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紐約客
第三節 包間辯論
隨著聊天的深入,黃頌恩談起了信仰。
“杏雨,你相信創造論還是進化論?”
“什麽是創造論?”
“講英語就是‘Creationism’,是天主徒、基督徒最根本的信仰之一,相信神創造了世界萬物、創造了人;與之相對的就是達爾文的進化論,‘Theory of Revolution’,這個假說認為人的出現是自然進化的結果。”
“我相信進化論。”杏雨答,“我相信人類是古代類人猿進化來的,而類人猿是由更低級的動物演化而來,勞動創造了人。陸上的生命最初都來自海洋,幾億年前的總鰭魚登陸,是脊椎動物從海洋走向陸地的裏程碑——這是我們從小學就開始學習的。”
“美國的學校也教進化論,也有人相信進化論;但進化論畢竟隻是一個假說,不是真理!”
“進化論不是已被很多的考古發現證明了嗎?”
“隻是一部分。進化論仍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這一點就連其創始人達爾文也不得不承認!比如眼睛,是生物體中最精密、最繁雜的器官,它的產生很難用自然選擇來解釋,反而用設計或創造的觀點來解釋更合理。”
“可進化論已被科學界廣泛接受了呀?”
“恰恰相反,眾多科學巨匠反而相信創造論。比如牛頓,他一生從事科學研究,到了晚年卻得出一個結論,這個宇宙需要造物主的存在,才能如此和諧地運轉。我們學過化學,都知道元素周期表的存在,在周期表中各種元素以一種近乎完美的方式持續排列著,其原子量依次遞增,核外電子數依次遞增,並按規律排列運轉。宏觀世界也一樣,從地月係,到太陽係,到銀河係,到整個宇宙,其構造分布無不合理有序,這會是偶然現象嗎?你再想想看,不用說人類、或其它高等動物體了,就是一隻小小螞蟻身體上的一個小小器官,比如一隻觸角,其結構是多麽的複雜精妙?僅靠毫無意誌的自然界,能夠自發地產生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類靠自然演化產生,其機率非常非常小!就算小到幾百億分之一,可能性畢竟存在呀;給予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便有產生的可能性,甚至有其必然性!”
“人類自發產生的可能性為零。打個比方,我們把一些散碎的原材料,裝在一個密封的容器裏,搖啊搖晃啊晃,無論搖晃多少年,它都不能自動組裝成一台精密儀器!”
······
二人辯論好久,誰也沒能說服誰。杏雨好奇創造論是如何解釋宇宙產生的。頌恩身邊沒有《聖經》,好在她能背誦:“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麵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麵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是這樣!”杏雨聽了,竟有些驚喜,說:“我們中華民族的上古曆史,也有類似的說法!”說著便把盤古開天辟地的故事講給頌恩聽:“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
······
二人從天地開辟談到人類起源。頌恩講亞當、夏娃、伊甸園,杏雨講女媧造人。接著她們又談起史前大洪水。頌恩講諾亞方舟,杏雨講大禹治水。
待頌恩把一篇《創世記》說完,杏雨也把中華上古史給頌恩講了個大概。除了開天辟地、女媧造人、大禹治水,杏雨還講了誇父逐日、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後羿射日等故事。
《聖經》的知識,杏雨以前知之不多;而對頌恩來說,還是第一次聽到中國上古時期的曆史傳說。
“原來中國也有天地初開、神造人、大洪水及各種自然災害的傳說,這不正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印證了《聖經》所載的真實性嗎?”頌恩感慨。
“可我總覺得,這些上古傳說,神話成分多於史實呢!‘一個民族的記憶是神話’,人類史前文明的記載,多半采用半史實半神話的形式,從而讓人覺得太過離奇。比如‘後羿射日’裏的九嬰,是長有九隻頭的怪物;還有你剛才講到的諾亞方舟,當時的人類怎麽會有能力製造那麽巨大的船隻呢?居然能容納地球上所有的物種?”
“你這麽問,我難以解釋清楚,但我從不懷疑《聖經》所記載一切的真實性。也許,那時發生的事,是我們的祖先以當時的眼光來觀察、來理解、來記載的。成千上萬年過去了,我們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便覺得不可思議了。”
······
合作計劃
跟杏雨相處的這幾個月,是黃頌恩作為一個記者最為輕鬆自如的時期,這主要得益於杏雨給予她的諸多幫助。除了本職工作,她自己的寫作計劃同樣進展順利,書名是早已擬好了的:《The Factory Girls in the Pearl River Delta》,即《珠江三角洲的打工妹》。
在泰迪廠體驗打工的日子裏,黃頌恩如是評論道:
“在這裏,我仿佛看到了十八世紀英國工業革命時期,那些終日忙碌在織布機前的婦女和兒童。這些打工妹每天要不停地工作十個小時以上,甚至長達十四個小時。她們的住宿條件奇差,十多個人擠在一間地下室裏,夏天沒有空調,冬天沒有暖氣,也沒有充分的通風換氣設施······”
“她們沒有娛樂、沒有休閑、沒有節假日。她們如此辛勞,她們的勞動效率如此之高,可她們隻需要一碗劣質的米飯和一張簡陋的鋪位···”
“她們的收入是極低的,每周工作六天半、甚至七天,一個月的勞動所得,隻不過相當於一個普通美國工人幾小時的收入···”
“這些打工妹大都來自從貧窮的鄉下。她們在這裏終日辛勤勞作,把自己的力氣和汗水毫無保留地奉獻給這座城市,但她們並沒有被這座城市接納。她們享受不到城市居民所享有的權益和福利,相反,這座城市還要從她們那裏收取不菲的管理費!”
“她們的工作性質和工作環境,對她們的健康造成了很大影響,最直接的一點就是對她們視力的傷害。除了視力,還有更為嚴重、影響更為深遠的身心危害。她們一旦失去勞動能力,卻得不到應有的補償和救助,也得不到法律和政策的保護。唯一的結局就是離開這裏,回到鄉下去···”
“資本主義國家每五、六年一次的經濟危機,竟然連續二十多年沒有出現,這要感謝中國經濟的騰飛。中國製造打破了資本主義故有的經濟規律,大大延緩了經濟急危機的出現···有統計表明,這裏的打工妹們需要生產十億件襯衫,掙得的利潤才夠購買美國製造的一架客機···”
“這裏的打工者是不幸的。但我相信,她們是可敬的,她們是偉大的高素質勞動者,是這個偉大的文明古國複興和崛起之路上的築路石。她們更是人類財富的創造者,世界經濟的版圖將在這些打工者手裏徹底改變!”
······
到泰迪廠之前,黃頌恩的工作總是磕磕絆絆。她來珠江三角洲快半年了,雖然長著一副中國人麵孔,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卻是徹頭徹尾的西方思維。她對本地的風俗傳統、人情世故以及各種職場規則一竅不通。說白了,就是水土不服。此外還有一點,她每到一處深入第一線體驗工作,勞累尚在其次,最大的問題是回到宿舍也沒有一個獨立的空間。給雜誌社的稿件還能按時交差,可自己的寫作計劃卻是一拖再拖。這樣下去,隻怕是五年時間都難以完成既定目標。
為此,黃頌恩一直在試圖改變方式,使打工體驗變得省時省力、更有效果。她嚐試過不少辦法,都行不通。直到遇見杏雨,一起工作、生活一段時間之後,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才漸漸明晰成型:她想請杏雨當助手,二人分工合作,共同完成報道任務和寫作計劃。在大部分時間,由杏雨完成打工的實際體驗任務;經杏雨口述或筆錄,經自己變成正式的書麵文字。為使實際體驗豐富翔實,具有代表性,爭取每隔一段時間換一份工作。在必要或條件具備時,自己才跟杏雨一起深入到打工第一線。
至於杏雨的報酬,除了她自己打工所得,自己還要另付錢給她。這部分錢要按照美國的方式、美國的標準,每兩周付一次。這份收入,要比杏雨打工所得要高出好多倍;
為了便於隨時交流,爭取杏雨跟著自己一起住在廠外,住宿費由自己負擔;工作之餘,幫助杏雨學習英語;等《珠三角的打工妹》一書出版之後,再從稿費裏拿出一筆錢酬謝杏雨。
主意一定,黃頌恩便找了個機會,征詢杏雨的意見。
“杏雨,還有一周,我就要離開了。”
杏雨聽後滿是不舍。
“按計劃我早該走了。但在這裏遇見了你,跟你很投緣,就多呆了一個月——當然,這是主的安排。”
“你自己辭職,這個月的工資和押金怕是拿不到手了。”杏雨怕她又開始談信仰,就岔開話題。
“我隻是想體驗一下工作,錢多錢少無所謂的。”
“你在雜誌社一個月···”杏雨見頌恩這麽不在乎錢,很好奇作為記者她的工資有多高。可剛開口又打住了——她曾經聽說,打聽外國人的工資不禮貌。
“噢,你是問我雜誌社的工資嗎?一年六萬多美元。但我現在出差在外,加上補貼相當於拿雙份工資。”頌恩見杏雨欲言又止,便主動說了。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杏雨表示歉意的同時,卻被頌恩報出的數字深深震撼了!心裏粗粗一算,不考慮出差補貼,頌恩一個小時的工資,就相當於自己半個月的收入!頌恩一年的工資,自己打工要一百多年才能掙回來——這豈止是天壤之別?
“這沒什麽,我們是好朋友嗎!就算在美國,好朋友之間也是無話不聊的,包括年齡、工資。對了,我還有事想請你幫忙呢!”
“你請講。隻要能幫到,我一定盡全力!”杏雨毫不遲疑地說。
頌恩便把自己想好的合作計劃,全盤跟杏雨說了。
這真是天上掉餡餅,直接砸進嘴裏!杏雨聽了,一時不敢相信。待頌恩又重複了一遍,杏雨才確信這是真的,不由得激動萬分!到哪裏去找這等好事?工資要高出好多倍,說不定,家裏的債務就此可以還清、就此可以翻身了呢!另外,還可以跟頌恩學英語、親自參與了一部新書的誕生!
冷靜一想,杏雨還是把頌恩另給她的報酬推掉了。雖然家裏急需錢,錢也要掙得心安理得。自己雖然在幫頌恩,頌恩也給自己提供免費的住宿和學習英語的機會。無功不受祿,做人不能貪。在杏雨的固辭之下,頌恩隻好說這件事到時再定。
“等出版以後,這本書能在中國買到嗎?”杏雨興奮地問。
“怕是買不到。”頌恩猶豫了一下說。
“為什麽?”
“我聽說,中國新聞出版物的審查製度很嚴格。不瞞你說,這本書肯定要涉及到當前社會上諸多不合理的地方,更會提到一些陰暗麵。因而,不合適在中國出版發行。”
“是這樣!你寫這本書,會違背本地的某些規定嗎?”杏雨不無擔憂地問。
“嗯!這件事我真的不大清楚,應該不會吧。我隻是把所見所聞和自己的看法見解寫下來,並沒有違背事實、更不會虛構!作為記者我這樣做,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頌恩自信地說。
話說到這裏,杏雨剛才的興奮勁消失大半,變得猶豫起來。頌恩姐雖說也是華人,卻是《紐約客》雜誌社的記者,是在給美國媒體做事。自己在這方麵幫助頌恩姐,不就間接地幫了美國人對自己的國家說三道四嗎?
“你放心,你雖然在幫我,但你是以一個打工者的身份,因而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就算有什麽問題,我也絕對不會把你牽扯進來的。”頌恩似乎看出了杏雨的心思,急忙安慰她,“再說了,肯定不會有事的!”
“倒不是害怕會有什麽事,我是在想···”杏雨想說出自己的想法,又覺不妥,“頌恩姐,很對不起,這件事我還得想想,明天答複你!”
頌恩不解剛才還興高采烈的杏雨,不知為何突然就蔫了下來;見杏雨說話的語氣很決斷,便不再勸說,隻是希望她考慮後能答應。
晚上躺在床上,杏雨輾轉反側。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強烈地誘惑著她,頌恩姐又是個難得的好心人;但讓自己去幫著外國人,去報道自己國家的陰暗麵,哪怕是間接地,她又萬難做到。是夜,杏雨幾乎通宵未眠。
第二天,杏雨滿懷愧疚地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頌恩。說這件事,她真的是無法幫忙。她還把自己的想法,婉轉地解釋給頌恩聽。頌恩無法掩飾失望,但表示理解,也尊重杏雨的決定。頌恩說自己還要在這裏呆幾天,隨時等待著杏雨改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