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三十二章一

三十二

 

一九七八年的年末中央在北京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做出了把黨今後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的重大決策。會上進行了一係列的撥亂反正,批評了“兩個凡是”,停止了“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治方向,否定了“無產階級專政下的文化大革命”,給大批在文革中受迫害的幹部群眾平反,重新定義了一些重大的曆史事件,比如肯定了祭奠周恩來同誌的“天安門事件”的革命性,等等。

最後會議確立了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基本方針,拉開了在全中國進行改革開放的帷幕。這次會議後曾經在文革中兩起兩落的鄧小平同誌從幕後走到了台前,這位當年淮海戰役的總前委書記,後來的政府副總理,如今身兼軍政兩界的要職,資格老年紀卻並不老,他在此時一意破除堅冰,大膽地把中國引向了和從前完全相反的道路上。

 

這之後中國人體驗到了很多意識形態上的錯亂,從前那些被崇拜的,被堅信的東西忽然就失去了價值,那是幾代人都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東西,有無數人,無數家庭為了那些信仰放棄了人生的基本權力,為了那些信仰貢獻了青春,愛情,親情乃至生命,那曾是萬千中國人的畢生追求和生活價值,現在忽然在一夜之間全都變了。

人們仿佛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集體”開始失去那曾經至高無上的重要性,個人利益得到了重視,自我價值再次回到了生活的中心,每個個體都必須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前方再沒有一個熊熊燃燒地火炬指引方向,等著人們投身進去燃燒自己。

這樣的社會就好像是一片叢林,革了無數次命的人們失去了古老的道德信仰,獨立人格,跟著又失去了曾經的精神領袖,他們現在站在這一片叢林中腦子裏空空如也,剩下的就隻有生存本能,那就是無限地掠奪,從前因為奉獻而失去的東西如今他們全都要加倍地找回來!

金錢成了所有信仰和道德的替代品,慢慢地物化了人們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一個物質的狂歡即將開始,我們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因為沒有了對天地的敬畏,對仁義的篤信,再加上法度不明,我們的社會漸漸地迷失在了一片金錢的海洋中,不知道在經曆了這段為財富喝彩的時間後,我們又要用什麽來拯救道德和良知呢?

 

當然這個世上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什麽理想社會,人類社會總是從一個方向緩緩流向另一個方向,所以不過怎樣,變革的開始總是令人興奮的,沒了從前的禁令,很多頭腦聰明,心思活泛的人開始小心翼翼地嚐試承包土地,做個體戶,原先投機倒把是犯罪行為,現在不但合法了,國家還予以稅務上的扶持,個體商業活動慢慢地興盛起來。

資本從原來的僵化分配狀態開始一點點在自由市場上流動起來,物資豐富了,人們的平均生活水平得到了提高,但是人群也開始分化了,那些最早響應號召做買賣的人,哪怕是天天在市場上擺攤賣烤地瓜的,全都賺到了錢,成了先富起來的人,錢的好處明明晃晃地擺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貴平和長水並不是這樣的時代弄潮兒,他們的生活沒有太多改變,長水仍然病休在家,但自從有了女兒他就有了新的人生希望,貴平休完了產假重新回去上班了,長水在家成了全職照顧孩子的奶爸。他愛這樣的生活,和天使一般的女兒呆在一起使他覺得生活到處都充滿了生機和美麗,他這時深深的感到,童心才是這個世上最可寶貴,最可崇拜的東西,純潔是最高貴的品質,而隻有兒童才真正擁有它。

春天現在已經兩歲多了,她是個會走路會說話的小人兒了,長水知道自己不能隻是迷戀她胖乎乎的臉蛋和燦爛的笑容,春天在一點點地長大,她需要學習很多東西,需要日後有自己的人格和思想,他要讓她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精神上豐富的人。

所以當國家政策轉變後,一切關於改善生活的事情長水全都沒有在意,讓他感到巨大狂喜的是中華書局重新開始印刷和發行中國古典名著和世界文學名著。那些日子長水跑了一趟又一趟新華書店,買了唐詩,宋詞,古詩源,牡丹亭,西廂記,桃花扇,當然還有雪萊詩選,拜倫詩集,托爾斯泰的複活,戰爭與和平,雨果的巴黎聖母院,伏尼契的牛虻,等等,等等,他用牛皮紙小心地給所有的書都包了書皮,在唐詩上下冊上甚至還即興提了兩首詩:

 

昔曆無情千載,

萬變繼往開來,

文章書寫錦繡,

華叢欣悅代代。

 

喜理文明曆曆,

天地變幻日異,

春日秋霜萬年,

重開中華意氣。

 

他從這些書裏挑出簡單上口的句子,把它們總結到一個裝訂好的小本子上,把這個作為春天的識字本,開始一點點地教起女兒來。多年後當春天整理舊物看到這個本子時,翻開第一頁映入眼簾的便是:“春江花月夜”。正是這些美好的詩句從小給了春天最好的美學熏陶,使她從那時起就從前人的文學藝術裏體會到了人文關懷的光輝,這光為她點亮了前路,奠定了她一生的人格底蘊,也使她同父親心靈相通,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歲月裏春天成了唯一理解和愛戴長水的人。

 

改革開放的腳步一天比一天走得快,社會因此日新月異,原地踏步的人漸漸被拋在了後麵。貴平很快察覺到了這種差距,首先就是工資上麵的差距,除了基本工資外,他們醫院開始根據職稱,崗位,工作範疇發放各種獎勵和補貼,所有在職的人幹多幹少就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人們主動幹重活是因為要入黨或是評先進,如今大家為的全都是能多掙幾塊錢。她在醫院向來任勞任怨,所以不管是那時還是當下她並沒有落在人後頭。

可是長水就不一樣了,他常年病休不上班,每個月到手的工資一直就隻有三十多塊錢,以前家家過的都是窮日子,他們又一直沒有孩子,兩個人生活還沒覺得怎麽艱難,可是現在人人上班都能多奔到幾個錢了,隻有他們還是和從前一樣,如今又添了春天,開銷大了不少,而正是在這個家家越過越富裕的時候,他們的日子反而愈加的緊巴了。

貴平心中開始不平衡,她要強了一輩子,現在反而落在了人後麵!市麵上的好東西越來越多,雖說還不是人人都能買到手,但她因為是醫生,平時對患者又特別好,所以在市裏幾乎可以說到處都有認識人,在國營商店買東西非常方便,隻要有好肉好魚或是新鮮蔬菜水果來了,店裏的營業員就會提前通知她,並且先給她留出上等的來。本來有這種便利條件他們家應該過得比別人強才是,可是無奈她手裏沒有錢啊!

長水打病休以來一直掙的比她少,現在就更是了,她都漲了好幾級工資了,可是他還是掙那幾個大子兒,和別的雙職工家庭比起來實在差太遠了。經常她去副食品店跟熟人小周買東西時都很不好意思,人家給準備的東西那麽好,可她隻能買一點點,

每次都隻好解釋說:“你姐夫的工作關係不是還沒調到咱這兒嘛,現在掙的少點,我們暫時困難,以後等他調回來就好了。”

小周多少也知道點貴平家的情況,總是趕緊寬慰她說:“可不是,現在調個工作可難了,楊姐,你別著急,慢慢兒就好啦!”邊說著還邊在稱上給她再多添上點東西。

這樣總是跟人小來小去的窘迫日子一點點磨掉了貴平的耐心,她開始在心裏埋怨起長水來。這種情緒在她弄丟了那捆花了整整七塊錢買來的凍帶魚後徹底爆發了。

所有跟帖: 

沙發!貧賤夫妻百事哀,感覺貴平和長水最後總會有矛盾。。 -小樂即安- 給 小樂即安 發送悄悄話 小樂即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08:49:11

是的,原來大家都窮,他倆條件就不算差,現在就不一樣了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08:52:40

二沙 -可能成功的P- 給 可能成功的P 發送悄悄話 可能成功的P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08:49:34

你倆速度都可以呀!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08:53:03

最近在讀《人世間》,時間跨度與浮雲的幾乎吻合。三中全會是個標誌性事件,意識形態讓路於經濟,開始了一切向錢看,引發了另一。 -南瓜蘇- 給 南瓜蘇 發送悄悄話 南瓜蘇 的博客首頁 (56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09:08:06

哎? -FionaRawson- 給 FionaRawson 發送悄悄話 FionaRawson 的博客首頁 (198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0:47:02

我想我們這些拿工資的家庭都是一樣,改革前雖然父母工資不高,相對還是高工資;改革後死工資那基本上就是隻比農民工好一些了 -BCBGirl- 給 BCBGirl 發送悄悄話 BCBGirl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2:07:24

對對,就是這種情況,日子比以前好過了,但是矛盾反而來了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24:12

價值觀嚴重物化,貧富差距拉大,但無論如何日子是比從前好過多了,社會也自由多了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25:42

長水趕快好起來吧。 -河之號- 給 河之號 發送悄悄話 河之號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09:16:25

他目前還算是穩定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23:10

前麵幾段寫得真好,有大家風範!一“捆”帶魚,捆字好精妙。 -可能成功的P- 給 可能成功的P 發送悄悄話 可能成功的P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09:30:43

當年的帶魚都是用捆紮的,紮不結實就可能丟。。。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22:37

嚴重同意樓上,開頭幾段讀起來都有字正腔圓的“央視感”。事實雖然誰都知道,卻不是誰都有能力寫的(不信的自己試試^_^)長水 -FionaRawson- 給 FionaRawson 發送悄悄話 FionaRawson 的博客首頁 (829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0:46:15

你的相聲原來有家傳淵源的呀!你爸爸太厲害了!這應該算是事業愛好合並發展,人生開心最重要!貴平長水他倆會有這種能力和幸運嗎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20:49

老大真的是有遺傳因素起作用; 另外老爸的故事隨便一段都可以寫一篇好作品 -BCBGirl- 給 BCBGirl 發送悄悄話 BCBGirl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9:47:28

作者文筆流暢,文學功底深厚,期待這篇小說可以拍成“人世間”那樣的電視劇。 -北疆大媽- 給 北疆大媽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0:53:00

多謝多謝!這種題材現在喜歡的人應該不太多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12:38

大變革的小人物 -zaocha2002- 給 zaocha2002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1:50:27

對,一直都是小人物的故事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10:26

要是更加展開些,可比小說“人世間”,就怕拍成電視劇 -綠珊瑚- 給 綠珊瑚 發送悄悄話 綠珊瑚 的博客首頁 (35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2:01:36

我沒看過人世間,聽說電視劇很好,但現在這種題材的上電視都會被改和諧,看起來不過癮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09:55

大處對時局的點評,小處細節的把握 都是可圈可點 -BCBGirl- 給 BCBGirl 發送悄悄話 BCBGirl 的博客首頁 (177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2:03:21

時局就是個人見,有時候會擔心是自己鄙薄了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05:27

“ 一個物質的狂歡即將開始”~ 物質的狂歡。。。 -紫若藍- 給 紫若藍 發送悄悄話 紫若藍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2:06:59

不知道現在是不是仍在狂歡的高潮部分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02:05

浮雲好勇敢,要寫一地雞毛了。本來主角們幸福永遠的 :-) -nearby- 給 nearby 發送悄悄話 nearb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3:35:17

嘿嘿,幸福永遠是不存在滴:)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01:04

蛙,居然浮雲會這麽說。高妹,來批批她 -nearby- 給 nearby 發送悄悄話 nearb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08:10

捉到鄰兄!哈哈,高妹又要拎著棒槌來了:)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13:37

考我記憶的時刻來了:浮雲曾多次說過,不知道何為幸福。所以浮雲寫這個故事,也是自己在探索,到底有沒有幸福這樣東西存在 -FionaRawson- 給 FionaRawson 發送悄悄話 FionaRaws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7:49:32

是滴,我這方麵一直很矛盾,基本悲觀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1/2022 postreply 03:51:08

好現實啊,終於改革開放了。有點圍城的意思了。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24:10

捉到安安!對呀,終於改開了,一旦跟別人拉開距離心理就不平衡了,人之常情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5:27:17

感慨啊,貴平長水兩口子經曆了那麽多的苦難和傷痛,日子好了反而過不下去了 -GoGym- 給 GoGym 發送悄悄話 GoGy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22 postreply 17:44:49

有時候外部壓力會使人抱團取暖,一旦寬鬆了,相互反而離得遠了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1/2022 postreply 03:5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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