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蓮 第貳章

本帖於 2023-11-11 08:38:47 時間, 由普通用戶 happydad76 編輯

 

好幾天了,家良都沒有外出做木工活,也沒有和隊裏的社員一道出集休工,幾乎都是圍著蕙蓮母子倆在忙活。第一天,他拿著竹筲箕,在白蓮河裏鼓搗半日,捕捉了一大碗小魚小蝦,送到蕙蓮屋裏,叫蕙蓮做給瑋瑋吃。第二天,他提著竹籃去挖蓮藕。因是饑荒年月,近地方的蓮藕早讓人挖光了。他沿著白蓮河走了七八裏,才尋到一處沒被人挖動的地方。這裏水較深,盡管是枯水季節,他還是不得不脫掉長衣長褲,僅穿一條短褲下到河裏,用雙手在水下挖泥尋藕。晚秋的河水很涼,身上長滿了雞皮疙瘩,牙巴骨不由自主地上下碰磕。但他全然不顧,一門心思在河泥裏挖尋蓮藕。當他挎著大半籃蓮藕往回走的時候,渾身感到無力,移步也有些困難。他把蓮藕全送給了蕙蓮,說蓮藕是有營養的東西,給瑋瑋多吃點有好處。昨日下午,他扛著钁頭,在遠處的山林裏左挖右刨,弄回了滿滿一背簍的蕨根。這蕨根打磨加工後,便可獲得蕨粉,做成蕨粉粑粑,既是很好的吃食,又有藥性,能去暴熱,利水道。

今日是農曆初五,慶餘圩趕墟場的日子。家良吃完早飯,便找母親要錢,說去墟場買隻雞,給瑋瑋補補。這幾天,兒子的所作所為,做娘的都看在眼裏,雖有不悅,但還是忍住了。這會兒,母親實在忍不住了,數落了幾句,叫他不要老是圍著蕙蓮轉,鬧出了笑話不好看!

母親麵慈心善,精明能幹,還通情達理,家良對母親曆來孝順尊敬,從未說過重話,更不用說頂嘴爭吵了。而今天,他似乎中了邪,母親提到蕙蓮,就像動了他的禁臠,來了火氣:“我和蕙蓮怎麽啦?有什麽笑話!”

母親從未見過兒子在她麵前作色動氣,本想責罵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不想和兒子爭吵,而且這個事說不清白,擔心傳出去壞了兒子的名聲,無奈把錢給了兒子,心裏同時暗暗叫苦:“咯樣下去,如何收場!”

家良出了家門,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一雙小眼睛不由自主地粘上了旁邊的茅屋。這間茅屋,仿佛是個巨大的磁場,拽住了他的心,也拽住了他的腳。這幾天,他多次進出這間茅屋,與蕙蓮會麵說話的次數不多,與瑋瑋卻混熟了。蕙蓮上午下午都要出集體工,白天難得有空閑與他說話。晚上天剛黑,她就把門栓住,不讓家良進,怕招來麻煩。家良喜歡聽蕙蓮說話,溫言軟語,音韻柔美,字字句句悅耳。他覺得聽蕙蓮說話,比聽廣播裏的女歌星唱歌還有味。他還喜歡看蕙蓮做家務,手腳利索輕巧,身姿的晃動起伏韻律有致,柔韌流暢,悅目賞心,有一種看戲觀劇的感覺。在他的眼裏,蕙蓮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對他的脾胃,可稱得上完美無瑕。特別是蕙蓮的體態神情,似乎有一種天生而來的矜持,以及濃鬱醉人的女性魅力。他時常陷入沉醉,摟著瑋瑋,兩眼怔怔地望著勞作的蕙蓮,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久久不忍離去,除非蕙蓮再三催促,或者是母親的大聲呼喊。

中午時分,蕙蓮從田裏收工回來,汗水濕透了衣背,紅樸樸的臉蛋像是霜後的柿子,尚未推門,一股久違了的濃濃的雞肉香氣撲鼻而來。她心中詫異,推門一看:桌上一大碗燉雞塊,瑋瑋坐在家良的腿上,手裏拿著一隻雞腿,啃得津津有味。

蕙蓮心裏一緊,真的很不是滋味。家良如此熱情且不管不顧的幫助,讓她拒之不能,受之作難。這個年代的雞肉,不亞於天上的龍肉,那沉甸甸的份量難以承受。俗話說,喝茶沾牙,喝酒沾手。她知道如果不及時製止家良類似的行為舉動,後麵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事來,局麵很可能無法掌控。她十分清楚家良之所以如此,雖然含有報恩的因素,更多的卻是對自己有所圖。對這一點,她頗為意外。當地的風俗是寧願男大十,不可女大一,何況家良還比自己小兩歲。家良是童男子,自己結過婚,有了孩子,條件明顯不相配。還有家良的家庭出身和階級成分,都是叫得響的,而自己的身份背景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嫌疑。兒子的爺爺土改時被槍斃,兒子的父親又是判了重刑的反革命分子,對於她這樣的情形,誰不是唯恐避之不及?!當然,在蕙蓮的意識裏,她沒有絲毫要嫁給家良為妻的意思。從骨子裏講,她對婚姻是很持重的,不會隨意將就苟同。她對男人既有身材相貌方麵的要求,更有內在學識的考量,還有誌趣愛好的相同或相近等方麵的考慮。她的前夫家俊,身材高大,儀表堂堂,讀過大學,博學多才,談吐風雅,還是兩杠兩星的團職軍官。家良呢,小學畢業,山區農民,身材矮小,其貌不揚,甚至還有那麽一點猥瑣。毫無疑問,她與家良是兩股道上的車,搭不了界。她曾是一個有著十來年軍齡的女軍官,現在雖然走黴運,被部隊開除,遣送到農村勞動,是一隻脫了毛的鳳凰。盡管人們說脫毛的鳳凰不如雞,但她堅信,從品質上講,鳳凰就是鳳凰,雞還是雞,雞是不可以與鳳凰同日而語的!而且,她暗地裏怎麽也不相信前夫是反革命分子,總覺得他是被陷害被冤枉的。前夫遲早會洗刷清白,她與前夫還有破鏡重圓的機會!她必須快刀斬亂麻,打掉家良的幻想,以免家良越陷越深,禍害自己,也累及他人。

蕙蓮放下鋤頭,走到家良跟前。家良正想張口向蕙蓮說點什麽,抬頭一看,蕙蓮神情嚴肅,滿臉的不高興,便立刻閉上了嘴。

“家良,你以後沒事不要到我屋裏來,更不要送東送西,我們孤兒寡母的承受不了!你硬要送的話,莫怪我丟出去,不給你麵子!”說到這,蕙蓮緩了語氣:“家良,過去的事早過去了,不要再提什麽恩不恩的。另外,姐這輩子不會再嫁了。你不要對姐有什麽想法,還是盡快找個妹子結婚成家吧?”

如遭雷擊,家良怔怔地望著蕙蓮……

瑋瑋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掙紮著從家良的腿上滑下來,轉身撲向媽媽,一雙油乎乎的小手,緊緊地抱住媽媽的雙腿,小臉埋在媽媽的腿間。

家良木然的站起來,如同受傷的兔子,縮頭縮腦;又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手腳無措。他沉默片刻,然後怯生生地表白,語調低沉,但也透出幾分堅定:

“蕙蓮姐,妳的恩,我一輩子也不會忘。妳有難處,我一定會幫。妳接受或不接受,都不礙事。蕙蓮姐,妳嫁還是不嫁,嫁給誰,我沒資格管,但我這一輩子非妳不娶!隻要妳未嫁,我就等。”

家良說罷,悻悻離去。家裏的飯菜已經擺上了桌,他看也沒看一眼,一頭倒在床上。母親過來叫他吃飯,他不應不答。母親關切地握住兒子的手,問這問那。他忽然坐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兩眼淌著淚水,把蕙蓮的話一五一十地複述給母親。母親聞言暗喜,心頭壓著的那塊大石頭落了地。她溫和地勸兒子,不要為這事煩心,你二人確實不相配,假如你真的與蕙蓮結了婚,整個灣村的老老少少肯定會在背後指指戳戳,我母子倆的臉麵都會丟盡。

家良見母親如是說,更加不高興了,沒好氣地說:“我找誰做老婆是我自己的事,關他人屁事!”

母親見兒子如此認死理,也有了火氣:“你又不是孤單一人,你還有娘有姐,難道不關我們的事?我給你明講,你要找蕙蓮做老婆,我第一個不答應!你是不曉得,灣裏許多老人都在背地裏說,蕙蓮命硬,與親人相克,是個災星!你看,她小時候克死了娘和弟弟,後來又克死了父親。她到彭老爺家沒幾年,彭老爺也死了。她與家俊結婚,結果家俊犯罪坐了大牢,死活難料。這樣的女人你也敢要?你不怕,我怕,我還想多活幾年!”

母親說完,抬腳走了,獨自坐在桌旁吃飯。

家良感到憤怒,張開嗓子喊道:“全是胡言亂語!”

他本想找母親問清楚是誰在背後汙蔑蕙蓮,並立馬找那人理論一番,或是抽他兩個嘴巴,要他向蕙蓮賠禮道歉,消除影響。然而,他知道母親根本不會告訴他是誰在背後嚼舌頭。這樣的事情,他也查不清弄不明。這時候,他除了憤怒,更多的則是疼惜:這樣一個苦命的女子,竟被口舌惡毒的人說成是災星,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一個落難受苦的好女子,既沒踩誰的尾巴,也沒有絆誰的狗腳,你們不憐惜不幫助也就算了,為何還要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往人家身上潑屎潑尿?!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他深深知道,這樣的惡言惡語,在偏僻的山區,猶如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蕙蓮今後的日子肯定難過!他不禁一臉悲戚,憂心忡忡……

第二天大清早,家良帶上工具去了慶餘圩,二姐家蓉為他攬了活兒。二姐年長他兩歲,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與他最親最好。二姐見弟弟滿麵愁容,急忙詢問緣故。他把蕙蓮的事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二姐,也說了自己要娶蕙蓮做堂客的想法,央求二姐勸勸母親,也找機會做做蕙蓮的工作。

其實這些年來家蓉十分掛念弟弟的婚事,也為弟弟介紹過幾個女子,可是弟弟總不滿意。現在弟弟有了中意的女子,盡管這個女子年紀大,結過婚,還有孩子,令人有些遺憾與惋惜,但家蓉還是替弟弟高興。她是認識蕙蓮的,當然那時候都是小姑娘。蕙蓮帶著兒子來到彭家灣安家後不久,她又見了蕙蓮一麵,兩人還閑聊了幾句。說實在話,家蓉心裏暗暗佩服弟弟的眼光,同時也有一份隱隱約約的忌妒。現今的蕙蓮,不光是漂亮美麗,更為令人叫好的是她的體態氣韻,既端莊嫻雅,又媚味十足。女人擁有這種既雅且媚的氣質,便擁有了攝人魂魄的魅力!她與蕙蓮同歲,她就沒有蕙蓮身上那種媚態與魅力,整個山區的年輕女子,恐怕誰也不會有。這種東西,是城市風情的熏染,是文化知識的浸潤,還是上天特別的賦予……她說不明白,也沒有閑功夫想它。她答應為弟弟幫忙,告誡弟弟不可性急,不能莽撞,更不要和母親爭吵。

家良告別二姐後,來到了自己的母校——慶餘圩完小。他這次主要是為學校修理破損的課桌、板凳、門窗等物品,還要做一張乒乓球台。學校為他免費提供住宿,白天和廚房師傅一塊吃飯,晚上在廚師臥房裏搭個簡易床。

學校裏的教職員工和住校搭餐的學生,共有百多人吃飯。食堂裏有一個廚師和兩個廚工,還順便喂養了幾頭豬,工作量很大。家良為人隨和,又勤快靈活,有時看到廚房忙不過來,怕影響飯點,就主動放下手上的活計,為食堂劈柴燒火,甚至擇菜洗菜。沒幾天,食堂裏的人都喜歡他,特別是與他同睡一屋的廚師老李,對他像是自家的親戚。

這天下午,一頭半大的仔豬病倒了,病勢很凶,眼看著不行了。廚師老李請示校長後,立馬宰殺了病豬。晚餐,食堂裏豬肉飄香,老師和同學們吃上了平日難得一見的辣椒炒肉。

晚飯後,家良緩步走出學校,在圩街上慢慢溜達,想著心事。他來學校做活已經九天了,晚上總是睡不踏實,常常被稀奇古怪的夢驚醒。他在夢中常見到蕙蓮的身影,奇怪地是從未見過她臉上有笑容,要麽滿臉的冰霜,要麽一臉的憂戚,要麽臉上密布苦痛,甚至有時臉部扭曲十分嚴重,模樣令人驚駭。他的心緒很亂,思念,擔憂,疼愛,苦惱,憤恨,樣樣皆有,相互纏繞,亂如麻團。這個與他命中有緣的漂亮女人,從那天相見時起,他就記掛在心,惦念滿懷,沒有辦法不想她。他不知道蕙蓮這些天過得怎樣,有沒有米下鍋,有沒有被人欺負。最讓他痛心和不解還是這個善良柔弱的女子,命運坎坷,磨難多多,本應得到世人的同情和幫助,為什麽有些人竟然把這些苦難的原因與責任強加給受難者本人,非但是幸災樂禍,甚至還有落井下石的狠毒!難道是老天不公?莫非是老天有意為之?他似曾聽人說過,觀音菩薩在成佛升天之前,也受過很多的苦難,難道蕙蓮姐真是菩薩的化身……

他一路走一路想,一顆心懸在空中,時上時下,晃來晃去,不得安寧,無處安放。他走回學校的時候,心底又忽然竄出了一股莫明的煩燥與不安。他決定今晚回家看看,跟廚師老李說時,老李連連說好,並說本來今晚我也打算叫你回家的。說畢,老李從廚櫃裏端出一隻飯缽,飯缽裏全是肉片,要他帶回家給娘嚐嚐。家良推辭不受,說這樣做不好。廚師老李說,天旱三年不餓夥夫,我們喂豬也是義務的,沒多拿工錢,多吃點肉,算不得什麽。老李一麵說,一麵強行將飯缽塞到他手裏。家良很感激,下意識地彎腰鞠躬行禮。

慶餘圩離彭家灣隻有四、五裏地,半個鍾頭的路程,翻一座山頭,過一片墳地,途中沒有人煙。單身行走,白天沒什麽,晚上還是有點害怕。當然,家良是不怕的。他經常在外做活行走,也免不了走夜路,習慣了。

天上沒有月光,山路上黑漆漆的。家良在這條路上行走了無數次,早就爛熟在胸,閉上眼睛也不會錯。他興衝衝地往回趕,心裏盤算著這碗肉的分配。留下小半碗給母親吃,母親也很苦,很久沒吃肉了。剩下的肉自然是送給蕙蓮和瑋瑋吃,讓她娘崽開開葷。他知道自己去送不行,蕙蓮上次把話講死了,還是要母親去送,他相信母親會同意的。肉的來曆怎樣對蕙蓮說呢?實話實說,恐怕不行,他擔心蕙蓮麵子上抹不開。他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要母親說是二姐送的,二姐特地囑咐送點給蕙蓮母子嚐嚐。他覺得這樣說甚好,一方麵蕙蓮不好拒絕,另一方麵還可以為二姐下次勸說蕙蓮打下基礎。

一會兒功夫就到家了。家良放慢步子,雙腳卻不由自主地走近了那間茅屋。屋內一片漆黑。他靜靜地站在門外,心在“蹦蹦”地跳個不停。想敲門,又沒膽量,猶豫了許久,輕輕一聲歎息,轉身進了自己的家。

母親沒睡,在煤油燈下縫補衣服。家良將一飯缽肉放在桌上,說了它的來曆,又講了自己的想法,懇請母親幫忙。母親想了想,點頭應允。她不想拂了兒子的好意,也覺得蕙蓮母子確實倒黴可憐,能幫多少算多少。

夜半時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家良。蕙蓮在門外急迫地呼喊:“二嬸開門!二嬸開門!”

他慌忙跳下床,顧不上穿衣,顧不上點燈,急忙將門打開。盡管夜色黑暗,他仍然看到了蕙蓮臉上的驚慌與焦急。

蕙蓮看見光著脊背僅穿褲衩的家良,很是意外,隨即羞怯地低下了頭。家良很快意識到自己的不當,轉身回屋穿衣。

二嬸點著燈,把蕙蓮迎進屋來。蕙蓮一把抓住二嬸的胳膊,話語變了腔調,口吻近乎哀求:“二嬸,我家瑋瑋高燒得厲害,病勢很猛,我請您陪我送瑋瑋到圩上的衛生院,晚上的山路,我一個人實在不敢走。”

已經穿好衣服的家良走了過來,一把攔住母親:“妳老年紀大了,我陪蕙蓮姐去。”

蕙蓮很是尷尬,又很無奈,望著二嬸。二嬸點了點頭:“去吧。”

蕙蓮急忙從茅屋裏抱出已經昏迷的瑋瑋,隨著家良朝慶餘圩奔去。蕙蓮沒有走夜路的經驗,山路上的坑坑窪窪和凸出的石塊,總是避讓不及,加上心急心亂,又抱著孩子,腳下行走不穩,一會兒東歪,一會兒西斜,要麽被石塊或土包絆了,身子趔趄,好幾回差點摔倒。家良於心不忍,伸手從蕙蓮懷中抱過孩子。他的手背碰觸到蕙蓮的乳房,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妙,倏然傳遍身心。他驚喜,又有些惶恐,怕蕙蓮誤解,從而看輕他,鄙視他。蕙蓮顯然也有感覺,身子微微一顫,稍有慌亂,但此刻也顧不上多想,跟著家良一路疾行。

家良抱著瑋瑋剛剛跨進衛生院的大門,牆上的大掛鍾敲響了淩晨三點。家良叫醒了醫生,蕙蓮簡要地講述了孩子的病狀。醫生一麵聽,一麵給孩子作檢查,忙活了好一陣子,確診瑋瑋的病是急性肺炎。醫生說,這孩子病勢凶險,如果晚來幾小時,恐怕就有大麻煩了。醫生開了處方,叫護士取藥打針,安排病床,並要他們預交住院費二十塊錢。

蕙蓮麵露難色,她身上所有的錢不足十塊,剛要張嘴說什麽,家良搶先一步,用身子擋住蕙蓮,從口袋裏掏出錢交了。

病房狹窄,並排安放著三張簡易的單人床。四周牆壁灰暗,窗戶糊著白紙,頭頂吊著一盞小瓦數的燈泡,床上的白床單和被子很舊了,有些泛黃。

瑋瑋處在昏迷中,滿臉通紅,手背上紮著針頭。病房裏沒有別的病人,蕙蓮和家良分坐在病床的兩邊,眼睛關注著瑋瑋和上方懸吊著的輸液瓶。有時,兩雙眼睛不由自主地互看一眼,隨即又很快地把臉扭開,或者把頭低下。

正值秋冬交替,後半夜的氣溫低了許多,寒意漸濃。蕙蓮衣著原本單薄,一路上又驚又怕又急,出了不少的汗,內衣都濕透了,靜坐的時間稍長,便渾身發冷,瑟瑟縮縮。家良把身上的夾衣脫下來,遞給蕙蓮。蕙蓮推辭,要家良穿上,免得著涼。家良滿臉誠懇,話語中滲透著不容拒絕的力量:“蕙蓮姐,瑋瑋病了,需要妳的照顧,如果妳又凍病了,怎麽辦?!妳不為自己想,也該為瑋瑋想啊!我年輕,體質好,凍點不礙事。”

蕙蓮不再推讓,溫順地接過衣服穿上,果然好了許多。她那雙好看的眼睛,柔柔地看了家良一會,輕聲說道:“家良,今晚真的很感謝你,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娘兒倆不知會是個什麽樣子。瑋瑋的醫藥費,我以後一定還你。”

蕙蓮本來還想問問家良,你不是吃住都在學校嗎,怎麽今晚又在家睡?如果她知道家良在家的話,她是不會敲二嬸的門,也許會找其他人,或者是自己不管不顧地抱著孩子獨自上醫院。她不想因為這樣的事情使家良產生聯想和希望,更不想使自己的良心背負更多難以償還的人情債!她想了想,又覺得現在問這個事有些不妥,也沒有意義,便打消了念頭。

“蕙蓮姐,妳莫要說謝,錢的事更不要放在心上。我有手藝,能賺到錢,比妳好得多。”家良停了停,又說:“今晚上我看著,不會有事的。妳到旁邊的床上靠著睡一會吧,明天妳還要照顧瑋瑋呢。”

蕙蓮經過大半夜的折騰,的確是困乏交加。她感激地望了家良一眼,移步上床,不一會兒就發出了輕微而均勻的鼻息聲。

蕙蓮睜眼醒來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家良仍坐在床邊,像個忠誠的衛兵。她下床俯身看兒子,兒子的臉不那麽紅了,伸手摸摸兒子的額頭,高燒退了許多。

家良站起來,高興地說:“蕙蓮姐,醫生剛剛來看過,說瑋瑋的病不要緊了,要我們放心。”停了停又說:“妳照看瑋瑋,我到學校去為妳拿毛巾和牙膏牙刷,還有早餐。”

蕙蓮點點頭,目送家良離去,幾分惆悵與無奈也隨之湧上心頭:“這債真的欠下了!”

沒多久,家良來了,手裏提一隻木桶。他從木桶裏端出一缽稀粥,兩個用荷葉包著的紅薯,然後將木桶遞給蕙蓮。

蕙蓮洗漱完畢,拿起紅薯就吃,皮也沒有剝,看來是餓極了。蕙蓮吃了幾口,忽然停下來,問家良吃了沒有。家良說吃過了,和她吃的一樣,學校食堂統一的早餐。其實,食堂是按人定量供應的,蕙蓮吃的稀粥和紅薯,是家良的那份。廚師老李知道了這個事,將自己的兩個紅薯給家良吃了,自己隻喝了點稀粥。

蕙蓮吃完早餐,將洗淨的飯缽遞給家良,催促他回學校做活,並說以後的事情,不用勞煩他了。

家良擺了擺手,像個當家人一樣說出自己的安排。他說,中午二姐會來送飯,晚飯他送,蕙蓮隻須照看好瑋瑋就行。他拿了飯缽向外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蕙蓮:“萬一有什麽急事難事,一定要到學校找我!”

中午時分,二姐家蓉果然來到病房。二姐放下竹籃,揭開蓋在上麵的毛巾,端出了一大碗米飯和一碗菜,蓋在上麵的是一隻煎得金黃的雞蛋,下麵是煮冬瓜和炒酸豆角。

蕙蓮臉紅了,不好意思地說:“家蓉,妳給我送飯已經很麻煩了,還煎蛋,要不得!”

家蓉是個直爽人,一點也不隱瞞:“這是我老弟吩咐的,他說你很苦很累,要我給妳送點好的。說實話,這個年頭家裏實在沒有什麽好東西,這蛋還是我家的雞婆昨天下的。”

蕙蓮的臉更紅了,想說點什麽,但又不知怎樣說好。她端起飯碗,用筷子將雞蛋挪開,隻吃冬瓜和酸豆角。家蓉發現蕙蓮吃飯的樣子很好看,吃得仔細,吃得認真,聽不到一點咀嚼吞咽的聲音,完全不同於山區的女人們。她還發現,蕙蓮的皮膚更好看,又白又嫩,很細膩,像高檔的瓷器一樣透著亮光,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摸,但又不敢伸手,那水嫩水嫩的肌膚,仿佛輕輕地吹彈,也會弄出破損。她心裏突然生出了幾分憐惜,也多了幾分親近,暗暗地為弟弟叫好。

蕙蓮吃了一會兒,用筷子指了指煎蛋,對家蓉說:“妳等會把蛋帶回去,給妳的滿崽吃,我們大人沒關係。”

“看妳說的什麽話!我送來的東西,哪裏有我自己又帶回去的道理?!這點小事,用不著客氣。”家蓉態度堅決,說出的話,不容商量。

這時,瑋瑋醒過來了,嘴裏喊媽媽,聲音很微弱,有氣無力的樣子。

蕙蓮立即放下碗筷,俯下身子,臉貼在兒子的額頭上。她明顯地感覺兒子的體溫基本正常了,隻有點點低燒。她離開病房,叫來醫生。醫生用聽診器聽了聽,然後對蕙蓮說,孩子的病情已經控製,治療效果好,不用擔心。

醫生走後,瑋瑋的小手拉了拉媽媽的衣服,說肚子餓。

蕙蓮扶兒子坐起,斜靠在床頭。她覺得碗裏的飯粒硬了些,怕兒子嚼不動咽不下,先將一小口飯扒進自己嘴裏,又咬了一點蛋,慢慢地嚼爛,然後,嘴對著兒子的嘴,將嚼爛的飯菜送進兒子的口中。她一口一口地嚼,一口一口地喂,那隻煎蛋一點不剩地進了兒子肚裏。她估摸著兒子吃得差不多了,便停止喂飯,自己吃完了剩下的飯菜。

家蓉收拾好碗筷,挎上籃子回家。蕙蓮執意要送,兩人一麵走一麵說著話兒。出了衛生院的門,家蓉停住腳步,勸蕙蓮留步,說晚上還熬點稀粥送來給孩子吃。突然,家蓉動情地一把抓住蕙蓮的手,搖了搖,掏心掏肺地說:“蕙蓮,一個女人撐個家太難了,還得要找個靠得住的男人。講實在話,不是我王婆賣瓜,我老弟雖然貌不出眾,但人老實厚道,待人真情真意,過日子那是沒話說的。”

蕙蓮抽回自己的手,立馬婉言拒絕:“我現在還不想考慮這個事。”

瑋瑋在醫院住了五天。蕙蓮母子五天的飯食,都是家良和他二姐送的。蕙蓮十分清楚,災荒年月,絕大多數人都吃不飽,哪怕是最普通的飯食,也相當金貴!她多次提出不要姐弟倆送飯,她自己外出想辦法解決。但姐弟倆很執拗,不答應,餐餐照送不誤。她也的確去慶餘圩上轉了幾圈,圩上隻有一家小飯館,是供銷社辦的,不但飯菜貴,而且還必須要有糧票,沒有糧票飯館拒絕供應飯菜。她身上沒有糧票,錢也很少,上飯館吃根本做不到!在慶餘圩,在彭家灣,她一個親戚也沒有。因此,她盡管不情意,但又不得不接受姐弟二人的幫助。每一餐飯,她都吃得很辛苦,甚至很痛苦,如咽蒺藜。心靈背負的債,越發地沉重……

瑋瑋出院那天,住院費用是家良與醫院結算的,究竟多少錢,她也不知道。臨別時,家良還送了兩斤嬰兒吃的米粉糕和一斤白糖。這兩樣東西,也算是稀罕物,是家良懇求廚師老李以學校的名義,找供銷社特批的。

蕙蓮推辭幾次,不肯接受。家良硬塞給她,說,東西已經買了,也沒辦法退啊?醫生說瑋瑋的體質弱,要加強營養,妳應該多為瑋瑋著想吧!說到瑋瑋,蕙蓮的心便軟了,兒子生不逢時,來到世間不足兩個月,他父親便出事了。自己東奔西走,又氣又急,不久沒了奶水。緊接著就是全國性的大饑荒,營養嚴重不良,虧虛了體質。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水麵上的浮萍,自己無法掌控生活的方向。在生活這個大課題麵前,想拒絕的拒絕不了,不願接受的偏偏非接受不可!她麵對生活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將走向哪裏,更不知道叵測詭譎的生活還會給她多少磨難與痛苦?但有一點很明確,也堅定不移,那就是不論自己受多大的苦,有多大的委屈,也一定要把瑋瑋好好地撫養成人,待他父親從牢獄出來的時候,能有一個交待,對自己的恩人——瑋瑋的爺爺也算是一份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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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易,活著艱難,患難見真情, -黎程程- 給 黎程程 發送悄悄話 黎程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02/2023 postreply 17:06:31

患難見的真情有時候隻能在患難裏才能延續..............歡迎繼續看連載 -happydad76- 給 happydad76 發送悄悄話 happydad7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02/2023 postreply 20:4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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