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開山和他聯橋兒李東升的幾天安排,貴平終於在一天上午送飯的時候見到了大哥澤文。乍一見到大哥,貴平的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才短短七八天的功夫澤文就整整瘦了一大圈,身子全靠大骨架撐著,顯得單薄支離。
看到貴平哭了,澤文反倒並沒有表現得很激動,他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然後平靜地說:“沒啥大不了的,別哭了,放心,你哥也不是這麽容易就讓人整垮的。坐下,咱們好好說話。”
貴平看到大哥神情堅定,心裏慢慢又有了主心骨,她連忙擦了眼淚,坐下對澤文詳細說了外麵的情況,和自己同鳳瑞開山商量的結果。
澤文聽了點點頭說:“鳳瑞大哥說得對,現在不能著急,咱們先等紹玉大哥回來再說。姓趙的既然要整死我,那現在就讓他覺得自己得了手,咱們先什麽也不做,讓他盡情表演,我在裏麵就是咬定了不認罪,一時間他們也奈何不了我。何況現在這裏還有李政委照顧著我,我不會有啥事,你回去告訴家裏,讓他們不要擔心,尤其是媽,讓她放心。你在二輕局問清楚了沒有,紹玉大哥什麽時候能回來?”
貴平點著頭說:“問了,說是還得十來天。”
澤文低頭想了想說:“好,這樣,你等紹玉大哥回來,去他家跟他說,讓他先別著急來看我,我估摸著趙世傑很快就會向組織部提出新廠長的人選,要求局裏放棄我,你告訴紹玉大哥,讓他別攔著,一切都隨趙世傑的意,批準他的人當廠長。
到時候趙世傑就會以為局裏是真的不管我了,那我就隻是一個在押的犯人,對他再也不會有什麽威脅了,他就不會再盯著我們,到那時你再讓紹玉大哥悄悄來看我一次,我們兩個好好商量該怎麽翻案。”
貴平聽著澤文的囑咐點頭一一記下,然後又關切地問:“哥,你在裏頭幹的活重不重?你的身體還挺得住嗎?我們給你送的飯他們都給你吃了嗎?
還有那個鄭獄警如今我跟他也熟了,他這禮拜家裏人有病去醫院找過我兩次,我都給他幫了忙,他也答應我好好照看你,你要是還有啥事也可以找他給我們帶話。”
澤文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老鄭已經跟我說了,他對我還是挺照顧的,你們送的飯他都給我吃了,我每天吃的飽,幹活就不怕累了,都挺好的,你放心。行了,該說的也都說了,你回家去吧。對了,另外還有,”
說到這兒,澤文頓了頓,最後歎了口氣才說:“我的這個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完,這陣子可能要連累你們在單位裏讓人說三道四了,要是有人上家來貼大字報或是搞批鬥,你們就表態跟我劃清界線吧。
你嫂子沒啥文化,估計這次也嚇夠嗆,你回去跟她說,我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出去,她要是熬不下去,可以到組織上去申請離婚,我沒意見。
還有要是振興回來了,讓他好好在家呆著,一旦組織上有人找他談話,就讓他好好配合,揭發我的罪行也好,劃清界線也罷,都可以做,不用考慮我。”
貴平聽完這話,看著大哥平靜的樣子,心如刀絞,她流著淚說:“哥,你說的是啥話呀,跟你劃清界線我們怎麽能忍心啊!不會的,你一定能平安回家的,我們都等著你!你放心吧,家裏有我和愛新,澤武,我們一定會照顧好媽和嫂子他們的,振興回來了,我就讓他來看你,相信他能明白你的冤屈的。”
澤文苦笑了一下說:“這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準,我能不能過這一關還很難說,你回去後就照我說的話去跟愛新他們還有你嫂子說,我楊澤文就算以後沒本事照看楊家了,可也不想連累別人!你去吧,時間也差不多了,我進去了。”說完澤文站起來,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出去。
貴平看著哥哥決絕的背影,咬一咬牙,胡亂擦了把眼淚離開了監獄騎車回家去了。
到了家她先說了他哥的身體精神都好,讓趙氏和李氏放心,還說澤文已經有了主意,專等紹玉大哥回來商量了再動作,這些日子讓大家都不要著急,安安靜靜地正常過日子就行了。趙氏聽了,徹底安了心,她最信這個大兒子,既然他說有了主意,那就不怕了。貴平說完這些,又轉頭看了看嫂子李氏,狠了狠心還是把澤文最後說的關於劃清界線和離婚的話說了出來。
李氏聽了,愣了愣,然後低著頭甕聲甕氣地說:“我是個鄉下婆娘,不懂啥離婚不離婚的,我就知道這輩子嫁到了楊家,楊澤文是我男人,到死都是!”說完她一扭身回屋去了。
愛新這時也在旁邊,她如今肚子裏正懷著老二,現在挺著肚子接著李氏的話說:“就是,姐,要是有人敢上咱家來鬧,我拿掃帚給他打出去,我就不信他們敢跟我這個軍屬動手,更何況我肚子裏還懷著革命軍人的孩子!”
貴平和趙氏都說她:“你消停點吧,看傷到孩子!”
之後,趙氏歎了口氣說:“造孽啊!”才抹著眼淚回屋去了。
半個月後,李紹玉終於回來了。他一到家就聽說了澤文的事,二話沒說就跑來了楊家,貴平趕緊詳細地把情況都跟他說了,也說了澤文囑咐的話,
紹玉低頭思量了一會兒,然後跟貴平說:“我知道了,澤文想得很周到,現如今也隻能這樣辦了。你下次去看澤文的時候告訴他,我同意他的想法,先讓姓趙的得意兩天,等風頭過了,我必會親自去看他,跟他商量下一步的事。你讓他在裏麵安心地呆著,我們這幾個人就是拚了命也會給他把案子翻過來,讓他好好等著,一切有我!”
說完,他又望著在一旁掉淚的趙氏說:“大媽,你別難受,放心吧!有我在,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讓澤文好好的回來。你老好好在家養著,千萬別哭壞了身子。”
趙氏抹了眼淚,勉強笑著說:“行,紹玉呀,大媽就指著你了,你可一定幫大媽把澤文給救出來!大媽苦了大半輩子,如今要是我這大兒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紹玉啊,你大媽也就活不下去啦!”說完,她悲從中來,又用手掩著臉哭了起來。
貴平趕緊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慰她說:“媽,行了,行了,別哭了,現在有紹玉大哥給咱們做主,你還擔心啥?你先進屋躺一躺,我這兒跟紹玉大哥還有幾句話要說。”
說完就扶著趙氏下了地送她出了堂屋,然後回來在紹玉對麵坐下,又把她大哥讓家裏人跟他劃清界線的事跟紹玉說了。
紹玉聽了,半晌無語,最後也像澤文那樣歎了口氣說:“我這個兄弟,是條漢子,有骨氣啊!可惜現在這個世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呀!我也同意他的想法,你們要是在單位裏被組織上問起來,就說跟他劃清界線吧,別辜負了他的一片心!
至於弟妹,這次倒是明白事理,既然生死都願意等著他,這也算是澤文有福,回頭我跟澤文說,等他出來了要好好對待人家。
貴平,你讓大家放心,我會盡量想辦法,不讓那些人到家裏來鬧,等振興回來了,你也不用帶他去看澤文了,孩子還小,別嚇著他,就讓他好好在家呆著吧。
行了,我先走了,這事先這樣,我明天上班看看風頭再說,你們在家就安心等著吧。”說完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貴平千恩萬謝地把他送出了門,然後進屋去看她媽去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振興高高興興地回來了,他這趟“長征”,跟著隊伍一路走到了河南洛陽,不但經過了北京,去了天安門,還把沿途的各個大城市都逛了個遍,可算是大開了眼界。本來這些年輕人們還想繼續走下去,他們甚至想一路南下走遍全中國,可是到了洛陽後,大家坐在一起算了算身上帶的錢,發現要是再不回家恐怕再過幾天就要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他們這才意猶未盡地決定坐火車回家。
不過這趟出遊讓他們的心都野了,這些在東北小城裏長大的孩子們第一次發現外麵的世界是那樣的寬廣,他們少年的雄心都被激發了起來,振興也不例外,他覺得自己過去的那十六年都白活了,出來看到這樣廣闊的天地,他真不願意再回到煤城那個狹小的家裏麵去了,於是他跟另外幾個同學約定了,回去後再想辦法弄些錢,大家夥還要出來把這次沒走完的路繼續走下去。
帶著這樣的雄心壯誌振興回到了家裏,可是等待他的卻是父親被捕的消息和哭的哽咽難抬的母親。振興懵了,他的心從高高的藍天上一下子掉進了冰冷漆黑的深淵,他坐在炕沿邊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不明白怎麽忽然間,他就從根紅苗正的紅衛兵變成了國民黨特務的狗崽子!
這是最險惡的噩夢,他晃了晃頭,好像想把自己喚醒一樣,可是母親的哭聲就在他的耳邊,一聲聲都在殘忍地告訴他,這不是夢而是他必須去直麵的現實!振興無力麵對這樣的事實,他站起來回了他的屋一頭紮倒在炕上枕著炕被卷放聲大哭起來。
楊家的人聽著振興的哭聲都抹了把眼淚,就連一直恨著振興的楊越這時也有了同情他的心,他們失去的是共同的親人,而在“楊”這個姓氏下麵他們是必須共同進退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