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旭日廠
第四節 春暉的心事
謝春暉中等個兒，跟杏雨幾乎一般高，長著一張娃娃臉。如果不是她自己說起，沒有人會想到她已是一個五歲孩子的母親。春暉是個自我封閉、小心謹慎的人，不大合群，除了跟杏雨之外對其她人都是淡淡的。她的眼神裏總是流露著焦躁和無奈，常常瞪著眼睛看著窗玻璃發呆。她有時也會強迫自己笑一下，但笑得很勉強；有時也會跟同事們瘋鬧一會兒，但鬧過之後則是更長久的落寂。
何菁菁的性格和謝春暉相反，對誰都是嘻嘻哈哈的，對什麽事都不太認真，有些玩世不恭。菁菁高挑個兒，皮膚白，又善於穿著打扮，雖然來自小城鎮，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城市女孩，在打工妹中顯得鶴立雞群。見春暉總是默默的，菁菁想逗她開心，便給她起各種綽號。這引起了春暉的不滿，每次都抗議，菁菁覺得好玩，越發叫得起勁。
在試工期間，杏雨多次幫過菁菁；春暉得以考核過關留下來，完全是靠杏雨的舍己相助，因而二人都成了杏雨的好朋友，都拿杏雨當妹妹來看待。春暉和菁菁不大合得來，都想避開另一位單獨跟杏雨相處，這讓杏雨很為難。好在杏雨工作之餘，一心撲在學習上，並沒有多少時間出閑聊閑逛，對春暉和菁菁的邀請，能推就推。在第一次發工資後，春暉提出要請杏雨客，並說出重話，如果再不領情，就是看不起她。杏雨無奈，隻好跟著春暉去了附近的大排檔。
二人邊吃飯邊閑聊，聊起彼此的家鄉，春暉告訴杏雨，她家在贛南大餘縣，是山區。
“是不是當年紅軍打遊擊的地方？陳毅元帥寫《梅嶺三章》，好像就在那裏。”杏雨好奇地問。
“杏雨真是好記性！我爺爺就是紅軍。”春暉答。
“爺爺後來長征了嗎？”
“沒有，紅軍離開時，爺爺因為受傷沒能參加長征，留了下來繼續在山上打遊擊。”
“記得曆史課上講，當時打遊擊的條件非常艱苦的。”
“課本上的東西我記不得了，可我爺爺打遊擊苦是真的。聽奶奶說，由於國民黨的圍困，他們沒有衣服，沒有藥，沒有糧，頓頓清水煮野菜，連鹽巴也沒有！一次，爺爺接受任務，化裝後冒死下山采購醫藥食鹽，卻發現鎮上雜貨店裏的鹽不準私賣，隻能憑票供應，這是國民黨為了困死遊擊隊想出的狠招。爺爺沒有辦法，隻好等到半夜，從後窗潛入一家商店，借走了店裏的鹽，留下銀元作為補償。後來，遊擊隊被國民黨民團打散了，爺爺在山上找了一個多月，也沒能找到隊伍。那些日子天天下雨，爺爺身上的火柴濕了沒法生火，吃了多日的生野菜，就中毒了。”
“後來呢？”
“爺爺生吃野菜中毒後，眼看著不是病死就是餓死，便仗著自己熟悉情況，拖著病軀在深夜潛入鎮裏，從窗戶裏翻入鄉公所的廚房裏找吃的。結果吃的沒有找到，被事先埋伏在那裏的民團砍翻在地。爺爺要不是又病又餓，身體極度虛弱，就算不能逃走，也不會那樣輕易地被砍到在地。最後，反動民團殘忍地把爺爺大卸八塊，扔到河裏衝走了···爺爺犧牲時才二十多歲！”
春暉說著，表情越來越沉重，杏雨忙換話題，問起她女兒的情況，是想讓她高興起來。誰知一提起女兒，春暉的眼圈唰地紅了。
這次是杏雨第一次聽到春暉講她女兒的情況。春暉女兒兩歲時發現患有先天性心髒病，隻有做手術才能根治，而且是越早做越好，要是拖到五歲後就晚了。這項手術的費用高得嚇人，家裏砸鍋賣鐵也負擔不起。為了盡早給女兒手術，春暉的丈夫便離家去煤窯上挖煤掙錢，自己留在家裏帶孩子操持農活。丈夫在煤窯裏冒死苦幹三年，手術費終於攢夠了，可等夫妻二人滿懷希望帶孩子到醫院時，卻被告知手術費早已漲價了······
丈夫隻好再次回到煤窯上賣苦力。春暉一著急，把孩子托付給外婆，自己也出來打工了。要不是沒有出路了，自己怎麽會忍心拋下才幾歲的有病孩子，跑出來呢？春暉說她自己身體也不好，有缺鐵性貧血的毛病，特別容易疲勞；但沒有別的法子，隻有拚了命掙錢。如果手術費不能及時攢夠，孩子就徹底耽誤了。可就目前這個樣子，誰知道要積攢到哪個驢年馬月呢？可就算是攢夠了，到時候手術費又漲價了怎麽辦？唉，隻能聽天由命了。春暉歎息說著，淚水也跟著噗噗地掉。
杏雨聽得心裏痛，眼圈也紅了，便安慰春暉。春暉擦了淚，從錢夾裏取出一張照片，給杏雨看。這是春暉女兒的照片，白藕般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眉宇間透著幾分春暉的模樣，天真無邪地笑著。春暉凝視著孩子，也是心酸一笑。
“孩子的病，像塊大石頭常年壓在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要是能把我自己的心髒換給孩子，該有多好！就算我立馬死了，也心甘情願。”春暉說著，又忍不住掉淚了。
杏雨這才明白春暉為何總是悶悶不樂、心不在焉。以前問過她幾次，她總說沒什麽事，直到今天才算敞開心扉。知道了春暉的心病後，杏雨便找個機會給菁菁說了，並讓她保密，因為春暉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此事，叫人可憐她。菁菁聽後，也後悔自己以前的言行，從此便不再跟春暉開玩笑，而是盡力關心幫助她。
第五節 菁菁的隱痛
這天是休息日，難得大段的連續時間。除了午飯後稍稍休息一會兒，杏雨一整天都在學習。傍晚時，有人推門進來，杏雨抬頭看是菁菁。菁菁手裏拿了兩隻蘋果，一隻已經咬下去小半。“還在用功呐！杏雨。”菁菁說著把那隻完整的蘋果遞給杏雨，又大聲嚷嚷，“我當初要有你一半的毅力，現在說不定正在哪所大學的圖書館裏坐著呢，也不至於當打工妹了。”
“現在學習也不晚呀，我們正好作伴！”杏雨說。
“還是等下輩子吧！”菁菁咬著蘋果連連搖頭，“說實在話，自從上高中之後，我就再也沒能集中精力學習過，勉強學的一點東西也早還給老師了！”
·····
聊著天吃了蘋果，杏雨繼續埋頭看書。見杏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菁菁就坐在一邊看她學習。
“都在宿舍裏學了一整天了，該出去透透氣了。”過了一會兒，菁菁湊過來說。
杏雨被菁菁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收起書本，跟菁菁出去了。來到廠附近的商業區，經過一個大排檔，“看，杏雨快看！”菁菁突然小聲喊。杏雨循著菁菁的指點看去，見一位衣裝還算整潔的大嫂正在大排檔邊上的垃圾桶裏翻找著什麽，又見她終於翻到了一盒吃殘的麵條，還有一些啃得幾乎沒肉的雞骨架、魚尾巴等。大嬸轉著頭四下張望了一陣，確認沒有人注意時，才低著頭拿著東西做賊似地走開了。大嫂走到一個角落裏，把撿到的東西遞給那裏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見到這一幕，杏雨叫菁菁等她一下。她快步走到一個攤位前，買了滿滿兩盒蓋澆飯，走到大嫂和孩子身邊，把盒飯遞給他們。
“這是？”婦女吐出都是刺的魚尾巴，驚訝又略帶恐慌地問杏雨。
“我約朋友到這裏吃飯，飯買重了，退又沒法退，扔了又可惜，就送給你們吧！”這個善意的謊言，是杏雨早在買飯時就想好了的。
大嫂接過兩盒飯，感激得不知說什麽話好。“謝謝姐姐！”孩子很懂事地搶先答了。
“你真是菩薩心腸，我是見多不怪了！不過我勸你一句，這種事天天有、處處有，靠你一個人是救濟不過來的！”事後，菁菁勸杏雨。
“也不全為救濟別人！”杏雨駁菁菁。
“這是怎麽講？”
“給急需的人一點幫助，我很開心；我看你也很高興——你別不承認！”
“好啦好啦，我承認，你開心，我高興！”
她們倆逛了一會兒街，走上一個過街天橋。迎麵過來一個打工仔，看樣子是有什麽事要問。奇怪的是，他繞過前麵的菁菁，反而攔住走在後麵的杏雨問起路來。杏雨便停下來熱心地詳細指點。
“我真是奇了怪了，每次碰到問路的，都是問你不問我，我就那麽可怕嗎？”等打工仔走了，菁菁不滿地說。
“我看起來跟他們一樣，是個打工的；你長得漂亮，穿得又時尚，他們當然就不敢問你嘍！”杏雨開著玩笑安慰菁菁。
她們在天橋上駐步遠眺。又大又圓的夕陽，奮力發出最後幾道光芒，在樓宇縫隙裏一寸一寸地落下去···
“想聽我的故事嗎？”菁菁突然問。
“什麽故事？”杏雨好奇。
“心被人騙走的故事！要不，我怎麽會遠離家鄉，來這裏來打工！”菁菁歎聲說。
“心被騙走——誰騙你啦？菁菁姐？”杏雨吃驚地問。
“高中同學，他現在都快大學畢業了。”
“他怎麽騙你呢？”
“我們是早戀。讀高中二年級時，我是班上的文娛委員，是學校有名的文藝青年——你別笑，不是自吹自擂，唱歌跳舞詩朗誦在學校是有名的。他是學生會副主席，長得高大帥氣，口才又好。我們常在一起舉辦活動，日久生情就早戀了。高考時，他如願以償考入了理想的大學，我卻落榜了。開小賣部的父親為了給我謀一個出路，變賣了貨物和店鋪，湊足了幾萬塊錢，打點人情關節，才給我在縣文化館找了個差事。”
“臨別時，他跟我海誓山盟一番，說今生今世不離不棄。為了證明對他的忠貞和信任，我主動把人生的第一次給了他···大學第一年，他每周給我一封信，雷打不動。我在文化館的差事清閑，基本上是撞一天和尚做一天鍾，噢，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唯一的盼頭就是他的來信。到了第二年，我仍是一周至少給他一封信，但他推說功課緊、活動多，給我回信就漸漸少了。有一段時間，近一個月都沒有他的來信。我急得茶飯不思，實在忍不住，就去找他了。那時都暈頭了，連聲招呼都沒給家裏打，因為我怕父母親不同意我去。跟單位也沒有請假，就一個人坐車去了他上大學的城市。”
“我坐車兩天兩夜，到了那個陌生的城市，曆盡艱辛找到了那所大學。等到達學校時，已是傍晚，他正在操場上踢球。見了風塵仆仆的我，一臉不高興，對別人謊稱我是他的老鄉。然後拉我到一個沒人的角落裏，氣勢洶洶地責問我，為何擅自來找他。我委屈又傷心，流淚說見不到他的信，想他想得厲害。我當時又累又餓又渴，他問都不問，並推說學校有規定，不讓我進他的宿舍，反叫我去校門口等著，他自己回宿舍衝澡換衣服。我一個人在學校門口，忍饑挨餓站著等了一個多小時，他才出來。然後帶著我坐公共車，去了一個離學校很遠的地方，在一家破舊的小餐館吃飯。”
“飯間，他直言告訴我，我們之間不可能了，離得太遠，又沒有多少共同語言。我驚呆了，眼淚都忘了流，問他這麽快就把一年前的誓言全都忘記了嗎？問他還記不記得我已經把自己最珍貴的都給他了嗎？他狡辯說那時不成熟，太幼稚，做荒唐事可以原諒。我又問他，既然認為我們之間不可能了，為何不早告訴我。他說，已經在信中暗示過多次了，隻能怪我理解力不夠。聽了這些話，我絕望透頂。餓了一天的我，飯都沒有扒幾口，便從餐館裏跑了出來，在街上差點被車撞了，司機當街臭罵我一頓。"
"我當時死的心都有了，樣子很恐怖。他也害怕了，怕我尋短見，就不斷地安慰我，說他還是愛我的，隻是現實條件不允許，叫我要現實一點。我冷靜些後，沒再停留一分鍾，直接坐車去火車站了。那時，我突然非常思念父母，非常思念家鄉。他總算沒有徹底絕情，一路跟著去了火車站，送我上了火車。在那個叫我夢碎的城市，我總共呆了不到六個小時。我失魂落魄，一路哭著回到家裏······”
“到家後，才發現爸爸媽媽早就急瘋了。他們不吃不喝，已經發動親戚朋友找我好幾天了，警也報了。見我安全回家，他們隻有高興，一句重話也不敢講！可憐天下父母心呐！可我的工作卻因此丟掉！因為那時恰巧文化館在競爭上崗，我礦工多日，被迫自動離崗了。那份工作實在是得來不易，但我沒有好好去珍惜！家裏好不容易替我謀到的，就這麽三下五除二一下子丟掉了······”
“我大病一場，精神恍惚，大半年才緩過來，就出來打工了······”
第六節 新崗位
這天上午，杏雨正低頭忙著焊接，組長過來叫她，說車間負責人陳主任找她有事，讓她去一趟辦公室。
杏雨有些納悶，自己一個新來的一線工人，主任找自己會有什麽事呢？會不會工作上出了什麽差池？想到這裏，心中不免忐忑。
組長把杏雨帶到陳主任的辦公室，簡單介紹了一下，便關門離開了。
“陳主任您好！”杏雨心裏打著鼓，一邊有禮貌地打招呼。
“你好，小周！來，坐下談！”陳主任很客氣，指著沙發讓座。
“陳主任，您找我有事嗎？”杏雨有些沉不住氣，剛坐下來，就忍不住問。
“有點工作方麵的事！”陳主任平靜地說。
“是嗎？”杏雨神經繃更緊了。
“你介不介意暫時更換一個工作崗位？當然了，是公司內部調動。”陳主任問。
“啊？！我工作上是不是有什麽差錯？”杏雨急急地問。
“沒有沒有，你誤會了！現在是這樣一個情況：我們公司技術部的一名技工，家裏有事請假回家，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公司想從我們這裏借調一名人員，到技術部測試室幫一段時間忙。等那名技工銷假上班以後，你還回到我們這裏上班。現在征求一下你的意見，看你願意不願意。”陳主任和氣地說。
“哦，是這樣！我沒問題。”杏雨爽快地答應了，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技術部測試室的工作，比你現在做的要複雜。一是需要獨立操作一些設備，另外還要學會使用計算機。你去了，開始一段時間會有些吃力，你要有思想準備！”陳主任提醒杏雨。
“好的！我一定努力工作，抓緊時間學習，爭取在短時間內適應新工作！”聽說可以接觸計算機、獨立操作測試設備，杏雨心裏興奮極了！
“那太好了！我這就轉告林工。”陳主任說著抓起了電話。
原來，技術部測試室的技工因事回家請假兩周。在這期間，技術部的工程師林雪鬆既要忙自己的工作，又要親自兼起產品測試的具體任務，忙得不可開交。他原本期望堅持兩周之後，一切就會恢複正常，可那位技工剛又打電話回來，申請延長假期，而且還不能確定什麽時候能回來。林雪鬆隻好向公司申請，希望臨時增派人手。公司人力資源部便決定從焊接車間暫時借調一名員工，以解技術部燃眉之急。
具體借調哪位員工，人力資源部讓林雪鬆和焊接車間陳主任二人商定。按照林雪鬆最初的想法，是借調一名技術熟練的老員工到技術部。陳主任便逐個征詢老員工的意見，可聽說要獨立操作檢測設備，還要使用計算機，都表現出為難情緒，不大樂意離開已經熟悉的崗位。陳主任隻好從新來員工裏找，找來找去，隻有周杏雨的積極性最高。
於是，在焊接車間工作不久的周杏雨，又調到了新的工作崗位——技術部測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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