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剛上初中的春天仍然是個孩子,還是停留在小兒女的情懷裏,可是這一年全中國卻發生了一件震驚中外的大事,使春天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了國家和民眾的力量,她開始學習思考更高層麵的問題,雖然幼稚,可是她和她的同學們卻都開始不自量力地討論起國家出路,民族未來這樣的大題目了。
一九八九年在全世界都是不平靜的一年,蘇聯解體了,東歐社會主義國家被和平演變,民主德國推倒了柏林牆,並入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聯邦德國,社會主義在世界範圍內受到了重創,中國也不例外,受到了這股浪潮的強烈衝擊,在天安門發生了學生運動。
一時之間仿佛中央都起了分化,電視上天天在報道哪個政府部門又出來公開宣布支持學生的高自聯或是工人的工自聯了,各地都爆發了學生和工人遊行,情況一度失控。哪怕在煤城這個遠離鬥爭核心的地方,甚至也發生了學生圍堵政府大院的事。
春天的同桌剛好是新任市長的千金,她跟春天說,她爸爸沒辦法隻好就在政府辦公樓外麵拿著喇叭跟那些人講了很多話,回到家來嗓子都啞了。小老百姓們這時都有些懵,到底現在該聽誰的呢?大家急切地等著中央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好讓生活再度恢複平靜,繼續這樣下去所有人都覺得無所適從。
就連春天他們班的班主任季老師如今也不知道該怎麽跟這群孩子們解釋當下的情況,這些小孩們不懂別的,隻是在盲目地爭論誰是誰非,而這個答案季老師可給不出來,也不敢給,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阻止這些孩子們的討論,畢竟在當年的運動中老師後來就是被學生們給打倒的,所以她隻好在班上采取了放任的態度,隻是在市長千金發表議論的時候,她豎起耳朵認真聽了聽,希望能從中得到一點準確的消息。
班上發生的這些事春天回家後很興奮地跟長水和貴平都講了,本以為爸爸會讚賞他們,
可是沒想到長水竟忽然非常認真地警告春天說:“你還是個小孩,什麽都不懂,不要跟著瞎說話,政治不是那麽簡單的,也不是我們這些人能碰的,春天,你一定要記住,爸爸不希望你將來做那無用的炮灰。”
從來長水的話春天都是樂意聽的,可是今天的這話,春天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加上她看到她媽也在一旁點頭稱是,這讓她有些想要嗤笑父母的膽小怕事,她知道他們又想起了文革,可是春天以為那些政治運動早就是老黃曆了,現在哪裏還會再有那樣的事發生,爸媽實在是太小題大做了。
隻是她沒想到,幾天後這件事卻真的發生了重大的轉變,中央經過幾輪較量,最終給出了答案,軍隊進入了北京,天安門上的學生被驅走了,一切慷慨激昂的運動化為烏有。普通人們早就不習慣從新聞裏聽到之前那些各式各樣的不同意見了,現在終於好了,政府的聲音再一次強有力的堅持了黨的領導,老百姓們全都可以放心了。春天的同桌也在班裏發布了她的市長父親告訴她的最新消息,這次運動已經被定義為“反社會主義的動亂”現在是要撥亂反正,進行批判的時候了。
但是煤城的礦務大學卻並沒有馬上消停,據說學校裏有幾個學生之前去北京串聯,結果回來時少了三個,傳聞說,這三個人已經在天安門的衝突中被打死了,於是整個大學都沸騰了,激進學生們在頭上纏了紅布條,胳膊上戴了黑紗,先是在大學門口為這三位同學舉行了追悼會,接著就打著大牌子,舉著胳膊,喊著大不敬的口號跑到街上去遊行。
春天和幾個朋友一路追著他們在後麵看,想到真的有人為了這個運動流血了,她的心也被猛烈的擊中了,那些年輕人付出了生命,為的是理想和這個國家,春天忽然感到了一種神聖,超越自身的喜怒哀樂。於是她衝動地跑到捐款箱前把自己僅有的一塊錢零花錢投了進去,那個捧著箱子的戴眼鏡男生竟然向她這個小孩鞠了一躬,含淚說謝謝。這時春天才知道原來政治不僅是她在書本上學到的那些枯燥的名詞,也可以搞的這樣感人落淚。
隻是她還沒從這種感動的情緒裏回過神來,卻發現上課已經要遲到了,結果當她們幾個跑回學校裏時,在教室門口被季老師狠狠訓了一頓,最後灰溜溜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本來春天以為這個事兒在學生的血淚中將要告一段落,可是沒想到不久卻聽說,之前那三位失蹤的礦務大學的學生竟然都安然無恙地自己回學校上學來了!原來他們三個老家都是河北的,那次從北京出來後,想著反正學校也停課,所以就沒直接回學校,而是就近回家去探親了,呆了半個多月才回來上學,誰想到學校裏的同學竟誤認為他們三個已死,追悼會都給他們開過了!
這個玩笑鬧得實在是有點大,春天聽說後,也覺得尷尬得好笑,想想那天那個流著淚給自己鞠躬的大學生,還有她這幾天被莫名激蕩的情緒,原來這一切到頭來竟然都是個笑話,看來政治這東西大多數時候竟是可笑的。
從此春天的生活又恢複了原樣,她覺得比起那些空空如也的大道理,還是自己當下的生活更有意思一點。她很快就忘記了之前的那些豪言壯語,每天仍然專心致誌地琢磨怎麽辦班裏的版報,或是如何編排即將到來的十一文藝匯演,她的日子過得一如既往的美好。
長水看著快快樂樂的女兒心中充滿了滿足,這就是他要的春天,可以一直幸福的春天。他很慶幸,之前的那場運動在春天還是個小孩的時候發生,如果這時春天是個青年,就像是那些大學裏麵的學生,那麽也許她對生活的理想就會就此毀了,長水清楚地知道,曆次政治運動最先毀掉的就是那些青年人的心,所以萬幸春天沒有成為犧牲品,躲過了把青春送上祭壇的命運。
“我的春天,”長水在心裏對女兒說,“願命運永遠這樣眷顧你,使你永不盲目的受人擺布,長成你自己該有的樣子。”是的,春天是幸運的,她按照自己的心意蓬蓬勃勃地生長著,一晃就上到了初中三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