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童年
我最後一次與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她對我說:“你那個婆婆很可惡,你出麻子時,不給你蓋腿,你今後腿痛別怪我。”
母親曾經常說起她生我坐月子時吃了很多的苦,婆婆說生了個菜格蔸(不值錢的貨),很嫌棄。從我朦朦朧朧的記憶裏,母親上長白班(上午8:00—下午4:00)。早晨,她用棉質背帶將妹妹(比我小三歲)背在自己的背後,然後一隻手提著飯桶,一隻手牽著我的小手往目的地趕:一路上,母親時而抱起我趕路,時而牽著我的小手趕路,至少有一小時的路程;她把我倆寄托在一0二鋼廠的8車間嬰兒室後,才去工作。我就在這裏一會兒搖搖這張嬰兒床,一會兒搖搖那張嬰兒床來打發時間。
中午,母親提著飯桶來一塊兒吃飯,還喂妹妹的奶水,然後又去工作。
下班後,母親把我倆接回家,我就照看妹妹,她就自個兒忙開了。後來,妹妹蹣跚走路時,母親把妹妹放在家裏,由我照看,還拜托了鄰居樂媽幫忙。老大(哥哥,比我大3歲)中午放學後,到母親的車間去吃午飯,順便帶一小罐罐約3兩的白米幹飯回來,拿給樂媽幫忙熱一下,再給我倆吃。然後,他才返回學校上課。
樂媽有時向母親告狀:“你家黑子(哥哥小名)拿回來的飯中間又摳吃了個洞洞,我還凶了他:‘你看!你中間又摳了一個大洞洞,她倆怎麽吃?!’”
母親拿他沒轍。
父親是煉鋼車間的行車司機,並擔任行車組長。行車距地麵有4—5層樓高,其下麵是:四座煉鋼爐、料場、澆鋼工段,而這些工段的聯係紐帶就是父親他們的行車組。
煉鋼時將廢鋼、螢石、生石灰等爐料裝進煉鋼爐裏麵,進行冶煉,經過高達1500攝氏度的高溫化學反應後,可以得到人們需要的各種純淨鋼水。一爐鋼水大約有12—13噸重,然後將鋼水倒入鋼包中。鋼包自重有8噸左右,兩邊各有兩個耳朵,便於行車的掛鉤穿入,方便轉移鋼包的位置。
澆鑄鋼水時:父親不但要在熱浪滾滾的鋼包上方,承受著高溫的炙烤,而且還要看下麵工人打的手勢,耳聽他們的哨子聲;然後,父親開著行車,通過行車的鋼纜繩連著的掛鉤,把鋼包吊起之後,將鋼包出鋼水的口子,對準鋼錠模的澆帽口(進鋼水的入口,直徑不到30公分);最後,不偏不倚向上收縮鋼纜繩恰到高處,再把懸空鋼包中的鋼水倒入地上的鋼錠模子中;否則,一千多度的鋼水就要外泄,後果不堪設想。
由於父親是高空作業,加上對技術的要求又嚴格。所以,母親必須保證父親的睡眠和休息。
後來,工廠壓縮裁員,母親在其中;從此,她成了家庭主婦。
父母出生:貧農,生長在舊社會的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特別嚴重。父親兒時讀過兩年私塾。母親兒時其父被國民黨抓壯丁杳無音訊,與其母相依為命,文盲,吃了很多的苦。解放後,父親幾經輾轉來到重慶,考進了一0二鋼廠,成為新中國工人階級隊伍的一員。隨後,母親也離開農村來到城市與父親團聚。
家裏有六口人:父母和兩男、兩女的子女。
我排行老二,上有老大哥哥,比我大三歲;下有弟妹。兩個男孩從不幹家務活(包括自己穿髒了的衣褲也不洗)。
老大又凶又狠,不拘言笑,即使他笑,看起來也像在哭,隻要不滿他的意,就對其弟妹大打出手,並且專門打腦殼和眼睛,父母拿他沒辦法。老大在外麵從不惹禍,性格內向,父母對此經常表揚他,說他老實,是讀書的料。
其弟老四在外打架惹禍,經常被母親打,老大把老四(弟弟)的一隻眼睛打傷,影響了後來的空軍飛行員考試。
由於婆婆和外婆在農村,需要寄錢贍養,家裏隻有父親一人工作。弟弟出生後,我比他大六歲,幫著母親帶他:洗尿布,做這做那。當時我們住的是平房,每家孩子都多,狀況都差不多。
有一次,我背著弟弟在自家門口看別的孩子玩,他突然雙腿一蹬,身體後仰倒栽,腦殼朝下,哇哇大哭。我勾腰駝背,雙手反背使勁扣住他的兩隻小腿不鬆手並大叫:“來人啦!”
母親急忙出來接住他。從這以後,母親用背帶把弟弟綁在我的背後。
沒多久,父親的徒弟劉正濤的女兒出生了,他家離我家近,我就經常去幫忙洗尿布,他的妻子每次都表揚我:“付妹真乖。”我很溫暖。她拿糖給我吃,我不吃,盡管很想吃。因為在家父母從來不表揚我,還經常罵我,哥哥還經常揮拳打我的腦殼、眼睛。
弟弟稍大了一點,母親就去做季節性的零時工,補貼家用。由於母親沒有文化,做的都是重體力活:打石頭,挑和抬的工作。我就帶弟妹,還幹點家務活。
記得有次熱天,鄰居曾興武叔叔的小火爐(用小鐵圓柱桶,內敷泥巴做的)有空了,母親叫我拿銻壺去燒水。當水燒開後,我從火爐上提起水壺時,由於我個子矮小,就踮起腳跟,手握銻壺的把手猛地往上一提,不知怎的,開水順著壺嘴往下流,直接淋在我的一隻腳趾上,我大哭大叫。
母親著急地過來直嚷:“做事就出事,還是去耍安逸些!”她提著開水壺就往家跑。
曾叔叔衝著母親大聲說:“她這麽丁點兒小,啷個提得起喲!你也是的喲,啷個不喊黑子(哥哥小名)來提?”
我哭著往家挪動腳步。
母親很快返回,抱起我就往自家種的空心菜的田地跑去,然後停下來,把我放在田坎上。
當時家裏窮,夏天小孩都是赤腳。田裏的空心菜(騰騰菜)長得茂盛。母親在田的邊上摳起一把黝黑肥沃的稀泥巴,敷在起泡的五根腳趾上,然後抱起我回家,把我安放在屋外門口處的小凳子上,叫我:“坐好,別亂動,這裏不擠,別人碰不到你,不要把泡泡弄破了,現在是給泡泡退火。記倒起:泡泡破了,火就退不了,要死人的,記倒沒有?”
我點頭不吭聲。
午飯和晚飯都是母親喂的我。
天黑下來,母親給我洗澡,非常小心。淤泥洗淨後,腳泡亮鋥鋥的很好看,周圍有點紅,有點灼痛。母親反複叮囑我:不要弄破它,讓它自己焉。
由於是夏天,住的是平房,屋子裏的空間又矮又窄,人口又多,每當天熱時,家家戶戶都在自家門口旁邊的壩子上搭涼板睡覺。
不知過了多少天,我擠在壩子上的涼板邊上睡覺,感覺腳趾有點痛,睜眼一看,貓正在抓腳泡:我“哎喲”一聲大叫,貓跑了。
母親叫我不要鬧,明天天亮再說。
清晨一看,腳趾上的泡泡全焉了,周圍有點紅,有點痛,不知道要上藥,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好了。
記得有次很冷的天,我病得很厲害。
一早,父親帶我到廠醫院看醫生,經檢查,我患了肝炎,立刻住院,進了病房。父親要走,說要上班,中午送飯來。我又哭又鬧拉著他的衣襟不準走,他使勁甩開我就跑。
我獨自躺在病床上,目送那個女醫生的背影離開。我望著吊瓶裏的液體,通過我手背上的輸液管,一滴一滴地滴入我的身體裏。我記住她說的話:這隻手不能動,針管脫落要重新刺;她還說,看到這裏不滴水時,要大聲喊醫生。
突然傳來哭聲,說話聲——隔壁病房一小男孩死了。
終於等來那個女醫生,拔下我手上的輸液管子,叫我躺在床上不要亂走,等會兒要吃藥,明天接著輸液,就走了。
我躺在床上,想到隔壁死了人就害怕,用被子把頭蒙住,腦殼裏想著父親送飯來,可一直沒來。
我躡手躡腳出了病房,站在醫院出口處等父親。那女醫生一見我就生氣,叫我回病房去吃藥,睡在床上別亂走。
我邊走邊說:“我在等我爸爸給我送飯來。”
過了會兒,那女醫生端著碗進來,她說我父親在這裏耽誤了工作,現在沒來就來不了了,叫我把這碗飯吃了,我不吃。
“你是後媽嗎?”
我搖頭。
她把我安頓好,端著碗走了。
我想到她說隔壁那個娃兒不聽醫生的話,就死了。我害怕極了,捂住棉被睡在床上就是一下午。
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父親提前把飯送來,說中午忙,走不脫。
那女醫生過來對父親說了此事。父親給了她一點錢,說遇到今天這種情況,幫個忙。
後來,我出了院,到了家,洗腳,水很燙。
母親說:“天冷要燙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