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的死訊很快就在楊家親朋間傳開了,從這天起楊家迎來了一波接一波前來吊唁的人們,貴平隻好忍了悲痛先張羅著把母親的遺體送到醫院太平間去放好,然後又回到大哥家幫著招待客人。
那邊澤文吩咐剛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侄子楊逑分別往他兩個姑父的單位打電話,讓他們告訴兩個妹妹愛新和楊越速回。邱作田和薑遙收到消息後很默契地都決定先不告訴各自妻子實情,他們都說是老太太病情有些加重,想兩個在外的女兒了,家裏這才叫她們回去的。
愛新和楊越聽完自然都是心急如焚,愛新又立刻往楊越的單位打了電話,跟她約好了時間兩個人先在石家莊碰麵,然後一起坐車回家。姑娘是娘的貼心肉,她們兩個各自買好票後,又都利用開車之前的時間跑到商店裏給母親買了不少軟爛好吃的點心,想著提回家去讓老娘多少嚐上一口也是好的。楊越先坐車到了石家莊會上愛新,兩個人再換車出了山海關一路向北奔著她們的家鄉而去。
到了煤城站,她們拎著大包小包下車看到了來接站的楊逑,
愛新心急一把拉住他問:“你奶咋樣了?還能吃東西不?能認人不?”
楊逑不知怎麽回答,隻好一邊接過兩個姑姑的行李,帶著她們往外走,一邊含糊地說:“還行吧,回家你們就知道了。”
楊越聽了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她頓了頓腳步,忽然開口問:“逑逑,你奶是不是沒了?”
楊逑後背一梗,站住了,然後他低著頭輕輕地“嗯”了一聲。愛新和楊越眼前都是一黑,相互拉著手才站穩,還是愛新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不管不顧,趔趔鏘鏘地向前急走,
嘴裏念叨著:“我要看我媽,我要看我媽!”
楊越這時心裏空蕩蕩的,她被愛新拉扯著向前跑,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流著。楊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安慰兩個姑姑,他隻好悶不吭聲地帶著她們走到了車站外麵停著的一輛麵包車前,這個車是市裏交際處這兩天特意派給澤文幫著辦喪事的。
楊逑拉開車門讓他二姑和老姑上車,在回家的路上他從兜裏掏出三塊黑紗,給兩個姑姑一人一塊,然後又默默把自己的那塊重新帶了上去,他心細,之前去接姑姑們的時候怕刺激到她們,所以先把黑紗摘了。愛新和楊越帶上黑紗,嗚嗚咽咽哭了一路,到了家裏見了貴平和澤文,澤武更是抱頭痛哭。大家哭過後,貴平又讓車送她們姐三個一起去了趟太平間,到那兒讓兩個妹妹看看母親,她們圍著母親的遺體又是一陣大哭,然後才又重新回到了大哥澤文的家。
澤文一邊忙亂著招待政府和各個廠裏來吊唁的同事和朋友,一邊吩咐振興帶人去為趙氏看墓地,當年葬父親的那片墳場後來市裏搞基建都給平了,如今得給母親在市東頭新修的公墓裏另買塊地方了。振興跟著他爸給安排的交際處的熟人上公墓去了兩趟在靠西邊的坡地上選定了一塊地方,澤文又讓人開車拉他上去親自看了看,覺得還算妥當,於是就當場拍板買下了這塊墓地。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家裏的親戚坐在一起大夥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出殯的流程,貴平她們姐幾個收拾出趙氏生前常用的一些衣物打好包準備去火葬場的時候一並燒給母親。
第二天楊家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澤文這些年在煤城本來就交際廣,朋友多,現在又剛剛當上了市長,這個節骨眼上家裏出了大白事,所有那些跟楊家能沾得上邊的人家當然全都到齊了,不止這樣,政府裏的大小領導前兩天也都相繼來看望過,甚至一把手馬書記也抽出了半天時間到楊家來慰問了一下澤文,所以到了出殯的這天,來的人就更多了,大小汽車整整堵住了楊家門前的一條胡同。
周圍的鄰居都圍上來看熱鬧,有人感慨說:“看看人家這老太太,別看悄沒聲地在炕上癱了幾十年,這一走恨不得驚動了全市的人,這喪事辦的多排場,多風光啊!老太太這輩子算是值了,沒白活!”
這話聽到澤文和貴平他們幾個兄妹的耳朵裏,心中多少湧起了一絲安慰和得意,想當年他們跟著父親楊皮匠住在租來的大雜院裏的時候,哪能想到楊家會有今天,母親一世受苦,如今得盡哀榮,總算是沒白生養他們這些孩子一回。
趙氏的喪事就這樣風風光光地辦完了,接下來的日子裏,貴平,愛新,楊越就呆在大哥家每天在母親原來的屋子裏收拾整理母親的遺物,準備一七,三七的時候再拿些去墳前燒給母親。
這天貴平正和愛新一起倒動炕裏頭趙氏放零碎東西的箱子,趙氏心細,又愛整潔,所以她的東西不管大小都是扁扁成成用碎布頭一個個包好的。貴平和愛新這時挨個拿出來打開看裏麵都是些什麽,貴平這邊正從箱子裏往外掏小布包,就聽見愛新在旁邊“噗”地笑了一聲,她好不奇怪,這些天因為媽走了,大家心情都不大好,沒事兒說起來抹眼淚倒是常有的事,怎麽愛新今天倒笑起來了。
她抻頭過去看愛新在幹什麽,正好愛新也扭過身來手裏捧著個打開的小布包遞給貴平看。貴平看見在那塊藍花的小碎布上整齊地碼著一打紙片,她驚奇地拿起來看,趙氏向來不識字,所以貴平很奇怪母親怎麽會嚴嚴實實地收藏著這些寫滿了字的紙。待到她拿起兩張看了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接著就揚聲衝著外麵叫:“小越,小越,你來!”
楊越正在院子裏曬被子,聽見貴平叫她就答應著進來了。
貴平把手裏的紙片遞給她說:“你看看,這是誰寫的?”
楊越莫名其妙接過來一看,那紙上麵歪歪扭扭地寫道:“顏真新欠錢不還*****朝西!顏真新欠錢不還*****朝北!”
她也愣住了,再翻下麵的那些紙片,上麵寫著的也都是自己小時候和同學賭氣的罵人話,幾十年過去了,她早就已經忘記了少年時的那些瑣事和曾經的憤怒,沒想到當年的這些胡亂塗烏的紙媽竟然都悄悄地替她收了起來。這時乍一看見這孩子氣的東西,耳邊又聽見大姐問是誰寫的,
她也禁不住一笑說:“是我唄!小時候不懂事瞎寫的,誰想到媽都給收起來了。”
“媽不識字,所以看到有字兒的紙她都不敢亂扔,想來是那時候她怕是你有用的東西,所以全都替你攏到一塊用那布包起來了。”愛新在旁邊接口說。
楊越點了點頭,想起當年的情景,忽然一陣心酸從心底裏躥了上來,那麽多年以來她一直都覺得媽不關心她,哥哥姐姐就知道管著她,她曾經恨過這個家,總是希望遠走高飛離媽遠遠兒的不再回來。如今媽沒了,她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多年前曾小心翼翼地收藏過小女兒的隻言片字,她把它們用布包起來放在身邊,等著哪天孩子來找了,她能好好地交給她,這就是一顆當媽的心!這個世上除了自己那不識字的老母親誰還會為她收藏那些寫滿了罵人話的紙條呢!
媽!媽!多年來對母親和這個家的不滿此時全都化作了一種濃烈的酸痛,它們充斥在楊越的胸中,梗在她的喉嚨裏,直到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有多麽愛母親,有多麽依戀這個家!隻可惜這一切都已經沒了。楊越再也無法掩飾心中的痛苦,她捧著那些紙片坐倒在炕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貴平和愛新先是一愣,接著就全都明白了,她們是心相連的姐妹,這時聽著小妹的哭聲,想著那愛了她們一世的母親,也都止不住地淚刷刷掉了下來。一時之間趙氏的小屋裏安靜起來,隻有三個女兒低低的啜泣聲在空氣中輕輕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