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家的路
第四節 近鄉情怯
想著很快就可以見到媽媽、見到妹妹和弟弟,杏雨激動得有些發抖。冬天日頭很短,尤其是在深山裏。待杏雨到達村口,看見夢牽魂繞的家鄉時,已近黃昏。冬日的落輝,淡淡地抹在半坡上,抹在樹梢上,抹在房舍的青石、白牆、烏瓦上。山上的積雪,也被晚霞染成緋紅色。清水溪一如往昔緩緩地流淌著。炊煙已經升起,輕柔地飄展在山村的上空。
杏雨踏著落日進村,路過村東頭劉滿子叔叔家,見牆頭上、瓦楞上,白雪半掩著幹枯的雜草,在寒風裏瑟縮。柴院裏也是一片荒蕪,已經沒有了任何有人居住的跡象。劉滿子是劉老衡的孫子、劉栓牢的兒子。劉老衡是石澗村最早一批共產黨員之一,在抗日戰爭時期為保護八路軍傷員,被日本鬼子燒死。劉栓牢曾是聞名全縣的人物,連年的擁軍模範、勞動模範。大躍進期間一次大幹三晝夜的會戰中,劉栓牢活活累死在了工地上。杏雨的爸爸周國強跟劉栓牢的兒子劉滿子是好友,同在西嶺鋪的小煤窯打過工,一起搭夥做飯。在一起大礦難中,周國強還救過劉滿子的命。
後來,滿子為了給病重的老娘治病,把準備蓋新房娶媳婦的錢都花幹了,那是他多年來靠挖煤下苦力掙下的,花幹了仍是不夠,還欠下了鄉親們不少債。結果是老娘的病沒治好,說好的親事也黃了,滿子娘含恨而終。滿子為了買一副棺木安葬他娘,又不好意思再朝窮鄉親們開口借錢,竟動了歪念頭,去幾十裏外鄰省的集市上偷東西,被抓現行後慘遭暴打···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滿子娘終於入土為安,但滿子偷竊的事卻傳得沸沸揚揚,從此再沒了臉麵在家鄉活人,就卷起鋪蓋跟人外出謀生去了。幾個月後的清明節,滿子曾回家一趟給爹娘掃墓,並還清了欠鄉親們的債務,從那之後再也沒有音信。
杏雨沿著清水溪上行,穿過一條青石街巷,再走一段路,便到家門口了。推開虛掩著的柴扉,杏雨一眼就看見妹妹杏芳正在院子裏掃雪,弟弟啟帆在劈木柴。屋門半開著,裏麵炊煙繞梁,媽媽正拉著風箱做晚飯。眼前的一切,真是太熟悉太親切了,這不正是自己時常夢到的情景嗎?自家的小院,還是三年前離開時那個樣子;唯一的變化,就是妹妹和弟弟都長高了不少,而媽媽頭上的白發,又增添了許多······
望著這一幕,不知怎地,杏雨一雙黑眼睛眼裏霎那間盈滿了淚水。還是啟帆首先看到了姐姐的歸來,他丟掉斧頭,興奮地朝姐姐跑去,邊跑邊大喊姐姐回來了。杏芳見狀,也丟下掃帚飛跑過來迎接姐姐。
媽媽從屋裏出來,起初還以為是在夢裏。等她緊緊地摟著女兒,真切地感受到女兒就在眼前時,才敢相信女兒真的回來了。一家人把杏雨擁進屋裏,讓她坐在灶膛邊取暖。映著灶膛的火光,媽媽心疼地看著女兒,發現這幾年女兒瘦弱了許多;先前紅潤的臉龐也沒了血色沒了光澤,變得發黃發幹。
“小雨,出去三年,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媽媽撫摸著女兒消瘦的臉頰,幹枯的頭發,還有那雙青筋暴露、枯瘦得跟年齡不相稱的雙手,淚水止不住地撲撲下落。
“媽媽,我挺好的!看你,你再哭,我要笑你了!”杏雨望著頭發灰白、臉色憔悴的媽媽,心裏也是悲欣交集。她試圖笑著安慰媽媽,眼淚卻跟著吧嗒吧嗒掉下來······
本來晚飯是準備把年夜剩飯熱一熱吃,現在臨時決定再加幾個菜。杏芳忙著切菜,媽媽掌勺,啟帆燒火。杏雨也要幫忙,媽媽硬是把她推到了炕上,弟弟端來她最愛吃的醉棗。一時屋裏灶火熊熊,水汽蒸騰,說笑聲不斷。坐在家裏溫暖的土炕上,腿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冰凍了幾天的杏雨,身上終於徹底暖和了,臉色也活泛起來。這個家雖然簡陋、雖然寒傖,卻能給杏雨真正的溫暖,尤其是精神上的溫暖。
飯菜好了,有醋溜粉腸、炒木耳,還有一大盆杏雨最愛吃的雜燴菜。雜燴菜裏麵有豆腐、白菜、海帶和紅薯粉條,香氣撲鼻、熱氣騰騰。一家人一邊吃,一邊聽杏雨講述回家的經過和這幾年的打工經曆。說起當時因買錯票沒能去鵬城找王會娟的事,媽媽忽然想起一件事:會娟的妹妹會寧年前夏天暑假裏來找過杏雨,那時會寧高中剛畢業,高考後被省城的一所師範大學錄取;她姐姐會娟也已不在鵬城打工,那家電子廠因競爭激烈倒閉關門。會娟回到家裏,在縣城農貿市場租了一個攤位,經營布料生意。杏雨聽說會寧考入大學,才想到昔日同窗都已畢業,或步入社會或進入大學深造。杏雨為他們高興的同時,心裏也湧起縷縷悵然。
吃過晚飯,杏雨問起最近有沒有滿子叔叔的音訊。媽媽歎了一口氣,講起了劉滿子近幾年的事。
前年清明,滿子沒回來,人們猜測他定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否則以滿子的孝心,即便是跑到天涯海角,也定會記得回家給他爹娘掃墓。後來過去十多天,穀雨節到了,村民開始忙著種瓜點豆,有警察來村裏調查劉滿子。原來滿子因盜竊被扣在了晉省。
後來陸續傳到村裏的消息是,滿子加入一個跨省流竄盜竊團夥,並成了團夥頭目的高級合夥人。因作案次數很多,金額巨大,被判了重刑。具體刑罰有多重、是死是活,就沒人清楚了······
第五節 短暫相聚
杏雨非常珍惜跟家人團聚的一分一秒。她幫媽媽做家務,擔水、洗衣、做飯,裏裏外外忙個不停。她查考妹妹、弟弟的功課,詳細詢問他們在學校的學習情況;囑咐他們一要搞好學習,二要注意身體。
啟帆最聽姐姐的話,杏芳卻精怪的很,叫姐姐不必擔心自己的學習,反倒私底下盤問起姐姐,問姐姐信中多次提到的那個林工是怎麽回事。不提則已,一提起林雪鬆,往事湧上心頭,杏雨一陣失神。她老實告訴妹妹,林工已經出國留學。見到姐姐的失態,杏芳很為姐姐不平,有些憤怒地問姐姐是否被那個混蛋給甩了。杏雨見妹妹誤會了,趕緊解釋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期間,兒時的夥伴和同學們聽說杏雨回來了,都來看望她,最要好的朋友秀芬、靖南和蘭月也都來了。聊起村裏的同齡人,說好多人都離開了家鄉,有的參軍走了,有的打工去了。秀芬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蘭月也於年前結婚了。靖南在市裏上衛校,準備畢業後回家鄉行醫。
靖南還特地向杏雨打聽,如何坐火車去雲南。等明年畢業掙錢了,她要去南疆看望長眠在那裏的爸爸。
靖南小名盼兒,奶奶給取的。她出生時,爸爸還在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南疆前線作戰。家裏給他寄去報喜信,並要他給孩子取大名。他請戰友們幫忙出主意,最後連指導員幫他選定了“靖南”這個男孩子氣的名字。
靖南還不到一周歲時,她爸爸在南疆前線犧牲。得到消息,一家人頓時感覺天塌下來了,但沒敢告訴奶奶。靖南的媽媽一人挑起了養家的重擔。上有老,下有小,政府發給的幾百塊撫恤金,她一分也不敢動,全部存到鄉裏的信用社,準備留作孩子長大上學的費用。
靖南初中要畢業的那年,一直被瞞著的奶奶終於知曉了兒子犧牲的消息。十多年來,她天天念叨著兒子,天天在村東口望眼欲穿地盼兒子,卻不知兒子早已長眠於南疆的烈士陵園。原來,兒子一月一封的家信,都是戰友們模仿兒子的口氣寫成後寄來的。希望一朝破滅,奶奶受不了打擊,一下子暈倒在地得了腦溢血。經搶救雖然保住了性命,卻隻能終年癱瘓在床,不久雙眼也哭瞎了。早年政府發給的撫恤金,也因此花得一幹二淨。靖南不得不輟學回家,幫助媽媽種田割草、料理家務、伺候奶奶。奶奶癱瘓在床兩年後去世。臨走前,奶奶拉著靖南的手,留下遺願:等將來日子好過了,希望靖南走一遭那遙遠的南方,去看望埋在那裏的爸爸,掃一掃他的墓。靖南哭著答應了奶奶。
海源縣退伍戰友協會聞知此事,自發捐款,為靖南籌措了一筆學費。但靖南放棄了上高中、考大學,因為她明白這條路時間長、花費高,且充滿了未知數。她選擇了上市裏的一所職業學校,以便早些畢業工作,掙錢養家;並盡早去南疆看望爸爸、實現奶奶的遺願。
杏雨幾次到墳上看望爸爸,她的爺爺、奶奶也葬在那裏,還有老爺、老奶奶,周家的列祖列宗。爺爺的墓穴裏隻有幾件衣物,他犧牲在戰場上後,埋在了當地的烈士陵園裏。杏雨來到祖墳祭奠,照例都是要說幾句話的:“爸爸,我看您來了···”每次還沒說兩句話,就哭得止不住了···爸爸離開已經有三年多了,可爸爸的音容經常浮現在杏雨眼前。為了這個家,為著姐弟三人的學業,爸爸沒日沒夜地勞作。一雙滿是老繭的大手,累累傷痕常年不斷,總是用白膠布胡亂地纏著;因為常年挑擔子拉板車,左肩比右肩明顯地低下去好多。才四十幾歲的人已顯得佝僂,頭發也白了多半······
杏雨還抽時間爬了一次海螺山。這座山曾踏遍了自己少年時代的足跡,山穀裏可還有那時留下的回聲?杏雨站在山頂上四望,村莊、阡陌、田疇盡收眼底。可惜是冬季,大地褪去了盛裝,山川一片寂寥。杏雨望著遠天連綿的雪嶺,想起那布穀聲裏、如火焰般燦爛的山丹花開滿山野的夏季···那個時候,天天掛在嘴邊的那首《信天遊》,又在耳畔響起。
歌聲中,往事如潮水般漫上心頭,一件件似乎發生在昨日,又似乎很遙遠。往事,無路是甜美的,還是酸楚的,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一切都已成為煙雲、一切都一去不複返了!
清貧而快樂的少年歲月,早已隨著潺潺東流去的清水溪,永遠永遠地流逝了!
杏雨細細地品味著享受著跟親人團聚的幸福,唯恐浪費一分一秒;但時間是留不住的,四天時間眨眼即過。雖有萬分留戀,杏雨不得不準備出發了。
“小雨,咱就留在家裏,哪兒也不去了。欠人家的錢,總有一天會還清的!”媽媽一次又一次勸說。
可哪能不出去打工呢,留在家鄉,隻能是想想而已!欠鄰裏鄉親的錢要還,更有妹妹弟弟上學的花費!爸爸媽媽日夜操勞,一輩人吃下兩輩人的苦;自己中斷學業,出去打工,不就是盼著妹妹弟弟能繼續上學嗎!
杏雨終於說服了媽媽。媽媽的唯一要求,就是要杏雨盡可能換個工作,哪怕掙錢少些也行,因為那家鞋廠太耗人了!杏雨答應了媽媽的要求。
來時匆匆,沒有帶什麽東西,離去時行李卻增加了不少。媽媽花了兩個晚上給杏雨趕製了一床全新的被褥,給她備足了幾天的幹糧,還有兩大包家鄉的土產小吃,有紅棗、柿餅、紅薯條等。一包帶給廠裏的同事,一包送給陳路他們。
杏雨隨身行李中,還有一件奇特的物品,是一瓶土。媽媽見女兒如此憔悴消瘦,還以為她不服南方的水土,便在家門口井欄邊挖了一些泥土,裝在瓶子裏,硬要她帶上。這是本地的一個風俗傳統,離家遠行的人,把鄉井土帶在身邊,一可慰思鄉之情,二可以治水土不服。有了病痛,撚一撮鄉井土溶在水裏喝下去,有時能收到奇效。
因要趕在九點之前到達縣城跟陳路他們會合,杏雨一大早就得動身。杏芳和啟帆堅持送姐姐到鎮上。“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清冷的街巷、甘冽的空氣、冰潔的山月,此起彼伏的雞鳴,還有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犬吠···這一切,跟初次離家遠行時沒有什麽兩樣,杏雨不時駐步回望家裏。
從遙遠南方回家的路,是何等不易!這次離去,下次歸來,就不知道在何年何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