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很痛廠
第三節 “很痛廠”的來曆
杏雨早就有換一份工的想法,泰迪廠單調繁重的工作,耗人實在耗得厲害,連視力都變得越來越差。地下室一年到頭見不到自然光,廠裏安裝的日光燈光線暗,做大件活兒時還能湊合,做一些精細活兒時,就不得不低下頭去,把眼睛盡量往前湊。日複一日,眼睛漸漸熬壞了。
杏雨想換工作的另一個原因,就是自己處境的尷尬。莫名其妙地被提拔為車間主管助理,幹了不到兩星期,又回到原崗位,處境反倒不如以前了。主管總是用一種冷淡的目光看她,說話時也常語帶譏諷。在這種環境裏打工,承受是身心雙重的壓力!
杏雨有時會想起菁菁,想起她說過的君再來的待遇,僅底薪就比自己工資高,更有上不封頂的小費!但這個念頭稍一動,立刻就被理智打壓了下去!可現在另有機會來了,何不一試呢?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
杏雨抱著碰運氣的心態,瞞著泰迪廠到這家名叫“恒通五金”的台資廠應聘。按照遊建社的建議,杏雨應聘了散熱片切割機操作工這一職位。驚喜的是,麵試竟然順利通過了。麵試後是統一體檢,檢查項目跟泰迪廠差不多,這次查出一個問題,血色素偏低。杏雨起初還擔心會不會因此影響到錄用,但血色素不是關鍵指標,廠裏也沒有說什麽。
其實,這是恒通廠的用人策略:寬進嚴留,這也是這個廠的厲害之處。人力資源部清楚,十幾分鍾的麵試,隻能問一些最基本的情況。除非有明顯的優勢或缺點,否則基本上無法判斷應聘者能否幹好這份工作——最可靠的考核辦法還是試用。因而,恒通廠規定了一個月的試用期,在試用期內,隻給半薪;試用期滿,經廠裏評判合格後,才有資格領取全薪。否則,隻能領取一半工資走人。恒通廠用工考核的細節雖跟泰迪廠有所不同,收效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然而,恒通廠的另一項硬性規定,顯然要比泰迪廠技高一籌。一個月試用期滿,幸運地被留下來的,也不要以為上了保險,從此萬事大吉。更嚴峻的考驗還在後頭,因為恒通廠實施一種特殊的績效考核法——末位淘汰製。在以後工作中,每個月底皆是一個關口。為了盡最大可能提高生產效率和成品率,恒通廠每周都要給員工評比一次,按生產效率和成品率兩項給出加權評分,到了月底再進行總評。排名在最後百分之十的打工者,無論評分是高還是低,一律遭到辭退!騰出的崗位,由新錄用者補入。
因此,恒通廠員工之間內卷得厲害。為了避免月底被炒魷魚的命運,員工的積極性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調動,工作認真負責又賣力,加班加點,輕傷不下生產線,病了也不敢請假。恒通廠雖然勞動強度大、工作環境差、崗位競爭十分激烈,但由於工資比一般廠要高出不少,應聘者仍是擠破頭。
每到月底,打工者個個皆是惶恐不安,擔心馬上被炒的是自己。人力資源部最為繁忙,一邊裁舊人,一邊招新人,這成了這個廠的特色。恒通廠的人力資源部,也因此被稱作“交州最忙的人力資源部”。恒通廠實行半軍事化管理,廠紀如山;隻要被炒掉的通知下達,絕無挽回餘地。看著一幫被炒掉的倒黴蛋,在保安人員的監督下,背著鋪蓋卷灰溜溜地被趕出廠門;留下的員工慶幸中又帶著隱憂:這個月總算躲過了,又誰知道下個月呢?
被錄用後,杏雨辭掉了泰迪廠的活兒,到恒通廠上班,而且如願以償地分配到了遊建社所在的車間,開始了為期一個月的試用期。這個車間,以切割電力電子器件散熱用的鋁散熱片為主,上工時要求穿特殊的工裝,穿厚膠底的安全鞋,還要戴安全手套、安全帽,頭發一絲都不能露在外麵。恒通廠戴安全帽的目的跟泰迪廠不一樣,泰迪廠是為了防止頭發絲落到產品上,而這裏純粹是為了安全。
由於遊建社在這個車間呆得年頭長、技能高,人們都稱他遊師傅。杏雨也跟著喊他“遊師傅”,遊建社笑著答應了。杏雨本來就肯鑽研、能吃苦,再加上遊建社的幫忙,她很快就能獨立操作切割機了。一個月後,杏雨順利通過試用期,成為恒通廠的正式工。
杏雨感覺到,恒通廠這份工的確要比泰迪廠的活兒累得多。除了午飯半個小時之外,要在震耳欲聾、鐵屑紛飛的切割機前整整站上一天,近千次地將鋁材切割成散熱片。杏雨就這樣從早到晚一天十幾個小時,一周六天甚至七天重複著同一件事。漸漸地,杏雨覺得自己成了機器的一部分。
人體畢竟不是機器的一部分,時間久了,精神上單調乏味不說,身體也會疲勞甚至麻木,危險也隨之增加。切割機都是從國外引進的,本來就是老舊的淘汰設備。恒通廠為了提高生產效率,又拆除了機器上原裝的安全保護裝置。因而,操作機器時需要精神高度集中,不能有絲毫的懈怠或分神;否則,隆隆的切割機隨時會毫不留情地將操作工致殘!每年下來,恒通廠都有幾十例工傷事故發生,輕者流血、重者斷指、甚至傷及手掌、胳膊。
因為其采用的“末位淘汰製“,更因為其工傷事故的頻發,恒通廠成了打工仔、打工妹們的傷心地。他們給這家台資廠起了個樸素的外號:“很痛廠”,取的是“恒通廠”的諧音。
在恒通廠,杏雨很少能如在泰迪廠那樣,在不停地工作的同時,還能思緒飛揚,在精神世界裏馳騁遨遊了。她必須打點精神、全神貫注應對這個永不知疲倦的切割機。一是為了自身安全,二是必須保質保量地完成超負荷的生產任務。
第四節 地下蟑螂屋
搬離泰迪廠集體宿舍,杏雨在恒通廠附近租了一個地下室的鋪位。地下室位於一片住宅區下麵,原屬人防工事,後來割成一排排出租屋,租給外來的打工者。出租屋又小又密如鴿籠,公共走道極為狹小,僅容一人通過。曾有一位女記者深入地下出租屋體驗打工者的生活,硬撐了不足半分鍾就尖叫著跑了出去。“那是一種叫人絕望的擁擠、壓抑和黑暗,連監牢都不如!”事後,女記者心有餘悸地描述。
杏雨租住的鋪位,在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小隔間裏。小隔間陰暗、潮濕、發悶,一股子油煙味經年不散。一盞十五瓦的燈泡終日亮著,否則會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隔間頂部粗大的管道縱橫交錯,不知道做什麽用,上麵還長著白毛。地上蟑螂成群,拖鞋拍下去,次次不落空,有時一次能拍住好幾隻。這些蟑螂膽大妄為、恣意橫行,夜裏常常爬到鋪上、爬到人臉上來。
老鼠亦是這裏的常客,它們肆無忌憚,反客為主。所有衣物要裝在箱子裏,食物須吊起來。杏雨剛住進來時,被室內吊得七上八下的袋子搞糊塗,經常撞頭上,後來才知道吊的都是食物。
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地下隔間,有六張床共十二個鋪位,卻住了近二十個打工妹。原因是有的鋪位住了兩個人,一個上白班,一個上夜班,交替輪換住在這裏,鋪位從不空著。這樣,每人的租費就少了一半。
在這間出租屋裏,一天二十四小時之中,總是有人起床,有人上床,有人做飯,有人洗衣。鬧鈴聲、說話聲,各種動響,還有煮飯的氣味,攪得人分不清白日黑夜——地下室原本是沒有晝夜之分的。
雖然工作非常辛苦,租住條件極差,但當杏雨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後,覺得還是非常值得。扣除食宿費,仍比前一份工的收入高出不少。從此,每月就可以給家裏多寄一百塊錢了。別小看這一百塊錢,在家鄉是能派上大用處的!
杏雨周五加班到很晚,周六又是一整天加班,直到周日才有工夫出去寄錢。逢月底的周日,廠裏一般不安排加班,這條不成文的規定是為方便員工給家裏寄錢。杏雨仍是不到七點就悄悄起來了,抓緊這難得的大段時間,打開林雪鬆留給她的台燈,開始學習。一直學到十點多,才出去寄錢、發信。
走在去郵局的路上,杏雨不時觸摸一下口袋裏的工資,寄錢回家的日子總是叫人激動和幸福!家信是幾天前寫好的,她囑咐妹妹和弟弟一定要加強營養。尤其是妹妹,高中學習任務很重,又正是長身體的年齡,早飯要加一個雞蛋;否則一個小饅頭兩勺稀飯,無論如何也堅持不到中午下課。對此,杏雨自己有過深刻的體驗,早飯後不到兩節課就感會到饑餓,到第四節課幾乎就是硬扛了。
到了郵局,杏雨把五百五十元寄回家裏,三十元留作夥食費,剩下的錢要買一件上衣。身上的衣服已穿了好幾年,小了不說,有的地方已經開線。
杏雨寄了錢剛要走時,看見櫃台一角有一位老人正縫著一個包裹。可能是因為老花的原因,為看清楚針腳,老人盡量把頭抬高,手裏捏著的針線盡量放遠,還眯著眼睛,卻半天不能落針。
杏雨心裏一酸,她想起奶奶生前,奶奶在上了年紀眼睛變壞後,就是這樣艱難地縫縫補補。杏雨便走上前去,主動提出幫助老人縫郵包。老人見是一位樸實真誠的女孩,很信任地把手裏的活兒交給了杏雨。老人感激地看著杏雨縫包裹,並跟她說話。問杏雨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在做什麽工作、來多久了等,杏雨都一一認真回答。
老人說,她來這裏是給國外的兒子寄東西。本來在家裏已經縫好了,可到了郵局,工作人員又叫拆開檢查。郵局裏雖然提供針線,但不負責縫製;她出門時又忘記了帶花鏡,就隻能摸索著縫。幸好碰到了杏雨,否則就遭難了。
包裹縫好後,老人連聲道謝,說她家離這裏不遠,邀請杏雨到她家裏坐一坐,杏雨婉言推辭了。
從郵局寄錢出來,杏雨心生感慨,覺得自己出來打工這幾年,實在是太幸運了。每個階段都能碰上好心人:阿金、孟芸芸、林雪鬆、何菁菁、謝春暉、米多多、黃頌恩···這次是遊師傅!他們不僅給了自己很多幫助,更有精神上的支持,卻沒有絲毫圖回報的念頭。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每每想起他們,杏雨心裏就感到一陣陣溫暖,就想著要盡量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們!
在恒通廠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杏雨慢慢了解到遊師傅更多的情況。遊建社來自豫西伏牛山區,由於家裏稅賦太重,種田又是不折不扣的賠本買賣,他隻好離開妻子和一雙幼小的兒女,出來謀生。他在這個城市打拚已是第五個年頭了。
遊師傅來自武術之鄉,自幼習武,最愛打抱不平。在恒通廠,他的同鄉都喜歡跟他交往,比他小的就稱他為遊大哥。遊建社最恨欺壓弱勢群體的街頭混混,他不理解那些靠搶劫為生的人,幹嘛非要去搶劫打工者?你非要去搶,就找有錢人下手,九牛身上拔下一根寒毛也算不了什麽。打工者辛苦掙到的一點血汗錢,可是他們的活命錢啊!因而,這種人一旦被他遇上,手下從不留情。遊建社已多次跟打劫者交手,身上留下了幾處傷疤。曾經有一次,一夥飛車黨打劫一個外來妹,得手後開車飛馳而去,無助的外來妹披頭散發伏地大哭。遊建社看到後,硬是發狠勁徒步追上摩托車,一腳把車踹翻在地,打得兩個歹徒跪地求饒。
杏雨本想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後,感謝一下遊師傅,或買些禮物,或請吃一次飯。當然,人情是沒法還清的,隻能略表心意而已!但想起遊師傅的為人,她又猶豫了:遊師傅是不肯接受回報的,哪怕是一點點!來日方長,慢慢再找機會報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