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會
旅意隨筆之一
廖康
出行之前,朋友們告訴我:意大利是歐洲的第三世界;旅館條件較差;小偷到處都是,而且連偷帶搶;意大利人多不說英語,很難溝通;意大利人很漂亮、很浪漫;意大利八月很熱,本地人都會外出度假,店鋪大都關門;意大利的雕塑天下無雙,麵對那些大師的傑作,你會覺得雙膝發軟,非要跪倒膜拜不可,以後會覺得別的國家怎麽還敢把二流的仿製品擺出來……等等。對於那些缺點,我毫不介意。我在紐約生活過幾年,從未遭逢過打劫。咱這猙獰麵目,小巫惟恐避之不及。語言嘛,有本小詞典,也不會有大問題。我雖然喜愛藝術,但不是專學美術的,生活的滄桑早已讓我失去了對世間任何人或物的崇拜。此行兩周,發生過不少誤會,語言上的就不說了,另外一些誤會,糾正了我的成見和偏見,或許反映了真實的意大利。
加床
我在網上定旅館,每家都問我要住幾個人,隻有羅馬的這家例外。我猜想它大概是美國旅館業旗下的,無所謂。進屋一看,隻見兩個窄窄的單人床,房間也較小,不像美國的旅館,哪怕是大車店(motel),也有兩個標準的雙人床。我和小兒子一早到達,大兒子將從英國趕來,我需要個大些的房間,至少也得給我加個單人床。
“剛一到,就找到伴侶啦?”旅館的接待員是個見麵就熟,開口就笑的中年婦女:“還說我們意大利人浪漫呢,你們美國人呀,效率真高啊!”
我笑了笑,沒有解釋,知道那會越抹越黑。
她在計算機上查了一下,抱歉道:“可惜我們沒有套房了。給你換個雙人床吧。”
“謝謝。還是給我加個單人床吧,行嗎?”
“也好,”她衝我擠了下眼睛,笑道:“那樣誰也不擠誰。”
旅館房間雖小,卻相當精致。地板和家具都是硬木的,裝飾畫挺典雅,廁所的瓷磚也比美國的好看。隻是那個沒蓋兒,張著大嘴的坐浴器看著別扭。小兒子問我那是幹什麽的,讓我想到電影裏“旱地忽律鄧迪”(Crocodile Dundee)初到紐約時也發出同樣問題。真不知道這玩意兒什麽時候流行起來的?我們在意大利每家旅館都見到它。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幾個人會用這勞什子!
大兒子來了後,那誤會自然消除了。旅館接待員雖然沒有直接說什麽,但她在不經意間評論了一句:“中國人真好!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當爹的帶著兩個孩子旅遊。”
醉酒
“我可以坐在這兒看你們下棋嗎?”一位中年婦女拎著個手袋,拿著杯酒走到我身邊,帶著濃重的意大利腔問道。
“當然可以,”我客氣地挪了挪身子,但也實在沒什麽地方可挪動。旅館門廳的沙發相隔甚遠,我和大兒子把沙發墊拿下來,放在地毯上坐著,才能夠到茶幾上的國際象棋,小兒子坐在另一端當裁判,還不時支支招兒,評論兩句。
“我父親是位象棋大師,我從小就跟他學棋,”那位婦女喋喋不休地說著,蜷腿坐在我身邊的地毯上。
“是嘛!”大兒子驚歎道:“那你可得給我們指導指導。”
“是啊,”我附和道:“我們通常下中國象棋,很少下國際象棋。”
“你的兒子真聰明,他下得很好。你的孫子也不錯。他才幾歲啊?也會下棋了!”
“他是我的小兒子,這是我的大兒子,”我解釋道,讓人家把我當成爺爺了,心中不免有些沮喪。
“你的兒子真棒,你們一代超一代啊!”她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解釋,衝著我的大兒子嘮嘮叨叨地評論道。我懶得再解釋。她突然問我:“你去過香港嗎?”
“沒有。”
“你應該去香港,那是個令人激奮的地方。錢都在那裏轉。我是個股票經紀人,我們公司第一個女股票經紀人。生意好極了,回報成噸的!”
我瞥了她一眼,沒作聲。跟這類散發銅臭的人,我實在沒有什麽共同語言。
“你看我這條裙子,就是在香港買的。你懂玉嗎?看看我這玉環,是不是真的?”
她那條藍裙子,還不如說是個大圍裙,胸開得很低,後背露著大半。一條帶子穿過當中那褐色的圓環,套在她脖子上,滴哩當啷地吊著這圍裙。望下去,左右兩個大圓環也一覽無餘。“我還真不懂玉。現在的仿製技術足以亂真。但如果是在正經商店買的,一般說來,都是一分錢,一分貨(You get what you paid for)。”我一本正經地說。
這女人雖無甚姿色,但她一個勁兒地在身邊蹭著,也令人燥熱。我走棋本來就快,兒子卻很仔細。一不留神,我的後被他的馬踩了。那女人左一句,右一句,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我的兒孫多麽聰明,說中國人多麽不顯老,看不出我都有這麽大的孫子了。我開始覺得她喝醉了,自己便清醒了。
“我在牛津和劍橋都拿過學位,所以公司讓我當了第一個女股票經紀人。”
“是嘛?什麽學位?”
“化學和數學碩士。”
“股票經紀也需要化學嗎?”我驚奇地問道。
“當然了,你得預測對方的生化反應啊!”
此時,我知道她真是醉了。
“你要喝點什麽嗎?我可以給你的兒子,你的孫子買點飲料嗎?”
“不用了,謝謝。”
“那我去給自己再要一杯來。”
她還沒走到吧台,就吧嘰一聲,像稀泥一樣灘在了地上。旅館的工作人員查看了一番,她還在呼吸,隻是醉了,趴在地上要睡,死活不肯起來。以防萬一,旅館還是給醫院打了電話。
此時,我才注意到,她的手袋落在茶幾上。我拾起來,感到沉甸甸的,想起《水滸傳》裏的好漢常說的一句話:“他們看灑家的包裹沉重……”又看到兒子們,我歎了口氣,把弗羅斯特那四句詩換了幾個字,喃喃地念叨了一下:
The purse is heavy, dark and deep,
But I’ve my honesty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這手袋沉甸甸,又深又黑,
但我的誠實更加可貴,
還要長途跋涉我才能睡,
還要長途跋涉我才能睡。)
我把手袋交給旅館,心中暗道:“孩子們,你們是我的保護天使啊!若不是與你們同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抵製住這誘惑。”
小店
我們算是幸運,今年意大利的八月並不太熱。本地人多去別處度假了,人少些,很多商店和餐館都關門了。我們的旅館附近隻有一家餐館還在營業,還有一個小吃店,但那裏沒有空調。第一次我們找那家餐館時,亦步亦趨地按照旅館所給的指示,卻怎麽也找不到。於是,我進了一家雜貨鋪問路。那小店相當簡陋,在美國一般的城市根本見不到,幾乎沒什麽貨品,看著那蕭條的景象,想到別人都在度假,不由得有點兒可憐這店主。他是個中年男子,有點像歌唱家多明哥留胡子的樣子。他熱心地走出店門,詳細地為我指路。我們又走了好久,才找到那餐館,其實就是比我們想象的遠一些。看來意大利人習慣於步行,要是美國人,從一開始就會讓你叫出租車的。
餐館裝潢得相當典雅;桌布和餐巾都很漂亮,還有額外的餐巾紙,也精美厚實得讓你舍不得用。這顯然又是歐洲和美國的一大區別。美國的實用主義表現在各個方麵,隻有很高級的餐館才會有這麽好的食具,錢主要花在食品本身上。而意大利的餐館,不管多小,都相當注重食品以外的一切。有兩次,餐館的賬單上明文注收餐巾費。看來意大利人真是愛美,來餐館遠非隻為果腹,寧願為“飽餐秀色”而掏腰包。他們不愧是創造了如此之多藝術傑作大師的後代,他們不愧是領導時裝潮流之輩。意大利人是阿拉伯人、希臘人、菲尼基人、諾曼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正如我朋友所說,他們雜交得好,出落得漂亮,個個都跟電影明星似的。人家不僅長得好,還特別注重外表和舉止,美好的形象(bella figura)是意大利人格外珍視的。他們穿著考究,樣式各異。比如這位店主,別看小鋪子那麽簡陋,也沒什麽顧客,可是他西裝革履,氣宇軒昂,舉手投足的姿態猶如外交大員一般。若要問路,千萬別問那些長得歪瓜裂棗,穿得隨隨便便的人,他們多半和我一樣,也是遊客。
第二天一早,我去取租好的車。走過一路口時,一輛奔馳500開過來,停下,讓我先行。我走過車頭,隻見車主探出頭來,右手生動地比劃了一下,放到嘴邊,問我:“吃得好嗎?”即使我完全不懂意大利語,也能明白他的意思,難怪人們說意大利人用手說話。原來是那位店主,我連忙答道:“很好,很好,多謝!多謝!”心中想到中國一句老話:家有萬貫,不如一個破店。
最倒黴的一天
開車從羅馬去佛羅倫薩看來不過兩小時車程,再去比薩,加一個小時也夠了。沒想到堵車堵得我們“淚灑佛羅倫薩”,蹭了六個多小時才到達這座花城。幸好去比薩很順利,我們在夕陽西下時來到斜塔前。兩座古寺和一個塔都讓晚霞鑲上了金邊,顯得年輕絢麗了。斜塔本身較粗大,雖然挺高,遠看卻像個矮胖子。走近了,才知道其雄偉。遊客們紛紛做著各種姿式,扶住斜塔拍照。我們也未能免俗。這建築令人想到伽利略做實驗的傳說,它的確是個理想的實驗場所;夠高,因塔身傾斜,讓兩個球從頂端落下不會碰到任何障礙,也無須用力推球。可是,那實驗根本就沒有在比薩斜塔這兒做。事實上,伽利略是在自己設計的下滑軌道上做的實驗,證明了亞曆士多德及眾人那個想當然的論斷是錯誤的——即較重的物體會比較輕的物體下落得快些。看來,人們就是願意相信表明上看起來合理的東西。當然,實驗在什麽地方做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實驗的結果結束了兩千來年的誤解。
“你知道伽利略是怎麽開始懷疑亞曆士多德的論斷嗎?”我問大兒子。他是學物理的,通常都是他給我解釋科學問題,輪不到老爹抖機靈,可這次他還真不知道。
“那是因為亞曆士多德的論斷會導致自相矛盾,”我得意地講述起來:“伽利略是這麽想的,如果重的東西比輕的下落得快,你要是把一磅重的物體和兩磅重的物體捆在一起,那它應該落得比兩磅重的物體快些,還是慢些?會有兩個結論,一,它們現在是三磅了,應該落得快些。二,由於一磅的物體比兩磅的下落得慢些,它應該朝上拉著兩磅的物體,使它落得慢些。兩個結論截然相反,這在邏輯上不通啊!伽利略百思不解,開始懷疑亞曆士多德的論斷。從邏輯上推演,無論輕重,物體下落的速度必須相同,才說得通。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所以伽利略才做了那實驗。不過,實踐可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否則,連A大於B,B大於C,那A就大於C這麽簡單明確的推演也要一個個檢驗了。當年鄧小平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那是政治,不是科學,目的是要否定毛澤東的既定方針和文革……”我越扯越遠,隻見兒子點著頭,眼睛卻望著別處,我才打住。
晚飯,我們在斜塔邊號稱全城第一的餐館大吃一頓,要付錢時,我才發現褲兜是空的!“糟了!”我不由而然地嘟囔出聲來:“錢包被人偷了。”我心中責怪自己,朋友早就警告過我,意大利賊多。開始我還挺謹慎,可幾天下來,平安無事,我就懈怠了,到底把錢包給丟了!幸好大兒子也有信用卡,才把飯錢給付了。有誰可能偷我的錢包呢?大兒子坐在我對麵,他說隻有三個人接近過我。一是鄰座的那對青年,他們是從瑞士來的,英語說得不太好,但很認真努力地用英語跟我們交談,臨走時還生硬地道別:“Nice night!”好個押頭韻的短語,可惜英語不這麽說。雖然意思明了,卻像把“晚安”說成“晚好”一樣。不可能,他們是如此友好的遊客,不會偷東西的。二是個拉手風琴,在街頭賣藝的小夥子。他不僅長得帥,琴拉得也好,我曾特意走過去,把兜裏的硬幣都給了他,並請他再拉一首。但我是從左側接近他,我的錢包一向是放在右邊屁兜裏,他不可能偷到。三是個賣花姑娘,她向我兜售花,我沒有買。她從我身邊走過時,說了幾句什麽,包括怪腔怪調的“你好”,似有譏諷之音,令我不悅。她偷我錢包的可能性最大,但我怎麽竟然毫無察覺呢?
“唉,今天真是最倒黴的一天!”小兒子用誇張的哭腔說道:“堵車堵了六個多小時,又丟了錢包。可是,我們看到了比薩斜塔!”
“沒關係,沒關係!”我安慰兩個孩子:“我的護照還在,旅館都預先付過錢了,我還有三A協會的國際駕照,你還有張信用卡,我們不必中斷旅遊,讓家裏電匯一些錢來就行了。麻煩的隻是要給信用卡公司報失,打幾個電話而已。”話雖這麽說,我心裏還是挺沉重,畢竟錢包裏有五百多歐元呢!但我不能表現出憂慮,影響孩子們的情緒。
大兒子突然說:“過收費橋時,你好像掏錢包來著,是不是順手把錢包放車裏了?”對,我也有這印象,盡管過橋費實際上是大兒子付的。我們趕緊奔到停車處。可不是嘛!錢包安然躺在兩個座位間的手閘旁邊。小兒子歡呼跳躍,說這是最令人驚喜的一天!
比薩的旅館比羅馬的強,有兩個雙人床。服務人員都非常友好,意大利人,包括那賣花姑娘,也顯得美好起來。我暗笑自己兩小時前還高談闊論古人的誤會呢。
2006年9月4日
誤會---旅意隨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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