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愛馬摘下“呼吸機”

        

 

               給愛馬摘掉“呼吸機”

 

                      金子(德國)

 

        今天是個傷心欲絕的日子。

        盼了那麽多天的雨,竟然殺死了我的Cornliner!

        它在馬廄裏抽搐打滾兒是兒子的女朋友耶尼娜獨自喂馬時發現的,當時兒子正在上網絡鋼琴課,不然兩個孩子會一起喂馬,這在疫情期間已成了慣例。

        女獸醫的診斷跟老曼的推測一樣,它是吃了太多的濕草,22歲高齡的老馬,腸子打了結,下午就疼得全身痙攣,卻不吭一聲,女獸醫注射的止痛劑量隻維持了很短的時間。老曼,兒子和耶尼娜,輪流牽著它在院子裏不停地走圈兒,因為它一臥下會加重它腸子的纏繞,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兒子牽著馬在院子裏走了無數圈兒

 

        晚上六點鍾,請來了另一個獸醫,應老曼的要求用了最大的止痛劑量。可當我準備開車去超市時,老曼說,開大門旁邊那輛吧,回來時停裏邊,那個位置可能得讓給Cornliner。 

         “真沒有希望了嗎?”我不甘心地問。不用回答,五十多年養馬的經驗,他不會看錯。

           

         17歲的耶尼娜跟我兒子輪換著牽馬,四五個小時,不知走了多少圈兒,馬兒走了,這孩子也哭腫了眼睛。因為疫情,她父母怕她萬一摔下來受傷去醫院,有感染新冠病毒的風險,所以也隻騎了一次

 

        兩個孩子還是不肯放棄,牽著馬繼續走,我購物出去了兩個多小時,開車回到院子裏,他們還在一圈一圈地走啊走!馬都快走不動了,好幾次前腿彎曲,想把龐大的身軀放到地上,但被孩子們吆喝著拉起來,繼續走……

        一直不見好!時間越長,希望越渺茫。我在屋裏,隔窗聽到馬蹄噠噠,每一下都重重的地踏在我的心頭!

        天黑下來了,大家盼望著Cornliner排氣排便卻都沒有發生。老曼又叫了獸醫,說半小時就到。兒子繼續牽著馬,一圈圈地走,我忍不住躲進廚房悄悄哭出了聲。

        

        Cornliner跟Pomy和lukas曾經一起偷跑到鄰居家吃草,被身懷六甲的艾卡徒手捉回

 

        Cornliner雖然高高大大,其實卻隻是一匹普通的Pony(小馬),在家裏幾匹Pony中最受孩子們喜愛,我卻一直都不能從馬群裏認出它來,誰知兩周前卻莫名其妙地選中了它。這次的騎術教練特別嚴格,刷馬備馬,一絲都不含糊地讓我親自動手。春天馬正換毛,刷馬的時候,脫落的棕色馬毛在陽光裏飛舞著,特別好看。給它刷蹄時,它乖乖地三腳著地,等著我笨手笨腳小心翼翼地給她刷老半天,我的身體靠著它的肚子和大腿,感受著它的體溫和耐心。上轡頭時,我踮著腳尖使勁夠它的耳朵,忙乎半天,卻發現裝反了,它眨著美麗的大眼睛耐心等著我取下重裝。騎馬歸來,卸下馬鞍,準備牽它回馬廄,它舔舔我的手,提醒我給它獎勵:一隻蘋果。   

         

        我認真備馬,為它刷毛摳腳,除去臉上脖子上的泥巴和亂草

 

        今天我特意買了很多蘋果,可它卻不能嚼了。

         晚上九點半,天都黑了,終於又盼來了獸醫。做了認真的檢查後,他使勁搖了搖頭。我的心一下子收緊,眼淚奔湧而出。我們都快步過去,跟它告別,在獸醫忙著準備給它打針的時候,我撫摸它臉上的美人白,發現它的臉上連同美麗的大眼睛周圍全是泥漿!再摸她的脖子和後背,曾經那麽美麗順滑的鬃毛都被泥巴糊得一塊一塊的,這是它最疼的時候在地上打滾弄髒的。然而從開始犯病到這最後的時刻,它始終沒吭一聲!

         

        18歲的兒子本來看不上過去溫順的Cornliner,都是騎Wisky之類大碼,卻因給女朋友做示範騎了一次,而這一次便是絕唱。

 

        老曼說,馬的身體裏沒有受到傷痛時悲鳴的基因,在大自然裏會因它地嘶叫把馬群的行蹤暴露給猛獸。他讓我去找被單,我給Taniya的大黑王找過被單,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可當我迅速找好衝出來時,看見兒子從黑黢黢的大門口那邊走過來,他的神情告訴我——Coliner的痛苦已經結束了。

        家裏最大的被罩卻蓋不住Cornline龐大的身軀,我忙回去找剪刀,把被罩裁成單層,一隻馬蹄還是露在外麵。為防夜風吹走,兒子拿了幾塊磚頭壓住幾個角。我們圍成一圈,對著它默哀,然後分別擁抱互相安慰,這是疫情禁足以來,我們第一次忘記“社交距離”,跟“外人”擁抱。

         這個“外人”就是斜對麵的鄰居艾卡,她下午就趕過來,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Cornliner走圈兒。八個月的身孕不允許她參加遛馬的輪班,我看看她的大肚子,勸她回去休息,她說沒事,隻是孩子一直在踢她,不過還是忍不住走過去坐到門前的石頭台階上。我是射擊俱樂部2017年的女王,而艾卡則是我的前任。她年近四十,動用了很多科技力量才懷上這個孩子,德國女人的詞典裏卻沒有“保胎”兩個字,兩個月前Cornliner 和另外兩匹馬偷跑到街對麵鄰居家吃草,我和前來報信的鄰居小夥子,除了守住街兩頭便束手無策時,這位身懷六甲的高齡孕婦剛好下班回家,三匹高頭大馬,順從地跟著她回到我家馬廄。

         “真可惜,我本來還想下個月生完孩子,就過來騎Cornliner,這匹馬最善解人意。”她眼睛濕潤,卻沒讓眼淚落下來。

         

         作者在Cornliner背上做無韁繩平衡訓練

 

        “我自出生就不知道父母是誰,躺在醫院裏等人領養,非常幸運地等來了來領養我的爸爸媽媽。”她從不忌諱講自己的身世,開朗得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我見過她的養母,就住在轉彎那個街角,離養女家直線距離不到200米。母女倆在一起像姐妹,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笑不完的事。

        老曼沒過來參加遺體告別,這輩子見過太多這樣的場景。價值頂得上一棟別墅的好馬,轉眼安樂西去,也沒看見他掉過一滴眼淚。前年“教父”病危,我們正在西班牙度假,騎師打電話說手術費可能上萬歐元,老曼果斷地說:“不要再打電話來告訴我價錢了。一個字——治!”結果還好,花五千歐截掉一段腸子,“教父”不久又馳騁賽場了。可今天,他獨自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我緊挨著他坐下來,看到了他臉上的淚光。是啊,令人最難受的莫過於看著你的摯愛走向死亡而束手無策,而幫著死神速戰速決反倒似乎是結束痛苦的唯一捷徑。

        “非這樣不可嗎?”艾卡輕聲問。

        老曼突然換了堅定的口氣:“麵對死亡,我們人類也許應該向動物學習。看,那匹比Cornliner老好幾歲的老馬安吉莉卡,早已做好了舍身取義——用自己喂食野生猛獸來保全馬群的準備,所以每天都站在離其它馬遠遠的地方,納悶著為什麽那一天還不到來。

        “我父親87歲時,本來吞咽困難做個小手術就可以再延長幾年壽命,可他自己斷然拒絕治療,安排好身後事,慢慢減少進食,在自家的沙發床上安然離世。兩年後,我89歲的母親,也主動提出不再繼續毫無質量和意義卻每分鍾靠止痛藥著維持生命,停止進食,打了嗎啡,沉睡一天,便沒有痛苦安詳地離去了。我們每個人都將會有這一天,生老病死,自然規律,無人例外。所以啊,如果不幸中了新冠病毒,把呼吸機讓給年輕人我也會義不容辭。”

        他指著艾卡的大肚子,笑著說:“如果不是這樣,估計都沒有新生馬駒的住處了。我們老人都不死,你們的後代住哪裏?好好珍惜有質量的每一天,就不會恐懼最後時刻的到來。”

        說話時他看似平靜地說著,但我還是發現他的手不易察覺地顫抖,紅酒開瓶的聲音比每天多了好幾次。人非草木,但再苦再怒他都是獨自消化,屬馬的人也像馬一樣。 

        還有兩個月就18歲的兒子也屬馬,牽著馬走了一圈又一圈,跟死神爭奪Cornliner幾個小時未果,又默默地配合獸醫“安葬”它。自始至終,老曼打電話聯係獸醫和協會,跑腿出力都是這個小男子漢。跟像老曼一樣,沒讓我們看到他掉一滴淚,反倒是看到我落淚,趕快過來抱住我的肩膀,陪我回到房間,我說你讓我自己哭一會兒吧。他懂事地點點頭,出門前說了句:“媽媽,至少Cornliner現在不疼了,它在天堂裏有更多的草吃。”

      

      女兒騎馬居然都不用馬鞍,一來說明騎術了得,二來可知Cornliner多麽乖

 

        我的眼淚更止不住了,女兒來了電話,我隻說半句就泣不成聲,趕忙掛斷,好久之後才又打過去。這匹馬也是她最愛騎的,她比我更難過。

        “你別難過了,艾卡不是快生了嗎?也許Cornliner是趕著去投胎轉世的。”善良的女兒真會開導人啊!多麽希望這是真的!

        不知Cornliner是不是對自己解脫的大限有所預感,昨天最後一次工作,它出奇地溫順。而給他刷毛摳腳,喂它最後一個蘋果的人,是我。在一個院子裏低頭不見抬頭見地生活裏這麽多年,它以這樣的方式讓我永遠記住了它,也是冥冥中注定緣份吧?

        “當馬太辛苦,如今它解脫了。”女兒說。

        “是啊,這麽仁義的Cornliner,說不定來世可以做人?不過艾卡還有一個月才生呢。”

        “黃泉路上還得走一陣兒,投胎肯定也得排隊啥的呢!”感謝女兒的好意勸慰,可我不希望Cornliner再走那麽多路,它已經太累了。

        

       Cornliner一路走好,天堂裏有吃不完的草,還有你的好朋友,那匹會在我們說是時拚命點頭的大黑王。

 

 

2020年4月3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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