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年代——何方口述片段之八 丁東小群

張聞天晚飯後散步的時候經常講大躍進中的各種洋相。他了解的情況多。劉英的弟弟劉彬是冶金部副部長和我們很熟。他跟我們:煉什麽鋼鐵?好好的鋼反而變成了燒結鐵,質量更壞了。我們就知道了什麽叫做燒結鐵,原來是不知道的。這種話他不能在冶金部裏說,隻能在遇見他的親戚朋友時講。廢鋼本來可以煉成好鋼,可是全國把好多廢鋼廢鐵放在土高爐裏煉,變成燒結鐵了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那時候工作忙得要死有一次,大家都去勞動,修人民大會堂去了。我想,人民大會堂是十大建築之一,我連一鍬土都不挖不行,就勞動去了。那是個星期天,我們在那兒挖坑,中午來了一個電話,叫我馬上回去陳毅要召開黨組會。他把我批了一通:這個何方,趕浪頭!聽說人家去勞動,他也去勞動!

出了什麽問題呢?尼泊爾來了一個緊急電報,文電科的一位同誌壓了四個鍾頭。周恩來發脾氣了:這麽重要的電報,人家緊急請示的事情,誰壓的?查!一聲號令,就查到了文電科這位同了。再查,又查到我的頭上。我是什麽責任呢?辦公廳日常工作歸我管。領導中途把我叫回來,不準我勞動了,而且以後也不準我再去。陳毅批評我,你為什麽不把文電管好?

大躍進一開始,張聞天不是毫不動心。他也有點頭腦發熱,覺得中國的發展應該快一點。後來各種各樣的事情出來之後,張聞天發現有點不對頭,但也不敢說什麽。一些事,他是不幹的。

一、不在後院種莊稼。

人家要求外交部在部內挖坑,在口也挖坑。外交部門外已把人行道挖開了,種上了小麥,一直種到了大華電影院門口。那小麥隻長出這麽高,簡直是開玩笑。

二、外交部不煉鐵。張聞天說,胡鬧!煉什麽鐵?你能煉鐵?你知道鋼是怎麽個煉法?又沒有鐵礦石!他給大家潑了一瓢冷水。一瓢冷水潑下去,中央機關黨委就來幹涉了,說,你們不響應中央號召。但他們又不敢惹張聞天,張聞天是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機關黨委就批評外交部機關黨委。部機關黨委說,部黨組不讓我們搞啊。

三、外交部不搞外交公社。當時,教育部已經變成教育公社了。錢俊瑞當時掛了兩個帥印,既是文化部黨組書記,又是教育部黨組書記。大躍進時,他把教育部搞成公社了。以後,大家就都成了公社社員,他就和大家一律平等了。錢俊瑞和張致祥都拿了杆槍,在文化部的門口站崗,一站四個鍾頭。以此表現他跟普通人一樣,輪到他,他就站崗。

各部委之間互相取經,外交部要不要公社化呀?於是外交部黨組就討論開了。我印象最深的是章漢夫。他說,拿一杆槍站四個鍾頭的崗,我可站不了。他血壓高到二百多,胖乎乎的,讓他在那兒立正站四個鍾頭,他受得了嗎?

外交部的幹部既沒在部裏、也沒派到外麵去大煉鋼鐵。後來人家批評外交部搞特殊化。特殊化就特殊化吧! 

大躍進時代,我一開始頭腦也發點熱。因為全國都那樣講,讓人半信半疑。說一畝地產幾百斤糧食還相信。可陳毅回來講,四川一畝地生產一百多萬斤白薯。這簡直不可想象。一百多萬斤堆起來那不是堆成山了?的思想跟不上形勢

原來部裏弄了些爐子,張聞天回來後給扒了。大躍進外交部比較穩,雖然受了機關黨委的若幹次批評,但是中央不管。我覺得當時周恩來心裏也是亮堂的。中國的領導人多數在思想上並不糊塗,但是個人崇拜的體製使得你必須跟著走。大躍進基本上就是屬於這類問題。所以,張聞天後來也就隻是應付,回來就當笑話說說。後來人家把我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我檢討。人家都熱火朝天地搞大躍進,我們竟說些不滿的話廣東省委副書記區夢覺告訴張聞天,真餓死人了。

我還跟著外交部領導到徐水去參觀是和張聞天、姬鵬飛他們一起去的。徐水是馬上就要進入共產主義的典型一九六二年就要進入共產主義,日程排得非常明確。牆上有個大表:哪一年、哪一月要達到什麽標準。他們把一九六二年食堂的飯菜都排出來了:一個人每天平均有多少牛奶、多少豬肉、多少蛋。

到徐水,要參觀毛主席摸過的一株棉花。那株棉花上麵係著紅飄帶。毛澤東是不是真的摸過那株棉桃,我弄不清。但它確實長得特別高。《人民日報》還登了《毛主席視察徐水安國定縣》的文章。這篇文章中寫到,毛主席問他們:你們縣有多少人?

徐水人回答:三十多萬人。

毛主席問:打多少糧食?

答:十一億斤糧食。

毛主席問:你們搞這麽多糧食怎麽吃得完呀?你們考慮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答:我們沒考慮到。

毛說,你們得看遠一點啊,得看到這個問題呀。

後來,我到江西去視察,他們說:我們光用糧食就能把美帝國主義給埋了。你看厲害不厲害?

糧食多了怎麽辦?當時徐水是怎麽回答的呢?他們就說要加工。因為毛主席已經有指示:要建立一千多個化肥廠,得出產品。毛澤東在那兒視察了三個縣。視察後這三個縣立即回去重新開會,進一步提高辦廠的指標。因為原來報數額時,有好多問題沒有考慮到。毛主席看了《土壤學》、《種植學》,就用來指導全國了。他說,你光有氮肥不行啊,還得有磷肥呀!他知道這個道理。他問:你們那兒磷肥怎麽解決呀?好,第二天磷肥廠就要產量上千了。一個縣一百多個磷肥廠要上馬。徐水每畝地打七八百斤糧食,另外兩個縣無論如何也得來個一千斤。這樣,計劃就上去了。

我們參觀的時候,全國公社化三個月了。最有意思也是讓老太太們排隊跑步。這些小腳老太太,一說立正,兩個小腳就立正了,然後跑起步來。小腳老太太怎麽會跑步呢?軍事化了嘛,她們已經按連排營編下去了。

   毛主席一聲號令:人民公社好。於是,全國都公社化了。1955年說是已經進入了社會主義,全國敲鑼打鼓。賣豆腐腦的也進入社會主義了。進入了以後,人們沒豆腐腦吃了。陳雲提了個意見說:是不是有些小攤、比如餛飩攤先不合作化?後來說,不行,這是資本主義的尾巴,得搞掉。這一搞掉,完了,大家都沒餛飩吃了。那個時候什麽羊肚、油茶、炒肝等等名堂,我們平時早上吃的東西都沒有了,就集中吃豆腐腦等三兩種東西了,其餘的東西都被“化”掉了。

一九五八年的氣候確實是風調雨順。第一是氣候好,第二是肥料足。那時候為了搞到炕肥,把房子都扒了。清朝建的那些牆確實是肥,把它砸碎弄到地裏,莊稼長得很好。我們到保定的河北大學、農業大學去參觀,正在院子裏挖坑,坑挖得起碼有五尺深。地裏也是一樣,這裏一個坑,那裏一個坑,都是五、六尺深,要深耕密植。農大要做試驗:究竟坑挖得多深才叫好?因為毛主席也沒說清楚究竟挖多深。但是起碼要比以前深個四、五尺吧。深度是有了,可是卻把生土給翻上來了,不長糧食了,搞壞了。

一九五八年除“四害”,全國打麻雀。我的兒子也跟著打麻雀。好多人為了打麻雀把腿都摔斷了。

幾年前,一些俄羅斯老專家訪問中國,俄羅斯駐中國大使羅高壽請我們吃飯。我當時還是中俄友好協會的副會長。那天吃飯的時候,有個俄羅斯專家說,你們國家的麻雀還是我給救下來的。他告訴我,蘇聯專家解剖了七、八十個麻雀,發現麻雀的胃裏害蟲占三分之二,糧食還占不到三分之一。他們把這個結果報呈給毛主席。洋人不怕毛主席。一開始,有人對打麻雀提出質疑,毛主席在大會上講,這打麻雀打錯了沒關係。我們沒有麻雀了,將來我們再從蘇聯捉兩隻麻雀來不是就繁殖起來了嗎?看了這個報告,毛說,好,好,不打了。他就把麻雀改成了臭蟲了。譚震林管農業。他做報告說:現在,除四害取得了偉大的成績,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麻雀也打得差不多了,糧食也獲得了大豐收,因此,也不怕它吃了。最後他說,麻雀不打了。就是這樣宣布不打麻雀了,也沒說打錯了。

從徐水回來以後,大家稍微清醒了一點,雖然大躍進還得貫徹,但是不那麽緊跟了。

全國大躍進了,外交部也得躍進呀!外交怎麽個躍進法呢?就是要多建幾個使館,用這來表示躍進的意思。外交部提出了自己的建交指標:今年得多建多少多少個使館。建館是需要一大筆錢的。

我負責起草過去一年國際形勢的總結和下一年外交工作的規劃,這是要報到毛澤東和周恩來那兒去的。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一九五七年我把一九五六年形勢的總結寫完了以後,在來年的規劃中說,今年要新建十三個使館。這是我提出來的。張聞天不管這事。大躍進精神的鼓舞下,我估計可能會同多少個國家建交,建一個使館得花費多少錢,建館、買地、蓋房子、派人,得準備多少幹部。報告出來後,財政部不敢吭聲,就聽外交部的。外交部說要建館,他敢說不建呀?所以每年照例都能把錢拿回來。使館後來建不成也沒辦法。最後也不曉得為建館撥的錢都幹什麽花掉了,我也沒再管這事。

直到後來很久,還有人抱怨說我。其實,我是張聞天的影響,太注意節約了,建館時盡量地少花錢。1958年駐蘇聯使館要籌建新館,方案到了我這裏,我把有些項目給勾掉了。比如有個項目是在使館大院裏從主樓到大使官邸搞一個長廊。我一看寫著“長廊”,就想起頤和園了。我說,頤和園搞了長廊,使館也搞個長廊?還計劃要搞一個遊泳池,我給劃掉了。蘇聯使館的麵積大極了。我說建個使館用不了那麽大的地方,搞小一點吧,搞那麽大幹嘛?

我們以前的駐蘇聯使館是接收的國民黨使館小得可憐,大家都住得差。我和宋以敏兩個人就住在房頂的一間閣樓上。後來我們和蘇聯達成協議:我們在莫斯科新建一個使館,地方要和他們在北京建的使館一樣大。外交上講平等,兩家的麵積得一樣啊!他們占了一大片地方,我們也要有一大片。那個時候中蘇友好,在麵積問題上我沒有計較得那麽厲害,結果我把權力用錯地方了。我是因為這個節約搞壞的。一方麵是地方搞得小了一點。搞小了,以後就再也找補不回來了。另一方麵使館的同誌對砍項目也有意見。後來他們開玩笑時說:你把我們那個長廊砍掉以後,現在冬天我們根本沒辦法到大使官邸裏去了。一下雪,我們怎麽從使館主樓跑到大使官邸去呀?每天掃雪清道啊?我說,你滑雪過去就算了。從大使官邸到使館主樓確實很遠。李則望大使的夫人腿腳不靈便,本來就走不動路。到了冬天,雪地路滑,更是寸步難行,很不安全。所以他們夫婦就都住到主樓裏麵去了。沒有長廊是真不方便啊!後來那個大使官邸就老空著,有時給到莫斯科的國家重要領導人住一下。

那個大使館實在太大了。大到了什麽程度呢?我一九九二年去使館的時候,一看:怎麽又回到幹校了?因為那時公家已經不設大食堂、讓大家吃大鍋飯了。夥食全由大家自理。我們那些幹部就自己種菜。他們種的菜,不光足夠自己現摘現吃,還可以曬幹存著,一年都吃不完呢!他們種大白菜、茄子、蘿卜、芹菜等等各種各樣的菜。

我每年搞第二年的工作規劃,包括建立使館的規劃。建立大使館得按規劃辦哪!我們要在外麵建十三個大使館,也得準備讓外國在中國建立十三個大使館。於是我們也得在北京蓋房子,為外國在這兒建立使館做準備。外國使館的館舍建好了以後,外國人沒來,就由其他一些機構暫時借用,因為沒有那麽多的國家同我們新建交啊!但是這些房子蓋好了放在那兒預備著,也沒有壞處,別的機關可以先用著。外交部的國際關係研究所成立後,就搬進後來成為巴基斯坦駐中國大使館的房子裏去了。

張聞天說,何方,外交上我們也要實行躍進。怎麽個搞法?這得具體化。你說馬上和幾個國家建交,人家不建,你也弄不成啊?張聞天的那種穩重也體現在外交躍進方麵。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胡來。

各個駐外使館也把大躍進帶到使館去了。它們出的洋相可不少。在大躍進中,我們正在東歐巡視發現有的大使館,到處都在挖坑。我要進入大使館,路沒辦法走,進不去,土挖得滿院子都是。在使館裏挖坑是什麽意思?我當時十分奇怪。還看到大家都在那兒埋頭苦幹。幹嘛呢?深耕密植啊。這就是當時一些使館的狀態。到了匈牙利使館,看到的情景就非常好笑。他們把院子都挖了,連走廊裏都過不去人了,說是準備將來種什麽。因為我們在那兒停留的時間很短,他們還沒種上什麽呢。但是大家在那兒忙乎著種地、深耕密植。黃鎮在那兒當大使。我們問他,你在這兒搞什麽名堂?我們駐印尼使館也在院子裏麵挖了一個四、五尺深的坑,也要深耕密植。

何英在蒙古大使館當大使,國內放衛星,他也放了個衛星。他說他們使館製造了一輛汽車。一個電報打回來說這件事,張聞天一看,說:使館能製造汽車?他不信。可是他真把汽車給你拉回來了,你不信也不行啊!後來我們就問他,你那個汽車是怎麽製造的。結果是,蘇聯援助蒙古不少汽車,蒙古那時候燃料不足,有時竟然把汽車輪胎卸下來當燃料燒。汽車車身和零件亂七八糟地扔得到處都是。使館的人就把這些東西攢到一塊兒,湊成了一輛汽車。那隻能算是廢物利用這能說是你放的衛星嗎?對這件事,我們也不能多說什麽,隻是常在下麵笑就是了。

大家各放各的衛星。有的還真把衛星給放到外國出去了。比如在保加利亞,咱們使館在那兒做工作,給人家介紹怎麽個躍進法。他們跟我們是非常友好的。他們就跟著咱們學習躍進,跟著我們搞了一陣。一九五八年保加利亞領導人契爾文科夫到中國來看大躍進。宋以敏那時候在新聞司,她跟著蘇聯記者去天津看稻子衛星時,遇見了契爾文科夫一行。那兒準備收割的密植稻子真厲害,外國記者坐到上麵去都壓不倒。可是不讓我們中國人上去坐,說是人坐上去總會讓稻粒灑落一些,那就影響產量的計算了。保加利亞同誌看到後大概是相信密植的效果的。他這一信,回去就也躍進起來了。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