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旭日廠
第一節 偷書
流浪的日子又開始了。周杏雨的心情雖然是一樣的緊迫，卻少了初到交州時的驚慌與無助。一是有了街頭流浪的經驗，二是身上有了一道護身符——暫住證，再不用如以前那樣東躲西藏地躲避治安人員了。
幾天下來，工作仍是毫無眉目。這天傍晚，背著行李奔走了一天的杏雨 ，坐在路邊休息片刻。旁邊一個等公共汽車的人看完手裏的報紙，隨手棄在那裏，杏雨就撿起看。正讀得入神時，忽覺脖子涼絲絲的，是人的氣息。杏雨以為是小偷，猛回頭，是個女孩，正盯著她手上的報紙看。大概看得入迷了，杏雨轉過頭來她都沒有覺察到。
“報紙送給你看吧，我讀完了。”杏雨說。
“哦！不！”那個女孩忙搖手。
“那我們一起看吧。”杏雨說著分了一半給她。
杏雨就這樣跟這個女孩認識了。這個女孩姓孟名芸芸，比杏雨大一些，老家在鄂豫皖交界的大別山區。她本來在一家電子廠打工，工廠一個月前關門了，新的工作還沒著落，身上的錢也快花光了。
兩個女孩相約一起找工作。孟芸芸早來一年，可她前一份工是老鄉幫忙介紹的，因而實際找工經驗並不比杏雨多，除了滿大街轉悠找櫥窗廣告外沒有其它招數。她們也曾掏錢去了一次人才交流市場去碰運氣，裏麵人山人海，擠了一身的汗才拿到兩張招工表，可填表交表後便再無下文。
一天又過去了，杏雨和芸芸停下疲憊的步子，準備歇息片刻，再找能過夜的地方。街頭大樹下有一處移動書報攤，各類期刊報紙滿滿地擺放在三輪車上。
二人來到攤前，小心翻看起來。夜色降臨，攤主開始催促。一個小夥子停止翻閱，撿起幾份報紙，放到攤主麵前，遞上五塊錢。
聽到攤主的催促，芸芸極其不舍地放下正讀得入迷的雜誌。她很想買下這本雜誌，但口袋裏隻有一點救急錢。
芸芸把雜誌放回去時，抬眼看見攤主正忙著給買報的小夥子找錢，心裏突然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她快速四下張望了一下，見沒人注意，便飛快地把雜誌揣到了自己襯衣下麵，然後右手裝作不經意地按住。隨即她又後悔了，想把書放回去。無奈攤主已給小夥子找好錢，正抬頭望著她。孟芸芸緊張地低下頭，大氣不敢出一口。
攤主注意到孟芸芸古怪的神情，起初感到莫名其妙，很快就意識到了。他拿眼將孟芸芸上下打量了一番，注意到她襯衣下麵的突起，倏地變了臉色。
“把書拿出來！”攤主威嚴地喝道。
芸芸大腦裏轟地一聲，臉上血色全無，右手仍按著襯衣，左手抖抖索索不知放哪兒好。
“快把書交出來！”攤主語氣加重，夾帶著一絲貓捉住老鼠的快意。
芸芸仍是低著頭呆立不動，如一根木樁，耳朵嗡嗡地響，雙頰轟轟地燒，心裏想的隻有兩個字“完了，完了！”她隻盼著地上能突現一道裂縫，好讓她一頭紮進去！
見芸芸不動，攤主衝上前扒開芸芸的右手，那本雜誌隨即從她的襯衣裏滑掉到地上。攤主操起地上的雜誌緊握在手，劈頭蓋臉地朝芸芸抽了下去。
“叫你偷！叫你偷！”攤主邊抽打邊憤怒地喊叫。
孟芸芸完全傻了，她不跑也不申辯，隻是雙手捂著臉，彎腰低頭被動地承受著懲罰。杏雨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下意識衝上前保護芸芸，卻被攤主推了個趔趄。
“別打人！別打人！”攤主揮舞著雜誌正打得興起，聽到喊聲，扭頭看原來是剛才那個買報的小夥子。他走出不遠，聽到打罵聲又折返回來。
“我打的是小偷，是小偷！”攤主理直氣壯，說著又要動手。
小夥子急忙上前攔住攤主，攤主隻好放過孟芸芸，慍怒地瞪著小夥子。
“她隻是個小姑娘，就算做了錯事，但你也沒必要打人吧！”
“這本書五塊多錢呢，依著你，我活該被偷！”攤主氣呼呼地丟下手裏的雜誌。
“書我替她買下，十塊錢足夠了吧。”小夥子不再跟他爭辯，掏出一張鈔票，丟在書攤上。
“今天算是便宜了你，下次休要撞到我手裏，否則決不留情！一個姑娘家幹什麽不好，非要當小偷。”攤主訓斥著，一邊毫不猶豫地把十塊錢收起來。
事情過去了，在一邊角落，孟芸芸抹著淚感謝那個小夥子，要還錢給他。小夥子不肯收，反倒詢問起她們的情況來。當聽到她們多日找工無果時，小夥子說碰巧了，他們公司正招人，後天有一場招工考試，不過要求至少是初中畢業。杏雨和芸芸聽到這個消息，如無邊黑暗裏乍現一道亮光，一時喜出望外。
“我正好初中畢業，她還在高中上了一年半呢！”芸芸深怕失去這個機會，指著杏雨說。
“那就有希望。我們單位在城南工業開發區，不容易找到，我給你們寫下來。”小夥子說著從背包裏拿出紙筆畫了一張簡圖，標明了公司的大致方位，並把地址、電話、乘車路線都寫在了上麵。
“招工消息隻限於公司內部，沒有公開登報，主要是怕來人太對難應付。你們去應聘時，如有人問起，就說是技術部的林雪鬆推薦的——雙木林，雨雪的雪，鬆柏的鬆。”
小夥離開了，杏雨和芸芸卻感覺似在做夢，不敢相信好運就這樣降臨到頭上。
第二節 遇劫
當晚，杏雨和芸芸如往常一樣，在地下通道找到一處幹淨幹燥的地方，撿些報紙鋪上，作為棲身之處。地下通道聚集了不少來過夜的人，都是外來的打工者。二人安頓下來後，就計劃大後天考試的事。她們商定好明天先探一遍路，免得大後天找不到誤了考試。她倆又憧憬上班後的事，發了工資先寄錢回家，再買些生活急需品。兩人小聲聊著，也不知多晚了，過往地下人行道的人越來越少，才靠在行李上沉沉睡去。
還沒睡多久，就被一陣慌亂聲驚醒。地下通道進來兩個小夥子，一高一矮，矮的胖，高的瘦，頭上都染著幾撮黃毛，胳膊上紋滿了刺青，看樣子都不是善主。見來者不善，有人收拾行李要溜，可剛跑到通道口又被趕了回來，原來兩處通道口都被倆黃毛的同夥把住了，誰出去就揍誰。兩個黃毛用審訊的目光對著或坐或臥的打工者一個一個地掃視，像是在篩選下手目標。待目光掃過杏雨和芸芸時，她倆本能地站立起來，恐懼攫取了她們的心，大氣不敢出一口。不過謝天謝地，她倆看起來不像是有錢人，兩個黃毛的目光總算又移開了。最後他們盯住了一個衣裝還算整潔的男孩子，一左一右地包抄上去。
高個子黃毛揪著男孩的脖領不鬆，矮個子黃毛突然探出手，一下子就從男孩子胸口處的口袋裏掏出一疊子錢。
“大哥，多少給我留下一點錢吧，工作還沒找到呢！”見身上的錢全被掏走，男孩子哀求。
“滾！”矮個子虛掄著巴掌訓斥。
巧取豪奪了男孩子的錢後，兩個黃毛又如法炮製，搶劫了另外幾個打工者···
地下通道是再也不敢呆下去了，等倆黃毛走後，杏雨和芸芸連夜搬出，到居民區尋了一處街心花壇。花壇邊上擺著幾張長椅，她們準備坐在長椅上露天過夜。又害怕夜裏有搶劫者或小偷光顧，隻好輪流值班，一人睡著，一人警醒著。就這麽心驚膽戰地熬過去一夜。
第三節 見工
次日一大早，她倆分吃了一袋方便麵就出發了。憑著林雪鬆給她們畫好的地圖，一路順利。那家公司位於城南的工業開發區，最後幾裏路不通公共汽車。二人背著行李，步行著找到目的地——旭日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望著金黃澄亮的門牌，她們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
因於路線熟了，在考試日她們早早就順利地到了旭日廠。排長隊領取招工表填寫好，參加集體考試。興奮中不免有些擔心。試題是一份初中知識綜合考卷，時間一個小時，交卷後再接受麵試。
相比筆試，麵試要簡單順利得多，就是看看證件，問些個人基本情況及工作經驗，但杏雨差點卡在這個環節上。因為根據填寫在招工表上的信息，杏雨未到十八周歲，這不符合旭日廠的年齡要求。當麵試人員指出這個問題後，杏雨都要急哭了，煞白著臉語無倫次地做出各種請求和保證。麵試人員見這個鄉下女孩被嚇成這副模樣，心一軟，便沒再追究下去。
由於人多，招工考試近中午才結束，公司從眾多的應聘人員中錄用了二十名，杏雨和芸芸都在其中。當得知這一消息後，二人高興得相擁而泣。公司要求被錄取者留下來，下午統一學習廠規及其它事項，並到公司人事部門辦理手續。從下周一開始，將接受為期一周的崗前培訓，考核通過後才能正式上崗。
工作定下來，杏雨和芸芸結束了流浪生活，搬進了廠裏提供的集體宿舍。略有遺憾的是，杏雨沒能和芸芸分到一間宿舍。
杏雨很快跟同宿舍裏的幾個人熟識了。江新萍等五人是老員工，雖然年齡都不大。何菁菁和謝春暉是新招進來的，都是二十歲出頭。謝春暉來自贛南五嶺腹地，何菁菁來自川東北的秦巴山區。宿舍裏數杏雨最小，虛歲才十七。
在為期一周的培訓中，由廠裏技術熟練的老員工示範指導各道工序的操作。這些工作，杏雨上手都很快，何菁菁也基本能應付，同是新來的謝春暉就不那麽輕鬆了。謝春暉總是走神，總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培訓人員為一個操作不得不反複示範多次，連謝春暉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連罵自己笨。“大白日發夢呢？”有一次培訓人員忍不住訓斥她，訓得她都掉淚了。
因同是新來的，又住在一個宿舍，在培訓中杏雨很快成了春暉的主心骨。在自由練習時間，杏雨主動教春暉，耐心地講解、示範，直到她確實掌握為止。菁菁比春暉主動，有疑問時就問杏雨。一次在練習分揀電池時，菁菁用的萬用表突然工作不穩了，數字顯示總是閃爍不定，過了一會兒，竟什麽都不顯示了。菁菁以為自己操作不當搞壞了萬用表，嚇得夠嗆。旭日廠有規定，儀器儀表因個人原因損壞要照價賠償，這是在入廠第一天就講過了的。菁菁冒著汗找到杏雨幫忙，杏雨立即放下手裏的活兒幫她查看。試了幾次，顯示是有了，但仍是閃爍不定。杏雨估計是萬用表裏的電池沒電了，本來想叫菁菁自己去管工那裏領一塊新電池試試，看見菁菁害怕的眼神，便決定自己先冒險一試。杏雨取出自己所用萬用表的電池，給菁菁的表換上，菁菁的表立即恢複正常，看來真的是電池沒電了。杏雨叫菁菁抓緊時間做練習，自己則跟管工要了一塊新電池換上。這件事雖小，卻讓菁菁感激不盡，說杏雨在關鍵時刻救了她。
一周培訓很快過去了，臨考核前的晚上，春暉緊張得睡不著覺。杏雨便安慰她，主動提出考試時跟她坐在一起，以便隨時照應，春暉這才踏實下來。
在第二天的考核中，大部分內容春暉都完成了，沒想到卡在了最後一關——電路板的焊接技術上。由於太過緊張，春暉手直哆嗦，好久才焊了一半。手忙腳亂中，還把一個器件焊接反了。春暉急得頭都大了，額頭的汗一茬接一茬地冒。杏雨見狀，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自己焊好的電路板遞給春暉，而把春暉的板子調換給了自己。此時時間已所剩無幾，杏雨沉著應對，用電烙鐵小心地融化焊錫，熟練地用吸焊錫器吸除焊錫，三下五除二便把春暉焊反的器件取了下來，換了個方向重新焊接上去，然後又迅速地焊完了其餘器件。
考核的結果，杏雨和幾個新來的朋友都過關了，成為旭日廠的正式名員工！穿上工作服，杏雨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簡直有些認不出了：天藍色的工作帽、天藍色的工作裝；大而出神的雙眼總是帶著期盼的神色，似乎隨時準備聆聽他人的話語；微微上翹的嘴角，顯得臉際總是帶著淺淺的微笑；唯一不足就是臉色略顯蒼白。漂泊不定的生活總算正式結束了！當天，杏雨懷著激動的心情寫了一封家信。
正式錄用後分配工位，四人分到了不同的生產線上。杏雨分配在了焊接組，工作是焊接手機電池的保護電路；孟芸芸分到了點焊組，操作點焊機把單節電池焊接到一起，組成電池塊。電池塊及保護電路裝入漂亮的外殼之後，就變成了昂貴的手機電池，就可以擺在大商場的專賣櫃台裏銷售了；謝春暉和何菁菁分在測試組，其任務是對原材料和成品進行最簡單的把關：一是測試單節電池電壓，低於一伏的算是廢品，不能用於手機電池的製造，退還供應商；二是測試已完成的手機電池電壓，看是不是在正常範圍之內。
三個組中，杏雨所在的焊接組工作環境最糟。焊接手機電池保護電路時，熔化的焊錫不斷散發出危害人體健康的煙霧。車間裏雖然有通風換氣裝置，但過於簡單，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除非大氣不出一口，否則無法避開焊錫煙霧。
雖然工作環境惡劣，對於這一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杏雨卻是倍加珍惜。她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工作，以高度的責任感堅守自己的崗位，仔細而高效地完成每一件任務。業餘時間，她便呆在宿舍，如饑似渴地學習跟工作有關的技術知識。如有加班要求，她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地答應。每一項任務，每一件事，無論巨細大小，她都視為一次鍛煉自己和回報公司的機會。
工作穩定下來了，生活也有規律了，杏雨便開始擠時間自學高中課程。宿舍裏很嘈雜，好在杏雨很快就適應了嘈雜的環境，一旦學習起來，如老僧入定一般，兩耳不聞身邊事。
去年年底杏雨輟學時，班主任深感惋惜。他向學校申請，減免她的學雜費。但擺在杏雨麵前的困難，不隻是上學的費用，更有家裏的一堆債務。那些錢都是她父親受傷住院時，鄰裏鄉親七湊八湊湊起來的。雖說隻有一萬多塊，可對她家來說是天文數字。恰如一座大山壓在頭上，壓得一家人喘不過氣來。就算杏雨能勉強讀完高中，順利考上大學，仍舊是讀不起。還有，她的妹妹弟弟都在上學，每年的花費也不是小數目。對此，學校實在是有心無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滿有希望的學生離開校園。臨走，班主任幫杏雨找齊了高中課本，囑咐她無論做什麽，都不要丟了學習。將來如有機會，還可以重返校園完成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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