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失血的家鄉
第一節 先生與師父
周杏雨的祖父周義山,出生於上世紀二十年代初。那時,新式教學還沒有傳到山裏,石澗村的孩童上的還是舊式私塾。私塾許先生是前清秀才,曾在山下古城接受過新式教育。他本來懷有濟世救民之心,因厭倦了軍閥、黨派之間的內鬥,又在兵荒馬亂中被人誤傷,造成腿腳不便,從此便絕了雄心壯誌,回到家鄉設帳授徒。
許先生教學即不固守傳統,也不全盤西化。他以國學為本,從老三篇《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講起,一直到四書五經;同時,他也向學童們講授他在新式學校裏學到的科學知識和新理念。
周義山十歲開始在許先生的學堂裏上學。跟周義山同年入學的有三個孩子:一個是本族兄弟周義存;一個叫餘國華,也是同村的;另一個孩子來自石澗村東二十裏外的薛格莊,名薛鍾武。薛格莊也有私塾學堂,薛鍾武的父親因仰慕許先生的道德文章,就把孩子送到他的帳下,吃住則都在周義山家裏。薛鍾武的父親薛祖望跟周義山的父親周連莊是盟兄弟,兩家世代交好。
私塾許先生最能談得來的,是村西鬆鳴寺(村民稱之為老佛殿)的主持。鬆鳴寺位於村西海龍山腳下的雙龍潭畔,是一座千年古刹,始建於唐初,終毀於文革。寺邊山上是一片鬱鬱蒼蒼的鬆林,每當山風吹過,陣陣鬆鳴響徹山穀,如大海揚波,故稱鬆鳴寺。據傳,唐代大詩人賈島曾在此寺掛單數月,留下了“閉關鬆波起,開門月滿山”的詩句。一渡和尚不僅佛法精湛,還有一身的武藝。鬆鳴寺裏還有一個小和尚,俗名陳承藍,是一渡和尚外出化緣時收留的乞兒。陳承藍和周義山兄弟四人年齡相若,後來又一起學功夫,就成了好朋友。
那個年代的中國,派係紛爭、軍閥混戰,各股勢力打著救國救民的旗號,行的卻是禍國殃民之實。他們搶奪地盤、相互殘殺,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風騷三五年。直搞得餓殍遍野,十室九空,百業凋零、國將不國,為日本侵略中國創造了絕佳的機會。
由於地處偏僻,軍閥混戰並沒有給石澗村帶來直接破壞;在後來的日本侵華戰爭中,石澗卻成了重災區。日本鬼子頻繁進山掃蕩,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後的事了。當餘國華、薛鍾武、周義山、周義存四兄弟尚在村裏讀私塾時,日本侵略者已經占領了東三省,勢力滲透到華北地區;並四處挑釁滋事,扶持漢奸傀儡政權,其滅亡中國之心昭然若揭。許先生在給學生們教授國學、新學之餘,常常縱論時局,罵鬼子、罵漢奸,罵那些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軍閥,憤激之情溢於言表:
“白山黑水,土地一百萬、同胞三千萬,在慘遭日寇鐵蹄的蹂躪!”
“華北危在旦夕,殷汝耕,就是當代的石敬塘!”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
一次許先生和一渡和尚談論時局,一渡和尚說倭賊侵我中華,學童們將來都要擔負起保家衛國的重任,僅有文章還不夠,要文武雙全,許先生深表讚同。回到學堂之後,許先生便問孩子們可願意跟一渡師父學功夫,孩子們都興奮地答應了。
正式教習之前,一渡要孩子們先紮基本功。每日清晨,雞叫三遍剛過,孩子們跑步來到村西的雙龍潭邊,腿上綁上沙袋晨練,一渡和尚不時指點查考。寒來暑往,沙袋越來越重,堅持時間越來越長,身體也越來越輕。如此三年過去了。
一日晨練結束後,一渡和尚告訴他們一個好消息,從明日開始,就要教習他們真功夫了!
可薛鍾武不願練習拳腳,提出想學習劍術。他自開蒙始,於詩詞一道,最喜劍詩。他極仰慕古時李白、辛棄疾那樣的俠士劍客,盼望長大以後能跟他們一樣,攜書仗劍走天下,鏟盡世間不平事。他嘴裏常常念念有詞:“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試君,誰有不平事”;“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沙場秋點兵。”;“白虹座上飛,青蛇匣中吼。劍決天雲外,劍衝日中鬥。劍破妖人腹、劍拂佞臣頭······”
聽到薛鍾武的請求,一渡和尚說:“吾不習劍,卻有刀法一套,可傳授於你,你可願學?”薛鍾武想劍、刀都差不多,就高興地答應了。
一渡和尚所授刀法曰“戚家刀法”。據傳,這套戚家刀法,乃是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專為擊殺倭賊而創。明朝中葉,倭寇屢犯我東南海隅,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戚繼光自幼立誌平定倭患:“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在常年征戰中,戚繼光創建了“鴛鴦陣”法,連戰皆捷,是野戰中克製倭寇的利器;但是在單打獨鬥中,明軍仍多吃虧。為解決這一問題,戚繼光製“戚家刀”,創“戚家刀法”。一渡和尚的遠祖是戚繼光帳下親兵,諳悉戚家刀法,把自己的寶刀和刀法作為傳家之寶,代代傳了下去。
幾百年過去了,寶刀依然澄亮如新。為了方便弟子薛鍾武學習戚家刀法,一渡和尚拜托村東的鐵匠,按照祖傳寶刀的式樣打製了一把大刀。這樣師徒二人一人一把,演練起來方便多了。
當時他們都未曾料到,十年後,這套四百年前戚繼光為平定倭患而創造的刀法,在抗日戰場上重放異彩。
第二節 投筆從戎
光陰荏苒,幾年過去,當年的孩童已經長大,四兄弟都從私塾畢業了。餘國華、薛鍾武考入古城第二師範學校,繼續接受新式教育;而周義山、周義存二兄弟留在了村裏,耕讀傳家。
西安事變後,餘國華、薛鍾武回到家鄉。這次,他們是來跟先生和師父告別的,他要奔赴延安了。同行的,還有古城師範的一名同學,家在太行山東部的平原地區。三人隻在石澗村住了一宿,拜別先生和師父後,第二天便要結伴西行。許先生寫了一副字送給他們:“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師父一渡和尚則把祖傳的戚家刀贈送給了薛鍾武。
當晚,薛鍾武則住在了周義山家。周家傾盡所有,招待這位即將遠行的年輕人。周連莊拿出自釀的高粱酒,親自作陪,為義兄的兒子壯行。
翌日一大早,餘國華三人就出發西行了。許先生拖著不靈便的腿腳,非要和周義山、周義存等幾位同學一起為他們送行。山一程、水一程。一路上,三位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學生,給送行的同學們介紹國際、國內局勢,講解抗日救國的道理,探討中國未來的出路。同學們聽後眼界大開,連經見過大世麵的許先生亦稱受益匪淺。
不知不覺,大半日過去。穿越十裏長穀烏石陘,便到了十八盤腳下。十八盤天險,是本地由冀入晉的唯一通道。翻過此山,就進入山西省地界了。餘國華等三人堅持不讓再送了,許先生和同學們隻好作罷。想到師生一場,此地一別,這一路上兵荒馬亂,將來更是槍林彈雨,真不知將來是否還有相見的那一日,許先生不禁悲從中起。餘國華、薛鍾武安慰說,國難當頭,好男兒當為國效命、浴血疆場,才對得起祖宗社稷,對得起父老鄉親。先生連聲說是,可惜自己身體不好,否則也會跟他們一起投筆從戎的。
餘國華等三人,沿著太行古驛道西行入晉,翻呂梁,渡黃河,輾轉千裏奔赴延安,從此一去便杳無音訊。直到五十年代初,海源縣民政部門的幾名幹部,來到石澗村,把一方光榮烈屬的匾牌掛在了餘國華家門上,鄉親們才知道他已經長眠在遙遠的大西南。
薛鍾武則在六十年代末犧牲在了台灣,直到八十年代初期,烈屬匾牌才掛到他家大門上。那時,因多次政治運動的衝擊,他家已經家破人亡了。那位來自太行山下平原地區的同學,跟來自白區的一個女學生相愛,在一九四二年的搶救運動中受到株連,遭到錯誤審查,一直關押在黑窯洞裏。在一九四七年春胡宗南部進犯陝北前夕,邊區政府撤離延安時,被雙雙錯殺在延河岸邊。
第三節 抗日模範村
餘國華等三人走後半年,七七事變爆發,中國對日本正式宣戰。民國政府領袖蔣介石先生發表廬山宣言,號令全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抗日守土之責,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日寇妄圖短時間滅亡中國,兵分三路,分別沿著津浦線、平漢線和平綏線,向華東、華中、華北三個方向猖狂入侵。
在民族危亡的緊急關頭,“兄弟鬩牆,外禦其侮”的古訓起了作用,國共兩黨暫時捐棄前嫌,達成停止內戰、一直對外的合作協議。中國工農紅軍改編為國民革命第八路軍,在總司令朱德的率領下,開赴太行山區,建立抗日根據地。
八路軍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憑著極為簡陋的武器裝備,展開了艱苦卓絕的抗日遊擊戰爭。朱總司令曾賦詩一首,記錄了當時抗日的艱辛:
立馬太行側,十月雪飛白。 戰士仍衣單, 夜夜殺倭賊。
石澗村群山環抱、易守難攻,是發展抗日根據地的理想所在。八路軍到達太行山區之後,不久便在石澗村建立了基層黨組織。除了支部書記餘國為外,其他黨員都遵守“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的原則,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因而,村民們都知道村裏有共產黨,卻隻知道餘國為支部書記,不知道其他還有誰。此外,村裏還相繼成立了青抗先、婦救會、模範隊、兒童團等抗日組織,這些組織都是公開的。抗日救國運動在石澗村迅速蓬勃發展起來,革命歌曲,日夜響徹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村裏:
革命隊伍哪裏來,西北陝甘寧。
雄糾糾的是哪一個,朱德毛澤東。
······
在石澗西北一百裏外深山的一處山洞裏,藏著八路軍的一座兵工廠,製造簡陋的槍炮子彈。當時,兵工廠所需原材料非常短缺,大都是靠地下工作者冒著生命危險,從山下的敵占區偷運過來的。石澗村黨組織知道此事後,便在村裏開辦了一家小型煉銅作坊,從附近鄉村收集廢舊銅材,經熔煉後送往兵工廠。這雖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供需矛盾,但能幫一分是一分。石澗村的百姓踴躍捐獻,把家裏的銅鍋、銅鎖、銅勺等銅器,甚至銅錢、首飾,都送進煉銅作坊的熔煉爐裏。後來,村裏又設立了療養院,用於八路軍傷病員的治療和康複。石澗因此成了晉察冀根據地的抗日模範村。
一九三八年,白求恩大夫率領的醫療隊,駐紮在距離石澗村三十裏的抱樸村。這個醫療隊經常親臨前線救護八路軍戰士,都是用馬匹馱運醫療設備,故稱“馬鞍子醫院”。石澗村北山盛產優質石英石,為支援根據地的醫療事業,村裏又開辦了一座小型玻璃廠,從北山采下石英石煉玻璃,吹製醫用玻璃器皿,供應抱樸村的的馬鞍子醫院。
幾百裏外太行山下的古城,七七事變不久即淪陷,日軍侵華部隊在那裏常年屯有重兵。日寇進太行山掃蕩,八路軍以遊擊戰術打擊日寇,多次在石澗及附近山村展開。為此,本地百姓為抗日救國大業付出了巨大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