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都將心事付瑤箏
第七節 四季之歌
雪鬆懷著異樣的心情回到宿舍,說不清是懊悔還是自責。今晚本來是想跟海倫表明態度的,誰知自己臨場心一軟,又向海倫發出了錯誤信號。唉,都怪自己這種拖泥帶水的性格!還有,不懂得如何拒絕人!
既怕給海倫帶來傷害,又覺得十分對不起杏雨。雪鬆取出杏雨送她的圍巾,抱在懷裏,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當初跟杏分別時,為什麽就不能勇敢地說出心裏話呢?關係明確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交換彼此的家庭住址,又何至於失去聯係呢?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如何向海倫表明態度,這是一件為難的事!畢竟,彼此隻是課堂上的討論,誰也沒有表示什麽,甚至暗示都沒有!唉!到時見機行事吧,但無論如何不能拖了。
不巧的是,下次課又是雨天,而且很大,整個傍晚雨都下個不停。老師曾經說過,遇到壞天氣,她不一定能夠趕到。林雪鬆想今晚的課多半會取消,因為有過這樣的先例;但雪鬆有一種感覺,海倫一定會去教室的。
果然,這次課取消了。來的幾位同學,見到黑板上的通知,隨即都走了。最後,隻剩下林雪鬆和海倫兩個人。沒有老師,也沒有其他同學,他們就海闊天空地閑聊起來。
這次海倫又帶來不少照片,是她故鄉的風景照,在京都西郊嵐山拍攝的。海倫說,嵐山山清水秀,到處詩情畫意,是她最喜歡去的地方。那裏,春天是櫻花的海洋,夏日是浩瀚的綠色,秋天漫山紅葉,冬天白雪皚皚。
有一張照片,是夕陽餘暉裏的一座橋,橋頭寫著三個大字:渡月橋,很美的名字。海倫說,這座橋最早建於一千多年前,多次被毀,多次重建,承載著京都的曆史與滄桑。
當林雪鬆翻到最後幾張照片時,竟然是海倫和櫻花的合照。沒有想,海倫會把自己的照片帶來。照片中的海倫跟現在一樣美麗,但更顯稚氣,如清泉,如朝輝、如人間四月天,見之令人忘俗。其中最美的一張,是海倫在八重櫻下的照片。當時的海倫風華年少,身著紫羅蘭色坎肩和綠色裙子,亭亭玉立,站在蓬勃綻放的八重櫻下,花瓣飄落在她的青絲秀發上······
收起照片,海倫告訴林雪鬆,其實她也是華裔。雪鬆吃驚地問這是真的嗎?海倫便講起了她的家世。她外祖父一家是中國人,清朝皇族近支,身上流淌著滿、蒙、漢三族的血液。自一九一二清帝遜位,家道迅速敗落。十幾年後,外祖父出生,不久,全家就開始過起顛沛流離的日子。先由北京遷到天津,又從天津遷到新京(即長春,偽滿洲國首都),二戰後期又流落到日本。外祖父在日本定居後,娶當地人為妻。因而,海倫身上具有中國人的血統,是中華民族的後裔。海倫說在加拿大,她常常被認為是Chinese(華人),但她從不否認。
林雪鬆聽海倫講家史,一邊思考著如何把話說透。他抓住一個機會,把話題轉到海倫上次課演講的文章——《生命的意義》。海倫敞開心扉,一口氣說了很多。她說,在日本,人人都在拚命工作,為工作而工作,為拚命而拚命,這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了市場、為了利潤、為了金錢,人們可以不要生活、不要快樂、不要親情,甘願把自己當成機器,這不是本末倒置嗎!在那個忙碌而喧囂的社會裏,讓人感受到的隻有冷漠和壓力。人類,為什麽不能慢下腳步!難道,地球被破壞的速度還不夠快嗎!海倫說她希望過一種如詩如畫的田園生活,可沒有人能理解她,直到遇到林雪鬆······
聽了海倫的話,林雪鬆頓生知己之感,卻不知說什麽好,海倫也一時無語。
“Now I feel like singing a Japanese folk song(我現在想唱一首日本民歌)。”海倫打破沉默。
“I would love to listen to it(我很願聽)。”雪鬆答。
海倫凝想片刻,輕聲唱道:
春を愛する人は心清き人
すみれの花のようなぼくの友だち
夏を愛する人は心強き人
岩をくだく波のようなぼくの父親
秋を愛する人は心深き人
愛を語るハイネのようなぼくの戀人
冬を愛する人は心広き人
根雪をとかす大地のようなぼくの母親
海倫的歌聲,優雅、甜美,略帶憂傷,唱的是日本民歌《四季之歌》:
喜愛春天的人,是心地純潔的人,
像那紫羅蘭花兒一樣,是我知心的朋友。
喜愛夏天的人,是意誌堅強的人,
像衝擊岩石的波浪一樣,是我敬愛的父親。
喜愛秋天的人,是感情深重的人,
像抒發愛情的大海一樣,是我心上的人。
喜愛冬天的人,是胸懷寬廣的人,
像融化冰雪的大地一樣,是我親愛的母親。
聽著海倫的歌聲,林雪鬆癡了。這首有名的《四季之歌》,他在讀研期間學日語時曾經聽過。日語老師還專門介紹了這首歌的背景故事。這次聽海倫唱起,他心裏卻湧起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
“Do you like this song(你喜歡這首歌嗎)?”歌罷,海倫目光晶瑩,望著雪鬆,輕聲問。
“Yes,so much(是的,非常喜歡)!”雪鬆回答。
答完,雪鬆旋即後悔,忍不住暗地責罵自己——又走神了!
“I remember you said fall is your favorite season, me too(我記得你說過秋天是你最喜歡的季節,我也是)。”海倫沒有注意到雪鬆的心理波動,繼續說,聲音卻有些顫動。
“喜愛秋天的人,是感情深重的人,像抒發愛情的大海一樣,是我心上的人。”如果說,以前的海倫讓人猜不透;那麽今天,聰明的海倫,分明是在用這首《四季之歌》,向雪鬆真切地傳達她的心意。
不能再等機會了,必須馬上說清楚!雪鬆深悔自己沒有及時把事情挑明,以至於越滑越深。他平複了一下心緒,說,上節課你提出一個很好的問題,什麽是生命的意義?我想用一個真實的故事,說一下我的理解。
林雪鬆緩緩地給海倫講起杏雨的故事:一位家境貧寒的姑娘,爸爸不在了,妹妹和弟弟都小。她有極強責任心,為了養家,她毅然中斷了自己向往的大學夢,輟學離家到中國南方去打工。她是一位自尊、自信、自強的姑娘,在艱苦的打工之餘,還擠出時間學習,參加國家高等教育自學考試···
她是誰?你認識她嗎?海倫問,有些急切。
雪鬆盡量保持著平靜,回答說,她就是我的女朋友。我來拜城後,跟她失去了聯係;但我一定要找到她,哪怕是用一生時間······
聽完林雪鬆講的故事,海倫楞了!她盡力保持著風度,雪鬆卻不敢直麵她的臉色,雖然能感受到她的心潮起伏 ···良久,海倫的神色漸漸恢複,對雪鬆的選擇表示理解,並真誠地祝他們好運!
聽了海倫祝福的話,林雪鬆一時無語。平心而論,如果沒有杏雨,他會毫不猶豫地接受海倫,甚至主動去追求她!但杏雨的出現,讓他感受到了人間最美的東西,深深到體會到古人所說的那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雖然跟杏雨相處不到兩年時間,他卻感覺杏雨已經融入到自己的生命,從此便再也無法分離開來。
“私の考えでわは,あなたは一番の男です(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人)。”臨別,海倫用日語對林雪鬆說。
海倫,我會用一生的時間為你祝福!雪鬆望著海倫離去的身影,心裏默念。他真心地期望這位美麗、善良、憂鬱的姑娘,最終能夠找到真正的幸福!
這次之後,海倫一直沒來上課。林雪鬆沒有感到解脫,反而悵然不已。他滿懷心事,堅持到最後一堂課,一直沒能見到海倫。
第八節 貝迪諾山
這是一個秋日的周末,林雪鬆驅車行駛在去貝迪諾山看紅葉的路上。秋高氣爽,陽光絢爛,一路放眼望去,藍天白雲之下,到處紅葉黃花。向北行駛,穿過市中心區、綠化帶,不久拜水就在眼前了。河水靜靜流淌著,流光在陽光下閃爍。河岸邊江渚上,楓林已被秋風染透。一艘白色帆船遠遠駛來,驚起沙鷗一片,在江麵上起落翻飛。車駛過河上鐵橋,就進入加貝迪諾區了。
山裏完全是一片金黃的世界。遙想故國,也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晚秋。雪鬆把一盒羅大佑的歌曲磁帶,放入車載播放器裏。隨即,羅大佑的《鄉愁四韻》響起,鄉愁、相思一起襲來。雪鬆想,如果杏雨在,一定會為因眼前的秋色而激動。可現在,卻不知道杏雨在哪裏打工,在哪個車間辛苦勞作。想到這裏,一陣無可名狀、無法消解的惆悵,如海潮般連綿襲上心頭···雪鬆依然天天查看信箱,期盼著終有一天,奇跡出現。
雪鬆沿著紅葉飄零的山間公路盤旋而上,直到貝迪諾山頂的觀景台——呼倫看台。這裏是貝迪諾山最高的觀景點,群山萬壑,盡收眼底。金黃是主色調,點綴著紅得耀眼的楓樹,蓊鬱蒼翠的鬆柏,以及其它各色的樹木,色彩繽紛、令人眩目。放眼南望,寬廣的拜水緩緩東流,如一條碧色玉帶,鑲嵌在無邊無際的斑斕秋色裏。
雪鬆想起海倫,那個喜歡秋天的姑娘。他想起跟海倫一起學習的日子,忍不住極目南望,尋找他們一起學習談天的地方。在拜水南岸一望無際的秋林裏,拜城大學掩映其間。低矮建築皆掩在樹中,隻有較高的樓宇,才錯落可見。雪鬆想起了海倫唱的四季歌:“喜愛秋天的人,是感情深重的人,像抒發愛情的大海一樣,是我心上的人···”
雪鬆走下呼倫觀景台,沿著堆滿紅葉的崎嶇小徑到林海深處探幽。陣陣秋風吹過,漫山紅葉簌簌而下,令他感到如幻如夢。
不知過去多久,雪鬆從林間走出來,剛要上車,忽聽到有人喊他,非常熟悉的聲音。雪鬆急忙回首望,是海倫在朝他招手!
原來,海倫這天也來貝迪諾山賞楓。雪鬆要走了,她才來不久。她問雪鬆是否可以陪她再走一走,雪鬆爽快答應了。
雪鬆跟海倫一起,沿著他剛才走過的小徑,在落葉繽紛的山林中徜徉。對這次的不期而遇,海倫非常驚喜,一路有說不完的話。期間,海倫不時停下來,取景、拍照。聽說雪鬆還沒吃午飯,海倫便從背包裏拿出巧克力。
不覺天色已晚。下山前,海倫邀請林雪鬆到自己宿舍裏坐一坐,雪鬆答應了。雪鬆開車跟在海倫車的後麵,一起來到海倫的住處。跟雪鬆一樣,海倫也是跟兩個室友共租一套三臥室的公寓。因是周末,另外兩個姑娘都去了男友那裏,廳裏顯得空空蕩蕩。廳裏除了擺著沙發、餐桌、茶幾、電視等,窗戶下還擺有一架鋼琴。雪鬆料想鋼琴應是海倫的,因為在一次英語課上,海倫說她花時間最多的業餘愛好:讀書、撫琴和攝影。海倫拿來報刊和飲料,叫林雪鬆隨意,自己就下廚去了。雪鬆無法隨意起來,坐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
海倫準備了日本料理款待林雪鬆。飯間,雪鬆問起那架鋼琴,果然是海倫的。海倫說,她無論在哪裏生活、學習,身邊一定要有幾樣東西,一是她最愛讀的書籍,二是相機、相冊,三是鋼琴。
雪鬆說鋼琴沉重,太不方便搬運了。海倫說是呀,因而她每次搬家,總要賣、買一次鋼琴。但她不能沒有鋼琴,因為鋼琴是她傾訴的對象。無論喜悅時、還是煩惱時,她都會撫琴一曲,以抒胸意。
飯後,海倫換了一身淡雅的晚裝,彈奏了一曲流行曲《秋日的私語》。旋律婉轉低回,雪鬆能感受到海倫憂鬱的內心世界。
一曲彈罷,雪鬆請海倫再彈奏一曲:《Scarborough Fair》——《斯卡布羅集市》。海倫說,這也是她最喜歡的曲目之一。前奏過後,海倫邊彈奏邊輕唱,雪鬆也跟著哼唱起來: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the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was once the true love of mine.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Without any seam or needle work,
Then she'll be the true love of mine.
……
他們又談起各自未來的打算。海倫問雪鬆畢業後願不願意去日本發展,願意的話她可幫助聯係。雪鬆坦言相告,說更願意回到自己的國家。
最後,海倫忍不住問雪鬆,可有了他女朋友的消息,雪鬆說還是沒有。話說到這裏,林雪鬆便把自己跟杏雨相識、相知的過程,詳細地說給海倫聽。
“Lin Kun, it is compassion, it is not love, trust me ,it is just compassion!(林君,這是憐憫,不是愛,相信我,這僅僅是憐憫!)”聽完雪鬆的話,海倫說。
雪鬆堅持說,這絕不是憐憫!因為我沒有這個資格,我有的隻是敬佩!杏雨如千百萬打工仔、打工妹一樣,他們幹著世界上最辛苦的活兒,拿著世界上最低的收入,但他們有著可貴的品質。他們勤勞能幹,他們善良質樸,他們最富責任感,他們是世界上最堅韌的一族,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敬的人。
臨走,海倫堅持送林雪鬆下樓。他們一起走到室外,才發現已經很晚。秋風徐來,月亮的清輝灑滿大地。二人不約而同地仰望夜空。碧海青天,冰輪遙掛,又是滿月的日子。“前川玹月”——雪鬆又想起海倫的日語名字。海倫也一時神心激蕩,忍不住念了一首詩給雪鬆聽。那次課她聽了雪鬆講解日本遣唐使晁衡的詠月詩後,回宿舍翻閱自己所帶的一本漢詩集,讀到了這首詩。不過,這次她對原詩改動了一個字:
長空極目處,
萬裏一嬋娟。
故國秋日野,
月出三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