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戀情
李公尚
十
兩天後的一個傍晚,我穿上厚厚的防寒服,帶上手電筒,打算天黑下來動身前往別列斯托夫鎮。這時有一名俄軍士兵前來敲我的門,他說有名新來的護士找我。我打開門一看,驚訝地看到士兵身後,站著身穿厚厚的防寒服的捷列金娜。她示意我不要說話,我忙讓捷列金娜進屋。等士兵離開後,捷列金娜上前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和我擁抱在一起。
我驚奇又激動地問捷列金娜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又是怎麽找到這裏的。捷列金娜激動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她讓鎮上的一個小姑娘把她送來的。我問,他人呢?捷列金娜說,她把我送到後就回去了。是卡柳莎告訴她關於我的行蹤的。“卡柳莎?”我疑惑地問:“你是說李開江的女朋友卡柳莎嗎?”捷列金娜聽了點點頭說:“對啊,就是她。”我忙問:“她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她現在在哪?”捷列金娜臉色凝重地說:“她昨天晚上死了。”
我聽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印象中那個穿白色海軍上衣和藍色超短裙、足蹬白色皮靴,高高踢著大腿,在舞池裏熱情奔放跳著海軍舞的卡柳莎死了!捷列金娜告訴我:昨天上午,卡柳莎在前線遭到炮彈襲擊,被送到別列斯托夫鎮上的醫院後一直昏迷不醒,救治醫生把她列為沒有救治希望的傷員,不再送往後方醫院,交由護理部進行臨終護理。捷列金娜在對她的護理中,認出了卡柳莎,但由於她四肢殘缺,全身被燒焦,不敢肯定,又去反複核對她的姓名、年齡等個人資料,發現確實是卡柳莎。她在卡柳莎血肉模糊的身上塗滿起降溫鎮靜和麻醉作用的藥膏,緩解她的神經刺激和肌肉疼痛,減輕她肢體痙攣和皮膚發燒。到了下午卡柳莎蘇醒過來,一睜眼就認出了捷列金娜,由於激動,導致體溫增加,又昏迷過去。直到傍晚才再次蘇醒過來,她對捷列金娜說,她看到我了,她知道我在哪。
卡柳莎告訴捷列金娜,今年三月她被派往前線部隊後,經過幾個星期的培訓,被分配到北頓涅斯克戰場負責操作無人機對俄軍進行偵查和打擊。俄軍從別列斯托夫鎮撤出後,她被從伊久姆地區的戰場調到別列斯托夫鎮附近的戰場。前不久,她把無人機操控器屏幕上獲得的偵查影像做成截屏進行放大,無意中發現了我在俄軍前線救治傷員的身影,就精確找到我所在的位置,然後一連多日用無人機對我進行追蹤和定位,知道了我在日常的活動軌跡。過去她每次從俄軍陣地上獲得信息後都發往指揮係統,烏軍指揮係統會根據信息發出指令,對俄軍陣地實施打擊。這次她沒有把我的信息傳送到指揮係統。為了保護我,她在離我不遠的森林裏標注了錯誤的轟炸目標,避免我遭到炮火襲擊。昨天上午,她在操作無人機對俄軍陣地進行偵查時,不幸被俄軍的無人機鎖定了位置,並對她和她的團隊實施了精準打擊。
卡柳莎告訴捷列金娜,前線地區沒有網絡,部隊也不允許使用智能手機和電腦等電子用品,她離開文工團後就一直不知道李開江的消息,想知道李開江現在怎麽樣了。捷列金娜把她自己所知道的有關李開江以及孫浩博和熱娜妮婭、張東明和卓拉等人的情況一一告訴了卡柳莎。卡柳莎聽著這些熟人的消息,帶著微笑停止了呼吸。
卡柳莎死後,捷列金娜擔心我的安全,就找到鎮上一個幫醫院洗衣物的居民打聽去俄軍陣地的道路,她向那個居民解釋說她的愛人被俄軍綁架走後,就在對麵不遠的俄軍陣地,目前很危險。居民問她是不是被俄軍帶走那個的中國醫生,捷列金娜回答說是。那個居民聽了敬佩她的勇氣,就讓她十五歲的女兒給捷列金娜帶路,送她來到了這裏。
捷列金娜擔心烏軍的無人機遲早還會再次發現我,勸我要盡快離開這個地方。我看著捷列金娜的美麗單純的臉龐,心裏非常過意不去,隻能告訴她,麵臨戰爭中的生死,我們都無能為力,很多時候甚至無法做出選擇。我向她講述了前兩天維佳洛娃和科廖娃兩人被炸身亡的事,她聽了痛心地說:身邊很多認識的人都死了,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個先來!
那天夜裏,苦別喜逢,悲歡離合,讓我和捷列金娜第一次同枕共寢。我用電熱器燒好了熱水,捷列金娜按照烏克蘭新娘初婚的習俗,把紅酒(用醫用酒精和高錳酸鉀代替)和花瓣(用幾片草葉代替)灑進浴盆裏,然後讓我站在門外為她數星星,她獨自在室內洗浴。她說這是烏克蘭的習俗,男人要能數到一千顆,就表明男人是真誠的。我站在寒冷的室外一次又一次地數,但始終數不到一千顆。她洗浴完畢,把自己平時盤在頭頂的濃密頭發編成兩根粗大的發辮,垂在胸前,在每根發辮上紮了一根紅絲帶(用紅藥水染成的紗布代替),用床單裹住自己的身體,隔著門問我數了多少星星。我說我數了十多次,都沒有能數到一千顆。她笑著說,沒人能真正數完一千顆,但數的次數越多,越證明男人有責任心。你就是我能安放靈魂的那個男人。她讓我進屋,把她抱到床上,解開她發辮上的紅絲帶,鬆開她的發辮,對我說:這意味著一個女人的少女時代從此結束。
我和捷列金娜相擁而臥,撫摸著她光滑如絲的肌膚,親吻著她白如膏脂的胴體,吸吮著她含苞綻蕊的芳澤,身體慢慢契合進她的靈肉深處,上下求索。她半閉著朦朧的醉眼,微張著豐潤的紅唇,呼吸著急促的渴望,用濃烈的激情纏綿著我的親吻,用滾圓的長腿環繞我的腰身,熱烈豪放地顛簸起伏。我們彼此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一次又一次地魂飛魄散。
天快亮時,捷列金娜要返回別列斯托夫鎮,我披星戴月送她返回,一路上穿過黑壓壓的森林,涉過霧蒙蒙的小河,手中的電筒,仿佛我們的盲杖,引導著我們探索前行。我不禁感慨,昨天晚上捷列金娜跟著一個小姑娘前來找我,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和信心啊!我和捷列金娜相擁而行,捷列金娜突然對我說:“昨天夜裏你還沒有向我求婚呢。”我對她說:“現在不是求婚和結婚的時候,我們隨時都會死亡,每一天都可能是我們最後的訣別。婚姻在戰爭中是奢侈品,我們沒有能力消費。”走出森林,在接近市鎮時,我和她依依告別。
從此,我和捷列金娜每隔幾天就通過這條小路去彼此約定的地方相聚。她每次來到我這裏,都住在我的宿舍裏與我共度良宵。我到別列斯托夫鎮去找她,就沒地方棲身了。捷列金娜和她的同事同住一間宿舍,我們隻能在醫院外麵找地方。有兩次我們摸進了教堂的一間馬廄,我們就伴著馬匹的鼻息聲勉為歡聚。捷列金娜認真地把我用背囊帶去的睡袋和毛毯在草堆上鋪得平整舒適,像一張溫馨的床,再把頭巾解下鋪在旁邊,把我們兩人帶來的食物擺放在頭巾上,在食物旁邊擺放一束冬天裏幹枯的野花。
十二月初,已是天寒地凍,我和捷列金娜依舊不斷地秘密地穿過森林約會。見麵的渴望和共處的甜蜜,讓我們無暇顧及冰天雪地的天寒地凍。前線的俄軍士兵照例隔三差五到別列斯托夫鎮去偷食物,有時我在林中的小路上遇到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各不相擾。漸漸地這幾個士兵去鎮上偷食物的事在俄軍陣地上傳開了,就有越來越多的俄軍士兵都到鎮上去偷食物。此時俄軍的前線陣地接二連三地遭到烏軍無人機和導彈的襲擊,損失嚴重。亞琴科中尉在跟車向後方醫院轉送傷員時,也被炸身亡。於是俄軍前線指揮部懷疑前線有士兵向烏軍出賣情報,於是派別卡洛夫斯基上尉來到前線陣地調查情況。
一天晚上,從前線陣地上來了兩名士兵向我索要酒精,我問他們要酒精幹什麽,他們直言不諱地說要兌上水,在夜裏執行任務時當酒喝,以保持身體暖和。他們告訴我,上麵派別卡洛夫斯基上尉來調查士兵通敵,他已查出了一些士兵經常在夜裏到別列斯托夫鎮去,就決定今天夜裏帶人到前麵的森林裏去設伏,逮捕那些去別列斯托夫鎮上的士兵。我聽了心中一驚:壞了!今天夜裏,捷列金娜可能會來找我。
我必須馬上動身到別列斯托夫鎮去,阻止前來找我的捷列金娜落到別卡洛夫斯基上尉手中。在我準備動身時,兩名士兵抬著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前線陣地炊事班的班長來到急救站。我急忙為他檢查,發現是酒精中毒,生命垂危。我趕緊通知值班的上士護士前來幫我給病人灌腸洗胃。折騰了四十分鍾,病人醒了過來,我使用吊針為他輸液。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我對他的嘔吐物進行了化驗,發現酒精的成份裏含有病毒,問護士知道不知道病人是從哪裏搞到酒精的。護士漫不經心地說:“這家夥常來急救站要酒精,然後回去兌上水當酒喝。昨天夜裏霍洛托夫中尉醫生餓了,想從他那裏搞點夜宵,就把過去用過的為手術器具消毒的酒精收集起來,送給了他。”我警告說這樣做很危險,弄不好會出人命。護士卻毫不在意地說:“對於酒鬼,俄羅斯沒有正常的酒精讓他們整天喝得爛醉。”
護士的話讓躺在病床上似睡非睡的炊事班長聽到了,在她離開後,炊事班長睜開眼對我說:“你要當心霍洛托夫這小子,他可不是什麽好人。前天晚上他和上麵派來調查士兵通敵的別卡洛夫斯基上尉在炊事班喝酒時,揭發你和烏克蘭那邊的一個女人來往密切。別卡洛夫斯基聽了說。你是烏克蘭軍隊的間諜,隻是暫時還沒找到確鑿的證據。他說你在俄軍撤離別列斯托夫鎮前,故意放走了烏克蘭軍隊的一名女間諜。他已經把你的事報告了上麵,要求上麵批準逮捕你。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勸你趕快離開。”
我聽了已經顧不得許多,必須馬上動身前往別列斯托夫鎮,阻止捷列金娜來找我。我安頓好打吊針的病人,套上防寒服,抓過裝有睡袋、毛毯和少量食品的背囊,踏著皎潔清冷的月光,穿過草地,進入仿佛暗無盡頭的森林。踏著林中斑斕的月光,走了差不多一半路的時候,我隱約看到前麵有手電的光在晃動,我趕緊把我的手電筒熄滅,躲在一棵樹後觀察。漸漸地,我聽到了哼唱的歌聲,輕柔嗓音越來越清晰,我確認這就是前來找我的捷列金娜。
我按亮了手電筒,迎上前去和捷列金娜打招呼,大吃了一驚的捷列金娜見了我,喜出望外,上前摟著我的脖子跳著笑著。一縷月光照著她美麗的臉龐,她樓起我的一隻胳膊朝我的住處走。我趕緊告訴她再往前走會有危險,她聽了警覺地說:“是嗎?我好像也感到今天晚上哪裏有些不對勁。剛才我一直覺得我身後有腳步聲,我回頭用手電筒到處搜索,卻什麽也沒有發現。”我對她說:“我送你回別列斯托夫鎮去,否則你將會被抓走。”捷列金娜告訴我:“聽說一些俄軍士兵常到鎮上的倉庫裏去偷東西,被鎮上的烏軍察覺了,這兩天烏軍派了人到這片森林裏來抓那些到鎮上去的俄軍士兵,我又不是俄軍,不怕!”
正說著,突然十幾道手電筒的光束射向我們,一個聲音大聲喊道;“不許動,都站在原地,把手舉起來!”我和捷列金娜吃驚地看著不遠處晃動的手電筒向我們靠近,隨之傳來了別卡洛夫斯基上尉的聲音:“中國醫生同誌,果然是你!我佩服你偽裝得不錯。你曾放走烏克蘭的女間諜,現在又和我們的敵人來往。今天終於被我們抓到了。”
別卡洛夫斯基上尉晃著手電筒,照著我和捷列金娜的臉走近我們。這時,他的身後不遠處突然有人高喊:“該死的俄羅斯人,都站在原地,誰也不許動!動一動我們就開槍!你們這群惡棍侵占了我們的家鄉,還到我們的鎮上來偷東西。去死吧!”接著許多道手電筒光在四周晃動起來。
別卡洛夫斯基上尉吃驚地轉身四處查看,一名俄軍士兵驚慌地向他喊道;“上尉!烏克蘭人包圍了我們,我們上了他倆的當!”話音未落,四周槍聲大作,眼看著剛才走向我和捷列金娜的幾個身影倒下。我和身邊的捷列金娜趕緊扔掉手電筒趴在地上,耳邊的子彈聲呼嘯而過,我和捷列金娜拚命往樹林中間爬去。
我和捷列金娜爬進林中,身後的槍聲越來越密。這是俄烏戰爭以來我第一次親曆雙方士兵用輕武器交火。我們在林中不斷向前爬,等槍聲稀疏下來,我拉起捷列金娜慌不擇路地向黑暗的森林深處跑去。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跑了多遠,直到累了,才停下來,大口喘著氣,癱坐在腳下一顆橫到在地上的樹幹上。
一陣寒風吹來,吹透我們身上被汗水浸濕了的衣服,我們打了個冷顫,突然想起我們應該離開森林。捷列金娜和我都意識到,我不能再回俄軍前線的急救站去了。我已經被懷疑為烏軍的間諜,回去後很可能沒有辯解的機會就會受到嚴厲處置。捷列金娜建議我先到別列斯托夫鎮去,看情況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們起身朝林中跑來的方向往回走,但走了一段,發現迷路了。四周除了無盡的黑暗和可怕的安靜,就是陰森的冷風,沒有方向感,也沒有參照物,捷列金娜恐懼地依偎著我,雙手抱緊我的手臂問:“我們走的路對嗎?”我想了想說:“如果不能肯定走的露對不對,我們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先停下來,等到天亮後再說。”我解下背上的背囊,借著斑斕的月光發現背囊上有好幾處彈孔。我從背囊裏拿出毛毯和睡袋,把毛毯披在捷列金娜身上,把睡袋鋪在一棵大樹下,我背靠著樹幹坐在睡袋上,讓捷列金娜把後背靠在我的懷裏,以減少她的寒冷和恐懼。
寒氣襲人,我和捷列金娜膽戰心驚地依偎在一起,擔心溫度太低被凍壞,最終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大亮。溫暖的太陽照進林中,鳥在樹上啼鳴。我們站起身,活動著僵硬的四肢,吃了一些背囊中的食物,確定了太陽的方向,背對著太陽朝西麵走去。我對捷列金娜說:“隻要我們朝著一個方向走,總能走出森林。”腳下覆蓋著厚厚的落葉,身邊彌漫著冰冷的霧氣,接二連三的彈坑和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枝杈讓我們橫在我們腳下。這片寂靜的森林,仿佛就是我們兩人的世界。
我找了兩段樹枝,做成兩根棍杖,和捷列金娜各持一根,探索著腳下的路向前走。到了下午,我們早已饑腸轆轆,在林間的一小片空地上,我拿出背囊裏最後的兩聽火腿罐頭,讓捷列金娜坐下來吃,捷列金娜讓我和她共同食用一聽,留下一聽,以備不時之需。我打開罐頭時,捷列金娜依然沒有忘記把毛毯拿出來鋪在地上,和我坐在上麵共同分享。
我們休息了一陣,繼續根據對太陽的定為向前走,一直走到太陽隱去,前麵還是一望無際的茫茫樹林。天慢慢地黑了下來,無以言狀的恐懼越來越重。我突然聞到了不遠處似乎有燃燒的煙味,我問捷列金娜是不是也聞到了,她點點頭說是,我們就循著煙味向前走去。果然走了不遠,看到有幾顆被炮彈炸倒的樹幹在冒煙,我想起老人說過的一句話,“有煙必有火。”於是對捷列金娜說,天已經黑了,我們繼續走恐怕會走錯方向,不如現在就在這裏停下來,我燃起火來,這樣就不會像昨天夜裏那樣冷了,等我們休息一夜,明天天亮了再走。
(本文根據當事人敘述采寫。未完待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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