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了蘋果花,卻沒有錯過莫奈橋

 

97年8月我去挪威留學,住在桑維卡小鎮的某座半山上的小木屋裏。從客廳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山下的一條小河,聽同學介紹,那條長長的小河最終流向奧斯陸峽灣。

出了門,順著河岸向東走兩公裏,跨過一座公路橋,再步行一兩百米,會見到一座長方形的兩層紅磚樓。這就是著名的挪威商學院的主校園,我在那裏讀EMBA專業。

第一天放學,我沿著河岸緩緩踱步回家,發現岸邊長著好多株野蘋果樹,枝椏上掛著青黃色的小蘋果。好奇的我順手摘了一粒,放進嘴裏咬一口,酸得直皺眉。

九月底的某個周日,MBA班的波蘭帥哥開車帶著我外出郊遊。我倆來到距桑維卡約十公裏的一個小鎮,那裏還保留著很多農地。山坡上有一片別墅區,我發現好多人家的後院都種著蘋果樹,紅紅的果實熟透了,落在地上沒人撿。我們還經過了一個果園,但見一排排矮化的果樹上結滿了紅彤彤的果實。秋日的天空遼遠開闊,仿佛神明還在撐著天地,天空的顏色愈發湛藍,像是被造物主特地用神奇的手指塗抹過的。陽光暖暖的,果園裏空無一人,於悄無聲息中靜待豐收的喜悅。

我從不產蘋果的福建來,第一次見到那麽多碩果累累的蘋果樹,甚為驚喜。於是盼著來年春天能見到一團團的蘋果花,想象著26歲的詩人葉芝第一次見到女演員毛特.岡時的情形,“她佇立窗畔,身旁盛開著一大團蘋果花;她光彩奪目,仿佛自身就是灑滿了陽光的光瓣。"

第一次從四季如春的中國南方來到冰雪大國,我並不是很確切地了解北溫帶的春天究竟何時才算到來。好容易等到三月份雪化了,戶外的闊葉樹大多還光禿禿的,看不到草木複蘇的跡象。4月21是我的生日,竟然又下起了小雪。等到五月氣候暖起來了,我已經開始邊打工邊學習,每天課後騎著自行車上坡下坡送報紙掙飯錢,忙忙碌碌的。天天從河岸騎過,竟然忘了留心那些野蘋果樹是否開了花。

但挪威那個小鎮的蘋果園的秋日景象卻深深印在腦海裏。

今年一月份MBA班的老同學在奧斯陸重聚,慶祝畢業25周年,我再次見到了波蘭帥哥。我倆相約著重遊舊校園,從奧斯陸市中心火車站坐了17分鍾的火車來到桑維卡。舊校園離車站隻有幾百米,自2005年挪威商學院遷往新址後,桑維卡高中搬到了那裏。

車站附近變化很大,冒出了好些建築。我倆迷了路,兜兜轉轉,終於來到一座長方形的二層紅磚樓前,卻不敢斷定此處是否為商學院舊址。我倆繞著紅磚樓走了兩三圈,看見路邊有一座窄窄的拱形小橋,橋下的流水全結成了冰,我們特地在橋上走了兩個來回。

接著來到一個正在修複中的圓形紅磚建築物旁,遇到了一位路過的年過半百的挪威男子,方才從他的口中確定我倆來對了地方。

從挪威回到溫哥華,寫著遊記兼留學生涯回憶錄,突然想起了蘋果園。我發電郵問波蘭帥哥:“當年你帶我去的蘋果園在哪裏啊?”帥哥畢業於格丁尼亞海事大學的航海工程專業,年輕時做過十幾年的水手,我平時管他叫“船長”。船長曾向我吹噓過,在茫茫大海裏都不會迷航的他,到了陸地上,方向感更強。而我是個路癡,再加上不識挪威文,根本記不住挪威語的路標,留學期間但凡去稍遠一點的地方辦事,全靠船長帶路。

沒想到船長的記性遠遜於我,壓根兒就想不起我倆曾經一起到過蘋果園。為了彌補內心的愧疚,他趕緊給我發了好幾個鏈接。其中一個鏈接裏有上百張的桑維卡風光圖片,他希望我能從這些圖裏找到蘋果園的位置。另外幾個鏈接是關於挪威商學院舊址附近的think tank (智庫) 的,當年這個智庫是商學院學生的自習室,裏麵有多部免費使用的電腦,連打印紙都是免費的。

當我打開桑維卡風光圖鏈接時,被其中的莫奈的1895年的畫作《Sandvika, Norway》吸引住了。 原來莫奈曾經來挪威小住過兩個月,創作了29幅風景畫,其中六副是以桑維卡自然風光為題材的。 畫中的小橋是一座典型的拱形橋,被白雪半覆蓋著,看著好眼熟,不就是我和船長剛剛造訪過的商學院舊址附近的那座小橋嗎?不過我倆的記憶在此處斷片了,絲毫不記得留學期間校園旁邊有這座小橋。

為了確認我的判斷,我特地在網站上搜索了一番,原來這座看似不起眼的小橋卻大有來頭。它叫洛克橋(Lokke Bridge), 是挪威的第一座鑄鐵橋,長約23米,寬不足5米,建於1829年。自出現在莫奈的畫作中後,洛克橋名聲大噪。1977年,為了拓寬道路,這座橋向上遊移動了幾米,成為步行橋,與建在 大街Elias Smiths vei 上的公路橋平行。當年我倆上學時,是騎著自行車或步行經過公路橋,然後從另一個入口進入校園的,難怪忽略了不遠處的洛克橋。

(從公路橋的角度拍洛克橋)

從其它鏈接上找到了智庫當年的模樣,這座智庫原先是桑維卡最大的工廠Hamang Papirfabrikk A/S的一部分。Hamang Papirfabrikk A/S是一家成立於1907年的造紙廠,上世紀60年代,為了處理生產中的水汙染問題,特地在廠房旁建立了一個圓形紅磚建築,即 “tanken” (挪威語)。工廠於1981年關閉,廠房被改建為商業中心,tanken 的內部被分割成一間間自習室,成為挪威商學院的一部分,美其名曰“think tank”(智庫)。 商學院遷址後,智庫成為拜魯姆(Bærum,桑維卡附近的一個小鎮, 乃挪威最富裕和生活成本最高的地區)某文化俱樂部的辦公地址,有不少音樂人把音樂工作室設立於此。

(智庫當年的模樣)

我把莫奈的名畫和相關信息發給了船長,他簡直難以置信。我倆無意中闖入了童話國裏的莫奈世界,卻如此後知後覺。

作家蔣勳是這樣理解莫奈的畫作的:“一個自由解放的時代,一個沒有恐懼的時代,一個放下現實焦慮的時代。莫奈帶領他的觀眾走向自然,感覺陽光,感覺風,感覺雲的飄浮,感覺水波蕩漾,感覺光在教堂上一點一點地移動,感覺愛人身上的光,感覺田野中麥草的光,感覺每一朵綻放的睡蓮花瓣上的光;感覺無所不在的光,感受生命。”

有人認為蔣勳的解讀是附骨入髓的,我並不完全讚同。當莫奈來到大雪紛飛的挪威時,一開始覺得戶外好冷,動不動就零下二十多度,花草凋零,找不到任何有趣的創作主題。兩周後,他就打算返回溫暖的法國。當然,他並沒有打道回府,他開始在飄落的雪花下作畫,全身被白雪覆蓋,胡須變得冷冰冰的。桑維卡小鎮讓他想起了日本的小村莊,那裏洛克橋的形質與日本橋有幾分相似。風雪中的鑄鐵橋上沒有行人,聽不見“嘎吱嘎吱”的腳步聲,近處紅色與藍色的小木屋,遠處模模糊糊的小山,都在雪裏兀立著,一任冬日的眼神為自己送來一抹泠冽的寒光。

莫奈一生創作了一百多幅雪景畫,僅在桑維卡就畫了六幅。這對非常喜歡花卻並不那麽喜歡雪的藝術家來說,何嚐不是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努力呢?曾在童話國裏認認真真地生活過的我,從莫奈的《桑維卡,挪威》裏感覺冰雪的積壓、凝結和滑動,感覺欲說還休的靜默,感覺奇奇怪怪的童話邏輯,看似天馬行空,卻總能實現。

借著當年的智庫變身為今天的拜魯姆某文化俱樂部這一線索,我又在網站上搜索了一番,發現桑維卡小鎮並沒有果園,與其相鄰的拜魯姆小鎮有三個果園,一個種植南瓜,一個是草莓園,還有一個是蘋果園。穀歌地圖顯示,從我當年居住的小木屋到拜魯姆的蘋果園正好是十分鍾左右的車程,距離約十公裏,我和船長當年經過的極有可能就是這個蘋果園。

於是我想,如果曆史能改寫,莫奈於春季來到了挪威,會不會畫蘋果花呢?自18 世紀起,挪威的農民就開始商業化種植蘋果了。 他們從國外引進了不同的蘋果品種,找出效果最好最適合本土生長的,然後培育出新品種,總共挖掘出四百多種新蘋果,奧斯陸附近就有上萬株蘋果樹。莫奈在法國創作了好幾副蘋果圖,他用白色的點狀筆觸展現白色的蘋果花,與藍色的天空和綠色的草地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沒有刻意描繪樹木的種類和形態,就連花朵的形狀都是模糊的概念式的,一不小心會認成櫻桃花或李花。

拿到MBA證書後,我定居溫哥華。我在這座城市裏第一次見到了櫻桃花、李花和蘋果花。蘋果花瓣比櫻桃花瓣和李花瓣厚實多了,粉中帶白,更加明豔動人。難怪葉芝把蘋果花提升到了愛情的集大成者的境界,花朵即使凋殘了,在詩人眼中也別有一番美麗,所以他寫下如此動人的一副景象:“花已暗淡,她摘下暗淡的花,在飛蛾的時節,把它藏在懷裏。”

我錯過了童話國裏的蘋果花,卻沒有錯過那裏的雪花與洛克橋。種種的甜蜜、遺憾與辛酸的淚水化成繽紛的文字,留在了我的奇花異樹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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