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戀情
李公尚
五
卡列尼娜醫生在新婚丈夫死後,精神恍惚,不思飲食,夜不能寐。她需要親人陪伴,她想回到她父母身邊去。我去找院長尤裏斯基醫生,告訴他如果卡列尼娜醫生這樣下去會徹底垮掉。她現在已經不能繼續工作了,希望允許她離開戰時外科醫院,回到基輔她的親人身邊去。尤裏斯基院長是從烏克蘭軍隊一所醫院調來的中校醫生,平時對我們被臨時征調來的非軍人醫生多有好感。他對我說,他願意給卡列尼娜醫生公正地寫出戰時表現和工作評語,但她要離開利沃夫,必須要由利沃夫戰時管製委員會開具通行證。
我想起了戰時管製委員會的安東列波夫上校,就告訴尤裏斯基院長,我可以去戰時管製委員會說明情況。我同時希望尤裏斯基院長批準把救護轉運隊的捷列金娜護士調到我的手術團隊去。尤裏斯基院長疑惑地看著我,問起我和捷列金娜護士的關係,我說是我帶她從基輔來到利沃夫的。尤裏斯基院長問我是不是正在和她戀愛,並提醒說此時談戀愛可不是一件好事。我告訴他,捷列金娜和我都沒有談戀愛的想法,是他父親托我照顧她。尤裏斯基院長聽了,說她是一名誌願護理人員,作為誌願者,一般都要送到救護轉運隊去上前線的。我對院長說:“如果是這樣,我寧願現在就去和她談戀愛,讓她作為我的戀人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工作。”尤裏斯基院長聽後,說:“我可以接受你的提議。但是,我還是提醒你,目前不是談戀愛的時候,作為外國人,希望你現在不要和這裏的任何姑娘戀愛。”說罷,讓坐在他辦公室門外的秘書柳芭耶娃進來,為捷列金娜起草一份調崗命令。
柳芭耶娃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少尉女軍官,是利沃夫戰時管製委員會派給尤裏斯基院長的秘書。她平時向我們被臨時征調來的非軍人醫生傳達院長指示,麵部表情總是嚴肅到令人生畏,讓她本來生動活潑的臉龐變得平淡乏味。有兩次她聽說卡列尼娜醫生和她丈夫別茨科夫斯基隊長在醫生休息室裏做愛,就非常積極地到醫生休息室去調查情況,準備上報。醫生和護士們都沒有把她當回事,個個表現出一副不知所雲的樣子。她就去找一位從軍隊醫院抽調來的醫生科列維契上尉了解情況。大家都知道她對科列維奇上尉情有獨鍾,擔心科列維奇上尉幫助她一起打小報告。一天下午,柳芭耶娃又來找科列維奇上尉談話,聰明的科列維奇上尉裝作不願被別人看到,把她約進了醫生休息室的“神聖空間”,和她溫存了一番,從此她對調查在“神秘空間”裏做愛的事不了了之。
幾天後,我抽時間去了利沃夫戰時管製委員會,見到了安東列波夫上校。他熱情地從那張碩大的辦公桌後麵站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前兩天我妻子還提到你和你的那位姑娘。怎麽樣?你們喜歡你們的醫院嗎?習慣現在的生活嗎?你的那位姑娘怎麽沒和你一起來?我願意坐下來和你們一起喝一杯咖啡,我這裏有從美國運來的咖啡。”
我對安東列波夫上校說:“你是指捷列金娜小姐嗎?她不是我的姑娘,隻是一名醫學院三年級學生,她才二十一歲,她父親格列廖夫院士和母親娜塔莎夫人不許她早戀。”安東列波夫上校聽了,聳一聳肩,笑著說:“那好吧,不管怎樣,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麽事?”
我向他談起了卡列尼娜醫生的情況,希望他能批準卡列尼娜醫生離開利沃夫,回到她的家人身邊去。安東列波夫上校聽了問:“你是說她想離開烏克蘭到國外去,是嗎?”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卡列尼娜醫生隻是需要回基輔,回到她父母身邊去,安東列波夫上校就說:“我感謝你和捷列金娜小姐幫了我的妻子和兒子,我妻子和我嶽母經常提到讓我感謝你們,我欠你們的情。至於要去國外,你知道現在利沃夫黑市上搞一張通行證需要多少錢嗎?”
我聽了他的話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他。安東列波夫上校說:如果是女人,已有護照,但屬於被禁止出國的人員,想要搞到一張出國通行證的話,大概需要一千美元。那可是普通人兩個月的工資。如果沒有護照,需要護照和出國通行證一起辦,那可就......五千美元,少一分也不行。你知道五千美元需要多少格裏夫納(烏克蘭貨幣)才能兌換出來嗎?至於男人嘛!法令是禁止出國的,要辦,錢可就多了去了。
聽到他提到錢和黑市,我突然明白了,在利沃夫隻要有錢,就能找到出國的途徑。或許他這是在提醒我,隻要給他足夠的美元,他就能幫助辦出國手續。於是我說:“我從沒有聽說利沃夫有黑市,倒賣證件不是嚴重犯罪嗎”安東列波夫上校說:“是的,特別是在戰爭期間,在黑市倒賣證件是嚴重的犯罪,一旦被查獲,後果會很嚴重。”我向他解釋說:“我來是請你批準,允許卡列尼娜醫生回到基輔她父母身邊,她需要親人的照料。現在俄軍已經撤離了基輔,她健康恢複後,可以在基輔繼續為烏克蘭服務。”
安東列波夫上校聽了,尷尬地笑了笑,爽快地為卡列尼娜醫生開了離開利沃夫去基輔的通行證。回醫院的路上,我反複琢磨安東列波夫上校提到的黑市和價格,突然頓開茅塞:張東明和懷孕的卓拉從利沃夫離開烏克蘭去中國有希望了。甚至再過一段時間,我和捷列金娜也可能從他這裏找到機會離開烏克蘭去德國。
我到護理病房見到卓拉和陪伴在她身邊的張東明,把我和安東列波夫上校見麵的事告訴了他倆,他倆聽了頓覺有了希望。我讓他倆做好離開烏克蘭的準備,等卓拉再恢複一段時間我就去找安東列波夫上校,讓他為卓拉辦理出國護照和通行證。
幾天後,在眾多醫生的送別下,新婚三個月就失去了丈夫的卡列尼娜醫生,在嚴肅的柳芭耶娃少尉一本正經地陪同下,乘坐救護轉運隊的飛機去基輔,臨行前,我把一張卡列尼娜的亡夫別茨科夫斯基醫生和我,還有捷列金娜三人站在一輛救護車前的合影照片送給她。那是三個月前,捷列金娜第一次跟隨別茨科夫斯基隊長去基輔轉運傷員前,我們三人自拍的合影。卡列尼娜醫生看著照片,潸然淚下。
六月中旬,俄羅斯軍隊開始收縮戰線,撤向烏克蘭東部地區,把兵力集中到了烏克蘭東部的哈爾科夫、馬裏烏波爾、頓涅茨克等地,與烏克蘭反擊的軍隊形成了戰爭拉鋸的僵持狀態。烏克蘭軍隊稱,他們在被俄軍攻占的北頓涅茨克,已經收複了五分之一的領土。與此同時,俄羅斯軍隊加強了對基輔、利沃夫等地的導彈襲擊,重點摧毀美國和北約國家提供軍事援助的補給線和倉庫。這時,卓拉的傷勢已經接近痊愈,而她懷孕的身形也越來越明顯。她所在的軍隊文工團給醫院發來郵件,詢問卓拉近來的傷勢和身體恢複狀況,我拖延為卓拉的傷勢恢複狀況做出評估和結論。那天,戰時外科醫院隔壁的烏軍轉運倉庫遭到導彈襲擊,損毀嚴重,醫院的許多設施也受到嚴重波及,傷員需要疏散和轉移,我趁機安排卓拉離開護理病房,和張東明一起搬到了我在利沃夫的住處去。
我打聽到了安東列波夫上校家的住址,在一個我休息的日子裏,到安東列波夫上校家去拜訪。在他家附近,我遇到了安東列波夫上校年輕美麗的妻子波魯科娃和她母親,她們正要去商場購物,見到我又驚又喜。我關心地詢問波魯科娃產後身體的恢複狀況和嬰兒的發育情況,她們讓我去她們家去坐一坐,我說正好,我可以去檢查一下嬰兒的身體狀況。
安東列波夫上校上班不在家,我為出生三多月的嬰兒做了詳細的檢查,順便也檢查了波魯科娃的身體恢複狀況,告訴她們一些嬰兒發育過程中的注意事項和產婦身體恢複過程中的注意事項,並留下一些多發病和常見病的治療藥品後告辭。臨走時,我告訴波魯科娃和她的母親,我會定期來體檢嬰兒的發育狀況。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剛做完一台手術走進醫生休息室,見院長秘書柳芭耶娃少尉神采奕奕地從休息室的“神秘空間”裏出來,不由一怔,她竟然鳩占鵲巢了!接著,科列維奇上尉醫生跟在她身後出來,心安理得地朝我笑了笑,毫無愧色。柳芭耶娃見了我,表情立即嚴肅起來,雙手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對我說她接到戰時管製委員會安東列波夫上校的電話,來通知我立即趕往他家,有重症病人需要救治。她已經報告了尤裏斯基院長,院長讓她開車送我去安東列波夫上校家。
不知什麽病症和傷情,我毫無目的地帶了兩個急救箱和一些常見病多發病的藥品趕到了安東列波夫上校家。安東列波夫上校的妻子波魯科娃迎了出來,焦急地向我敘述她的孩子從上午開始全身發熱,咳嗽劇烈,呼吸困難,額頭多汗,嘔吐物中帶有血絲等症狀。我立即進行檢查,發現嬰兒眼結膜充血,咽部有血絲,扁桃腺腫大。腹部叩診呈過清音,聽診呼吸音減弱,有彌散的瑞鳴音等,我初步診斷:嬰兒染上了呼吸道合胞病毒肺炎。
我告訴波魯科娃和她父母,孩子得了急性肺炎,可能是由於病毒性感染和呼吸道不暢引起的。近一段時期,很多兒童在人群擁擠,通風不良的防空洞內感染了呼吸道病毒。波魯科娃和她父母聽了,連連稱是,說最近利沃夫常常遭遇導彈襲擊,她們每天要帶孩子進出防空洞好幾次,有時在裏麵要待一個多小時,裏麵空氣汙濁,連大人都受不了。
在缺乏實驗診斷手段和X光片診斷的情況下,為防止病情惡化,我為波魯科娃的孩子注射了紅黴素。我需要對嬰兒進行白細胞檢查和C反應蛋白試驗,以進一步確定嬰兒急性肺炎的性質。我給嬰兒開了超聲霧化和用於鼻滴的藥物,告訴他們一定要保持空氣新鮮和嬰兒呼吸道暢通,先觀察幾個小時,晚上我再過來作進一步診療。
一連幾天,我白天和晚上都抽空到安東列波夫上校家對他們的孩子進行觀察治療,很快嬰兒病情大為好轉,安東列波夫上校全家人都鬆了一口氣。那天,安東列波夫上校專門在家裏等我,把一杯他妻子剛煮好的咖啡送到我麵前,笑著對我說:“在這個孩子身上,我又欠了你一個情。說吧,你需要我做什麽?”
我搖了搖頭說沒什麽。安東列波夫上校疑惑地看著我,說:“你真的不需要我幫你做點什麽嗎?”我想了想說:“我有位朋友可能需要幫忙。他找了一位烏克蘭未婚妻,想帶未婚妻去中國探親。”安東列波夫上校聽了,問:“你這位朋友的未婚妻沒有護照嗎?”我點點頭說:“好像是沒有。”安東列波夫上校說:“戰爭前在烏克蘭人們辦理護照並不難,隻有三類人被限製辦理護照,一是政府官員,二是烏克蘭軍人,三是犯罪的人員。你朋友的未婚妻決不會是第三類人員吧?”我回答說“當然不是。”
安東列波夫上校故作矜持一會兒,對我說:“記得上次你好像向我提到,說在黑市辦理有關證件,都明碼標價。你的朋友知道那些價格吧?”我說:“我們知道那是違法,在戰爭期間會被處以重刑。”安東列波夫上校聽了,說;“既然這樣,那好吧,我幫你的朋友這個忙。”說著走到他的書桌旁,從一個抽屜裏拿出幾張表格,說:“讓你朋友的未婚妻把表格填好,附加三張她最近一個月內拍照的兩寸證件照片,交給我妻子波魯科娃就行了。”
兩天後,我借再次去給安東列波夫上校的孩子看病的機會,把卓拉填寫好的表格和張東明給我的五千美元分別裝在兩個信封內,帶到安東列波夫上校家。上校不在家,我給孩子看完病後,先把裝有卓拉表格的信封給了上校的妻子波魯科娃。波魯科娃接過去後,用手捏了捏,疑惑地看著我問:“所需的資料都在裏麵嗎?”我隨即又把裝有美元的信封給她,她又捏了捏,說:“好吧!我去把你們的資料存放好。”說著進了她家的另一個房間。過了一會兒,波魯科娃出來對我說;“放心吧,上校會處理的。”
三天後,院長秘書柳芭耶娃少尉再次去醫生休息室找我,說戰時管製委員會的安東列波夫上校打電話來要見我,院長讓她開車送我去他的辦公室。路上,柳芭耶娃問我是否和安東列波夫上校很熟,我告訴她是通過上校的孩子認識他的,和他不如和他的孩子熟。柳芭耶娃說,利沃夫有那麽多醫生,為什麽他一定讓你去?在利沃夫,安東列波夫上校是個權高位重的人,求他辦事的人很多,你是不是在利用上校為你辦事?柳芭耶娃是個擅長捕風捉影的人,經常把醫院裏的很多事匯報到戰時管製委員會去。這幾天,她一直在追查卓拉的去向,向院長匯報說卓拉未經批準,違反紀律和一個中國男人擅自離開醫院,不知去了什麽地方。她還匯報說是我讓那個中國男人進入護理病房和卓拉在一起的。尤裏斯基院長好心提醒我,作為外國人,應避免卷入人事矛盾中去。於是,我裝作不懂柳芭耶娃的話,沒有回答。
到了安東列波夫上校的辦公室,柳芭耶娃要和我一起進入安東列波夫上校的辦公室,被安東列波夫上校的秘書擋在門外。安東列波夫上校見我進門後,讓我坐到他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拿出一份文件放在辦公桌上,對我說:“你朋友的未婚妻看來有些麻煩。我對她是誰沒有興趣,但是我收到了一份協查報告,你所在的醫院讓我協助查尋找一名擅自離開醫院至今未歸的女傷員,似乎與你朋友的未婚妻同名。如果我手中的這份協查通知發出去,你朋友的未婚妻即便持有護照和通行證,也無法離開利沃夫。所有同名的人都要受到嚴格審查。當然,最終這些麻煩都會送到我這裏來由我處理,那樣麻煩可就更大了。”
事已至此,我把卓拉和她男朋友目前住在我住處的情況據實以告,安東列波夫上校聽了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現在烏克蘭的政府官員和現役軍人是不允許離開烏克蘭的,這是國家法令。記得你向我提起過,你的朋友知道在黑市上為被禁止出境的人員辦理證件,價格是正常情況的一倍,對嗎?”我忙點頭說:“是的,價格高出很多,但我的朋友不敢在黑市上做這種事。”安東列波夫上校說;“我還聽說你朋友的未婚妻懷孕了,這可就不是一個人了。我手中的這份通知很快就要下發到各個檢查站去,你看怎麽辦?”
我告訴安東列波夫上校,我會盡快妥善處理好我朋友和他未婚妻的事。第二天上午,我帶著張東明再次給的五千美元,來到安東列波夫上校家,為他家的嬰兒檢查完病情,我對安東列波夫上校的妻子波魯科娃說,上次我來辦理有關文件,忘記帶有關資料,這次我把補充材料帶來了。說著把裝有美元的信封交給波魯科娃。波魯科娃接過信封,轉身進了另一個房間,不一會兒從裏麵出來,手裏拿著一個大信封給我,說:“這是上校今天早晨臨出門時讓我交給你的。”我接過信封,打開仔細查看了一下,裏麵裝有為卓拉辦理好的護照和出國通行證,我查驗無誤後起身告辭。
安東列波夫上校的妻子波魯科娃送我出門時告訴我,昨天開車送我去戰時管製委員會的醫院秘書柳芭耶娃,在我離開上校的辦公室後去見了上校,她提醒上校我可能在利用給上校家人看病的機會謀求私利,她懷疑我把卓拉給藏了起來。上校告訴她,他明天就會下達在全市查找卓拉的命令。
我把護照和通行證送到張東明和卓拉手中,當即送他倆去利沃夫火車站乘坐火車。張東明和卓拉買好票,進站時順利通過了檢查站軍警的檢查。我送他倆乘坐利沃夫經烏克蘭邊境城鎮喬普開往匈牙利城市紮霍尼的火車,守衛在這列藍皮國際列車車廂門口的士兵仔細查驗了他倆的證件,讓他倆上了車。
第二天張東明給我發來電子郵件,告知說他和卓拉在喬普出境時沒有遇到麻煩,現在已經順利到達了匈牙利。那天,利沃夫戰時管製委員會下發了在全市查找卓拉的通知,柳芭耶娃少尉帶領幾名軍人去搜查了我的住處。
(本文根據當事人敘述采寫。未完待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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