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饑荒年代的清醒者張愷帆之蒙冤往事

大饑荒年代的清醒者張愷帆之蒙冤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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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張愷帆是無為縣人,時為安徽省委常委、書記處書記、副省長,是安徽省第三號政治人物,權傾一時。廬山會議後,他被打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成了安徽省的“小彭德懷”,而受牽連的達28741人。

 

大饑荒年代的清醒者張愷帆之蒙冤往事

 

彭德懷(前右)1958年上半年到安徽視察,陪同者恰好是張愷帆(前中)。故有人認為彭德懷廬山會議致信毛澤東的材料是張愷帆提供的。張新元供圖韓福東翻拍

 

大饑荒年代的清醒者張愷帆之蒙冤往事

 

張愷帆

大饑荒年代的清醒者張愷帆之蒙冤往事

“大躍進”期間,安徽城市居民送肥下鄉支援農業。董青攝合肥市檔案館提供

張新元跟在保姆身後,蹦蹦跳跳跑去食堂打飯。那些住在自家樓下的鄉下人,和保姆抬個大桶,裝了滿滿的稀飯回來吃。

這個細節停留在張新元的腦海裏,成為他對大饑荒年代的經典記憶。時間進入1959年,他剛好十周歲,在安徽省政府的宿舍區,有很多2層高的樓房,他的父親張愷帆和其他三家省領導住在其中一棟樓房內,每家獨立單元。張新元與父母住在樓上,那些來自安徽省無為縣鄉下的親友就住在樓下。“家裏住滿了人,父親不嫌棄這些農民。”張新元不知道自己家裏到底住過多少人,隻記得一大桶的稀飯都會被吃得精光。(注1)

張愷帆(1908年12月18日-1991年10月29日)是無為縣人,時為安徽省委常委、書記處書記、副省長,是安徽省第三號政治人物,權傾一時。他能給這些鄉下的親友提供庇護。1959年,饑餓已經在安徽省內流行,浮腫病到處可見。張新元記憶中的另一片段是,有人給他父親下跪。“這個男人跪下求我父親,具體因為什麽我記不清了。可能是因為沒飯吃。”張新元對南都記者說,他當時正讀小學,在課堂教育中學習到的都是舊社會的農民向地主老財下跪,“怎麽現在有人向我父親下跪?我父親又沒逼租,也不是壞人。新中國怎麽這樣?這不符合我從小受的教育,所以這個畫麵印象很深。”

當饑餓的農民憑借關係,在張愷帆家裏謀得一口飯吃時,中共中央已經意識到大躍進運動中出現的部分問題。從1958年11月第一次鄭州會議到1959年7月廬山會議前期,“中央領導全黨做了許多努力,糾正已經覺察到的‘左’傾錯誤”。(注2)“糾左”運動,也貫徹到安徽。在廬山會議召開後,張愷帆前往老家無為縣,宣告停辦公共食堂,並處分了一些幹部。他在無為縣觀政潮廣場上召開的萬人大會上說,“什麽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是不勞而獲,剝削別人。請問社員搞點小塊土地,養幾隻雞生幾個蛋賣賣,這是剝削了哪個?我們是領導群眾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不是走共同貧窮的道路。”“這樣搞下去,人家要革我們的命了。”此時,無為縣和整個安徽境內,已經大麵積死人。“慘不忍睹!病人抬死人,埋得不深,沒有勁挖,天又熱,沿途常聞到腐屍的味道。”張愷帆晚年回憶他1959年7月在無為縣的見聞時說。(注3)

張愷帆沒有想到的是,以“糾左”為目的的廬山會議,中途改變方向。彭德懷一封3000多字的長信,在廬山受到批判,全國範圍內由是開始聲勢浩大的“反右傾”鬥爭。張愷帆很快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安徽省委主要領導稱其“大鬧無為20天”。他被批鬥、下放農村,還遭秘密關押審問207天。(注4)他成了安徽省的“小彭德懷”。受此案牽連,無為縣、社、隊幹部被批鬥處理的有28741人(注5)。“我們家族死了20多人,包括我的親二叔,我之前隻知道他死了,後來二叔的外孫告訴我,他是被抓到牢裏死去的。”張新元說。

對張愷帆的平反發生在1962年七千人大會之後,安徽省委也進行了改組。全國範圍內的甄別平反工作始於1961年6月,但在七千人大會後加速,“到1962年8月,全國有600多萬幹部、黨員包括受到錯誤處理的群眾得到平反。這是當時進行的所有甄別平反工作中影響最大的一項成果。”(注6)而張愷帆,是所有這些平反案件中,牽涉級別最高的幹部之一。平反後,張愷帆恢複黨內外一切職務,“文革”結束後,曾出任安徽省委書記、省政協主席等職。1985年離休。

上篇:“歌聲笑聲四起”?

“天蒙蒙亮,星星還閃著蘭(藍)光,起床的哨聲響了,清脆的聲音在晨空蕩洋(漾)。拿起車拐,扛起鋤頭,一個個神來煥發,像湖水湧出了村莊。向著碧綠的田野,向著無際的棉崗,歌聲笑聲四起,隨著晨風飛向遠方。披著閃亮的晨星,迎著清涼的曉風,踏著露珠晶瑩的小徑,我們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勞動。”

這是1959年7月4日《無為日報》上刊發的一首小詩《新的一天》,作者署名趙同津。詩中描述的是當地農民晨起集體勞動的情形。“星星還閃著蘭(藍)光,起床的哨聲響了”應符實況,農民們拿著農具“像湖水湧出了村莊”也大體不差,隻是“一個個神來煥發”、“歌聲笑聲四起”則與現實相去甚遠。此時,和全國其他縣市一樣,無為縣正在開展“增產節約運動”,同日的《無為日報》稱,兩天前,該縣宣傳口各單位,“正集中全力,乘勝前進,大開、突開空、荒地,廣種蔬菜,他們提出:快種、多種、種好、勤管理,保證在本月十五日做到蔬菜自給。”(注7)

“蔬菜自給”話語背後,暴露了一個秘密:“1958年無為全縣糧食實產7億斤,上報為10億斤;1959年實產4.5億斤,上報為9億斤。虛報的總產隻得在社隊畝產上浮誇,在糧庫裏做誇大了的假賬,在減少社員的口糧供應上下工夫,大搞所謂‘低標準,瓜菜代’。”(注8)因饑餓,無為縣農村人口開始大量死亡。按官方統計,1959年無為縣人口死亡率約10%,其中絕大多數為非正常死亡。(注9)

張愷帆正是在7月4日這一天前往無為縣調查,開始所謂“大鬧無為20天”的曆程。無為縣陡溝區張家墩是張愷帆的出生地,他出生時,父親是小地主,擁有土地200餘畝,一半佃出,一半雇工耕種。1928年4月,張愷帆20歲,加入中共。1933年10月至1937年8月,他曾被捕入獄,度過3年零10個月鐵窗生涯。1952年安徽省建製後,張愷帆任省委常委兼統戰部長。1956年7月,中共安徽省第一次委員會全體會議選其為省委常委、書記處書記。在15名省委常委中,張愷帆的排名僅在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安徽省省長黃岩、安徽省委副書記李世農之後。1957年底,李世農因反對用專政手段解決群眾鬧事事件而受到批鬥,後劃為右派。在反右運動中,安徽全省黨內外人士劃右派、右傾機會主義分子3萬人。(注10)李世農倒台後,張愷帆成為安徽省內第三號人物。“我父親後來講,人無完人,有功勞也有錯,要承認錯誤。反右運動時,他是書記處書記,也錯誤地批判過李世農,應該道歉。這一點(勇於道歉)我覺得他是不錯的。張勁夫(原中顧委常委、國務委員)說他不是當官的料。”張新元說。(注11)

反右派運動造成的一個後果是,真話變得稀缺,很多人為了自保而噤聲,另有人迎合領導意圖,大肆浮誇與造假。1958年下半年,《安徽文化報》也接到很多來信與來稿,宣稱畝產萬斤。安徽省文化廳黨組成員、出版處處長兼《安徽文化部》總編輯方一清原本支持“大躍進”,但這時他發現問題了。“都是浮誇,上上下下異口同聲。這不是開玩笑麽?我是農村出來的種田人,從幾歲開始一直種到18歲。我對農村熟悉,我不相信。在開編輯會的時候,我說:畝產幾萬斤?知不知道一畝地麵積到底有多大?不可能的啊。編輯部好多人不熟悉農業,但也覺得我說得有道理。我們報紙側重文化,不怎麽登這類報道。但《安徽日報》登了,小女孩坐在高產的水稻秧苗上。我說這是胡搞嘛,上麵應該了解一下,不能相信。但結果《人民日報》也登了,都吹了起來。”(注12)

方一清1921年生於無為縣長堤鄉(現福渡鎮)方樓村,曾參加革命打遊擊,任無為縣第一副縣長。1959年,他並未回無為縣調查,但“那裏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1959年就開始餓死人了,春節的日子不能過的。我有親戚到城裏來說,食堂已經沒糧了,吃草,餓死了很多人。”此時,中央正在貫徹“糾左”方針,方一清沒有公開發表文章,隻是就餓死人的現象向安徽省文化廳黨組提出了建議———他當時沒有想到這會成為自己的“罪狀”。

這一年的春節,張愷帆也沒閑著。他在省委常委會議上建議,省委負責同誌在人民公社成立後第一個春節“到下麵去,與民同樂”。他後來解釋這樣提議主要是因為,“老百姓沒有飯吃,又沒有人敢說”,他希望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親自下去看看,了解實情。那時,省委書記處書記、常委都要兼任一個縣的縣委書記,曾希聖兼肥東縣,張愷帆兼巢縣。張愷帆在這年除夕去了巢縣,“到旗鼓公社和公社幹部一起吃年夜飯,公社幹部想盡辦法,到處奔走,才弄到四菜一湯,有一點肉,一點小毛魚,雞都沒有。酒呢,是山芋幹酒。舊社會再窮,過年也有大幾樣菜啊。由此可見浮誇風造成後果的嚴重。”(注13)

當時,全國上下正在進行“反瞞產私分”運動,認為農民私藏糧食,幹部帶人去農民家到處搜查。張愷帆說,他向省委作了匯報,表示農民真的在挨餓。但曾希聖堅持認為,張愷帆受到蒙騙,此前另一位省委常委桂林棲寫了一篇《揭開糧食的秘密》,作為文件下發,內稱在桐城查出一兩億斤農民私分的糧食。

農村的糧食不斷被征收上去,開始有很多鄉下人前來向張愷帆反映情況。“特別是無為,來的大多數是拄拐杖的浮腫病人,有的一進門就喊‘救命’,還有我的親戚,來了就躺在我的家中,不肯走了。慘狀觸目驚心,忍無可忍。我決心再到巢縣、無為鄉下做些調查。許多好心人勸我:”不要下去吧。下去也沒有用,討批評,何必呢?‘我說:“怕什麽呢?共產黨不能不關心群眾疾苦。’”(注14)

張愷帆隻在巢縣做了短暫逗留,就去了無為縣。7月4日至23日,他在這裏掀起了一場風暴。

中篇:“大鬧無為20天”

1959年7月4日,張愷帆在巢縣發現情況比春節時嚴重,公共食堂一概是清水煮青菜、蘿卜葉子。剛從無為縣趕來的安徽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楊傑說,無為的情況更為嚴重。他們於是來到了無為。“第一鎮是石澗,路上行人沒有一個不帶拐棍的,村上的小孩子瘦得不成人形。到農戶家裏看看,大多數躺在床上,呻吟不絕。”(注15)

很多人向張愷帆下跪求救。他們說,“我們還不如雞,雞一天還有兩把米。”“聽說上頭規定每人每天二兩原糧(稻、麥而非米、麵),能發到我們手裏也好。發給食堂,層層克扣,我們就一點見不到了。”“食堂不能再辦了。”“張省長,把自留地還給我們,我們也度度命。”張愷帆印象深刻的是石澗區沿河梢村,“全村十幾戶人家就有九個孤兒!農民家裏,第一個餓死的,家裏人還給他弄幾塊板,釘個棺材。第二、第三個餓死的,就隻用竹床或門板抬出去。第四、第五個就更慘了。”(注16)

張愷帆晚年回憶,當晚,在無為縣城,縣委書記姚奎甲在向張愷帆匯報時,仍堅稱1958年全縣共收糧食13億斤,上交7億斤,現在農民每人每天可得4兩原糧,全縣浮腫病人不過萬把人,“浮腫的人都是好吃懶做,不做事當然沒有飯吃。”但第二天,他從無為縣糧食局長處獲知,縣裏有兩本賬,一本7億斤,另一本13億斤。前者準確。他知道縣委書記在說謊。(注17)

不過,7月7日張愷帆在無為縣五級幹部會議上作長篇講話時,還是首先表示:“對1958年的成績和今年午季豐收的成績是不能動搖的”。“特別是去年那樣大的旱情,我們還取得了很大豐收,全縣糧食總產在十一二億左右,超過以往任何一年。今年午季產量也不低,比去年有了很大的增產。”(注18)

張愷帆在將“我們的成績是基本的、主要的”一筆帶過之後,著重講的是現實中存在的問題:“我們也存在缺點……主要是在完成糧食征購任務的同時,沒有很好地考慮到群眾生活,也就是沒有把群眾生活安排好。”他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提法並不科學:“肚子”比“麵子”重要;現在問題非常嚴重,“病人很多。特別是浮腫病很多、粗腿很多,婦女子宮下垂很多,閉經的很多。我們到了許多村子都看到床上睡著病人,每個村子都有。病人為什麽這樣多?57年、58年有這樣多麽?很顯然,與我們不關心群眾生活是分不開的,如果誰說這與生活沒有關係,那要檢查這個同誌的群眾觀點。機關裏也沒有,我也沒有,省裏沒有,縣委會我看也沒有,關起門來說亮話,就是生活沒有搞好,沒營養,再加上去年大躍進勞動過度所造成的。現在有許多人骨瘦如柴,爭(睜)眼看不到這個事實是不對的。”(注19)

張愷帆並沒有說出已經大規模餓死人的事實,他甚至沒有直接提及餓死人。(注20)但他不斷提及幹部的工作作風蠻橫,曾逼死社員:“群眾現在對我們意見很多,我講今天到會的幹部,當然大多數是好的,但也有一部分人,騎在群眾頭上作威作福,動輒就是打罵,不給飯吃,有的作風壞到這樣程度:”吃幹飯上前(怕被人吃完了),吃稀飯上後(前麵稀些後麵稠些)‘,群眾意見很大。我們講作為一個黨員,一個幹部,應該吃苦在前,享樂在後,可是他們這樣還嫌不夠。有的白天吃三餐,晚上還要吃夜餐,我親自在黃汰城看見兩個人在食堂裏吃兩碗很厚的麵疙瘩,油倒得像濃茶,原來這兩個人都是幹部,群眾揭發他們不僅好吃,而且經常打人,有一個是生產隊長,還逼死一個社員。“”浮腫病人吃的紅糖、黃豆,有些幹部還從中卡油,據說有個地方發了幾十斤紅糖被幾個醫生全部分掉。這些人要加倍處分,他們在’死人手中抓飯吃‘,不處分怎麽得了!“

張愷帆還說,中央指示,死人要深埋,上麵豎碑,栽幾棵樹,一個公社可以搞幾個公墓區。現在無為縣亂挖人家墳墓的行為脫離了群眾。他打算在無為縣蹲上幾個月不走,對發現的克扣糧食行為一定依法紀嚴處。在這次講話行將結束時,張愷帆宣布了三項紀律:不準打人、罵人、捆人;不準克扣口糧標準;不準營私舞弊(包括貪汙腐化在內)。(注21)

幹部“工作作風問題”是張愷帆批評的重點,在接下來幾天的講話中一再提及。1959年7月22日,張愷帆在無為的一次會議上說,“基層幹部動輒打人,不是個別現象,而是比較普遍,從上到下,幾乎都有。我們有個縣委委員,名叫賴風旭,在三官殿打人,同時我昨天還接到一封來信,說他老婆在那裏吃喝嫖賭,樣樣都來,賴在養殖場裏,據說問題很多。宗發有個基層幹部,打了44人,其中因打致死的貧農五人。打了之後還扣人家夥食,同時,打人的時候,又不準人拉,誰要拉他就打誰。有個人被打致死,他的家屬到大隊要2塊錢買官(棺)材都沒有要到。他打的人,從七歲到63歲,老少都有。曾經一早上打碎人家六口鍋。這個人現在逮捕了,可是有些人還在顧慮,他是曾政委的警衛員,整他他要告狀。曾政委難道會庇護在他麵前工作過的人嗎?你們把省委首長看得這樣簡單。我們在處理幹部的時候是要保護幹部的積極性,但是,是否違法亂紀,致成人命,嚴重的破壞黨的政治影響的人,也要保護他的積極性呢?如果這樣搞,那就要損害廣大人民的積極性。”(注22)

這裏所提到的曾政委,即是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

按照一個半月後無為縣的匯報材料,張愷帆在無為縣共處分15名幹部,此外還“罵了九人”。(注23)在無為縣,張愷帆提出著名的“三還原兩開放”:吃飯還原(解散食堂)、房屋還原、小塊土地還原;開放水麵,開放自由市場。他晚年回憶說,在7月7日講話之前,他在無為縣西鄉、東鄉、南鄉考察了二三十個公社,回到縣城後即決定給安徽省委寫報告,同時停辦食堂。稍晚,正在安徽廬江縣調研的省委書記處書記桂林棲,也被張愷帆叫到無為,張愷帆希望桂能與他一同反映無為的現狀。“我知道,這種時候,我一個人反映,曾希聖同誌肯定是不會相信的。”

此時,張愷帆已將無為縣200萬斤糧食裝上船,準備完成省委要求的征購任務。“王光宇同誌一天幾次電話向無為要糧食,張口就是幾千萬斤……他(桂林棲)把桌子一拍:”裝上船也不行!卸下來!糧食一點也不準調出去!‘“張愷帆說,這之後,他打電話給安徽省候補書記、副省長陸學斌,希望他從省委宣傳部派兩個人過來。陸學斌派來了《安徽日報》的兩名記者。張愷帆讓他們寫一份報告外加一份內參。”如果省裏講不通,就把內參送到中央去。不管有多大風險,我是決心要把實際情況反映上去的。“(注24)

隻是,令他意外的是,正在廬山召開的八屆八中全會,改變了政策方向。他也因此受到牽連,與陸學斌一道被打成“妄圖修改總路線”的“張陸聯盟”。

下篇:掃地出門,批倒批臭

按張愷帆晚年的回憶。他在無為縣調查時,安徽省委常委宋孟鄰等人也來到無為,“對凡是我調查過的地方,他全都重新‘調查’一遍;凡是我說情況嚴重的地方,他都說不怎麽樣。他避著我召開地、縣幹部會議……宋孟鄰當著我的麵不敢講什麽,卻背後放空氣:”張某人肯定要犯錯誤了,他大鬧無為二十天。‘後來我才知道,我在無為解散食堂,他們已經派高鴻(安徽省委常委)專程把我寫的反映無為情況和意見的報告送到廬山給曾希聖、黃岩看了,說我’大鬧無為二十天‘,’擅自強迫解散食堂‘。宋還背著我找白犁平(安徽省民政廳廳長)、夏雲(安徽省政府辦公廳主任)談話,說:“張某人不看全局,專看陰暗麵!’我再在無為蹲下去也沒有意思了,就回到了合肥。”(注25)

回到合肥後,張愷帆發現,此前曾支持他的省委書記處書記桂林棲也改變了態度,認為“無為的情況還是可以的。”因為彭德懷1958年上半年來安徽時,陪同者恰好是張愷帆,故有人認為彭德懷廬山會議致信毛澤東的材料是張愷帆提供的。1959年8月4日,安徽省委專門就張愷帆案形成報告,送給廬山開會的曾希聖,後遞交給毛澤東。8月10日,毛澤東做了批語:“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央委員會裏有,即軍事俱樂部的那些同誌們;省級也有,例如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我懷疑這些人是混進黨內的投機分子。他們在由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中,站在資產階級立場,蓄謀破壞無產階級專政,分裂共產黨,在黨內組織派別,散布他們的影響,渙散無產階級先鋒隊,另立他們的機會主義的黨……”安徽省省長黃岩提前從廬山回來,召集省委常委會議,張愷帆開始受到長達51天的批鬥,被“掃地出門”。(注26)

“父親要寫檢討,不讓回家。”張愷帆之子張新元說,父親有時會帶他出席批鬥會,他對此有模糊的印象:在合肥稻香樓賓館地下的會議室裏,因天氣炎熱,而放置了一個堆滿冰塊的大木盆降溫。現場人並不是很多,張愷帆寫的檢討無法被通過,大家坐著批鬥他。

有的批鬥會則人數眾多。廬山會議後,安徽省文化廳黨組成員方一清參加了安徽省、地、縣三級幹部會議。“主會場在江淮大戲院,坐了1000多人,還有別的會場,一共有2000多人與會。大會開了幾天時間,傳達廬山會議精神,接下來小會批鬥張愷帆。”方一清記得比較清楚的是一次一兩百人參加的批鬥會場,張愷帆沒有受到體罰,他坐在那裏,既不反駁,也不檢討,隻是沉默聽那些批判話語。

方一清說,當時發言的人很多,以省委領導為主,他沒有發言,同時意識到自己也可能在劫難逃。果然,他也很快因“反對大躍進,說放衛星是假的”、“配合張愷帆向黨發動進攻,說人民公社餓死人”等罪狀而被打成右傾分子。在被打倒之前,安徽省文化廳擬任方一清為單位內的反右傾辦公室主任,方一清說他拒絕了。“我知道這個職位要說瞎話,我不願鬥人,就說自己思想跟不上,不夠條件。”這後來也成為方一清的一條罪名,不僅辜負黨組織的信任,而且牽涉到對廬山會議的態度。

無為縣開始收集並匯報張愷帆的相關材料,內容包括張愷帆在無為期間的講話、批示、調查報告、通話記錄等,張愷帆會見過的人接受了調查,縣委相關領導還專門就某些情況做了說明,包括張愷帆1957年在無為的講話也被翻了出來。(注27)對張愷帆的批判並不局限在“三還原兩開放”,包括他在巢縣“站在地富立場,引起思想混亂”,以及保護反革命分子劉某的曆史也被揭發出來。他講過的一句話———幹部兩個保姆,以前資產階級這樣的也不多,同樣被認為是反黨言論。此外,另有材料舉報他違反交規反要抓交通協管員及“大鬧勝利旅社”辱罵服務員,不一而足。(注28)總之是要從各個層麵將其批倒批臭。

1959年國慶前幾天,張愷帆一家被下放到淮北勞動。這之後他還曾被秘密囚禁,調查解放前坐牢的經曆,欲定其為“內奸”。(注29)張愷帆受到批鬥後,安徽農村的境況每日愈下。無為縣剛剛升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我老家方樓村有100多人,餓死了一半。我家也死了不少人。他們也來求援過,我沒辦法。自己都吃不飽,一個月20多斤糧,鄉下來人還要招待。”方一清說,他的嶽母、內兄和解放前剛剛分家的叔叔都在死亡名單上。

做了三年右傾分子之後,張愷帆在1962年6月被宣布平反。依官方數據,在無為縣大躍進人口最低穀的1960年,人口總數為662557人,而此前該縣人口最多的年份是1957年———982979人。三年來,無為縣人口減少了約32萬人,大約是該縣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注30)而整個安徽省農村1961年較1958年共減少了449萬人。(注31)

注釋

注1:張新元2012年1月於安徽合肥接受南都記者專訪。下同。

注2、6:《中國共產黨曆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冊,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央黨史出版社2011年1月版。

注3、4、5:《張愷帆回憶錄》張愷帆口述,宋霖記錄整理,宋霖、劉思祥注釋。安徽人民出版社2004年10月版。

注7:《無為日報》1959年7月4日頭版報道《開展增產節約運動,宣傳口各單位幹部積極開墾種菜》。

注8:《無為縣誌》126頁,無為縣地方誌編纂委員會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

注9:據《無為縣誌》,1959年無為縣人口死亡人數為86278人,死亡率為9.747%.而在1957、1958年年,死亡率分別為0.913%和1.104%.

注10:參見《張愷帆回憶錄》。

注11:在《張愷帆回憶錄》中,有關於李世農“因為如實反映情況”而受批判的段落,但並未提及張愷帆參與批鬥,也沒有就此道歉。

注12:2012年1月,方一清在合肥家中接受南都記者專訪。下同。

注13、14、15、16、17:《張愷帆回憶錄》。

注18、19:《張愷帆同誌在無為縣五級幹部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稿)》,無為縣檔案館館藏。《張愷帆回憶錄》也收錄該講話,但個別地方有增刪。譬如,刪掉了“對1958年的成績和今年午季豐收的成績是不能動搖的”,在“全縣糧食總產在十一二億左右”前增加了一句“據縣委匯報”。

注20:戴厚英在1992年3月《隨筆》雜誌發表的《愷老,您好》中說,“在那謊言無價,人命如草的‘大躍進’年月,安徽人民的狀況隻能用血淚書寫……就在這個時候,張愷帆發出了一個真實的聲音:百姓家裏沒糧了,他們已經餓死了。”事實是,張愷帆並未直言餓死人,這大概因為當時的氛圍下,公開宣說餓死人仍是重大政治錯誤。

注21:1959年7月7日《張愷帆同誌在無為縣五級幹部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稿)》。

注22:《張省長在無為縣公社書記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無為縣檔案館館藏。

注23:《張愷帆處分和罵幹部情況》,1959年9月6日統計。無為縣檔案館館藏。

注24、25、26:《張愷帆回憶錄》。

注27:見無為縣檔案館檔案《關於對反黨分子張愷帆在無為進行反黨罪行活動、檢舉有關材料及省委張陸聯盟的會議》。

注28:參見合肥市檔案館相關檔案。

注29:《張愷帆回憶錄》。

注30:參見《無為縣誌》。無為縣實際人口以1961年為最低,但因遷入人口多,故總數超過1960年。該統計數據也疑似造假,因為出生、死亡和遷入、遷出的人數,和總人數的增減並不吻合。

注31:見《當代中國的安徽》第602頁附錄二《安徽省綜合統計表》之人口數,1958年年末安徽農村總人口為2997萬人,1961年末為2548萬人。當代中國出版社1992年3月版。

◎1959年,張愷帆來到了無為,“第一鎮是石澗,路上行人沒有一個不帶拐棍的,村上的小孩子瘦得不成人形。到農戶家裏看看,大多數躺在床上,呻吟不絕。”張愷帆印象深刻的是石澗區沿河梢村,“全村十幾戶人家就有九個孤兒!農民家裏,第一個餓死的,家裏人還給他弄幾塊板,釘個棺材。第二、第三個餓死的,就隻用竹床或門板抬出去。第四、第五個就更慘了。”

◎張愷帆回憶,在無為縣城,縣委書記姚奎甲在向張愷帆匯報時,仍堅稱1958年全縣共收糧食13億斤,上交7億斤,現在農民每人每天可得4兩原糧,全縣浮腫病人不過萬把人,“浮腫的人都是好吃懶做,不做事當然沒有飯吃。”但第二天,他從無為縣糧食局長處獲知,縣裏有兩本賬,一本7億斤,另一本13億斤。

◎在無為縣,張愷帆提出著名的“三還原兩開放”:吃飯還原(解散食堂)、房屋還原、小塊土地還原;開放水麵,開放自由市場。張愷帆還讓《安徽日報》的兩名記者寫一份報告外加一份內參。“如果省裏講不通,就把內參送到中央去。不管有多大風險,我是決心要把實際情況反映上去的。”

◎彭德懷1958年上半年來安徽時,陪同者恰好是張愷帆,故有人認為彭德懷廬山會議致信毛澤東的材料是張愷帆提供的。1959年8月4日,安徽省委專門就張愷帆案形成報告,送到廬山。8月10日,毛澤東做了批語:“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央委員會裏有,即軍事俱樂部的那些同誌們;省級也有,例如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

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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