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首善之區
第一節 收費問路
從長途客車下來,周杏雨背著大件行李,兩手各拎一個網兜,邁著發木的雙腿徘徊在街頭。
眼前是長長的車流、紛攘的人群,還有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平生第一次離開家鄉這麽遠,來到這座大都市,杏雨顧不上看新鮮,她要盡快搞清楚如何去火車站。
問了幾個過往的行人,口裏吐出的隻有硬硬的幾個字:“不清楚”、“不知道”;還有人似乎聽不懂杏雨的話,疑惑地瞟她一眼便毫不猶豫地走開了。
不得已之下,杏雨走到一個報攤前,攤主在招呼一個民工模樣的中年人。
“買什麽報?”
“我不買報···請問,請問哪裏有廁所?”民工陪著小心問,口音濃重。
“你哪兒來的?到北寧來幹什麽?!”攤主沒有回答他,卻不滿地盯住他,連聲責問。
“我···從口外來,到北寧串親戚。”
“串——親——戚?”攤主先是怪腔怪調地學說民工的口音,又用幹脆利索的北寧話質問:“幹嘛不去你親戚家上廁所?!”
編的話被揭穿了,民工無言以對,低頭耷腦,羞愧地走開了。
大概看杏雨不像是買報的,攤主沒開腔,隻是用不解的眼神盯著她。
“我想麻煩您問一下,去火車站在哪兒坐公共汽車?”杏雨問。
“這裏不管問路啊!沒見那個牌子嗎!”攤主頗不耐煩地指了指。果然,攤位邊上豎著一個牌子,寫著“請免問路”四個黑頓頓的毛筆大字。
杏雨訕訕地說聲對不起,然後急急地走向其它攤位,卻發現大都放著同樣的免問牌;也有沒放牌子的,但攤主一聽是問路的,立刻變得冷冰冰的,沒等杏雨問完話,就打斷說不知道。
真想不到,在這裏問路竟然是一種禁忌!現在離火車出發還有五個小時,要至少留下三個小時來排隊買票。這是在鵬城打工的同鄉王會娟,在信裏特地叮囑的;至於坐幾路車去火車站,會娟說她記不得了。
正彷徨無計時,走過來一個背著蛇皮袋的婦女,她操著外地口音,給杏雨指點了一處收費問路的攤位。謝過外地婦女,杏雨快步來到那處報攤,果然在顯眼處擺著一塊牌子:“收費問路,一次五角。”
“你!什麽事?!”攤主利索地給一個買報紙的人找了零錢,抬眼盯住杏雨,將軍般下達命令。
“我是問路的,”杏雨把手裏的兜子放地上,送上早已準備好的五角錢,再小心問:“請問去火車站在哪兒坐車?”
“哪個站?”攤主問。
“就是火車站,北寧火車站。”杏雨答。
“前麵路口左轉彎直行穿過馬路第二個紅綠燈右拐!”攤主抬手一指,爆豆子似地摔下一句緊湊簡潔、信息含量極高的話。
“什麽?能麻煩您再說一遍好嗎?”聽了這繞口令般的話,杏雨懵了。
“聽清楚嘍:前麵路口左轉彎直行穿過馬路第二個紅綠燈右拐!”攤主這次說的稍稍慢了些,可帶有明顯的不耐煩。說罷再不理會杏雨,而是招呼其他買報問路的人去了。
杏雨仍是懵懂,她怕自己會很快忘記這句話,就一邊強行在大腦裏記憶著,一邊嘴裏嘮叨重複著,一邊又對照著大街一個詞一個詞地拆解分析。可是細細琢磨了好久,又重歸於糊塗。
“能麻煩您幫我寫下來嗎?實在是對不起了···”等攤主不忙的間隙,杏雨鼓起勇氣再次請求。
“你這丫頭是怎麽回事!我看你歲數兒也不小了,怎麽就這麽不懂事!牌子上寫得清楚,一次五角!都給你說了兩遍兒了,還怎麽著?!合著就為掙你這五毛錢,我丟下報攤兒打個麵的送你去得了!”攤主口齒利索,大氣不喘地憤憤說一通。
杏雨不敢再問了,再這樣拖下去,怕是誤了去鵬城的火車。她憑著強行記在大腦裏的信息碎片,慌慌失失地,在長途車站附近的幾條街上兜圈子找。每當見到一個站牌,她就跑過去看,盼著能找到“火車站”三個字。
“幹什麽的?!”杏雨正仰頭看站牌,一聲吆喝傳來。杏雨一個激靈,急忙尋找喊聲的來源,她以為自己違反城裏的什麽規則。
“嘿,往哪兒看!說你呐!”吆喝聲又來了。杏雨忙循聲望去,見一輛出租車在幾米外突突地響著,車窗裏探出一個剃得齊齊整整的板寸頭,掛著一副黑色蛤蟆墨鏡緊盯著她。
“我要坐車去火車站,您有什麽事嗎?”杏雨小心問。
“來,上車,我送你去!”司機師傅同樣是一副不容拒絕的命令口氣,因戴著墨鏡,看不到表情。
“不了,我坐公共汽車去,謝謝您!”杏雨客氣地答。
可出租車師傅不依不饒,繼續探著頭朝杏雨吆三喝四,好像這地麵是他家的。杏雨怯了,站牌也不敢再看,趕緊躲開。
“不識好歹的柴禾妞兒!”司機丟下一句罵,轟地踩下油門跑了。
第二節 坐錯車
見糾纏自己的出租車走遠了,杏雨才敢繼續查找。鍥而不舍找了半個多鍾頭,當轉過一條街時,看見前麵不遠處一個站牌,下麵聚了好多人,有幾個人跟她一樣背著大包小包。
“說不定就在那兒!”杏雨精神一振,快步走過去。到了揚起頭看站牌,在一溜兒站名的最後,果然是千百度尋找的名字——北寧站。恰此時,公共汽車開過來了,是一輛梳著辮子的無軌電車。這種車杏雨小時候在畫冊上看到過,現在見了,猶如遇到救星,倍感親切。
見車來了,等車的隊伍頃刻間崩潰瓦解,呼啦啦地包抄過去。公共汽車老遠開始減速,但沒在站牌前停下的意思,而是繼續向前滑行。一幫等車人如影隨形地跟著車跑,有幾個人竟然不顧危險,緊貼著車身飛奔,邊飛奔邊把緊車門不放鬆。
公共汽車滑行了好遠才刹住。車門剛打開,裏麵的人還未來得及下來,早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把著門邊嗖嗖地躥了上去。“哎喲喲”幾聲叫後,車裏又傳出罵聲。隨即,下車的人流湧出,車下的人群卻隻給讓開窄窄的一條縫。下車的乘客爭先恐後蜂擁而出,邊下車邊齊心協力高喊:“先下後上、先下後上”。似乎一旦停止喊叫,這條窄窄的縫隙會立即封閉,把他們堵在車裏帶到下一站去。最後一名乘客衝下之後,等車的人一湧而上,團團封住了車門,你爭我搶、左衝右突。本來一會兒的事,硬是在推搡和謾罵聲中折騰個沒完沒了。等大部分人已擠上去,最後剩下的三個人兀自爭搶不休,互不相讓,竟一起卡在了車門口,誰也動彈不得。
杏雨從沒有見過這種陣仗,不僅沒有勇氣加入爭搶,甚至連靠近都不敢,隻能在一邊焦急地等待這場鏖戰結束。
上車後,杏雨被擠在車門口近售票席的位置。售票員是一位中年婦女,一臉莫名其妙的怒容。
“請問這趟車到北寧站嗎?”杏雨想確認一下。
“你要去哪兒?”售票員反問她。
“我要去火車站。”杏雨說。
“這就對了!你買票了嗎?”售票員又問。
“還沒有,請問去火車站多少錢?”杏雨把兩個兜子放腳麵上,小心問,一邊從口袋掏錢。
“一律五毛!”售票員上下掃了一眼杏雨,“你的行李也要打票,大包一張票,兩個小包算一張,共一塊五。”售票員語速極快,沒等杏雨反應過來,“嗤”地撕下三張車票來。
“啊,包也要買票?”杏雨懷疑自己聽錯了。
“啊什麽啊!這是規定!”售票員語氣鏗鏘,不容置疑。大概不耐煩跟杏雨多費口舌,手中的紅藍鉛筆往身後一指,算是解釋。
售票員身後的車壁上,果然有一塊醒目的告示牌:隨身行李,無論手提、肩扛、背馱,還是懷抱,一律計件買票!”
“想坐車就買票,不坐就下去。”售票員見杏雨還在遲疑,厲聲說。
“那···好吧。”杏雨隻好再從口袋裏掏出些錢,乖乖地交上了三倍的車費。
公共汽車龜速前行,走走停停。常常是還沒有提升到正常速度,就又到了下一站。而且每到一站,就有很多人上下車。下車也是一場鏖戰,你擠我搶、互不相讓,把站客衝撞得東倒西歪、前仰後合。每當此時,杏雨得牢牢抓緊扶手,才不至於被挾裹下去。
杏雨最擔心的是誤了火車。見公共車有時遲遲不動,心裏急得如貓抓一般;但除了幹瞪著眼睛,啞著嗓子,焦急地等著,別無它轍。她還時不時按一按左胸口處,感到硬硬的還在,就放下心來。
車裏有一個民工模樣的乘客,手裏拖著個蛇皮袋。車每到一站,他便弓下腰看車窗外的站牌。可好多站牌並沒有正對著街麵。那民工為了看到站牌上的字,不得不費力地側著身體,一不小心蹭到了一位坐在車座上看報的女士,立馬招來一頓臭罵。
民工訕訕地挪了位置,擠到了杏雨旁邊。他把蛇皮袋夾在兩腿間,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揉搓得皺皺巴巴的紙條,展開來捏在手裏,怯怯地望著售票員。售票員正和一位男乘客聊得歡,兩人似乎彼此熟悉,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著。民工焦急地等,可售票員跟那位乘客越聊越投機,根本沒有停歇的跡象。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話縫兒,見機不可失,民工漲紅著臉,把紙條小心遞上去,呐呐地問:“請問我去這個地方在哪兒換車?”
見民工問話,剛才還說笑的售票員倏地斂了笑容,比川劇大師耍變臉還快。她沒接紙條,隻掃一眼,說:“去這個地方兒呀?你怎麽能坐這趟車?你買票了嗎?”她一連三問,語氣滿是責備。
“買了,我是在另一頭買的票。”民工唯恐售票員不信他的話,指著公共車的後門,老實回答。
“你那個麻袋呢,也買票了嗎?”售票員指著民工的行李追問。
“都買了,一共兩張票,在這裏。”民工把票從口袋裏掏了出來,小心地遞上去。
“記住了,以後坐車,要把票隨時拿在手裏,找不到票是要罰款的!”售票員邊查看邊教訓。
“您剛才是說我坐錯了車嗎?”民工小心提醒售票員。
“對!你坐錯車了,趕緊在下一站下車吧!”售票員這才想起了對話的起因。
民工模樣的人聽了,急忙把車票叼在嘴裏,拖起蛇皮袋,往車門擠去。
“其實,那人坐這趟車也可以···”等民工下車後,剛才跟售票員聊天的那位男乘客又開腔了,他口說手劃,描述了一條簡潔的換車路線。
“哦,還真是!”售票員恍然大悟,僵在臉上教訓人的神情消失了,又恢複了聊天時的輕鬆甜蜜。
公共汽車終於爬到了火車站,杏雨隨著人流跌跌撞撞地下車,一路小跑著,氣喘籲籲地衝進售票廳,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錯誤:北寧站沒有發往鵬城的列車,去鵬城要到新落成的北寧西站買票上車!這是今年初剛改的,同鄉會娟在信裏並沒有提及,因為她根本不知道!
杏雨大腦嗡地一聲響,眼淚緊跟著掉下來!杏雨的失態,被一個排隊買票的男學生看在眼裏。顯然,這個失魂落魄的鄉下女孩肯定是遇到了大困難。學生便放棄排隊,上前詢問。見是個學生模樣的人,杏雨先有了信任之感,忍住淚說自己坐錯車到這裏,如不盡快趕到北寧西站,就誤了火車。
學生聽明白後,建議杏雨趕快去乘直達北寧西站的快速公共車。這種快車中間停站少、速度快。因害怕再次犯錯,杏雨又問快車站的位置。學生索性放棄買票,領著杏雨走出售票廳,一直領她到快車站牌前。那裏已經黑壓壓地聚集了很多等車的人。
杏雨感動極了,正語無倫次地說著感謝的話,人群突然一陣呼啦啦騷動。
“車來了,我送你上車!”學生說。
杏雨還沒來得及推辭,學生已把她手裏的兩個兜子搶了過去,並早早占據有利位置。
車還沒停穩,黑壓壓的人群立刻如海潮般湧上來,把車門圍個水泄不通。學生在前麵開路,杏雨在後麵緊跟。學生既要應付來自左右的衝擊,又要照顧身後被擠得踉蹌的杏雨,上車就慢了好多。
幸運的是,他們總算擠上去了。當車裏再也塞不進一個人時,下麵還有好多人在望車興歎。
“路上當心!”學生快速把兜子交還杏雨,奮力往車下擠去。
一場鏖戰,杏雨心有餘悸,都不知如何向學生表達謝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