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強的“大饑荒”上書者
在痛苦的日子裏,想起狂戀過的人,幾年悲慘景象,磨滅我誠摯的愛情。我熱愛過的人啊,你活65歲正好。多餘的歲月裏,你失去了靈感,沒有以往的謙遜,不聽清醒的警告,卻信穀產八萬斤
糧食所職工宿舍坐落於熙攘的肉菜市場邊上。樓房老舊得仿佛被遺忘,裏麵卻是一片熱鬧的小天地——麻將桌充斥在院子裏、茶館裏、過道裏,圍滿了專注的老人。他們沉浸在麻將的世界裏,偶爾抬起頭來,也是眼神空洞、不容打擾的模樣。
“李盛照?”胖老人聽到我的問詢,指指腦袋說,“我們都叫他瘋子!”
李盛照靜靜地坐在茶館裏。如今,這位82歲的老人,許多時間就是這麽度過的,呆在人群中間、呆在麻將世界的邊緣,一言不發。夜幕來臨的時候,他會蹣跚著穿過肉菜市場,來到隆昌縣城的大街上。那裏,夜燈閃爍,一身流行打扮的小青年們站在商店門口,和著歡快的音樂擊掌叫賣……
這天,李盛照顫巍巍朝我走來。我們穿過麻將的院子,穿過麻將的走廊,走進他昏暗的小房間裏。
另一重隱秘的世界旋即在眼前展開:厚厚一疊調查報告、幽閉中的詩歌以及一封封未能寄出的信件。這些早已發黃發脆的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他憂憤的文字。在1957年的言論“春天”中,他稱斯大林為封建暴君,於是被打成極右分子;被遣送回鄉後,他又成了一名“大饑荒”的上書者,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監獄生活。此後,他不斷抗爭,盡管,在過去五十多年時光裏,世界幾乎從未給過他積極的回應。
饑餓報告
李盛照的故事從1949年開始。那一年,他考入了國民黨軍校,18天後,解放軍接管成都,他被收編。一年後,朝鮮戰爭爆發,他被派到了戰場,擔任偵查科見習員。這段經曆讓他養成了持續畢生的習慣——做調查,寫報告反映真實情況。
這一年9月,他考上了四川大學經濟係。接下來的兩年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享受調幹助學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大多數時候,他瘋狂讀書學習,和同學真誠坦率地交流,直到1957年那場“反右”運動。
自此,蘇聯經濟史成了李盛照的科研題目,厄運便在這裏埋下了種子。當自由鳴放的春風吹拂校園時,李盛照在自由論壇上斥斯大林為封建暴君,防止蘇聯慘劇在中國重演。政治方向突然轉變後,他開始曆經各種大小批判會,被劃為川大極右分子,受到“勞動考察”處分。
1958年,他去修河渠、煉鋼鐵。勞動改造沒有改變李盛照的思想,還讓他了解到更真實的中國。在四川德昌,他看到為煉鋼鐵抽空勞動力、燒光樹林的荒誕,也看到了路邊餓得哭泣的小姑娘,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饑荒的存在。
緊接著,自己的糧食供給也減少了,過度的勞動和饑餓讓他患上了水腫病,在那時的宣傳中,水腫病被描繪成由細菌所致。李盛照曆經了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法,流傳較廣的是,脫了衣服坐在機器邊上,接受蒸氣療法,“往往水腫好了,人也死了”。李盛照那時還不知道,饑餓造成的水腫病患者大量死亡,當時全國各地統一口徑稱之為“疫病流行”。
回到學校後,他又提出了對“割私有尾巴論”的異議,給中央和地方報刊寄去了題為《蘇聯集體農民的宅旁園地及個人副業》的文章。隨後又寄文章論述統購過頭的危害。
不久,他收到了“支援農業”的通知。
1961年4月,保衛科的人將他押送回家。火車上,餓死人的消息不絕於耳。當他下了火車,從廣場走向公路時,一具幹瘦的屍體闖入了眼簾。快到鄉政府的時候,又目擊另一具餓殍。
事實上,四川的饑餓從1958年底就開始了。這年3月份,中共中央在四川召開成都會議,第一次提出“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的概念。隨著毛澤東到郫縣紅光高級合作社視察,“三麵紅旗”狂飆四川,浮誇風開始吹刮,7月開始,畝產神話“衛星”陸續放出來。在毛澤東走過的郫縣,畝產神話從三千多斤狂飆到上萬斤。那時,四川的糧食征收量和外調量均為全國最高,而農民的口糧標準卻低於全國平均水平。農民不僅失去自留地,也吃不到公共餘糧。許多地方依然加大力度征購糧食入庫,遇到阻力,就大搞反瞞產私分。1960年春,四川各地農村已經傳出食堂斷炊、大量死人的可怕消息。
李盛照以為他看到的情況隻是當地執行政策不力所致。一回到家,他就拖著浮腫的雙腿、挺著孕婦般的肚子到各個生產隊調查,收集關於饑荒的民謠,完成了詩稿《憂心集》,輯錄了民謠《饑餓集》。他還寫了3篇報告:《愚蠢的錯誤,悲慘的惡果——成渝線饑餓、死亡調查》、《悲劇及收場之法》、《普遍饑餓引起的盜竊風》。
在《愚蠢的錯誤,悲慘的惡果》中,他寫道:
最近兩年,四川很多地區的死亡數高得驚人。以下是一些例子……雷家公社六耕區成立時共有2200人,現有1600人……玉潭寺公社七大隊三小隊,從去年9月到現在由200人減至160人,有一個小隊隻剩下一個能耕田的人……榮昌安富鎮五富鄉六大隊,由270人減至210人,王海泉一家三口死絕了……隆昌汽車站,4月13日,發現路屍。4月14日,在塔山坡瓦廠路邊,也發現路斃。死亡原因90%是水腫病。農民是這樣描繪死前情形的:病人喊心慌,氣喘不已,要東西吃,正行走間,就倒地死去。人們在睡覺時,似乎並無嚴重病態,而天明死在床上硬梆梆的。在死者當中,青壯年比重極大……
造成大量死亡的原因是從59年就開始的糧食緊張……關於糧食緊張的原因,人們往往用天災來解釋,這對不事莊稼的人倒完全能對付過去……形成糧食緊張的主要原因,首先在於征購,征購是從測產數來確定的,而測產數字由於浮誇欺騙,以至比實際數高一倍或者還要多。因而掃倉也完不成任務。縱然完成了任務,公共食堂也就斷炊了。
在割掉私有製尾巴的“理論”指導下,不僅取消了自留地,甚至不讓農民利用一鋤頭泥土來種一棵菜,這點做得最徹底的地區,也就是死人最多的地區。農民不能從事任何個人副業,公共經濟又不能滿足吃飽肚子的要求,因而盜竊成風……
縱使生產完全恢複了,這次劫難在人們心靈中造成的缺陷也是永遠彌補不起來了……因而假如對此應該負責的人不受到應有的懲罰,那就會是天理難容,是對理智、良知及一切公正原則的挑戰……
曆史永遠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但隻有事實、真理、理智才會是最後、永恒的勝利者,一切虛偽、矯飾終究會破滅。
李盛照1961年5月,於四川隆昌樂隻鄉
“反革命”
半個世紀後,李盛照讀著當年的書信,煙抽了一支又一支,記憶煙霧般在周圍繚繞。他自然知道一個右派分子反映意見的危險,但已經忘記當年的勇氣源自何處。他隻是樸素地描述了對自我生命的麻木感,以及一種無法自主的力量。
當時,他把報告抄了一遍又一遍,從地方到中央領導人,他一封又一封往外寄。沒有人知道這些信件的最終命運,雖然,那裏麵托付著一個人的信念甚至是生命。他給郭沫若的信寫道:
郭老:
現在我把所發現的嚴重死亡情況向您報告。假如我的報告被認為是汙蔑抹黑現實,那我將忍受由此而帶來的惡果,而且絕不抱怨。我毫不羞恥地承認,我是吸吮時代的乳汁長大的,將永遠忠實於黨忠實於時代精神。郭老,您自稱為蔡文姬,而我卻願意效法安娜·路易絲·斯特朗所描述的那個米歇爾·海姆·鮑羅廷,縱然被消滅了,那也死而無怨了。當然我希望有比他更好的命運,因為有了二十大精神的存在……
回音寥寥,對他的調查卻在悄然進行,他並不知道牢獄之災即將來臨。
他收到國務院副總理鄧子恢和北大校長馬寅初的回信,那幾乎成了他生命中的精神支柱。馬寅初的回信寫道:
盛照先生:
大函敬悉,甚佩先生說真話的勇氣並憐先生所遭遇的苦難,我以為這些事實報告理應送給黨內高級領袖決定。讀完[兩集]之後,把它送給最得人心的黨員,這是我對“實事求是”的態度。我的愛人和小兒亦犯同樣的毛病,幸已得救。附上票洋五元不能說幫助,略表敬佩之忱。不多寫了,祝早日康複。
馬寅初 1961年9月
鄧子恢則回信表揚他的勇敢。在第二封回信中,鄧告知他已將信件轉交給西南局書記李井泉。
李盛照沒想到,這封信成了他入獄的通行證。
1962年3月,李盛照手持鄧子恢的回信到四川省委反映饑荒情況。他至今記得,一個穿軍大衣的人,在大門外對他說:“情況全部了解,你盡快回去。”回去的路上,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尾隨著他,將蹣跚中的他架上車,送到勞教場所——天回鎮新生電機廠。
他清晰地記得,到了勞教辦公室,當胸就挨了一拳,倒地後拳腳相加,那封視為珍寶的回信被搜走後,便開始了牢獄生涯。
在電機廠,他見到了各種各樣的被勞教及勞改者,其中有許多是流浪漢。通過他們的敘述,李盛照才意識到,饑餓並不是四川獨有,存在一個全國性的大饑荒。在他接觸的案情中,有“無數饑餓逼良為娼、逼良為盜案例”。
情緒長時間被憤怒支配。在一本《認真學習毛主席的著作》的空隙裏,李盛照開啟了另一種獨立的敘事。
在這本學習材料裏,他還寫下了許多詩歌,其中一首叫《致狂戀過的人》:
在痛苦的日子裏,想起了狂戀過的人,幾年的悲慘景象,磨滅了我誠摯的愛情。雪萊死得太早,拜倫死得正巧,我熱愛過的人啊,你活65歲正好。那就是我們的列寧,永受萬世的膜拜、尊敬。在多餘的歲月裏,你失去了靈感,再沒有以往的謙遜,不聽清醒的警告,卻信穀產八萬斤……
身體好一些時,他開始強硬地反抗。有一次,他因勞動報酬有異議,用頭頂了管理者的胃,結果受到“背銬”的刑罰。為了拒絕“像狗一樣吃飯”,他絕食124小時,才得以從背銬中解脫。
此後,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研究調查,寫成了上萬字的《監獄勞改隊狀況、司法改革及改善勞改隊經營管理及大赦建議》,其中包括建議人們應免於因思想問題而入獄。他將報告和信件交給素不相識的外出探親的刑滿者,心裏仍懷著一線希望——它們將遇到知音者。
許多年後,他在自己的檔案裏再次看到這些未曾投遞出去的信件。它們為他招致了更大的災難。1964年9月30日,他涉嫌“反革命”,被正式逮捕了。
牢獄裏的抗爭
在看守所,李盛照不折不撓,以他的方式進行抗爭。他一遇見來自那些畝產8萬斤、4萬斤地區的人,就詢問調查。他想戳穿這樣的謊言,證明自己的正確。他寫各種控訴材料,偷偷塞在院子晾曬的衣服的口袋裏。他仍心存幻想——信件或能抵達那些理解自己的人,幫他找回清白,昭告赤子之心。
兩年後,法院開庭,當市檢察院讀完起訴書,他立即發言:我不是被告而是原告。我控告餓死四川1000萬人的罪惡。
直到被關進看守所,李盛照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都遭到四川“頂風”,一直頂到廬山會議之前。此後,中共中央的各項政策迅速左轉。1960年年底,中央下達《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信》,全國各地的公共食堂土崩瓦解,四川仍“咬牙堅持”。
四川省的饑荒始於1958 年冬,結束於1962 年秋。四川農民整整餓了4 年,是全國饑餓時間最長的省份。
李盛照慢慢看清其中的症結。當第一次審判以判處他15年有期徒刑而匆匆告終時,李盛照堅持上訴。
反抗的結局是更嚴酷的懲罰,最終,他被處20年有期徒刑。
獄友劉光策記得,李盛照剛入獄沒幾天,就被安排去山上幹活,當時風雨交加,雨水打在犯人身上,李盛照堅持犯人也應得到人道主義的對待。這把監獄人員氣壞了。當晚,一場針對李盛照的批鬥會在監獄舉行,獄警把他從樓梯上倒拖下來。劉光策看到,有犯人為了表現,跳出來指責李煽動反動情緒,對他一陣拳打腳踢。
李盛照堅持不認罪。他被關押進一個1.8米× 1.2米×2.5米的黑暗小監。他這樣描述它惟一的小窗戶:“大概是30×40公分。首先有4根拇指粗的鋼筋,這是第1層。第2層是12片百葉板,百葉板往下斜。第3層就是玻璃窗。玻璃窗也是雙層玻璃,而且每層上都塗藍漆,所以裏麵基本上伸手不見五指。”
在這間小監裏,他戴著手銬和28斤的腳鐐,待了7年。沒有人知道他如何度過那漫長的歲月。他曾聽到隔壁的犯人不斷怒吼,後來就瘋了。而他依然憤怒,他把這種憤怒轉化為詩歌,在頭腦中翱翔。低聲吟哦是李盛照惟一的樂事。當他有了筆,就把爛熟於心的“苗溪奴隸歌七百字”寫在煙盒上,藏於磚縫。
在那些幽閉的日子裏,他寫道:
為民請命癡愚笨,吊民伐罪抓禍首。我灑熱血荒山野,正氣天地就長留。
後來小黑監地基下沉,拆除重建時詩稿被發現。作為懲罰,在寒冬,李盛照裹鐐的破布、碎棉全被撕去,這使他身上留下畢生難以消除的疤痕。
回顧這一生,他說自己始終沒有消沉的情感,事實上這是一種自我精神保護。1973年,在周恩來提出“廢除法西斯式的審查方式”的第二年,李盛照終於從小監中解放出來。那時,劉光策看到李盛照被架到曬場上,他一陣暈眩,幾乎分辨不了方向。直到兩天半以後,他才重新學會了走路。
難以遺忘的曆史
李盛照走在大街上。氣候變得不一樣了,神的時代宣告結束。書的種類也豐富起來,他挑了一本關於彭德懷的傳記,在賓館讀罷,泣不成聲。他說,盡管二十多年曆盡苦難,這卻是他第一次流下眼淚。這是1980年,他剛獲得平反。他已經50歲了。他將第一次參加工作,第一次戀愛。人生,似乎才剛剛開始。
在這個善於遺忘的國度,遺忘並不需要特別的論證。人們會用一套實利主義的價值觀作為搪塞。人們需要放下包袱,忘記傷痕,走向未來。可是倔強的李盛照要尋找曆史,要找回尊嚴。於是,在出獄後的30年裏,他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他一次又一次向法院索要他那些被沒收的書信和手稿,卻舉步維艱。
他去尋找曆史中的當事人。比方說,當年的審判長。他對其夫人說:他戴著手套殺人,沾滿鮮血,就算把手套扔了,血也洗不掉……當年主持他的批判大會的川大同學,後來已是校黨委副書記。這位同學擺擺手,對往事已經不願再談。
川大舉行110年校慶時,昔日的同學魚貫上台發表演講,感謝母校培養之恩。他在台下散發和張貼傳單,並邀請當年的同學(如今的黨委副書記)重新主持他那關於斯大林曆史反作用的學術討論會。
他要求給當年被打成極右分子的川大女學生馮元春平反。“大鳴放”那些天裏,她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拒不認罪被判無期徒刑。後來李盛照打聽馮元春的下落,得知她飽受酷刑折磨,後被槍斃。
對於李盛照的傳單和要求,同學們沒有任何反應。還有一些人要求將他趕走,以便營造和諧氣氛。
“我們對他的話題一點都不感興趣。都給他平反了,他還想怎麽樣呢?大多數人不都這樣過來的嗎?為什麽別人可以做到正確對待曆史,而他不行呢?”李盛照的一位同班同學說。對他們而言,安度晚年是最好的選擇。
獄友劉光策似乎是最理解他的朋友,在他看來,李盛照所繼承的,是那種心懷天下而又迂腐的士大夫傳統。他回憶起牢獄的歲月,每當看到李反抗卻換來更深的傷害時,他會勸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李盛照總回答:“太霸道了!你們受得了,我受不了!”在他印象中,羸弱的李從未屈服過。
出獄這些年裏,劉光策也曾陪他去監獄拍照取證,印傳單,做調查。劉記得,李盛照還曾去看望在監獄的批鬥會上第一個衝上去打他的犯人。對方已經病重,流著眼淚請求李盛照原諒。李安慰他,過去的就不要提了,還給他了50塊錢。
李盛照的生活並不寬裕,平反之後,他被安排到四川隆昌糧食所工會工作,但他並不甘心“成為二等公民”。他研究糧食流通體製,撰寫文章,甚至還向報社舉報自己單位搞小金庫貪汙腐敗。這讓一些領導耿耿於懷。許多年以後,他們還憤憤不平地向本刊記者提起這事。
“隆昌隻要哪裏打個雷,他就會立刻趕到現場去調查!”這位前女領導表示不可思議。另外一些人,則流露出不屑:“很反感他總提過去的事,總對體製不滿,既然不滿,為什麽還拿共產黨給你發的工資?”這樣的邏輯似乎得到許多人的認同。
1990年,李盛照退休,他依然保持著做調查參與時代議題的熱情與習慣。他奔赴各種新聞現場——政府為了打擊二胎而拆掉超生者的房子、奄奄一息的老人被拋在街頭、實行門禁的中學裏學生們翻牆摔成重傷、農民對火葬製度的抵觸……通常是寫一篇現場調查再配上一篇對背後體製沉屙的思考,然後寄往各大報社。
極少有回應,還引起妻子的不滿,她不理解,費時費勁費錢去調查這些事是為了什麽。
“他愛擺龍門陣,誰都不愛聽,可我知道他的經曆,我原諒他。”妻子總和他吵嘴,即便是在紀錄片導演謝貽卉的鏡頭裏,她也不掩飾。可她依然帶著同情。
在謝貽卉心目中,李盛照是一個堂吉訶德式的英雄。拍攝《右派李盛照的饑餓報告》時,她感到李盛照被深深的孤獨所包圍,他幾乎沒有朋友,沒有理解和支持,卻也沒有孤獨感。她甚至覺得他過於平靜、過於強大了。
“我就是要做反抗者。”李盛照說,他絲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大饑荒”成了他的關鍵詞。過去幾十年,他重回畝產神話之地再調查。冬天,在那些曾經的神地裏,他看到小黃花瑟瑟發抖,感到有點淒涼。他終於了解到神話是怎麽編造出來的。他還四處收集糧食誌和縣誌,他想了解那3年間的非正常死亡率,想證明當年自己對1000萬餓死人數的估計是正確的。
四川大饑荒中確切死了多少人?如今很難考據,學界普遍的估算在1000萬人以上。李盛照的資料都還堆積著,他82歲了,似乎有些力不從心了。
大多數時間,他在書桌上靜靜寫著,整理著,還開通名為“倔老頭李盛照”的博客。他對妻子說,他死後,這些文字不要扔掉,要把它們裝在一個盒子裏。他想著,會有人來到這所小房子的。他們將找到這些文字,看到一段嵌入個人生命的民族曆史,看到他一生的反抗、尋找及焦灼的思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