沌的大腦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妻子曾在某篇文章裏寫過的一段話:

“深切地思念一個人總是從清晨的第一縷曙光開始,直至黑夜,進入睡夢中才肯結束。”

木屋的左邊有個很深的地下水井。他挽起袖子,將木吊桶扔下,然後慢慢搖動手柄,裝著滿滿清水的木吊桶從水井深處緩緩升了上來。清亮的圓形水麵映著他的臉,隻是那張臉麵容憔悴、消瘦、眼睛空洞無神,看起來沒什麽精神。

他簡單地洗了把臉,然後用手捧著水喝了幾口,算作早餐。水還是那麽甘甜清涼!曾經,妻子也喜歡這樣去喝水,她常常在早晨洗臉刷過牙後,用手捧著井水直接去喝。然後,她會將手圈在嘴邊,很滿足很滿足地朝東方的日出微笑著大喊一聲:

“早上好,尹貝拉!新的一天開始了!要加油哦!”

陽光下,她的模樣有說不出的動人!根熙每每都會被她那喝水的動作吸引,然後像個傻瓜一樣盯著她看,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會轉過頭來回應他一個甜美的笑,寵溺地嘀咕一句:

“傻瓜。”

冰冷的水順著指縫流出,滴在了他的鞋麵上,回憶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望著捧在手裏的水,隻一會兒工夫,便什麽也沒有了。突然,他因為這個難過起來,木屋早已物是人非,再沒有女人那樣喝水了,也沒有女人那樣對他笑了,更沒有女人會為了寫作靈感跑來與世隔絕的深山,住在這座不能保暖的木屋裏了。

現實是殘酷的,再怎麽用幻想和回憶來安慰自己,他還是會被那雙無形的手硬生生地拉回來,一次又一次地品嚐著死別的痛苦。他猛烈地搖了搖頭,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就又要陷進悲傷的情緒裏麵出不來了。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下了台階走向越野車,從車的後備箱裏拿出一束菊花,然後邁開步子向深山裏走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鬆鶴陵園,妻子就埋葬在那裏。陵園在一個很大的山坳裏,依老爺嶺而建,是長白山最小的一條支脈。據說,山裏有采不盡的野生人參,所以人們又習慣性地叫它人參嶺。老爺嶺一高一低,一左一右,像孿生兄弟般相互支撐,彼此扶持。它屹立在天地之間,遠遠望去,很像朝鮮語裏的音節“?”,也很像漢語裏的“人”字。

距離木屋不遠處有座陵園是他無意中發現的,他當時覺得晦氣。做生意的人似乎都比較在意這種事,但妻子聽他那樣說時卻不以為然,還表情有些怪異地對他說道:

“比起死去的人,活著的人才更加可怕。”

那時候,他不能理解妻子的話中意思,現在,他卻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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