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民落馬了！在十多年的官場激流勇進後，凡民從高空中一落到底。信上說，凡民因為貪腐問題被雙開了，走了司法程序後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現在已經被送到了明城監獄開始服刑，他愛人第一次獲準去探望他時，他就提出想見長水一麵，讓她給長水寫信來請求。
長水捧著這薄薄的信紙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雜陳，凡民啊凡民，原以為你否極泰來，人生漸入佳境，可誰想到這樣快就已經立在絕頂之上了！油烹的富貴，著錦的鮮花，形勢逼人便把身前身後盡皆忘了，如今一步踏空萬劫不複！
長水的眼前又浮現出當年送凡民去勞教時的情景，那個瘦弱的青年拎著行李孤零零地走向校門口，那時他胸中還有一腔義憤，怎想到兜兜轉轉了幾十年，飽經了滄桑，曆盡了沉浮，最後竟又回到了原地！這時的凡民心中在想什麽呢？他還有什麽呢？長水不禁一陣心酸，命啊，命啊！為何要如此戲耍曾經的那個執著的青年呢？這世間冥冥中盡是無情！
長水閉了閉眼，然後折起信紙，半晌又長歎了一聲，不管怎樣，既然凡民還想見他，那就是仍有話要說，看來明城自己是得去一趟了。他想了想，明天要先去外麵電話亭給凡民家打個電話，問清楚他愛人什麽時候能安排自己去探監，定好了日子他就可以去買票了，
哦，對了，這個事兒等一會兒貴平回來了還得先跟她說一下，估計她又會不高興了，不過，長水又一轉念，貴平如今雖然世故了許多，但是扶危濟困的善心還是有的，想來也不至於會阻攔自己，
繼而又想，幸好現在快放假了，學校裏麵的考試都完了，卷子他已經判完大半，今晚再把剩下的胡亂改改就算完了，其他的還有些瑣事，明天到學校去盡快處理一下，這樣估計要去明城時自己手頭的工作應該都能安排好了，走時便不用麻煩同事和領導。長水想著這些七七八八的雜事，心中的難過倒解了好些。
終於凡民的愛人給長水的學校打了電話，允許探監的日子定了下來，長水於是買了車票提前一天到了明城，在凡民愛人幫他訂的招待所裏住了一晚，第二天帶上身份證早早坐車去了市郊的監獄。
在警衛室登記進去後一個看守帶著他穿過一片小學操場一樣大小的水泥地空場進到了一座灰突突的四層樓裏麵，進了樓門往裏走再向左轉入一條走廊，沒有窗，兩旁都是房間，棚頂上每隔幾米就掛著一根管燈沿著長長的樓道一直照亮下去。長水注意到這些房間的門大都緊閉著，每個門上都貼著門牌，上麵注明辦公職能，他在心中暗暗猜測，這應該是個監獄的辦公區吧。
這條走廊也許是沒有自然光的緣故看起來很深很長，長水越往裏走越有種憋悶的感覺，這讓他本來就很沉重的心情變得更加抑鬱。還好看守在走了不到一半的時候停了下來推開了右手一間房間的門示意長水進去，長水趕緊快走了兩步上前，在進門的瞬間他抬眼看了一下門上的標牌，那上麵寫著“接見三室”。
進屋後長水感覺眼前豁然開朗，相比剛才狹窄的走廊這間房間不但看起來相當寬敞，而且在東麵牆上一人多高的地方還開著兩扇窗戶，雖然上麵鑲著的是毛玻璃，但是現在正是上午九點多鍾，這個方向陽光剛好斜斜地射進來，把整個房間照得很明亮。
在這樣的光亮裏長水首先看到一排鐵欄杆把房間一分為二，自己的這麵貼著欄杆放著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欄杆的另一麵同樣的位置上也放置著一張桌子，那桌子的後麵筆直地站著一個人，在光線掠起的浮塵中長水看到了凡民蒼老的臉。
距上一次在長春的告別他們兩個已有近三十年沒見了，凡民如今謝頂得厲害，腦袋周邊僅有的一些白發勉強梳上來遮掩光亮亮的頭頂，他當年的大黑框眼鏡是沒了，換了一副輕巧的金絲邊眼鏡，顯得貴氣了很多，隻是除去了那大黑框厚重的壓力，卻也把他那布滿皺紋的臉整個暴露了出來。
凡民是老得很了，眼角和嘴角都無力地耷拉下來，額頭和兩腮上都有幾道深紋，這褶皺的皮膚看上去好像核桃上的溝壑，又幹又硬，他的身材也走形了，原本瘦弱的體型如今發福了不少，前麵還挺著一個將軍肚，這無形中改變了他從前的氣質，給他添了一些厚實的威風，長水看著這樣的凡民，恍若隔世。
凡民這時也抬眼望著長水，多年未見兩人似乎都需要幾秒鍾來消化這重逢之初的怔愣，畢竟大家的樣子都變了。
“坐下！”
一聲命令從凡民的身後傳了過來，這機械威嚴的聲音讓凡民和長水都是一震，凡民隨即醒悟立刻服從命令坐了下來，長水這時才注意到在凡民的身後靠牆處還坐著兩個獄警，剛才就是他們中的一個發出的指令。
長水也上前一步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他殷切地望著凡民，
猶豫了一下才問道：“凡民，你還好嗎？”
凡民直直地看著長水的臉，幾秒鍾後才忽然笑了，他抬手捋了捋頭頂上稀疏的發絲，
然後開口說：“長水，有意思吧，老天安排每次我最落魄的時候就會見到你。”
還不等長水回答，他又立刻搖了搖頭否定自己說，“不不不，也不算是老天安排，是我，”
他用手指著自己，“是每次在我倒黴的時候我都特別想見到你！奇怪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有些壓在我心底裏最最真實的話應該對你講。長水，你一生都沒有真正入世過，你天真得一塌糊塗，可是你是我的一麵鏡子，我總覺得我這輩子的人生價值可以在你身上看到投影，你那裏始終保存著那個最真實的陳凡民！哪怕在我這裏，”
他拍拍胸，“可能都無法確定，這裏麵還有沒有那個真正的自己，但是我知道，”
他又指指長水，“你，你韓長水那裏，一定有！”
長水靜靜地聽他講完這段話，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他知道今天凡民是要把這輩子心底裏最真實的話對著自己說出來，這些話是好是壞凡民不需要他來判斷，心情絕不絕望也不需要他來勸慰，凡民此時需要的就是一個懂得他的傾聽者，而長水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長水這時對著凡民點了點頭，他說：“是的，也許真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凡民，既然如此，你心裏有什麽就盡管說出來吧，我會好好聽著的。”
凡民咧嘴一笑感歎了一聲說：“我沒猜錯，你還是當年那個心思純淨的人。”
說完他半仰起頭目光迷茫地看向半空中，“說來你我已經分別快有三十年了，你知道，我這三十年裏起起落落經曆了世間多少事啊！人心鬼域，世態炎涼，這樣的戲我已經看了不知道多少場，可是輪到自己身上，披掛登台，卻又立刻信以為真全情投入，可笑可歎！雖說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可是我還是想給你講講我這十幾年來做官的經曆，看看我這最後蓋棺的“貪官”二字是如何得來的。”
長水聽到“蓋棺”二字，心中一動，當年自己與凡民曾於百無聊賴之時討論過“蓋棺定論”這四個字，那時凡民就認為此論於生者無益，死者無涉，其實自己當時就該意識到的，凡民骨子裏是個重實務不重虛名的人，而這些年來他的經曆也正是印證了這一點。這樣想著，長水深深地看了凡民一眼，如今的凡民人雖未蓋棺，但是那判給他未來人生二十年的刑期可以說把他此後的生命徹底斷絕了，凡民這輩子恐怕到頭了。
長水如今已經把生死看得很淡了，他想，也許凡民亦是如此，畢竟經曆了半世的起伏落到今天的這個地步，他最後想到的是跟自己這個旁觀者傾訴，那麽想來他已經是思慮透徹了。長水深吸了一口氣，專注地聽凡民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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