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一次偶然的機會讓他發現了一條最有可能的線索。那天他代表二輕局到市裏開農村文革成果座談會,本來這個會並不關他們組織部的事,應該是主管外聯的馬部長去,可是馬部長那天剛好臨時有事兒想找個人代替他去開會,
紹玉當時正在旁邊,他一聽這次煤城周邊的公社領導都會來,心想倒可以借這個機會向他們好好打聽一下,有沒有知道楊哲文這個人的,於是他就自告奮勇替了馬部長來開會。
會議剛結束,他趁著大家夥還沒散就趕緊挨個過去跟這些人打招呼打聽消息,其實紹玉也隻是想碰碰運氣,沒抱太大希望,畢竟這些公社的人事檔案他都已經翻遍了,可沒想到當他問到化石戈公社的王書記時,卻有了消息。
當時王書記聽他問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說道:“我記得前些日子你好像打電話來問過我一次啊,我們公社沒這麽個人,你找這人到底幹啥?”
紹玉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剛想開口跟王書記解釋,旁邊王書記的秘書小張卻接口問道:“李部長,你說的是楊哲文嗎?”
紹玉點頭,小張就扭頭對王書記說:“書記,這人我知道哇,咱公社下麵李屯大隊的楊會計好像叫過這個名兒,不過現在他改名叫楊保國了。前兩天你不還誇他帳做得好,字兒寫的漂亮嗎?”
王書記說:“啥?楊會計叫這名?他們大隊長總跟他叫楊老蔫,我還真不知道他大名叫啥。”
紹玉一聽,心中狂跳,他趕緊拿了張紙寫下了楊哲文三個字遞給小張看,問道:“小張,你看仔細了,是這個名字嗎?是這幾個字嗎?”
小張接過來仔細看了看說:“沒錯,就是他。我有一次看他上公社交賬的時候先簽了這個名兒,後來又劃了,重新寫了個楊保國在帳上,我還問他,咋寫了個楊哲文呢,他當時還有點不願意說,含含糊糊的,那意思是他小時候叫過這名,我覺得這名兒文縐縐的挺有意思,就記住了。他就是咱化石戈本地的人,過去可能念過幾年書,算是個文化人,李部長,你找他幹啥?”
紹玉越聽越像,可是他還不敢太早下定論,於是又問:“他多大年紀,你知道他解放前是幹啥的嗎?他改過名兒啦,難怪上個月我查你們化石戈的人事檔案沒查著!”
還沒等小張回答,王書記就笑了,說:“這個楊老蔫大概跟我差不多也五十多歲了吧,解放前他幹過啥,咱們還真不太清楚,就聽說他之前在沈陽好像當過會計,所以帳才做得好。
你這是調查啥呢,還查了我們公社的檔案,那個人事檔案有年頭了,好像還是五八年立公社那會兒重新整的,這都十來年了,有的大隊幹部都換了幾茬子,有那責任心差的,這些人員檔案他就堆在那兒,從來也不核查,常有錯漏的,
這個事我前一陣在公社黨委會上還說過,讓他們有空檢查檢查,別整地跟一團亂營式的。不過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到處搞批鬥還搞不過來,誰還有心思做這些細致活啊。”
紹玉聽了王書記的這番話,大手一拍,說:“哎呀!老王大哥,你可幫了我的大忙了!我這陣子找這個楊哲文找得好苦啊!沒想到今天在你這竟然找著了!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他看著王書記莫名其妙的樣子,連忙拉著他到旁邊僻靜的地方跟他低聲講了澤文的事情。王書記也是認識澤文的,當年澤文當化肥廠廠長的時候沒少給他們公社批化肥,所以這時他聽說澤文原來是因為這個事被抓起來的,連拍大腿說:“哎呀,哎呀!我要是早知道楊老弟就是因為名兒和我們公社的這個楊老蔫相近被人陷害了,我早就出來給他伸冤了!哪能讓他現在還關在監獄裏受苦啊!這是咋說的!
我還真是沒想到,那個老實巴交的楊老蔫竟然是國民黨特務!他隱藏的也太深啦!幸虧兄弟你今天告訴我,咱啥也別說了,我這就回去給你抓人去,帶回來送到公安局好讓他們趕緊把澤文給放出來!”
紹玉想了想說:“還是這樣,我跟你一起去,不親眼看到這個人,聽他親口承認,我還是不放心。老王大哥,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上這個楊哲文的老檔案,然後就跟你一起去李屯。”
紹玉搭上王書記的車和他一起回了化石戈,之後在小張的帶領下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李屯大隊,這時天已經擦黑了,紹玉心急也不顧小張歇一宿的勸告,讓他向人打聽了楊會計的家,兩人便徑直去了。
這個楊哲文的家看起來和普通的農民家一樣,是一座黃泥坯的土房子,房頂上繕著羊草,院子不小,右邊靠牆搭著一個柴火棚子。紹玉和小張拽了拽院門,拴上了,還沒等他們叫門,院裏的一頭大黑狗就咬了起來。屋裏有人問:“誰呀?”隨即房門開了,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中等個的男人,他身上披著大棉襖,頭上戴著頂狗皮帽子,冒著風走到了院門口。
小張在院外小聲對紹玉說:“這就是楊老蔫。”
然後才對著裏麵大聲答話:“楊會計,我是公社咱王書記的秘書小張,你還記得我不?”
楊會計一聽連忙緊走幾步過來開門,笑著說:“哎呀,是小張秘書啊,這早晚的你咋來了?”邊說著邊讓小張和紹玉進門。
紹玉經過他身邊時拿眼睛仔細看了看他,雖然天黑看不真切,但是也能模糊看出是個滿臉皺紋的老漢。紹玉心想,但願這次找對了,這個就是真的楊哲文。他跟在小張和楊會計的後麵進了屋,屋裏點著煤油燈,借著昏暗的燈光,楊會計殷勤地讓著小張和紹玉坐到了炕頭上,又吩咐他女人去給客人倒水。
坐定後小張介紹紹玉說:“這是市裏來的李同誌,想跟你了解點情況。”
楊會計這才把紹玉仔細打量了一番,他覺得這個黑臉的漢子看著很不好相與,又聽說他是從市裏來的,心中更是泛起了一絲不安。
紹玉也不囉嗦,開門見山就問道:“楊會計,你本名是不是叫楊哲文?哲理的哲,文章的文?”
楊哲文心中一跳,深吸一口氣說:“我現在大名叫楊保國,不過因為我不太愛說話,大家都愛管我叫楊老蔫。”
紹玉冷眼看著他並不答話,小張連忙接口問他:“你不是以前有個名叫楊哲文嗎?咋現在不認?”
紹玉緊接著點點頭說:“聽說你解放前在沈陽當過會計,具體是在哪兒幹的?能不能給我們說說?”
楊哲文這時心中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他暗自長歎了一聲,該來的總是會來,躲了二十年的事還是被翻了出來,看來自己這輩子是難得善終了。他低著頭半晌不語,紹玉也不催他,他知道楊哲文越是這個樣子就越說明他有問題,這次自己恐怕是真找對人了。
旁邊的小張卻等不及了,他催著楊哲文說:“楊會計,李部長問你呢,你倒是說啊!”
哲文隻好歎了口氣說:“我當年是在沈陽的一個軍需處當出納。”
紹玉心中雪亮,但是他還是繼續追問道:“是國民黨五十三軍下屬的軍需處嗎?”
哲文抬頭望著紹玉,點了點頭說:“是。”借著暗黃色的燈光,紹玉看到他的目光呆滯,眼裏透著絕望。
紹玉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對哲文說:“楊哲文,你已經上了煤城公安局的特務抓捕名單,現在就跟我走吧,我陪你到市裏公安局去投案自首,這樣你還能爭取個寬大處理。”
哲文無語,小張怕他有什麽過激的舉動,連忙在一旁勸他道:“老楊,事情到這個份上了,你瞞是瞞不住啦,不如就聽李部長的,跟他上市裏去投案,李部長是市二輕局的組織部長,公安局裏也有不少熟人,你好好配合他,到時候李部長會替你求情的。”
紹玉也明白小張的意思,點著頭說:“隻要你去投案,實話實說,我看過你解放前的老檔案,你就是個普通的辦事員,沒有什麽大的反動罪行,你現在跟我們去公社,連夜寫個自首材料,把你解放前到現在幹的所有事都詳細地寫清楚,明天我再讓王書記給你做個證明,證明你解放後這二十年沒有進行過反革命特務活動,這樣一來,咱們回到市裏,我一定能替你爭取到寬大處理。”
哲文聽完,抬頭直直看向紹玉問道:“你為啥要幫我?”
紹玉歎了口氣說:“不瞞你說,我的一個好兄弟因為和你的名兒相似,如今被押在了監獄裏替你受罪呢!他家裏的老娘因為這個事急的得了腦血栓,癱在炕上了,我的這個兄弟是條漢子,不管公安局的人怎麽問,他都沒有屈打成招,如今我找到了你,你得跟我回去,去說明情況,還我兄弟一個清白。”
哲文聽了長歎了一聲,點了點頭說:“好吧,就按你說的辦吧。我也知道我的這段曆史早晚有被翻出來的一天,既然如今因為我還連累了無辜的人,我心裏也不落忍,我跟你走。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這輩子真沒幹過什麽虧心事兒!雖說解放前是給國民黨幹過,但是我也是清清白白的,沒欺壓過什麽人,更沒迫害過一個共產黨,甚至我也沒貪汙過一分錢!
如今我也老了,這輩子也算是過去了,臨了兒,我也不想造孽,省得讓自己死都不安心!隻是我有一個請求,別難為我的家人,孩子,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並不知道我以前的曆史。”
紹玉聽完這番話,望著楊哲文這時已經恢複了平靜的臉,心中竟湧起了一股敬意,這個被當作特務的人,在這種時候竟能如此坦蕩無愧地麵對自己的人生,他忽然意識到“清清白白”這四個字對於活了一世的人來說是多麽的難得,恐怕自己日後都不敢像這個楊哲文這樣坦然地評價自己。
紹玉有點感動了,不管楊哲文的身份如何,這個人有人格有擔當,是條漢子!剛才說要幫他脫罪的話本是想作為他老老實實跟自己回去自首的條件,現在紹玉卻有了真心,他想,一旦澤文脫了罪,他就幫楊哲文托關係減刑。
這麽想著他真誠地回答哲文說:“老楊,你放心,我會跟王書記說的,讓他告訴你們大隊長,就說你去市裏幫著調查點事情,讓他好好照顧你的家人。”
哲文看出了紹玉的誠懇,他感激地點點頭,然後喚來了他的老伴,告訴她自己要連夜跟市裏來的同誌走,讓她給自己準備些衣裳和鋪蓋,他要在市裏呆些日子,幫著李同誌調查點事情。他老伴雖然覺得有些突然,但是知道自己的老頭是個穩當人,他說去辦事就準不會有假,所以也不疑有他,急急忙忙給他收拾了行李,臨出門前還問他:“你啥時候回來呀?”
哲文呆了呆,又仔細地看了看他老伴,最後低下眼睛含糊地說:“說不準,十天半個月吧,你在家,好好領著孩子們過吧。我這就走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跟著紹玉他們走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