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於 2021-07-13 11:30:33 時間, 由普通用戶 世事滄桑 編輯
(2017年)2月19日,是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逝世20周年紀念日,咱也整篇小文紀念一下。雖然在他老人家主政的時代,我隻是個剛拿上照相機沒幾年的小記者,但畢竟咱們這個輩份兒的記者,能夠拍攝他老人家的還不多,所以我就裝一回大尾巴狼吧。
我第一次見到鄧小平,是在1984年慶祝建國35周年大會上。不過當時他老人家是站在天安門城樓上,而我隻能在長安街邊遠遠地瞄上一眼,還看得不很清楚。那時候本人剛剛拿上照相機沒幾天,給我的任務是去新華社老同誌的各個拍攝點上收集拍完的膠卷。
雖然我1983年就從人大畢業分配到新華社了,但是按照當時的規矩還要下放到分社實習一年,不過彼時本人幹的是文字記者。據說後來幹部局的人去調查每人表現,分社的領導說:這小子文字不行。幹部局的領導說,文字不行那就幹攝影吧。所以我搞攝影完全是歪打正著。
就是在那次大會後舉行的群眾遊行時,幾個北京大學的混小子突然打出了“小平您好”的橫幅,第二天《人民日報》在二版刊登了該報記者王東拍攝的照片,這在當時可是絕無僅有的大膽舉措。
我看到新華社沒有發類似的畫麵,就去請教當時在金水橋拍攝點的本組記者老王:你看見北大學生打出的橫幅了嗎?回答說看見了。我又問:拍到了嗎?回答說沒有拍。
我不懂事,繼續追問,為什麽不拍?沒想到老王義正辭嚴地說:“胡鬧!” 當時在附近有好幾個拍攝點,估計所有的新華社老同誌都認為是胡鬧,所以沒有一個人拍攝。
後來沒想到胡鬧震驚了全國,我這才認識到胡鬧才能夠出好照片。之後,新華社攝影部在1984年國慶報道的總結中說:“這次報道中的重要失誤,是漏拍了北大學生高舉‘小平您好’橫幅遊行的場麵。漏拍這個鏡頭,絕非一時疏忽,症結在於新聞敏感不強。”
現在的年輕記者和老同誌的區別在於,老同誌是在經過自己的政治判斷後才按下快門的,而年輕記者是不管他什麽政治不政治,先拍了再說。當然,這也和當時膠卷很貴有關。
題首這張照片,是我在1988年拍攝的,當時是鄧老爺子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宴請南斯拉夫共產黨聯盟的總書記。現在南聯盟早已解體,本來就不太大的南斯拉夫分裂成更小的克羅地亞、塞爾維亞、塞黑、馬其頓、黑山等國家。老子曾曰:“小國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他老人家認為國家越小越好,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那時候,外國領導人來華訪問後,我國外交部禮賓司都要準備好一本該國領導人訪華的影集送給他們,此類照片我們稱之為“送禮照片”,據說是當年周恩來總理定的。
“送禮照片”的任務一直由新華社攝影部承擔,它基本上概括了外國領導人訪華的所有活動。比如歡迎儀式、會談會見、參觀遊覽、歡迎宴會等。所以當時每逢有“國宴”的時候,隻有新華社攝影記者可以進去去邊吃邊喝邊照,其他單位記者沒戲。
記得當時拿到鄧老爺子宴會的請柬,俺心裏還著實興奮了一陣子。雖然我以前雖然也拍過他老人家若幹次,但由於都是在會見會談的場合,一幫記者亂擠亂搶,加上俺輩份兒小技術差,隻能在邊上梢著,很少有機會拍攝單獨的特寫。
遇到這樣難得的機會,就可以在沒有幹擾的情況下拍他老人家的肖像特寫了。這張照片就是老爺子在宴會的間隙,點上一支“熊貓煙”時拍攝的。
關於那次宴會,我記得是一次極其簡樸的請客。菜肴隻是一些臘肉炒苦瓜、豆豉炒蓋菜之類的四川家常菜,讓人吃得很不過癮。宴會結束後,我聽到外交部禮賓司長氣憤地說:“就這些破菜,還每個人35塊標準!”
那時候中央的主要領導人如鄧小平、胡耀邦等都吸煙,每次會議、會見一開始,當著記者的麵就點上火,所以拍他們抽煙的鏡頭特別多。
1988年“兩會”開幕式上,坐在主席台中央的鄧小平像往常一樣又習慣地點燃了香煙。沒想到台下有個女代表、粵劇名伶紅線女寫了一張條子:“請小平同誌在主席台上不要抽煙。”她寫完後就通過代表們往前遞,還真的遞上了主席台,傳到了鄧小平手裏。
據在現場報道的新華社記者李尚誌說,他看見鄧小平看到條子後笑了笑,隨即就把香煙掐滅了。當時我也在現場,不過是在後區,所以沒注意到這個場景。
李尚誌將此事寫入大會特寫《投票前後》。報道播發後,引發廣泛關注。“全國乃至全世界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回憶說,“輿論一片讚揚,稱小平同誌能接受意見,從善如流。”
在隨後舉行的七屆全國人大常委會一次會議上,某人大常委提出禁止在人大及其常委會會場吸煙的建議。這一建議馬上得到采納,人民大會堂的主席台上再也看不見領導人吞雲吐霧了。
1991年10月5日,鄧小平最後一次會見外賓。本人有幸參加了拍攝,成為最後五個中方見證記者之一。
當時,鄧小平在釣魚台18樓會見朝鮮勞動黨總書記、國家主席金日成。那時鄧小平年事已高,已經不再會見外國客人,但還是破例會見了金日成,與他進行近一個小時的長談。
這是兩位領導人的最後一次見麵。隨後中韓建交,“鮮血凝成的戰鬥友誼”變成了正常的國與國關係。
金日成主席講一口標準的東北話,所以根本不需要翻譯。不過鄧老爺子右耳聽力不行,需要鄧榕在左耳邊大聲重複。
翻開各位拍攝的所有鄧小平會見外賓的照片,他都是不按照國際慣例坐在右邊主人位置上,就是因為聽力的問題。我們這些記者在拍攝了五分鍾之後,就被請出去了,還沒來得及聽他們說什麽。
從現在中國的國內國際境遇上看,鄧老爺子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韜光養晦、絕不當頭”十六字方針,還沒有過時。
聽卡紮菲講課
家人勸我整個公眾號,把我在新華社三十多年的拍攝經曆寫下來。我想,先發一篇卡紮菲的試試吧,如果沒什麽人點讚,俺就歇菜不整了。
2001年12月22日,在利比亞錫爾特市某飯店,我們中國記者居住的樓下突然傳來一聲吆喝:“卡紮菲的專機正在等候,馬上出發!” 大家胡亂收拾好行李跑出來,卻見警笛呼嘯、警燈閃爍,中共代表團的車隊已經拋下我們絕塵而去。我們幾個被遺棄的記者焦急地尋找各種交通工具,恨不得騎上一頭駱駝去追。此時飯店已人走樓空,而目的地又是幾百公裏外的首都的黎波裏。於是大家為這種有點背信棄義的行為而痛罵著,而我已經開始默寫檢查並預想接受何種處分了。
然而不久,我們的氣憤又變成了興奮:代表團的車隊又回來了!原來,在最後一刻,會見的時間又改變了,而這已經是第三次改變會見時間了,我們也終於不會被處分了。
次日,在利比亞首都的黎波裏,代表團的車隊貌似在街頭閑逛。聲東擊西地兜了幾個圈子之後,突然拐入一處深巷。一出巷口,眼前使人竦然心驚:在一個大鐵門邊,有兩個沙包堆起來的環型掩體,上麵幾個利比亞士兵正擺弄著兩挺機關槍瞄著我們。受了驚嚇般的車隊疾速行過足有一米厚的鋼筋混凝土圍牆,又在一扇巨大的鐵門前緩緩穿過。隻見那個鐵門邊臥著一尊鎮宅獅子般的重型坦克,平射的炮口正對準我們車隊的方向。最後,車隊終於停下了。隨著一陣隆隆巨響,幾個戴著紅色蓓蕾帽的利比亞士兵費力地推開阿齊齊亞兵營的第三道、也是最後一道大鐵門。
無暇觀看周圍景色,我們撒腿奔向著名的“卡紮菲帳篷”,然而那裏麵卻空無一人。
大家回過神來退出帳篷,一邊等候一邊打量著四周的景色。
就像《桃花源記》裏的漁人穿過極狹的隘口,大鐵門裏的景色使人驚訝:眼前是碧綠的樹林和一片小草原,雜花生樹、草長鶯飛,偶爾還有牧人趕著小群的駱駝和綿羊悠閑地從我們身邊走過。
我們一邊感歎這地方別有洞天、鬧中取靜,一邊體味著漫長的等待。在自己家裏讓客人等待,近乎一種無禮;而在國際舞台上讓客人等待,則代表著主人的一種威嚴和身份。它是給客人的一記“殺威棒”,是讓你期待著一位偉人百忙之中的一次撥冗。
正在胡思亂想,一位警衛局的哥們突然大喊:“卡紮菲!”大家回身一望,隻見近百米外的樹林裏轉出一個人來。由於距離太遠並且是逆光,誰也看不清楚。但是轉念一想,卡紮菲是何等人也,豈能像一個牧羊人似的獨來獨往,他的那些美女保鏢們呢?於是一麵笑話這哥們兒少見多怪、草木皆兵,一麵回身繼續喝著阿拉伯飲料。但是那個受到奚落的哥們並不死心,以他警衛局受過訓練的犀利目光、堅定地迎著刺目的陽光繼續盯著那人。直到將近四五十米時,他又大喝一聲:“那就是卡紮菲!”
大夥聞訊趕緊回身迎著陽光辨認。隻見在草木蔥蘢、雲蒸霞蔚中,那人穿著一件褐色袍子,在撒哈拉直射的陽光下,身上仿佛披著一圈光環向我們走來。
聽到這如雷貫耳的名字,中方陣營頓時大亂。記者、警衛和工作人員們紛紛拿起照相機和攝像機衝上前去,準備拍下這意外的一幕。此時唯有我沒動。我琢磨,卡紮菲是誰,哪能像歌星影星似的由著你們亂拍?
一眨眼功夫,帳篷裏跑出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每人前麵一個,一麵用英語大聲喊道:“NO PHOTO!” ,一麵用手擋著鏡頭往後推人。而我由於坐著沒動,因此也沒人理我。趁著利比亞士兵忙著看管其他人之際,我偷偷換好鏡頭,調整好閃光燈以及光圈速度,待卡紮菲走近時,突然舉起相機就是一張。等士兵們聞聲向我衝來時,我已收好相機,滿臉堆笑地道歉了。
隻見卡紮菲微笑著和每個人握手,連那個發現了卡紮菲的警衛局哥們都趁機混到隊列中和他握了手。在那頂黃綠相間、略顯昏暗的“卡紮菲帳篷”裏,卡紮菲掛上了一幅獨特的世界地圖。這地圖不是根據相鄰國家不同色的原理繪製,而是把每個國家按照他的理解塗上不同的顏色 。然後,他拿起一根教杆,開始講述他的“七個世界空間”的理論。
譬如,非洲是一個“空間”,它被染上了綠色;美國和加拿大是一個“空間”,它們的顏色是紅的;而我們中國則被塗上了深棕色,居然和日本、澳大利亞相同。以我的理解,他可能是把世界按照民族、宗教、地緣、意識形態和社會製度諸因素劃分為七種文明。這種奇特的戰略眼光使人想起寫下了《大趨勢》的奈斯比特和《文明的衝突》的亨廷頓。在帳篷門口燃著一堆篝火,飄進來的縷縷濃煙使“七個空間”的理論更顯得雲山霧罩。那濃煙是卡紮菲的遊牧祖先柏柏爾人的一種古老的驅除蚊蟲的方式,也是他時常在沙漠裏獨自一人冥思苦想時的夥伴。
在一位老者往篝火上抱了七次柴後(這是那個警衛局的哥們數的),卡紮菲結束了演講,他把大家送出帳篷外並合影留念。站在一群中國人裏,他顯得人高馬大、鶴立雞群。拍照時他從不直視鏡頭,而是若有所思地遙望天穹、極目宇外。
在返程的路上,我的思緒也隨顛簸而起伏。他究竟是何等樣人?傳聞和現實的巨大反差使人如墮霧中,難辨真偽。
這就是卡紮菲,奢華而又簡樸,天真而又深邃,倨傲而又近人,和藹而又凶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