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戀情
李公尚
十一
我用被炸後起火燃燒的樹木餘燼燃起了一堆火,我和捷列金娜互相依偎著烤火取暖,在森林裏又待了一夜。半夜時,饑餓不斷襲擊著我們,我讓捷列金娜把剩下的最後一聽罐頭吃掉,她不肯,堅持要留到明天一起吃。後來我們依靠著慢慢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被不遠處的一連串爆炸聲驚醒,睜眼一看天已大亮,所見之處一切如昨。隻是森林中不遠處爆炸的火光和煙霧時隱時現,我想起前線那名受傷的俄軍無人機操作員告訴我的話,很多炮彈落在無人的地區,很多情況都是因為受到了敵方無線電幹擾結果。我猜想無線電波幹擾的距離應該不會很遠,我們可能快要走出森林了。
我們起身,找出太陽的方向,背對太陽繼續向前走。中午時,我們停下來吃完最後一點食物,我鼓勵捷列金娜繼續走。但沒走多遠,捷列金娜說她腳疼得實在走不動了,我們隻好停了下來。我把她腳上的皮靴和襪子脫下來,見她的雙腳都磨起了泡,我找了幾根樹針,把她腳上的泡逐個挑破,然後把她雙腳抱在我懷裏輕輕按按摩。
捷列金娜睜大灰色的眼睛看著我,憂鬱地問:“我們會死在這裏嗎?”我說:“如果我們不走了,就會餓死凍死在這裏。現在除了繼續向前走,沒有別的辦法。”她聽後沉默了一陣,說:“我覺得我們好像永遠都走不出去了。”我說:“別這樣想,隻要向前走,就一定能出去。”我給她重新穿好襪子和皮靴,攙扶她站起身,鼓勵她繼續向前走。其實,我也開始擔心我們走的方向不對,讓我們在森林中繞圈子。但是我不能表現出這種擔心。在太陽快隱去的時候,我們又聽到我們前方傳來隆隆的爆炸聲,捷列金娜和我又不由地興奮起來。我們一直覺得,不時落在森林裏的炮彈聲,是向我們預示,我們快要走出森林了。
我們繼續向前走,天徹底黑下來,炮聲也漸漸停止了,我們前麵依然是茫茫無際望不到邊的森林。我們的心情又開始隨著黑夜的來臨沉重起來,我們開始迷茫,不知是先停下來過夜,還是繼續向前走,誰也不願意首先提出是停下來過夜,還是繼續走,隻是信步前行。就在我們情緒非常沮喪時,突然聽到遠處有狗叫聲,是好幾隻狗一起不停地叫。我對捷列金娜說;“聽到了嗎?前麵一定有住家。”
我們循著狗叫聲走去,生怕狗叫聲突然停止。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終於看到前麵林中出現了一個透著燈光的木屋,我們激動地朝著木屋奔去。木屋前麵有一個人提著一盞燈站在那裏,三隻狗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朝著我們的方向狂吠。我們走向前去,見是一個胡須花白的老人手提獵槍,正望著我們。我們扔掉手中的棍杖,上前和他打招呼,老人看清我們的麵孔後,嗬斥狗停止吠叫。我們告訴老人,我們是剛從戰爭中逃出來的醫護人員。
老人是位護林員,聽說我們在森林裏走了兩天多,很是吃驚,讓我們進屋,他端出食物讓我們吃,我見屋裏有一台收音機,讓老人打開。收音機裏正在播報:“十二月五日,俄羅斯方麵表示,俄軍空天軍基地遭到烏克蘭無人機襲擊,有兩架Tu-95轟炸機被毀,造成俄羅斯7名軍人傷亡。襲擊發生後,俄羅斯向烏克蘭發射70餘枚巡航導彈。烏克蘭稱,有60枚俄軍導彈被擊落。俄軍稱有17個目標被擊中。”“十二月六日,俄羅斯國防部長紹伊古表示,11月份烏克蘭至少有8300名軍人陣亡,損失多架飛機和逾百輛坦克。”“十二月七日,烏克蘭當局表示,作夜擊落了14架俄軍使用的伊朗無人機,並在多地擊退俄軍進攻。”
我問老人我們現在是在什麽位置,老人拿出一張舊地圖,指著上麵的一個叫別廖霍夫斯卡的小鎮說,我們離這個城鎮大約五公裏遠。從地圖上看,我和捷列金娜這兩天並沒有橫穿森林,而是從東北向西南走了四十公裏,幾乎是縱向走過森林,走到了頓涅斯克州南部。這裏仍處於俄烏兩軍交戰區,雙方經常不斷使用導彈和無人機互相攻擊。
我們在老人的木屋裏住了兩天,老人帶我們去幾公裏外另一位當護林員的老人那裏去為他治療腰病。我們又在那個護林員老人那裏住了兩天。第四天,我們打算到西麵兩百多公裏的城市第聶伯羅去。兩位老人為我們準備了幾天的幹糧,送給我們兩雙防寒的氈靴和一張地圖,用摩托車把我們送到可以搭乘汽車的別廖霍夫斯卡鎮。
我和捷列金娜在市鎮上坐上了向西去的客運汽車,半路上,被烏軍擋在了一個村莊外的河邊上,通往村莊的一段道路和橋梁被炸毀,臨時被搶修的道路白天隻允許前線向後方運送傷員的車輛和後方向前方運送物資的車輛通行,民用車輛要等到黃昏時才能通過。乘客們無奈地下了車,坐在路邊等待。這時,有十幾輛軍車路過我們身邊向西行駛,突然,行駛在最前麵的一輛停了下來,後麵的車也跟著停下來。第一輛車上跳下一個軍官向我招手,我仔細一看,是別列金奇院長。他讓我和捷列金娜上車,說你的中國麵孔讓我一眼就認出了你。
我和捷列金娜上了他的車,他問我們去哪。我告訴他,我們剛從俄軍的戰地醫院裏逃出來,準備到第聶伯羅去。別列金奇院長聽後,沉默了一陣,說:“正好,一起走一段。”路上,別列金奇院長告訴我,他撤離別列斯托夫鎮的戰地醫院後,被上級以擅離職守,放棄崗位的罪名,把他監禁了三個月,給他降職降級。他現在不是院長了,軍銜被從中校降到了上尉,正在戴罪工作,負責從前線向後方醫院救運傷員。他告訴我們,他妻子現在和他在一起工作,就坐在後麵的第二輛車上。他妻子原是第聶伯羅軍區醫院的內科醫生,因為受他的牽連,也被調到了前線。我向他講述了和他分別後我和捷列金娜的情況,這位頭發花白的創傷外科前輩,聽了不勝感慨。
汽車在顛簸的道路上行駛了兩個小時,到了一個叫格爾洛夫卡的市鎮。在岔路口,別列金奇院長對我說,他的車隊要從這裏轉彎向南去潘捷列伊莫尼夫卡鎮的戰地醫院,不能送我們去鎮裏。他建議我和捷列金娜在這裏下車後,到市鎮上去乘坐向西北方向去捷爾任斯克的客運汽車,從那裏再轉車向西去紅軍村。紅軍村是交通樞紐,從那裏有去巴甫洛夫格勒再轉第聶伯羅的客運汽車。別列金奇院長下車和我們握別,他妻子從第二輛車上下來走過來,別列金奇院長向她介紹說:“這就是我向你說過的那位中國醫生,一位非常好的同誌。”
我們和別列金奇院長夫婦互祝平安後,目送他的車隊向南駛去。我們轉身朝著市鎮裏走去,剛走了不久,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連串的爆炸聲。我們回頭一看,別列金奇院長帶領的車隊,受到了無人機的攻擊,整個車隊被炸成了一團團的火球,瞬間化為烏有。我們看了不勝驚恐和無限悲哀。剛才還和我們互祝平安的人,轉眼就煙飛灰滅。
第聶伯羅是一座大城市,人口稠密。其南麵的城市紮波羅什以及梅利托波爾正飽受了來自克裏米亞和馬裏烏波爾的俄軍導彈和無人機襲擊,市內的很多街道滿目瘡痍。我和捷列金娜根據一則招貼廣告在第聶伯羅租了一間房子,住了下來。第二天,我到當地的醫院去找工作,在一家私人聯合診,所找到了做醫生助理的工作,負責為前來就醫的病人處理急診。
我打電話聯係上了捷列金娜的父母格列廖夫教授夫婦,捷列金娜和他們通了話,他們聽說了我們的經曆不勝唏噓。格列廖夫教授告訴我,昨天他收到莫斯科謝東諾夫醫科大學斯坦列維奇教授發給他的郵件說,幾天前我在盧甘斯克地區的俄軍前線救護站,遭到了烏軍襲擊後失蹤,已被俄軍列入了戰場失蹤者名單,他們對此非常痛心。現在知道我還活著,感到非常欣慰。他們希望我暫時不要和莫斯科謝東諾夫醫科大學聯係,以免莫斯科那邊知道我目前身處烏克蘭,對我將來在莫斯科謝東諾夫醫科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不利。他說他會在將來適當的時候,向斯坦列維奇教授說明情況。他們同時希望捷列金娜暫時不要回基輔,因為捷列金娜回到基輔後,會很快被分派去前線服務。格列廖夫教授告訴我們,前段時間他一直在哈爾科夫的前線醫院工作,因為捷列金娜的媽媽在基輔最近一次的空襲中腿部受了傷,他才被允許返回基輔。他告訴捷列金娜,媽媽的傷勢不太重,希望捷列金娜能和我繼續在一起。
十二月中旬,皚皚白雪覆蓋了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俄軍再次攻占了頓涅斯克州的一些城鎮和村莊。雙方用火箭炮、導彈和無人機互相襲擊。俄軍摧毀了一些北約國家援助烏克蘭的裝備庫、彈藥庫和火箭炮發射係統。烏克蘭軍隊用無人機襲擊俄軍陣地,造成俄軍傷亡,俄軍向烏克蘭軍陣地發射大量導彈、高壓彈進行報複,造成一些烏軍人員傷亡。
第聶伯羅市軍管會開始再次大量征募醫護人員到前線醫院工作,醫療協會下達指標要求各醫療機構派一定數量的醫護人員支援前線。我所在的診所為了完成指標,把我的情況上報給了第聶伯羅市軍管會,要求我到前線去工作三個月。我和捷列金娜已經厭倦了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我們剛剛建立了相對穩定的生活,我不想再以任何身份參加這場戰爭。於是我和捷列金娜決定在收到軍管會上前線的通知前,悄悄離開了第聶伯羅。
我們打算到敖德薩去。多年前中國遠洋運輸公司就在敖德薩設立了辦事處,我聽李開江提到過我們有個中學同學大學畢業後被外派到那裏工作。敖德薩有直通天津和青島的遠洋貨輪。如果能找到這名同學,我就有可能帶捷列金娜離開烏克蘭。我和捷列金娜帶著簡單的行李,開始在大雪紛紛的嚴寒中長途跋涉。從第聶伯羅到敖德薩大約四百公裏,原先有一列運行13個小時的鐵路客運列車,現在已經中斷了,我們不得不分段乘坐汽車前往。
兩天後,我們輾轉到了尼古拉耶夫市,這裏離敖德薩隻有幾十公裏,我們需要在這裏轉車。就在我們等車時,附近的一座倉庫建築遭到了導彈襲擊,車站受到了嚴重波及,很多人被震暈在地。我們蘇醒過來從地上爬起來時,驚恐地看到躺在雪地上流著鮮血等待救援的乘客中,有一對血肉模糊的夫婦不停地朝我抬動著手,我感到奇怪,走近一看,原來是熱娜妮婭的父母。我沒有任何醫療器械,無法幫助他們,隻能安慰他們堅持住,等待救援人員的到來。熱娜妮婭的父親有氣無力地問我有沒有熱娜妮婭最近的消息,我搖了搖頭。他問我信不信上帝,我說人們希望上帝能被信任。他奄奄一息地說他信,因為他已經沒有任何常人可以信了,靠信上帝才支撐到現在。開戰不久,熱娜妮婭的奶奶在一次空襲中被炸死了,現在熱娜妮婭的兩個哥哥又都在前線戰死了,他們是去赫爾鬆領取兒子的遺物的。當他們聽說兩個兒子都戰死時,就希望能跟著兒子們一起去,感謝上帝這麽快就來收留他們。
看著熱娜妮婭的父母慢慢閉上眼睛,我們心中感到說不出的淒涼。當天下午,我們轉車去了敖德薩,一路上充滿著悲哀。“黑海明珠”敖德薩是個古老的城市,到達的第二天我們滿懷希望去尋找我的同學,但是中遠公司駐敖德薩辦事處因為戰爭和年底放假等原因,已經關張有些日子了,我們一時也找不到相關人員。我和捷列金娜商量先住下來,再想辦法。我安慰捷列金娜:敖德薩距離摩爾瓦多共和國很近,又是個港口城市,這裏有很多中國人,我們先安定下來,一定會有辦法。
第三天我開始去找工作。在一家私立醫院,和我麵談的院長拿著我的簡曆,和他桌上的一份政府下發的名單對照了一下,問起我的行醫經驗。我告訴他,我曾是戰地醫院的首席外科醫生,處理過數不清的急重傷員。院長聽了非常滿意,他同意我留下來工作,並付給我高薪。兩個星期後,也就是新年元旦的前兩天,我領到了第一周的工資,院長再次找到我,說他願意長期聘用我,但要在新年後,我必須先到前線的戰地醫院去工作三個月,回來後他不但正式聘用我,還會為我加薪。我聽了後,說需要先考慮一下,就離開這家醫院。
新年後的1月4日,我到另一家醫院去找工作,和我麵談的負責人同樣拿出一份名單看了看,然後讓我找一找上麵有沒有我的名字。這是政府下發的一份被政府列為逃避和拒絕履行國家義務的人員名單。要求各機構不得聘用名單上的人員,並在得知其下落時,立即報告政府當局。我看了一遍名單,驚訝地發現,捷列金娜的名字豁然在列。我借故離開了這家醫院。我必須要把這一情況立即告訴捷列金娜,以防止她外出時遇到不測。
我匆匆趕回住處,在路過一家戰爭孤兒保育院時,看到兩名警察帶著一個姑娘從裏麵出來,我定睛一看,那姑娘正是捷列金娜。我急忙走上前去,問捷列金娜發生了什麽事?捷列金娜滿臉懵懂,神情茫然,看到我後不知所雲。我立即猜到發生了什麽,於是問警察問為什麽要帶走捷列金娜。警察看了看我,問我是誰,我指著捷列金娜說,我是她的丈夫。一名警察放開捷列金娜的手臂,要求查看我的證件,我把我的護照遞給他。
警察翻看著我的護照,問我為什麽來敖德薩,我幫警察翻到我的護照的最後一頁,上麵夾著的一張幾個月前分別由安東烈波夫上校、尤裏斯基中校院長和別列金奇中校院長簽過發的通行證,告訴他們:我是頓涅斯克和盧甘斯克前線的戰地醫生,現在和我的妻子捷列金娜來奧德薩休假。另一名警察也放開捷列金娜的手臂,反複翻看著我的護照和通行證,猶豫地問我:“你是為烏克蘭作戰的外國軍團的醫生嗎?”我點了點頭。他又問:“外國軍團裏有很多中國人嗎?”我聳聳肩攤開雙手,表示無可奉告。他說:“中國是世界大國,我希望中國和我們站在一起,反對俄羅斯侵略我們。”我點頭表示同意。他又指著捷列金娜問我:“她是你的妻子?”我肯定地回答:“是!她是我的妻子。”另一名警察猶豫著說;“可是,你妻子涉嫌違反履行戰時國家義務法令。”我堅決地說:“不可能!一定是搞錯了。我妻子和我是一起來休假的。”兩警察聽了,相互對視一下,一位說:“這樣吧,現在你可以先帶你妻子回去,但在聖誕節(1月7日東正教聖誕節)假期後,你們必須到警察署來協助查明情況。”說著,從衣兜裏拿出捷列金娜的身份證,記下身份證號碼,把身份證還給捷列金娜。
我帶捷列金娜離開後,捷列金娜雙手摟著我的手臂高興地雀躍著,嬌嗔地說:“誰是你的妻子?你還沒向我求婚呢!我還沒有嫁給你,你憑什麽對警察說你是我丈夫?”我不滿地問:“說好的你在家裏等,我外出找工作,可你為什麽出來到處跑。”捷列金娜聽了委屈地說;“我隻是想出來找一份工作,幫你分擔一點生活壓力。不知為什麽,保育院的人和我麵談時把警察叫來了,我都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
我告訴捷列金娜,烏克蘭政府已經把她列為了逃避和拒絕履行國家義務的人員名單裏了,捷列金娜聽了,笑著沒心沒肺地說:“幸好又被你撞到了,否則我被他們帶走了,你都沒有地方去找我。”我說:“剛才我也捏了一把汗,我的通行證上的有效期截止到2022年12月31日,現在已經過期了。他們竟然沒注意到。”捷列金娜喃喃地說:“想給你當個好妻子,真難。”我笑著問:“現在想嫁給我了?”捷列金娜用肩膀碰了我一下,說:“你先求婚,我才嫁給你。”
(本文根據當事人敘述采寫。未完待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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